《冠盖曜容华》 冠盖曜容华 第1节 ?  《冠盖曜容华》 作者:求之不得 文案: 貌美聪慧东宫x风华绝伦太傅 天子久病,膝下子嗣凋零,涟卿从宗亲贵女变成了风口浪尖上的东宫储君,也成了世家贵胄都想握在手中的觊觎。 同年,名士岑远受魏相所托入京为太傅。 朝堂之上,风诡云谲,唯有他,一直在她身后。 他告诉她,谁说女子不能成为明君? 无论他在不在,她都可以往前走,不依附于任何人,自己往前走! 他为她放下傲骨,俯首为臣,陪她一步步登上天子殿堂。 她也可以坐拥天下,为一人藏尽眸间春色与荣华…… 【小剧场】 盛夏夜里,寝殿伺候的内侍官已经困得打了几次盹儿了,东宫还在抄书。 檐灯的光晕映在她脸上,映出一幅精致的容颜。 岑远坐在一侧,手中握着书卷,声音比夜色清冷,“殿下记性不怎么好,书要多抄几遍才能记住……” 夜风拂过,她眸间微滞,知晓他今夜不会走了。 无人时,岑远缓缓放下手中书册,轻声道,“上来。” 一场夜雨,殿外的虫鸣声掩在潮湿的空气里,她揽上他后颈,眸间坠入夜色里。 【入坑提示】 1.高亮提示:女主很美,但不娇软,还是和系列文一样的,小甜饼和权谋线并行,一半一半; 2.设定西秦有女帝,所以东宫也可以是女子。 3.1v1,he,甜文,男主大女主六七岁; 4.系列完结文《雪满长空》、《臣领旨》、《袖藏天光》可跳坑;还有一本《芙蓉色》(苍月),这本完结后开更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天作之合甜文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涟卿,陈修远(岑远)┃配角:双开《白月光每天都在碰瓷》┃其它:接档文《芙蓉色》 一句话简介:【正文完】聪慧东宫x风华太傅 立意:躬逢其盛,与有荣 作品简评: 天子久病,膝下子嗣凋零,失忆的宗亲贵女涟卿一跃成了风口浪尖上的东宫。失去了家人庇护和记忆的涟卿,既要面对朝臣的质疑,也要面对有心人的觊觎,在朝中举步维艰,直到遇到入朝的太傅,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让涟卿莫名信任和依靠,陈修远也俯首为臣,陪她一步步登上天子殿堂。 本文行文流畅,故事波澜起伏。无论是男女主之间的温馨相处,还是朝堂的波澜诡谲都可圈可点。整个故事在紧张激烈的朝堂气氛中,伴随着女主身世和遭遇的迷雾渐渐展开,是一部值得一看的小甜文与朝堂权谋佳作。 第001章 东宫 涟卿再度从梦魇中惊醒,撑手起身时,身上的衣襟都被冷汗浸透,鬓间的青丝也挂着涔涔汗珠…… 梦里还是那道小巷,似看不到尽头一般。 那身湖蓝色的锦衣华袍护着她,温和低沉的声音朝她道,“小尾巴,跑!” 她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了,却好似有什么珍贵的东西,在心底轰然碎裂…… 修长的羽睫上连着雾气,涟卿眸间微滞,思绪还沉浸在刚才的梦里。 “殿下,可是又魇着了?”一侧,惠嬷嬷掌灯上前, 惠嬷嬷是东宫的管事嬷嬷,早前曾是陛下与上君身边伺候的人。自从涟卿入京之后,上君便让惠嬷嬷跟在她身边照顾起居。 自抵京起,她夜里时常噩梦,也睡不踏实。 惠嬷嬷瞧着她的模样,额头还挂着汗迹,衣裳都湿透,应当是又做噩梦了。 只是东宫生得太好看,冰肌玉肤,脸上挂着红晕,薄唇如樱桃般娇艳欲滴,说不出的动人。 涟卿知晓惠嬷嬷在仔细打量她,涟卿淡淡垂眸,缓和了眸间情绪,轻声问起,“惠嬷嬷,什么时辰了?” 惠嬷嬷转头看向一侧的铜壶滴漏,“殿下,刚好四更天了。” 四更天,到早不晚,她眼神中有疲惫,却也睡意全无。 涟卿伸手绾过耳发,露出动人好看的修颈曲线。她本就生得极美,修长的羽睫轻轻眨了眨,眼眸半垂,更添了几分妩媚与撩人心扉。 “让人备水沐浴吧。”是从梦魇里缓过来了,声音里都带着慵懒。 惠嬷嬷看着她,“这两日休沐,殿下不多睡会儿?” 涟卿从床榻上起身,“不睡了,魏相留的功课还未做完,正好趁今日有时间。” 俯身穿屡,青丝墨发顺着一侧肩头垂下,稍许斜堆在香肩处,衬出白皙的肌肤,说不出的动人。 她抬出魏相,惠嬷嬷便不再提旁的了。 眼下太傅一职暂缺,由魏相代劳。 天子久病,宫中之事由上君掌管,朝中之事便都仰仗魏相。 魏相乃百官之首,如今朝中琐事大都落在魏相身上,她是不好再让魏相操心她的功课…… * 东宫寝殿连着后殿,后殿中水汽袅袅,涟卿宽衣入了浴池。 浴池中水温热适中,暖意顺着肌肤渗入四肢百骸,很快驱散眉间倦色,只觉身心都缓缓放松下来。 仰首间,蝶翼般的羽睫沾染了水汽,羽睫下,目光悠悠望着半空出神。 她本是宗亲之后,同皇位扯不上干系。 但天子与上君膝下子嗣凋零,早两年的时候,天子更染病不起,朝中上下人心惶惶,立储的呼声高涨。 天子为了平息朝中顾虑,便从宗亲名册中挑子弟入京。 她亦在名册内。 论辈分,天子算她的远房姑母,但从小到大,她们见面的次数都屈指可数,也算不上亲厚。到最后,她合了陛下和上君的眼缘,在多方势力的角逐中被推到了风口浪尖,接了天子授册,做了东宫储君,但旁的,她好像都记得了…… 思忖间,惠嬷嬷的脚步声入内。 她转眸看向屏风处,屏风后的身影朝她福了福身,“殿下。” “怎么了?”涟卿收起思绪,一面往身拂水,一面听惠嬷嬷说着,“殿下,上君听闻殿下又做噩梦了,安排了太医稍后来东宫。” 东宫之中前脚才刚发生的事,上君人在宫中,却都一清二楚。 涟卿没戳穿,只是淡声,“就做了场噩梦而已,上君多虑了,再说太医来,也是两三副安神药剂,好了两日,过了还不都一样?” 涟卿婉拒。 惠嬷嬷透过屏风打量她,目光探究着,口中却平和相劝,“殿下,上君这是关心殿下。” 惠嬷嬷刚说完,就听到屏风后的水声响起。 殿下出浴,惠嬷嬷赶紧低头。 涟卿沐浴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在身边伺候,旁的宫人未经传唤都不会入内,但惠嬷嬷是陛下和上君放在她跟前的人。 屏风后,涟卿披上宽松浴袍,轻声道,“太医就不必了,惠嬷嬷,你替我同上君说声,我想去趟普照寺替陛下上香祈福,也正好借着佛门清净之地,消弭业障,看看能不能驱散梦魇,夜里睡安稳些?” 惠嬷嬷顿了顿,会意道,“那老奴省得了。” 惠嬷嬷见她还没有从屏风后出来的意思,又福了福身,才转身离开了后殿。 涟卿这才从屏风后走出,眼色微沉。 但凡同天子有关的,惠嬷嬷这处都不会做声…… * 六月盛夏,鸣蝉不已。 涟卿在寝殿的案几前伏案,晚些时候,惠嬷嬷回了寝殿中,福神道,“殿下,上君已让人安排,明日晨间东宫的禁军会护送殿下去普照寺上香祈福。” 涟卿应好,眸间平静无波浪。 惠嬷嬷抬眸看她,见她继续安静伏案做着魏相布置的功课,模样认真而专注,似心无旁骛。 惠嬷嬷收起目光,又行礼出了殿中,在苑中僻静处,朝旁的内侍官道,“回上君一声,殿下没说什么。” 内侍官会意。 寝殿中,涟卿停笔悬在半空,想起魏相的话。 ——殿下是想做旁人手中的傀儡,还是真正的东宫? ——东宫。 ——老臣替殿下请的太傅已在赴京路上,不日即可见到,岑远是国中名士,极少露面,此人才学极佳,殿下亦可信赖。 ——我知晓了。 涟卿收起思绪,落笔在纸上写下了‘岑远’二字。 岑远。 涟卿蜷起纸页,在灯盏上烧尽…… * 普照寺在京郊,香火一直鼎盛,每日前来此处祈福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 普照寺并非皇家寺庙,今日东宫仪仗亲至,普照寺从拂晓起就寺门暂闭,不再迎客;昨日之前就来了后院禅房处落脚的香客,这两个时辰也会避让,避免冲撞东宫。 马车缓缓停在普照寺外,方丈带了一众僧人前来迎候。 侍卫撩起帘栊,另一人置了脚蹬,惠嬷嬷扶了涟卿下马车。 冠盖曜容华 第2节 方丈上前,“阿弥陀佛,殿下。” 涟卿笑道,“今日来替陛下上香祈福,有劳方丈和诸位大师。” 方丈率领身后一众僧人,双手合十,齐声念叨,“阿弥陀佛。” 而后,方丈引路:“殿下,这边请。” 普照寺是佛门清净地,随行禁军不会佩刀入内,但层层值守之下,也算密不透风,半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普照寺不大,方丈陪同着涟卿逐一在佛像前叩拜。 涟卿也在大殿中听了僧人诵经,木鱼声声,梵音袅袅,藏在心底的不安仿佛在诵经声中慢慢洗涤与平复。 但等梵音声落,心中早前盛满梵音处,又骤然一空。 好像,缺了什么…… “方才听殿下说,殿下近来时常梦魇?”诵经结束后,方丈陪同涟卿出了殿中。 涟卿颔首,如实道,“是,就是近来总是反复做同一个噩梦,正想问问方丈,可有消除梦魇业障之法?” 方丈诧异看她,“殿下还在做早前的噩梦吗?” 涟卿意外,早前? 方丈笑道,“老衲记得殿下早前来京中时,就曾在此处拜过卧佛,也说梦到不好的事,想求佛祖保佑,消除梦魇业障。” 涟卿不由想起梦里那道湖蓝色的锦衣华袍身影,还有滴着鲜血的长袖,涟卿声音微沉,“那方丈可还记得我说起过梦到什么吗?” “阿弥陀佛,”方丈不言妄语,“老衲记得,殿下那时是说梦到了不认识的人,身上沾满了血迹。” 涟卿眉间微拢,很快,眼中又恢复了平静,“我记不得早前的事了……” 方丈再次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殿下,佛家讲求缘分,若有机缘,殿下定能想起,无需自扰。” “方丈言之有理。”涟卿笑了笑。 方丈继续道,“殿下多梦魇,可拜卧佛求睡眠安稳,殿下随老衲来。” “好。” 去往睡佛石像的路上,涟卿心里一直想着方丈刚才的话。 ——梦到不认识的人,身上沾满血迹…… 难道真是同一个梦? 等到石像处,涟卿停下脚步,目光落在这尊卧佛石像上。佛像身着袈裟,面部丰盈,神态安祥,双目微闭,似睡非睡(注1),栩栩如生,又平静而让人心中安宁。 涟卿虔诚叩拜。 * 东宫祈福结束,禁军开始安排回京事宜。 东宫的马车已经停在寺外。 方丈陪同着涟卿往寺外去,临至禅院处,方丈朝涟卿道,“殿下稍后,有卷经文,还请殿下代为呈给陛下。” 涟卿应好。 禅院是僧尼居住之处,禅院中的诵经声与木鱼声反倒衬出了寺中的清净。 涟卿心里一直想着方丈刚才的话,出神间,一只猫沿着屋檐跳下,落在涟卿跟前。 周围值守的禁军都虚惊一场,刚才一瞬间的紧张气氛在看清是只猫后,也都慢慢缓和下来。 那只小猫弓着身子,一面喵喵叫着,一面朝着涟卿踩着猫步,试探着上前。 涟卿觉得有趣。 但惠嬷嬷吓得脸色都变了,“走,赶紧赶走!” 惠嬷嬷怕猫,还怕得不轻。 周围的禁军正要听令上前,又听涟卿开口,“等等。” 惠嬷嬷既诧异,又害怕得看她,也看着那只猫走到她脚下蹭她。 涟卿半蹲下。 不知为何,她好像不怎么担心它,而且它看向她的时候,她觉得心底暖意,也想伸手摸它。 眼看着东宫要伸手,惠嬷嬷心惊肉跳,“殿下,小心野猫伤人。” 惠嬷嬷话音未落,涟卿已经伸手抚上小猫的头顶。它也舒服得仰首,安静让她摸着,眯起眼睛,主动往她指尖处亲昵蹭了蹭。 哪里有想伤人的模样? 分明是想同人亲近,享受,也不害怕…… 惠嬷嬷脸色很有些难看。 涟卿唇瓣微微勾了勾,温声道,“这只应当不是野猫,被照顾得这么好,是有人养的,怎么会在这里?” 涟卿环顾四周,但周围也看不出端倪。 “你是不是走丢了,嗯?”涟卿逗它。 小猫听话得‘喵’了一声,惠嬷嬷又不由抖了抖,心中发怵。 早前也没见过东宫喜欢猫才是…… 涟卿也说不出为什么总觉得它亲切,许是东宫中大都是同惠嬷嬷一样的人,反倒眼前的这只猫让她不觉得陌生。 涟卿又挠了挠它下巴,它再次舒服抬头看它。 涟卿轻声道,“这种猫不常见,去寺中找人问问看,看它的主人在不在寺中,若是没有,就带回东宫,正好解闷。” 身侧的禁军应是。 反正也在等方丈,涟卿又伸手刮了刮它的鼻子,“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 等寺中的禁军护送东宫从普照寺离开,陈壁才小心折回后院禅房中。刚才小心翼翼没有露面,也没有旁人觉察。 陈壁阖上房门,眉头微拢看向屋中的男子,“主上,好像有些不对劲儿……” 陈修远缓缓阖上手中的佛经册子,指尖修长骨节分明,清逸俊朗的面容上,双眸渐渐黯沉了下去。 他也知道不对。 她连自己的猫都记不得了…… 作者有话说: 大卜终于来啦 注1:对卧佛的描写参考百度 第002章 薄汗 从弘福寺回京的马车上,涟卿一直抱着寺中得来的那只猫。 惠嬷嬷不怎么敢上前,只能隔稍远些问起,“方丈有佛经托殿下呈给陛下,殿下可要入宫面圣?” 涟卿没看她,淡声道,“先不了。明日早朝就会入宫,我那时去见姑母就好。姑母卧病在床,不扰她歇息,不缺这一日。” 她抬出天子,惠嬷嬷没应声了。 涟卿心知肚明。 稍许,等惠嬷嬷再想开口,涟卿怀中的猫忽然“喵”了一声,惠嬷嬷心中没个准备,当即吓得一哆嗦。 涟卿佯装不察,“我昨晚没睡好,今日来弘福寺拜过卧佛,心中踏实多了,我先寐会儿。” 惠嬷嬷会意,“那老奴先出去了,殿下有事唤老奴。” 涟卿轻嗯一声。 等惠嬷嬷撩起帘栊下了马车,涟卿才抱起怀中的猫。放在平日,即便有眼缘,她也不会无缘无故对一只猫上心,她也是今日才发现惠嬷嬷怕猫的。带它回去,身边总能清静些。 果真,惠嬷嬷能避则避。 她也少了不少烦心事。 车轮滚滚,激起扬尘,虽然车窗的缝隙中也有风透进来,可她怀中抱着猫,额头也渗出涔涔汗迹。 六月下旬,是西秦京中一年里最热的时候,晌午更是闷热。 涟卿褪下了外袍,只留了一件薄衫。西秦有女帝,早前也有东宫是女子的先例,所以涟卿一直都着女装,也不必避讳。 今日起得早,涟卿也确实乏了,京郊路远,马车还要行一长段,涟卿抱着猫,靠在马车一角打盹儿。 怀中的猫乖巧偎在她怀中,安静,缱绻,没有乱动或出声,就像早就熟稔了一般。 等她睡着,它也凑得更近些。 小爪子轻轻踩了踩,同早前一样,然后靠着她一道安稳睡了。 * 马车缓缓在东宫门口停下。 惠嬷嬷唤她,涟卿才从梦中醒来,神色尚还有些恍惚。 ——小尾巴,上来,我背你……大氅给你了,我也冷。 这还是头一次,她在梦里听到他说旁的话,涟卿一时有些懵。 “殿下?”惠嬷嬷又唤了一声,见她鬓间又被细汗浸湿。 涟卿回过神来,马车外,宫中来的内侍官朝她行礼,“殿下。” 涟卿认得是上君身边的人。 如今天子在病榻上,宫中琐事都是上君在安排,内侍官是上君遣来,“陛下听闻殿下去了弘福寺,问起方丈可有让殿下捎带一卷佛经回京中,陛下想眼下过目。” 涟卿余光瞥了惠嬷嬷一眼,神色泰然,“有,我去换身衣裳,然后入宫见姑母。” “是。”内侍官先行回宫复命。 冠盖曜容华 第3节 惠嬷嬷没从她神色中瞧出异样,侍卫也置好脚蹬,涟卿踩着脚蹬下了马车。 “柯度。”涟卿唤了声。 惠嬷嬷身侧的内侍官上前,涟卿将猫塞到他怀中,而后步入东宫。 柯度瞪圆了眼睛,懵懵接稳,这…… 柯度诧异看向惠嬷嬷,惠嬷嬷明显想离他和他怀中的猫远些,“这是殿下的猫,快带进去吧。” 殿下的猫?柯度意外,而后凑近,悄声问起,“惠嬷嬷,它叫什么名字呀?” 既然是殿下的猫,自然金贵,那肯定是有名字的。 惠嬷嬷挪远一步,敷衍道,“自己问殿下去。” “哦。”柯度只好抱了猫快步入内,柯度撵上涟卿,“殿下可有赐名?” 涟卿看了它一眼,轻描淡写,“没想好。” 柯度:“……” 柯度嘴角微微抽了抽,“那等殿下想好,再赐名。” 涟卿目光落在他身上,“我是说,它叫‘没想好’。” 柯度惊呆:“……” 涟卿径直入了寝殿,沐浴更衣后便要入宫面圣,柯度只好留在殿外,同怀中的猫一道大眼儿瞪小眼儿。 “没想好……”柯度轻叹,这算什么名字啊? “喵~” ‘没想好’却仿佛听懂了他在唤它一样。 柯度吓一跳。 * 浴池中水汽袅袅,涟卿仰首空望着天花板处,想起上回端阳节在宫中,她饮了雄黄酒,寻了宫中一处清净的凉亭,枕着手腕小寐,也不知过了多久,额间忽然酥酥麻麻的,似有指尖抚过。 她醒了,见是上君在近处。 “哪里不舒服?”温和的声音里,透着惯来的儒雅。 她却当即酒醒。 …… 眼下,浴池中,涟卿背后仿佛还有寒意。 往后,她能不单独入宫都尽量不单独入宫;即便入宫,也再不会饮任何东西,或小憩。 今晨她才去了趟弘福寺,刚回东宫,宫中就来了消息说天子要见她。 天子宣召,她不得不去。 天子久在病榻,怎么会忽然想看佛经的? 自然是有人从旁提醒。 她这处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都在旁人眼里。 涟卿敛了眸间神色,披了浴袍起身。 * 马车去到宫中大概三刻钟左右,会依次经过外宫门,中宫门后停下,需要自中宫门处步行至天子寝殿。 东宫在,值守的禁军侍卫和内侍官没敢上前盘查。 涟卿行至寝殿外,正好见上君同魏相一处说着话,魏相应当是才面见过天子出来。天子久病,一直是上君在照顾。但凡朝中要事,魏相还是来寝殿觐见。 东宫至,魏相恭敬拱手,“老臣见过殿下。” “老师。”涟卿应声,而后,又朝向一侧,“上君。” 洛远安轻嗯一声,温和的声音继续道,“魏相方才正同陛下说起太傅人选,魏相本是肱股之臣,朝中琐事繁忙,重担都在魏相身上,魏相又暂代太傅之职,太过操心劳累,眼下,总算是有人可以顶替魏相,陛下也安心了。” 涟卿微顿,太傅? 涟卿看向魏相,魏相应道,“是,他能来,老臣也安心了;若论辅佐东宫,他比老臣更合适。” 涟卿不知道魏相口中的‘他’是谁,但魏相说合适,便是信任此人。 在洛远安和魏相面前,涟卿没多出声。 洛远安应当还有事同魏相商议,“先去见陛下吧,她在等,我同魏相还有些话要说。” 内侍官去殿中通传,涟卿听到身后,上君多问了魏相一声太傅之事,而后便是前日早朝上说起的栩城旱灾…… 等内侍官折回,领了涟卿入内殿。 “姑母。” “来了?”病榻上的天子面容憔悴,即便早前曾是美人胚子,眼下久病缠身,眼窝都深陷下去,说话声里都缺了七八分气韵。 她近侧有很重的药味,其实殿中都是。 涟卿能闻出来,但在殿中伺候的宫人大抵都习惯了。人病着,身子便弱,再加上不敢太通风,药味更重。 “过来坐着说话。” 涟卿从善如流。 正好内侍官端了药碗入内,涟卿接过,“我来侍奉姑母汤药吧。” “不必了,这些交给下人做就是。”涟韵看她,“听远安说,你近日都忙着魏相安排的功课?” “是。”涟卿一面喂她,一面如实应声,“差得太远,不敢马虎。老师朝中事忙,想尽量少让他操心。” 涟韵欣慰颔首,皱紧眉头才咽下了喉间汤药,而后才继续道,“你也别太劳累了,听远安说,你近来时常梦魇,太医看过也没什么起色,今日去弘福寺可有拜过?” 涟卿应道,“拜过了,替姑母祈福时,也求了此事。” 涟韵点头,又说起,“朕在病榻上,顾不了你太多,就托远安照顾你。远安也是关心你,又怕管太多,你不自在。你有时间,还是多来宫中。” 涟卿应好,没表现出旁的。 上君同天子一处多年,一直温文如玉。 天子病倒,上君数年如一日照顾。 如今天子病重不能早朝,上君破例在早朝上列席,却也只是代天子行事,诸事都未逾越。再加上为人温和,与他相处如沐春风,不仅天子信任他,朝中上下都对他敬重。 她的猜测和担心,只会引来天子猜忌,让自己陷入泥沼。 蚍蜉撼不动大树…… 涟卿心底澄澈。 又在殿中呆了些时候,涟卿本就怕热,殿中又不通风,鬓间都是薄汗,脸色微红。 “你回去吧,朕就是同你说说话,不多留你了。”涟韵说完,拿起一侧的佛经卷轴阅览。 “涟卿告退。” …… 今日天子特意在她跟前提了上君,那她离宫前,怎么都要同上君招呼声再走。 洛远安正在西暖阁见礼部官吏,见东宫上前,礼部官吏起身,“见过殿下。” 洛远安目光朝她看了看,很快,又同礼部官吏道,“宫宴的事先这么安排着,但记得,此事要给陛下惊喜,暂不透露。” “是。”礼部官吏拱手应声。 等人离开,洛远安问起,“见过陛下了?” 涟卿轻嗯,但没上前。 他一面说话,一面行至她跟前,将手中的册子递给她,“下月是陛下生辰,礼部呈了册子,想办一场宫宴给陛下添添喜气,你也看看。” 涟卿接过。 离得近,涟卿都能闻到他身上的檀香味,涟卿借着摊开折子的功夫,挪到了窗边。 在窗边,就容易被旁人看到。 旁人能看到的地方就是安全的。 涟卿佯装看得细致。 洛远安也果真没再凑近,只是目光打量着她,见她鬓间薄汗,脸色稍许红润,修颈处的细汗浸湿了衣领上端,透着说不出的绮丽…… 洛远安收回目光,眸间淡然,“怎么出这么多汗?” 这句话有些旁的意味,也过于亲近了,涟卿搪塞,“近来多梦魇,心神不宁。” 洛远安轻嗯一声,“寺庙竟静心,多去也好,下次,我同你一道去。” 涟卿后背一凉,将册子抵还给他,“都看过了,礼部安排周全。” “那去吧。”他没为难。 涟卿转身,洛远安没有移目,纤细的背影,腰身盈盈一握,本就生得好看,就是刻意避开的模样,都眸间含韵。 洛远安放下手中册子。 …… 马车上,涟卿还在怔忪。 无论是方才那声“怎么出这么多汗”,还是那句“寺庙竟静心,多去也好,下次,我同你一道去”,都让她在盛夏光景里,忽然生出寒颤。 等许久之后,听到“滴答”声落在马车棚顶上,涟卿回过神来,纤手撩起帘栊,才见空中下起了绵绵细雨。 * 京中苦夏久矣,这场细雨似是浇熄了地下的燥热。 春亭中,魏相亲自招呼贵客,“先生清心寡欲,一直不愿入仕,这次为何愿意留京任太傅?” 陈修远端起茶盏,精致的五官,清朗俊逸,嘴角噙着笑意,“家中的猫被人偷了,见了我也不认识,我要在京中多留些时日……” 魏相知他打趣,“东宫年少,还劳先生多费心。” 冠盖曜容华 第4节 陈修远唇瓣微微勾了勾,眸间笑意深邃,“应当的。” 作者有话说: 说下天子和上君年纪,大概30上下 第003章 黯然失色 马车在东宫门口缓缓停下,惠嬷嬷撩起帘栊,涟卿踩着脚蹬下了马车。 东宫门口值守的禁军上前,拱手道,“殿下,阳平郡主到了。” 卓妍? 涟卿抬眸看了他一眼,“她人呢?” 禁军应道,“郡主在偏厅苑中的暖亭处,柯度在一侧陪同。” “来多久了?”涟卿似随意问起。 禁军应道,“殿下入宫不久,郡主就来了,等了有些时候了。” 涟卿会意颔首。 从宫中回来的一路,一直阴雨绵绵,到眼下还没停歇,这场雨落下,京中仿佛真没早前那么燥热了。 涟卿远远看到暖亭中,卓妍逗着‘没想好’玩,‘没想好’也挥动着它的神风无影猫爪同卓妍角逐。 卓妍被逗乐。 雨未停,长廊至暖亭还有段距离,内侍官撑伞将她送至暖亭处,卓妍闻声回眸,“殿下!” 涟卿行至她跟前,拎了裙裾蹲下,‘没想好’自然而然上前蹭她,一幅亲昵模样。 卓妍打趣,“看看你的这只猫,好认你,你不在的时候,同我玩了这么久,一看你回来了,就把我丢一边,一脸高傲,都不拿正眼看我。” 涟卿轻声笑道,“怎么会?今日才捡回来的……” “啊?”卓妍难以置信,说至少养了一年半载她都信。 惠嬷嬷见她们两人在一处说话,又有猫在,惠嬷嬷没多留,暖亭一侧就剩了柯度一人伺候着。 “这只猫的毛色这么好,养得也好,你在哪里得来的?” 涟卿看她,“才说了,捡来的……” 卓妍微讶,“还真是捡来的啊?那你赶紧告诉我哪里捡的,下回我也去!” 涟卿顿时启颜,早前的阴霾仿佛也抛到脑后,轻松道,“弘福寺。” “去去去!我明日就安排!”卓妍的一句逗趣话让两人都相继笑了起来。 “说真的,‘没想好’还真不像刚养的样子,怎么看都是一幅养熟的模样,自己都会主动往你跟前蹭。” “怎么会?”涟卿笑了笑,又问起,“你自己一人来的?” “不是,本来哥哥同我一道的,他昨日刚好回京,我说来看你,他也正好一道。结果刚到东宫,柯度说你入宫了,他也想起有事要入宫见上君,所以先去了宫中”卓妍看向她,“你们没遇见?” “没有。”涟卿目光微滞,那她刚才没猜错。 在宫中的时候,上君没多留她,是因为卓逸稍后要入宫见他的缘故。 卓逸应当是听说她入宫了,特意寻理由入宫的。 思绪中,卓妍问起,“你刚刚入宫见到陛下了吗?” 涟卿轻嗯一声,“晨间去了趟弘福寺,方丈有卷经书让我捎给陛下。” “陛下还好吗?”卓妍关心,“好久没见过陛下了。” 都是京中子弟,早前天子还好的时候,都会入宫觐见。 涟卿轻声,“还是老样子,但这回看着,像是病情又重了……” 卓妍感叹,“是啊,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陛下的病都拖了好几年了,怕是身子都拖坏了。” 涟卿没接话。 陛下的身子每况越下,但这些话她不能随意说,在卓妍面前也是…… 涟卿低头挠了挠‘没想好’下巴。 “陛下病了这么久,上君一直从旁照顾,诸事都替陛下着想,朝中人人都对上君称赞,真是想想都令人羡慕。” 涟卿指尖微微滞了滞,没应声。 卓妍好奇,“那你今日入宫见到上君了吗?” “见到了。”涟卿淡声。 卓妍已经开始在一侧羡慕,“哎,这世上真有上君这么温和儒雅,生得好看的人,又温柔体贴的人!简直就是话本里才有的,完美没有缺陷的男主……” 涟卿没出声了。 卓妍托腮,“全天下,肯定只有我哥一个人不喜欢上君。他这是嫉妒!赤.裸。裸的嫉妒!” 卓妍说完又转眸看涟卿,笑盈盈道,“说起来,你头一次见上君的时候,还说上君人很好,温和儒雅,一点架子都没有。” 涟卿愣住,很快,又敛了眸间微讶,平静道,“我记不得了……” 卓妍看她,“就是前年的时候,陛下病情突然加重,朝中上下请旨让陛下立储,陛下就从宗亲中挑选了合适的人选,你和涟宋,还有涟恒哥哥都在名册里……” 这些,涟卿是听陛下和上君说起过。 四下无人,最近的柯度也撑伞在亭外,卓妍压低了声音道,“你当时还同我说,你不想当储君,天子同上君膝下无子女,心中肯定遗憾,眼下要把储君之位给旁人,一定不会想给急功近利的人,所以觐见天子的时候,你张口便叫了一声姑母,特意让天子觉得你别有用心,尽快出局。” 这些,涟卿并没听旁人说起过,也好奇,“然后呢?” 卓妍又凑近了些,“然后,当然是别人都在想方设法围着天子转,在天子跟前谦虚,恭敬,诚恳,谨慎;就你,特意唤了一声姑母,然后你就光明正大躲去角落里看书,结果遇到了也在那里看书的上君。你们两人说了许久的话,后来才知道他是上君。上君喜静,立储的事上君又在避嫌,没参与,所以挑了清净处看书,没想到碰到你。” 涟卿微微皱眉。 “你说,陛下最后选你做储君,会不会是因为上君的缘故?上君在陛下跟前提起过你,所以陛下上心了?”卓妍叹道,“旁人都是绞尽脑汁,挤破了头都想拿到东宫之位,你却无心插柳。这就是不争者,天下莫能与之争……” 听完卓妍的话,涟卿脸上没有半分喜色,稍许,脸色泛白。 ** 从相府出来,陈壁已在相府外等候。 等相府管家同陈修远道别,陈壁才迎上前,“主上。” “找到涟恒的下落了吗?”陈修远一面往对面马车处去,一面问起。 “还没。”陈壁低声道,“但找人确认过了,早前的书信确实是出自涟恒公子之手,字迹不是仿写的,但眼下尚不知晓涟恒公子在何处,还在让人查。之前淮阳郡王府出事,西秦国中不少人都在寻涟恒公子下落,我们的人不敢打草惊蛇,怕引起西秦国中注意,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陈壁一直跟着他,也惯来谨慎,陈修远没旁的好叮嘱的,“继续查。” “是。”陈壁应声。 陈修远又问起,“陈蕴的消息有了吗?” 陈壁也摇头,“也没有。” 相比起涟恒公子,陈蕴的消息更难打听…… 涟恒公子至少是西秦淮阳郡王府的世子,但陈蕴不同。当初从燕韩护送四小姐(涟卿)回西秦的人就是陈蕴。 这么长时间了,就算出了意外,陈蕴也不会不露面,甚至连消息都么有。很大的可能,人应当已经没了…… 主上看过从燕韩到西秦的通关文牒记载,陈蕴用的身份的确是从燕韩到了西秦国中,那就是到西秦国中之后才出了事端,但究竟出了什么事,在找到陈蕴下落前他们很难知道。 这次幸亏主上谨慎,打听到四小姐会来弘福寺上香,也只是远远看了看,没有贸然露面,而是放了‘没想好’去试探。 果真,四小姐连自己的猫都不认得…… 眼下涟恒公子失踪,陈蕴下落不明,四小姐又连‘没想好’都记不得——西秦这趟浑水,恐怕有些深。 “继续找陈蕴的踪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陈修远吩咐了声。 陈壁应声。 临到马车前,陈修远撩起帘栊,正准备上了马车,陈壁还是开口,“主上,扮成岑远公子,会不会太冒险了?” 这里毕竟是西秦,但凡被人发现…… 陈壁担心。 “开弓没有回头箭。”陈修远径直上了马车。 陈壁只得驾车离开。 马车上,陈修远看着窗外出神,脑海中想起的都是方才同魏相之间的话。 “岑先生还有什么要求,老夫来安排?” “我想离东宫近些,最好,就住在东宫近处的宅子……” 魏相的神色略有为难,“东宫附近,应当没什么宅子才是。” 他当然知晓东宫附近不会有宅子,他笑道,“陋室也好,茅屋也好,实在没有,在东宫客苑的一处屋子借住也行。” 魏相微顿,应当没想到他会如此说。 他凑近,压低了声音道,“魏相不是同老师说,刻不容缓吗?” 魏相看了看他,沉声道,“老夫来想办法。” 他礼貌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陈修远收起思绪,想起今日早前在弘福寺远远看见涟卿的时候。 个子高了,也瘦了,神色淡然间,其实都是不安。 *** 翌日早朝结束,涟卿出了大殿。 休沐后的第一日,第三日,还有休沐前的一日,她都要去寝殿见天子。 有时是同天子说起早朝的事,有时天子会问起她功课。她才入东宫数月,朝中之事只能多听,多看,少说,更多的时间,是同魏相在一处,看魏相如何处理朝事,聆听朝中众臣见解。 思忖间,身侧有人上前。 冠盖曜容华 第5节 涟卿转眸,见是卓逸。 涟卿看他,“你走路都没声音的?” 卓逸冰山脸,“是你自己出神,没听见。” 涟卿:“……” “没事吧?”他淡声。 涟卿知晓卓逸问的是昨日。 涟卿轻声,“没事。” “那就好。”卓逸言简意赅,说完就转身,涟卿心中刚唏嘘一声,又见他驻足,回头看她,沉声道,“去哪?” 涟卿如实道,“今日是休沐后第一日,我要去见陛下。” 卓逸看了看她,冷声道,“我也去,我许久没见陛下了。” 卓逸的性子沉闷,可以一整日非必要,不出声。于是从大殿去往寝殿的一路,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沉默。 涟卿想起昨日他特意入宫的事,“昨日的事,多谢了,卓逸。” 卓逸看她,“攒着。” 涟卿:“……” *** 晌午前,涟卿才从宫中回了东宫。 昨日她才听上君问起魏相栩城旱灾之事,今日天子就在寝殿中过问户部此事。户部的人都在,她和卓逸也在一侧听着,户部的人如履薄冰。 天子这次会问起,还问得如此细致,应当是听上君特意提起,所以重视。天子对上君的信任,不仅可见一斑,而且根深蒂固。恐怕任何贸然对上君的揣测,都会引起天子的厌恶。 涟卿出神。 马车在东宫门口停下,值守的禁军侍卫迎上,“殿下,魏相来了。” 近来朝事繁忙,老师这个时候应当在政事堂议事才是,怎么会来东宫? 涟卿忽然想起昨日在宫中,魏相同上君提起的太傅人选…… 老师能这时抽身来东宫这处,涟卿能想到的只有老师口中的太傅了,昨日一直没得空问起老师关于太傅的事,眼下,涟卿心中好奇更多了些。 涟卿往偏厅去。 魏相在,所以除了伺候茶水的宫人,旁人都在偏厅外候着。 涟卿到偏厅的时候,正好听到老师在屏风后同人说话。 偏厅门口是张六扇屏风,隔着屏风,涟卿能隐约看到两道身影,但看不真切。老师说完话,对方温声应道,“不负魏相所托便好。” 这声“不负魏相所托便好”让涟卿不由愣住,脚下踟蹰,这声音…… ——小尾巴,跑! ——上来,我背你,大氅给你了,我也冷。 恍然间,涟卿以为听错,于是停留在原地,没有继续上前,而老师说完之后,对方再度客套,“应当的。” 这声“应当的”,便在涟卿心底泅开丝丝涟漪。这道声音真实,好听,熟悉的温和与醇厚里,带里让人习惯的安稳。无论是在梦魇里,身后都是追赶她的人,还是在眼下,都莫名让她安心。 涟卿指尖攥紧,人就在屏风后,同魏相一处。她透过屏风的空隙悄悄看去,正好瞥到他端起茶盏,茶盏遮住了脸,只看到他的指尖修长,很好看…… “殿下?”柯度忽然看到她。 涟卿不得不收起情绪,从屏风后走出。 魏相带人一道起身,朝她拱手行礼,“殿下。” “老师。”她余光瞥向一侧。 天青色的衣裳,腰间环佩,一身再寻常不过的衣裳,却掩不住一身清贵高然。她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声音让她熟悉的缘故,她莫名觉得他不同…… 但等她转眸,光明正大看向他时,他也正好抬眸看她。 涟卿似是从未见过这么精致的五官,面容犹若镌刻,而他看向她时,眸间仿佛藏了万千荣华,让周遭黯然失色…… 第004章 太傅 “殿下,这位是岑远岑先生,老臣已经在天子和上君面前举荐岑先生任太傅之职。”魏相说完,涟卿问候,“岑先生。” “殿下。”陈修远看她。 时隔半年之后再见她,他心底再多波澜也如当下一般温文沉稳,平淡寻常。 他也确定她没认出他。 旁人看来,他是初次见涟卿。涟卿生得好看,他会不觉多打量她几眼,但不会一直盯着她看,更不会面露熟稔。 他将方才的一瞥与之后的礼貌、疏离拿捏得很好。 不仅魏相未看出端倪,就连涟卿也能明显察觉他的客气、疏远。 虽然同梦里那道湖蓝色锦袍身影的声音如出一辙,但论亲疏远近,不是同一个人…… 老师面前,她没有仔细打量岑远。 “昨日老臣同陛下和上君提起过岑先生,陛下的意思,这次岑先生来京中,就在东宫对面的千水别苑下榻,也与殿下近些。” 东宫对面是千水别苑,一直以来都被当做东宫别苑,是东宫夏日纳凉之处。夏日作息时,东宫也会在千水苑见朝臣,不会单独住人,她不知道天子为什么会将岑远安顿在千水别苑处。 但思绪归思绪,老师说完,涟卿寒暄,“千水别苑凉爽,是盛夏纳凉之处。” 她说完,他看了她一眼,平淡道,“叨扰殿下。” “见过殿下,先生随我入宫见天子与上君吧。”魏相言罢,又朝涟卿道,“殿下,老臣有话同殿下说。” 涟卿与魏相一道先出了偏厅,苑中,魏相驻足,一面捋着胡须,一面朝涟卿道,“殿下,岑远是罗逢中罗老大人的关门弟子。罗老大人辅佐了三代君王,在朝中威望很高。如今朝中局势微妙,老臣原本想请罗老大人亲自出山,但罗老大人年事高,便同老臣推举了岑远。岑远是罗老大人的关门弟子,早前未入世,也极少在旁人跟前露面,没被人拉拢过。罗老大人曾说,在他的诸多学生里,岑远得了他六分学识,七分见解,八分谋略,人乃上品之臣,只是无心入仕。这次能请到他,是幸事,殿下除了多同他学,也要知人善用,此人可信赖。” “明白了,老师。” 魏相欣慰点头,“这次将岑远的住处安排在千水别苑,事出有因,没提前同殿下知会一声。下月天子生辰过后,殿下便要亲自主持朝政,届时朝臣会来东宫同殿下商议政事,将岑远安置在千水别苑,一来是他为太傅,尊师重道,礼贤下士,彰显殿下气度;二来,殿下若有拿不定主意的,或是棘手,不能自己处置的,岑远可名正言顺行事。” 涟卿会意。 看着那道同老师一处的背影,身姿颀长,衣襟连诀…… 岑远。 人如其名,有些清高疏远。 要说她不好奇,定是假的,对方就住在千水别苑,那处是她的别苑,她砸钱每晚都在那里看书到夜深…… *** 天子寝殿中,大监入内,“陛下,上君,魏相带岑先生来了。” 洛远安看她,“魏相来了,快喝了吧。” 涟韵皱了皱眉头,勉强饮下,眉间有难忍颜色,洛远安替她擦了擦嘴角,她这才笑了笑。 大监正好去请魏相。 涟韵轻声,“昨日魏相才提起,今日人就来了,其实魏相倒是更让朕放心。” 洛远安温声,“魏相忙着朝中之事,分.身乏术,能有人替魏相分担太傅之职也是好事,对朝中,对阿卿都好。” 涟韵轻叹,“在你这里,没人是恶人,没有坏事。” 洛远安温雅,“你养好身子才是大事,你说什么都对。” 涟韵展颐,眸间阴霾一扫。 大监领了魏相和岑远入内,涟韵和洛远安的目光都看向魏相身侧的人。 岑远低着头,看不清脸,但一身天青色的衣裳,素雅合身,看着年纪也应当不大,也就二十二三上下。 “草民见过陛下,上君。” 岑远抬头,年轻,俊逸,也不知是不是罗老大人关门弟子的缘故,初次觐见天颜,礼数周全的同时,眸间也无怯弱与谄媚,多是沉稳,内敛,有涵养,不急不躁。 而本身,又玉树清朗,自成一派,有气华高然之风…… 涟韵和洛远安的目光都微微顿了顿,早前心中生出的质疑也去了多半。 洛远安多看了他一眼。 虽然对方没看他,但洛远安总觉他余光落在自己身上,像是,上位者的窥探…… 虽然只有一瞬,很快又恢复了淡然清高,好似错觉。 洛远安眉头微拢。 一侧,涟韵开口,“昨日魏相同朕提起过先生,朕早前听过先生大名,今日得见,先生年少有为,气度不凡。” “陛下谬赞。”陈修远拿捏有度,眸间除了恭敬,没有旁的神色,是性子清冷一派的,同早前听闻的一样。 “日后,东宫之事还请先生多费心。”涟韵说完,又咳嗽了几声,病态难掩,稍后,才朝魏相道:“魏相,太傅就劳烦你安顿了。” “老臣领旨。”魏相拱手。 “大监。”涟韵又唤了声大监,“让翰林院拟旨,即日起,岑远任太子太傅一职,教导东宫,不兼旁职。等下月东宫临政,随东宫出入朝中。” “是。”大监应声。 “太傅初到京中,对京中尚不熟悉,朝中之事循序渐进就是。东宫交给太傅了,太傅若有事,可入宫寻朕与上君。” 天子说完,陈修远拱手。 “远安,替朕送送太傅,正好魏相在,朕有话同魏相说。”涟韵吩咐一声,洛远安起身。 离开寝殿的时候,洛远安听到天子的声音,“昨日朕过问了栩城旱灾之事,户部这处处置不妥,户部这两年烂摊子不少,朕想听听魏相的意思……” 等出了寝殿,两人并肩。 陈修远当然知晓华帝不是单纯让上君送他。 无论是方才华帝有意无意提起他年轻,称赞他年少有为,还是让他这月先熟悉京中,朝中之事循序渐进,都是在试探他。 朝中无职,太傅就是虚职。 冠盖曜容华 第6节 华帝信任魏相,却未必信任他;或者说,华帝信任的是老师,信任他需要时间,也需要试探。 一侧,上君正好问起,“许久未见,不知罗老大人近来可好?” 陈修远应声,“老师性子倔,容不得说他身子不好,不好也要说好。” 洛远安闻声便笑,“是了,罗老大人惯来如此。” 老师是三朝老臣,又告老还乡久矣,洛远安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认识老师,陈修远心如明镜。 果真,下一步洛远安探究看他,“太傅是罗老大人的关门弟子,肯定见过傅叔,傅叔的腿好了吗?” 陈修远微微顿了顿,洛远安笑眸看他,等着他开口。洛远安的目光柔和,柔和里却似在将他慢慢看穿一般。 陈修远也看向他,仿佛在说不出来和在想怎么说之间迟疑着。 见洛远安眉头慢慢拢紧,陈修远沉声道,“傅叔早年就被老师赶出府中了,上君许久没见过老师了吧。” 陈修远礼貌笑了笑,留有余地。 洛远安也笑起来,“是有些时候了。” 陈修远没吱声。 洛远安不会真送他出宫,寝殿苑外,洛远安驻足,“东宫年少,早前家中又遭逢变故,才回京数月,早前的事记不清了,朝中之事也在慢慢学,可能没那么快,还劳太傅多费心。” 陈修远不由多看了他一眼,要说早前对方试探还可能是天子的意思,那这一句…… 陈修远佯装不察,轻描淡写道,“当尽太傅之职。” 洛远安笑而不语。 目送岑远背影离开,他是没看出旁的端倪;岑远这个人过于清冷了,有些让人看不透,也看不出旁的端倪。 只能盯着。 洛远安敛目,但愿,不是烫手山芋,不需要摘了去…… * 出宫的马车上,陈修远没有出声。 幸好岑远早前露面不多,他又清楚老师和岑远的事,所以很容易蒙混过关。 方才天子寝殿中,他至少可以确认几件事。 第一,华帝信任上君,诸事都未避讳,病榻上久待的人,很容易急躁,心性扭曲,但华帝不急不缓,说明在她身边照顾的上君,很懂安抚和拿捏人心,尤其是天子之心; 第二,华帝让上君送他,除了试探,还是为了单独同魏相说话,既然华帝信任上君,没有理由这么做,除非,魏相不信任上君,所以华帝是做给魏相看的,那就是魏相同上君表面看起来和睦,但背地里,实则暗潮涌动。 第三,华帝都没有提起的事,譬如涟卿家中遭逢变故,才回京数月,早前的事记不清,朝中之事也在慢慢学,但上君特意提了,有些喧宾夺主了。天子身侧,没心思的,是沈辞这样的,这个上君很有心思…… 今日入宫一趟,待得时间不多,但当看的,粗略都看了。 他也大致知晓为什么魏相着急请岑远了。 上君的手,伸得太长。 这样的人,涟卿应付不了,魏相碍于身份又不好应付,岑远是老师的关门弟子,将他抬出来,对各方都是制衡。 他敛了思绪,想起今日在东宫见过涟卿。 西秦京中的水,他总归要摸清;早前发生了什么事,他也要摸清。 无论如何,他同涟卿在一处了…… * 东宫内,涟卿在暖亭中一面乘凉,一面看着书册,‘没想好’在同她的指头玩。 她不知道她的手指有什么好玩的,但‘没想好’玩了好些时候了,她也好像不觉得陌生一般,‘没想好’想玩,她就让它玩,她看她的书册。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里作用在作祟,自从‘没想好’来了东宫,仿佛东宫都不一样了。陌生里,多了几分熟悉和暖意,不再是早前冷冰冰的宫殿。 涟卿抬眸看了看天色,快日落了。 涟卿想起岑远来,岑远日后会在千水别苑落脚,说是对面,但并非隔了对街,而是同东宫西南角的偏门连通,再绕过一条长廊,期间往来都是不用出东宫的,所以才说是东宫的别苑。 早前东宫只有她,如今,像是住进了另一个人…… 她多少都会有些不习惯。 黄昏渐至,东宫各处开始陆续掌灯,她也不知道岑远从宫中回来了没有。 ——岑远得了他六分学识,七分见解,八分谋略,人乃上品之臣,这次能请到他,是乃幸事。殿下除了多同他学,也要知人善用,此人可信赖。 出神时,涟卿忘了动手中,‘没想好’又含上她指尖。 涟卿莞尔。 玩了一下午,终于还是让它再次得逞。 涟卿放下书册,伸手挠了挠它下巴,它舒服抬头。 远处,惠嬷嬷正压低了声音,同另一个内侍官道,“告诉上君一声,殿下从宫中回来后,一直在暖亭看书,逗着猫玩。这趟去过弘福寺,殿下精神好了许多,旁的,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内侍官应声,快步离开了东宫。 另一处,柯度同涟卿说起,“殿下,太傅来了。” 柯度说完,涟卿怀中一松,‘没想好’从她怀中蹬腿跳开。 “没想好!”涟卿唤了声,但‘没想好’没停下。柯度连忙去撵,涟卿顺势上前,正好见长廊拐角处,‘没想好’停下不跑了。 这处视线被遮挡,涟卿绕开,而后,远远便看见长廊处那身天青色的衣裳,被夕阳镀上了一层余晖。 ‘没想好’在他脚下轻轻蹭着,他俯身,修长的指尖,优雅摸了摸它的下巴,‘没想好’舒服仰首,一脸惬意享受。 夕阳西下,落霞在轻尘中轻舞。 眼前的一幕,像一幅宁静,温馨的绝美画卷,她早前就在何处见过…… 作者有话说: 大卜上线,并成功住到别院 第005章 熟悉 隔着长廊,涟卿看了他许久也没移目。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但见他同‘没想到’在一处,一人一猫温柔相处的模样,夏日的黄昏似是都跟着柔和起来,日头的燥热也似随着夕阳沉了下去,少了燥意,多了清凉。 对方也好似察觉了这缕目光,抬眸看来,目光正好与她遇上。 长廊尽头,那身天青色的身影便再无遮挡,四目相视里,两人都这么遥望着对方,都没说话…… 稍许,涟卿见他抱了‘没想好’起身,朝长廊这处来。 宽大的袖间拂过轻纱,高然清贵里藏了说不出的禁.欲清冷,引人遐想…… 她忘了移步。 等临到近处,对方才驻足,“殿下的猫?” 他的声音很好听,似玉石般的温和醇厚带了清润,又如晨钟暮鼓的持重里藏了清冷。 她低眸,轻嗯一声,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撩人心扉这个词。 他轻声问道,“它叫什么名字?” 他应当是方才同它投缘所以问起,涟卿应道,“没想好。” “没想好?”听这声音,似是也笑了。 涟卿抬眸看他。 他果真在莞尔,“好名字。” 涟卿:“……” 涟卿低声,“随意想的。” 他又轻嗯了一声。 涟卿心想,这个人可能是真清冷了些,但她又似有错觉,他听到‘没想好’的名字时只是笑了笑,却并不奇怪,不像之前的柯度。可转念一想,柯度终日叽叽喳喳的,但对方是太傅,自持沉稳,与柯度的反应不同也是情理中。 只是,她方才还是从他的声音里听到了笑意…… 陈修远将猫还于她,她伸手接过。 “殿下,明日起,微臣会教授殿下功课,殿下下朝后无事就可来千水别苑这处,微臣在。”这应当是涟卿听过他说过最长的一句,声音温和好听,也一句到底。 “好。”涟卿应声,怀中的‘没想好’也跟着她一道,朝着岑远“喵”了一声。涟卿忽然觉得自己同‘没想好’有些像,只是她“嗯”,它“喵”。 岑远的声音在耳侧想起,“殿下的猫好像同我投缘。” 涟卿心底莫名漾起涟漪,“应当是吧,它好像喜欢太傅。” 涟卿说完,见他嘴角清浅勾了勾。 周围陆续有宫人上前,在长廊处掌灯。柔和的灯光在长廊屋檐下摇曳,映出温柔的光晕,凭添了几分暧昧与烟火气。 许是声音的缘故,岑远总让她觉得不同。 她想他初到东宫,不识路,他是太傅,旁人也不会拦他,以为他是来寻她的,涟卿仰首看她,“我送太傅回去吧。” “好。”他淡声。 这处其实离千水别苑很近,远处的水榭,楼阁,长廊都在眼帘里。 两人只随意说了几句话,涟卿怀中抱着‘没想好’,其实还没‘没想好’猫叫的多,却偏偏就是这样的应景,让她想起了那句“人约黄昏后”…… 她思绪飘至别处,身侧的人却缓缓驻足,她也跟着停下。 “就到这里吧。”他温声,“礼贤下士够了,殿下回吧。” 涟卿没反应过来,目光里有些懵,但见他转身离开,背影里都是温和儒雅。 涟卿微顿,稍许,汗珠顺着鬓间滑下,她才忽然反应过来,她怕热,岑远方才应当是看见她额头汗迹了,但没说破…… 她不由好奇看他。 清风朗月映在身上,仿若缀了点点星辉。 冠盖曜容华 第7节 但就这些许星辉,不多不少,仿佛恰到好处一般,刚刚映在她眼底。 …… 沐浴过后,涟卿靠在寝殿床榻上看书。 她有睡前夜读的习惯,也习惯了枕边有盏夜灯。 前一阵梦魇之前,她一直都是看着书入睡的,眼下还想又回到了从前。 临睡前,她又想起了那道天青色身影,还有他同‘没想好’在一处的场景…… 良久,涟卿才回过神来,但不经意间,又伸手挡在夜灯光亮后,将夜灯轻轻吹熄了。 * 千水别苑中,陈修远坐在湖畔一侧喂鱼。 ——它叫什么名字? ——没想好。 陈修远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如水般的笑意,明明记不得了,还是会取一样的名字。 他想起年关夜里,他背着她,她靠在他背上,轻声道,“冠之哥哥,我冷……” 也会想起,而后的芙蓉帐暖里,他簇着她,暧昧问起,“还冷吗?” 她指尖剜紧他后背,轻叹声断断续续隐在守岁烟火里。 …… 身后脚步声响起,陈修远没有回头。 来的人是陈壁。 陈壁拱手,“主上,西秦京中开始有人打探你的消息了,还有岑家的消息。” “这么快。”陈修远幽幽叹了一声,手中又慢悠悠洒了一把鱼食到湖中。顿时,湖中的锦鲤都涌到了一处,一池热闹。 陈壁看他。 他眸间黯沉下去,声音却似古井无波,“让他们查,盯住了。” 查他的这些人里,一定有人知晓涟恒的下落。 只要查,就会露出马脚。 他要知晓涟恒去了哪里,又怎么会留涟卿一人在京中? * 翌日晨间,涟卿很早就醒了,撑手坐起时,窗外的晨曦微光照了进来,带着晨间的清新。 睡眼惺忪里,涟卿目光微微滞了滞,忽然想起,她昨晚好像没做噩梦了…… 这还是数月以来,她头一次没从梦魇中惊醒,一身衣裳也没被冷汗湿透,一觉睡到天明。 已经很久没这样过了。 涟卿微微拢了拢衣裳,从床榻上起身。也不知是不是昨晚睡得很好的缘故,推开寝殿中的窗户时,无论是窗外的景致,还是整个人的心情,都好似焕然一新。 …… 早朝结束后,涟卿去了天子寝殿中,同天子一处。 “昨日见过太傅了?” “见过了。”涟卿明显见天子脸色不怎么好,方才说话时也一直在咳嗽,似是病情更重了些。 涟卿轻抿口杯中的水,轻声问道,“魏相昨日是不是同你说,岑远虽然年轻,但是罗老大人的关门弟子,罗老大人将毕生所学都教授给他,让你跟着他,可以多学东西,也告诉你,要知人善用?” 涟卿颔首,“是,魏相昨日提过。” 涟韵又抬眸看向大监,大监倏然会意。很快,大监就带了内殿中所有的人都退了出去。 涟韵又重重咳嗽了几声,涟卿这才看清她眸间的血丝,她声音中明显有沙哑在,应当是昨晚一直咳嗽不见好,眼下才眼窝深陷,也有些怏怏没有精神。 涟卿看她,“姑母?” 涟韵摆手,示意她噤声,涟韵放下杯盏,声音里还有疲惫在,“阿卿,你听好朕给你说的话。岑远是罗逢中的关门弟子不假,但更重要的是,罗逢中只有一个女儿,这个女儿也只生了一个外孙女。岑远是罗逢中的闭门弟子,罗逢中是拿他当亲孙子看待的。所以魏相早前同朕举荐岑远的时候,朕没见过他,但还是答应了,因为朕心中有数,有岑远同罗逢中的这层关系在。罗逢中早前的人脉便是他的人脉,罗逢中早前的学生和旧部,也都会给岑远情面。他来做太傅,再清高,他也能替你扫清不少障碍。这是朕同你说的第一件事——哪怕岑远没有真才实学,他也是太子太傅,你明白了吗?” 涟卿意外,这些,她早前并未听过…… “明白了。”涟卿应声。 涟韵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继续道,“朕同你说的第二件事,岑远,要抓在手心里。” 涟卿愣住,以为听错。 “朕说的是抓在手里,自己手里。” 涟卿脸色忽然涨红,也有些尴尬。 涟韵知晓她听懂了,也继续道,“朕知道你同逸儿要好,昨日,也是他陪你一道来看朕的。他是平远王府的世子,平远王就他一个儿子,他不是合适的上君人选” 卓逸?涟卿知晓天子误会了,“昨日是正好同卓逸遇到了,他说许久没见姑母了,才一道来的。” 涟韵看她,“你不喜欢他最好,就算你喜欢他,也要忍着。你日后登基,孩子就是西秦皇位的继承人,会随你姓涟,平远王未必愿意,卓逸不是良配,无论你喜不喜欢他,这一点你都要清楚。帝王之位不好做,你能看到光鲜的,就不能不看到藏在背后的污.秽……” 涟卿诧异看她,也分明见她攥紧指尖,很快,又敛了眸间稍纵即逝的情绪,淡声问道,“知道朕为什么让岑远留在千水别苑了?” 涟卿点头。 “回去吧,朕也乏了。”涟韵收起目光,眉目间的倦意更浓了些。 涟卿起身,朝天子行礼告退。 绕至屏风后时,正好遇上洛远安,“上君。” “嗯。”洛远安淡声,而后入内。 涟卿往殿外去,还能听到身后天子的声音响起,“你怎么来了,不是同郁景在一处?” 涟卿没继续听下去。 内殿中,洛远安上前,“都说完了,回来看看你。” “刚才都听到了?”涟韵问起。 洛远安看了她一眼,温声道,“阿卿她还小,提这些做什么?” 涟韵轻叹,“十六七岁放平常人家早嫁人了,哪里还小。她是储君,有些取舍早晚都要知晓的。岑远背后是罗逢中,对她只有益处,她要坐的是先坐稳东宫之位,平远王府就把双刃剑,拿捏不住,只有害处。” 洛远安淡声,“岑远早前不入仕,眼下却忽然肯受邀入京,不一定保靠。你别操心这些事了,先顾好自己身子。” 涟韵颔首。 洛远安又道,“你下月生辰,过两日我想去趟寒光寺祈福,这次让阿卿同我一道去。她是储君,她拿经文回来比我合适。” 涟韵点头,而后,再次剧烈咳嗽起来。 洛远安垂眸。 * 回了寝殿,有宫女服侍涟卿脱下朝服。朝服正式,亦需穿戴整齐,夏日里即便不怎么动弹,也一身香汗淋漓。 简单沐浴时,涟卿心中想的都是方才见天子的时候,天子口中的那些话。 ——岑远,要抓在手心里。 涟卿莫名脸红,很快起身,又换了一身薄衫。 千水别苑早前就是她午歇,纳凉,和夜里读书的地方,临着水,处处阴凉,也多水榭长廊,树荫缭绕。如今岑远在千水别苑落脚,她反倒没去了。 千水别苑的书斋叫近水阁。 大贤则大简。 书斋的名字是祖辈题下的。 柯度已经在近水阁外等候,见了她,远远迎了上来,“殿下,太傅在等了。” 涟卿朝书斋处看去,窗户是大开的,能听得到窗外活水池畔的流水声;窗前的身影清贵而自持,在屏风处剪影了一道优雅的轮廓。 涟卿入内,“太傅。” 陈修远抬眸看她,淡淡“嗯”了一声,涟卿正好见他慢悠悠翻过一页书册,指尖修长而分明,衣领处一丝不苟,翻书时,带着说不出的清淡与禁.欲在其中。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算是翻书,他都与旁人不同…… 陈修远抬眸看她,温和道,“殿下坐吧。” 涟卿在案几对面落座。 近水阁四面环水,窗户打开就是对流的湖风,再加上屋里置了冰,风都是凉爽的,临近晌午了也不算热。 涟卿看向他,轻声问道,“太傅,今日学什么?” 今日是第一堂课。 陈修远缓缓阖上书册,抬眸看她,眸间藏了风华,“今日不急,微臣初到京中,想先同殿下熟悉……” 作者有话说: 涟卿:怎,怎么熟悉? ———————————— 注1:大监,大监,不是太监,大监,是职位 第006章 相处 熟悉?涟卿看他,“太傅想怎么熟悉?” 陈修远凝眸看她,温和道,“怎么都行,殿下想说什么,不必忌讳,微臣先听着。” 他想听她的声音。 涟卿垂眸,轻声道,“我,其实记不得早前的事了。” “我知道。”他温声吗“魏相告诉过我,殿下挑记得的说,想说的说,不用勉强……” 冠盖曜容华 第8节 四目相视,就在案几对侧。 涟卿越发觉得这种感觉有些熟稔,蛾眉微微蹙了蹙。 陈修远尽收眼底,平静道,“若是不想说,下次也行。” 涟卿不由看他,其实无论是天子还是魏相都同她说过可以信赖岑远,但她没见过他,对他有戒备,但又有微妙的信赖在其中。 “在做东宫之前,我是淮阳郡王的女儿。同陛下一脉同宗,但隔得远,走动得也少。其实淮阳郡王府很久之前就没落了,在宗亲里算不起眼的一个。”涟卿抬眸看他,修长的羽睫轻轻眨了眨,眸间藏了不习惯,“这样说可以吗?” “可以。” 他只是想听她的声音…… 涟卿看着他,继续道,“早两年的时候,陛下要从宗亲中挑选继承人,爹娘带我们兄妹三人来过京中,但那时陛下和上君没有透露储君人选。但等回淮阳不久,不知道家中牵涉到什么案件,父母和大哥都被押解入京;二哥送我出去避祸,但我记不清那个时候去了哪里……” 她是记不得了。 她在他那里。 陈修远想起她刚到燕韩时,交予他的那封涟恒书信。 ——冠之,夺嫡内乱,宗亲多受波及,父兄下狱,我需留下奔走。时局逼人,前途未卜,皆有命数。唯卿卿安然,乃余生所系,望代为照看。若时局安,则至燕韩当面叩谢;若无音信,则勿遣卿卿回西秦,往后平安喜乐代为照顾。大恩不言谢,来生再报。 思绪间,他听涟卿的声音继续说道,“其实这些都是旁人告诉我的,我中途失忆了,后来才知道爹娘和大哥都过世了,但不知道二哥去了哪里。我隐约有印象的,都是很小时候的事,再多就记不得了。” 涟卿凝眸看他,“我好像忘了很重要的东西,但是我想不起来……” 陈修远见她眉头拢紧,眸间黯沉,是陷入了情绪中。 陈修远平静打断,“想不起来就不想了,今日到这里就好。” 涟卿抬眸看他,今日到这里? “今日不是还早吗?”涟卿看向窗外。 陈修远莞尔,“殿下想学什么?” 涟卿看他,“学什么,不是太傅定吗?” 陈修远笑道,“微臣可以照本宣科,教殿下古书典籍;也可以朝中之事为引,与陛下探讨权术;还可以替殿下扫清障碍。但只有殿下信任我,我才知道殿下要什么。什么时候殿下真正信任我了,我就能真正帮到殿下……” 陈修远端起茶盏,轻声道,“殿下方才没说实话。” 涟卿微怔。 陈修远淡淡笑了笑,“我知道要时间,不急。殿下好好歇一日,明日起,就没那么清闲了。” 涟卿心中唏嘘。 *** 接下来的几日,涟卿下了早朝,在天子跟前露完面就回东宫,然后更衣去千水别苑,找岑远授课。 第一日,涟卿坐在案几前说起栩城旱灾的事,“栩城旱灾,户部处置不妥,跟着遭了殃,除了户部的头,下面管事的人近乎都换了,以太傅看,这是何意?” 陈修远双手环臂,淡声道,“殿下是站在什么立场?天子有天子的立场,魏相有魏相的立场,世家有世家的立场,朝臣有朝臣的立场,每个人的立场都不同。殿下眼下看到的,无非是妥协后的结果。” 之前魏相授课大都是两人面对面,正襟危坐,涟卿有些不习惯陈修远这样双手环臂,身子略微靠在屏风处的模样。 陈修远低头,风轻云淡道,“殿下若是要问我,我觉得这件事背后不简单。一个人,如果不在位置上,他还能使唤得动下面的人,那他在不在这个位置上,其实都无区别;而相反,他还在这个位置上,下面的人却全换了,他一个人都使唤不动,那他在这个位置上,也等于不在,兵不血刃……” 陈修远抬头,“殿下说的人是户部尚书邱宗实。天子让户部大换血,却留了邱宗实一人在,殿下觉得诧异,是吗?” 涟卿:“……” 他怎么什么都知道的? 涟卿的表情等于默认,陈修远笑道,“殿下不妨站在天子的角度想一想,天子的目的在何处?但如果是我,我也不动他,这个时候最慌的人应当是邱宗实自己,他越慌,越容易露出马脚。而天子想看的,恐怕正是他有什么马脚……” 陈修远行至到她跟前,继续道,“邱宗实要是聪明,隔两日就会自缢家中;他要是不聪明,稍稍露出端倪,也会被“自缢”家中,他怎么都是一枚弃子了,在天子同旁人的博弈里,一枚弃子是没有价值的。” 涟卿听入神,脑海中也在思忖着,便也忽略了他就在离她这么近的地方。 “一个户部尚书都没有价值了,殿下觉得说明了什么?”陈修远又靠近了些。涟卿眉头微微拢紧,因为跟着他的思路,反而心无旁骛,“说明陛下要动人了。” 见岑远眸间笑意,涟卿知晓她猜对。 陈修远又问,“那殿下觉得,殿下应当什么立场?” 他继续引导,涟卿一面思忖,一面道,“不闻不问,置身事外。” 陈修远嘴角微微勾了勾,继续听她道,“我下月临政,如果陛下希望户部的事情放在我手中处置,那就不会眼下动户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邱宗实就算是弃子,他在朝中也有盘根错节的关系,陛下出面解决,这些冲突就不会落在我头上。所以我应当置身事外,不参与。” “殿下聪慧。”他知晓她聪明,话里也藏了赞许。 正好恰好柯度端了冰饮来,涟卿怕热,夏日里屋里要冰,也喜欢用冰果。冰渣都临到嘴边,他指尖轻敲桌沿,“有一条,日后不要吃冰了。” 涟卿诧异看他,“我怕热。” “那也不能,冬日里会腹痛。” 涟卿:“……” 涟卿其实不想听的,但还是莫名放下了手中的银汤匙,第一日,怎么也不能太拂了对方颜面,等稍后回寝殿再吃。 涟卿还来不及眼神示意给柯度,又听岑远的声音悠悠响起,“上位者,应当自律。” 陈修远说完,目光先看向柯度,“身边伺候的人也是。” 太傅看起来分明温和儒雅,但那道略带的警告的目光还是让柯度一哆嗦。 涟卿:“……” * 如此,有第一日便有第二日,第三日。涟卿都是先拿早朝中的事情问他,他也针砭时弊,观点犀利,不拖泥带水。 她也渐渐相信岑远真是罗逢中老大人的闭门弟子,有经世之才,文武经略,并非没有真才实学的人。 但除却每日的朝堂授课,他还会让她抄书,她问为什么,他说先抄;等她抄完,又确实觉得今日讨论的朝堂之事,都在她抄的书里,可以举一反三。 除却这样的抄书,还有一些古籍典藏,他也让她抄,她问起,他淡声道,“这些没什么大用,但日后同朝臣吵架的时候能派上用场。” 她低眉笑开。 …… 就这样,一晃三五日很快过去。 魏相问起她太傅授课时,涟卿如实应声,而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之间,古籍典藏岑远让她抄过了,朝中之事也每日都同她议论,她从早前只是听魏相说,变成眼下能与魏相讨论,就算是史册,岑远也照本宣科念了,虽然念完就扔在一侧。 但魏相这处满意得不能再满意。 岑远这人做事,滴水不漏。 …… 又是三五日过去,岑远来京中也大约有十余日了。 这十余日,她与岑远之间仿佛也慢慢有了默契。 譬如,他知晓她能想出来的,他就会引导她去想;她有时想糊弄他,他又总能识破;也譬如,她真的戒了冰饮,改饮凉茶,也没什么不习惯的…… 相反,她也有慢慢熟悉岑远的地方。 譬如,他看她抄书的时候,总会出神;见她皱眉的时候,会在她身侧俯身,指尖翻过书页,同她耐性解释,她也会不经意间闻得到他身上的香囊味。 她记不得早前很多东西,但记得这个香囊的味道,他同爹娘和哥哥用的香囊一样,她觉得好闻,有时会也会莫名觉得亲近。 有一次,他离得很近。 她心中有些晚恍惚,转眸看他时,他淡声,“专心。” 涟卿:“……” * 转眼就至六月下旬。 寝殿内,涟韵问起寒光寺一行的行程,洛远安这处都已安排妥当。 “这次去的时间有些长?”涟韵看了看册子。 “阿卿不是说前一阵梦魇吗?让她在寺中多待几日,驱邪避祟,我先同她去两日,然后早些回来陪你,留人在寺中就好了。”上君说完。 涟韵点头,似是又想起什么一眼,“你提前告诉阿卿了吗?她好像昨日还不知道此事。” 洛远安轻叹,“还不曾,这两日太忙了,听说她这几日在专心同太傅念书,原本是想着别让她分心了,等临去寒光寺之前再告诉她的,一晃都到今日了。只能等稍后她来寝殿,再告诉她明日启程的事,是我疏忽了。” …… 等出了寝殿,有内侍官迎上,“上君。” 洛远安会意。 “查到了吗?”角落处,洛远安轻声问起。 “查了,岑远的确是入京了,沿途的行径都对得上,相貌和年纪,也确实同太傅对得上,应当不会有错。” 还真是岑远? 洛远安还是觉得奇怪,一个早前不入仕的人,怎么会突然改性子? 他头一遭想到的就是冒名顶替。 洛远安轻声道,“打听过了吗,魏少群(魏相)是怎么把人弄来的?” “打探过一圈,没人知晓,魏相身边的人口风又紧,但听小道消息说,魏相原本想找罗逢中老大人,老大人才出面让太傅来的京中……” 洛远安敛目,没有应声。 内侍官凑近,“魏相堤防着上君呢。” 洛远安看了他一眼,平静道,“魏相是为社稷好,不要妄议。” 内侍官会意颔首。 * 京中茶肆处,有人走近陈壁,也忘他手中塞了一物,“头儿,有陈蕴的消息了。淮阳郡王府。” 人在的时候,陈壁没动弹;等人不动神色离开,陈壁才展开掌心,是枚陈蕴惯用的犬牙镖镖头,不常见,也不会有其他人用。 等回了千水别苑,陈壁将镖头递给陈修远,“主上,在淮阳郡王府找到的。” 陈修远仔细看了这枚犬牙镖许久,而后攥在手心里,是在淮阳郡王府出的事…… 冠盖曜容华 第9节 “让人继续查。”陈修远声音低沉了下去。 “是。”陈壁应声。 陈修远目光继续落在手中那枚犬牙镖头上,离知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离越来越近了。 淮阳郡王府…… 陈修远攥紧手心,脑海中都是早前的浮光掠影。 很早之前,他同涟恒都在白芷书院念书,因为年纪相仿,又玩得到一处去,两人好到可以穿同一条裤子,也一起逃课,一起恶作剧,也有往夫子茶水里加鸡血最后一起被轰出课堂罚站这样的事…… 他与涟恒三年同窗,两人近乎都在一处。有一年的年关,他回不了燕韩,涟恒邀他来过西秦过年,那时候,就是去的淮阳郡王府。 他记得淮阳郡王和夫人,也记得淮阳郡王府很多人。 都是许久之前的事了,陈修远收起那枚犬牙镖。 …… 临近晌午了,陈修远一直在书斋中翻书等着,但等了许久还是没见涟卿身影。 “殿下还没回来吗?”已经迟了一个时辰,陈修远问起。 名唤瓶子的内侍官应道,“太傅,方才问过了,殿下还未回。” 陈修远颔首,内侍官退了出去。 书斋中,陈修远转眸看向一侧的铜壶滴漏,都这个时候了,早朝不会拖这么久,若是在天子处有事,涟卿会让人送信。 她被事情绊住了…… 陈修远朝陈壁使了使眼色,陈壁会意去打探。陈壁刚走,瓶子又来了近水阁中,“太傅,方才宫中来消息了,陛下让殿下随上君去寒光寺祈福,路上往返加上在寺中的时间,差不多要六七日去了。” 陈修远不急不缓,“早前没听殿下说起,什么时候动身?” 瓶子应道,“说是明日,殿下原本要回东宫了,陛下忽然身子不适,殿下留在宫中照顾。听宫中的意思意思,殿下今晚应当回不来了,明日会同上君一道从宫中离京。惠嬷嬷已经在替殿下收拾用度了。” 陈修远看了他一眼,而后平静道,“知晓了。” 瓶子拱手退了出去,陈修远才缓缓放下手中书册,指尖轻叩桌沿…… * 寝殿中,涟卿一直心神不宁。 她没想到天子今日会忽然同她说起去寒光寺的事。 寒光寺是皇家寺院,路上往返加上逗留的时间,要六七日。 明日晨间就走,而且,是同上君一道去。 若是早两日知晓,她还能想办法推脱,但就要明晨启程,今晚她还留在宫中…… 殿中灯盏一直亮着,涟卿几次困得要阖眼,都强打起精神。 天子睡下,大监请她去东暖阁歇息,她也没去。 在宫中,天子跟前最安全…… 将近子夜,洛远安来了寝殿,见涟卿还守在龙榻前,没离开,眼下还是有些困了,迷迷糊糊的。 “怎么不去睡?”洛远安走近,声音就在她近侧。 涟卿忽然醒了,“我想陪陪姑母。” 不知有意无意,洛远安离她很近,“去吧,天子这里我守着就好。” 涟卿心知肚明,即便上君在,也是天子这处最安稳。涟卿藏在袖中的掌心攥紧,尽量冷静,“那我同上君一道。” 洛远安笑了笑,“不急,有时间一处。” 涟卿僵住。 洛远安笑着起身,“你先守着,我晨间再来。” 涟卿心中微舒。 第007章 等我 上君离开内殿后,涟卿连盹儿都没敢再打过,尤其是最后唇边的温和笑意,让人不寒而栗。 内殿中是浓郁的涟卿在龙塌旁一直坐到天亮,眸间布满血丝,眼中也都是倦色。 天子醒的时候,见她还在跟前伺候。 涟韵睁眼时,看见涟卿还在跟前,同她睡前近乎没动弹过。她以为没过多长时间,但睡眼惺忪间,却见殿中夜灯熄了,晨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照在涟卿脸上,映出一张让人羡慕的盛极容颜…… 即便疲倦在,都动人心魄。 涟卿见天子醒了,“姑母。” 涟韵示意她要起身,涟卿上前扶她在龙塌上坐起,又拿了引枕给她靠在身后,让她可以坐起。 “怎么还在这里?一宿没睡?”涟韵看她。 涟卿应道,“见姑母睡得不好,想多留一会儿,平日也没时间,昨晚正好在宫中。” “你有心了。”涟韵轻叹一声,又凝眸看她,“你在这里坐了一整晚,还叫一会儿?” “倒真不觉得。”涟卿笑了笑,早就想好,“想起太傅这两日授课,好像不知不觉就过了……” 这么说,也不必引天子怀疑。 “教你什么了?”涟韵一面好奇问起,一面唤了声,“大监。” 大监入内,见天子醒了,让人备水洗漱。 涟卿扶涟韵起身,涟韵洗漱时,涟卿同她说起岑远关于户部一事的论断。 涟韵起初还在咳嗽,听她说完,眸间微微顿了顿,平静问道,“你呢?你怎么说的?” 涟卿一面扶她去小榻,一面同她重复了一遍早前的话。 涟韵不由多看了她一眼,似是怔了怔,而后轻声道,“岑远能教你不少东西。” 涟卿应道,“还在慢慢学。” 涟韵没出声了。 在小榻落座后,涟卿替她倒水,涟韵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背影上,好似头一次这么认真看她。 涟卿递了杯盏给涟韵。 涟韵她接过,放在唇边轻抿一口,慢悠悠道,“他在,倒是压得住,朕早前没想过。” 涟卿看她。 大监入内,“陛下,早膳备好了。” “上来吧。”涟韵才消停了一会儿,又开始咳嗽。 涟卿替她轻轻拍背。 涟韵摆手,“不用了,老样子,好是好不了了,能像昨晚一样,睡得安稳就行了。” 天子低头喝水,涟卿眸间微讶。 对,天子昨晚其实一直都在咳嗽,但还一直睡着没醒…… 涟卿指尖抚过掌心,昨晚她也困,但一直用指甲掐着掌心,才熬到天亮。 是殿中药味太浓郁,也有些压抑。 大监带人将饭菜布上。 涟卿起身侍奉天子用饭,涟韵轻声道,“不必了,一起用。” 涟卿想推辞,大监已经会意加了碗筷。 涟卿从善如流。 天子久病,常年在寝殿中,已经很少出寝殿,即便是寝殿中的窗户都很少大开通风。 “大监,今日风大吗?”涟韵忽然问起。 大监应道,“不大。” “将窗户开大些,让朕看看外面。”涟韵吩咐一声,大监照做。内殿中好几扇窗户都是紧闭的,即便是涟韵吩咐,大监也只开了一扇。 自从窗户打开,涟韵就一直看着窗外,没动筷子,也没说话,就一直看着窗外没移目。 很快,大约也就十几个呼吸的功夫,涟韵又开始剧烈咳嗽起来。这次不待天子吩咐大监便让人将窗户阖上,只漏了一条缝隙。 涟韵缓缓收回目光。 涟卿终于知晓为什么天子不出寝殿了,天子根本见不得风。 涟卿没有作声。 “上君呢?”涟韵重新用饭,而后问起。 大监应道,“这时辰还在早朝呢,上君去早朝前提起,若是陛下问起就同陛下说声,要接连离开几日,朝中之事他同魏相碰头再回殿中。” 涟韵颔首,“他惯来周全。” 涟卿听在耳朵里,更加确认天子对上君的信任根深蒂固,若是没有完全的把握,会将自己折进去。 “什么时候启程,都安排好了吗?”涟韵声音有些疲乏了。 大监应道,“上君说,等见过魏相,回来同天子说声就走,最好黄昏前后能到虞城,怕这个时节走夜路逢着大雨不安稳。” “朕知道了。” 见涟韵要起身,涟卿上前扶她。从刚才起,涟韵就咳得很厉害,涟卿扶着她不敢走太快。 等到龙塌旁落座,涟卿才道,“姑母醒了,我想先回东宫一趟,上君下了早朝还要见魏相,恐怕要段时间,我昨晚都姑母这里,回去换件衣裳也好。” 涟韵看她,“昨日不是将东西收拾好了,送宫中来了,在宫中沐浴更衣就好,特意回去一趟会不会太折腾?” 涟卿咬唇,“有些,不习惯……” 她这句反倒让涟韵笑了,“那早些去吧。” 冠盖曜容华 第10节 涟卿心中微舒,“那从寒光寺回来,再见姑母。” 涟韵颔首。 从寝殿离开后,涟卿脚步越渐加快。 虽然知晓去寒光寺已成定局,但不知道为什么,昨晚在寝殿呆得一整晚,她想起了很多次岑远。 ——殿下信任我,我才知道殿下要什么。 ——什么时候殿下真正信任我了,我就能帮到殿下…… 岑远尚在东宫,她早前没有告诉过他上君的事,但眼下,她知晓上君做事缜密,前几日支走了卓逸,眼下魏相这处还深陷户部泥沼里。 她能想到的人,只有岑远。 这就几日在东宫的相处,无论是岑远对朝中之事的分析,还是逐渐生出的信赖,尽管不多,但却似眼前的救命稻草。 至少在眼下,她能想到的人是他。 岑远很聪明,又才到京中,上君摸不清楚他的嫡系,兴许,他能有办法周旋…… 他说她可以信赖她。 涟卿目光出神着,快步往内宫门处去,等留意到眼前的一身锦衣华袍时,险些撞上。 他声音里都是温和,“今日怎么这么冒失?” 涟卿隐在袖中的指尖攥紧,怎么偏巧在临近内宫门这里遇上…… “上君。” “嗯。”上君看她,“去哪里?” “同姑母说了,回趟东宫,晚些直接从东宫去城门口同上君汇合。”涟卿眸间尽量不露出旁的神色。 “别回去了,马上就走了,夏日不比旁的时候,黄昏前要虞城。”上君看她,“还是,你有什么事一定自己回去。” 他眸间依然是温和善意,但涟卿总觉得他的目光好似将她看穿一般。 涟卿攥紧指尖,却尽量泰然,“昨日忘了我的猫。” “猫?”他笑着看了她一眼,别有意味,“哪只猫?” 涟卿背后冷汗,面色却如常,“上次去弘福寺祈福的时候捡到的,同我投缘。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寺中待得时日久,带了佛缘的缘故,它跟着我,没怎么梦魇过了。想来它原本也是从寺中来的,这次去寒光寺正好带上它。” 上君眸间笑意更浓,“那走吧,让岁之去取。” 岁之是上君身边的内侍官。 让岁之去取,就是不让她回去的意思。 涟卿同岁之道,“你去找柯度,告诉他一声,把‘没想好’带来,还有逗猫棒。” “是。”岁之去做。 看着岁之背影,涟卿心想应当没露出端倪。 “走吧。”上君唤她,她与他一道折回。 “早前怎么不知道你喜欢猫?”他声音里带着风轻云淡的笑意。 “记不得早前的事了。”涟卿敷衍。 “会慢慢记起的。”上君嘴角微牵,“我也喜欢猫。” 涟卿微楞,不知道哪里不对,但就是觉得这句有些不对。 果真,下一句,上君目光瞥向她,似随意,又似特意道,“好看,粘人,听话那种……” 涟卿眸间微滞。 他嘴角笑意更浓,“聪明些更好,但不要太聪明了。” 涟卿额头冷汗渗出,但没吱声。正好脚下就是台阶,她出神,险些踩空。 他伸手握住她手臂,“小心些。” 涟卿后背都湿透。 但他很快松手,也看到她额间的细汗,轻声道,“总是容易出汗,让太医看看。” 涟卿一语带过,“天气太热,不碍事。” 他多看了她一眼,温和道,“等过了这两日就好了。” “去换身衣裳吧,稍后离京了。”上君先行。 涟卿脸色有些难看。 *** 辞别天子,大监送至中宫门处。 马车都在中宫门处等候,柯度也抱了‘没想好’在中国门处等涟卿。 涟卿从他怀中接过那只猫,心中微舒。 她知道惠嬷嬷是上君的人,但惠嬷嬷怕猫,她没办抱‘没想好’来,所以来得人只能是柯度。原本这一趟去寒光寺不带柯度的,眼下柯度来了,她心中踏实了几分。 再加上怀中的‘没想好’在,她早前心中的寒意似是真的去了多半。 涟卿问起,“逗猫棒呢?” “哦,带来了。”柯度想起什么一般,从袖中掏出那枚逗猫棒,“前日落在千水别苑了,去太傅那里取的。” 涟卿心底澄澈。 她从一开始就知晓逗猫棒在岑远那里,所以才让岁之给柯度捎话。 前日她抄书的时候,岑远无聊,拿着逗猫棒逗‘没想好’玩了好长时间,后来逗猫棒就落在岑远那里,她想着隔日也要去看书,所以没找回来。 柯度去寻逗猫棒,那岑远应当知晓了。 她虽然没同岑远说起过上君的事,但岑远这么聪明。 她人在宫中,忽然让人抱了‘没想好’走,还特意捎带了那只逗猫棒。 他能猜到她在告诉他这趟危险吗? 涟卿心中其实没底。 稍后,柯度又似想起什么一般,“哦,对了,殿下,太傅让捎东西给殿下。” 涟卿眸间清亮,有庆幸在。 柯度又从怀中拿出一本册子,递给涟卿,涟卿也将猫递给他。 柯度一面接过‘没想好’,一面同她道,“太傅说,殿下要去寒光寺几日,但也忘了功课,这本《五目记》殿下正好在路上抽时间看看。” 柯度凑近,“太傅说了,回头要考。” 涟卿会意,尤其是“回头要考”几个字…… 等上了马车,涟卿将‘没想好’放下,伸手仔细去翻那本《五目记》。 马车还未驶离宫中,惠嬷嬷还在上君处,柯度也在马车外同大监说话。 涟卿翻来覆去看着那本《五目记》,但始终没看出端倪。没有纸条,没有留字,什么都没有…… 涟卿先前心中升起的希望,渐渐有些幻灭,岑远不会真的没领会她的意思,只是让她好好看书? 涟卿放下书册,又想起但凡能交到她手中的东西,惠嬷嬷应当都过目过,如果真的有纸条和留字,惠嬷嬷早就发现,岑远不会想不到。 涟卿娥眉微蹙,忽然间,似是想起什么一般。 重新摊开书册,翻到其中一段。 前两日她问起岑远的时候,岑远让她抄过一段书,就是这本《五目记》。 她记得那一段…… 《五目记》很晦涩拗口,很难背,若是没有辅助解释,味同嚼蜡,也千人千面,理解不同。更重要的是,从古至今流传了很多版本,都有不一样的地方。 这一本,是前日岑远让他抄的那本。 涟卿依次看下来,果真在中间隔得稍远的两段末尾,各发现多了几个字。字体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是临摹得书册上旁的字,近乎一模一样。 她眸间惊喜,心中隐隐激动。 不要说惠嬷嬷,就算熟悉《五目记》的人也会因为版本不同看不出端倪,而且字迹一模一样,天衣无缝。她能看出来只是因为才抄过。 涟卿将两段多的字连起来。有人实在小心,几个字里,好几个都是叹词,如噫吁嚱之类。 最后删减掉,只有两个字。 ——等我。 涟卿愣住,就这两个字,简单,却温和有力,让早前忐忑不安的心底浮起一丝暖意。 她也莫名想起前日抄书的时候,她闻到他身上香囊的味道,同爹娘和哥哥用的香囊一样。 她觉得好闻,也会因为心底没有由来的亲近短暂失神,他在她耳旁轻声道,“专心。” 她:“……” 收起思绪,涟卿抱起‘没想不好’在怀中,马车缓缓驶离京中,但涟卿忽然觉得,不那么心慌了…… ——等我。 洛远安看了看涟卿那处,撩起帘栊上了马车。 惠嬷嬷跟上。 还在等后车,洛远安问起,“怎么早前没提猫的事?” 惠嬷嬷心中一沉,她怕猫,所以早前能避开提起东宫那只猫的时候就尽量避开,以免上君知晓她有不在东宫身侧的时候。 惠嬷嬷毕竟是老人,也知晓应对,面色上并无惊慌,“老奴早前提过一句,上君怕是漏了。东宫说自弘福寺祈福回来,捡了一只猫后就没做过噩梦了,所以同这只猫亲近。” 惠嬷嬷说的,同今日涟卿说的不谋而合。 洛远安没有多问此事,但洛远安关心旁的,“除了猫,柯度还捎了什么东西给东宫。” 惠嬷嬷应道,“书册。太傅听说殿下要去寒光寺几日,怕落下功课,就让柯度捎带了书册来。” 洛远安指尖轻叩桌沿,平静问起,“让人看过了吗?” 冠盖曜容华 第11节 惠嬷嬷颔首,“看过了,没夹带东西,也没有留字,寻了自己人看过。” 洛远安没有多问了。 涟卿撩上了马车有些时候,惠嬷嬷也应当要回去了,洛远安问起,“岑远这几日如何?” 惠嬷嬷应道,“一直在千水别苑,除了教殿下功课,没有旁的交集,都是在授课,说朝中之事。” 洛远安微微皱眉,“举止奇怪吗?” 惠嬷嬷摇头,“不奇怪,也挑不出什么错。” 洛远安放下帘栊,沉声道,“挑不出错未必是好事,让人盯紧些。” “吩咐过了。”惠嬷嬷应声。 作者有话说: 小尾巴开始和大卜恢复默契啦 第008章 夜色疾驰 陈壁回千水别苑的时候,拎了大包小包糖炒栗子。 见了东宫巡逻的禁军和往来的宫人,陈壁便四处发栗子,“我家太傅最喜欢的零嘴,多买了些,东市那家的,都尝尝。” 陈修远住进别苑的几日,陈壁早就同这些人混熟了,旁人都知晓太傅身边的陈壁合群,有眼力,也好相处,见面也都会招呼两声,很快就熟络了。 回书斋时,陈壁手中的糖炒栗子散出去了大半,陈壁放下纸袋,“主上,都打听了,寒光寺在缭城五脉山上,是西秦的皇家寺院,一直是皇室在供奉,出入的闲杂人等很少,想混进去不是那么简单,但也有办法,陈玉他们几个已经动身准备了。五脉山附近的土质不能种瓜果蔬菜,所以寺院中每日的供给都有专门的人运送,再加上香油,供奉之物,这些商贩都已经打听到了,还有一日半时间,陈玉几个能想办法。” “旁的呢。”茶盏还握在手中,陈修远的声色沉稳。 陈壁继续道,“这趟去寒光寺,负责护卫安稳的是京中禁军左前卫的一支,为首的是郭维郭将军,他是华帝的心腹。此次随行的禁军大约有近两千人。寒光寺周围还有驻军在,如果冲突上了,我们的人搞不定这些人,不能硬碰。主上的身份太过敏感,若是暴露,怕有是非……” 陈壁言罢,抬眸看他,“我代主上走一趟,主上先别去了。” 陈修远放下茶盏,“我自己去。” 涟卿失忆了,从前的事情都记不清。没有记忆的人,只会比旁人更忐忑。 这次她绞尽脑汁给他送信,是走投无路,也是这些时日相处以来,她心底对他产生的信赖。 他不去,她未必会信任旁人。 他只能自己去,也只有自己去…… 其实陈壁也猜得到,都撵到这里了,也不差一个寒光寺了。 陈修远抬眸看他,“让你查的洛远安呢?查到了吗?” 陈壁点头,“查到了,但不算多,还在陆续打听中。西秦上君洛远安,是光州洛家子弟。洛家是西秦世家,早三代起就逐渐没落了。洛远安的口碑在世家子弟中一直很好,为人温和,友善,只是没走仕途,好像听说是不愿意入仕,但后来,又入宫做了西君。” “西君?”陈修远皱眉,“西君是什么?” 陈壁轻咳两声,一语带过,“华帝是女子,所以,有上君,也有东君西君……” 陈壁见有人脸色肉眼可见的变了,陈壁点到为止,直接跳了过去,“还从小道消息打听到,当初的洛家虽然落魄了,但洛远安同华帝,也就是当时的公主算青梅竹马,那时候先帝和先太子尚在,华帝和洛远安两人也到了下聘纳采的一步。但后来景王逼宫,先帝和先太子在这场宫变中没了,皇位只能落在华帝身上。华帝登基,同华帝大婚的上君变成了护驾有功的姜家的子弟,洛远安就是那时离京的,所以洛远安一直不入仕,其实是因为华帝的缘故……” 陈修远看他,“然后呢?” “前后大概有七八年,朝中局势逐渐稳定了,上君忽然病逝,那个时候各个世家都在想方设法往宫中送人,不知什么原因,洛远安忽然回来了,成了西君。当时华帝身边所有人都有私心,只有洛远安安静守着她,不过问朝中的事,要么同天子一处,要么就是自己在一处清心寡欲看书。所以无论是早前,还是后来洛远安做了上君之后,朝中哪一派都没有说他不好的。” “是吗?”陈修远起身,双手背在身后,在书斋中踱步,这种人,一定不好对付。 陈修远继续听着。 “天子膝下一直没有子嗣,早前朝臣还不急,后来天子卧病不起,病情不见起色,朝臣就以社稷稳定需要立储为由,上谏,天子迫于压力,不得不从宗亲中挑选合适人选立储,四小姐是淮阳郡王的女儿,虽然是几代开外的旁系血脉关系,但四小姐当时的确入宫见过天子,但听说当时四小姐见了天子就唤姑母,天子觉得她急功近利……” 这是她的鬼点子能做出来的事,陈修远心中清楚,要么她也不想做储君,淮阳郡王府肯定生了什么变故,不然她也不会走到今日这步。 陈壁继续,“洛远安行事一定谨慎,能够打听到的,关于他的消息很少,确实不好打听,而且几乎没有负面的。” 陈修远不以为然,“去而复返,这个人的心境已经变了,他越谨慎小心,说明他越有想要的,也有想藏的。阿卿虽然失忆了,但她从小就聪明,也有自己的判断,她怕洛远安……” 早前她随魏相去京郊书院呆了一宿,见京中学子,面对这些不知要问什么的学子,她都没有紧张过。但这次去寒光寺,同洛远安一道,她却让人送信给他。 她怕洛远安,或者说,隐隐觉得不安…… 陈修远转眸看向陈壁,“周围有人盯着吗?” 陈壁点头,“自然有。” 陈修远重新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去备马,再让陈竹来,我们午歇后走。” “是。”陈壁应声。 * 有禁军开路,离京的一道都很安稳,中途没有耽误,也行得快。 但途中歇脚之处,涟卿没有下马车露面。 惠嬷嬷一直在马车中照看着,知晓她睡了,惠嬷嬷中途也下了马车,到上君跟前回话。 “应当是昨晚照看了天子一宿,一直没合眼,这一路都在补瞌睡。老奴方才问了殿下一声要不要下马车用茶水,殿下说了声‘不’,又睡过去了,还是抱着‘没想好’睡的。” 洛远安伸手翻着书,没有抬头,轻声道,“她昨晚是没阖眼,还有一日才到寒光寺,让她睡吧。” 等惠嬷嬷撩起帘栊离开,洛远安才抬头,远远看了马车那处一眼。 他想起在宫中的时候,她谨慎小心避开他的模样,眼下却能睡得安稳…… 他指尖微滞,刚想深究,但又忽然想,怕是真的累了。但想起她额头沾染细汗的模样,他指尖微微滞了滞。 * 黄昏前后,虞城附近下起了小雨。 抵达虞城驿馆时,涟卿也没露面用晚饭,睡连轴觉了。 到入夜前后,雨势逐渐大了起来,敲在屋檐上噼啪作响,涟卿也没醒。 ‘没想到’却懒洋洋伸了懒腰,无聊得在屋中窜上窜下。 ‘没想好’一醒,惠嬷嬷就不怎么愿意在屋中呆了,交待了柯度一声,而后去了外阁间。 柯度提醒‘没想好’小声些,怕它吵醒殿下,但‘没想好’分明不听他的,柯度头疼。 临侧苑落,洛远安在看礼部让人送来的生辰册子。 岁之入了屋中,“上君。” 只唤了声上君,没提何事,洛远安抬眸,周围的人都退了出去。 岁之阖上屋门,近前压低了声音,“上君,东宫那处有消息来了。说太傅一直在苑中,除了看书就是喂鱼,太傅性子清冷,也没旁的事情,也没同旁人接触。” 洛远安目光凝在一处,人还在东宫…… 虽然那本《五目记》没有端倪,但他谨慎惯了,始终对岑远不放心。 许是岑远才入京不久,又不常露面的缘故,他摸不清他的心思。 “让人继续盯着。”洛远安吩咐一声。 岁之应是。 洛远安目光重新落回礼部呈递的册子上,太医说熬不过今冬,这应当是涟韵最后一个生辰宴了…… 十余年了,时间磨平了他所有的棱角,他也一日日变成他早前最痛恨的人。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没有退路。 * 涟卿也没想到自己会一觉睡到夜半时候。 窗外大雨倾盆,夹杂着电闪雷鸣,会忽然将夜空照亮,也会突然一声惊雷。 她躺在床榻上,即便是听着惊雷,心中也是安稳的。 岑远留的话,莫名让她安心。 ‘没想好’不知道去哪里了,她只能抱着抱枕,虽然醒了,但也不想起身。 她也不知道岑远是不是真的在来的路上,但奇怪的是,她认识岑远的时间也不长,但他说等他,她就真的信他会来。 “喵~” ‘没想好’回来了。 “没想好,上来。”涟卿唤了声。 ‘没想好’熟练得跳到她头顶枕头处,靠着她,她不由笑了笑。 其实‘没想好’也好,岑远也好,都让她觉得亲切与熟悉,冲淡了周遭陌生和心慌…… * 大雨倾盆,犹若黑夜被划开了一道口子。 电闪雷鸣中,十余骑在夜色中疾驰。雨势太大,再多的遮挡,行夜路也不安稳。 “主上,前方有村落,要不暂歇一刻?”陈壁看他,陈修远沉声道,“不歇了,今晚要赶到寒光寺。” 大雨滂沱,黑夜中疾驰,十余骑的距离拉长,陈修远的目光也跟着夜色黯沉下去。 “陈翎不在京中,我走不开,先让陈蕴送你回去,我迟两月来寻你。”他绾过她耳发,她面上还有未褪去的红晕。 他拥紧她,清灯的光晕入眼,她攥紧指尖,他眸间也沉入夜色里,“等我。” …… 夜空惊雷,将他从思绪中带回。 ——望各自安好,勿念。 西秦国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在燕韩来西秦的途中,他收到她的这封信…… 第009章 驱蚊香 冠盖曜容华 第12节 缭城有一半都是山脉,尤其是晌午进入到五脉山之后,周遭郁郁葱葱,地底涌上的热气都似渐渐散去了,多了几分山中的清新与凉意,即便是晌午最热的时候都不怎么热。 惠嬷嬷问过涟卿后,将车窗上的帘栊撩开。 马车行驶的时候,有凉风透进来,反倒比摇折扇来得舒服。 但山中蚊虫多,即便配了驱蚊的香囊,涟卿还是被咬了。惠嬷嬷只能放下帘栊,在一侧给涟卿扇风。 早前怕‘没想好’在五脉山跑丢,脖子上给它系了铃铛,眼下它在马车上闲得打滚,铃铛就叮铃铃作响。 涟卿有些看不进去书了,就翻起了一侧的册子。 正好马车停下,惠嬷嬷下了马车去问驱蚊香的事。 涟卿手中的册子是礼部呈上的,天子下月生辰,早前在宫中时上君给她看过一次,这一版是修改之后的。 涟卿简单过了一遍。 恰好柯度上了马车给她送冰镇的瓜果,自从太傅来了东宫,殿下再没吃过冰渣子,也没饮过冰饮,实在热得不行的时候,会吃两口稍许冰过的果子。 “这册子什么时候送来的?”她没什么印象。 柯度应道,“方才在山下歇脚的时候,殿下带‘没想好’透风去了,岁之拿来的,说上君看过了,请殿下再过目。” 涟卿看了他一眼,岁之是上君的人,他总觉得哪里不对。 柯度笑道,“当时在山脚下歇脚,也不着急走,岁之送册子来的时候,抱怨了几声蚊虫太多,我俩闲聊了几句。后来郭将军正好经过,我同岁之就问候了郭将军一声。郭将军在,我俩不好再闲聊了,临末了,岁之就说了声,下月生辰宴,礼部呈上的折子,上君请殿下先过目,这两日会同殿下一道再看看。” 涟卿警觉,“所以,岁之说这句话,郭将军听到了?” “应当听到了,很近。”柯度笑了笑。 涟卿捏紧手中的册子,是特意的……但她没想到他要做什么。 思绪间,柯度惊喜,“殿下,能听到梵音了。” 涟卿撩起帘栊,果真见山中梵音传来,庄严肃穆,难怪寒光寺会选在此处,确实多了几分虔诚肃穆在。 “柯度,你听着,稍后到寒山寺,你都跟着我。”涟卿嘱咐了声。 柯度诧异看她,有惠嬷嬷在,一般都是惠嬷嬷在殿下跟前。涟卿自然看出他眸间惊讶神色,涟卿轻声,“跟着就是了。” “哦。”柯度应声。 很快,惠嬷嬷折回,马车也准备继续往山上走。 惠嬷嬷见到柯度在马车中,眸间有些意外,询问般的目光看向涟卿,涟卿漫不经心道,“没想好闹得我头疼,让柯度先抱着。” 果真,柯度在一侧抱着‘没想好’,‘没想好’有人抱着就老实了,不像先前一样蹭来蹭去。 涟卿看向惠嬷嬷,“什么东西?” 惠嬷嬷上前,“驱蚊香。方才不是见路上蚊虫多吗?放下帘栊又热,老奴便问了声,说五脉山这处有专门的驱蚊香,老奴要了些。” “那点吧。”涟卿也是怕了五脉山中的这些蚊虫。 惠嬷嬷眸间迟疑了须臾,涟卿不知是不是错觉,但等驱蚊香点好不久,惠嬷嬷又道,“不知是不是马车里太窄,烟味有些重?” 涟卿也回过神来,是有些。 惠嬷嬷轻声道,“还是老奴给殿下扇扇风吧,隔不久就到了。” 涟卿轻嗯一声,继续低头看着礼部呈上的册子。无论出于什么目的,既然册子到了她这里,她看仔细些也好。 马车继续往山腰上走去,盘山路了不怎么好走,不敢行太快,树叶间还滴着雨,是早前的雨才停不久。 柯度撩起帘栊的时候,涟卿顺便看了看窗外,盘山道是官道,沿途都有禁军把手,岑远要怎么来? 后山陡峭,又是暴雨,要上山很难…… 涟卿心中隐隐有担心。 也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涟卿莫名觉得有些许燥热。 * 黄昏前后,马车抵达了半山腰处。寒光寺就在半山腰上,从下马车的地方起,攀一处不断的石梯就能抵达。 “阿弥陀佛。”寒光寺的方丈上前迎候,“上君,殿下。” “方丈。”涟卿还是初次见寒光寺的方丈。 “下月陛下生辰,我同东宫来给陛下祈福。”上君直接道起。 “阿弥陀佛,寺中都准备好了,请上君,殿下随老衲来。”方丈说完,上君看向涟卿,温声道,“来。” 从山腰处到寒光寺的石阶有千层,上君同方丈在前,涟卿跟在上君之后。 即便山中凉爽,这千层阶梯要爬完也不是容易事,涟卿开始喘气,但方丈同上君在一处,两人未停,她也不好停。 等到寺庙门口时,涟卿不仅额头,鼻尖都是一层细汗,里衣后背都是湿的。 上君正好同方丈说完话,转眸看她,见她脸色有些红,上君便朝方丈问起,“禅房备好了吗?” 方丈应道,“都备好了。” 上君温和道,“先让人领东宫去休息吧,舟车劳顿,我同方丈对对这几日的安排。” “阿弥陀佛。”方丈应声。 方丈身侧的沙尼领了涟卿和惠嬷嬷,柯度往禅院去。 上君远远看了她一眼,没说旁的,而后继续同方丈一道,一面说着话,一面往前。 涟卿有些猜不透上君的心思,但他这么说,那就是除了斋饭,今晚应当没旁的事了。涟卿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 禅院的禅房都不小,也备了沐浴的水。禅房都是一间房,不分内外阁间,浴桶在屏风后,惠嬷嬷守在屏风前,涟卿唤一声就能听见。 涟卿简单沐浴着,洗去一身疲惫。 屋中燃着檀香,是静心之用,也有早前闻过的驱蚊香在。 等涟卿起身更衣,岁之来了屋外,请她去素缘斋用斋饭。这还是这两日涟卿头一次同上君在一处用饭。 “素缘斋的斋饭越来越可口了。”上君称赞。 “阿弥陀佛。”方丈双手合十。 涟卿没怎么动筷子,上君问起,她应付道,“路上太热了,这两日不太有胃口,简单用了些。” 方丈应道,“山中凉爽,等过两日应当就好了。” “借方丈吉言。”涟卿道谢。 她不仅没怎么吃,茶也只简单饮了两口,上君看了看她,淡淡笑了笑,没说旁的。 方丈道,“明日会有晨间诵经,诵经之后才会到素缘斋用斋饭,禅房中备了素饼,诵经前,上君和殿下可以先用些。” “有劳了。”上君道谢。 等斋饭用得差不多了,郭维上前,“上君唤末将?” “嗯,是,郭将军稍等。”上君说完,又朝涟卿问道,“礼部的册子看了吗?” “看过了,还没看完。”涟卿不知他何意,但恰好又是郭维在的时候。 上君点头,“我正好有事同你说,给天子祈福的经文需东宫亲自供奉,早前天子怕你初到寒光寺不习惯,让我同你走一趟,既然已经安稳抵达了,我明日晌午前后就启程回京。” 涟卿眸间意外,明日? 她是没想到,甚至,还有些错觉…… 上君尽收眼底,也朝郭维道,“郭将军,你留下跟着殿下,点些人手送我回京就好。” “是!”郭维应声。 上君又看向她,“今晚先把礼部的册子看了,明日听完诵经,将礼部呈上的东西定下,过完册子我就先启程回京了,天子还在京中,我不放心。山中阴凉,你自己记得添衣。” 涟卿敛了眸间诧异,轻声应好。 “郭将军,东宫这处你多上心。”上君说完,郭维应了声,“上君放心。” 等回了屋中,涟卿也没怎么想明白上君的意图。 他真的只是陪她走一趟? 涟卿翻开手中的佛经,原本是想打发时间的,却发现不怎么看得进去。直觉告诉她不是,但上君行事滴水不漏,不说郭维,连她都险些相信。 但她不傻。 涟卿觉得今日心中总有些心浮气躁,照说寺中清净,不应当,应当是心境所致。 涟卿实在看不进去了,遂放下书册,回了床榻上躺下,只是翻来覆去许久都睡不着,好在禅房中还有檀香能凝神静息,驱蚊香的味道也不熏人。 不知过了多久,涟卿半梦半醒间听到猫爪子声和铃铛声。 涟卿知晓是‘没想好’回来了。 “喵~”没想好上前。 涟卿正想说它,目光却忽然滞住。 ‘没想好’的铃铛被人换过了!但这里除了她和柯度,没人会留意这么细致,而且,惠嬷嬷怕猫。 她想起她早前同岑远说起过惠嬷嬷怕猫的事,也想起‘没想好’同岑远亲近。 禅房中没人,涟卿抱起‘没想好’。 它爪子都是湿的,方才去了旁的地方,涟卿小心翼翼看向它身上的铃铛,果真见到铃铛里有张蜷起的纸条。 涟卿一颗心都似砰砰要跳出来,慢慢解下铃铛,从铃铛中拿出那张小纸签。 岑远的字她认得。 ——驱蚊香。 第010章 刺客 驱蚊香就在檀香炉一侧,涟卿不由转眸。 禅院中大多都会点檀香,檀香有凝神静息的作用,就同在禅房中挂“禅”字的意义一样。但驱蚊香,则是因为五脉山中蚊虫多的缘故。 涟卿和衣起身。 冠盖曜容华 第13节 禅房不分内外阁间,只有一扇屏风将床榻与别处隔开。案几上就在屏风后,放着檀香炉和驱蚊香,就在临床榻不远的地方,她下床就可以够到。 涟卿上前,先在檀香炉前轻轻闻了闻,檀香炉中确实没旁的味道;而后,涟卿的目光才落在方才岑远纸签里提到的驱蚊香上。 涟卿仔细闻了闻,但仍同早前一样,觉得驱蚊香清雅,没有旁的味道;但出于对岑远的信任,涟卿并未草率。 这次再凑近,涟卿心中微动,拿了一侧的帕子覆在檀香炉上,暂时遮去了檀香味道;这时候,失了檀香味的掩饰,她再仔细闻了闻——驱蚊香里确实是一种她说不出的香味,平日里很少闻到。 涟卿拿开手帕。 再等檀香味出来,这种香味同檀香混在一处,近乎消融殆尽,根本闻不出来。 哪能这么巧合? 涟卿有些后怕,如果不是这么巧合,就是精心准备的…… 涟卿坐在案几一侧,回想起今日用过驱蚊香的几处场景来。 入五脉山前她没接触过驱蚊香,入了山中,马车停下来暂歇的时候,惠嬷嬷说起山中蚊虫太多,下马车去取驱蚊香。 后来她看到那本礼部呈上的册子,担心上君这处有猫腻,嘱咐柯度留下来,而当时惠嬷嬷折回马车,看到柯度在的时候,确实明显愣了一下。 她以为惠嬷嬷是紧张手中的东西,还问了声什么东西,惠嬷嬷说是驱蚊香。现在想起来,当时驱蚊香只点了片刻,惠嬷嬷就说马车内太过狭小,驱蚊香的烟味太浓,还是放下帘栊,她来扇风好…… 涟卿越渐生疑。 再后来,她回屋中沐浴更衣,屋中那时就开始置了驱蚊香;在素缘斋用了斋饭回来,也点了驱蚊香,自然而然,她也没有多问。 而且,因为一侧有檀香的味道在,如果不是岑远的字,她不会留意到这里。 涟卿想起夜里看书时,有些静不下心来,像是慢慢浮上心头的燥热,但这里分明是山间清凉,禅院梵音袅袅,更应当心平气和才对。 涟卿逐一回忆起这些细枝末节处来,而眼下,隐约又觉得有些燥热,还间杂着些许说不出的感觉,她并非没有想过这是什么东西…… 是不对劲。 涟卿熄了驱蚊香,稍微顿了顿,又用手帕碾了些下来,又开口唤了声“柯度”。 今晚是柯度值夜,明晚才是惠嬷嬷。 柯度入内,“殿下醒了?” 涟卿示意他上前,将包着驱蚊香的手帕给他,“这个你收好,回了东宫再给我,还有,今晚你值夜,不管晚些谁来,只要在屋中点了驱蚊香,你都熄了,不用告诉别人,记住了?” 柯度虽然诧异,还是应好。 涟卿重新上了床榻,侧身躺下。 方才字条背面还有几个字——明日别怕。 虽然她不知道明日会生什么事,但岑远既然这么说,她能想到的,至少是今晚无事了。她也不知道怎么会意的,许是这几日同岑远在一处慢慢有的默契…… 驱蚊香的事情解决,涟卿阖眸,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但睁眼时,已经是翌日晨间,惠嬷嬷唤她,“殿下,快到时辰了,要去大殿听诵经了。” 涟卿撑手坐起,诵经是今日最重要的安排之一,不能迟了。 惠嬷嬷打了水到禅房中洗漱。 东宫朝服太过庄重,与寺庙风格不符,即便寒光寺是皇家寺院,涟卿也是身着素雅衣裳去的大殿,惠嬷嬷跟在身后。 大殿处,上君已经入内了。 她的位置就在上君一侧,上君见了她,淡淡颔首。 大殿中的僧侣开始诵经,先是木鱼声,敲钟声,而后才是整齐而低声的诵经,带了音律的梵音的确可以洗涤人心,尤其是在佛寺这样的地方。 涟卿垂眸,安静听着。早前去弘福寺有些急,只有半日,但这次,在寒光寺慢慢听着诵经,好似这段时日以来的紧张,焦虑都在梵音中逐渐平静。 等睁眼的时候,余光瞥到身侧,上君也没出声,淡然,温和,儒雅坐在一侧,仿佛也在仔细听着诵经。 涟卿想起初见上君的时候,没有什么不好印象,她是从不喜欢他的接触开始,就是早前她睡着,他指尖抚过她额头那次。 她很敏锐与旁人的接触,也知晓这种接触带着某种‘亲近’…… 他数次有意无意,所以即便旁人眼中的上君如何温文尔雅,她这里都避讳。譬如眼下,听诵经的一个时辰,她一声没出,也没再朝他看去。 等诵经结束,又去了素缘斋用早饭。 方丈同她说了后几日的安排。 上君今日就要启程回京,后几日寺中的事都是她来做。 涟卿安静听着,余光也偷偷环顾四周,无论是方才的诵经也好,还是眼下的素缘斋也好,都没见到车源踪迹。 想起字条上的“明日别怕”几个字,她一边听着方丈口中的话,一边有些心猿意马。 等方丈说完,她温声应好。 等早饭用完,上君才朝她道,“礼部的册子有些问题,走之前有几处要同你一起看看。” 涟卿目露迟疑,上君又看向郭维,“郭将军也一道吧,正好有些要一道看,看完礼部这处的册子之后,还要郭将军商议寺中后续的事,等都妥当了,我就稍后启程。” “是!” 听到郭维应声,涟卿不好不去。 上君的禅房在清净处。上君喜静,平日里看书也不喜欢旁人打扰,所以在寒光寺中也都安排的僻静处,有禁军值守,但人不多,也离得远。 禅房中也点了檀香,看到一侧的驱蚊香时,涟卿心中隐约有数,没有多看。 案几前,两人对坐,郭维也在一侧。 “这次来得人不少,安全起见,禁军的巡逻要多增加,不少外地诸侯回来,是可以佩剑的,马虎不得。” 上君是真的在同郭维说起生辰宴的巡逻事宜。 郭维也应道,“上君放心,东西两大营已经在调整人手,会提前准备好,会确保生辰宴前后的安全。” “那就好。”上君似是松了口气。 正好还要提什么,有禁军在禅房外拱手,“将军!” “上君,殿下,失陪。”郭维起身。 等郭维出了禅房,上君朝涟卿道,“这两处的安排有问题,日后你也会遇到,要避过。” 涟卿看向册子处,是座次安排,礼部未必事事清楚,有些世家之间面上看着和气,但实则背地里针锋相对,勾心斗角,这些事礼部未必清楚,但上君清楚,所以这些册子确实都要过目。 涟卿应声。 再看到第二处时,郭维折回,“上君,殿下,后山好像有不明踪迹,末将去看看,稍后回来。” 涟卿愣住。 “去吧,不急。”上君温声。 涟卿攥紧掌心,郭维一走,房中就剩了她同上君两人,单独让她来这里她是不会,她忽然意识到是后山的人恐怕是特意安排好的。 “继续看。”上君出声。 涟卿回过神来,想着要怎么脱身。 上君慢悠悠问起,“换作是你,这两家要怎么放?” 上君说完起身,行至她身后,好似从她身后的角度一起看着册子更清楚。 “怎么又出汗了?”他伸手拂过她脸颊。 她避开,但气息还是很近,近到让人发麻。 涟卿若是起身,就会贴上他身上,涟卿咬唇,“不太舒服,回去歇会儿。” 他没动弹,平静道,“不舒服就趴会儿吧,我看着你,稍后就好。” 涟卿看向屏风后,门口的禁军原本就离得远,当下不知怎么,连这些禁军都没看到,只剩了上君的近侍在。 涟卿顾不上是不是会贴上他,撑手起身,但他不动弹,她起不来,涟卿越发难受,身后的声音温和道,“过了稍后就好,别怕。” 涟卿胃中一阵翻江倒海,“上君自重。” 洛远安探究得看了她一眼。 涟卿指尖却掐得更紧,“姑父。” 这一声比刚才那声更明显让洛远安怔住,涟卿趁机起身出了禅房。 洛远安迟疑,没有追上去,她方才也不应当有心性避开他,她就算再不愿意,他凑近,她也应当主动迎合。 洛远安拢眉。 刚出禅房,就有沙尼上前,“殿下,方丈让小僧来寻殿下。” 涟卿不假思索,眼下郭维不在,同方丈一处是最安稳的。离开禅院,涟卿心慌意乱跟在小沙尼身后,也没留意旁的,等反应过来去了一处更清净之处。 涟卿刚想问沙尼一声,有人牵住她的手往一侧去,涟卿瞬间便知晓是岑远。 “岑……” 她话音未落,他低声道,“跟我来,别出声。” 他领她快步去到一处,似是仓房一样的地方,仓房内堆得很乱,都是寒光寺在修新殿的用材。仓房最后,有一处年久的柜体,没有人会特意去那里。 两人废了不少功夫,等到柜前,陈修远牵她入内。柜中很窄,两个人近乎是对着靠在一处,陈修远能透过缝隙看到外面。 她是不想出声,但喘息声有些中,而且,很热,尤其是这处仓房中,还是衣柜里,两人贴得很紧,但涟卿终于可以松开掌心。 陈修远低头看向她的手心,全是簪子扎出的血迹,就是这样,她刚才在上君那处才没失了心智。 “忍一忍。”他撕下衣襟给她包上,她看着他,眼眶忽然湿润了。 “方才怎么了?”他看她。 “没有。”她轻声。 陈修远皱眉,想说什么,忽然听到苑外很远处一声惊呼,“有刺客!” 涟卿意外,陈修远眸间却平静。 第011章 信赖 “刺客?”涟卿这处刚好被挡住,看不到柜子的缝隙外,她下意识抬眸看他,没料得唇间正好触碰到他修颈处。 涟卿愣住。 冠盖曜容华 第14节 但他好似熟稔一般,或是眼下的注意力都放在那声“有刺客”上,目光一直看向仓房外,没留意到她这处。 整个人都很平静,也没惊慌。 涟卿心中微松,起初是怕方才那一下尴尬,但很快会意,他根本没察觉。 那也好…… 涟卿这才偷偷看他。 五官精致,清逸俊朗,即便遇事也从容冷静。同他一处,他就算不出声也能让人安心。都说他是罗逢中老大人的关门弟子,好像是与旁人不同…… 思绪间,仓房外的声音忽然嘈杂了起来。 “抓刺客!” “快!” “往这个方向去了!” “搜!” “挨个搜查仔细了!” 禁军的声音就在仓房外的空地上,若是要搜,第一个就是这处仓房。 涟卿不由紧张起来,因为离得近,呼吸间的起伏陈修远很难不觉察。 陈修远低头看她。 她尽量镇定,“不会,有事吧……” 他低声道,“不怕,越乱才越好,说明措手不及的是对方;这时候不乱,才反倒不是好事。” 涟卿眸间微讶,他没说,她未必能想到;但他点破,她好像平日上课时一样,能跟上他的思路了。 仓房大门处“啪”的一声,有人将仓房大门踹开。 这一声也彻底打破了她心中平静,因为离得近,她不由攥紧手中能攥紧的东西,譬如,他的衣襟。 他低头看她。 因为离得近,一低头,唇边就贴上她额头处,她原本就有的紧张和担忧在这一刻忽然怔住。 他伸手至唇边,朝她做了一个嘘声姿势。 她会意。 仓房中的声音越来越大,应当不止一人,两人,三人都有。 仓房很大,当时她和岑远入内时花了些功夫,因为这处实在太凌乱,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用材。很多都已经年久,胡乱堆积着,也不好近来。 岑远一定是先探过路,否则他们不能这快进到这里。 果真,起初的时候还有三个人,很快,就听人道,“你们先去别处找。” 慢慢地,最后留下的这人也只是随意翻了翻,没再继续。因为从外面看,这里藏不住人,至少,没那么容易藏住人。 很快,最后一人也离开了。 随着仓房的大门嘎吱一声关上,涟卿心中松了一口气。 等回神时,见岑远也看着她。 这处就他们两人,拥挤在一处,方才的紧张氛围下还好,眼下紧张过去,就有些说不出的暧昧和绮丽,尤其是不出声的时候。 “你,你怎么知道的?”她是想问,他怎么知道对方不会仔细搜这处。 他会意道,“东宫丢了,是天大的事情,哪里有耐性搜得这么细致?这里一眼望去全是废料,旁人想进来都难,更何况一个慌乱的刺客还要挟持了一个东宫?他们只要大致看过不会有人就会走,就算要找,也是第二轮,第三轮,甚至第四轮才会细致搜到深处。” 涟卿一字不漏听他说完。 他真的很聪明,也缜密…… 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了,岑远说完,周围便都安静了,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涟卿才察觉额头处都渗出细汗,她本就怕热,这样的天气,闷在这样的地方,她还隐约还有哪里不对。 “你什么时候来的?”不开口似是更尴尬,岑远人清冷未必会觉得,她觉得。 “早你一日。” 她惊讶,“你不是,比我晚离京吗?” “夜马。”他依然言简意赅。 涟卿没出声了,但心中却清楚,这一路禁军都没耽误,他能赶在他们之前,除了夜马,也得一路不停。 而且这么短的时间还要混入寒光寺中,还要找到这样一处地方,避开禁军耳目,恐怕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岑远,可能没想象中那么简单…… “好些了吗?”他问起。 她原本不想同他说,但确实,她眼下有些不对,他问起,她如实道,“还有些难受。” “怎么了?”他看她。 涟卿咬唇,“刚才那处的驱蚊香有些浓……” 她说完便没再出声了,一是有些尴尬,二是,她自己也隐约觉得早前那股燥热涌上心头,好似压不住。 他沉声道,“驱蚊香里加了依兰花,是催.情用的。” 他其实不说她也知晓,只是不知道那是依兰花。 陈修远继续,“洛远安行事小心,都加在驱蚊香里,原本也不引人注目,再加上檀香掩盖根本闻不出来。而且他每次让人给你加的剂量都很少,但你要一直闻着,累积在一处就会有反应,所以即便你留了驱蚊香的证据,这种剂量,第二日也散完了,你找不到他的错处。” 涟卿想起让柯度收了一小驱魔香的事,原来也是做的无用功…… 陈修远又道,“你以为他会启程回京吗?” 涟卿看她。 陈修远淡声,“他是会启程,但路上大雨,马车陷入泥泞里,道路坍塌……他想要晚走一两日很容易,途中耽误一两日更容易,但在旁人看来,他已经离开寒光寺了……” 涟卿想起早前,他在她身后不让她起身。 涟卿心中后怕。 “这个人心思可怕,你不是他对手。他也料定他真做了什么,你不敢吭声,华帝信任他,就算不信任他了,你也讨不到好处。反倒是他可以拿此威胁你,让你做他的禁.脔。” 涟卿微怔。 他继续道,“华帝病重,你如果登基了,他什么都不是;但他如果拿捏住你,最好再让你体会一两次朝堂险恶,你只会转头找他,一次两次,他会让你觉得,他一直在帮你,你慢慢就是他手中的提线木偶……” 涟卿噤声看他。 他沉声道,“你该早告诉我的,我没那么快能捋清京中所有关系。” 这次如果他不是自己来了,陈壁来未必能应对洛远安。 涟卿语塞,“我……” 陈修远看她,“是不是在想,他怎么不追你?” 涟卿的表情等于默认。 陈修远应道,“洛远安是条老狐狸,他见状不对,就不会冒险。你没受驱蚊香影响,他不知深浅,所以不会乱来。他处心积虑才走到今日,城府比你想的要深得多。” 涟卿看他,“所以,小沙弥是你一早就安排好的,不是临时的?” 他轻嗯一声,“只要你单独同洛远安在一处超过一炷香时间,他都会去。” 涟卿终于明白了,岑远昨晚的字条里告诉她,明日别怕,是真的。 涟卿眸间温润…… 陈修远微楞,继续低声道,“洛远安这只老狐狸不会轻易自乱阵脚,回京前想要绝了他的心思,就要让他先乱。” 涟卿忽然想到,“刚才的刺客,是你安排的?” 正因为诧异,所以忽然抬头,所以正正好好唇间抵上他唇间。 她愣住。 他也愣住。 四目相视里,他平静道,“你不是特意的,别介意。” 涟卿心跳莫名加快:“……” 她不想他知道,但离得这么近,他应当连她的心跳声都能听到。而随着时间慢慢过去,她呼吸也明显比早前急促了很多。 他又不傻,不会觉察不出她的异样。 她尽量克制,“岑远,我,我有些难受……” 是药性上来了,如果昨晚不是察觉并熄了那盘驱蚊香,她方才同洛远安在一处的时候,药性就该上来了。 一切都在洛远安的算计中。 涟卿心中的后怕再度浮起,只是后怕过后,又有些不受控得燥热,想朝身前的人靠近。 她也明显往他贴近了些,颤声道,“岑远,你先出去一会儿……” 刚说完又觉得不对,在外面会被发现。 他是听她说话的声音都不对了,也主动贴近他。 他沉声,“信我吗?” 她的意识在一点点不受控,也轻嗯一声。 他温声道,“那闭眼睛,靠过来。” 这个时候,她脑海中似是已经不受控,听到的只有他那声蛊惑的“那闭眼睛,靠过来”。 她靠上他,他鞥呢感觉她身上都是滚烫的。他同她这么近,时间再长些,他也未必能清醒。 “没事了。”他温声安稳。 她轻嗯一声。 她以为他要伸手抱她时,他手刀拍在她后颈处。她眼前一黑,失去意识安静靠在他怀中。 他太熟悉她身上的味道,熟悉每一处。 冠盖曜容华 第15节 眼下,她靠在他怀中,似是受惊之后的兔子,终于有了安心之处。 陈修远才有心思继续想洛远安的事情。 洛远安比他早前想象的还要再手段下作些,而且这种下作是藏在温和儒雅外衣下的。 涟卿就算吃了亏,在旁人眼中,恐怕洛远安才是不得已那个…… 不让他做惊弓之鸟,他就一定还会犹豫要不要对涟卿下手;眼下闹这一出,就算他早前做了再多周密的安排,也都没用了。 寒光寺来了刺客,东宫险些被掳,这一路回京,禁军都会严加戒备,涟卿也安稳了。 收起思绪,他仰首轻叹。 其实更后怕的是他,他要是再迟来一两个月,她怕被人吃得骨头都不剩了。 * 郭维快步入了禅房,还是一脸慌张,“上君,寺中都搜完了,还是没找到东宫下落。下山的路都封锁了,但五脉山太大,不确定刺客会不会涉险从后山这样的地方走,也都派人查看了,眼下还没消息。” 洛远安脸色罕见得难看,“继续找,一定找到东宫下落。” 郭维应是,而后,又抬眸看他,“不知道是不是同早前后山的踪迹有关。” 洛远安眸间掠过一丝惊讶,但很快敛去,郭维并未察觉,洛远安沉声道,“把寒光寺前山后山都翻过来也要查,一棵树,一根草都要查,看看谁这么大的胆子,在寒光寺生事。” “是!”郭维一手抚着腰间的佩剑出了禅房。 洛远安这时的脸色才阴沉得怕人,早前后山的人是他安排来支开郭维的,谁知道真的来了刺客! 若是顺藤摸瓜查到他这里,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洛远安好似一口闷气郁结在心,涟卿没有握在手里,事情还朝着全然没料得的方向发展。 洛远安捏起手中的杯盏,下意识是想砸下的,但清醒过来的时候还是平缓放下——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自乱阵脚。 郭维一走,洛远安才开始重新复盘刺客的事。 能到寒光寺这样禁军聚集的地方行刺,必定九死一生,势在必得,怎么会朝他放了冷箭,但这一箭没有致命就走了,怎么会这么惜命? 但如果不是真的刺客,为什么要在这里闹这么一处,搅一滩浑水? 洛远安指尖轻叩桌沿,越发觉得此事应当另有隐情。 洛远安又想到失踪的涟卿。 涟卿一直对他有戒心,晨间的时候,她在他这处照说不应该那么清醒,但他又不是只有这一条计划,他还有旁的后手。但这次寒光寺生了刺客,他计划被全盘打乱,便顾不得涟卿这处。 涟卿不是没有这样做的动机。 可淮阳郡王府已经没了,这数月以来,涟卿和东宫都在他眼皮底下,她身边没人可用。 犹疑间,他忽然想起岑远来。 涟卿这趟来寒光寺前,特意要了她的猫,而柯度在带猫的同时,也捎带了岑远要她看的书册来。 岑远,洛远安皱眉。 * 涟卿醒来的时候,差不多是翌日破晓。她缓缓睁眼,记忆还停留在岑远打晕她之前…… 她是没想到岑远说的信不信他,是直接将她的打晕的意思,但她确实晕过去了,反而没有之前的尴尬了。 “没事了?”离得这么近,他当然能觉察她醒了。 “嗯。”她是醒了,但还没彻底清醒,能应声了,却还靠在他身上没动弹。 陈修远没戳穿。 “外面怎么样了?”因为才醒,所以她的声音里带着慵懒。 熟悉的慵懒。 他尽量不在她面前表露,如实道,“还在鸡飞狗跳。” “什么时辰了?”藏在衣柜里,她睡了一觉起来,什么都不知道。 “破晓了。” 破晓?她睡了这么久? 陈修远也看了看外面,估摸着差不多时候了,轻声道,“你要是醒了,先起来,我有事同你说。” 这语气太过熟稔平常,陈修远又补了声,“殿下。” 涟卿:“……” 涟卿才想起她还趴在他身上…… 涟卿起身,脸色微红。 他轻声道,“殿下,你稍后在这里一直呆到晌午,然后再出去,让禁军找到你。如果旁人问起,你就如实说,早前有小沙弥说方丈要见你,领你到这里。你觉察不对,刚想问他,他就把你打昏了。之后的所有事情,你都不清楚。再醒来,你发现在仓房这里,记住了,他们问你小沙弥的详情,你就如实说,越真实越好。” 涟卿点头,“那你呢?” 她担心他。 “我要尽快脱身。” 他说完,涟卿便会意,他是不应当出现在这里,这里有刺客在,他如果牵涉在其中,什么都说不清,还会招来杀身之祸。 “好。” 他继续道,“趁眼下破晓巡防,会有一批禁军下山搜索,我会混在其中离开。洛远安你眼下还对付不了,但闹这么大动静,他不敢再生事,但他未必不会怀疑到你头上。所以你回去之后,当惊慌惊慌,而且,要尽量显得被吓倒,一定要郭维全程跟着你,郭维是天子的人,洛远安会避讳,这样你就一定安全了。” 涟卿明白了。 “记得,你没见过我。”他叮嘱。 涟卿看他,“岑远,你其实可以不用自己来的……” 这些事他能安排这么妥当,一定不是一个人。 他没必要涉险。 “我说过你可以信赖我,眼下信了吗?”他凝眸看她。 “信。”她轻声,却笃定。 “那就够了。” 她看他。 他伸手去够她身后放着的衣裳,早前涟卿一直都没留意,原来衣柜中有他早就备好了一套禁军的军装在。 “还有一件事。”他一面拿禁军衣裳,一面看她,“回京路上不要同任何人说起洛远安的事。天子如果信赖他,这种人,你一次搬不倒他,就永远搬不到;要搬,就要彻底搬倒他,不给他翻身的机会,记住了?” 她点头,“嗯。” “闭眼睛。”他看她,她没反应过来,他轻笑,“还是你要看着我换衣服?” 涟卿:“……” 涟卿赶紧闭眼,他唇瓣微微勾了勾。 涟卿闭眼时,耳边都是窸窸窣窣的声音,也因为离得近,所以难免有触碰。 她没睁眼,但想到莫名处,还是会心猿意马,耳根子处也跟着红透了。 稍许,他更衣完,“好了。” 她迟疑了一刻才睁眼。 他轻声,“晌午的时候再出去,就说自己昏倒了,醒来就在这里,出去之前,把我这身衣裳扔到仓房角落处。” 她颔首,轻声道,“岑远,你自己小心。” “你也是。”他也轻声。 “还有。”他想起同她说一声,“如果回京路上听到什么事,都别怕。” “嗯。”她不知道他说什么,但她知晓眼下应当让他安心。 “我走了,京中见。”他推开柜门,轻巧的嘎吱一声,她往后避开,他出了衣柜。 衣柜打开,她视线宽阔了,也能看清他的脸。 他没回头,她从缝隙处,远远看着他的背影慢慢消失在仓房外…… 他真的冒险自己来了寒光寺。 ——只有殿下信任我,我才知道殿下要什么。什么时候殿下真正信任我了,我就能帮到殿下…… ——我知道要时间,不急。 涟卿看了看掌心,早前被他包扎好的一处,真的没那么疼了。 第012章 脱身 破晓,寒光寺上下仍在搜索东宫和刺客的下落。 东宫是储君,东宫出事,西秦又要天翻地覆。 刺客刺杀上君失误,弃箭而逃,眼下还没有踪迹;而同一时间东宫也失踪,整个寒光寺都蒙上了一层阴影。 寒光寺中来来往往都是禁军,陈修远拉低了帽檐,混入禁军的搜查队伍中。 他眼下已经不担心涟卿的安稳。 涟卿不会有事了,但‘昏迷’的时间太长会引人怀疑,给她惹不必要的麻烦,晌午的时间正好。 涟卿昨日药性上来时,都到了主动贴上他亲近的程度,洛远安在他自己禅房中的驱蚊香中添加的东西,有些份量,即便处理了,他也会趋利避害。 洛远安只会引导太医看涟卿的伤势,不会细查;他更不会希望天子细查,逼急了涟卿,将他牵涉出来。 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涟卿都安稳了。 那他此行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陈修远在禁军中露面,很快,陈玉就上前同他会和。陈修远跟在陈玉身侧,往陈玉领的方向去。 陈玉一直留在禁军里,知晓禁军排查的途径,也知晓搜索的线路,他将这些告诉陈修远,陈修远才能平安离开。 冠盖曜容华 第16节 “昨日晌午到眼下,禁军一共搜索了四轮,寺中排查了两轮,眼下在搜前山,后山也安排了少量的人在搜查。但人手不够,所以后山安全,郭维已经调了驻军来山中,等人到了就会开始搜查后山,主上眼下就要走。” 陈玉说完,先塞了一张纸到他手中,“头儿的位置画纸上了,属下留下来照看四小姐,确保四小姐安稳再离开。” 又塞了一枚令牌给他,“这是搜索后山的令牌,半个时辰一换,主上要快。另外,安全起见,属下可能短时间无法回京,主上保重。” “自己小心,安稳回来。”陈修远接过转身。 陈玉见他离开,也跟着转身,身影继续投入前山的巡查中,好似刚才的都是错觉一般。 * 陈壁已经在指定的地方等候,眼看着马上要过时辰了。 陈壁有些担心。 这里毕竟是西秦,主上若是被西秦扣下,那麻烦就不小了。 陈壁思绪间,听到林木间有脚步声传来。 陈壁躲在岩石后,目光看向朝这处走来的那身禁军戎装,待得看清,陈壁才松了口上前,“主上。” “走。”陈修远知晓不能久待。 陈壁领路,一路沿着后山的小径往下。 这处小径是陈玉早前从出入寒光寺的伙计处打听到的,隐蔽,搜起来也不容易。两人沿着小径走了些许,直至有流水声传来。拨开杂草,眼前是条河流,陈玉几人早前已经躺过,确认过安全。 陈修远和陈壁脱下禁军铠甲,跳下河中,沿着河流往下游去。这处开始,就等于彻底从寒光寺脱身了。 …… 晚些时候,在从河流下游靠岸。 岸边有栓好的马匹,也有叠好的衣裳,两人起身,一身都湿透。 陈修远脱下湿漉漉的衣裳,露出好看的修颈弧度,也俯身拿了干净衣裳换上。 另一侧,陈壁一面换衣服,一面感叹,“陈玉他们几人还在寺中,眼下寺中戒备森严,四小姐这处应当安稳了。等这几日一过,确保四小姐平安,陈玉他们几人也会走刚才的水路离开。” “我知道了,今日要赶回京中,明日晨间应当就会有人查到东宫头上。”陈修远这处也穿戴好。 马匹就栓在一侧,陈壁解了缰绳,将马牵了过来,“我昨日真害怕主上会杀了上君。” 陈修远跃身上马,“我是想杀了他的,但凡他不在西秦。他是华帝的人,要动手也是他们西秦自己动手,就算我要杀他,也只会借旁人的刀……” 陈翎才收拾完烂摊子,他若是在西秦生事,只会给燕韩添乱。早前他告诉陈翎半年回燕韩,眼下看,半年是回不去了。 陈修远皱眉,“淮阳郡王府那处有消息传回来吗?” 陈壁也跃身上马,“还不曾。” 陈修远牵了牵缰绳,叮嘱道,“缓两日,这两日在风口浪尖上,别让人看出端倪。” 陈壁会意,“是。” 打马之前,陈修远又忽然问起,“何妈是不是在西秦京中?” 主上突然问起,陈壁眼中灵光一现,“好像真是!” 何妈是跟着主上的老人了,应当是前年回西秦的。 陈修远沉声,“等回了京中,找机会见见何妈。” “好。”陈壁也好久没见过何妈了。 陈修远策马扬鞭,陈壁紧随其后,要想赶在晨间前抵达东宫,眼下起就一刻都不能停。 * 到了晌午,涟卿循着岑远交待的时辰从破衣柜中出来。 仓房里的东西堆得凌乱,但她记得早前是怎么进来的,也目送了岑远离开,虽然废了些功夫,但还是从仓房中出来。 远处有禁军的声音,很快就会重新搜索到此处。 ——他们如果问你小沙弥的详情,你就如实说,越真实越好。 涟卿思绪间,身后有禁军发现了她,“殿下?” 涟卿转身。 “真是殿下!”禁军激动,寺中有刺客行刺,已经搜索了一整日,都以为东宫被掳走了,眼下竟然见到。 禁军关切,“殿下没事吧。” 涟卿懵懵摇头。 “殿下稍后。”禁军朝远处道,“找到殿下了。” 涟卿深吸了口气。 * 禅房内,上君,郭维,方丈都在。 涟卿如实道,“当时从上君这处出去,寺中的小沙弥说方丈寻我,原本这趟就是来给姑母祈福的,我想方丈大师应当有安排,我就跟着他走了,当时上君禅房外的侍卫应该都看到了那个小沙弥。” 涟卿说话的时候洛远安就一直在看她,眼下说完,洛远安朝郭维和方丈道,“我问过了,是一个小沙弥带走的。” “阿弥陀佛。”方丈双手合十,“老衲未曾唤过寺中弟子来寻殿下。” 涟卿继续道,“周围都是禁军值守,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原本脑子里就有些迷迷糊糊的,没多想,就跟着他走了。” 郭维打断,“殿下怎么会迷迷糊糊的?” 洛远安先是心底一沉,很快又知晓涟卿也怕旁人知晓早前的事,所以会特别这么说,是让他开口,洛远安面色如常,“现在好些了吗?” 但洛远安简单一句‘关切’,轻易转移了话题。 方丈上前,“阿弥陀佛,殿下能同老衲说说小沙弥的模样吗?” 涟卿点头,依照岑远说的,她将能记起的都说了。也因为见过,所以描述真实,也有停顿,是因为确实也有记不太清之处,模棱两可。 郭维一听就是真的。 方丈叹道,“寺中的弟子不算多,但殿下说的仓房外,不应当是这些弟子去的地方,恐怕,这不是寺中的弟子。” 寺中原本就有刺客,按照方丈说的,那就是当时有人假扮寺中沙弥带走了殿下,然后另有刺客刺杀上君…… 动机是什么? 洛远安和郭维都沉默。 方丈继续问道,“老衲稍后会根据殿下的描述,请寺中的僧侣画像,届时还请殿下帮忙查看。” “好。”涟卿颔首。 方丈先出了禅房。 “钟太医,先替东宫看看。”洛远安看向一侧的太医。 钟太医会意上前,“殿下可有哪处受伤?” 涟卿伸手,“当时我觉察不对,刚想开口问那个小沙弥,他就伸手打晕了我,醒来就这个时辰了,在后脑勺这里。” 涟卿说完,钟太医仔细看了看,轻声道,“是有痕迹,殿下是被人打晕过了。” 洛远安眉头微皱。 一侧,郭维也道,“末将方才去看过了,找到殿下的那处仓房很隐秘,仓房中的杂物堆积很乱,一看便是废弃之处。禁军也寻寺中僧人询问过,说仓房许久未用了,应当藏不了人,那处地方很不好找,如果不是早就计划好的,根本找不到里面的容身之处。这恐怕是提前预谋好的,刺杀上君转移视线,趁机掳劫东宫,但寺中守卫太多,人没来得及带走……” 郭维的解释,涟卿都听在耳朵里。眼下所有的事情都跟着岑远的计划在走,涟卿心中轻叹。 郭维又问起,“殿下还能想起什么吗?” 涟卿想了想,摇头。 确实,被人从后脑勺打晕,是要昏这么久,应当也没有什么能想起,郭维没再多问。 正好,钟太医这处也把完脉,“殿下没什么大碍,就是受惊了。” 涟卿趁机道,“我眼下想起来,还觉得后怕,寺中到处都是禁军,还能让刺客混进来……” 郭维拱手,“是末将失职,等安全回京中,末将会找陛下领罚。” 洛远安探究看她,她轻声道,“郭将军,我还有些害怕,能不能回京前,都由你亲自值守。” “末将领命!”郭维应声。 洛远安收回目光,也朝郭维道,“让人准备一下,今日黄昏前启程回京;再找人将此事知悉陛下;再留人继续搜查。” “是!” * 等禅房中的人都离开了,太医因为涟卿受惊,煎了药给涟卿压惊。 涟卿等到喝完安神药,才安稳躺下。 屋中没有旁人了,涟卿从昨日到今日都一直窝在那个狭小的木柜里,眼下终于能好好睡一觉。涟卿怀中抱紧引枕,‘没想好’趴在她枕头一边安静没有出声。 涟卿想起同岑远离开时留下的那道背影,他是破晓前后走的,应当已经平安下山了吧。 寺中的接下来的事情,真的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们也确实会在今日起程回京。 她也不知道岑远能不能来得及赶回东宫,会不会人发现蛛丝马迹,但她想起他口中那声,“信我吗?” 她心底还会砰砰跳着。 许是,那样的场合下,很难不信任一个人…… 尤其是,对方是岑远这样的人。 * 黄昏前后,禁军整装待发,准备离开寒山寺。 方丈拿了几幅画像来,都是根据之前涟卿的描述画的。涟卿依次看过,目光看到第五张的时候,略微迟疑。 “是他。”她记得清楚。 岑远同她说起过如实讲就好,涟卿指尖指向这幅画像,“就是他。” “殿下确认吗?”郭维问起。 涟卿点头,“确认,就是这个人,不会错。” 冠盖曜容华 第17节 方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寺中确实没有这个弟子,应当是混入了外人。老衲也找旁人问过,也有人见过这幅画像上的人,应当是在上君和殿下抵寺前就在了。” 涟卿明显‘心惊胆颤’。 郭维沉声道,“果真早有预谋,一早就安排了人手。” 洛远安也拢眉,“往各处张贴告示,务必找到这个人,启程回京。” …… 涟卿行至马车前,惠嬷嬷已经在马车处等候,见她上前,惠嬷嬷撩起帘栊,涟卿上了马车。 “出去吧。”涟卿没有伸手给她。 惠嬷嬷愣住。 出,出去? 惠嬷嬷一时没有会意。 涟卿凝眸看她,“你要么回上君跟前去,要么,等回京之后,我禀明姑母寒光寺中驱蚊香的事。” 听到她说起驱蚊香,果真惠嬷嬷脸色变了。 涟卿继续道,“正好寒光寺中出了刺客,惠嬷嬷你说,旁人会不会生疑?” 惠嬷嬷骇然。 涟卿轻声道,“上君我没办法拿他怎么样,但是你,我还动得起。” 惠嬷嬷面如死灰,平日里一想温顺的东宫,眼下犹如换了一个人一般。 “我说出去,还要我请你吗?”涟卿凌目。 惠嬷嬷这才回过神来,朝她福了福身,颤颤悠悠下了马车。 等惠嬷嬷下了马车,柯度才抱了‘没想好’上马车,“殿下。” 涟卿低头翻书,“日后你在马车里伺候。” 柯度意外,“那惠嬷嬷……” 涟卿指尖又翻过一页,平静道,“日后,东宫没这个人了。” 柯度诧异,但见东宫没准备再提,也没多问,就抱着‘没想好’安静呆在一侧。 涟卿忽然想,祸福相依,这一趟未必都是坏事。至少,东宫里的这些眼线,可以借着这一波慢慢清去…… 第013章 遇刺 寒光寺才出了行刺的事,回京路上,郭维调遣了周遭驻军同行,护送东宫和上君回京;又留了部分驻军在寒光寺附近继续搜索。 这趟回京路上,护送队伍几乎没怎么停过,夜路也在走,但行得慢。 非常时期,没什么东宫的安稳更重要。 郭维也一直亲自跟着东宫车辇警戒,不敢大意。 这次寒光寺中发生的事情,京中应当都知晓了。东宫和上君遇刺这么大的事,纸包不住火。 天子尚在病榻上,他们返程当晚就收到了天子手谕,责成禁军和驻军护送东宫即刻启程回京。 上君同天子之间有默契,天子手谕才至,他们就已经在返京路上了…… 马车中,涟卿还没有睡意。 她记不清早前的的事,但从她有印象起,东宫就是处冰冷的地方,她从未像眼下这么盼着赶回东宫过。 岑远在。 她想知道岑远是不是已经安全回千水别苑了?他行踪有没有暴露? 还有他离开之后,郭维和上君对形势的分析,她也都想说给岑远听,他肯定能觉察出端倪。 还有她赶走惠嬷嬷一事。 惠嬷嬷是上君放在她身边的棋子,上君到眼下都没有反应,应当是默认了…… 她被人劫持时,惠嬷嬷不在她身边,惠嬷嬷怎么都有推卸不了的责任;她顺水推舟,惠嬷嬷也不敢多解释。 她也知道惠嬷嬷走,未必不会另换一个上君的人;但她要是在这种场景下什么都不做,上君反倒会觉得她是有城府的人。 ——你如果一次搬不倒他,就永远搬不到;要搬,就要彻底搬倒他,不给他翻身的机会。 她赶走惠嬷嬷,才说明她是真的吓倒了。 但她还怕他,所以不敢做旁的。 这些,好像都在岑远教过她之后,慢慢开窍了。 涟卿抱紧怀中的‘没想好’。 离天亮还有好些时候,她还是没困意。抵京最快也是明日黄昏前后,等到抵京,她还要先入宫面见天子…… 她想早些见到岑远。 * 岁之上了马车,“上君。” 洛远安也没歇下,在马车中点着清灯看书册。 岁之入内,到他近前附耳,“早前派去的人都打听过了,岑太傅一直都在东宫,没离开过。” 洛远安平静的眸间稍微有了些许波澜,口中重复了一声,“他一直都在?” 岁之颔首,“是,一直都在。” 洛远安目露迟疑,难道,他想错了? 洛远安放下书册,“消息确切吗?” 岁之点头,“确切,就在东宫,不会有错。” 尽管洛远安将信将疑,但似是容不得他不信。 洛远安没出声。 岁之又道,“上君,惠嬷嬷又来了……” 洛远安眸间微顿,很快,又平静道,“让她进来吧。” 岁之退了出去,惠嬷嬷慌张入内,“上君!” “这么慌乱做什么?”洛远安淡声。 惠嬷嬷尽量收起眸间慌乱,跪在他跟前,“上君,这次东宫是铁了心要轰老奴走,老奴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我知道。”洛远安随意翻着案几上的书册,平淡道,“这次寒光寺出了事,陛下一定会过问。” 惠嬷嬷脸色再次煞白。 东宫被人劫持,她不在,难辞其咎。 洛远安没抬头看她,温声道,“这些年你替我做了不少事,我都记得,等回了宫中,天子若是问起,你自己寻个理由,责罚免不了,怎么都会吃些苦头,等事情结束,我让人送你回家中。” “上君,我……”惠嬷嬷惶恐看他。 洛远安这才抬眸看她,“我答应你,只要你还有口气在,我就让人送你回家中,你家中的子侄都会安置好……” 洛远安点到即止。 惠嬷嬷愣住,很快会意。 洛远安继续低头看着册子,没再说话。惠嬷嬷朝他重重磕头,“多谢上君。” 洛远安没出声。 惠嬷嬷面如死灰,撩起帘栊,颤颤下了马车。 洛远安缓缓抬眸,眼中都是寒意。 ——洛远安,你就是天子不要的一条狗,叫两声,叫好听了,我就留你侄子侄女性命;你要不叫,我就好好安置他们。 ——洛远安,不要!不要杀我!我是狗,我是狗!我叫给你听! ——洛远安,你做得那些下作的事,天子知晓了会不会厌弃你!我当初就该杀了你!你不得好死!! 他以为他早就不在意了,但今日惠嬷嬷让他想起了早前。 寒意袭来,他握紧手中的茶杯。 很快,寒意又消融在手中杯盏的暖意中,他早就过了厌弃自己的时候。 * 涟卿不知昨晚什么时候入睡的,柯度唤她的时候,已近晌午了。 她没怎么醒,睡眼惺忪,但也知晓还没到京中。 她怀中还抱着‘没想好’,迷迷糊糊道,“怎么了?” 柯度应道,“殿下,京中来人了,好像是东宫出了什么事,马车都停下来了,上君同郭将军在一处说话,请殿下去一趟。” 涟卿忽然清醒了,岑远还在东宫。 涟卿心惊,“我马上去。” “是。”柯度退下。 涟卿心神不宁,京中来人,好像是东宫出了什么事…… 他们着急回京,连夜路都在赶,如果不是什么大事,队伍不会半途停下。 涟卿心中不好预感,撩起帘栊下了马车,郭维的确在同上君一道说话,见了她下马车,郭维停下,“殿下。” 涟卿上前,“上君。” “嗯。”洛远安颔首,温声道,“京中出了些事,让郭将军告诉你。” 涟卿看向郭维,郭维拱手,“殿下,东宫遭了刺客,岑太傅遇刺了。” 岑远遇刺?涟卿愣住,藏在袖间的指尖攥紧,“什么时候的事?” 冠盖曜容华 第18节 郭维应道,“昨日夜里。” 昨日夜里,怎么会? 涟卿心中意外,但忽然,她又想起她问他怎么赶来寒光寺的时候,他提过一声夜马。他昨日是破晓离开的,如果昼夜不停,是有可能在夜里赶回京中…… 郭维继续道,“殿下,这次寒山寺的行刺恐怕就是冲着殿下来的,先是刺杀上君混淆视线,然后想掳劫殿下,但寒光寺戒备森严,应当是当时险些被发现,所以没有得手,但东宫那处,便有人朝太傅下手了。” 郭维点破,“在殿下这处失手,所以动了杀太傅的念头,应当是在预谋之中……” ——回京听到什么事都别怕。我要脱身,也要善后。 涟卿心中忐忑着。 不确定是岑远在掩人耳目,还是真的出事了? “太傅受伤了吗?”涟卿问起。 郭维不得不开口,“左肩中了一剑,应当是冲着心口取人性命去的,太傅侥幸避开了,但左肩还是险些被刺穿,太医看过,怕是要将养些时候。” 涟卿没说话了。 左肩险些被刺穿,怕是要将养些时候…… 是伤得有些重。 这些字眼从郭维口中说出的时候,每一声都似尖锐的沉石压在心底,沉重又压抑着。 …… 回到马车上,涟卿心不在焉,也再睡不着了。 怀中抱着‘没想好’,做什么事情都静不心来,翻书也是。 昨晚她才觉得回京路上,时间过得很慢,但眼下反而很快,恍惚出神间,似是就已经抵京了。 * 千水别苑中,陈壁搭手替陈修远拢上那件湖蓝色的外袍。 他左肩这处确实伤得很重,抬不起手来穿衣,但又都是皮外伤,将养就能好。 陈壁忧心,“主上……” 陈修远沉声道,“是冲我来的,我面子真不小。” 陈壁叹道,“主上怎么不避开?” 陈修远看他,“岑远能避得开那一剑吗?” 陈壁:“……” 陈修远靠回身后的引枕,淡声道,“对方不是来杀我的,是来试探我虚实的。我真要避开了,眼下就不止是麻烦事;我避不开,这事就过了。” 陈壁叹气,“可是主上才来京中几日?” 陈修远垂眸,“是啊,我才来几日就出了这种事,这里还是东宫,涟卿早前睡过一日安稳觉吗?” 陈壁语塞。 思绪间,有内侍官入内,“太傅,殿下来了。” 陈修远错愕,这么快? 屏风后脚步声传来,他转眸看她。 涟卿也刚好入了屋中,绕过屏风,口中还在轻轻喘着气,是方才一路都尽量克制了,可还是忍不住快步,额头挂着细汗,细汗也顺着鬓间滑到修颈处。 陈修远愣住。 而岑远这身湖蓝色的衣裳,也同样让涟卿整个人怔住,骤然心悸。 好似现实与梦境忽然交织在一处,强烈得冲击着。 那道湖蓝色的身影护着她,胸膛被利剑刺穿,鲜血浸透了胸前的衣裳,也顺着宽大的袖袍滴落下来,他一手撑地,将她同身后隔开,沉声朝她道,“跑,小尾巴,跑……” 她一直看不清他的脸,只记得他的声音。 眼下,她好似渐渐看清了…… 他身后漆黑的暗巷亮起火光,他一手拄剑,另一只手推开她,“听话,走……” 他抬眸看她。 她眼眶慢慢红了。 岑远…… 第014章 循循善诱 陈修远安静看着她。看她看着他出神,然后眼眶微红,鼻尖也跟着微红,他眸间的意外渐渐散了去,取而代之的,是主动避开她的目光。 他见不惯她哭。 眼下也是…… 他平静问道,“殿下没去宫中吗?” 涟卿才回过神来。 刚才脑海里都是他这身湖蓝色的衣裳,还有梦里场景,那个人是岑远…… 涟卿眼下才察觉到眸间温润,也意识到她方才应当一直盯着对方看,还当着一侧陈壁的面。 “去了,回来了。”她应声。 涟卿余光瞥过,见陈壁在一侧‘专心’得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甲,好像什么都没看见。 陈修远转眸,“出去吧,我同殿下说会儿话。” “哦!”陈壁巴不得,一转身,似一条泥鳅一样溜了出去。 陈修远收回目光。 涟卿的确是先去了一趟宫中,也在寝殿中见了天子。 寒光寺的细致情况,郭将军早前就让人呈禀了天子。天子见了她,也是安抚,然后问了她几句,有没有被吓倒,有没有旁的事之类的,最后同她说起东宫出了些事,让她先回东宫看看岑远,所以她才回得这么快。 她也确实惦记他。 涟卿上前,在床沿边落座。 放平日里未必会,但眼下他受了伤,早前在寒光寺,两人之间有了信任,这么近的距离,于她而言,算朋友间的距离,并不突兀。 他佯装不察。 “你的伤怎么样了?”涟卿看他。 他温声,“你不是问过太医了吗?” 涟卿愣住,“你怎么知道?” 她刚才是见过太医,但他又没看见…… 陈修远轻声,“要知道吗?” 她没出声。 他笑了笑,温和道,“你来得匆忙,额头上有汗渍,是快步到这里的。太医才刚离开,你们在路上肯定会遇到,遇到了,你一定会问。” 涟卿:“……” 涟卿轻叹,“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那太医怎么同你说的?”他又问起。 她如实道,“说你伤到左肩,抬手都困难,但底子好,也没伤到要害,好将养一段时间时日就会好。只是适逢夏日,容易感染,药要勤着换,也要注意消暑。太医会每日来,药童会来早晚换一次药。” 他言辞间带了笑意,“记这么清楚?那更不用担心了,太医的话总该信了。” 涟卿看他,沉声道,“岑远……” 她是不知道怎么告诉他,她梦到过的场景和眼前他受伤交织在一处,她心有余悸。 他见她眸间都是惧色,他手轻轻解开衣领。 衣领敞开处,透着禁.欲的男子气息,因为两人离得有些近,涟卿一眼看到他衣裳内包扎伤口的白色绷带。 涟卿愣住,但确实,好像是不太严重…… 陈修远其实是拿捏过的,他刚好给她看到这处,再往下些许就是血迹,但他没让她看见。 涟卿眸间微舒。 眼见为实,太医的话眼下是可信了。 陈修远伸手,想将衣领重新系好,但指尖抚上的时候,整个人顿了顿——他一只手抬不起来,刚才的衣领是陈壁系的,而这种衣领的扣子一只手能解,但要两只手才能系好。 陈修远头疼。 四目相视下,陈修远还没出声,涟卿伸手给他系衣领。两人都缄声,仿佛就不那么尴尬了。 他看着她,想起早前在燕韩的时候,她也踮起脚尖替他系过衣领,“等等,还没好。” 他笑着看她,“没好就不系了,反正都要脱的……” 他话音未落,抱起她扣在床榻上。 …… “好了。”她的声音将他从思绪中带回,她没留意,他耳后微微有些泛红。 他轻声道,“现在没人,我离开寒光寺之后的事,你都告诉我,事无巨细,能记多清楚说多清楚。” 涟卿颔首,将早前的事逐一道起,从她自仓房出来,怎么说,怎么做的,旁人的反应,方丈让人画的人相,还有郭维和上君的对话都悉数说与岑远听,几乎没有遗漏。 因为细致,便也说得慢,不知不觉间过去很长时间。 最后,她想了想,还是同他说起惠嬷嬷的事,也看他,“我是不是冒失了?” “你做得很好。”陈修远看她。 她藏起眸间笑意,不想让他察觉,又压低声音问起,“那你呢,在东宫被人行刺,是不是你自己安排的?” 冠盖曜容华 第19节 他能安排寒光寺的行刺,将她从险境中带出来,也能安排东宫的行刺,将他自己摘出去,他早前说过要善后的…… 他轻叹,“是,我是想安排一场东宫行刺,将自己摘出去,不让洛远安查到我这处。但在我回东宫的时候,真有刺客刺杀我,你刚才看到的伤口是真的,太医也没说谎,我是遇刺了,有人想试探我虚实。” 涟卿骇然。 陈修远伸手,轻轻在唇边做了一个嘘声的姿势。 她会意。 正好安静下来,也听清了,是陈壁在外同人说话,涟卿看向陈修远。陈修远点头,涟卿会意,刚才应该有人想来这处打探消息,被陈壁搅和了。 这东宫上下到处都是旁人的耳目…… 涟卿噤声。 等稍许,屋外陈壁的轻咳声响起,陈修远才继续,“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想先听哪个?” 涟卿不假思索,“好消息。” 他唇瓣不由勾起,“别人都先会先听坏消息。” “我愿意。”她轻声。 陈修远:“……” 他明眸看她,果然,无论她记不记得早前的事,性子是一样的。 他没卖关子,“好消息是,出了寒光寺和东宫行刺的事,天子一定会加强东宫的守卫,东宫内都能出入刺客,不是好兆头,所以眼下东宫的禁军应该会大换一轮。郭维是天子信任的人,这次从寒光寺回来,你说害怕,让郭维跟着,正好寒光寺这处出了纰漏,郭维难辞其咎,天子把郭维降职,让他负责东宫安全,看似罚了郭维,但实则是把郭维给了你做近臣,是明降暗升。而且,郭维一定会猜想殿下力保,天子才会将此事高高举起,却轻轻放下,天子这是在给殿下做人情……” 涟卿看着他,他真的好像什么都知道。 今日天子才给她提过此事,给她一人提起的…… 涟卿看他,“怎么猜到的?” 他莞尔,“上位者的心思,你要是好好学了,不难猜。” 涟卿:“……” 涟卿低头,“那不好的消息呢?” “不好的消息是,朝中和京中我都不熟悉,暂时还不知道是谁下的手。” 涟卿愣住,“这就是你说的不好消息?” 他颔首。 涟卿心中微舒,她刚才真以为他还出了旁的事。涟卿看他,“这哪里算不好的消息?” “还不糟吗?我连谁要试探我虚实都不知道,怎么猜得到他的意图?猜不到他的意图,就是他在明,我在暗,那是不是不好?”他循循善诱。 涟卿:“……” 他继续引导,“殿下再想想,为什么忽然就会有人刺探我虚实?” “有人怀疑你?” 陈修远看向她的眼睛,“我来京中也十余日了,为什么早前不怀疑我,眼下忽然怀疑我?” 陈修远继续循循善诱。 忽得,涟卿眸间一亮,“是寒光寺遇刺的事?” 他欣慰笑了笑,她一惯聪明。 “继续。”他这么说,等同默认她刚才的话。 涟卿顺着他的思路延展开,理清其中关系,“我在寒光寺遇刺,是你安排的,但旁人并不知晓,以为我失踪了;可紧接着,就有人在东宫试探你虚实,是怀疑你同此事有关。” “然后呢?”他继续看她,她也继续道,“你原本想安排人善后,在东宫再演一场行刺,是想打消洛远安心中对你的嫌疑,但这个时候东宫真的来了刺客,至少,说明刺客不是洛远安安排的。” 他目露赞许,“还有吗?” 见她目露迟疑,应当是没想到旁的了,万事开头难,他没为难,他接着道,“我想打消洛远安的猜疑,在东宫安排一场行刺的时候,真遇到了有人刺杀我;那殿下,如果我在安排寒光寺行刺,转移洛远安视线的时候,寒光寺真有刺客呢?” 涟卿僵住,背后忽然一股凉意。 陈修远深入,“有人想行刺你,或是上君,但因为那时阴差阳错,我让陈玉先动了手,惊动了所有的禁军,等于打草惊蛇,对方的计划全盘打乱,不得不停止,所以没有人觉察。” 涟卿会意,“因为当时我失踪了,对方慌乱之间,不确定是不是我知晓了什么,所以只能试探你这处,看有没有蛛丝马迹。所以在寒光寺出事后的第二日,就有人来东宫试探你虚实。” 他眸间再度浮起笑意。 她本来就聪明…… 而一环接一环,环环相扣,涟卿心中唏嘘,“所以你刚才说,坏消息是不知道是谁在试探虚实。因为不知道谁在背后,就不知道他的目的。这个人很谨慎,轻易不会露出马脚,他一定是一个不容易想到的人,而且……” “而且什么?”陈修远看她。 “既然这么谨慎,再试探一次之后,就一定不会再轻易试探第二次,所以,眼下却是安稳了。” 她说完,陈修远终于笑了,“殿下聪慧。” 涟卿看向他,都是他领着她想的,否则她哪里想得到? 陈修远转眸看了看屏风后,天色渐晚,“都入夜了,路上舟车劳顿,殿下先回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涟卿想起太医说的他要多休息将养,她好像也真的在这里很久了,至少一个多时辰了。 涟卿起身,“我明日再来。” 他点头。 临到屏风后,涟卿还是驻足转身,“岑远。” 陈修远抬眸看她。 她喉间轻轻咽了咽,认真道,“你日后,别穿这个颜色的衣裳了。” 他眸间温和,“怎么了,湖蓝色的衣裳有什么吗?” 涟卿顿住,眼中很快可见的温润浮上,淡声道,“没什么,就是,你别穿了。” 他能感受到她的情绪,轻声道,“好,不穿了。” 她才出了屋中。 待得涟卿离开,陈修远眉头拢紧,又是湖蓝色的衣裳…… 他想起年关过后那日晨间,他也穿了一身湖蓝色的衣裳,她看到他的当时就脸色煞白,整个人僵住。 陈修远伸手看了看自己的衣袖,她分明记不起早前的事了,但也害怕。 这身湖蓝色的衣裳有什么? 第015章 小祖宗 翌日晨间,涟卿很早就醒了。 早前她很长一段时日都睡不好,半夜里会梦魇,然后醒了就睡不着,索性去后殿沐浴更衣后便起来看书。伺候的宫人大都习惯了她的作息,于是四更天,整个东宫灯火通明。 自上次去过弘福寺拜谒过后,佛祖庇护,听惠嬷嬷和柯度的意思,殿下夜里似是没怎么做过噩梦了。 再加上太傅住进了千水别苑,亲自看着殿下的功课,殿下有时会到很晚才回寝殿。洗漱入睡后,也能一觉睡到晨间。 今日涟卿又醒得早,柯度有些担心,“殿下可是梦魇了?” 涟卿应道,“早朝还有些时候,我去看看太傅。” 柯度会意。 早朝在辰时,殿下是惦记着太傅这处的伤势。 等换好朝服,涟卿果真先来了千水别苑这处,虽然千水别苑就在东宫中,但眼下这个时辰倒也不算早,屋檐下还亮着檐灯,晨曦微露里,还有昨晚雨后的清新在。 长廊这处有十余串灯笼引路,陈壁远远见了她,拱手问候,“殿下。” “太傅醒了吗?”涟卿上前。 陈壁应道,“还不曾。” 涟卿看了看屋中方向,他还有伤在,没醒也在意料之中,她原本也是想来看看,眼下也不能多耽误了,“我先去早朝了,晚些再来,太傅这里有什么,你让人告诉柯度一声。” 陈壁和柯度两人都应是。 涟卿遂才转身,等东宫仪驾走远,陈壁才抬头看向那身端庄雍容的朝服背影,早前四小姐来千水别苑都是换了普通衣裳,陈壁还是头一次见到。 他认识四小姐的时间也算早了,所以总不习惯他眼下的身份,但在这身朝服下,确实有东宫威严在了。 陈壁伸手挠了挠头。 * “陈壁。”等屋中唤他,陈壁才入内伺候陈修远起身。 陈修远伤了右肩,右手抬不起来,只能陈壁照顾。 “你什么表情?”陈修远见他一脸笑意挂在脸上,分明一幅‘你猜猜有什么好事,但是你不先开口,我肯定不先告诉你’的模样。 陈壁笑道,“主上,刚才,四小姐来过了……” 陈修远眸间微滞,她来过? “我怎么不知道?”他口中平静。 陈壁笑道,“说早朝之前来看看太傅醒了吗,见主上没醒,先去早朝了,说晚些在来。” 陈修远看着他:“……” 陈壁脸上的笑容慢慢僵硬。 果真,陈修远淡声道,“你很闲?” “没有!绝对没有!”陈壁斩钉截铁。 陈修远瞪了他一眼。 陈壁赶紧噤声,扶他起身,然后去衣柜处替他取衣裳。 陈修远看了一眼,似是想起什么一般,淡声道,“换一件。” “哦。”陈壁也不没问怎么了,就将手中这身湖蓝色的衣裳挂在一侧,然后伸手又去够了另一件湖蓝色的衣裳。 冠盖曜容华 第20节 陈修远:“……” 陈修远无语,“把那两件湖蓝色的衣裳都扔了。” 陈壁:“……” 陈壁回头看他,迟疑道,“主上,这两件衣裳是太子殿下塞的,主上早前说带着的。” 陈修远是想起来了。 他要来看涟卿,念念也嚷着要来,但怎么可能让他来。 念念眼巴巴看他,眼见着眼泪就要掉下来,“为什么‘没想好’都可以去,我不可以去?” 他平静道,“因为‘没想好’是猫。” 念念:“……” 念念继续道,“可是念念想去呀!” “哦,你想都别想。” 顿时,有人的眼泪吧嗒吧嗒往下落。 陈修远:“……” 最后,妥协的结果是念念没跟着来,但念念喜欢湖蓝色,塞了一堆湖蓝色的衣裳给他。 陈修远头疼,“那收起来吧。” 陈壁放下,取去了另一侧那件天青色的衣裳给他。 * 下了早朝,魏相有话同涟卿说,涟卿留到了最后,同魏相一道。 “殿下没事吧?”魏相眸间担忧,“寒光寺出了这么大的事,殿下可有吓倒?” 涟卿知晓魏相担心她,一语带过,“当时昏过去了,旁的都不知晓,等醒来的时候才觉得后怕,后来郭将军一直在,也就慢慢不担心了。” 两人一面说着话,一面下着阶梯。 魏相一身深紫色的官服,双手背在身后,长叹道,“此事不简单,还有东宫之内也生了事端,这朝中看似平静,实则暗潮汹涌,有人的胆子都大到了这种程度,殿下这处务必要多留意。” “老师放心。”数月来,涟卿已经叫习惯了老师。 魏相颔首,“眼下有郭维在,东宫这处应当安全得多,郭维为人正直忠厚,殿下可以放心。” 涟卿颔首。 魏相又问起,“太傅还好吗?” 涟卿如实道,“昨日我去看过了,他右肩受了伤,抬不起来,但人的精神尚好,太医也说了是多将养的事。” 魏相眸间再现忧色,“当初是老臣力邀他入京的,谁知才几日就出了这样的事,还真不知道怎么同罗老大人交待。老臣先去政事堂一趟,等晚些忙完,再去东宫看看太傅。” “好。”涟卿应声。 “殿下。”以后内侍官快步上前,是天子寝殿侍奉的内侍官,“殿下,陛下宣召殿下。” “老师,那我先走了。”涟卿看向魏相。 魏相一面捋着胡须,一面颔首,“殿下去吧。” * 等到寝殿,殿中的药味浓郁,应当是天子才用了药。 “姑母。”涟卿入内。 “今日好些了吗?”涟韵轻咳两声。 涟卿上前,“我没事,姑母不必担心。” 涟韵点头,“那就好,朕就怕你吓倒。早前一直噩梦,好容易好些了,别又被这些东西缠着。” 涟韵说完,又接连咳嗽了好些。 涟卿上前替她抚背。 她摆手,示意不必,“这些年熬也熬了,知道自己的身子什么状况,倒是你,趁着年轻时好好将养着。” 涟卿递水给她。 “岑远呢?”涟韵轻抿一口,而后问起。 “太医说没什么大碍,就是手抬不起,伤要勤换药,要将养一段时日。” 涟韵沉声,“这也是无妄之灾,他到京中也不过十日,不过他是太傅,也就是日后的天子近臣,他自己还是大意了。” 涟卿微怔,忽然明白岑远说的试探的意味。 其实不止行刺的人,天子,何尝不是也在试探他? 涟卿没吱声。 涟韵的咳嗽又重了些。 “姑母。”涟卿看她。 涟韵似是咳得有些难受,心中又有些烦躁,不想再提病的事,涟卿没有触怒她。 她继续道,“惠嬷嬷同朕说了,寒光寺的事她难辞其咎,在朕跟前讨了二十杖,日后,东宫不用她伺候了。” 二十杖?涟卿意外,但天子面前,她很快敛了眸间颜色。 涟韵看她,“朕知道,这些时候一直是惠嬷嬷跟着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也是个念旧的人,但她没做好分内之事,你眼下是没事,你若有事,她难辞其咎。” 涟卿没接话。 涟韵继续道,“你日后是天子,精力都在朝堂上,一个起居嬷嬷能替你做的事很少,就挑个靠谱稳妥的便好,再选两个得力的内侍官在身边伺候,柯度年纪小,朕来安排。” “是。”涟卿应声。 去寒光寺前,岑远给她上课,其中一条就是,如果越是细小的事,上位者却说了细致的安排给你听,就是她已经定好了,你赞同与反对都没有意义。她的时间和精力优有限,她耗了时间去想,就不会再耗费时间去听。 果真,涟韵中途没停,继续道,“阿卿,这件事背后没那么简单,也不会那么快就水落石出,你是东宫,更要沉得住气,不要被这种事情牵着走。日后,这种事情也不会少,切忌自乱阵脚。你若自乱阵脚,旁人才有机可趁。” “阿卿知道了。” 涟韵颔首,“朕昨晚同魏相商议过了,你下月临政的时间不变,越是出了这样的事,越要做给他们看,你就是东宫,你能接起来朝中之事,也不容旁人小觑,朕的意思,你能明白吗?” “明白。” “那去吧,记住,只有你不看轻自己,旁人才不会看轻你。”涟韵看她,涟卿点头。 * 等回了千水别苑,见岑远在书斋中看书。 “你怎么起来了?”涟卿入内。 陈修远温声道,“太医又没让我一定卧床,我伤得又是肩膀,不是腿,出来走走,透透气,看看书,兴许还能好得快些。” 涟卿一时都不知道他是淡然,还是说的反话,也想,他日后若是这幅语气说反话,旁人也未必听得出来。 陈修远放下手中书册,“既然来了,先做今日功课吧。” 涟卿:“……” 涟卿意外,“今日还要做功课?” 陈修远起身,声音淡然,“为什么不做?要杀你的人,和要对付你的人,不会因为你才经历了遇刺,你想休息了,今日就不对付你了。” 涟卿无法反驳。 陈修远左手拿起一本册子,放在她面前,“抄一遍。” 涟卿:“……” 陈修远知晓她疑惑,“这本书比《五目记》生涩得多,要细读,但不容易读懂。抄的时候,脑海中会过一遍,等于预习了。你先抄完,我们今日讲这本书。” 涟卿忍不住,“罗老大人也是这么教你的吗?” 呵,牙尖嘴利的劲儿又上来了。 陈修远凑近,“嗯,还要严格得多。” 涟卿:“……” 涟卿握笔,老老实实抄书。 虽然说归说,但自从寒光寺那次之后,她对他心底是信赖的。因为信赖这个人,所以他要她做的,她也照做。 譬如当下,专注抄书预习着,心无旁骛。 她心无旁骛时候的模样很美…… 他垂眸。 脑海中想起初见她的时候,涟恒在他旁边,“看到没,那就是我们家小祖宗。” 他是见过涟恒热情洋溢给自己的妹妹写了洋洋洒洒几大页的信,有人就回了一个“阅”字,眼下看到本人,他嘴角微微勾了勾。 涟恒叹道,“我们家小祖宗最喜欢看书,哦,对了,还有一幅毒舌,冷不丁就能怼得你无话可说。她才是我们家的掌上明珠,我和大哥都是陪衬。” 他拍了拍涟恒肩膀,笑道,“理解,我们家也是女儿更金贵。” 涟恒当即笑起来。 “岑远?”涟卿唤到第三声上,他才回过神来。涟卿很少见他出神,而且是像刚才那样嘴角噙着淡淡笑意。 她唤他,他转眸看她。 她忽然发现两人离得很近,四目相视里,近得,就像当日在废旧衣柜里…… 她莫名想起她贴近他,他同她说,上来。 涟卿:“……” 涟卿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胡思乱想起这些,但真的离得很近,她先唤的他,她喉间轻轻咽了咽,胡诌问道,“你,你好些了吗?” 他也看她,似暧昧,似无意:“不是问过了吗,这次,指哪处?” 作者有话说: 阿卿:到处! 冠盖曜容华 第21节 第016章 清晖落卷中 涟卿脸红,他的目光没从她侧颜上离开。 她心中唏嘘,正想着要怎么敷衍过去,余光却瞥到有内侍官入内,“殿下,太傅,魏相来了。” 涟卿心中顿时舒了口气,老师来得真是时候。 “快请。”涟卿出声。 内侍官拱手应是。 涟卿刚要起身,陈修远轻轻敲了敲桌面,涟卿抬眸看他,他淡声道,“魏相是来看我的,我去见就好,殿下接着在此处抄书,今日要抄完。” 涟卿:“……” 眼见他起身,涟卿支吾,“我已经快抄完了。” 她倒没说谎。 他笑了笑,“那就再抄一遍。” 涟卿奈何,他继续道,“如果两遍都抄完了,就默写一遍,能默出来就不用再抄了。” 涟卿:“……” 他自己都说比《五目记》还拗口,她怎么可能只抄两遍就能默出来? 书斋外的脚步声渐远,涟卿轻轻叹了叹,还是重新握笔,继续伏案,认真抄书。 * 夏日炎炎,柯度带了人来了书斋这处放置冰块降暑。 涟卿被打断,便从书斋这处的窗户看出去,正好能看到千水别苑的湖心亭处,魏相同岑远一道在湖心亭这处说话。 水榭亭台,四面环水,比她这处置了冰还凉快。亭间挂了轻罗幔帐遮挡阳光,湖风拂过的时候,她正好能看到面对着她坐着岑远。 虽然离得远,但她能看到他端起杯盏,嘴角挂着清浅笑意,在同魏相说话。 她只是随意看了一眼,原本也只是想看一眼的,却未收回目光,再又多看了一眼。 ——要杀你的人,和要对付你的人,不会因为你才经历了遇刺,你想休息了,今日就不对付你了。 ——这种人,你如果一次搬不倒他,就永远搬不到;要搬,就要彻底搬倒他,不给他翻身的机会。 看他的时候,涟卿脑海里会莫名想起他早前说过的这些话,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好奇…… 她原本是拿着笔的,不知不觉间变成了一手托腮,一手握着笔,但什么都没写,就一直这么托腮看着窗外。 忽然,也不知道是不是她错觉,湖心亭那处,岑远转眸,目光朝她这处看过来。虽然隔得远,她还是觉察了,然后赶紧低头避开他目光,装作一幅认真抄书的模样,没有再看她。 湖心亭处,陈修远端起茶盏,唤了声,“陈壁。” 陈壁上前,“太傅。” 陈修远附耳交待了声。 “去吧。”陈修远嘱咐完,陈壁这快步离开。 湖心亭中,魏相继续道,“这才几日,就出这样的事,老夫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陈修远笑道,“魏相言重了,既然来了京中,这些都在意料之中,不奇怪。” 魏相探究看他。 他继续道,“魏相心中应当一早就有数了,所以才说急上眉梢,这样看,东宫这处确实要人。” 魏相眸间释然,“不瞒太傅,如今这朝中看似太平,实则暗潮涌动,天子无力朝政久矣,世家都想从中分一杯羹,越过东宫,把持朝政,谁来做这个东宫都不容易。” 陈修远抬眸看他,“有句话,下官不知当问不当问?” “太傅问就是。” 陈修远平静道,“早前听说淮阳郡王府出了变故,但怎么打听,朝中对此事都讳莫如深,所以想问魏相一声,这背后可是还有隐情?” 他说完,魏相明显愣住。 陈修远目光坦荡,没有回避,“我早前不在京中,也未入仕,听过淮阳郡王府的事,但不知道具体。此事事关东宫,我既做了这个太傅,总要清楚来龙去脉,才有的放矢。魏相是心细东宫的,下官也只能寻魏相问起。” 魏相轻轻捋了捋胡须,一声长叹,“这事原本不当再提起的,但太傅问起,老夫就将知晓的都告诉太傅。但此事是天子忌讳,太傅知晓即可。” 陈修远点头。 * 书斋中,涟卿又低头抄了一阵子书,再抬头,偷偷望向窗外的时候,岑远还是在同魏相说着话,只是没朝她这处再看了。 涟卿继续看他,他仍在同魏相说着话,但不像之前那样,莞尔,温和,笑意恰到好处挂在嘴角,清逸俊朗;他整个人脸色都是阴沉的,不时拢眉,就算是伸手端茶盏,也似是带着凝重的思绪,眉头不展。 这是另一种模样的岑远。 很少见…… 思绪间,忽然窗外有人影上前,涟卿赶紧低头,来人是陈壁,“殿下。” “怎么了?”她佯装淡然,手中也握着笔,好像方才并未分神过。 陈壁尴尬道,“太傅有话捎给殿下。” 涟卿眸间微滞,他不是在同魏相说话吗?而且应当还是在听魏相说,他自己面容有些严肃。 一侧,陈壁硬着头皮道,“太傅,让给殿下说声——认真,不要东张西望!” 涟卿:“……” 陈壁:“……” 陈壁尴尬笑了笑,伸手粉饰太平得挠了挠头。 涟卿奈何,“出去吧。” 陈壁巴不得。 等陈壁出去,涟卿重新低头握笔,虽然在抄着书,但总有些心不在焉的。 等静下心来定睛一看,方才心不在焉时哪里抄得是书?都是写得岑远两个字…… 涟卿心中唏嘘,只能揉成纸团,扔在一侧的纸篓里,重新低头抄写。 * 湖心亭中,魏相还在同陈修远说起,“此事,太傅知晓即可,都是十余年前的事了,当时陛下还未登基,陛下的叔父景王谋逆,生了一场宫变,当时的天家和太子,还有旁的皇子都在这场宫变中没了,只剩了陛下一人。” 听到此处,陈修远微微蹙眉。 魏相继续道,“但这场宫变没持续太久,姜家带人平乱,禁军和驻军攻破了城门,动乱很快平息下来。陛下登基,头一件事就是诛杀了景王一门,也是这个时候埋下的祸端——淮阳郡王与景王算是同宗,而且,还不远。” “就是因为这件事?”陈修远沉声。 魏相摇头,“同宗只是祸端之一,当时景王手下的谋臣里有一人叫薛仁书。薛仁书同淮阳郡王是同窗,两人交好,但此事在当时并未被发现,也掩了下来。其实有这层关系在,淮阳郡王府的立场很难说。一则,淮阳郡王府没落很久了,原本就是旁支宗亲中不起眼的一个,早就习惯了偏安一隅,所以不会冒险去做这些事,这能说得通;但另一则,淮阳郡王府本就同景王同宗,又同薛仁书走动密切,难保不是想借景王翻身……所以,淮阳郡王府的事是往前一步,或是退一步都有理由。这事原本就是看天子的心意,只是早前没有爆出,便一直无人问津。” 陈修远叹道,“那是因为两年前立储的事?” 魏相颔首,“是,陛下卧病久矣,朝臣向陛下施压,陛下便在宗亲名册中天挑了人选,殿下也在其中。但当时,陛下并未公布储君人选,倒是有不少陛下不中意殿下的传闻流传出来。” ——早两年的时候,陛下要从宗亲中挑选继承人,爹娘带我们兄妹三人来过京中,但那时陛下和上君没有透露储君人选。但等回淮阳不久,不知道家中牵涉到什么案件,父母和大哥都被押解入京;二哥送我出去避祸,但我记不清那个时候去了哪里…… ——冠之,夺嫡内乱,宗亲多受波及,父兄下狱,我需留下奔走。时局逼人,前途未卜,皆有命数。唯卿卿安然,乃余生所系,望代为照看。若时局安,则至燕韩当面叩谢;若无音信,则勿遣卿卿回西秦,往后平安喜乐代为照顾。 魏相说的,同涟恒和涟卿兄妹两人说的都对得上,也就是说,虽然华帝没有透露选了谁做储君,但确实在此之后,淮阳郡王府出了事,然后有了涟恒送阿卿到他这处避祸。 陈修远看向魏相,继续听魏相道,“当时朝中上下都在猜,陛下选中了哪个宗亲之后,此事,只有陛下,上君,还有几个老臣知晓,老夫也在此列。老夫可以告诉太傅,当时陛下定下的人,是殿下的大哥。” “涟宋?”陈修远惊讶。 魏相也惊讶,“太傅认识涟宋?” 陈修远指尖微滞,他是不应当认识涟宋,陈修远平静道,“不认识,但既然到了东宫,东宫的身世总打探过。” 魏相会意点头,“那老夫继续,当初陛下并未公布储君人选,但时隔几日,就有风声到了陛下耳朵里,当年宫变,淮阳郡王府同薛仁书有染……” “那未免太巧合了。”陈修远沉声。 魏相颔首,“是,但当年,确实是景王逼宫害死了先帝和先太子。有些证据对准了当时的淮阳郡王,所以淮阳侯府都下了大理寺牢狱。淮阳郡王府世子涟恒带着殿下,也就是当时的郡主逃了出去,才幸免于难。此事牵连太大,又涉及到日后储君之位,所以陛下秘而不发,朝中对此也并不清楚。” “所以淮阳郡王府一门是被秘密扣押的?”陈修远看向魏相。 魏相点头。 陈修远想起涟恒的信,涟恒是回去洗清冤屈的,但正如魏相说的,此事错综复杂,能在这个时候传出风声,就是冲着淮阳郡王府去的,涟恒即便回了西秦也很难。 他不敢想涟恒经历了什么,又为什么失踪了…… “那后来呢?”陈修远藏了眸间情绪,“天子怎么会忽然定了殿下做东宫?” 如果华帝认定了淮阳郡王府同景王谋逆一事有关,那无论是涟宋还是涟卿,都不应当是储君;但如果华帝认定淮阳郡王府同景王谋逆一事无关,那为什么储君之位会从涟宋这里,到了涟卿这处? 说不通……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其中一定有猫腻。 陈修远看向魏相,魏相摇头道,“老夫也问过天子,但天子只同老夫提起,殿下天子聪颖,适合做储君。” “可淮阳郡王不是下狱了吗?”陈修远一语道破。 “是,所以东宫需要一个清白的身份。”魏相顿了顿,应当是最后的这些事情,才是魏相犹豫要不要同他提起的,最后道,“天子放了淮阳郡王府一门,然后,让淮阳郡王接殿下入京为储君。” 陈修远想起早前那封送到燕韩的信。就是那封涟恒的信,他才让陈蕴送涟卿回西秦的。 思绪间,魏相声音渐沉,“后来就出事了,殿下刚回淮阳不久,淮阳郡王府被灭门。” 灭门?陈修远心头骇然,尽量平静,“外面没听说。” “此事天子让封了口,是天子亲自定下的忌讳,所以外面打探不到这些消息,都以为是当日是走水。”魏相声音也渐渐隐了去。 “那世子涟恒呢?”陈修远问起。 “下落不明。”魏相沉声。 陈修远:“……” 冠盖曜容华 第22节 一切好似都清楚了然了,但又回到了原点。 “那殿下怎么会失忆的?”陈修远还想知晓此事。 魏相看了看他,压低了声音,“此事,绝对不可以声张。” 陈修远背后一股寒意。 魏相低声道,“东宫,是被人用药失忆的。” 用药,陈修远眸间黯沉,隐在袖中的指尖死死攥紧…… * 涟卿终于写完最后一句。 她以为她抄两遍怎么能记得住?早前魏相从来没让她这么抄过书,但没想到岑远让她抄了两遍,她竟然真能默写出来了…… 兴许,她真的天资聪颖。 又或者,早前就看过这本书,所以有印象? 思绪间,见到书斋门口的天青色身影。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涟卿微讶。 陈修远温声道,“刚刚。” “魏相呢?”涟卿伸脖子。 他看她,“殿下在看书,魏相说不打扰,先回了。” “哦。”涟卿轻声,“我抄了两遍,默写了一遍,你看看?” 她将案几上的册子往前推,她是想告诉他,她有认真在抄写,也真有默写出来了。 陈修远上前,左肩受了伤,是右手翻了翻。清秀的字迹映入眼帘,干净隽秀,工整有力…… 陈修远藏了眸间情绪,轻嗯一声。 “最后一遍,真是我默写出来的,没有使小聪明。”她笑着看他。 他也转眸看她。 她笑着,他眸间藏了压抑,就这样,一人笑着,另一人清冷,四目相视里,黄昏渐至,东宫各处陆续掌灯,书斋外的檐灯高高挂起,温和的光映在他侧颊,剪影出一道精致的轮廓。隔着温柔的光晕,她仰首,他低头,似清晖落在画卷中…… 她心中砰砰跳着,又似倏然漏了一拍。 “回吧。”他淡声,声音中透着玉石般的柔和醇厚。 她看着他,修长的羽睫轻轻眨了眨,轻声道,“今日,不讲课了吗?” 说话的时候,目光也没从他眸间离开。 挺直的鼻梁上,眉头微微蹙了蹙,眸间淡垂,“不了。” 隔得近,他唇畔的呵气幽兰似是都在她近侧。 她耳后微红,“那,那我明日早些来。” 她起身,轻盈的步伐里有故作的沉稳,怕他看出。等走远,才双手背在身后,在长廊处踩着点点光影,似脚下踩着轻快又让人心动的乐章与音符。 第017章 心上人 这一晚,涟卿很早就睡了。 睡前,抱着‘没想好’在怀中揉来揉去,揉了很久。她也不知道在揉什么,但揉到‘没想好’都顶着一张猫脸,有些许不耐烦,还是陪着她一处。 寝殿中清和悦耳的笑声传来,伺候的宫人都能听到。 殿下不怎么爱笑,在东宫时,大多沉默寡言。眼下才似这个年纪的姑娘,笑声中都多了些许无忧无虑。 但另一处,陈修远近乎一夜没阖眼。 从魏相口中听到了他一直以来都想知晓的事,但知晓之后,又似数不清的钢针扎在心底。 夜不能寐。 尤其是,黄昏前后,她笑眸看他的时候…… 那双清亮的眼睛,越清澈无暇,越将他带入深渊冰窖中。 * 翌日休沐,涟卿睡到自然醒。 才从寒光寺回来,路上没怎么休息好,难得今日休沐,没有早朝,柯度没叫醒她。但这些时日以来养成的习惯,涟卿也睡不到日上三竿。 睁眼的时候,也才晨曦微露,阳光不算刺眼。 ‘没想好’不在枕头一侧。 它平日里总习惯待在她枕头旁,眼下不在,涟卿都不用想,就能猜到它去千水别苑那处找岑远了。 有时候涟卿自己都不知道,‘没想好’到底是她的猫,还是岑远的猫…… 涟卿撑手起身,寝殿中伺候的宫女闻声入内,“殿下。” “备水沐浴吧。”涟卿习惯了晨间沐浴,早前惠嬷嬷在殿中伺候时,就像有一双无时无刻不在的眼睛,无论你做什么,只需两刻钟时间,宫中都一清二楚。甚至,比她自己知晓得都更清楚。 如今惠嬷嬷不在了,仿佛在殿中做什么都自在多了。 涟卿唤了柯度来。 “‘没想好’呢?”她先问。 柯度尴尬开口,“跑去太傅那里了……” 涟卿看他,“怎么不抱回来?” 柯度奈何,不是他不想抱,柯度如实道,“抱了一次了,又跑去了。” 涟卿头疼:“……” 胳膊肘往外拐的家伙,就睡觉的时候在她这里。 柯度又问,“那殿下,还抱‘没想好’回来吗?” “不用了。”反正她稍后也要去岑远那里,今日休沐,昨日落下的课也要补回来,恐怕一整日都要呆在千水别苑那里。 人在,猫也在,两个都跑不了…… 不知为何,她脑海里冒出的是这句话。 涟卿眨了眨眼,似是想起什么一般,又吩咐道,“对了,柯度,去打听下惠嬷嬷的下落。” 柯度眸间微讶,惠嬷嬷不是殿下让…… 涟卿轻声道,“我想知道她去何处了。” 柯度会意颔首。 * “太傅起了吗?”今日休沐,涟卿穿了一件鹅黄色的抹胸襦裙,配了白色的轻纱开襟,在夏日里,如同一抹清凉养眼。 这幅穿着打扮的四小姐同在燕韩时近乎一样,险些让陈壁生出错觉来。陈壁拱手,“殿下,太傅起了,太医在换药。” 太医嘱咐过夏日炎热就怕伤口感染,所以屋中要多通风,也要放冰块降暑,眼下,窗户便是打开了,中间只用六扇屏风隔开了,涟卿这处隐约能认出屏风后的身影。 太医替他宽衣后,在解绷带。 因为隔得远,屋中的说话声听不见,她也不好一直盯着屏风后看,涟卿收回目光,“太傅昨晚还好?” “殿下放心,太傅没什么大碍。” 听到陈壁的话,涟卿心中一块沉石落下,又看了屏风的方向一眼。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好像看见屏风后的那道身影也转头看她。 涟卿摇了摇画扇取风,正好身后的内侍官快步上前,“殿下。” 是瓶子。 瓶子同柯度都是她身边的内侍官,柯度在她身边多,瓶子跑腿的时候多,“殿下,阳平郡主到了。” 卓妍来了? 寒光寺才出了这些事,卓妍听说了肯定担心她,所以晨间就来了东宫寻她。涟卿看向陈壁,“告诉太傅一声,我晚些来。” 陈壁应好。 * “吓死我了!”寝殿中,卓妍远远迎上,虽然看到她好端端得站在眼前,卓妍一颗心还是砰砰跳着。 “我这不好好的?” “哪里好好的!”卓妍叹气,“去寒光寺,寒光寺有刺客;太傅留东宫,东宫里也有刺客……” 涟卿忽然觉得卓妍的话确实句句在理,竟然无法反驳。 涟卿宽慰,“我真没事,要不你看看?” 涟卿大方在她面前转圈。卓妍果然睁大了眼睛从头到脚认认真真看她,连手指甲都看过了,这才松了口气。 涟卿笑开。 眼下尚是晨间,苑中也不闷热,两人没在寝殿中久待,而是在苑中散步。 “听说太傅受伤了?”卓妍问起。 “嗯。” “那刺客可抓到了?后续要怎么办?这东宫都能堂而皇之来刺客了,后续还安稳吗?”卓妍是真的关心她。 “刺客还没找到,但陛下已经让郭将军来负责护卫东宫了。对方能这么悄无声息混入东宫,东宫中的禁军应当有内鬼。昨日郭将军就将东宫值守的禁军都换了一轮了,也增加了接戒备和巡逻,应当不会有事了。” 四下无人,卓妍轻声,“眼见着你下月临政,这就什么事情都来了,也什么牛鬼蛇神都不请自来了……” 涟卿笑着看她,明明是不好的事,但在她这处被调侃一番,都似风轻云淡了。 卓妍沉声道,“终于知道你早前怎么不想做储君了,这哪里能睡一日安稳觉?” 冠盖曜容华 第23节 涟卿却莞尔,“我近来睡得还挺好。” 卓妍驻足,瞪圆了眼:“???” 但涟卿却双手背在身后,窈窕的身姿,脚步也未停。卓妍快步撵上,一脸将信将疑,“弘福寺这么灵验呀?” 涟卿笑而不语,等同默认。 无论如何,她是真的没再做过早前的噩梦了,虽然,也想起梦里的人是岑远,但梦多是象征,眼下岑远也遇刺过了,是不是也算过了…… 涟卿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的绣花鞋上,略微出神。 “对了,你之前不是说,让我想起早前重要的事,务必告诉你一声吗?”卓妍这次来,的确是有她的事。 卓妍从袖中掏出一枚信封,“你看。” “书信?”涟卿好奇看她。 卓妍颔首,“嗯,信封上的字,认得吗?” 涟卿笑起来,“哪里找到的?” 她的字,她当然能看出来,虽然同现在的字有些差别,但一看就是自己的。 卓妍笑道,“前两日正好搬苑子,我清理箱子的时候看到的,我还以为早前弄丢了,没想到还在。你快好好看看,有惊喜~” 惊喜?涟卿眸间微讶。 卓妍凑了脑袋近前,等涟卿看完,整个人都有些懵,这哪里惊喜,分明是惊吓还差不多? “什么时候的事呀?”涟卿不由脸红。 卓妍果然笑起来,“西华九年的事。” 涟卿头疼,西华九年,那年她应该才十一岁…… 她那时候真有偷偷喜欢的人? 姓陈,是哥哥的同窗,燕韩的茶叶商人,会煮茶,温和儒雅,人也风趣,而且生得好看。她前日里偷偷摸摸看的话本子被他看到,他没告状,但次日就在男主出现的地方大字批注——这种人,出现在话本以外就是骗子,遇到了记得找你二哥。 涟卿整个人都有些不好,还有什么能比你明明记不清早前的事,却忽然发现自己早前有偷偷喜欢的人更尴尬的吗? 涟卿又看了一眼,却莫名想起岑远来…… “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卓妍凑近。 涟卿敛了目光,“没有。” 卓妍不免有些失望,刚才看她那幅若有所思的模样,还真以为她想起什么了。卓妍倒不怕白忙活一场,就怕涟卿自己失望。 卓妍安慰,“你也别丧气,我再找找看有没有这个茶叶商人的消息,若是有,总能找到的,你也总会想起来的。” “不用了。”涟卿却笑着看她。 卓妍微讶,“嗯?” 涟卿将信收起来,淡声道,“小时候的喜欢,大抵,也不算真的喜欢吧。” “啊呀~”谁能比卓妍更敏锐,“忽然这么说,这是……” “怎么了?”涟卿有些心虚。 “殿下,你该不是有心上人了吧?”卓妍就差把“快赶紧同我说说”几个烫金大字印在脑门了。 “怎么会?”涟卿轻描淡写敷衍过后,淡然拿起一侧的水杯,正好借着有些渴了,额头也有汗迹,一面喝水,一面故作镇定,“别瞎说。” 卓妍却笑,“你上次也是这样的,你别转移话题,让我想想,就这一段时日,你周围还有谁……” 忽然,卓妍眼前一亮,“不对啊,这一段时日,你接触的只有太傅吧?” 涟卿喉间的一口水没咽下,险些呛红了眼。 卓妍凑近,探究看她,“我怎么好像听说,罗老大人的关门弟子岑远岑太傅,温文如玉,风姿绰然?” “没有。”涟卿违心道,“年纪有些大了,老学究一个,一言不合就喜欢罚人抄书。” 卓妍:“……” * 抄书的时候,涟卿一直心有旁骛,有些不敢看他,就似做了亏心事一般。 不,不是就似,就是亏心——分明在眼前的是一袭白衣华袍,温和矜贵的身影,怎么就被她违心得说成了脾气不好,喜欢罚人抄书的老学究的? 出神时,修长的指尖在她跟前轻敲了几声桌沿。 涟卿回过神来,抬眸看他时,他正好俯身,想拿起她抄书的册子。窗外的清风拂过,屏风的空隙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他低头时,她唇畔正好碰到他侧颊,他眸间微滞。 涟卿也愣住:“……” 涟卿的脸瞬间红透,尴尬得不知该怎么出声时,岑远低眸看案几上的册子,没有看她,平静温和道,“字写错了。” “哦。”涟卿赶紧低头。 作者有话说: 岑.年纪有些大了.老学究一个.还很喜欢罚人抄书.太傅:我当时是震惊的,但我不能表现出来…… 第018章 包扎 夏日午后,鸣蝉不已,湖风吹着树荫与轻纱幔帐沙沙作响,处处都是慵懒的夏日气息。 书斋中置了冰。 湖风透过窗户吹入书斋,书斋内的风都带了凉爽之意。 早前的一幕后,涟卿心中却似揣了只兔子一般,一直低头伏案抄着书,不敢出声,也不敢抬头。 书斋内安静得只有翻书声,还有她提笔落笔时,衣袖拂过案几的窸窣声。 起初时,岑远还会在近侧看她抄书;再后来,慢慢就没了声音。 到瓶子来书斋中送点心水果的时候,涟卿才抬头。 瓶子蹑手蹑脚端着手中的白玉果盆上前,轻声朝涟卿道,“太傅睡着了,没敢大声……” 涟卿顺着瓶子的目光看去,果然见另一张桌案处,岑远右手撑在桌案上,枕着手背睡着了。 “出去吧。”涟卿吩咐了声。 瓶子应声,然后圆溜溜的身子垫着脚尖,似做贼一般得退了出去。 涟卿头疼。 案几同桌案隔得有些远,岑远又睡着了,涟卿反而能安静看他。 她好像,还从没这么细致打量过他。 ——我怎么听说,罗老大人的关门弟子岑远,温文如玉,风姿绰然? 她忽然想起卓妍的话。 温文如玉,风姿绰然……好像是,但又不全是,还聪明,大气,沉稳,持重,也让人信赖…… 好像也不止。 在寺中的时候,温柔有,体贴,还有君子之风,两人离得很近,虽然那时候她闭着眼,但他换衣裳的时候,怎么都有触到的时候,应当,也不文弱,还有些精…… “抄完了?”有人正浮想联翩,沉浸在“不文弱,还有些精壮”这类词汇中时,忽然听到岑远的声音。 涟卿回神,兀得脸色红透,然后迅速低头,“抄完了。” 就似做坏事被人抓到现行一样。 他起身,窸窣的衣裳摩挲声响起,而后行至她跟前,拿起她手中的册子仔细看着。 涟卿没吱声,只要不抬头,应当就看不到她眼下的脸色。 陈修远看了看册子,又看了看她,温声道,“方才在做什么?” “抄书。”她淡声。 “抄完了之后呢?”他又看了她一眼。 涟卿:“……” 涟卿坚持,“才抄完。” “哦。”他将手中的册子放下,她以为蒙混过关了,又听到他的声音平静道,“墨迹干得真快。” 涟卿:“……” 她就不应当在聪明人面前撒谎,还要用另一个慌来圆,涟卿硬着头皮道,“我在想昨日早朝上,兵部侍郎邵老大人告老还乡一事。” “邵泽志,邵老大人?”岑远驻足。 涟卿颔首,心中心虚,蒙混过关了…… 为了做得更像些,涟卿抬眸看他,“太傅知道邵老大人??” 岑远一眼看到她脸颊上的绯红,微微顿了顿,但见她自己没察觉,他没戳穿,“听过,但不熟悉。” 他上前,示意她从案几上抽了纸张出来。 涟卿照做。 他俯身,修长的指尖在纸张上轻轻点了点,“邵泽志的关系网,画出来,朝中的,军中的,还有世家的。” 涟卿懵懵看他:“……” 他也看她,低声道,“这个不画出来,你怎么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告老还乡了,还是依然在朝中?” 涟卿原本是为了糊弄他的,眼下才忽然觉得,好像又进入另一堂课了。 涟卿如实道,“我知晓的不多。” “知道多少,画多少。” 涟卿提笔,也认真专注,她在京中只有数月,早前的事也没印象了,这数月来同邵泽志邵老大人接触的时间有,但不多。 等画完,真的只有寥寥几笔。 不需要岑远开口,她自己也会意,兵部侍郎算是要职,她一个东宫,对一个兵部侍郎的生平和关系知晓得都太少了。 冠盖曜容华 第24节 她也真的画不出来了,抬眸看向岑远,“……” 他看了看她,没有勉强或为难,轻声道,“后日的功课,大后日我要看。” 涟卿轻嗯一声。 明日再休沐一日,后日就会早朝,等早朝结束,她就能寻不少人问起邵老大人的事。正好在节骨眼儿上,她多问几声也不算突兀。 虽然岑远没有再提她对邵泽志邵老大人近乎一无所知的事,但还是轻声,“东宫也好,天子也好,要比旁人更清楚如何御下,殿下连他在朝中,军中,世家中的关系都捋不清楚,如何御下?” 涟卿微怔。 他又看了她一眼,最后沉声道,“这样只能被人牵着鼻子走。” 这仿佛还是岑远第一次…… 涟卿愣住。 他也低头,放下那张纸页,“万事开头难,但也始于足下,不急。” 涟卿其实有感觉,从昨日在湖心亭那处见过魏相起,岑远就有些不一样,她也说不好的不一样…… “我知道了。”她抬眸看他。 “继续。”他移开目光。 涟卿也继续道,“还有辇东军粮之事,辇东一带是产粮之地,西秦东边的粮食大都产自辇东,走鲁广粮马道运送。但自今春起,鲁广一带的河流改道,早前的粮马道被河流数次切断,运送极其不便,还会大量绕路,兵部和工部在此事上争执不休。眼下虽是夏日,但今冬的粮食和物资已经需要往边关运送,兵部早就火急火燎,但对工部来讲,正值盛夏,旱的地方旱,洪涝的地方洪涝,民生才是大事。双方在早朝上争执不休,再加上邵老大人此时告老还乡,就像点燃了导火索……” 涟卿说完,抬眸看他,“这样的事都吵了好几日了,但每日都还在吵。” 岑远也看她,“吵是对的,这么大一个朝堂,每个人都要各司其中,兵部有兵部的本职,工部有工部的要务,如果都不管自己的事,而是先迁就对方,殿下才是该考虑,他们背后有没有猫腻……” 涟卿顿住,她明白他的意思了,只是,“那这样的情况应当怎么做?” 岑远凑近,“朝堂就如轮.盘,轮.盘上的每个人都各司其职,轮.盘才能转动起来,但在转动轮.盘的时候,要有人调整方向,把控大局。” 涟卿眼前一亮,“老师(魏相)?” 岑远颔首,“魏相近来在忙什么?” 涟卿应道,“还是上次说的,栩城旱灾之事,户部处置不妥,户部一干人等都被罢免,老师在主理此事。” 岑远笑道,“那就对了,粮马道的运输眼下只是不便,但还没有中断,兵部吵得厉害,是因为趋利避害,一来可能真的会涉及到粮草不及时,但哪年的物资不会出纰漏?总有人满意,有人不满意,各地驻军的封疆大吏哪年不同兵部吵。兵部自己疲于应对,还不如眼下就摆出强硬姿态,到时候真有事,兵部就能将自己摘出去,别说是兵部的事,兵部当时在朝堂上闹得多凶,朝中都有目共睹的,兵部也是站在各地驻军一处,殿下想,是不是闹心的事就少了很多了?” 涟卿心中:“……” 岑远继续,“所以殿下,朝中之事不仅要分轻重缓急,也要看各自背后的目的。魏相他很清楚,眼下户部的事牵连甚广,影响也很大,是首要的大事,所以魏相的精力在户部和栩城旱灾一事上。兵部要闹,就让他们闹,殿下明白了吗?” 涟卿轻嗯一声。 岑远凑近,“真明白了,那殿下告诉我,工部为什么要闹?” 涟卿:“……” 涟卿尝试着开口。 …… 时间一点点过去,但一事接着一事,有时是由事及人,有时是有人及事,午后至黄昏都好似弹指一瞬,不经意就至苑中各处掌灯了。 时间过得好快,像是分毫都未觉察。 但其实,又很充实。 以前她总觉得在东宫的时间很长,也难熬,但同岑远在一处,仿佛说几件朝中之事就过了。 “殿下,太傅,药童来换药了。”柯度入内。 岑远也看向她,“今日就到这里吧。” “哦。”涟卿会意。 岑远在书斋,就不舍近求远回屋中,就在书斋二楼的阁楼处换药。涟卿起身的时候,药童已经从药箱中拿了纱布绷带和药膏,同岑远一道上了阁楼。 涟卿其实很想去看他到底伤得重不重,但又不知道找什么借口去的好。 等临到书斋门口时,还是驻足。 * 二楼阁楼处,药童刚替岑远宽了衣裳。虽然伤在左肩处,但是要拆绷带,上药膏,再包扎,上衣都需松了。 好在是盛夏,阁楼处也不会凉。 小药童刚替他取下绷带,检查好伤口,伸手去拿一侧的瓶瓶罐罐时,发现少了一瓶。 “太傅,东西落楼下了。”药童紧张。 陈修远温声,“去取吧。” 药童朝他躬身拱手,然后蹭蹭蹭蹭下了楼。 陈修远笑了笑,药童年纪不大,也就比念念年长两三岁,他是有些想念念了。 ——大卜。 陈修远嘴角勾了勾,楼梯上脚步声想起,他没怎么留意,等转眸时,眸间还带着笑意,一起凝在涟卿身上。 陈修远:“……” 涟卿上前,一本正经胡说道,“药童下楼取药的时候,崴到脚了……” 后来应该想了想,不对,又不是拿脚上药,遂又更正道,“他手也扭到了,没办法上药和包扎,我看他年纪挺小,怕他哭,就让陈壁带他吃冰果子去了。” 陈修远没出声。 涟卿继续上前,最后在床榻前驻足,“要不,我来上药吧?” 她心里忐忑得好像十只兔子在蹦来蹦去一般,也尽量面色沉稳,不特意,也不露端倪。 他低眸笑了笑,轻嗯一声。 涟卿心中长舒一口气,放下手中的药瓶,在床沿边落座,陈修远还没来得起身,她已经伸手去扯下拢在他肩头上的衣裳。 陈修远愣住:“……” 涟卿也整个人都僵住,她,她好像扯错了,扯到右肩了,伤口在左肩…… 而且更重要的是,怎,怎么连里衣都脱.光了,整个右肩连着胸膛,腰腹都裸.露在她眼前。 然后在她惊呆的目光中,整件衣裳都滑了下来。 涟卿:“!!!” 第019章 亲近 涟卿整个人都有些不好! 继续看下去不好,转过身不看也不好,但相比起立即转过身不看他的动静,还不如继续装死看着的好。就这样,两人还在近处,又都没动弹…… “你先起来。”他开口。 “嗯。”她缓缓起身,心中却在懊恼,她刚才怎么就忘了能站起来这一出,还一直坐在床边? 涟卿整张脸像煮熟的螃蟹一般,尤其是看见岑远伸手将衣裳从腰间拢回,一言未发的清冷模样,她觉得自己好像做了让他委屈至极的事…… 她下意识将罪魁祸首,她自己的爪子悄悄藏回袖间。 见岑远也起身,涟卿忽然反应过来,方才应该是药童给他宽了衣裳,也摘了纱布和绷带,所以里衣都脱了。 而纱布和绷带是连着他的左肩和右侧胸前一起包扎的,肩在上好包扎,另一面不好,所以他是迁就药童才会右肩朝外坐着。结果药童下去取药,他简单披了衣裳,她想也没想就将衣裳扯下来了…… 涟卿眨了眨眼,修长的羽睫上都似沾满了尴尬。 “好了。”他淡声。 “嗯”她也应声,好像上次在书斋也是,前次在寒光寺也是,只要他不吱声,两人之间尴尬就这么自然而然过去了。只要他不提,她也不提,就好像没发生过。他不戳破,她也不用为难。 同这样的人相处,的确如沐春风。 涟卿重新在他一侧坐下,涟卿再确认,是左肩…… “让药童来就好了,殿下来做什么?”他轻声问起。 涟卿拔开药瓶的木塞,应道,“之前在寒光寺,你来回两趟夜路,冒风险替我解围,我替你上回药也不算什么吧?” 他笑了笑,“殿下会吗?” 涟卿手抖了抖,这个问题她好像没想过…… 陈修远心中有数了,唇瓣牵了牵,又恢复如常,“那别吓倒了,如果怕,就停下。” “好。”她应声。 这次她将他衣裳轻轻下拉至胳膊处,没将他再整个‘剥’出来,只是刚才正好掩在光影后,她并没仔细看清,而且她刚才光注意旁的地方去了,这次重新将衣裳宽下,映入眼帘的伤口还是让她怔住。 这两日一直见到的都是岑远那幅淡然无事的模样,她真的以为他除了左手抬不起之外,伤口已经没有大碍,但眼下才见到伤口其实有些深,在慢慢愈合,也看得出早前的触目惊心。 “要不,还是叫药童?”他见她愣住没动静,猜她应当吓倒了。 “不用。”涟卿眸间微滞,没看他,却如实道,“我就是,不知道你伤得这么重……” 他也没出声了。 涟卿收回目光,伸手去拿第一个瓶子。 药童告诉得清楚,第一个瓶子里的药水是用来洗伤口的,她提醒,“可能会有些疼。” 话音刚落,岑远还来不及应声,她就见他眉头皱起,“很疼了吗?” “嗯。” “那我轻些。”她继续用纱布一点点沾着药水,在他伤口上轻轻沾了沾,他其实感觉得到她指尖都在轻颤。 他尽量不出声,也不皱眉头。 但她擦得仔细,他有些忍不住,“可以了。” 很委婉了。 “不是一瓶都用完吗?”她惊讶。 他额头冷汗都险些冒了出来,还是尽量平静道,“谁告诉你的?” 冠盖曜容华 第25节 她果断放下。 另一个敞口瓶里的才是药膏。 她拧开瓶口,有浓郁的药香传来。 她左手拿着药瓶,右手的无名指轻轻勾了勾,剜起了指甲盖大小的药膏在手上。 他原本没怎么在意,但她指尖的柔和沾着药膏的清凉在他伤口一侧轻轻停留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僵了僵,心底微滞,没显露神色,但心跳却倏然漏了一拍。 她指尖是他熟悉的温度。 她应当也察觉他僵住,错愕道,“疼了吗?” 他没出声,只摇头,也避开她目光。 很快,他知晓她在试药膏的贴合度,因为是伤口连带周围都要涂抹,所以她先在伤口一侧用指腹轻轻揉了揉。 只是那种撩人心扉的酥麻感,顺着她指尖的暖意,从肌肤渗入四肢百骸,于他而言,仿佛雨后的一场清梦…… 她很认真,也会不时问他,“疼吗?” “嗯。”他尽量淡声,其实伤口蜇得慌。 她不会听不出来,所以动作更轻了些,“这样呢?” “要好些。”他其实心思早就去了别处,疼也没出声。 她动作应当轻得不能再轻了,却还是见他皱紧了眉头,她也没怎么觉察,像平日里被茶盏烫到指尖时一样,下意识朝着他伤口处吹了吹。 他忽然出声,“涟卿。” 这是他头一次直接唤她名字,涟卿懵懵抬眸。 他沉声,“日后,别给旁人包扎了。” 涟卿指尖顿了顿,似是忽然反应过来什么,脸色兀得红了…… 他又道,“挺疼的。” 涟卿:“……” * 回寝殿的路上,涟卿还在想刚才在书斋阁楼上的事。 其实到后来才发现原来上药不是什么难事,只要轻些,缓些,岑远这处都不怎么吭声的,最难的是包扎。 她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用纱布和绷带将他的伤口包扎好,但因为确实不大会,绑得有些松,也美其名曰——太医说的,夏日伤口要多透气。 分明都知晓她是胡诌的,岑远还是点头应好,像什么事都没有的模样。 可下阁楼的时候,她还是偷偷停了停,悄悄回头看他,果真见他低头看着包扎好的纱布和绷带,一脸奈何的模样。 她赶紧“蹭蹭蹭”下楼…… 华灯初上,涟卿想着想着便忽然笑了起来,双手俏皮背在身后。 长廊里的檐灯映出繁花似锦,白日里的骤热也渐渐在散去,夜风微澜,又是一处鸣蝉声褪去后,不一样的盛夏光景。 她像昨日一样,踩着长廊上的影子往回走。 她忽然想,她失忆前,一定也喜欢这么踩着影子走路,可以走很久…… * 到寝殿的时候,柯度已经回来了,“殿下。” 涟卿脸上的笑意还未收起,柯度也明显感觉她今日心情很好。 涟卿问起,“打听到了吗?” 她今日是让柯度去打听惠嬷嬷的消息,柯度上前附耳,“在宫中,杖毙了。” 杖毙? 涟卿整个人愣住。 天子是同她说,惠嬷嬷自请了二十宫板。 她知晓二十板子很重,但不至于…… 而且,天子没提起过。 涟卿蹙眉,“惠嬷嬷是宫中的老人,执仗行刑的人又怎么会不知轻重? 柯度再次环顾四周,确认四下无人,才压低声音继续,“好像是说,行刑的内侍官手重了些,人是当场没的。” 涟卿没出声了。 * 千水别苑中,陈壁看着某人身上包扎得奇形怪状的纱布和绷带,忍不住捏着下巴感叹,“真不用重新包扎吗?” “不用。”陈修远一本正经依葫芦画瓢,“太医说的,夏日伤口要多透气……” “哦。”陈壁‘会意’,也是,包成这个样子,不能更透气了。 “那主上,我先出去了。” “嗯。” 陈壁撩起帘栊出了内屋,刚至外阁间,陈壁的惊讶声传来,“殿,殿下?” 眼下已经入夜了,内屋中,陈修远也在屏风后驻足。 “太傅歇下了吗?” “哦,还不曾。”陈壁赶紧应声。 话音刚落,就见陈修远撩起帘栊,从内屋出来,她也正好转眸,与他目光相遇。 “怎么了?”他看她。 涟卿没说话,但方才从书斋阁楼下去时的“蹭蹭”脚步声还分明是好心情,眼下就是一眼可见的不好,他尽收眼底。 陈壁机灵,“我去让人沏茶”,趁机溜了出去。 “我想在你这里看会儿书,会不会叨扰?”她怀中是捧着书册来的,声音也尽量如常。 “不会。”他温声。 她果真放下书册,在案几一侧坐下,开始低头翻着书册,翻了很久也没说话。 他漫步上前,从她身后稍微躬身,阖上书册,轻声道,“出什么事了?说来我听听。” 她指尖微滞,他温声,“不是来找我说话的吗?” 第020章 小尾巴 她转眸看他,似是有很多话想同说,但又有很多顾虑在。 黄昏前后多清澈的眸间,在夜色里便多沾染了几分黯沉。 他指尖离开书册,缓缓起身,“陈壁出去了,这里没旁人,慢慢说,我都听着。” 她握住书册的指尖攥紧,沉声道,“我,有人因为我死了……” 他平静道,“惠嬷嬷?” 她诧异看他,“你知道?” 他沉声,“不难猜。” “我见天子的时候,天子只是说惠嬷嬷自请了二十宫板,我没想,我只想……”她没说完口中这句便停了下来,想尽量藏起情绪,“我让柯度去打听,柯度告诉我,惠嬷嬷昨日被杖毙了……” “涟卿。”陈修远温和打断,她愣愣看他,他低声道,“寒光寺出事之后,惠嬷嬷一定会死,与你开没开口都没有关系。” 涟卿怔住。 他凝眸看她,淡声道,“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有人不想她说话。” 涟卿缄默,原有的情绪在心底反复作祟,脑海中也嗡嗡作响,低声道。 他在案几对侧落座,继续看她,“你不想取她性命,旁人未必不会。你今日怜悯的,他日也未必不会将你推至深渊。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两军阵前,白骨露野。天子也好,东宫也好,谁手上没有沾过鲜血?” 涟卿眸间轻颤。 他喉间轻咽,沉声道,“今日死的只是惠嬷嬷,若明日,是你的人呢?” 涟卿僵住。 他看着她,淡声而笃定,“那你也要咬紧牙关走下去,没有回头路……” “岑远?”她轻声。 “我知道需要时间。”他看她,“我会陪着殿下。” * 千水别苑回寝殿的路上,是岑远送的她,不知道是不是践行刚才说的他会陪着她…… 夜风微澜里,好像是除了头一回她送他之外,两人第一次一道踱步。 “还习惯吗?”两人方才其实一直在说话,但多是朝中和宫中的事,临到长廊这处她才问起旁的。 “习惯什么?”他笑了笑。 “习惯京中?习惯东宫?”她随意应道,余光瞥道地上,是两人一处并肩的影子。每次都是她一人,她忽然有些想踩。 岑远正回话,“还行。” 她偷偷踩了一脚,心想,他应当没觉察。 岑远低眉,也佯装不察。 她借着他说话的余地,继续偷偷踩他的影子,好像早前一直是自己一人从千水别苑回寝殿,眼下忽然多了一个人,没那么孤单了。 应当说,整个东宫好像都没早前那么冷清了。 他分明那么清冷一个人……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冠盖曜容华 第26节 “想踩就踩吧。”他忽然出声。 “嗯?”她愣住。 他脚步未停,已经走到前面,她撵上,心虚看他,“踩什么?” 他看她,“殿下不是一直在踩我影子吗?” 涟卿:“……” 陈修远又看了看她,笑而不语。 涟卿收了蹄子。 从千水别苑回前殿的路不远,到寝殿的时候,夜色已经深了。 “殿下歇下吧,明日就好了。”岑远驻足。 涟卿仰首看他,“今晚,多谢你,我好多了。” 他颔首,“那就好。” 瓶子迎上,瓶子同她说着旁的事,她同瓶子一道回寝殿,转眸时,正好见岑远转身,涟卿眸间淡淡笑意。 涟卿怕热,夏日里动辄一身细汗,后殿中,宫人都常备着她沐浴用的水。 等入了后殿,衣裳宽下,涟卿赤脚踩着阶梯下了浴池。浴池中的水温恰到好处,水中的柔和很容易就缓解了一身的疲乏,羽睫上也很快沾染了雾气。她仰首靠在浴池边沿上,想起同岑远一道踱步回寝殿的时候。 ——殿下不是一直在踩我影子吗? 涟卿唏嘘,他怎么什么都知道,好像没有他不知道的事…… 从后殿出来,涟卿已经换了入睡的衣裳。沐浴过后,好像没了太多睡意,也睡不着,就在小榻上趴着看书。 入夜了,寝殿外的鸣蝉声少了,看书的时候很安宁。她不喜欢闷热,窗户也多是开着的,用一张六扇的屏风隔开。 她起初没怎么留意,后来翻书时不经意抬眸,透过屏风远远看到寝殿苑中的春亭里,岑远也在低头安静翻着书册。 涟卿莞尔。 ——我知道要时间,我会陪着殿下的…… 涟卿一直隔着屏风看了他很久,他也一直在春亭中安静翻着书册。直至夜色渐晚,困意袭来,涟卿才阖上手中的书,在小榻上牵了锦被,和衣而眠。 * 翌日晨间,涟卿很早便醒。 用早膳的时候,柯度入了殿中,“殿下,方才太傅身边的陈林来了,说太傅今日有事要外出一趟,今日的功课先暂停,殿下先不用去千水别苑了。” 涟卿:“……” 昨日岑远没提,是临时起意? “太傅有说去哪里吗?”涟卿问起。 “没提何处。”柯度应道,“但陈林是说,太傅去见个朋友了。” 也是,岑远只是不常在京中,但未必在京中就无故交。 “我知道了,撤了吧。”涟卿放下筷子,等去春亭小坐的时候,‘没想好’上前蹭她。 她伸手挠了挠它下巴,轻声笑道,“岑远在的时候,你就往千水别苑窜,岑远不在,你就回来了,你到底是谁的猫?连主人都分不清楚。” “喵~”没想好抗议。 涟卿伸手抚了抚它额头,它舒服仰首。 涟卿看着它,若有所思道,“他是太傅,虽然他生得好看,温和沉稳,什么都好,但是你别胡思乱想……” 没想好歪头看她。 她轻声继续,“你那要保持距离,这样的人,太容易让人好感了,偷偷的,别被他发现了……” 发现你觉得他,与旁人不同。 * 陈修远的马车先去了东市,今日东市茶肆有国子监学生自发组织的论道,每月一次,每次都会一整日。 陈修远先去了茶肆绕了一个来回,然后换了身衣裳,乘另一辆马车出了京中,往城郊去。 他是去见何妈的。 这一趟来西秦他原本不着急见何妈的,但早前的寒光寺,他心中就动了念头。 惠嬷嬷是洛远安的人,惠嬷嬷一死,还会有别的人安插进来。 与其让旁人安插进来,不如请何妈…… 尤其是昨晚看到涟卿的模样,他越发肯定,她身边要放可靠的人。 而何妈就是眼下在西秦京中,他能想到的,最可靠的人。 他要尽快见她。 …… 马车自京中驶出约莫一个多月时辰才在西郊外的债远处停下。 “主上,到了。”陈壁下马。 陈修远撩起车窗帘栊看去,是处宅院,但明显不大,不像是一大家人住一起的模样,他记得何妈当时离开,是侄子在西秦京中落稳了脚跟,一大家人在一处,她想同家人团聚…… 陈修远微微皱眉。 陈壁上前扣门。 很快,何妈的声音传来,陈壁笑着回头看他。 陈修远没出声。 等宅院大门打开,何妈见到眼前的人是陈壁时,有些愣住,陈壁笑道,“何妈!” “陈壁!”何妈眼中很快都是惊喜,“你怎么来了?” 陈壁笑着凑近,“何妈,你看看谁来了?” 何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然后见他身后,马车帘栊撩起,陈修远朝她笑着颔首,“何妈。” 何妈激动,“世……” 何妈刚开口,很快敛声,改口道,“先到屋中坐吧。” …… 何妈沏茶,陈修远随意在堂屋中看了看,没有去别处。倒是陈壁转了一圈,折回的时候目露忧色,同陈修远道,“就何妈一人。” 陈修远点头,没说旁的。 陈壁远远看着在厨房中忙碌的何妈,心中轻叹,早前是说何妈同兄长子侄在一处。 见何妈端了茶水折回,陈壁收起眸间忧色,笑嘻嘻道,“我来吧,何妈。” 他伸手接过茶盏,何妈没同他争。 眼见陈修远在跟前,何妈上前,“世子。” 陈壁凑近,悄声笑道,“何妈,该改口了。” 何妈会意,“老奴见过王爷。” 陈壁知晓他们有话要说,去了苑中候着,堂屋中就剩了何妈同陈修远两人。 “王爷怎么会来西秦?”何妈心细,“左手是受伤了吗?” 陈修远没瞒她,“我有些私事要在西秦待一段时日,左肩之前受了伤,手动起来费劲,很快就好了,不用担心。” 都说是私事,何妈没有再问的道理。 “真不打紧?”何妈关心他。 “不打紧,大夫也看过,隔个十余日就好了。”陈修远端起茶盏,轻描淡写问了声,“这处住得还习惯吗?” 何妈看他,知晓他觉察了端倪,但没戳破。 她如果说,他再问;她如果不说,他也不会提。 等陈修远放下茶盏,何妈如实道,“当初收到家中书信,想着兄长,还有侄子侄女一处,也算一家团聚。但等了西秦京中,才知道兄长早就过世了,侄子倒是在这处,可欠了一身债,走投无路,就冒了我兄长的名义给我写信,让我来西秦,其实是惦记着从我拿钱还债……” 陈修远看她,“都处置好了吗?” 何妈颔首,“处置好了。” “有没有再为难你?”陈修远又问。 何妈笑道,“王爷放心,应付这些事情,老奴还是有余地的。只是都是家中后辈,糟心了些,不如早前在敬平王府的时候。但人都离开燕韩了,也不好再回去。” 陈修远温声,“何妈,来帮我吧。” 何妈微楞。 陈修远继续道,“我要在西秦京中逗留一段时日,有人,我想托给何妈照顾。” “有人?”何妈看着他,意味深长问了问。 他含蓄笑了笑。 何妈当即会意,也笑道,“王爷只要不怕老奴照顾不周,老奴就去。” 陈修远如实道,“何妈,这次有些危险。” 何妈顿了顿,眸间笑意浮上,“早前不也是这么过来的吗?” 陈修远笑开。 “那等我消息。”陈修远重新端起茶盏。 何妈应好。 许久未见,两人又说了好些时候的话,临末,何妈送他至马车处,陈修远才道,“何妈,我眼下叫岑远,在东宫做太傅。” 何妈眸间惊讶,岑公子? 陈修远握拳轻咳,“是他。” 何妈眼中笑意更浓。 冠盖曜容华 第27节 等上了马车,陈修远撩起帘栊,马车行了很远,何妈还在远远看着,直至消失在眼帘尽头。 正值晌午,是一日中最闷热的时候。 早前为了低调,马车中没有置冰,眼下只能将帘栊卷起,让风灌进来。正好没有折腾,陈壁一面驾车,一面问道,“主上,真要何妈来东宫啊?” 陈壁明显高兴。 陈修远正靠在马车一侧休息,“早前东宫的惠嬷嬷是洛远安的人,惠嬷嬷一死,还会安插旁人,涟卿身边没合适的人处处受制,何妈在,诸事可以放心。” 陈壁感叹,“何妈来,当然更好!” 陈修远没应声。 陈壁似是想起什么一般,又侧眸,“主上,何妈家中没事吧?我方才没好问何妈。” 陈修远轻声,“好几年了,有事也都没事了。” 陈壁心中唏嘘。 马车在官道上疾驰,陈修远靠在马车一角,空望着一处出神。 何妈早前是母亲身边的管事妈妈,一直在敬平王府,是王府的老人了。他和大哥,阿婉三人,都是何妈照顾大的。 后来母亲过世,阿婉出嫁,何妈就跟在阿婉身边贴身照顾。 如果当时阿婉母子平安,何妈应当还留在燕韩。家中书信只是契机,其实是何妈到后来还接受不了阿婉不在的现实。 想起当初念念出生的时候,他也害怕。 但最后看到陈翎母子平安,他抱着刚出生的念念看了很久的时候,念念也睁眼看他的时候,他也终于释怀…… 一晃好些年了。 陈修远敛了思绪,眼下西秦宫中这些蝇营狗苟,何妈在,能应付大多。 眼下是要寻个合适契机。 “主上,到了。”陈壁提醒。 等到茶肆再兜一圈,国子监学生的论道还在激烈进行中,陈修远换了衣裳,重新乘马车回东宫。 茶肆在东市,马车外的车水马龙映入眼帘,陈修远目光落在一处。 “陈壁,停下。” * 宫中,浮云亭。 洛远安在亭中看书,岁之快步入内,“上君。” “嗯。”洛远安没抬头。 浮云亭是宫中僻静处,都知晓上君喜静,喜欢在浮云亭这处看书,所以但凡上君在,旁的宫人大都避讳。 周遭没有旁人,岁之上前,“殿下遣人打探了惠嬷嬷的事,眼下,应当知晓了。” 他指尖翻过书册,目光却未移开,温和道,“知晓也是好事,她也应当知晓宫中的事,朝中的事,哪件不是沾血的。” 岁之又问,“那上君,信良君这处,还要继续安抚吗?如果不安抚,怕是要冲着东宫去了。” 洛远安端起茶盏,“不安抚了,让他去。不让她碰碰壁,她不知道谁才是能帮她的。” 朝中水深,她碰壁溺水,就知晓来找他。 “寒光寺的事有眉目了吗?”洛远安问起。 岁之悄声道,“抓到一个人。” 洛远安眸间微顿,先问,“天子知晓吗?” 岁之摇头,“私扣下来的。” “严刑逼供过,熬不住,招了。”岁之附耳,“是定远侯府。” 洛远安指尖微滞。 “但此事尚有蹊跷,说放冷箭的不是他们的人,但这因为一箭暴露了,他们的计划被打乱,他们原本是冲东宫去的。” 洛远安放下茶盏,“此事不查了。” 岁之意外。 洛远安指尖轻轻敲了敲杯盖,岁之会意,相关人都不留了…… 等岁之离开,洛远安目光凝在书册上的一处。 稍许,旁的内侍官来跟前,“上君,太医院的吴太医来了。” 洛远安放下书册,眼中已经恢复了早前的温和,“好。” 吴绵中是负责替岑远诊治的太医,他同吴绵中交待过,岑远这处的任何消息都要告诉他。 吴绵中入了亭中,朝洛远安行礼,“下官见过上君。” “怎么了?”他平静问道。 “上君早前吩咐过,若是同岑太傅有关的任何事情都要告知上君一声……”吴绵中面露迟疑。 “岑太傅怎么了?”洛远安见他欲言又止。 吴绵中深吸一口气,“上君,下官思来想去,下官早前应当见过岑太傅。” 洛远安看他。 吴绵中知晓上君没领会其中意思,又解释道,“上君,下官是想说,早年下官替罗逢中罗老大人诊脉的时候,在罗老大人府中曾经见过岑太傅一面。” 洛远安罕见得眉头微拢,“什么意思?” 吴绵中更正,“应该说,下官早前在罗老大人府中见过岑远岑公子,但下官这两日去东宫诊治的时候,一直觉得何处不对,今日才忽然想起,岑太傅,他同下官早前见过的岑公子,好像不是同一人……” 不是同一人,洛远安指尖攥紧,但语气仍旧平和,“你确定吗?年少和年长模样有差别也正常。” 吴绵中吓得赶紧跪下,“上君,不是年少和年长的差异,就是两个人,下官应当没记错,这其中恐有纰漏。” 吴绵中说完,赶紧低头。 冒名顶替太傅,或是说直接冒充太傅,这是大罪! 他若是知情不报,日后被牵连出来,不说这顶太医院的官帽,就是连性命都有可能不保。 洛远安眸间清冽,“他的伤是真伤还是假伤?” 吴绵中应道,“岑太傅身上的是真伤,是肩头险些被刺穿,至少当时是有生命危险的。” 洛远安刚才心中升起的疑虑又不得不打散,最后又朝吴绵中道,“兹事体大,明日再仔细认一次,此事不同儿戏。” 吴绵中赶紧拱手,“是。” 洛远安轻嗤,有意思了。 * 东宫寝殿外,涟卿同郭维在一处。 今日东宫禁军交接,等今日一过,就是郭维在负责东宫护卫一事。 东宫有专属的一支禁军护卫,这支禁军棣属于禁军东大营,也就是禁军左前卫副使麾下,郭维等同于降级。 但东宫禁军统领都默认是日后的天子近臣,所以职位是降了,但在很多眼中看来,是明升暗降。 “今日末将在东大营的事务会全部交接完,明日末将会到东宫履职。” “好。”涟卿应声。 郭维没有抬头,“寒光寺出事,蒙殿下恩泽,替末将求情,在天子跟前留了颜面,末将会记在心上,日后为东宫肝脑涂地,马首是瞻。” ——寒光寺这处出了纰漏,郭维难辞其咎,天子让他负责东宫安全,看似罚,实则是把郭维给了殿下做近臣,明降暗升,郭维一定会猜是殿下力保,天子才会将此事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天子这是在给殿下做人情…… 涟卿想起岑远的话,也伸手扶起郭维,“寒光寺一事背后哪有那么简单,我清楚,陛下也清楚。若不是当时寺中布防森严,早已性命堪虞。后来的一路多亏了有将军在,才能平安抵京。眼下让将军屈居东宫之内,也是万不得已,权宜之策。等日后云开月明,自有驰骋之处。” 郭维拱手,“殿下大恩,郭维铭记于心。” 郭维离开时正好同陈壁遇上,陈壁也来了苑中,“殿下。” “太傅回来了?”涟卿问起。 陈壁一直都同岑远一处,他回来,岑远也回了才是。 陈壁笑道,“回来了,药童在换药,这是太傅给殿下的。” 陈壁说完,将手中的食盒递给了柯度,柯度接过,等打开,涟卿见是一串糖葫芦。 柯度瞪圆了眼,涟卿则是笑了笑,这好像还是她有印象以来的第一次,有人给她送糖葫芦。 “替我谢谢太傅。” 等回寝殿中,涟卿拿出那枚糖葫芦尝了一口,酸酸甜甜交织的味道,她很喜欢。 不过,糖葫芦不都是哄小孩子的吗? 思绪间,又咬了一口,忽然发现‘没想好’不在了,就刚才的功夫,应该又跑去岑远那里了。 …… 千水别苑中,药童刚包扎完。 陈修远在案几侧,喂小鱼干儿给‘没想好’吃。 不然‘没想好’哪能同他那么好,就是贿.赂,他知道‘没想好’最喜欢吃什么,‘没想好’也知道每日都来找他。 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陈壁折回,“主上,东西给殿下了,殿下看着就笑了。” 入乡随俗,陈壁口中的称谓也终于习惯从四小姐改成殿下了,但不得不说,主上真的知晓怎么哄殿下开心…… 陈壁离开的时候,陈修远伸手摸着‘没想好’的头,低声道,“你都有小鱼干儿吃,小尾巴怎么能没有糖葫芦吃?” 作者有话说: 大卜:心疼我们家尾巴 冠盖曜容华 第28节 第021章 夜色 两日休沐很快结束,涟卿再次早朝的时候,听到兵部同工部在早朝上的对峙,仿佛也像早前那么闹心了。 魏相也继续听着,上君也在,兵部与工部争执完,才又是国子监崔祭酒出列,说起下月国子监学生朝堂论道一事。 涟卿也听说过每月国子监的学生都会在东市茶肆举行论道,但这等论道大抵都是学生自发组织的,更偏向于才学交流和思维碰撞,但崔祭酒提起的朝堂论道,则更偏向于才干展示,是破格进入朝堂斟试的一种途径,也是为自己积累名气与名声的一种方式。 每两年一次,就在七月。 涟卿忽然想起生辰宴的时间,似是就在国子监学生朝堂论道的前后,都聚到一处去了。 * 下了早朝,涟卿到了寝殿见天子,“姑母。” 涟韵轻嗯一声,示意涟卿上前,在她跟前坐落,“今日早朝都有什么事,说来给朕听听。” 涟卿意外,从前天子从来不会问她早朝上的事,早朝上的事也一直都有上君代劳,天子忽然问起,涟卿有些摸不准她的意思。 但涟韵问起,涟卿也从如实道,从兵部和工部的吵说起,涟韵重重咳嗽了几声,问起,“兵部和工部的事,你自己怎么看?” 涟卿没想到她会问起,天子早前也几乎不会问她这些,不过同岑远一道说起过,眼下,涟卿也信手拈来,将早前同岑远一道说的再说了一遍,最后又道,“所以兵部是在摘出自己,听着就好,老师心中有数,会酌情处理;至于工部,就是在朝着户部哭穷,但户部眼下的烂摊子没收拾完,工部也只能借此机会澄清。所以吵得越凶,未必是真着急的。” 涟韵看她,“岑远教你的?” 涟卿应道,“我会拿朝中的事请教太傅,太傅会先让我想,有的能想明白,有的想不出端倪,太傅会一直引导去想;也会在结束时,让我抄写和诵读一些古册典籍,让我举一反三。” 涟韵轻叹,“他真是罗逢中的关门弟子,有些才学,也在认真教你,朕当初还真以为是罗逢中将他推出来做样子的,他倒是认真。” 涟卿看她。 涟韵目光微敛,又问道,“寒光寺出事,岑远怎么说?” 还真问起了…… 涟卿想起早前岑远授课时说过,“如果陛下问起殿下,可有同我说过寒光寺的事,殿下怎么说?” 她当时愣住。 他平静,“嗯,这样就露馅儿了。” 她收起惊讶,“那我应该怎么说?” 她循着他当时的话,平静朝天子道,“如果寒光寺的刺客真的是行刺上君的,就不会只放一箭冷箭,说明行刺上君是幌子,是为了支开禁军。禁军布防很严,即便是出了纰漏,对方也没取我性命,所以对方的动机是想让我害怕。” 涟卿看向她,“而太傅的伤,也是冲着要害去的,根本躲不开,但对方也没有取太傅的性命,动机和威胁我的动机一样——下月临政,有人想要我知难而退,也让太傅知难而退。” 涟韵看着她,不由多打量了她两眼。 这短短十余日的变化,很明显…… 等涟卿一走,大监入内附耳,“陛下,都招了。” 大监将纸页呈上。 涟韵打开,逐一阅过,眼中平静没有太多波澜,淡声道,“朕知晓了,出去吧。” 等大监离开,涟卿伸手,将手中的纸页在一侧的清灯上烧成灰烬。 * 近水阁书斋中,涟卿与岑远对坐,“今日天子真的问起寒山寺遇刺的时,你怎么看的。” “那殿下怎么说的?”岑远问起。 “按你说的。” “然后呢?”他看她。 “然后天子没问旁的了,就让我好好同你……”涟卿一时嘴快,险些就脱口而出,还是反应过来。 岑远看她,“同我什么?” 她支吾道,“好好同你学……然后,还有一件事,国子监要在下月开学生朝堂论道,为期三日,就在天子生辰宴前三日。魏相让我主持这次国子监朝堂论道。” 岑远颔首,“如今朝中大都是老臣,老臣大抵都有自己的心思和顾虑,尤其是殿下数月前才被立为储君,根基不算稳,殿下手中要有人可用,国子监论道是一条路。殿下主持论道,便等同于在这些学生里树立威信,通过论道破格甄选的学生,或是日后给主考官留下印象的学生,都会自视为东宫门生。魏相考虑周全,早前让殿下一道去过京郊书院,就是想在这些学生心中留下好印象,如今,国子监论道对殿下来说就是捷径。” 涟卿点头,“我知道了。” 岑远看她,“下月有生辰宴,外地诸侯和封疆大吏都会入京,还有国子监论道,除了国子监的学生外,还会有各地的学生慕名而来,怎么看,这京中都是一片‘热闹繁华’景象,太平不了。” 许是相处久了,听他一本正经说反话的时候也没有违和感。 “今日学什么?”她笑着看他,没有特意,就是在他跟前,明眸清亮,美目含韵。 他温声,“既然有国子监论道,就顺着国子监论道说,殿下是东宫,日后的天子,如众星拱月,而周围的心腹能臣则是皇位根基稳固必不可缺的部分。今日讲心腹能臣。” 陈修远看她,“如今朝中,有哪些是殿下的人?” 她的人? 涟卿想了想,摇头道,“除了老师,应当没有……” 她怎么坐上储君之位都是旁人告诉她的,她记不清早前的事和人,等有印象起,身边都是惠嬷嬷这样的人,她更像一个提现木偶,又哪里有自己的心腹能臣? 其实就连魏相也是因为忠于社稷,想要西秦日后的太平安定,魏相希望她做一个合格储君,让朝中安定,国中安定,所以魏相才会不遗余力教导她。 但魏相是老师,但也只有老师一人。 涟卿说完,眸间平静。 这些她早前就想过,如今说出来,也不算太难堪。 岑远莞尔,“怎么会没有?” 她诧异看他。 岑远温声笃定,“我不是吗?” 她微怔:“……” 岑远继续道,“郭维不是吗?” 涟卿眸间微澜,“他是天子的人。” 岑远温和笑道,“但朝中都知晓,天子让他来东宫护卫,他来东宫,已然是臣属东宫。” 涟卿如实道,“但我与郭维不熟悉。” “那就尽快熟悉起来,君臣之间的默契,信任都需要时间磨合。”岑远从一侧拿出一本空白册子,然后在册子上落笔,写下“郭维”两个字,“那就从郭维开始。” 涟卿心中微动,“怎么做?” 他笑道,“郭维这处我来做,殿下可以举一反三。” 涟卿微笑。 岑远放下笔,继续道,“两个人不够,殿下身边还需要更多的人。” “我听着。”不知是不是同他相处久了,也耳濡目染。 岑远徐徐道来,“还要会管账的,会打仗的,会守城的……” 涟卿打断,“不一样吗?” “不一样。”他看她,“会打仗的未必会守城,镇守城池还要会处置城中秩序,要比旁人都更沉稳耐性;同理,会守城的,未必会打仗。” 涟卿会意。 他继续,“管账,打仗,守城,还要会吵架的。” 涟卿笑开,他口中的心腹能臣和圣贤书上的都不同,“会吵架?” 他颔首,眸间笑意,“殿下早朝不是见过了吗?殿下日后是天子,有些架怎么自己下场?当然要找能说会道,能演会唬的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朝臣还要对你主持公道感恩戴德。” 涟卿启颜,“继续。” 他继续道,“要有不畏强权,能对你直言不讳的;也要有总揽全局,能看整个朝堂的。” “老师?” 他点头,“除了喉舌,还要耳目,为君者,最忌讳的便是闭塞,犹如身处黑暗却全然不自知。正因为有了这些人,殿下才不是一个人。这些人可以在东宫的时候招揽,也可以日后登基招揽,但从东宫起就跟随殿下的人,这种君臣关系会更牢固,不绝对,但大抵如此。” 她目光一直未从他身上离开,好似他身上有光,他目光也一直在她身上,“殿下下月就要临政,心腹能臣的事,眼下就可以开始着手去做。” 涟卿目光微敛,“可是,我早前没有在朝中做这些事。” “不是我来了吗?” 涟卿心底莫名动容。 他继续道,“临政前,我们有很多事要做,但第一条,就是识人善用,人尽其用。” 他重新握笔,一面落笔,一面说道,“我给殿下举荐一个人。” 她好奇,“谁?” “贺之同。” “贺之同?”涟卿在脑海中搜索这个名字,她有印象的,应当都是这些时日在京中见过或听过的,涟卿忽然对上号,迟疑道,“他不是?” 岑远笑道,“殿下身边什么样的人都要有,贺之同是靠家中混到朝堂的,早前在京中,他也确实算纨绔子弟,但品性不坏。” 涟卿看他,没有打断,这些时日已经习惯他说的都有道理,所以会安静听。 “他八面玲珑,左右逢源,京中都知晓他是混的,但他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也混得很好,这是他的能耐。他在京中也好,旁的地方也好,甚至军中,都有能同自己称兄道弟,拜把子交情的人,也有一堆三教九流的朋友,这样的人,反而是殿下眼下最需要的……” 涟卿心中轻叹,而后问道,“既然他见人说人话,左右逢源,你怎么就知道他一定会为我所用?” 岑远眸间笑意看她,“因为旁人不会真心用他,你用,与他而言,就是知遇之恩,士为知己者死,这种信赖好比雪中送炭,胜过锦上添花。” 好像什么话到他这里都有道理,涟卿垂眸,“嗯,还有吗?” “有。” 她重新抬眸看他,他淡声,“恶人。你不愿意做的事,总要有人替你做。” 她轻叹,“这样的人好找吗?” “不好找吗?” 她顿了顿,忽然会意,他是在说他自己…… 正好柯度入内,“殿下,太傅,吴太医来了。” 陈修远阖上册子,吴绵中上前,“见过殿下,太傅,下官是来给太傅复查伤口的。” 冠盖曜容华 第29节 陈修远多看了他一眼,温声道,“不是昨日才看过吗,又劳烦吴太医走一趟。” 吴绵中一直低着头,尽量平静道,“太医遇刺之事,陛下和上君都很关心,下官明日有事,所以今日来看看太傅的伤势,看是否要调整用药。” “那有劳了。”陈修远温声。 “殿下。”陈修远开口,涟卿应道,“我留书斋看会儿书。” 四目相视,分明没说什么,但两人都会意对方眼中默契。 “去书斋阁楼吧。”陈修远说完,吴绵中背着药箱跟在他身后上了书斋阁楼。 涟卿看着两人背影消失在阶梯处,涟卿收回目光,想起前日在阁楼替他上药的时候,她没留意,将他衣裳扯下时露出的曲线,莫名还是令人遐想…… 涟卿托腮,耳后很快红了。 不能再想了,但很快,想起的又是寒光寺的时候,两人贴得很紧,他让她闭眼,他换衣裳,再莫名想到前日的阁楼上,涟卿整个人都有些心猿意马。 …… 等岑远同吴绵中从阁楼处下来,涟卿慌乱收起思绪,岑远看了她一眼,见她险些将砚台打翻。 岑远没说旁的,朝陈壁嘱咐道,“替我送送吴太医。” 陈壁拱手,“是!” 抬眸时,眼神再次同岑远确认,然后笑呵呵领了太医出去。 等吴绵中一走,岑远重新回到原来的位置落座。 涟卿坐端正了。 岑远看了她一眼,温声道,“看出什么来了?” 她刚才说不走,要留下来看书,目光同他撞在一处的时候,他就知道她看出端倪了。 眼下,涟卿轻声道,“吴绵中平日都是晨间来,而且上次说每隔两日来看一次。他昨日才来过,今日晨间不好再来,特意挑了这个时候,又说明日有事,但明日有事,完全可以其他太医来,所以事出反常必有妖,你问起时,他又特意抬出陛下和上君,是心虚壮胆,他后背有小九九。” 岑远笑了笑,未置可否。 涟卿继续道,“你不是让陈壁跟去试探了吗?” 岑远没出声,但看表情算是默认了。 涟卿好奇,“陈壁是不是很厉害?” 虽然他总在东宫装作一幅无害热情,到处吃亏的模样,就连柯度都很喜欢陈壁,但自从有了寒山寺那次经验,她觉得他身边的每个人都不简单。 涟卿问完,他端起茶盏,浅笑了声,“没殿下厉害。” 涟卿:“……” 有人脑海里都是早前陈壁被她怼得无语,还拿她没办法的模样,他不由唇边微微勾了勾。 “怎么了?”涟卿看他。 他放下茶盏,温声道,“留下来用晚饭吗?正好在。” 她微楞,“哦,好啊。” 这好像还是头一次,她留在这里用晚饭,也是头一次他主动问她留下来用晚饭。 涟卿展颐。 …… 因为有伤在,所以饮食很清淡,她同岑远都在,所以没折腾了,膳食是直接送来书斋这处的。 涟卿见岑远一只手握了筷子夹菜,另一只已经可以轻轻扶着碗。 涟卿眼中惊喜,“你的手?” 他轻声,“能做些简单的事,端碗还不行。” “哦,那慢慢来,很快就好了。”她说完,喝汤的时候又笑了笑。 “笑什么?”他看她。 她端起汤碗,语气中还是藏不住得愉悦,“就是,很久没人一起用饭了。” 他又看了她一眼,眸间淡淡,“那日后都留下,一起。” “可以吗?佚?”她认真了。 “吃得惯就行,我习惯清淡。”他轻声。 她当即道,“我不挑食!” 刚说完,又觉得有些突兀,然后赶紧喝汤,结果又忘了吹,将舌头烫了。 涟卿:“……” 岑远低眉莞尔。 * 等用过晚饭,还是岑远从千水别苑送她回寝殿,正好当做饭后的散步消食。 “你昨晚,一直在春亭看书?”她还是问起。 盛夏夜里,一袭锦衣白袍,衣领一丝不苟,透着说不清的清冷禁.欲。 他轻嗯一声,“不是说陪你吗?” 涟卿心中莫名砰砰跳起来,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但夏夜里,湖畔的风还是吹进了她心底,漾起层层涟漪。 她轻声道,“怎么今天没有糖葫芦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胡诌到了这句。 “蛀牙。” “嗯?”她以为听错。 他淡笑,“吃多了蛀牙。” 涟卿:“……” * 等到寝殿苑中,两人驻足。涟卿只觉得这一路好快,比长蛀牙快…… “明日还有早朝,殿下早些歇下吧。”他还是同昨日一样,亲近里又带了疏远,但又不同。 她明眸看她,“哦,那太傅,晚安。” 最后的尾声里带了微微上扬,眸间清波流盼。 说完,又转身,双手背在身后,往寝殿折回时,又偷偷回头看他。 他唇畔微微牵了牵。 * 沐浴的时候,她靠在浴池边出神。 ——(怎么会没有)我不是吗? ——(很久都没人一起用饭了)那日后都留下,一起。 ——吃多了蛀牙。 她闭着眼,眸间的笑意才不会从眼眶中溢出。 睁眼时,眸间还有笑意缱绻,便憋了一口气,沉到温水中,青丝在水中如墨般散开,耳边都是水中空灵的声音,似羽毛一般,轻轻柔柔落在心底。 岑远。 * 从后殿中出来,她已经差不多擦了头,换了衣裳。 原本准备去床榻上看会儿夜书,心中又似忽然想起什么一般,踱步到了窗边,真的见到那身白色锦袍的身影安静坐在春亭中看书。 亭中的檐灯也偏偏就这么会,将他的侧颜映得精致绝伦,犹若镌刻。指尖轻轻翻过书页,呲呀的翻书声卷起的细风拂过鬓间垂下青丝,安宁,静谧,比夜色温柔…… 他听到脚步声,转眸看她。 她换了一件宽松的衣裳,捧着书册到了春亭中,在他跟前落座。 “怎么没睡?” 她方才就在殿中练了好几次,眼下风轻云淡,“还有本书册没抄完,睡不着,以前喜欢夜里在千水别苑看书,偶尔也会在春亭这处。” 说完,悠悠看他。 柯度拿了纸笔和砚台来,她真在春亭这处的石桌上开始抄书。 陈修远看向柯度,“取枚垫子来。” 柯度应声。 涟卿看向他,“垫子很热。” 他朝瓶子吩咐,“取冰来。” 瓶子有眼力,也赶紧去做。 涟卿:“……” 怎么才几日,东宫中都听他的了? “抄书,就要专心。”他明明看着自己手中的书册,指尖却在她跟前点了点。 她也赶紧低头抄书。 唔,她也听他的…… 黄昏时分下了一场雨,将地头下的火气压了下去,此时夜色清凉里,耳边有窸窸窣窣的虫鸣声,还有树叶的沙沙声,连抄书的时候就心静了。 岑远在一侧,卷着书册,宽大的袖袍垂在石桌边沿,除了翻书册,几乎没怎么动弹;有人自己霸占了大半个石桌,抄书时,衣袖拂过石桌,同虫鸣声,还有‘没想好’的猫呼噜声一道,成了夜色中的一道乐章。 不知不觉间,夜色深了,在亭外值夜的瓶子都打起了呵欠,亭中的两人还是一个安静看着书,一个专心抄着衤糀书,近乎连姿态都没怎么变过。 ‘没想好’也趴在石桌上,不时蹭蹭岑远指尖,岑远的手能轻抚它头顶,它又满足睡过去。 涟卿一本书册抄完,悬笔停下的时候偷偷看他一眼。 冠盖曜容华 第30节 他轻声,“怎么停了?” 她嘀咕,“你不是没看我吗?” 他这才转眸看她,“我在听抄书声。” 她眨了眨眼,“抄书有声音吗?我怎么没听到过?” “有。”他淡声,“下次我抄书的时候,你可以听听。” 她忽然道,“国子监论道,你同我一道去吧。” 她眼中隐隐期盼。 “好。”他没有太多语气,她却阖上书册,语气中明显有欣喜,“不抄了,回去睡了。” ‘没想好’小腿一蹬,跟上。 清风霁月,陈修远抿唇。 …… 等回了屋中,宽了衣裳上了床榻,涟卿心中还有小确幸在,今日,好像比哪一日都好,而且,隐隐觉得明日还会更好…… 她阖眸,似枕了一抹春色。 * 翌日醒来时,脸上还有未褪去的绯红,睡眼惺忪里,眸间有些懵。 她好像做了一整晚荒诞的梦,她从未做过那样的梦。 她靠在岑远臂弯中,薄汗沾湿了鬓间,指尖剜紧他后背。 她没听过他那样的声音唤她的名字,亲近无余地,每一处都真实得不像场梦。 第022章 宣召 涟卿在床榻上懵了许久,屈膝坐着,额头挂着细汗,良久都未回过神来。 还是枕头一侧的‘没想好’做梦,猫爪子忽然伸直,换个姿势,涟卿的思绪才被打断。 时辰尚早,她有些睡不着了。 离早朝还有些时候,听到她撑手起身,俯身穿屡的声音,值夜的宫女入内,“殿下。” “睡不着了,备水沐浴。” …… 浴池中,水汽袅袅,温热的水温让人放松,但也让方才藏在脑后的印象越发清晰。 这样的梦让人脸红心跳。 她是有些偷偷喜欢他,但没想到会做这样大胆的梦。 甚至,真实不似梦境,连他的声音,气息,还有动容时…… 这种亲近无从遁形。 去早朝的路上,她都无困意在。 反倒是真正到了早朝的时候,各处的奏本,各执一词的朝堂争执,轻重缓急的博弈,反倒让她心无旁骛。 自从同岑远一处,朝中的这些事情她越发能听得清晰,她也渐渐有了自己的判断、猜测,以及立场。 或许于旁人眼中,她还是那张背景板,但她清楚自己的变化。 思绪间,礼部官吏上前,“如今陛下龙体抱恙,两月之后的祭天大典,还需由上君代劳。” 礼部奏请完,朝中敏锐之人纷纷心中哗然,也齐刷刷的目光先是朝着殿上的上君,而后是朝着涟卿这处看来。 御史台卢老大人出列,“老臣觉得此事不妥,祭天大典乃国之大事,陛下龙体抱恙,尚有东宫在,东宫坐储君之位,当行储君之事。” 卢老大人说完,还有朝中旁的官员附议。 礼部道出顾虑,“祭天大典需应对的事由诸多,东宫下月初刚临政,届时琐事繁杂,更有朝中之事要应对。祭天大典繁重,需斋戒,供奉,至少月余,刚好与东宫临政冲突,怕东宫分身乏术。祭天大典四年一度,绝非儿戏,天子与上君本是一体,上君也是代天子祭天,立法合乎,也是周全之事。” 礼部官员说完,也有旁的官员附议,东宫年少,且要临政,两件大事冲突至一处,要周全,还是遵循礼部的提议。 朝中双方各执一词,也各有道理。 涟卿看向老师,自始至终,老师都未开口,也忽然听到礼部官吏问道,“殿下,您的意思呢?” 这还是头一次在早朝上,有人问起她。 礼部自方才起,就坚持上君代天子行祭天大典之意,朝中争执不休后,礼部问起她,是想让她自己推却的意思,毕竟朝中都知晓东宫涉世未深,也没什么主见。 礼部开口,銥嬅早朝上所有人的目光都纷纷投向她,她再次站在风口浪尖上。 应是或不是,都是下一轮争执的开始。 ——如果遇到朝臣询问你意见,应是或不是都不妥当,你要怎么办? ——应当怎么办? ——甩猴子。 涟卿深吸一口气,也尽量镇定泰然,“兹事体大,涉及国运,各位大人说的都有道理,此事容我与陛下禀明,商议之后再行定夺。” 殿中都未料得东宫第一次在早朝中开口,还是这种突发之事,却如此淡然,也分毫未慌乱。 礼部官吏刚要开口,涟卿又道,“魏相,您的意思呢?” 魏相颔首,“老臣以为善。” 礼部官吏语塞,怎么都未想到东宫忽然将魏相拽了进来。 洛远安目光也探究看向她。 ——光甩猴子还不够,还要找靠山,朝中谁是殿下靠山? ——那也只有老师了…… 涟卿心中唏嘘,却面色如常。 而在群臣眼中,平日里即便站在首位,身影也好似掩埋在一干朝臣之中的东宫,今日却格外耀眼,尤其是方才的掷地有声,是东宫气度。 东宫平日里虽然不怎么开口,但今日看,好像也不是软柿子可以捏,背后还有魏相在。 眼见着此事要被压下去,洛远安目光看向一人,那人便上前,“魏相,微臣以为,此事倒也并非一定冲突,既然东宫下月临政,诸事繁忙,但祭天之事也需东宫在场,其实可以东宫与上君同行,此事可解。” 话音刚落,也有朝臣响应。 御史台一时也不好说旁的。 涟卿指尖攥紧,又是与上君同行,但早朝中已有人和事,她原以为会与天子商议后再行定夺,魏相却道,“祭天大典,原本也是百官同行,东宫临政,诸事都有朝臣商议,同在京中无异。如今天子龙体欠安,祭天之事礼部也提过,往返途中加上寺中斋戒,供奉,至少月余两月,天子身边不可无人,天子与上君本是一体,上君当留于京中照看更合时宜。祭天大典之事,礼部在,老臣与朝中诸位都在,正好太傅已经入京,届时可一道同行。” “上君的意思呢?”魏相如法炮制。 洛远安温和道,“魏相言之有理。” 礼部官吏微楞,但魏相的话中肯,又有上君首肯,此事似一锤定音,朝中也纷纷看向上君。 涟卿心中微讶,岑,岑远一道去祭天大典? 忽然听到,涟卿有些怔忪,但转念一想,两月之后的事,又松了口气。 …… 等下了早朝,“殿下稍等。”魏相唤住涟卿。 “老师。”涟卿也驻足。 见魏相同东宫有话要说,旁人不便再上前,涟卿与魏相同行。 “殿下今日做得很好,可是太傅教的?”魏相问起。 涟卿轻嗯一声。 魏相捋着胡须,欣慰笑了笑,又问起,“殿下可知,到最后为何老臣要与礼部争?” 其实涟卿也想过这个问题,老师很少在朝中强势引导或干预,但今日之事,确实是因为老师而逆转的,与老师平素的习惯不同。 “老师赐教。” 魏相双手背在身后,两人走在近处,魏相的声音,只有涟卿能听到,“四年一次的祭天大典,途经之处,沿路会有百姓夹道,百官同行,若去的是上君,百姓和地方官吏见到的就是上君,这会知上君而不知东宫;就算上君与东宫同行,上君是长辈,东宫要屈居于后,那旁人看到的就是东宫屈居于上君之后。祭天大典只是一步,如果开了口子,那上君日后做旁的事,都有理可寻,此事不能退。” 涟卿恍然,“明白了。” 魏相颔首,继续边走边道,“这是途中,之后祭天大典也是一样,上君若代天子,那天子必定在东宫之前,若祭天大典,上君就在东宫之前,那还有之后的中秋宴,初一宴,东宫即便临政,在朝中的威望也是高于东宫的,这也为何老臣一定要请岑远来。太傅在,教导东宫的职责就在太傅这处,而不在上君之处,老臣也可以从旁提点;但若一直是老臣在教导东宫,像今日之事,老臣如此提便有失偏颇。” “老师的意思我明白了。”涟卿会意。 魏相欣慰点头,“殿下一惯聪慧,眼下又有太傅从旁提点,老臣也能放心了。但此事由老臣去天子跟前提起妥当,殿下最好回避。” 此事涉及她与上君,她是应当回避。 涟卿点头。 * 等回了东宫,涟卿在寝殿中换下朝服,又换了一身轻便的衣裳才去了千水别苑。 虽然过了大半日,今日早上的风波也冲淡了不少,但在见到岑远的时候,她还是有些不知道目光该放到何处。 “早朝后,老师留我说话,回来晚了些。”她心虚,所以特意提起。 岑远看了她一眼,他并未问起,她特意提了声。 岑远未置可否。 “邵泽志的关系网画了吗?”他问起。 涟卿微怔,才忽然想起早前他安排的功课,今日到约定的时间了,她忘了。 她看他。 岑远轻声道,“殿下不是回来迟了,是回来早了。” 涟卿语塞。 稍许,又道,“今日同老师说话,将此事忘了,明日早朝结束后。” 冠盖曜容华 第31节 岑远轻嗯一声,没再为难。 “今日讲《古鉴》,一共三卷十八章,先跳过前面三章序章,从第四章开始,字数不长,先抄一遍,心中有个概念。” 涟卿应声,但没有抬头看他。 岑远看了她一眼。 等她开始翻书册,落笔抄书,岑远才指尖轻轻点了点她书册前。 她下意识抬头,目光终于与他四目相对,心中不由“咯噔”一声,也似倏然漏了一拍。 他轻声道,“殿下,我方才说的第四章。” 她知道是第四章,但等回过神来,却发现之前心有旁骛,翻到第一章就忘了。 涟卿尴尬。 “想事情?”他看她。 她轻声,“没有。” 想了想,又继续道,“日头有些热,走神了。” 她说完,还不忘轻轻擦了擦额间细汗。 陈修远没说旁的。 她也继续低头抄书。 从前她抄书的时候,他也有在一侧看到的时候,她都能继续,有时候甚至会告诉她,这一段重要,原因,典故,都很自然。 但这次,他在一侧看的时候,她笔尖微顿,墨汁将纸张晕染开来。 “是不舒服吗?”他温声。 她低声道,“是有些。” 他轻声,“那今日先回去休息吧,明日再说。” 她轻嗯一声,起身时绣花鞋踩到裙边,脚下踉跄往前栽去,他牵着她的手,力道正好够她站稳,没扑到他怀里。 他更知晓她今日恍惚。 他松手,也俯身放下手中书册,“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她转身看了看窗外,“晌午日头太热,我自己回去就好。” 他敛了目光,好似不察,也从善如流。 临到书斋门口,涟卿又转头,“太医的事……” 她心中还惦记着昨日吴绵中的事。 她是关心他,但又怕露端倪,又赶紧出声,“我就是忽然想起,所以问问。” 他温声,“放心吧,我心中有数。” 她眸间微滞,然后应好。 望着涟卿背影,陈修远微微蹙了蹙眉头。 涟卿出门便遇到陈壁,陈壁见她是要离开模样,“殿下今日这么早?” “有些不舒服。” “不要紧吧?”陈壁明显关心。 涟卿摇头。 等涟卿离开,陈壁才入了书斋中,“主上。” 陈修远从一侧拿起一枚册子递给他,“替我送封拜帖去相府,请人转告魏相一声,我明日去拜访他。” “是。”陈壁接过。 陈修远又叮嘱了声,“回来的时候,侧面寻柯度问一声,涟卿怎么了。” 陈壁打趣,“主上怎么不自己问呀?” 陈修远看了他一眼。 陈壁:“……” 陈壁赶紧伸手打自己的嘴,“瞧你这张嘴,要你多嘴,怎么就你这么闲!” 陈修远淡声,“要打出去打,吵。” 陈壁默默转身:“……” 肯定是来这里久了的缘故,恍然间觉得主上就是斯斯文文太傅一个,险些忘了敬平王的舌头从来没饶人的时候。 * 天子寝殿处,涟韵同洛远安一处,“魏相方才同朕说了祭天大典的事,怎么没听你提起?” 洛远安一面喂她喝药,一面平静道,“我是不想告诉你,让你多操心。就是朝中的担心和顾虑太多,觉得阿卿小,怕她下月开始临政,又要抽身去祭天大典,分.身乏术,应对不妥,失了天家体面。好在魏相出面,也不用你再操心了。” 涟韵看他,“阿卿确实年少,届时临政,免不了手忙脚乱,你与她同去稳妥。” 洛远安轻笑,“魏相和太傅在,百官也在,朝中的事,这么多人还帮阿卿理不顺?寒光寺两三日还好,祭天大典动辄月余,我去那么久做什么,我留宫中守着你。正好人都走了,你好好静养一段时日,朝中这些事,他们处置就好。” 涟韵轻声,“远安,早朝上为难你了。” 洛远安吹了吹汤勺,“那你就快些好,让我可以安心看书。” 涟韵也笑。 “对了,舒敏的儿子你有印象吗?”洛远安问起。 “宋佑嘉?”她当然记得。 她与他,还有舒敏,幼时都是玩伴。 宋佑嘉是舒敏的儿子,小时候在京中的时候,还同她很亲近,虎头虎脑的,模样很可爱。 “佑嘉怎么了?”她问起。 洛远安正好将勺子中的汤药吹凉,一面喂她,一面道,“佑嘉昨晚到京中了,舒敏惦记你,原本让他来看你,你昨日不怎么舒服,我没让他来了,想着你今日好好歇上一日,我让他明日再到宫中来。” “好啊。”她卧病久了,寝殿都很少出过。来得即便不是舒敏,是舒敏的儿子她也高兴。 “今日别操心旁的事了,好好歇歇。” 涟韵轻咳两声,然后点头。 洛远安放下药碗,“对了,佑嘉的父亲是罗逢中老大人的弟子,也就是岑太傅的师兄,我昨日同他说起岑太傅时,他眼前一亮,说许久没见到岑太傅了。他同父亲在一处的时候,就同太傅亲近,我想着明日正好请岑太傅来一趟宫中,让他见见佑嘉,也顺道给个太傅惊喜。” 涟韵低眉笑了笑。 洛远安温声道,“我看阿卿近来功课有不少长进,太傅应当是在认真教,陛下也可以顺道见见太傅。” “也好,那明日请太傅一道来宫中。” 洛远安颔首,淡淡垂眸。 * 很快就至翌日。 下了早朝,魏相直接回了府邸。今日岑远来,他推了旁的事情,也预留了时间先见岑远。 魏相刚到府邸不久,才换了朝服,小厮便入内,“相爷,太傅来了,已经领去偏厅了。” “好。”魏相扶了扶衣袖。 岑远很聪明,这次与上次不同。上次岑远还非太傅之职,他与他见面,就是与罗逢中老大人的弟子见面,算世交后辈的拜谒,不会引人非议。 但这次岑远再来府中,身份已是太傅,所以特意递了拜帖,说明是正式拜会,是不想给旁人留私下见面的说道。 岑远行事妥帖,挑不出错,他来教导东宫,东宫能依循照做。 “太傅。”魏相入了偏厅。 岑远起身,“魏相。” “坐。”魏相落座,有婢女上前奉茶,魏相端起茶盏,“这段时日,老夫同殿下一处时,觉得殿下精进不少,太傅费心了。” 岑远客套,“殿下聪慧好学,即便未在授课,在也苑中抄写古籍典册,有进取心,不难教。” 魏相笑着颔首,“殿下的确聪慧,只是接触朝中之事较晚,需要些时间,早前朝中诸事繁忙,老夫能真正细致教授殿下的时间有限,殿下有疑问,也未能及时与殿下商讨。如今有太傅在,假以时日,殿下必定能厚积薄发。” “魏相谬赞了。”岑远抬眸看他,低声道,“今日,正是为了殿下的事情来的。” 魏相看了看他,他目光并未避讳。 魏相当即会意,遂而拜了拜手,管事领着偏厅中侍奉的仆从都退了出去,陈壁也朝岑远拱手,一道退开。 “太傅请说。”魏相沉声。 岑远直言,“早前寒光寺与东宫皆有刺客行刺,此事尚未有结论,但至少暴露殿下身边也好,东宫也好,都不安稳。天子将东宫护卫换成了郭维郭将军,一来堵住朝中悠悠众人之口,更重要,是借此调换了东宫所有禁军,让郭将军在东宫,殿下身边暂时无虞,但此事未尽。” 魏相看他,“太傅不妨直言。” “若东宫是男子,调换禁军,替换东宫近卫首领,宫中内侍筛查一轮,东宫的不安稳之处可去十之八.九;但殿下是女子,身边的管事嬷嬷比内侍能做的事情要多得多。若只调换了禁军,便等同于只顾外,而未兼顾内。内从何处来,魏相不也清楚吗?” 魏相目光如炬,“太傅想说什么?” “寒光寺出事,惠嬷嬷已经杖毙,但还会有李嬷嬷,张嬷嬷,刘嬷嬷,都是棋子。”陈修远拿起杯盏,再稳稳放下,“与其让人将旁的棋子一个接一个放在东宫,不如先在东宫放合适的人。” 魏相询问,“太傅有合适的人?” “是我家中早前照顾的老人,为人稳妥,处事也得当,只是……”陈修远凝眸看向魏相,“有些话也要提前同魏相说清楚,我本意不是在东宫身边安插人,太傅的位置,我可以做,也可以不做,我同魏相一样,既然接了这个差事,就应当为东宫着想。” 魏相微微敛眸,“太傅想让老夫做什么?” 陈修远笑道,“天子信任魏相,我做太傅,是因为魏相力荐,再加上老师背书的缘故,但天子未必信我。如果不想上君在东宫身侧再安插人,就需魏相在天子跟前提起是魏相家中的老人,魏相可信得我?” 魏相捋了捋胡须,“老夫信得过。” 陈修远心底澄澈。 是老师的缘故。 …… 魏相亲自送至府外,陈修远驻足,“魏相留步吧。” 冠盖曜容华 第32节 马车已经在府外等候,陈壁驾车。 魏相轻声道,“太傅这两日等老夫消息。” “好。”陈修远应声,“那魏相告辞,他日再登门拜访。” 魏相笑道,“太傅的伤势未全好,多将养。” “劳魏相记挂。”陈修远正欲转身,往马车处去,魏相似是想起什么一般,又开口唤住,“太傅,殿下可同有太傅说了祭天之事?” 祭天? 陈修远明显不知,也不隐瞒,“还未。” 魏相也意外,但想了想,又道,“这两日朝中事情多,又未有正式的函文下来,殿下忘了。” 陈修远也跟着笑了笑,正好问起,“魏相,什么时候的事?” 魏相上前,压低了声音道,“两月之后的事了,陛下龙体欠安,殿下会代陛下,携百官前往鲁山祭天,途中往返,加上在鲁山中斋戒供奉,前后要两月时间。老夫同陛下商议过,有句话不便在旁人跟前提起,老夫届时未必会随东宫一道前往鲁山,太傅在,老夫心中才放心。” 陈修远会意颔首。 魏相继续道,“殿下应当是想等鲁山之行定下后,再告诉太傅,太傅心中就是。” * 等上了马车,陈修远还在想方才魏相提起的祭天大典之行。 涟卿不是忘了。 她是没告诉他。 这两日,她在特意躲开他…… 思绪间,马车忽然停下。 陈修远微微拢眉,是陈壁驾的车,这种停下方式,就是有人拦了车,而且不善。 “太傅在马车上吗?”马车外传来岁之的声音,陈壁唤了声,“太傅。” 陈修远撩起帘栊,岁之见状,上前恭敬道,“太傅,陛下宣太傅入宫觐见。” 陈修远笑道,“那容我回去换身衣裳。” 岁之也笑,“太傅,不必了,陛下已经在等候,上君让小人来接太傅,太傅不用特意折腾一遭,这就随小人入宫吧。” 陈修远微微敛眸。 第023章 担心 “你先回去吧,我随公公入宫一趟,你不用跟着我了。”陈修远看向陈壁。 陈壁目光中略有迟疑,也明显有些担心,再看向陈修远时,陈修远淡然看了他一眼,陈壁只能应声。 “走吧。”陈修远吩咐。 但陈壁还未来得及应声,岁之又礼貌道,“太傅,陈侍卫还是同太傅一道吧。陛下和上君请太傅入宫说话,还不知道会到什么时辰,陈侍卫还是在宫中候着的好,届时可以接太傅回东宫。” 岁之说完,陈修远会意,笑了笑,“这样也好。” 岁之也跟着礼貌笑了起来,“那太傅,陛下和上君还在等,我们不耽误了吧。” 陈壁不由看向陈修远。虽然双方都没明面上说破,但心中又都很清楚,岁之这处是怕他去魏相或殿下处通风报信,所以这一趟他只能跟着一道走。 陈修远看向岁之,似随意问起,“公公可知晓陛下什么事传召?” 岁之恭敬低头,“回太傅,小人只知晓是陛下召见,更多的就不清楚了,等到宫中见了陛下,自然就知晓了,太傅见谅。” “好。”陈修远没有为难他。 岁之再次拱手。 陈壁看向陈修远,目光里带着询问,似是在等他的话。 “走吧。”陈修远放下马车上的帘栊,余光瞥过岁之时,见岁之正低头朝身侧的内侍官吩咐着事情。 内侍官听完,快步离开此处。 是冲着他来的,陈修远垂眸。 * 涟卿今日原本是想将落下的功课补上的,也就是将邵泽志邵老大人的关系图画出来。 虽然这两日她下意识都在尽量避开岑远,但他是太傅,总不能因为她自己做了荒诞的梦,日后都避开他。还有便是到今日上,那个梦的时间似是隔得久了,不似早前那么让人遐想,明日,后日,最多再几日也会慢慢恢复正常了,所以功课不能落下。 早朝结束,涟卿并未着急走,但吏部尚书徐宗申徐老大人来了跟前,“殿下,稍慢一步。” “徐老大人找我有事?”涟卿驻足。 徐宗申恭敬拱手,“殿下,魏相近日责成吏部着手准备秋调之事,吏部在拟定秋调的细则和名单。上君同陛下商议,殿下下月临政,秋调的细则和初筛的名单,殿下可以提前听一听,有所了解,殿下临政,可能头一处大事,就是秋调。” 秋调?涟卿心中会意,朝中多是春调,春调多以京中官员的调动为主,秋调是春调的补充,多是补充部分地方官吏的调动,所以并非年年都有。 这次春调刚结束,吏部就在着手准备秋调之事,应当是户部之事牵连甚广,又不好所有的官吏皆从京中其余各部调任,恐怕是要从地方官吏中调动补充。 既然是陛下的意思,涟卿应好。 邵泽志的事情又要延后了。 涟卿朝柯度道,“柯度,回东宫告诉太傅一声,我这处有事,要先去政事堂一趟,回去要很晚了,让太傅别等我上课。” “是。”柯度是东宫身边的内侍,东宫早朝,都会宫中候着。 * 政事堂是朝中官吏集中议事办公之处,来来往往的官吏见了涟卿都拱手问候。 吏部与此事相关的官吏都在去留堂等候。 秋调是吏部每年的例行事务,虽然不如春调隆重,但秋调也有既定的章程可循,只是每年的重心不同,所以会讨论每年操作的细则,以及名单范围。 “殿下。”堂中官员起身行礼。 “秋调之事繁重,辛苦各位大人,陛下命我来政事堂旁听,熟悉秋调之事,各位继续。”涟卿在去留堂一侧的案几前落座,案几上就有这次秋调的安排初稿,涟卿随意翻了翻。 秋调由吏部牵头,去留堂中约有十余人,都是吏部官吏。 涟卿一面听着徐老大人说话,一面目光大致扫过去留堂中众人,最后,目光落在其始终一人身上。 贺之同? ——我给殿下举荐一个人,贺之同…… ——殿下身边什么样的人都要有,贺之同八面玲珑,左右逢源,在京中也好,旁的地方也好,甚至军中,都有能同自己称兄道弟,拜把子交情的人,也有一堆三教九流的朋友,这样的人,是殿下眼下最需要的…… ——旁人不会真心用他,殿下用,就是知遇之恩。 涟卿多看了他一眼。 贺之同在吏部当差,吏部有尚书一人,侍郎二人,郎中二人,员外郎二人。 贺之同与岑远年纪相仿,做到了吏部员外郎,算是要职候补。而吏部在朝中又很特殊,吏部员外郎的地位要比礼部,工部员外郎更显赫些。 许是察觉有人看他,贺之同也顺着目光看过来,见是涟卿在看他。 涟卿没看错,对方明显顿了顿,像见了鬼似的将头低下,好像在认真看着手中的册子,也犹如老鼠看到猫的表情。 奇奇怪怪的…… 但是岑远特意举荐贺之同的缘故,涟卿还是不免多看了他几眼。 所以当贺之同抬头,见涟卿还在看他的时候,整个人都有些不好,尤其是他心虚瞪大眼睛的时候,涟卿也试着头一次瞪回去,贺之同当即吓得手一抖,手中的册子都险些落下。 正好徐宗申在安排秋调之中各项事宜的主事人,问道难啃之事,众人都在迟疑的时候,贺之同这么一抖,徐宗申眼前一亮,欣慰道,“那此事就交于之同来做。” 贺之同:“?!!!” 徐宗申眸间都是赞许,“之同,此事不好做,若有难以推进之处,来寻我商议。” 周围都是同僚,还有东宫在,贺之同哪里好说方才手抖了,遂起身,“是!” 去留堂中尚在继续,柯度快步来了涟卿身侧附耳,“殿下,太傅不在东宫,说是去见魏相了。” 见魏相?涟卿想起岑远原本就是魏相在天子面前力荐为东宫的。 涟卿轻声道,“那等太傅回了,告诉我一声。” “是。”柯度应声。 正好去留堂这处中途暂歇,这次秋调的分工初步完成,眼下正根据分工,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讨论着。 徐宗申看向涟卿,“殿下先随意看看,老臣这处去去就来。” 涟卿颔首。 尽管贺之同已经能躲多远躲多远了,也尽量不往她跟前凑,但涟卿还是在随意看看的时候,到了贺之同这处。 “殿,殿下。”贺之同脸都绿了。 吏部员外郎,官至六品,除了宣召平日内不用早朝,所以涟卿见他的次数有限,只是听说过有这个人,眼下见东宫上前,同贺之同在一处的吏部侍郎耿云霖拱手,“殿下。” 涟卿温声,“我随意听听。” 耿云霖便朝贺之同道,“只同,你给殿下说下此处安排,殿下早前对秋调之事不熟悉,此处应有疑惑。” 贺之同只能硬着头皮应声。 耿云霖去了别处,贺之同照本宣科同涟卿说起这处章程安排。 涟卿认真听着,等贺之同照本宣科完,问起,“殿下可有疑虑?” “有。”涟卿看他,“我们之前是不是认识?” “不认识!”贺之同斩钉截铁。 “哦。”涟卿颔首,那就是一定认识。 贺之同赔笑。 “我对这处有兴趣,贺大人能否详细同我说说?”涟卿也笑着看他。 贺之同:“……” 冠盖曜容华 第33节 贺之同知晓她是特意的,嘴角抽了抽。 * 天子寝殿外,宋佑嘉已经在等候,大监通传后,亲自来迎,“宋公子,请随老奴来。” 早前只是听说天子久病,等入寝殿时,闻到殿中浓郁的药味,宋佑嘉知晓天子应当病得不轻。 “佑嘉见过陛下,上君。”宋佑嘉拱手。 “过来朕来。”涟韵声音里带着笑意。 宋佑嘉抬头,露出一张阳光俊逸的脸,整个人都充满了朝气,就这么朝着殿中一笑,仿佛连殿中都多了几分生气。 涟韵和洛远安都笑起来。 涟韵久在病榻上,但因为见到宋佑嘉的缘故,心情好了不少,整个人也精神了不少。 宋佑嘉上前,涟韵在病榻上,宋佑嘉跪在一侧,涟韵仔细看了看,他小时候就生得好看,眼下已经是少年的找朝气蓬勃,依稀还有小时候的模样,但又似变了模样。 “长大了。”涟韵轻叹。 洛远安唇畔也微微勾了勾,“起来吧。” “多谢陛下,上君。”宋佑嘉声音清朗,是淳淳少年音。 “你娘亲近来可好?”涟韵问起。 “回陛下,娘亲很好,就是挂念陛下,这趟入京,娘亲反复叮嘱,一定替她来宫中看看陛下。哦,对了,我娘还有东西给陛下。”宋佑嘉说完,从袖袋中取出一枚手帕。 大监接过,上前呈给天子。 涟韵摊开,看到手帕上绣的图案,眸间微微滞了滞,眼眶稍许泛红,嘴角却上扬着,“你娘的绣工还是这么好。” 宋佑嘉应道,“娘说,送陛下,要好好绣,她其实绣了好多,挑来挑去最后才挑中了这张,还不让告诉陛下。” 涟韵莞尔,眸间藏了氤氲,又唤了声,“大监。” 大监上前,将手中的锦盒递给宋佑嘉。 宋佑嘉接过,目光看向天子。 涟韵轻声道,“把这个给你娘。” 宋佑嘉知晓礼数,天子给娘的东西,不能在这处打开,宋佑嘉躬身,“谢陛下。” 一口气说了许久的话,涟韵颔首的时候接连咳嗽,咳嗽声就似不停一般,上君上前替她抚背,也让大监端了水来。 宋佑嘉方才还不怎么觉得,眼下才知晓天子病得很重。 涟卿咳得有些头疼。 洛远安尽量不让她说话,目光看了看一侧的铜壶滴漏,替天子问起,“这次在准备在京中呆多久?” 宋佑嘉应道,“早前一直在家中同父亲念书,这次是来京中求学的,要在京中逗留一段时日。” 涟韵眸间有诧异在,洛远安也问起,“你父亲师从罗逢中老大人,学识渊博,为何舍近求远,让你来京中求学。” 宋佑嘉尴尬笑了笑,“陛下,上君,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还同小时候一样,涟韵忍俊,洛远安笑道,“都说。” 宋佑嘉轻叹,“我爹是说,要开阔眼界,博取众家之长,就不能只跟着他一人学,所以要我来京中,拜张汝山张老先生为师。” 宋佑嘉又重重叹了叹,“但是我爹他还说,在家中我娘太宠我了,他没法教,就只能把我放远些……所以让我来了京中,说张大儒严厉,严师出高徒……” 说到最后,大有自己都辛酸的感觉在其中。 涟韵笑道,“文山惧内。” 宋佑嘉忙不迭点头,她娘说一,爹从不敢说二。 涟韵又多看了他一眼,“佑嘉,你今年多大了?” “十五。”宋佑嘉不假思索应声。 涟韵颔首,“那是了,我记得你比阿卿小一岁。” 洛远安余光瞥向她,果真,涟韵又开口,“既然你原本就在京中,在张大儒这处念书,正好空闲的时候同东宫一道,做伴读。” “啊?”宋佑嘉愣住,“伴,伴读?” 洛远安没出声。 宋佑嘉摇头,“陛下,我,我不行啊,我真不是读书的料!不然我爹也不会把我送到张大儒这处,让张大儒收拾我!” 涟韵刚想开口,身子又有些不舒服,剧烈得咳嗽了好一阵子,宋佑嘉不敢再冲撞天子。 “先休息会儿,别说话了。”洛远安递水给她。涟卿这次咳完,脸色都有些泛白,好一阵才缓和下来。 提到伴读之事,洛远安其实不大想宋佑嘉再留在寝殿中,但岑远还未来,洛远安余光瞥向一侧的铜壶滴漏。 大监正好入内,“陛下,上君,岑太傅到了。” 洛远安收起思绪,“请吧。” 待得大监领了陈修远入内,寝殿中的目光纷纷朝他这处看来。 芝兰玉树,清冷矜贵,“见过陛下,上君。” 涟韵颔首,“太傅免礼。” 陈修远抬眸,目光还未来得及看向寝殿中别处,洛远安温和笑道,“太傅看看谁来了?” 洛远安直接没有给他缓冲的时间和余地,陈修远看了他一眼,两人对视,眸间都有清浅笑意。 而后,陈修远才转眸看向天子身侧的宋佑嘉,目光在他身上仔细停留,十四五岁的少年模样。 宋佑嘉也闻声诧异看向他,很快,眉头微皱,一脸茫然模样。 寝殿中,都尽收眼底。 洛远安低眸没有出声,嘴角微微牵了牵,不置可否。 最后一句话是洛远安问他的,他迟迟未出声接话,寝殿中多少有些尴尬。 陈修远却泰然上前,继续打量着宋佑嘉。 宋佑嘉眼见着他上前,也古怪得多看了他几眼,又看向一侧的天子和上君,有些不明所以。 陈修远好似渐渐会意,正要开口的时候,洛远安适时‘解围’,“太傅不会真认不出了吧?” 陈修远转眸看他,洛远安眸间风淡云轻,好似方才的不过一句打趣。 陈修远也笑了笑,未置可否。 寝殿中,就连大监都开始东瞅瞅西看看,不知道太傅同宋公子之间是应当认识,还是不应当认识,就觉得气氛有些微妙。 陈修远再次多看了宋佑嘉一眼,隐约有些呼之欲出,但又卡在最后关键之处的模样,涟韵微微拢眉,似是也察觉什么,轻声开口,“佑嘉,怎么不同太傅招呼?” “哦,哦……”宋佑嘉走近,似是想看清些,但肉眼可见的眉头皱紧,似是怕看错之类的,应当是真有些茫然。 洛远安心中约莫有数了,也觉得差不多是时候,遂而开口,但刚出声,就见陈修远低眉笑开,“长大了,变模样了,我都险些没认出来……” 洛远安微怔。 而宋佑嘉早前的一脸茫然模样,似是也在听了他这句话后,忽然就变成了一脸惊讶,惊呆,而后是惊喜,“六,六叔?!” 陈修远唇畔一抹如水笑意,“佑嘉。” “六叔,真是你!”宋佑嘉明显亲近模样。 一侧,岁之看向洛远安,目光微讶。 而洛远安眸间淡淡,先前的怔忪后,很快恢复了平静。 陈修远同宋佑嘉招呼之后,目光看向洛远安,嘴角挂着笑意,温润有礼。 他一笑,洛远安也跟着笑起来。 两人都心照不宣。 * 政事堂这处,涟卿已经听贺之同完整得将整个秋调的过程讲了一遍。 因为她还要听,贺之同又只能将细节中容易出纰漏的地方又说了一遍。 她还要听,贺之同又只好将春调与秋调之间的衔接和异同说了一遍。 涟卿还在轻嗯,贺之同实在忍不住,周围没人留意,贺之同悄声道,“殿下,您就别指着微臣一人霍霍了,这在场这么多位大人,哪个不比微臣经验足,懂得多,也细致,还通透……微臣这三脚猫功夫,能说的都说了,再多的也说不出来了啊,殿下!” 贺之同声情并茂,就差当场给她哭出来了。 涟卿转眸看他,微微笑道,“这不说了挺多了吗?挺好的呀,我还想听。” 贺之同想死的心都有了:“……” 贺之同咬唇,“殿下,您就别为难我了。” 涟卿轻叹,“也是。” 贺之同眨了眨眼睛,难以置信般得看她,眼中又有一抹如临大赦的期盼。 涟卿轻声道,“这样吧,我有份功课,邵泽志邵老大人不是这几日要告老还乡了吗?太傅让我了解邵老大人的生平,同谁熟悉,同谁亲近,同谁有仇,他们家子弟在何处,姻亲有哪些,七大姑八大姨里同谁沾亲,谁是谁的同窗,和谁穿一条裤子,你有能耐,你帮我多打听些,不然,明日我还来政事堂,你继续同我说秋调的事。” 贺之同:“……” 这种熟悉的被坑感和无力感再次浮上心头,贺之同觉得之前想死想早了。 涟卿轻咳,“哦,那你再同讲讲前两年的秋调。” 贺之同斩钉截铁:“殿下,成交!” 涟卿美目笑开。 贺之同懊恼,不是失忆了吗?什么都记不得了吗,怎么还是这么坑人? 这处刚说完,柯度匆匆上前。 涟卿同柯度说话去了,贺之同似泥鳅一般溜走,涟卿一面看他,一面听柯度说着,“殿下,太傅还未回东宫。” “怎么会?”涟卿看了看时辰,她都已经在政事堂这么久了,都快近黄昏前后了。 若是去别处还好,魏相事忙,不会留他这么久。 柯度附耳,“打听过了,太傅回东宫的路上,天子宣召,太傅同内侍官入宫,眼下还没回。” 冠盖曜容华 第34节 入宫?不知为什么,涟卿心中觉得有些不对,尤其是那日吴绵中特意来了东宫一趟,而且还抬出了天子和上君。 ——放心吧,我心中有数。 但她不怎么放心。 “陈壁呢?”她忽然想起。 陈壁总是跟着岑远的,他总该清楚,如果是宫中来人宣召,也会有人将岑远送回来,陈壁是不会一道入宫的。 柯度环顾四周,轻声道,“陈侍卫也一道入宫了。” 涟卿没见微蹙,怎么会?除非…… 涟卿愣住,除非像她上次一样,被人绊住了,也不让人送消息出去。 涟卿忽然想起徐宗申早前的话。 ——上君同陛下商议,殿下下月临政,秋调的细则和初筛的名单,殿下可以提前听一听。 涟卿脑海中越渐清晰,这是特意支开她的…… 这一趟让岑远入宫,有猫腻。 “备车,我要入宫。”涟卿从案几前起身,柯度不敢耽误。 贺之同听到动静,远远见到涟卿起身离开了去留堂。 “徐老大人,我还有些事情要先走,明日再来。”涟卿说完,徐宗申刚应了声好,涟卿就快步往政事堂外去。 贺之同心中唏嘘,终于走了。 但走得这么急…… 贺之同眉头微皱。 而涟卿上了马车,便朝柯度嘱咐声,“快些!” 她怕岑远在宫中出事! 吴绵中的事只是其一,天子一直在查寒光寺的事,她都怕岑远暴露。 涟卿喉间轻咽,“再快些。” 柯度应声。 政事堂其实离宫中不远,外宫门处见是东宫的马车,没人上前相拦,马车直接入了外宫门。 等到中宫门处,马车停下,柯度撩起帘栊,中宫门处值守的禁军和内侍官见了她纷纷拱手,“殿下。” 涟卿轻嗯一声,旁人见她快步,柯度又跟在身后,没人上前触东宫霉头。 中宫门到内宫门尚有些距离,涟卿虽然面色尽量平和,但脚步越来越快,到后来,其实已经有些小跑,鬓间和额头都渗出涔涔细汗。 等过了内宫门,没遇到一处宫人都朝她问候,她起初还尽量平静颔首,再后来,也顾不上旁的,脚下生风,心中慌乱,一步都未停。 在长廊拐角处,没留意前方,径直就撞入一人怀中。 还没反应过来,就闻到那股熟悉的香囊味,愣愣抬眸,才见撞上的人是岑远…… 一瞬间,眸间是惊讶也好,庆幸也好,额头和鬓间都挂着细汗,眸间也浅浅藏了一层碎莹,又明显松了口气,刚出声,“岑……” 他一眼看到她额头和鬓间的细汗,知晓她是一路快步入宫的,他松开她,温声道,“殿下没事吧?” 她才看到他身后的大监,涟卿颔首,“方才没留意。” 大监上前,“哎哟,殿下,您没撞着吧?” “没事。”涟卿平静道,“正好有事入宫见陛下,走得急了些。” 岑远轻声道,“殿下去吧,正好陈壁的马车在,稍后一道回东宫,我在中宫门等殿下吧。” 涟卿会意,“好。” 眼见着大监领岑远离开,涟卿心中忽然松了口气,才觉方才走得快,脚下都是酸的,鼻尖也挂着细汗。 没事,就好…… 第024章 你求什么? 大监将陈修远送至中宫门处,陈壁已经驾了马车在中宫门这处等候了。 陈修远看向陈壁,四目相视,什么都没说,但陈壁会意,是没有事端了。 身侧,大监笑容可掬,“太傅,老奴就送到这处了,还要回去天子身边侍奉。” “有劳大监了,我在这处稍候,晚些同东宫一道回去。” 陈修远说完,大监朝他躬身,“那太傅,老奴先告辞了。” 陈修远颔首。 等大监转身离开,陈壁才下了马车,置了脚蹬,撩起帘栊。 陈修远踩着脚蹬上了马车,轻声嘱咐道,“在这里等阿卿。” 陈壁意外,“殿下,她入宫了?” 陈壁没料到。 陈修远轻嗯一声,没多说。 陈壁知晓此处是宫中,也不好多问。 等陈修远放下帘栊,入了马车中,陈壁也重新上了马车,在马车外候着。 这中宫门是出入宫中的必经之路,他方才在别处等,所以没见到殿下的马车往来。 殿下很少主动入宫,尤其是这个时辰,都将近黄昏了,殿下是因为主上的原因入宫的? 马车内,陈修远撩起车窗上的半面帘栊透风,仰首靠在马车一角出神,脑海里都是这两日的事。 先是当时陈壁折回,“主上,吴绵中从东宫离开就直接去了宫中,属下寻了药童侧面打听,说吴绵中是去宫中见上君去了。” “洛远安?” “是。”陈壁点头。 “他好像对我很感兴趣。”他指尖轻轻拂了拂袖边,心中约莫有数。 陈壁双手环臂,随身的携带的剑一并环在臂间,继续道,“主上早前不是让留意谁在查主上的身份或岑公子的消息吗?其中有一个叫李明申的,李明申是洛远安手下为数不多可以查到的心腹,他在查岑公子。查了很久了,早于主上抵京前,大抵就是魏相书信罗老大人,请老大人出山,但老大人婉拒,有意让岑公子入京的时候,那时候李明申就在查岑公子的行踪了。” 洛远安心思缜密,任何风吹草动,会提前留意。 他是见过岑远才入京的,所以行踪上,他同岑远刚好能衔接上。但即便如此,上次在宫中,洛远安还是拿了傅叔的事情来试探他…… 这个人心思谨慎,且多疑,吴绵中的事不会无缘无故,空穴来风。 “吴绵中怎么牵涉进来的?”他问起。 陈壁应道,“药童提起吴绵中去见上君之后,属下循人多番打听过,吴绵中在太医院就职多年,早前罗老大人在京中的时候,吴绵中就给老大人医治过。这次吴绵中见主上的反应,前前后后都透着将信将疑,属下猜他早前在罗老大人处见过岑公子,但因为拿不准,所以昨日又特意来了东宫这处,再去向上君复命。” 是,陈修远是记得吴绵中借着替他确认伤势,仔细打量过他,是在认人。 “洛远安的狐狸尾巴露出来了……”他端起茶盏,轻抿一口。 “主上,那要怎么办?”陈壁拢了拢臂间,剑鞘在怀中晃了晃,解决问题的办法肯定比问题多。 陈修远放下茶盏,淡声道,“佑嘉是不是这两日入京?” 宋公子?陈壁恍然想起,“哦,是!听说主上来西秦了,宋公子说了好久要来见主上,我说主上这处忙,前两日又收到他消息,说他入京了。” 陈修远垂眸,兆宁宋家…… 陈修远开口,“你让陈玉问问佑嘉,洛远安有没有联系过他?如果没有,就让他去找洛远安,洛远安会想到的,他不是想查我吗?那给他个惊喜。” 他这么谨小慎微,行事步步筹划,如果在天子面前演了这么一场,日后就不会轻易再动第二次心思。 倒是一劳永逸了。 陈壁会意。 陈修远提醒,“让陈玉告诉佑嘉一声,演像些,不要上来就一幅认出我的模样。岑远一年到头都在深山老林里,他见不了岑远几次,不会一下认就出来。就算洛远安想不到,还有华帝,她只是病重,未必心中不明镜。” …… 收起思绪,陈修远眸间没有太多波澜。 今日都在掌控之中,他就是等着洛远安往其中跳,就算有差池,陈玉也会去请魏相。 出不了乱子。 但想起刚才涟卿额头和鬓间的细汗,快步往天子寝殿去的模样,他心底还是微沉。 她在担心他。 应当是听说天子忽然传召他入宫,连陈壁都跟着一道去了,她是怕吴绵中,还有寒光寺的事情节外生枝。 她认出他时,眼中的庆幸,一双眼睛似会说话一般,即便不出声,一个抬眸,一个屏息,都能戳到他心底。 她是真的担心了。 尚有大监在,他出声提醒。 她惯来聪明,也一听就懂。 她匆匆入宫,就算是因为他的缘故,也不能太过明显,样子总要做完,她怎么都要去寝殿见过天子,才算是这一趟周全了。 应当不用太久…… 陈修远想起出寝殿的时候,洛远安同兵部的官吏在一处,两人目光正好遇到。 今日之事,洛远安一个字都不能说,只能吞下,但脸上仍然挂着温和笑意。 其实两人都心照不宣,他途经时,有意目光微凌。 洛远安愣住。 洛远安手段再厉害,也都是些后宫中的手段,他眸间不敛锋芒的时候,洛远安明显心底一颤。 再等回过神来时,却见他眸间温和笑意,好似方才是错觉一般。 他转身,衣襟连诀下,掩了戾气,同大监说话时,已重回早前的温和儒雅。 冠盖曜容华 第35节 擦肩而过,他朝洛远安颔首致意。 洛远安还怔在原处…… 不远处,熟悉的脚步声传来,知晓是她折回了,洛远安敛了思绪。 很快,陈壁的声音在马车外传来,“殿下。” 他刚收起眸间的清冽,帘栊便被撩起,涟卿上了马车。 方才应当特意没有走得太急,但额间还有细汗,她一直怕热,往返心底都没彻底踏实。 她先看了他一眼,四目相顾,想说什么,又顿了顿,然后朝马车外吩咐了声,“走吧。” 陈壁驾车,柯度跟在马车外。 在宫中,到处都是耳目,每隔三米就有值守的禁军,说什么都有可能被人听在耳朵里。 她轻声,“你没事吧?” 就只说了这一句,眸间氤氲浮上,眼中分明有克制在,却份外动人。 他也轻声,“没事,出了宫中再说。” 她轻嗯一声。 这是他的马车,马车中空间不大,除却面对面坐着,其实也并未隔太远。 黄昏前后,宫中各处开始掌灯。 从中宫门外外宫门去的这段路上,马车外的宫灯逐一亮起,好似给白日里庄严肃穆,金碧辉煌的宫中凭添了些许烟火气,冷暖色。 也好像让心中的不安,慢慢平静下来。 两人都没怎么说话,只有车轮滚滚声在宫灯的光晕下,慢慢往宫外去…… 终于,等出了外宫门,周围只有柯度和陈壁,其余都是远远跟在马车后的东宫近卫。 “殿下特意来的?”岑远低声问起。 “我……”涟卿想说不是,但看着他的目光,又莫名应声,“是。” 他轻声,“我没事。” 涟卿咬唇,“是不是寒光寺的事?” 他莞尔,“若是寒光寺的事,怎么还能出得来,同殿下一道?” 涟卿:“……” 也是,关心则乱,她垂眸,“没人为难你吧?” “怎么为难?”他出声。 涟卿语塞,确实,她也说不出来什么,原本是想借着用手帕擦汗不出声避过,却发现今日还是一身朝服,没有来得及更衣,手帕忘了带,只能借着伸手撩起马车上的帘栊通风的契机,没出声。 一侧,岑远从袖中拿出叠好的手帕,递到她跟前,没说旁的。 她略微迟疑,想起她方才着急,额头和鬓间应当都是细汗,他也应当看到了。 涟卿伸手接过,用手帕轻轻擦了擦额头,鬓间,然后看他。 他低眉笑了笑,她不解。 “鼻尖。”他点透。 涟卿先是错愕,而后忽然想起,她鼻尖上也是细汗,她重新捏起手帕,轻轻擦了擦。 他笑而不语,目光看向马车窗外。 虽然他没怎么看她,但涟卿还是有些尴尬,便出声缓和气氛,“既然没事,那就好。” 他轻嗯一声。 她正想怎么接话的时候,他忽然道,“殿下不是躲着我吗?” 涟卿僵住,他,他看出来了? 涟卿比方才还要更窘迫些,而他目光看向她,她支吾,“我,我……” 忽然灵机一动,“邵老大人的功课,我还没做完,怕你说。” 他笑了笑,“我这么凶吗?” 涟卿:“……” 涟卿头疼,果然一个谎要十个谎来圆,“也不是。” 那个‘也’字,她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但总归,岑远没再戳穿,只是唇畔微微勾了勾,温识道,“下次,别自己来。” 嗯?她看他。 岑远温和道,“我是东宫的人,你来,只会适得其反,天子会觉得,我牵着你在走,你要去找魏相。” 涟卿恍然,她怎么忘了? 关心则乱,她直接自己就来了,的确,如果寒光寺的事情东窗事发,她在,只会将这把火烧大,是应当去找魏相。 “我当时没想那么多,也不确定是不是真的有事……”她抬眸看他。 他眸间柔和润泽,“殿下都知晓送消息给我,我若是知晓不对,一定会想办法送消息给殿下;我没有,就是心中有数。” “哦。”她应声,而后脸色微红。 是啊,岑远这么精明,哪里需要她在一侧瞎操心…… 只是她又抬头看他,“你刚才说,天子会觉得你牵着我走,是牵着我鼻子走吗?” 她忽然这么问,他忍俊。 “嗯。”他轻声。 涟卿:“……” 涟卿微恼,碎碎念道,“岑远,你这就有些过分了。” 岑远嘴角微牵,她是下意识想怼他的,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实在生得太好看,看她的眼神深邃里又藏了维护,并不刻意。 她安静看他…… ——你该不是有心上人了吧? 她脑海中莫名想起卓妍的这句,然后忽然心虚,也恰好,马车碾过东市街口那处颠簸不平处,正好有孩童经过,陈壁勒了勒缰绳,忽然骤停。 她日日从这处经过,知晓这处不平,但这次光顾着出神去了,忘了伸手扶住马车,眼看颠簸接着骤停,她险些就滑出马车,他伸手环住她腰间。 就是一瞬间的事,能这么快,只能是下意识,且注意力都在她身上,因为根本没有考虑的时间。 马车骤停的时候,她跟着往回,正好坐在他腿上。 涟卿面红心跳。 “殿下,太傅,没事吧,刚才有个小孩儿突然窜出来,幸好陈侍卫眼疾手快。”柯度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 眼见着陈壁要伸手撩起帘栊,涟卿心一紧,岑远平静道,“我和殿下都没事,走吧。” 陈壁跟在陈修远身边久矣,早有默契,真的没事,就不会特意提他和殿下都没事,是有事,但是不要管的意思,陈壁连忙应声,也朝柯度道,“走吧。” 柯度原本是想上马车看看的,眼下只得跟着点头,重新跟在马车一侧。 …… 马车内,涟卿心砰砰跳着,他松开揽在她腰间的手,平静道,“今日我请了郭维来千水别苑,打火锅。” 火锅?她注意力聚焦在他这处。 他平静道,“嗯,郭维是余川人,一定喜欢打火锅,但京中很少,我找了地道的余川厨子。” 她看他。 ——君臣之间的默契,信任都需要时间磨合,那就从郭维开始。 不管她这两日是不是在特意避开她,但他说了的事他都在做。 倒是她,因为一个莫须有的荒唐梦,心有余悸,避开他。 涟卿眼中愧疚,也出声,“我,吃不了辣的。” 他当然知道,“鸳鸯锅,我陪他。” “哦。”她轻声,而后又看了他一眼,担心道,“你忽然邀他打火锅,会不会太刻意了些?” “会。” 涟卿:“……” 涟卿唏嘘,“那你还……” 他轻声,“今日我生辰。” 涟卿微楞,今日?她下意识开口,“生辰快乐。” “嗯,假的。” 涟卿:“……” 她忽然会意,哪能这么凑巧?寻个理由罢了,然后她信了。 涟卿感觉快从脸尴尬到脚的时候,他解围,“快到东宫了。” “哦。”她顺着台阶下。 他轻声,“殿下,下来吧,。” 涟卿微怔,才反应过来,他早就没抱着她了,是她还坐在他身上。 涟卿:“……” 这已经不是尴尬到脚的程度了。 他再次解围,“你不是有意的。” 嗯,对,不然怎么会坐得这么自然,手还揽在他颈后。 涟卿‘心安理得’坐回一侧,只是起身时,腰撞上他指尖,梦里似曾相识的场景让她眸间轻轻颤了颤,但好在马车真的缓缓停下,是到东宫了。 她心中长舒一口气。 冠盖曜容华 第36节 陈壁置好脚蹬,柯度撩起帘栊。 岑远先下,然后伸手扶她。 两人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陈壁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柯度眨了眨眼,不是应当他扶殿下吗? “我先回寝殿换身衣裳,晚些就来。”她也确实穿了一身朝服不便。 “去吧。”他应声。 涟卿刚走出几步,又觉得那声“去吧”,听起来有些怪怪的,就像对‘没想好’说的一样。 涟卿转身看他,他的背影同陈壁一道从另一端回了千水别苑。 涟卿才转身。 …… 这一整日都在一波三折中,眼下才落下帷幕。后殿中,涟卿宽下衣裳,缓步下了去浴池。 今日她是真的提心吊胆了许久,政事堂到宫中来回的两趟,她出了不少汗,眼下才似舒缓了些。 只是想起马车上的时候,脸色又微微泛起红润…… 好像从她认识岑远起,总在不知不觉中同他亲近,寒山寺是,换药的那次是,方才也是。 可是,她好像并不讨厌他。 * 华灯初上,东宫各处已经点亮了宫灯,从寝殿这处去千水别苑的长廊,原本就是一条风景。 入夜了,白日里的燥热去了多半。 涟卿穿了那件藕荷色的抹胸襦裙,批了一件皓白的混纱开襟,似夏夜里的一抹清凉。 等到清水别苑的时候,陈壁在候着了,“殿下,在湖心亭那处。” 涟卿循着水榭长廊处忘过去,湖风吹起的轻纱幔帐里,确实有岑远和郭维的身影。 在湖心亭这处打火锅,有人实在是真会挑地方…… 陈壁同涟卿一道往湖心亭去,远远就闻到火锅的味道。夏日里用火锅确实有些燥热,但湖心亭四面环水,亭外又置了冰,吹进厅中的湖风都是清凉的。 岑远原本在同郭维说着话,余光瞥到陈壁领着她上前,便停下转眸。 即便他平日里惯来沉稳平和,但看到她的时候,眸间还是掩不住的惊艳与心动…… 她喜欢这两个颜色在一处,也记得那片藕荷色的贴身绸缎上绣着皓白色牡丹花卉。 他会动容。 “殿下!”郭维起身拱手。 “郭将军。”涟卿上前,四个石凳,她自然而然挑了岑远身侧那个。 “好香啊。”她出声。 他温声道,“殿下稍后尝尝?” 她颔首,目光看向岑远,岑远递了一杯酸梅汤给她。 他怎么知道她喜欢酸梅汤?? 涟卿满腹疑问,但捧着杯子喝了一口,不算冰,但也不热,很解暑。 正好,岑远朝郭维道,“今日生辰,在京中的熟识不多,正好同殿下,郭将军一处,简单庆生,也算热闹过了,刚好寻到了余川的厨子做的,郭将军尝尝地不地道?” 郭维其实馋了,“好。” 岑远看向涟卿,涟卿轻声笑道,“今日没有东宫,太傅和将军,今日是三两好友替岑远庆生。” 郭维和岑远都笑开。 涟卿先动的筷子,然后岑远和郭维才跟着动了筷子,他们两人这处是辣锅,涟卿这处是白锅,但总能有辣锅的味道飘到她这处。 郭维是真的很喜欢吃辣,无辣不欢的那种。仿佛同岑远一道吃着辣的,整个人都多了不少喜气,亲厚和爽快在其中。 而岑远这处,涟卿罕见得看他鼻尖都渗出细汗,许是天气原本就热的缘故,看不出太多端倪。 涟卿轻声,“会不会太辣了?” 他转眸看她,温声道,“没事。” 他收回目光,继续同郭维一道说话,涟卿继续伸筷子夹菜。 但不得不说,夏日里吃火锅其实很畅快,好像二哥也喜欢…… 忽然间,涟卿怔住。 二哥? 她好像头一次想起二哥的事,二哥喜欢打火锅,尤其是夏日的时候。 涟卿咬着筷子出神,试图多想起一些关于二哥的记忆,但就似抽丝剥茧,一点点,却不多,再多想,又微微皱了皱眉头,想不起来,也头疼。 “怎么了?”岑远看她。 她不知道他是怎么一面同郭维说话还能一面关注到她的,但她摇头,“没事。” 他多看了她一眼,知晓她不想说,也没多问。 原来吃火锅的时候,会说很多话。 平日里严肃的郭维也似打开了话匣子一般,同岑远一道说起了家中,军中不少事,有少时的,也有眼下的,有趣事,也有遗憾,还有感叹。 不得不说,在一处吃火锅的时候,几人的关系都似亲近了许多。 这顿火锅也吃得酣畅淋漓。 “殿下尝一口?”岑远方才就见她伸直了脖子看着辣锅这处,好奇打量着,又在迟疑。 涟卿摇头。 郭维在一侧怂恿,“不辣的。” 涟卿还是摇头。 岑远看她,“不是还有酸梅汤吗?” 这似是打消了她最后的顾虑,勉强伸筷子夹了一口菜,吹了好几次,才皱着眉头送到口中。 只是刚开始还好,后来整个脸似是都被辣红,开始拼命灌酸梅汤,然后不断呼气。 郭维吓倒,“殿下没事吧。” 她尽量平静摇头,但看向岑远时,一脸哀怨。 岑远难得笑出声来,又给她添酸梅汤。 她又捧着杯盏一口气喝完,放下杯盏的时候,脸色还是红的,修长的羽睫上还挂着雾气,楚楚动人。 “还试试吗?”他笑眸看她。 她果断摇头。 岑远和郭维再次笑开,就连,涟卿自己也跟着一道笑开。不知不觉间,仿佛真的关系亲和了不少,譬如知晓郭维严肃的一面背后,还有豪爽,豁达;又如,有人平素里的温和儒雅背后,还有风趣,幽默,也会细心照顾。 稍后,陈壁送了酒壶来。 “南顺许府酒庄的远方酒,取义有朋自远方来,是早前的知交送的,正好今日启了。”岑远替郭维斟酒,而后是自己。 涟卿眼巴巴看他,他放下酒壶,“喝酸梅汤吧。” 涟卿:“……” 等岑远端起酒杯,涟卿指尖挡在他杯盏前,有理有据,“太傅的伤还没好全,原本今日就吃辣的了,还是别喝酒了。” 他不让她,她也不让他。 这种熟悉感,让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从他手中接过,“我替太傅喝吧,郭将军。” 等岑远反应过来,涟卿已经一口气喝完,岑远没来得及拦她,这是‘远方酒’,不是旁的酒,还有个意思就是喝完一壶等于去一趟远方,就是喝醉的意思。 而对面,郭维也朗声大笑,跟着一道饮尽。 岑远有些头疼,陈壁觉得头都大了,岑远看向他,他当即会意,醒酒汤…… “殿下神勇,没见过有人一口喝完的。”岑远分明是揶揄,她不会听不懂。 “太傅生辰快乐,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她笑眼盈盈。 他看她。 郭维也举杯,“哈哈哈,太傅,生辰大吉。” 看着他们两人又一人一杯下肚,岑远知晓拦不住了,于是一面自己喝着酸梅汤,一面尽量少给涟卿斟酒,她自己已经有些飘了。 许是酒意开始上头,开始跟着吃辣的。 开始还辣的脸红,后来好像真的多试几次仿佛就可以了。 酒喝多了,就壮胆了,又吃了不少辣的,还喝了不少酒。 “好了殿下。”岑远是真怕她不舒服,但一壶酒已经喝完了。 郭维这处没尽兴,又喝了一坛别的,酒混在一处喝醉容易醉,郭维在军中,饮酒多豪爽,但再晚些也撑不住。 只是喝倒尽兴处,还是会不禁感叹,早前乱世,百姓多不易,如今国中安稳,百姓才能安居乐业。储君未定,朝中和军中多不稳定,如今有殿下在,愿跟随殿下! 岑远看向涟卿。 涟卿也看他,只是眸间多了些旁的意味,然后才转眸看向郭维,“郭将军的话,我会记得的。” “送郭将军回去吧。”岑远吩咐了声。 都看出郭维喝多了,陈壁和柯度一道去。 陈壁力气大些,柯度知晓将军府在何处,也好照顾;殿下这处有太傅在,还有瓶子在,柯度同陈壁一道。 其实涟卿也有些晃悠了,虽然岑远后来也只让她喝酸梅汤,但早前的酒意好像慢慢上头,她觉得天上的星星和岑远一样,在转。 “殿下喝多了。”他沉声。 “嗯,我知道。”她眸间潋滟。 冠盖曜容华 第37节 那就是没彻底醉,趁这之前,他起身,“我送殿下回去吧,一会儿让瓶子把醒酒汤送来。” 她抬眸看他,美目含韵,“我不要你送,我要‘没想好’送……” 他奈何笑了笑,差不多也等于彻底喝醉了。 “‘没想好’在书斋。”她也起身。湖心亭四面都是水,只有水中的长廊通往近水阁方向,他一直看着她,不敢走神。 而她在水中长廊这处还在踩他影子,又转眸朝他笑的时候,他知晓雨过天晴,不会躲他了。 等到近水阁,‘没想好’已经吃完小鱼干,在小榻附近打盹儿。 涟卿去抱没想好,岑远让人去催醒酒汤。 等岑远入内,涟卿侧躺在小榻上,似是眼眸都阖上了。 他上前,“殿下?” 她没睁眼。 他轻叹,“阿卿?” 这回,她缓缓睁眼看他,他刚开口,“回去……” ‘回去睡’三个字还没说完,她伸手揽上他后颈,他心跳好似倏然漏了一拍。 她躺在小榻上,他俯身,很容易就压在她身上,尤其是她喝醉的时候。 他只能顺势抱她起来,而后再放下她,但她没松手,他也不敢松开。 “岑远,你求什么?”她眸间旖旎。 “什么叫我求什么?”离得很近,他低声。 “郭维求家国安定,魏相求国泰民安,那你呢,你求什么?”她靠近。 “我不求什么。”他眸间漆黑,声音清冷。 “你说谎。”她指尖抚上他唇畔,他微讶,她继续道,“是你教我的,每个人都有所求,朝中有求财的,有求名的,也有求美.色的,有所求才有所应;但最要小心的,是那些无所求的,才真正可怕,小心他们觊觎得更多。” 她凑近,“那你呢,你求什么?” 他心底小鹿乱撞,“殿下喝多了……” “明知我喝多了,那你还抱着我?”她鼻尖抵上他鼻尖。 岑远:“……” “岑远。”她又唤了他一声。 “我求人。” 第025章 浮光掠影 他眸间漆黑,声音在夏夜里低沉而潮湿着,撩人心扉。 她应该是真的醉了,“求谁?” 他喉间轻咽,没有应声。 她仿佛都能听到他的心跳声,还有他眸间欲言又止的模样。 “岑远,我喝多了。” 他看她。 知晓她是特意说的。 即便猜到,但下一刻,她吻上他唇间时,他还是整个人没反应过来。 那沾染了酒意的亲吻,不陌生,带着熟悉的温柔,撩人,与心动。 她也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她真的借着酒意上头的时候亲了他,但接下来呢,应该继续亲,还是松开,还是…… 她脑海里一片空白。 “阿卿。” 他唤她阿卿…… 酒意下,原本就不怎么清醒,他方才这声,让她想起那个令人面红心跳的梦,梦里,他箍着她手腕,或克制,或动容,都会这么唤她名字。 她眸间轻颤,修长的羽睫眨了眨,“岑远,你求的是我吗?” 他轻声,“不是告诉你了吗?” 她想起刚才那声“阿卿”,她心底微动,似春燕掠过湖面,泅开层层涟漪。 在他诧异目光中,再次吻上他唇间,但这次与早前不同,她循着梦里时一样亲他。 他也一点点抱紧她,屏风后的拥吻,于他而言不算陌生。 她也好像一点点察觉他与早前的不同。 六扇屏风后,湖风戛然而止,她脑海中也一片空白,好像同他在一处,旁的都不需要想。 ‘没想好’歪着头,安静看着屏风后的身影,宛若一对璧人,也让它心安趴下,没出声。 书斋外,脚步声响起。 ‘没想好’率先坐直,慵懒得‘喵’了两声,屏风后的两人唇畔才分开,都有些懵。 书斋外脚步声临近,他不得不放下她,淡声里掩藏了情绪,“站得稳吗?” 她轻嗯一声。 “殿下,醒酒汤来了。”瓶子入内。 涟卿坐在小榻前,将醒酒汤饮完,好像方才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岑远同瓶子交待声,“殿下喝多了,找两个宫女送殿下回去。” 瓶子应声去做。 等他折回,她已经安静得侧躺在小榻上睡着了。 是枕着自己的右手睡的,脸上还挂着不知是因为酒意,热意,还是先前亲近浮起的红晕。 是真的睡着了,也有均匀的呼吸声响起。 寝殿伺候的宫女还没来,他先在小榻边落座,她阖眸睡着的模样,都让人心动。 小榻这处被屏风遮挡,没什么风,书斋夜里也没置冰,她鼻尖都挂着细汗,就这会儿功夫,额头,鬓间都湿了。 他伸手替她绾起耳发,许是下意识里的亲近,她舒服得蹭了蹭他指尖。 ——岑远,你求的是我吗? 他收起指尖,不然呢? 小尾巴…… * 涟卿醒的时候已经在自己寝殿里了,寝殿里亮着夜灯,窗外也是漆黑一片,是半夜。 半夜,她胃疼得难受醒了。 寝殿值夜伺候的宫女唤了柯度来,柯度入内,见她嘴唇都泛白,有些吓倒,“殿下,没事吧?” 能半夜疼醒,已经是很不舒服,涟卿鼻尖疼得都是细汗,“胃不舒服。” 柯度赶紧道,“快去请太医来。” 瓶子应是,然后快步。 柯度让宫女倒了温水来,涟卿喝了两口还是不怎么舒服,重新趴了回去。 “殿下,要紧吗?”柯度有些担心。 “可能晚上吃辣了,胃不怎么舒服。”她从没吃那么多辣的,现在很难受。 “殿下稍后,太医一会儿就到了,等用完药歇下,不行,早朝就先缓缓。” 柯度话音刚落,涟卿似是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一般,开口道,“让瓶子回来。” “嗯?”柯度没反应过来。 涟卿叮嘱道,“让瓶子回来,别去太医院请人。” 柯度不明所以,还是先照做。 见柯度折回,涟卿才松了口气,只是大约是因为真的很不舒服,所以睡不着,额头和鼻尖都是冷汗。 “殿下。”柯度担心。 “我没事,喝完水躺会儿就好,如果我睡着了,早朝前还是叫我,不迟了。”涟卿又嘱咐了声。 柯度颔首。 出了内殿,柯度同瓶子一道,面露愁容。 “惠嬷嬷在就好了。”瓶子感叹了声。 柯度顿了顿,隐约知晓为什么殿下不让叫太医了,可这熬着也不是办法,柯度忽然想起什么,朝瓶子道,“瓶子,去请太傅来。” 瓶子愣住,“太傅懂医术?” 柯度叹道,“是殿下听太傅的话,太傅开口,殿下总能听进去几分的。” 瓶子恍然大悟。 …… “殿下,太傅来了。”晚些时候,柯度入内。 涟卿微怔,他怎么来了? 岑远已从屏风后绕出,她看向他,不觉收起了皱紧的眉头,怕他看出很不舒服。 “没事吧?”他温声。 冠盖曜容华 第38节 她摇头,尽量平静,但嘴唇都是泛白的。 “是胃疼吗?”他上前,她原本不想吱声的,但见他认真模样,她颔首,“吃辣了。” 他微怔,看她侧身蜷着,又想起瓶子说要去请太医,被殿下让人追回。 “等我。”他轻声。 她轻嗯。 岑远到寝殿外,陈壁正候在此处。 岑远嘱咐了声,陈壁应声去做。 岑远才折回寝殿中,她虽然不知道他让陈壁做什么去了,但这些日子以来似是都习惯了,有他在的时候,都很安稳,也不用担心旁的…… “我同殿下说会儿话。” 柯度会意,让殿中旁人先退开。 涟卿想撑手坐起,他出声,“躺好别动。” 涟卿:“……” 涟卿自觉躺了回去,原本她也不舒服,不想起来。 “怎么不叫太医?”他一面说话,一面在床沿边坐下。 她楞了愣,脸色稍许泛红,应道,“不能叫,如果太医来了,就是宫中都知道了。好容易才走了一个惠嬷嬷,还没来得及安排人。如果忽然病了,只会给旁人说道,身旁缺管事嬷嬷照顾,真安排人来,得不偿失,忍一忍就好了,疼就疼些,明日就好。” 他看了看她,轻声道,“这个时候知道周全了。” 她看他。 “昨晚不是很厉害吗?”他一语双关。 涟卿:“……” 涟卿轻声,“我,我记不得了。” 她一脸茫然,“我就记得酒喝快了,特别想吃辣的,之前不敢吃,后来借着酒意多吃了两口,早知道不吃了。” 她就记得这里…… 他探究看了看她一眼,似是也愣住,但没说旁的,淡淡移目,“你一向胆子大。” 涟卿:“……” 他继续道,“我找过魏相了。” 涟卿看他。 他才重新转眸看她,“就是同魏相说管事嬷嬷的事,我家中早前有位管事妈妈,行事稳妥,照顾人也仔细,关键是可靠,妥帖。魏相会说是他府中的老人,天子比信任我更信任魏相,此事若是顺利,不用担心宫中再放旁的人来了。” “真的?”涟卿从床榻上坐起。 岑远目光落在她身上,睡袍宽松,即便遮挡了,他也见到那抹藕荷色的肚兜。 他转眸,轻嗯一声,继续道,“你先用着,日后不合适再换。” “哦。” “躺下歇会儿吧,稍后药就煎好送来,陈壁稳妥,不用担心。”他起身,背对着她。 她听话躺下,见他在屏风一侧的案几前落座,翻书陪着她。 “我睡不着……”她如实道。 “养神。” 涟卿:“……” 虽然她还是不舒服,但是仿佛有他在,难受都缓和了些。 她喜欢他一直在。 哪怕这么远远看着他翻书…… 晚些,等陈壁送了药来,在案几上晾了一会儿,柯度端来给她。 她这次没闲苦,一口气喝下去。 虽然是药,但是暖暖的,喝完就躺下,胃里也仿佛慢慢舒服了起来,没那么疼了。 远处,是他安静的翻书声。 她偷偷看他,他坐在案几前,夜灯照在他侧颜上,清冷而禁.欲。 他心无旁骛在夜灯下看书。 ——抄书有声音吗?我怎么没听到过? ——下次我抄书的时候,你可以听听。 她不知道抄书有没有声音,但翻书有,很好听的声音。 她慢慢阖眸。 良久,陈修远余光收起,抬眸看她。 她睡着了…… 屋中点着助眠的檀香,即便睡熟了,也颜若舜华,唇若蔻丹,美得不可方物。 他又看了她稍许,然后放下书册,起身出了殿中。 * 等从早朝回来,涟卿沐浴更衣,卓妍来了东宫。 “你怎么来了?”涟卿意外。 卓妍轻叹,“柯度让人告诉我说的,上回来的时候,我同他说,如果你不舒服,就让他遣人告诉我一声。” “我没事了。”反正都在寝殿中,又没有旁人,涟卿在抹胸襦裙外披了层薄纱。 六月末了,今日起,天气就尤其闷热,屋里置得冰都很快就化了去,两人在寝殿中摇着画扇说话。 “怎么回事呀?”卓妍关心她。 “就是昨晚嘴馋,多吃了些辣锅,夜里胃就不舒服了,喝了药就好多了,没事了。”涟卿莞尔。 “辣锅?谁带你吃的火锅呀?”卓妍一脸羡慕,忽然,“太傅?” 涟卿轻嗯。 “哇~”卓妍托腮看她,“太傅真的是脾气不好的老学究,一言不合就罚你抄书吗?” 涟卿:“……” 涟卿忽然有些心虚。 卓妍感叹,“听起来也不像啊。” 涟卿连忙摇着折扇,好似去火般,“你要喝冰饮吗?” “好啊~”卓妍应声。 涟卿唤了声柯度来,柯度听说冰饮,多看了涟卿一眼,但见东宫在同郡主说话,也没好打断。 等冰饮送来,卓妍喝了一口,顿时凉爽了许多,却见涟卿迟疑。 “怎么了?”卓妍看她。 她顿了顿,轻声道,“还是不喝了。” ——日后不要吃冰了,冬日里会腹痛。 她放下,淡声道,“昨晚才胃疼了一场,还是不喝了。” 言罢,又唤了柯度来,换了一杯凉茶。 柯度笑着看她。 涟卿心中轻叹,忽然间,似是又想起什么事,看了看卓妍,目光微微滞了滞,欲言又止了两次,最后环顾四周,没人在寝殿中了,才悄声问起,“你,又没有做过那种梦?” 正在吃冰的卓妍瞪大了眼睛,顿时八卦心起,“哪,哪种?” 涟卿脸色微红,凑近道,“就是,男女之事。” “哇~”卓妍赶紧伸手捂嘴,半是惊讶,半是笑开,“殿下,你这是开窍了呀~” 涟卿头疼。 涟卿小心翼翼,“我说真的,你有梦到过吗?” 她们是闺蜜,这些话总是能说的。 卓妍也凑近,悄声道,“有。” 涟卿心中唏嘘,那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只是卓妍一脸兴奋,“梦到牵手了?” 涟卿转眸看她:“……” 卓妍好像忽然会意了,惊讶道,“你不是,还抱抱了吧?” 涟卿脸色更红,“也有。” 卓妍伸手捂嘴,“该不是,梦到接吻了?” 涟卿轻嗯一声,脸色越发像胭脂色一般,也越发不好意思看她,“还有,旁的……” 卓妍难以置信,“我的殿下,你,真出息了。” 涟卿:“……” 涟卿看她,“别说出去了。” 卓妍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涟卿意外,“你没梦到过吗?” 卓妍也脸红,“我就梦到过勾手指,还是有一次看话本子的时候……” 涟卿连忙饮了一口茶压惊。 冠盖曜容华 第39节 那她,真的是出息了。 卓妍凑近,“谁呀?” “什么谁呀?”涟卿惊呆。 “梦到的谁呀?”卓妍感叹,“我当时梦到勾手指,就是话本子里的男主角,那殿下梦到的,总该是谁吧。” 涟卿怔了怔,轻声道,“我,我就是之前一直做同一个梦,梦到有人护着我,他自己中了一剑,胸前就是血迹……” 她原本是想同卓妍说,就是他的。 但卓妍诧异打断,“你,你还在做这个梦啊?” 还?涟卿看她。 卓妍叹道,“你以前就做过这个梦啊,很早之前。” 涟卿想起在弘福寺时,方丈也这么说起,眼下卓妍也提起,涟卿迟疑看她,“有多早?” “还在淮阳的时候,你有一段时日一到晚上就做噩梦,醒来就一身汗,总是半夜醒。” 涟卿看她,那和早前一样…… “那时候,请了不少大夫来看,也服了安神药,用过安神香,但都不好用,还是会做噩梦,你爹娘还有哥哥都很担心。后来正值外地的宗亲要轮流入京觐见天子,那年轮到淮阳郡王府了,你就同爹娘,还有涟宋哥哥一道入京,后来听你回来说,你还去过京中的弘福寺拜了卧佛。” 弘福寺?涟卿想起在弘福寺的时候,方丈也问起过。 ——老衲记得殿下早前来京中时,也曾在此处拜过卧佛,说梦到了不认识的人,身上沾了血迹。 方丈说的,应该就是卓妍提起那时候的事。 “那后来呢?”她好奇。 卓妍的确有印象,“刚从京中回淮阳那一段时日,你还是会做噩梦,但不知道是不是弘福寺灵验的缘故,没像早前梦得那么勤了,再后来,就真的没梦到过了。” “怎么会忽然好了?”她不解。 卓妍笑道,“还记得我之前给你看的那封信吗?” 她点头,她当然记得,但刚点头玩,又想起小时候喜欢旁人的事,她轻声,“还是别提了。” 卓妍笑,“还真得提。” “怎么了?” 卓妍继续道,“你是同我说过,刚回淮阳的时候,你还在做噩梦,后来,你二哥回淮阳了。” 二哥,涟卿看她,“涟恒?” “嗯。”卓妍颔首,“他一直在苍月的白芷书院念书,年关前才回家中。” 涟卿诧异,“你是说,我二哥回来,我就好了?” 卓妍笑道,“不止涟恒哥哥,还有他在白芷书院的同窗,听说两人好得可以穿同一条裤子那种,就是那个姓陈的茶叶商人……” 涟卿愣住。 卓妍继续道,“你是说,见过他之后,你就没做那个噩梦了。” 涟卿轻叹,“这两件事凑不到一处去吧。” 卓妍应道,“我那时不在淮阳,你是事后告诉我的,你说得栩栩如生,我怎么会记错?” 涟卿指尖微微滞了滞,淮阳,年关,二哥,同窗,姓陈……脑海中似是忽然掠过浮光掠影,一段一段,很零碎。 先是那年冬天,下了很大的雪,她在暖亭中看书,饮茶,聘聘快步到暖亭,“三小姐,三小姐!世子回来了!” 二哥?她心中其实是高兴的,但是嘴角嘟哝,“他回来就回来吧,有什么稀罕的?” 聘聘笑道,“世子还带了同窗回来!” 她笑道,“他带媳妇儿回来,我还好奇些……” 可嘴上这么说,但其实二哥回来,最高兴的就是她。 远道是客,爹爹先在偏厅见客。对方是哥哥在书院的同窗,能去白芷书院都是很厉害的人,她虽然是去看哥哥的,但还是透过屏风的缝隙看到一袭白衣锦袍,屏风后看不清,只瞥过一眼,没认真看,但看模样同二哥差不多大,十六七岁少年模样。 但对方开口的时候,她愣住,这个声音,好像是梦里那身湖蓝色的锦袍,只是,那个时候的沉稳,这个时候的年少,但她梦到过很多次,所以怎么都能听得出来是他…… 她在屏风后偷偷打量他。 她看不清梦里那身湖蓝色锦袍身影的人长什么模样,但她看清了他。 涟卿指尖微滞,脑海中的浮光掠影似是又唤了场景。 “你们家有条小尾巴。”他的声音温和好听,似冬日里的暖阳,又带着少年气。 涟恒笑道,“哟,我平日里想让她跟着我,她都不跟的。” “谁想跟着你呀?” 涟恒无奈,“看到没!” 涟恒朝她道,“阿卿,叫冠之哥哥。” 她总算可以关明正大看他,他也俯身,“小尾巴,你叫什么名字?” …… “殿下。”卓妍见她一直在出神。 她懵懵看她。 卓妍轻声,“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有些,不全。”她心还砰砰跳着。 她只觉是岑远,因为那身湖蓝色衣裳就是岑远,还有他的声音,都同岑远一样,只是她刚才还来不及看清他的脸…… 但她觉得是。 “我,还说过什么吗?”涟卿看向卓妍。 卓妍点头,“有啊,你说他买糖葫芦给你吃,他妹妹就爱吃糖葫芦,还说吃多了长蛀牙……” 涟卿愣住,“还有吗?” 卓妍继续,“有啊,年关的时候,他留在你们家中过年的,你爹娘都热情好客,他同你二哥过了正月十五就离开了。” “去哪里了?”她问起。 卓妍笑道,“当时是回白芷书院念书啊,他就是年关来你们家玩的,你爹娘可喜欢他了!但旁的不知道了,就知道他姓陈,家中是在燕韩做茶叶生意的商人。” 涟卿没说话了。 等卓妍离开,涟卿还在案几前出神,好几段迷糊的记忆穿插着。 ——小尾巴,你叫什么名字? ——小尾巴,上来,我背你……大氅给你了,我也冷。 不是一个时候的事,但都像是真实发生过的。 每次见到他之前,她都在做同一个梦,在见到他的时候就没有了。 他给她糖葫芦,说她吃多了会蛀牙。 他姓岑,但手下有陈壁,陈玉、陈松……都不是普通侍卫,只有高门府邸才会豢养暗卫,随主人姓的暗卫。 他也应当姓陈。 涟卿眉头拢紧,二哥的同窗,姓陈的燕韩商人…… ——你们家有条小尾巴啊。 ——小尾巴,跑! 她指尖攥紧,岑远见过她,而且认识她! 他是哥哥的同窗,来他们家做过客,爹娘都很喜欢他,她也喜欢他…… ——只有殿下信任我,我才知道殿下要什么。什么时候殿下真正信任我了,我就能帮到殿下…… 他不是岑远,要么,他不止是岑远。 ——岑远,你求什么? ——我求人。 * 即将宵禁,十余骑在夜色中飞驰,到南城门时,值守的禁军上前盘查。 一侧的侍卫拿出令牌,值守的禁军看清,当即拱手,“信良君!” 为首的一人没有应声,带头打马入城,身后十余骑遂即跟上。 快宵禁了,街道上已经没有多少人,只有还在收摊的商贩。 马匹疾驰而去,冲撞了不少人,还撞翻了不少东西。 沿街的商贩敢怒不敢言! “这谁呀!”也有刚入京中的人满眼怒意。 有人拉住他,“小声些,不要命了!这是信良君!” “信良君是谁?” * 千水别苑中,陈修远也问了同样的话,“信良君是谁?” 陈壁应道,“信良君是称呼,带个君字,身份特殊,他是先帝的养子。” 养子?陈修远目光微妙敛了敛。 陈壁颔首,“是,民间有说法,其实是先帝流落在外的儿子,所以,这就很尴尬了。若传闻是真的,天子算信良君的姐姐,而天子又因为膝下没有儿女,所以不得不从宗亲中选了殿下当储君;可信良君虽然名义上是先帝的养子,是不能继承皇位的,但实际他才是先帝血脉……所以。信良君对殿下有敌意。明明是唾手可得的皇位,最后,他自己成了最不可能的那个。” 陈修远看他。 他轻咳两声,继续道,“还有,这个信良君脾气不怎么好,武力值爆棚,就是,那种脑子易怒,就被人当刀使的那种人,所以……” 陈壁没说完,陈修远接话道,“所以他同上君走得近,很信任上君。” 陈壁惊呆,“主上,你知道啊?” 冠盖曜容华 第40节 陈修远垂眸,“不难猜。” 陈壁继续,“听说,信良君今晚就入京了,天子生辰宴是在月中,今晚一过,明日才是七月初一,那就是还有半个月时间。” 陈壁环臂轻叹,“半个月时间,足够幺蛾子闹了……而且,还是个武力值爆棚,只听上君话的幺蛾子……主上,这次有些棘手。” 陈修远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嗯,我不喜欢没脑子,又能打架的幺蛾子。” 陈壁想起了沈辞沈将军。 第026章 信良君 翌日早朝前,百官入了中宫门,在聚集处排队等候上朝时,都在议论昨晚信良君连夜入城一事。 信良君入京的消息,当晚就传遍京中。 如今天子病重,久在病榻,无法处理政事。内庭与宫中之事都是上君在执掌;朝中之事,魏相在照看全局。天子数月前册立了储君,东宫入早朝也是这两月的的事;而当时信良君还在边关率军与羌亚酣战,根本不在京中,也来不及回来。 眼下西秦与羌亚的战事结束,大军班师回朝,信良君未随大军一道,而是连夜带了十余骑入京,算是给天子留了余地。 否则,以信良君的身份,手握重兵,班师回朝,不管有心无心,都会在朝中和军中掀起惊涛骇浪。 毕竟,很早之前,朝中就有人建议立信良君为储君,但另一派以信良君是先帝养子,并非皇室血脉为由据理力争过。 只是先帝驾崩,信良君的身份早就无人知晓。 争或不争,都是信良君一念之间。 同早前的景王之乱不同,信良君手握兵权,当初与羌亚开战,信良君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天子也调不动他。 如今信良君回京,恐怕,最不能安身的一个,就是东宫。 无论怎么说,随着信良君回京一事,京中局势瞬间变得微妙起来。 当涟卿的身影出现在等候处时,周遭的目光齐刷刷朝她看来。 在信良君面前,东宫还是太稚嫩了。 涟卿敛了目光。 …… 早朝上,上君坐于龙椅一侧,接受百官拜谒。 但一直都未在朝中见到信良君身影,上君在,魏相也在,那信良君应当是特意避开早朝,单独入宫面见天子去了。 * 寝殿外,信良君携了佩刀,由大监领着入了寝殿中。 寝殿内浓郁的药味袭来,信良君皱了皱眉头。 信良君身材颀长挺拔,目光深邃,因为常年在军中的缘故,皮肤略偏小麦色,一身戎装,透着说不出的英气与刚毅,但拢眉时,一看便是个不好糊弄的主。 “陛下的病,更重了吗?”他沉声问起。 因为语气中有不悦,大监是清楚这位脾气的,当下也小心翼翼,“是不怎么见好。” “太医院是做什么的!”他再低的声音,都让大监心中跟着抖了抖。 “陛下,信良君来了。”大监通传。 涟韵尚在床榻上看书,听到大监的声音,转眸就见一身戎装跟在大监身后。 “兰亭见过陛下!”信良君单膝跪下,朝龙塌这处拱手。 “起来吧,一路从边关回来,舟车劳顿,怎么今晨就来了?”涟韵放下书册,声音很轻。 “在外挂念天子,特意早回几日。上君让平远王世子率军回京,兰亭先回京中见天子。”信良君应完起身。 “好……”涟韵话音未落,便接连咳嗽了十余二十声都未停歇。 信良君抬头看她,整个人脸色苍白,眼窝深陷……虽然早前也病着,但全然不是眼下这幅模样,他微恼,“太医院的人呢!” 大监迟疑看向天子。 涟韵摆手,“出去吧。” 涟韵开口,信良君不好说什么,大监也退了出去。 涟韵端起一侧的水杯,轻抿了两口才似舒服了些,信良君低声,“怎么会病得这么重?” 涟韵放下水杯,温声道,“如果不是病重,也不会立储。” 信良君低头,“立什么储,再将养一两年就好了的事。” “好不好得了,我心里有数。” 信良君重新看她。 “我病成这样,朝臣心中慌乱,军心也不稳,立储就是朝中和军中的定心丸。”涟韵其实看得比谁都更明白。 信良君不满,“一个臭丫头,能是什么定心丸?” 涟韵看他。 他似是也知道在她面前说错话,遂而噤声,没再说话。 涟韵又接连咳嗽了好几声,他上前,但上前也没什么能做的。 这次回来,天子比他走前病得更重。 他到寝殿才多短一段,咳得一次比一次重。 信良君心中烦闷,“不开窗吗?” “见风更厉害。” 信良君微恼,“这些庸医,你憋得住,他们是想把你憋死在这里!” “兰亭!”涟韵语气里带了职责。 信良君不说话了,心中憋屈,但不能说,有何不能做旁的,就低头,尽量不看她。 涟韵仿佛也觉得刚才语气重了,又问起,“这次在京中留多久?” 信良君低声,“这趟是班师回朝,向陛下复命,下月陛下生辰,等陛下过完生辰就走。我在这里,京中人心惶惶。” “谁同你说的?”涟韵看他。 信良君:“……” 不做声了。 涟韵心中通透,也没多问。 信良君上前,从腰带中拿出一枚精致的锦盒递给她,这次,唤了称呼,“阿姐。” 涟韵接过,打开锦盒,是一枚光色极其好看的绿宝石。 “阿姐不是一直想吗?我找到了。” 涟韵眉间微蹙,“这种宝石只有羌亚才有,你才打完仗。” 他没隐瞒,“偷偷溜去的,都回来了。” 他是怕这次不拿回来,日后没机会了。 这枚绿宝石的成色很好,别处寻不到,涟韵看了很久,他能看出她看出很喜欢。 “我很喜欢。”她莞尔。 信良君眼中鲜有的笑意,但不明显,但很快,也都掩在英气与刚毅里。 大监入内奉茶。 茶杯放在案几上,案几离涟韵这处很远,信良君没动弹。 七月天,闷热无比,寝殿内几乎没有通风,涟韵体弱觉察不出来,但信良君一身都被汗浸透。 终于,思量再三,还是开口,“我听说羌亚那边,有医术很好的人……” 涟韵看他。 “这里的事不是还有魏相吗?宫中不是还有上君吗?让那个臭丫头自己搞定就是,阿姐,你同我去羌亚治病,我们只要治好病……”信良君喉间微咽。 涟韵平静道,“兰亭,我是天子,不会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神医就离开西秦,丢下江山社稷。” 信良君攥紧指尖,“就是这些朝臣,他们一口一个江山社稷,但没人管你生死!他们只管江山社稷有没有继承人,你人都没了,替他们守着狗屁的江山社稷做什么!” “沐兰亭!”涟韵厉声。 许是厉声的缘故,涟韵再度重重咳嗽起来,而且刻到不停,信良君不敢再像方才那样出声。 “我姓涟,这是涟家的江山,是祖宗留下来的基业。”涟韵语气缓和下来。 信良君不敢再高声,但仍嘀咕,“涟卿也姓涟,你让她操心就是,你处处为她着想,谁替你着想?” 信良君说完,看了她一眼,还是怕惹恼她。 涟韵却重新低眉看向锦盒中的那枚绿宝石,轻声道,“我就是想到刚登基的时候,觉得她很像那时候的我……” 信良君突然语塞,没再说话了。 他知晓她刚登基时,虎狼环伺,四面楚歌的模样…… 正好大监入内,“陛下,信良君,上君下朝回来了。” 话音刚落,洛远安的身影从屏风后走出。 “姐夫。”信良君拱手。 洛远安笑了笑,“回京了?” 信良君在洛远安跟前,亲厚也恭敬,“昨晚回京的,怕太晚,扰到阿姐和姐夫。” 洛远安看向涟韵,“他刚才有吵到你吗?” 涟韵嘴角微牵,“有。” 信良君头疼:“……” 但随着洛远安回寝殿,殿中不再说早前的事,气氛也缓和了很多,“大监,传菜吧,信良君回来,陛下让准备了他喜欢的菜,通通上来。” 冠盖曜容华 第41节 大监笑着应好。 洛远安上前,扶她起身,“慢些。” 涟韵点头。 洛远安一眼看到枕侧的那枚绿宝石,目光微顿。 洛远安忽然没作声。 等大监安排人布菜,洛远安问起,“这次在京中呆多久?” 洛远安面前,信良君轻声道,“下月是阿姐生辰,我等阿姐过完生辰再走。” 涟韵启颜,“你多留些时日,朕更高兴。” 信良君笑了笑,没出声了。 * 政事堂内,涟卿继续听着吏部的人说着秋调之事。 虽然让她旁听吏部秋调之事,起初是上君想要特意支开她,让岑远入宫,不让她有机会一处的计量,但开始了,便要有始有终。 今日老师也在,早前吏部拟定好的初稿和初步的名单,也都借着今日的,同老师过了一遍。 她也听得认真。 即便让她来这处曾是上君的意思,但老师没让她离开,也就是觉得她能听,而且能从旁受益的缘故。 她想起初到朝中的时候,其实听什么都有些云里雾里,但自从岑远来了东宫的半月,她慢慢能听懂这些了。最重要的,老师那时候太忙,即便已经在尽量抽时间给教授她功课,但不像岑远这样,他抛砖引玉,然后大多数时间都在让她自己想,让她养成思量的习惯,练习得越多,越觉得清晰。 秋调之事,她基本是一路跟下来的,也知晓作用,意义,难处和取舍。 秋调并非吏部一家的事,但动起来,都要有考量。 她听了很多,确实在这次吏部秋调中学到不少东西。 …… 今日有老师在,进展很快,老师可以做决策,然后吏部就安排人手。 老师在政事堂还有旁的事务,抽空来了秋调这处,还有旁的未尽事宜要去处理。 见魏相离开,堂中众人都跟着起身恭送。 “不用送了,你们继续。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魏相看向涟卿,涟卿应好。 身后就是吏部所在的去留堂,涟卿同魏相一处。 魏相一面捋着胡须,一面轻声道,“殿下临政之前,照说吏部和户部的事务,殿下都可以去看看。一个管着朝中官员调动,一个管着国库钱袋,只是眼下户部尚有些疑虑,殿下此时介入未必是好事。殿下临政尚有十日左右,趁这段时间,殿下正好可以通过秋调之事,熟悉朝中人员调动,还有地方官吏,等日后临阵,不少时间会得心应手,日后也未必有这么充裕的时间。西秦太大,百姓还需仰仗殿下,殿下要多用心。” 涟卿颔首,“我知道了,老师。” 魏相颔首。 等同老师说完话,涟卿又回去留堂中继续旁听了些时候,差不多申时前后,去留堂这处的议事也结束。吏部手头并非只有秋调一件事,方才众人聚在一处处理秋调之事,稍后还各自有手中的事务要处置。 徐宗申上前,“殿下,今日结束之后,要后日吏部才会碰头处理此事,今日殿下旁听过后,可有要叮嘱的?” 涟卿笑道,“老师让我多听多看多学,这两日受益匪多,没有要叮嘱的,只是后续秋调之事,徐老大人务必告知一声,我也惦记进展。” “老臣知晓。”徐宗申拱手。 “我也要入宫复命了,徐老大人还有礼部的事情也好忙,不用送了,在次留步吧,明日早朝见。” 徐宗申从善如流。 看着东宫背影,徐宗申也握了握胡须轻叹。 他也是朝中老臣,记得淮阳郡王还在世的时候,也记得东宫初登朝堂时候的胆怯和小心翼翼,而眼下,不过数月,慢慢像一个东宫了。 徐宗申微笑颔首。 * 等涟卿从政事堂出来,马车已经在政事堂外等候。 脚蹬已经置好,涟卿刚要上马车,柯度凑近,“殿下,贺之同贺大人在。” 贺之同? 涟卿看向柯度,“你是说,贺之同在马车上?” 柯度颔首,“是,贺大人在,他说在替殿下做事,马车上等殿下,不让旁人看到的好。” 涟卿点头默认,柯度会意,等涟卿入了马车,柯度吩咐了声,“走吧。” 马车内,涟卿与贺之同两人大眼儿瞪着小眼儿。 “殿下。”贺之同心不甘情不愿把手中的册子递给她,“殿下要的东西,都在这处了。” 涟卿接过,“这么快,会不会漏了不少?” 贺之同忍不住感叹,“我查的东西,怎么会!” 涟卿看了他一眼,然后慢慢碾开册子,真有洋洋洒洒十余页之多,涟卿目光逐一看下去,每多看一页,都要眨眨眼睛,从册子上方打量贺之同一样。 不得不说,就算没有祖宗十八代,他也算将邵泽志邵老大人的七大姑八大姨翻出来了。 涟卿心中刮目相看。 不知道岑远是怎么知晓贺之同有这种能耐的,能打听消息的人很多,但要他这样的,这么短的时间,这么详细了,整个西秦都找不出几个。 她看他。 他也看她。 最后涟卿翻下册子,“这些从哪里打听到的?这么快的时间?” 贺之同应道,“邵泽志邵老大人久在京中,而且为人清正,人际关系简单,换了旁人,未必能有这么快。” 涟卿又看了看手中的册子,这就是贺之同说的简单…… 那复杂的得复杂成什么样子? 涟卿收起来,“多谢了。” 那就是过关了,贺之同心中长舒一口气,“不用,殿下不必客气,既然殿下要的东西已经拿到了,微臣就不多留了,告辞。” 他刚准备唤停车,涟卿又开口,“贺之同。” 他头疼,重新坐回来,“殿下……” 涟卿探究看他,“你这么怕我是什么原因?” 他一本正经,“微臣哪敢怕殿下啊?” 只是这句话里,“哪敢”和“怕”放在一起,实在打脸了些。 涟卿:“……” 贺之同:“……” 贺之同奈何,“殿下,您有事直说。” 谁知涟卿点头,“嗯,我还真有事要找你帮忙。” 贺之同脸都绿了,“殿下,薅羊毛也别指着一只薅,这羊都要薅秃了,您也薅薅别的羊。” “也是。”涟卿温声。 也是?贺之同眯眼看她,总觉得有什么不好预感,这么好说话,就不是涟卿了。 果真,涟卿也一本正经道,“近来不是在秋调吗?” 贺之同心中恼火,她天天都看着,她不知道在秋调! 故意的。 涟卿继续道,“这次信良君班师回朝,靠近羌亚地界的峦城一带百废待兴,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方才我听徐老大人说,峦城一带的城守需要有得力之人,还在挑选。我看贺大人就很好啊!去一趟峦城,呆上个七八年,回来就是要资历有资历,要磨砺有磨砺,会治理一方的良才了,我举荐贺大人做峦城城守。” 贺之同看她:“……” 涟卿又摇了摇手中册子,再度开口,“贺大人这么有能力,若是徐老大人不愿意割爱,我就去找魏相举荐贺大人,有魏相开口,徐老大人一定会欣然同意。” 别说去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待上七八年,回来功成名就,他原本就是在朝中混吃混喝的,在京中多好,他去峦城呆不了三天! 贺之同一脸苦大仇深,“殿下,你说吧。” 涟卿满意放下册子,“信良君入京了。” 屁话,他当然知道信良君入京了。 等等? 怎么好端端的忽然提起信良君? 该不会…… 贺之同瞪大眼睛看她,涟卿凑近,“找人帮我盯着他,他每一日的举动我都要知道。” 贺之同脸色一变,“不成!殿下,这事儿真超格了!信良君那人不好惹,他急起来真杀人的!” 涟卿也道,“我知道不简单,若是简单,我还要找你吗?杀你不用牛刀,当然要在这种事情上用。” 贺之同真闹心了,“殿下,信良君知道了是真要人命的!不是开玩笑的,他一直脾气不好,杀羌亚人都不眨眼的!” 涟卿平静道,“那行,你收拾行李,准备去峦城。” 涟卿唤了声,“停车。” 马车停下,贺之同:“……” “下车吧,贺大人。”涟卿看他。 贺之同想想信良君走路都自带煞气的模样,不得不起身,只是临到要下马车的时候,还是转身,轻叹,“殿下盯他做什么?” 涟卿应道,“不都说,他回京,头一个该害怕的人是我吗?我这是怕了呀!” 贺之同浑身上下都在头疼,最后无奈道,“我找人盯信良君,但殿下,这事儿等于把脑袋悬在信良君剑上,就一次,日后别说去峦城,就是杀了我也不去。” “那记得,每日要有消息送来。”涟卿托腮看他。 贺之同下了马,等东宫的马车缓缓驶离,贺之同整个人都有些不好。 明明都失忆了,怎么还会想到找他。 冠盖曜容华 第42节 但凡换一个人,他都不用同信良君对上。 这次真要命了。 * 涟卿入宫的时候,刚好见大监领着信良君离宫,有旁的官吏先同信良君遇上,同信良君说话时,都在打颤。 她看到信良君,不用旁人也说,也能从一身傲气和煞气知晓他就是信良君。 信良君也余光瞥到她,很快,凌目看过来。 这种来自军中的压迫感,还有眼神中的凛冽都让人隔得再远也不寒而栗。 这种寒意与明日里道貌岸然,却在黑暗中伺机吐着信子的毒蛇不同;就似一只极其危险的狮子,猎豹,随时准备撕碎猎物。 涟卿避开目光,低眸垂下,“信良君。” 他明显看她的眼神就没有善意。 “让开!”他的声音里都带了很重的敌意。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女子也是…… 涟卿让开。 身侧一阵风走过,涟卿也没有转头看他,人贵有自知之明,她不会天真到同信良君和解,涟卿转身向天子寝殿去。 身后,信良君驻足,回头看她。 信良君皱紧眉头,失忆了…… * “见到兰亭了?”涟韵问起。 “嗯。”涟卿应声。 “他没为难你吧?” 涟卿摇头,如实道,“没有,就是有些凶。” 涟韵笑起来,“他是军中久了,改不过来,秋调的事旁听得如何?” 涟卿应道,“学了很多,也听熟了不少名字,大都是地方官,虽然没有见过,但像是熟悉了。” 涟韵颔首,“秋调的事要一直到七月末结束,你跟着徐宗申好好看看。” “是。” “对了,朕找你来,还有件事。”涟韵看向她,“惠嬷嬷不在了,你身边需要人照顾。原本,朕是想让上君在宫中再选合适保靠的人,但朕也瞧了两日,有顾虑。正好昨日同魏相说起的时候,魏相提到他家中有个老仆,妥帖,也靠谱,魏家是西秦国中百年世家,更早事前也出过皇后,家中的老仆,世家底蕴有,不输宫中的嬷嬷。魏相是关心你,所以才连避嫌都未有,朕倒是觉得没什么不妥,看你的意思。” ——魏相会说是他府中的老人,天子比信任我更信任魏相,此事若是顺利,不用担心宫中再放旁的人来了。 岑远真的是算无遗策。 涟卿心中轻叹,口中应道,“我听姑母的。” 涟韵颔首,“在宫中待久了,人会少些灵气,换换人也好。魏相身边的人总是稳妥,朕也放心。那就让人明日去东宫,在你临政前,这些后顾之忧都解决了最好。” “多谢姑母。” 涟韵眸间已有疲惫之色,今日见了信良君很久,是有些没精神了,还提起精神同他道,“你身边贴身伺候的宫人,你自己拿主意,该换的就换掉。” “我明白了。” 涟韵又抬眸看仔细看了看她,一张年少明艳的脸。涟韵心中感触,轻叹一声,又道,“等你临政,朕会让大监跟着你。” 涟卿诧异看她,“姑母?” 大监是侍奉天子的。 涟韵笑道,“朕还有多少时间?” 涟卿语塞,“陛下万岁。” 涟韵笑,“我也想,但没有谁能万岁。” 涟卿没吱声了。 涟韵朝她道,“别同兰亭冲突上,他只是脾气直,也不要相信旁的流言。如果他有犯浑的时候,来告诉朕。” “好。” “去吧,朕今日乏了,早些歇下。” 等涟卿起身,涟韵又道,“想起些早前的事了吗?” 涟卿心中愕然,看向涟韵时,还是一脸茫然得摇头。 涟韵没说旁的了。 * 等回了东宫,换下朝服,沐浴的时候,涟卿还在想天子刚才问她的话。 ——想起些早前的事了吗? 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 而且,是她正好想起些许的时候。 涟卿心中微滞。 “殿下。”宫女送了稍后的衣裳来,就放在屏风后,她才想起她今日一直在出神,在浴池中泡了太久。 等起身,准备更衣,指尖触到衣裳的时候,又略微迟疑,轻声道,“那身藕荷色的衣裳呢,前日穿的?” “奴婢去拿。”宫女应声。 殿下很少在意过这些,今日忽然要换衣裳,宫女不敢大意。 涟卿是想起在湖心亭的时候,她穿得那件衣裳,岑远看了她很久,后来也偷偷看了她几次。 他好像很喜欢…… 更衣完,从后殿出来,涟卿看了看那幅珍珠耳坠,早前总是旁人拿什么,她带什么,这次,顺手将珍珠耳坠放到一侧,在耳坠盒子里挑了那对小锦鲤的耳线,对着铜镜带上。 同藕荷色的抹胸襦裙很搭,也多了几分俏皮。 临走前,又折回妆奁,含了含唇脂,不是浓稠艳丽的那种,而似春光明媚。 …… 等到书斋门口,陈壁眨了眨眼,“殿,殿下。” 他险些唤声四小姐了。 “太傅呢?” 陈壁应道,“在书斋等殿下了。” “好。”她双手背在身后入内,门口同书斋外阁间处隔了屏风,屏风后隐约能看到岑远的身影站在桌案前,应当是在写字。 听到脚步声,他转眸看她。 她也从屏风后绕出来,双手背在身后,一身藕荷色的抹胸襦裙,披着皓白色的轻纱,颜若舜华,唇若蔻丹,是特意打扮过了。 他敛了眸间倾慕。 她上前,“在写字?” 无论是衣裳,装扮,声音,还是语态,都同早前在燕韩时一样,他轻嗯一声,尽量不露出旁的神色。 “左手?”她微讶。 “十余日了,能握笔了,太医让动一动,恢复得快。”他如实道。 她更近前了些,“你是一直用左手,还是特意为了恢复练得左手。” 她离得近,她身上是他熟悉的气息。 他淡淡垂眸,“早前刻意练过,可以让脑子更灵活些。” “是吗?”她没听过。 他眸间微敛,声音里尽量藏了情绪,“要试试吗?” “好。” 左手和右手握笔的姿势还不同,他示范,然后她上前照做,但好像第一次用左手,如何都有些不习惯。 “这样。”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调整着。 因为他在身后,所以姿势多少有些暧昧,但又不全然算亲近,就是介于亲近与不亲近之间,怎么说都不为过。 她转眸看他,见他心无旁骛。她也收回目光,但心中砰砰跳着,似小鹿乱撞着。 “试试。”他的声音就在耳畔,他鬓间的几缕青丝刚好拂过她脖颈。 她心猿意马,也不知下笔写了什么,等回过神来,见他唇畔噙着笑意。 她低头,见她刚才写了‘岑远’两个字? 涟卿:“……” “好看。”他轻笑。 是,是吗?可她刚才那两个字是随意写的,还是左手写的,怎么都有些东倒西歪,怎么会好看? “这样写。”他握着她的手,手把手写着。 因为是手把手写,所以左手握着她的手,右手撑在桌前前,这个姿势要比刚才暧昧太多。她耳后很快红了,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但每一声呼吸声都落在她心底。 “会了吗?” 她轻嗯一声。 “再写一次我看看。” 她重新写了‘岑远’两个字,确实要比早前的工整舒服多了,他起身,“上课吧。” “哦。”她也放下笔。 他先往屏风前的案几处去,声音自拂袖时传来,“我是说,耳坠好看。” 作者有话说: 冠盖曜容华 第43节 岑.口是心非.大卜.太傅:你好看 第027章 晚安 耳坠好看…… 涟卿目露诧异,岑远好像是第一次同她说这种话。她目光落在他背影上,他已经去了屏风后的案几处。 正襟危坐着,侧颜透着清冷禁.欲,又恢复了早前模样,好像刚才的暧昧都是错觉一般。 他上课一向都认真,一丝不苟。 涟卿在案几与他对坐。 “今日见过信良君了吗?”岑远问起。 忽然说起信良君,涟卿意外,“你知道?” 他平静道,“全京城都知道。” 涟卿:“……” “同我说说遇到信良君的场景。”无论是陈壁打听到的,还是坊间传闻的,都是旁人说的,不一定真实,都可能有偏颇,他要听她说的,才能判断信良君其人,而不是旁人口中的信良君。 只是提起信良君,涟卿眉头明显皱了皱,是不怎么愿意提的,但岑远问起他,她还是如实道,“今日从政事堂旁听完秋调后入宫,正好在天子寝殿外遇到信良君。我记不得早前的事了,所以也记得之前是不是同他照面过,或者见过。但第一次见他,觉得他目光凛冽,带了不善和煞气,我没怎么看他,他也只同我说了一句话,让开,语气很不耐烦。” 岑远看着她,声音里都是温柔,“吓倒了吗?” 涟卿方才脑海里都是信良君那幅凶神恶煞的模样,忽然听到岑远温和的声音,不由错愕看了看他,轻声道,“有一些。” 信良君威名在外,她其实早有心理准备,但看到他的时候,还是有些吓倒。 气场逼人。 兴许对面的人是岑远的缘故,涟卿还感叹道,“他给人的感觉,就像狮子老虎一样,很凶,也随时都会咬人那种。” 岑远看她,知晓她说这种话是真的吓倒了。 她是东宫,未来总要面对,善意宽慰没有任何意义,他一句将她带出,“然后呢?” 涟卿也从早前的思绪中出来,同他道,“你说的,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走了。” 岑远唇畔勾起一抹笑意,“殿下做得很好,在没有摸清楚对方的态度和底线,也不熟悉对方的情况下,贸然触怒他并无好处。尤其是信良君这样的人,实力悬殊的情况下,先离开是最好的办法。” 涟卿看他。 他温和道,“还有吗?” 涟卿想起天子交待她的话,如实道,“有,我见过天子了,天子同我说,别与信良君冲突上,说信良君只是脾气直,也不要相信旁的流言,如果信良君有犯浑的时候,告诉陛下。” 岑远眸间微滞,似是在思索天子的话。 涟卿没有打扰他。 这大半月同他在一处的时间,她与他之间的默契渐增,除却大事,还在这些细枝末节处。 岑远收回思绪,问她,“你怎么看?” 果然,任何事情,在岑远这里,她什么事都别想走捷径,她回东宫的路上想过了,也应道,“第一,天子信任信良君;第二,信良君在天子心中可能不像外界传言的,觊觎储君之位;第三……” 她唏嘘。 他笑,“第三怎么了?” 她深吸一口气,悻悻道,“第三,信良君是真的很危险,而且也有犯浑的时候,只有天子才管得住他。” 听她说完,岑远笑道,“那如果与信良君冲突上了,殿下要怎么办?” 她想了想,“能躲就躲,躲不过抬出天子。” 岑远颔首,“殿下与我都还不熟悉信良君此人,敬而远之是对。只是还有一条,就算眼下信良君真如天子所说,不像外界传言的,觊觎储君之位,但殿下要清楚的是,人是会变的,昨日未必的,今日,明日不一定还会未必。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殿下要有自己的判断,这种判断,在每一次与对方接触的时候,都会让你察觉不同,不能一概而论。” 涟卿颔首,“太傅的意思我明白。” 岑远继续,“还有旁的事情吗?” “有。”说到此处,涟卿的神色轻松多了,从袖间拿出那枚册子递给岑远。 岑远接过,耳边是她的声音,“早前的功课,关于邵泽志邵老大人的生平,还有关系网。” 他不由多看了她一眼,眸间藏着笑意。他以为这些时日她忙着秋调的事,还有早前他入宫牵出的一堆事情,她没有精力放在这处,却没想到一打开有洋洋洒洒十余页,很详尽,但不是她的字迹。 他唇畔微微勾了勾,他的确也没说要她自己写。 涟卿见他没有异议,只是在仔细看着册子,从旁道,“你说的,身边什么人都要有,我要自己去打听,还不知道要打听到什么时候,也未必详尽,贺之同确实能用。这么短的时日,打听得很详尽,而且,不是糊弄了事,一定自己看过。你举荐的人,是以前认识的吗?” 岑远看她,也从她平常语气中听出探求。 他温声道,“我听人说起过。” “哦。”她没有移目,“一定是很信任的人吧。” 岑远微顿,轻声道,“是,她同我亲近。” 涟卿没多问了,又道,“信良君不是入京了吗,我让贺之同盯着他的行踪。” 岑远眸间微讶,“他答应了?” 涟卿点头,“是答应了,很勉强……近来不是在旁听秋调吗,我就‘提醒’他,靠近羌亚的峦城,缺城守,我可以举荐他。” 岑远笑起来,他怎么会听不明白她口中的“提醒”和“举荐”两个词。 涟卿轻叹,也有些不好意思,“其实,贺之同挺怕信良君的,说他发起怒来是真会杀人,说这次之后,他再也不做同信良君相关的事情了。所以,虽然眼下,他还在帮我做事,还不清楚日后会如何,会不会过两次,也不会再替我做事了。” 岑远笑道,“不急,慢慢来。他会。” 涟卿看他,“你怎么这么确定?” 岑远莞尔,“他这个时候都能冒险答应帮你盯着信良君,日后就不会收手不管。” 涟卿恍然大悟,也是,连盯信良君这么危险的事都答应了,更何况旁的事? 涟卿再次看想岑远,他真的很会拿捏人心…… “接下来要做什么?”邵老大人的事情做完,那还会有新的功课。 岑远看她,“殿下想想,应当做什么?” 又是在引导她,涟卿一面想,一面道,“十日后有天子的生辰宴,这几日各地的诸侯和封疆大吏就会陆续入京了,肯定要与这些诸侯还有封疆大吏会面;生辰宴前三日还有国子监论道,所以还会见国子监的学生,以及国中的大儒和官员;对,最重要的是临政,等生辰宴一过,我要临政了。” 涟卿笑着看他,似是逐一说出来,真的就清晰多了。 岑远慢慢手中册子,“殿下所言极是,眼下与殿下来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临政,前面的所有事情都会影响到殿下临阵。原本,东宫临政,只要面对京官就好,但眼下来看,殿下要面对的不仅是京官,还有各地的诸侯和封疆大吏。” 涟卿脸色一点点严肃起来,是,这些人比京中的官吏更难应对。 “还有国子监论道。”岑远继续道,“刚才殿下也说了,国子监论道,要面对国中的大儒,官员,还有学生。大儒都是超脱世外的,不会因为殿下的身份就对殿下的学识刮目相看,学生们涉世未深,很容易被人左右,人云亦云,如果在论道的时候听到对殿下不好的言论,也会跟着觉得殿下配不上诸君之位。国子监论道和生辰宴一样,都是摆在殿下跟前的拦路虎,乍一听没有大的影响,但实则深究下来,都是安排好的。” 涟卿的脸色从严肃到凝重,“我早前没想那么多,那我要怎么做?” 岑远看她,“东宫临政,最重要的是什么?” 她迟疑,应当是想说的太多,都很重要,也挑不出最重要的一个。 岑远点破,“是威信。” 她没有坐过这个位置,他只能直接同她说起,“朝中上下熟悉的是天子,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习惯了天子的作风,任何变动都会让人觉得陌生。天子久病,一直是上君在朝中,他在这个位置上,代天子行事,而且没出过错,这些年,他在朝臣中积累了很高的威望。可殿下不同,殿下回京数月,去早朝也是这月余两月的事,朝臣就算要信任殿下,也需要时间。第一步往往是最难的,以为威信没那么容易树立,而殿下临政,又遇到生辰宴和国子监论道,这两者,都会增加殿下树立威信的难度。” 涟卿轻声,“那我应该怎么做?” 岑远凑近,“殿下好好想想,朝中之事,殿下最熟悉什么?” 涟卿迟疑,“秋调,这几日一直在旁听秋调的事,最熟悉的是秋调。” 岑远颔首,“那就从秋调入手,用它树立威信,殿下才临政几日,如果对秋调的事都一清二楚,地方官吏的调动都知根知底,旁人摸不清殿下的底,只会刮目相看,殿下的威信自然就有了。” 她好似豁然通透,“岑远,你怎么什么都懂?” 他笑道,“不懂怎么做太傅?” 她跟着笑起来,分明是揶揄的话,却让人挑不出错来。 她看他,他也看她,四目相视里,分明寻常,却似这些寻常里也多了些自然而然的暧昧。 “抄书吧。”他起身。 “哦。”她应声。 她仿佛也习惯了他授课的节奏,先是朝堂中的事,然后抄书,最后讲解,这样的时间过得很快,有很充实,虽然她有时候也会心猿意马,但这十余二十下来,她进步很快。 “这次抄的是?”她问起。 “吵架的书。”他淡声。 她笑着看他,“吵架的书?” 他温声道,“威信的另一处来源,就是如何说话,吵架也分高低,吵好了,威望直线上升,同朝臣吵架也是天子的必修之路。” 她笑开,而后低头照做。 他大都时候会在自己位置上看书,有时候也会起身看她,还会俯身同她说,这一段多抄一次。 “嗯。” 她真的很习惯,他授课时的亲近,那种亲近,不是特意,而是在字里行间,也在点滴处。 等她抄完,他会慢慢讲给她听。 她也听得认真,更慢慢习惯了同他一处,听他授课,只是忽然会想,如果有一日他不在,她会不会很不习惯? 思绪间,又听对方道,“今日到这儿吧。” 她微顿,这么快? 她好像还没呆够…… 她眨了眨眼看他,岑远低眸,“殿下还没饿吗?” “没有。”她违心,但话音刚落,肚子就不争气的咕噜一声,没有什么比眼下的气氛更尴尬得了。 她粉饰太平得笑了笑,实则想死的心都有了。 “我让人备了饭,殿下一道吧。” 冠盖曜容华 第44节 他刚说完,涟卿眼前一亮,忽然间觉得饿了也没什么不好,还能同他一道用晚饭。 “好啊!”涟卿将书册放在一边。 今日的晚饭是在湖心亭用的,书斋里的确不是用饭的好地方,湖心亭就不一样。傍晚的湖风吹来,波澜不兴,带着些许凉意。湖风吹起的轻罗幔帐也好似被晚霞染上了一层光晕,低头时,又带了烟火气。 食不言寝不语,上次是同郭维一处吃火锅,但这次,两人没有一直说话,只是是不是开口说两句,反倒多了些安静的期许在其中,熟悉,安宁,也什么都慢得刚刚好…… 等吃完晚饭,喝了汤,两人一起散步消食,他像早前一样送她回寝殿。 “我这里的饭菜殿下未必喜欢,明日让柯度备饭吧。”他一面踱步,一面轻声。 “好啊~”涟卿当然愿意,那就是,明日她还可以同岑远在一处用晚饭,当然好! 她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好~ “今日怎么不踩影子了?”身侧,他温和出声。 “哦。”她双手背在身后,“也不能天天踩,偶尔踩一踩就可以了。” 她余光瞥见他脸上的笑意。 他应当也喜欢同她一处才是…… 她在想,他今日会不会也在寝殿外看书,如果他还在,那她也一道看书,又可以多同他在一处。 “岑远,你今日会不会……”她刚想开口问起,陈壁快速撵上,“太傅!” 涟卿和岑远都驻足。 陈壁一看便是有要紧事的模样,否则也不会上前打断。 岑远看她,“殿下先回去吧,今日我不送殿下了。” “哦,好。”她其实有些失望的,但还是笑着看他,“那,明日见?” “明日见。”他看她。 涟卿还是双手背在身后,只是转身的时候眸间有些失落,她还想多同他一处,那明日了…… 她怎么好像,希望的越来越多。 岑远看着她背影远去,也转身,只是临到长廊这段的尽头,他又驻足,回头看她。 正好也见长廊那头,她也回头看他…… 两人都愣住,都没想到,但都会意笑了笑,而后,他目送她离开,消失在眼帘尽头,嘴角的笑意才落下。 一侧,陈壁一脸酸臭,嫌弃,起鸡皮疙瘩的模样。 陈修远转眸看他。 陈壁赶紧收起,换回了一幅人畜无害的表情。 陈修远没有戳穿。 等回了主屋中,陈修远一面去了屏风后更衣,一面问起,“怎么了?” 陈壁在屏风驻足,“主上,有三个消息。” “说。”屏风后除了说话声,还有更衣的窸窣声传来。 陈壁道,“之前查到陈蕴去过淮阳郡王府,但线索在这处就断了,再往下查,还没查到更多的消息;但沿着淮阳郡王府的路线,倒推殿下回淮阳的路,查到了旁的蛛丝马迹。” 屏风后的人明显顿了顿,“继续说。” 陈壁双手环臂,“在抵达西秦之后,到回淮阳郡王府之前这段时间,殿下应当见过一个人。” “谁?”陈修远好奇。 这个人至少清楚小尾巴回淮阳之前的事,很重要。 陈壁握拳轻咳,“平远王世子,卓逸。” 卓逸? 陈修远觉得这个名字隐约在哪里听过,但想不起来。 陈壁继续道,“就是卓妍郡主的哥哥。” “他在京中吗?”陈修远问起。 “我们刚来的时候他在,后来信良君班师回朝,信良君的身份特殊,这样浩浩荡荡班师回朝,怕动静太大,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天子让卓逸去接管,应当四五日之后,卓逸就会回京了。” “这名字有些熟悉。”陈修远问起,“早前接触过吗?” 陈壁清了清嗓子,伸着脖子道,“他同殿下算青梅竹马,小时候家住隔壁那种。” 陈修远淡声,“平远王府不是在京中吗?” “是,但是应当有很长一段时间,卓逸和卓妍兄妹两人都在淮阳外祖母家,所以,同殿下亲近。”陈壁说到这句,陈修远已经换了一件宽松的袍子,从屏风后出来。 同早前的一丝不苟,清冷禁.欲不同,眼下,更多了说不出的慵懒矜贵在其中。 “如果在回淮阳郡王府之前,他见过小尾巴,他就算不知道淮阳郡王府发生了什么事,但之前发生了什么事,他一定知道。”陈修远目光微沉。 ——望各自安好,勿念。 她写这种东西给她,不会无缘无故。 他不想再多想,“第二件事呢?” 陈壁上前,“主上,是寒光寺的事。” “查到什么了?” “寒光寺有很多人在查,也有人查到了陈玉头上,陈玉这段时间恐怕都不能在西秦露面了,这早前没想到的。而陈玉当时也查到一个人,但这人被上君的人扣下,然后灭了口。照说不应当,如果寒光寺背后的人是上君安排,他为什么要给自己找麻烦?”陈壁没想通。 陈修远端起茶盏,目光微敛,“那就是他在帮另一个人捂嘴。” 陈壁豁然开朗,遂又叹道,“西秦国中,这乱的……” “涟恒还没消息吗?”陈修远问起。 陈壁也摇头,“还没有。” 陈修远放下茶盏,“最后一件呢?” 陈壁重新环臂,轻咳道,“最后都是燕韩京中的消息,赵伦持去了林北驻军,他主动同曲将军解除婚约了。” “哦,刮目相看。” 陈壁一听就是反话。 陈壁继续道,“沈将军应当这几日就抵达燕韩京中,见陛下了。” “嗯,认错倒是快。” 又是反话。 最后,他自己问起,“念念呢?” 陈壁知晓他会问起,“太子给主上的信。” 陈修远接过,认出是方嬷嬷的字迹,念念才四岁,哪里会写字,都是方嬷嬷代劳的,但看到信上的字,就仿佛看到他奶声奶气开口——大卜,我想你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陈修远目光中都多了几分柔和。 陈翎这处也有麻烦,但她自己应该能搞得定,还有沈辞和宁相在,陈翎早就是天子,也有手中的一干心腹权臣,未必会要他出面。 西秦这里要复杂得多…… 涟卿身边除了魏相,连能用的人都没有。 陈修远拎起衣袖提笔——等你不哭鼻子的时候。 “拿去吧。”陈修远递给陈壁。 陈壁接过,夜色深了,陈壁离开,“主上歇下吧。” 陈修远轻嗯一声,但他还有旁的事。 邵泽志的生平和关系网。 他不是无缘无故让涟卿去查的,他原本就要查邵泽志。 邵泽志是兵部的老人了,此时告老还乡看似合情合理,顺理成章,但仔细推敲,未必这么简单。 他听过这个名字。 陈修远仔细看着册子,之前涟卿在的时候,只是走马观花,眼下却看得仔细。 逐一往下,而后目光停留在一处。 外孙女,温漫。 就是她。 陈修远眉头微拢,那他没记错,就是温漫。 ——大哥(涟宋)的未婚妻叫温漫,温漫的祖父在兵部任要职。 这是涟恒有一次无意中提起的。 兵部任要职,又姓邵的,只有邵泽志一个。 邵泽志是兵部侍郎,手中掌管的东西太多,要告老还乡,至少要从数月前就开始准备,才能在月前向天子请辞。 算上延迟的时间,正好是涟卿回京的时候。 邵泽志是特意避开涟卿的。 淮阳郡王府的事,他肯定知道什么…… 所以趋利避害。 陈修远皱紧眉头,仿佛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 涟卿从后殿沐浴出来,又习惯得晃去了窗边看了看,不在。 那他今晚是真的有事…… 好像也没几日,她怎么就习惯了;好像习惯,就会开始惦记了。 涟卿上了床榻,又翻了稍许册子,今日在政事堂的时间太长,也有些累了,回到东宫,又一直同岑远在此处,脑子一刻都没闲着,眼下才似松懈下来。 冠盖曜容华 第45节 她正欲吹熄一侧的伴读夜灯,但映入眼帘的光亮却让她微微踟蹰。 她想起今日在书斋时,他俯身在她身侧看她抄书,“这段多抄一遍。”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但就似在她耳畔。 她转眸看他时,他低声,“专心。” …… 她唇瓣莞尔,伸手环在那盏夜灯后,“晚安,岑……” 她心中微动,莫名改口,“晚安,冠之哥哥。” 夜灯吹熄,她裹在锦被中,一日落下帷幕,盼另一日了。 第028章 唾手可得 翌日早朝前,涟卿在等候处。 离早朝还有两三炷香,众人已经在做入朝准备,吏部的官员在同涟卿一道说起秋调的事。也以为秋调一事的缘故,贺之同今日也破格出现在等候处,朝她拱手,“殿下。” 涟卿轻嗯一声。 今日魏相不在,早朝上,徐宗申徐老大人会在早朝上大致说起秋调进展,因为有一部分难啃的事宜由贺之同接下了,所以贺之同也会在早朝上露脸。 涟卿正同徐老大人和贺之同说着话,忽然听到有人诧异的声音,“信,信良君?” 这时候信良君忽然出现,自带的气场和煞气,让周围鸦雀无声。 涟卿也跟着转身,正好同信良君四目相视。 信良君眼中有明显厌恶和凌冽在,也根本不屑同她招呼,径直从她身侧走过,似一阵风一般。 旁的朝臣看在眼里,纷纷面面相觑,都不敢开口。信良君忽然出现在这里,方才与东宫一处时的气氛又实在太过微妙,好在气氛最尴尬微妙的时候,早朝的时辰到了,众人一次列队入了金殿中。 早朝上,涟卿的位置在文官一侧之首,信良君的位置在武官一侧之首,两人就在对侧,多少都会有目光交集,朝中上下在早朝前就多少嗅出些不对的意味在,眼下庄严肃穆的金殿中更明显了些。 天子不在朝中,巧得是今日魏相也告假,之前信良君看东宫的眼神就公然充满了不屑和不满,朝中上下都怕信良君会在早朝上当众翻脸,让东宫难堪,届时的场面只怕很难收场。 于是整个早朝过程中,朝中上下都人心惶惶,只盼着今日的早朝早些结束。人人心中都似有一根紧绷的弦,早朝上的每一个人开口的人,仿佛都走在这根弦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这根弦就会绷断…… 但从始至终,信良君一直都没发作,直至早朝结束。 信良君算给足了上君颜面,朝臣心中也都松了口气在。 这是自天子册立东宫之后,信良君第一次与东宫同朝,即便勉强相安无事,还是让朝中众人心中捏了把汗。 早朝结束的时候,脚下的步伐都比往常更快些,怕留下见到东宫与信良君的冲突,届时如何做都不好,不如置身事外。 涟卿和信良君因为都在最后一拍,所以两人反而留到最后。 今日吏部没有安排秋调的事,涟卿不用去政事堂,早朝结束后,涟卿便例行往天子寝宫去;信良君也是,所以难免碰到一路。 这条路上的旁人纷纷躲开,涟卿也记得岑远说过的敬而远之,所以涟卿尽量同他保持距离,避开他,只与柯度在一处说着话。 行至长廊转角处,涟卿腰间的玉佩“叮”的一声落地,然后朝前滚去。 涟卿意外驻足,柯度快步上前去拾,但见玉佩滚落在信良君脚下,柯度心头咯噔一声,不待他伸手,信良君先俯身拾起这枚玉佩,柯度心头倒吸一口凉气,“信,信良君……” 信良君看都没看他,涟卿自己上前,“信良君……” 她刚开口,想让对方把玉佩还给他,信良君打断,“滚开!” 这一句明显是对柯度说的。 柯度心中虽然怕,但还是迟疑,不敢留东宫同信良君一处。 “你耳朵聋吗?”信良君明显恼意, 柯度吓得一哆嗦。 涟卿温声,“退开吧,我同信良君说会儿话,这里是宫中,没什么好担心的。” 柯度看了她一眼,见她颔首,柯度退开,但没敢退太远。 信良君握着手中的玉佩上前,声音里带着不悦,凌声道,“涟卿,我劝你最好把背地里的心思收起来,狐狸尾巴也夹紧了,只要天子还在,你就未必能坐得稳储君这个位置。” 即便有心理准备,涟卿还是被他一身煞气正面冲撞上,涟卿攥紧掌心,心头砰砰跳着,但是语气尽量平常,“我背地里什么心思?” “你心知肚明。”信良君压低了声音,“别拿什么失忆做文章,涟卿,我告诉你,我不是天子,也不是上君,但我记得清楚,当初挑选储君的时候,你在所有人里是最急功近利的一个,虽然我不知道天子为什么选你,但你既然坐了这个位置,就小心坐稳了,还是刚才的话,你要是背地里做任何事情,我一定不放过你。” 急功近利…… 涟卿想起卓妍早前说的话。 ——你当时还同我说,你不想当储君,天子一定不会把储君之位给急功近利的人,所以觐见天子的时候,别人都在想方设法围着在天子跟前谦虚,恭敬,诚恳,谨慎,你张口便叫了一声姑母,特意让天子觉得你别有用心,尽快出局。 涟卿似是有些将信良君的话对上了。 “早前的事我不记得了,听不懂信良君在说什么。”涟卿淡声。 信良君压着心头怒意,“我管你听不听懂,涟卿,你记着,你要是真在背后动手脚,我一定让你后悔做这个东宫。” 信良君说完,掌心用力。 涟卿惊讶目光中,他将那枚玉佩捏碎。 涟卿没说话了。 “我会一直盯着你,不信你试试看!”信良君凑近,“在我这里,捏死你,同捏死一只蚂蚁没什么区别!” 一个军中统帅的压力全然不隐藏的时候,涟卿攥紧掌心,0额头还是吓出了冷汗,这种煞气和威压让人无从遁形,信良君也没动弹,继续怒目看她。 涟卿屏息。 这正是这个时候,身后的一声传来,“殿下!” 涟卿听出是贺之同的声音。 信良君也抬眸看向正快步上前的贺之同,信良君眼中的煞气贺之同看在眼里,还是上线,“微臣见过殿下,信良君。” 不待旁人开口,贺之同继续道,“殿下,秋调一事,徐老大人还有未尽之处,让下官来寻殿下,不知殿下眼下是否方便,容微臣单独禀明?” 贺之同说完,躬身拱手。 信良君狠狠看了涟卿一眼,而后转身,似一阵风般。 等信良君走远,涟卿与贺之同才都松了一口气,不止涟卿,就连贺之同额头都渗出了冷汗。 对方是信良君…… 涟卿看他,“你怎么来了?” 贺之同叹道,“今日随徐老大人一道早朝,就见信良君对殿下不善。刚才下朝,见殿下同信良君一处,怕起冲突,就尾随了过来……徐老大人没有话要捎给殿下,秋调之事是下官胡诌的。” 他是见机行事,不得已而已。 涟卿轻声,“你不是怕他吗?” 贺之同奈何,“也不能视而不见,信良君真不是吃素的,否则羌亚那么难啃的骨头,也不会让信良君去……既然殿下无事,微臣先行一步。” 贺之同再次朝她拱手,而后转身。 “贺之同。”涟卿唤住。 贺之同转身,“殿下有何吩咐。” 涟卿温声,“多谢了。” 贺之同瞪圆了眼睛,诧异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离开。 经过中间这一出的插曲,信良君应当已经差不多先到天子寝殿了。天子跟前,信良君不会轻易造次。 大监领涟卿入内的时候,信良君正在天子跟前说话。 “姑母。”涟卿上前。 涟韵轻嗯一声。 信良君看向涟卿的目光里依旧没有善意,但天子在,多少收敛。 “今日没有秋调的事?”涟韵问起。 涟卿应声,“嗯,初案已经定下,吏部的人已经分头准备,往后,大约都是两到三日会碰头一次,今日不用去政事堂,明日会在政事堂看秋调调整的复稿进展。上次的时候,老师也在,说没有太大的问题。” 涟韵点头,“那就好。” “阿卿,来。”涟韵示意她上前坐。 涟卿从善如流。 涟卿在龙塌边落座,信良君站在稍远处,涟韵看向她,“朕正好有事要同你说,再隔几日就是国子监论道,届时国子监的学生,国中大儒都会齐聚京中。这次听崔祭酒说,还是会放在京郊鸣山书院。朕是想明日秋调之事一过,你先安心准备国子监论道之事,可以先去鸣山书院,多同这一批论道的学生一处,可在学生心中树立威望,也能提前在国子监中多走动,熟悉论道议程,免得当日慌乱,再者,就是提前看看其中的好苗子,在论道时多提点。” “涟卿明白了。” 涟韵欣慰点头,又道,“太傅的伤势若是大致恢复,能够舟车劳顿,最好让太傅同你一道,他是罗老大人的关门弟子,也是国中名士,有他在,国子监的这帮学生更好拿捏。” 用的拿捏这个词语,涟卿应是。 但凡同涟卿相关的,信良君都一脸不耐烦的模样,却又听天子唤他,“兰亭。” “陛下。” “这一趟鸣山书院的国子监论道,你同阿卿一道去。” 天子说完,不仅涟卿愣住,信良君也一脸不解。 两人都明显不愿意。 “朝中素有你们二人不合的传闻在,这一趟你们一道去鸣山书院,传闻能不攻自破。朕能吃下一枚定心丸,朝中也能吃下一枚定心丸。” 涟卿余光看向信良君,尽管信良君一脸奈何,但在天子跟前,也没出旁的声音。 涟卿心中唏嘘,若是信良君同去,只怕在国子监论道的时候会拆她的台…… 思绪间,又听天子的声音,“阿卿,你先回去吧,我同兰亭说会儿话。” 涟卿离开时,还听到屏风后是信良君的声音,“阿姐,你换个人。” 信良君在天子跟前,全然是另一种态度。 涟卿没出声,等出了寝殿,又忍不住轻叹,信良君让这一趟鸣山书院之行变得复杂了。 冠盖曜容华 第46节 * 等出了天子寝殿,一路往宫外,涟卿都没说话,一直在想刚才的事。 柯度跟在她身后,没有出声打扰。 走出不久,有宫女上前,“殿下,陛下有事,还请殿下回寝殿一趟。” 涟卿认得,是天子寝殿伺候的宫女,“好。” 天子很少如此,但在病榻上,又嘱咐了她明日起就不用来寝殿,专心应给国子监论道一事,应当是还有旁的事情要当面嘱咐。 涟卿跟随宫女一道,柯度也在身后。 途径长廊某处拐角时,领路的宫女和涟卿先行,柯度却被人拦下。 柯度眸间微诧,涟卿也转身,见柯度被拦在一侧,转眸看向身侧的宫女时,正好见到另一道身影。 上君? 涟卿脸色一变。 假传天子口谕,他…… 涟卿明显意外,但这处是长廊,顶多是眼下,很快也会有禁军巡逻到此处。 柯度被旁的内侍官拦在一侧,此处是宫中,没听到东宫声音,他不敢轻举妄动。 长廊另一头,洛远安缓步朝涟卿走近。 涟卿低头,“上君,我以为是陛下传召。” 早前遇到这样的时候,她都会抬出天子,但凡同天子相关,上君都会收敛。 但这次,洛远安继续上前,“陛下同信良君在一处,是我要见你。” 他语气平静泰然,像是没有发生过寒光寺时候的事情一般。 这也是寒光寺之后,她第一次单独见他。 “上君……”涟卿退后。 洛远安继续上前,“我知道,上次寒光寺的事情吓到你了,现在还怕我吗?” 涟卿没吱声,一面退后,一面低头,余光环顾四周。 “别退了,周围都是我的人。”他的声音温和儒雅,却让人不寒而栗。 涟卿也所幸直接看向四周,这么久了,都没有禁军经过,是特意挑了这处,不会有人来。 涟卿心中发麻。 洛远安见停下脚步,温声道,“是,寒光寺的事是我鲁莽了,那这次换种方式和你谈。” 涟卿蹙眉。 他唇畔笑意,“你是很聪明谨慎,我早前是说太聪明了不是好事,那这次,我收回之前的话,你继续做你的聪明东宫,也不是不可以……” 涟卿不知他忽然提起这句是何意,但他步步逼近,她身后没路可退了。 他凑近,压低了声音,“既然这么聪明,就应该好好想想,你回京数月,为什么一直风平浪静。” 涟卿微怔。 他继续,“你是不记得早前的事了,但我可以告诉你,淮阳郡王府都护不住你,是我在护你,不然你以为你怎么到的京中,你到了京中之后,这么多世家,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你哪来得太平无虞?” 涟卿错愕。 他凑更近,“真以为东宫这么好做?这些背后的蛇鼠蝼蚁,你见过多少?要我说给你听吗?” 涟卿眸间轻颤。 他缓缓起身,继续平静道,“信良君自边关拔冗,我不稳住他,谁稳得住?你真以为他全听天子的?天子也全然信赖他?这么天真,怎么做东宫?日后怎么坐得稳皇位?” 涟卿咬唇,“上君,有些话不该同我说。” 洛远安轻笑,“我能同你说的,就有同你说的把握,信良君眼下与你只是口舌之争,旁的风平浪静,不如你猜猜,还能风平浪静多久?” 涟卿皱眉看他。 他再次凑近,轻声道,“我知道你聪明,既然你聪明,不想做菟丝花,那聪明有聪明的做法。你我可以合作,你会需要我,我也需要你,互取所需,我也会继续护着你,这朝中和京中,只有我能替你扫清障碍。否则,信良君这处只是开始,还有第二个,第三个信良君,你以为谁还能护着你?岑远?他就是一个名士而已,用你沽名钓誉,对你来说能有多少用处?不要被他一幅长相迷惑了,不值当。” 他看得出她眸间厌恶,也轻嗤一声,“不用急,我有耐性,你好好考虑清楚了,我们要做,就做一条船上的人,涟卿,我喜欢你的性子,喜欢你那时候同我一道看书,说话,我是想护着你,但如果你想不清楚,就试试看,如果我不管你,朝中谁能护得住你?储君之位哪里这么好做?你背后还有靠山吗?” 涟卿心中恶寒。 “你知道我要什么,我等你……”他笑了笑,微微敛声,“最迟到生辰宴的时候,来找我,你我要在一条船上,就该拿出诚意,你不是一惯聪明吗?那就用聪明人的做法。” 涟卿看他。 他轻声,“好好想想,还有什么,比唾手可得的皇位更重要?” 第029章 生辰礼 “六叔!六叔!” 陈壁刚将人领到书斋门口,宋佑嘉就忍不住热忱招呼。 陈壁笑了笑,拱手退了出去。 “你怎么来了?”陈修远还在练习左手写字,确认左手可以灵活使用。 宋佑嘉欢喜道,“来做伴读呀!天子不是说了吗,让我来做殿下的伴读,六叔要给殿下上课,我当然是来六叔这里上课的呀!” 陈修远不置可否。 宋佑嘉凑近,环顾四周,没见到旁人,只有陈壁一人在书斋外候着,宋佑嘉悄声道,“六叔,我之前演得像不像?” 他笑着轻嗯。 宋佑嘉也跟着笑起来,“六叔,可别小看我当时那个从没出到认出你的表情神色,层次渐进,张弛有度,我练了好多次,每次都要严伯替我看着,小到一个眼神,大到一个诧异的神色,哪个都对着铜镜不下几十次。” 陈修远笑着看他,“张大儒这么快给你放学了?” 宋佑嘉轻咳两声,“我同老师说,我还要来六叔你这里呀!天子点了我的名给东宫做伴读,那我当然就要按时来学习,不能迟到,不能偷懒!诶,殿下呢?殿下还没回东宫啊?不是过时辰了吗?” 陈修远落笔处也微微顿了顿,是有些久了。 她今日不用去政事堂旁听秋调的事,就算例行去见天子,也应该回来了…… 陈修远唤了声,“陈壁。” 陈壁入内,“太傅。” “去问问看,殿下怎么还没回来?”他心中也有些担心。 陈壁应是。 等陈壁离开,宋佑嘉又问起,“六叔,你的肩膀没事吧?” 太傅在东宫遇刺一事,稍加打听就清楚。 “没事了,快好了。”陈修远看向他,“佑嘉,这次多亏你了。” 宋佑嘉笑道,“说什么谢呢!不过六叔,你来了,七叔在哪?” “他最近都不会出现。”陈修远淡声。 宋佑嘉托腮看他,“六叔,你是以后都在西秦留下了吗?你都做太傅了!” 他忽然问起,陈修远愣住。 正好陈壁折回,“太傅,殿下来了。” 听到殿下来了,宋佑嘉站直了,毕竟是东宫,在东宫面前还是要有礼数的;陈修远也从俯身写字到起身看她。 屏风后,是一袭青鸾色的襦裙身影,搭着梨花白的薄衫。 抬眸间,宋佑嘉愣住,眼中都是惊艳。 陈修远却一眼看出她眼中有事。 涟卿没想到还有宋佑嘉在,目光稍微怔在他这处。 宋佑嘉赶紧拱手,“宋佑嘉见过殿下。” 他是宋佑嘉? 天子同她提过这个名字,他是兆宁宋家的子弟,母亲是天子的闺蜜,这次入京求学,天子让他来做她的伴读,因为年纪相仿,好像,还有他的父亲是岑远的师兄这层关系在。 涟卿轻嗯一声,宋佑嘉欢欢喜喜抬眸看她。 宋佑嘉的年纪原本也同涟卿差不多,涟卿应当比他还大上一岁,宋佑嘉的性子不至于让人觉得别扭,但涟卿今日不想多说话。 “开始吧。”她淡然,而后上前,往案几处去。 宋佑嘉看着她的背影,还目露惊艳,等她走开,宋佑嘉还轻声朝陈修远感叹,“哇,六叔,你怎么不告诉我,殿下生这么好看的?” 话音刚落,头上挨了一记重拳,疼得他眼泪都要出来了,“六叔~” 陈修远冷声,“没大没小。” 他赶紧捂嘴,东宫面前,这样是逾越了。 六叔提醒得对。 陈修远没再看他。 宋佑嘉来了东宫,他就不是同涟卿两人对坐了,书斋中的案几只有一张,宋佑嘉与涟卿对坐,陈修远在案几一端,“今日讲《古时记》。” 宋佑嘉惊讶,“啊,这种老学究的书!” 陈修远看他。 涟卿也看他:“……” 陈修远平静问道,“马上就是国子监论道了,来的都是什么人?” 这句话是问宋佑嘉的,涟卿没多嘴,宋佑嘉不以为然道,“国子监学生,大儒,还有……老学究。” 自己说完,自己都没有了。 陈修远没有再多开口,余光一直在涟卿处。 冠盖曜容华 第47节 涟卿今日不对,到眼下还不对。 宫中遇到事情了,他心底澄澈。 “先抄一遍,第五章至第八章。”他说完,涟卿已经伸手去翻册子,宋佑嘉哀嚎,“上来就抄书啊~” 陈修远看他,“你也可以出去。” 宋佑嘉老实去翻册子,又朝陈修远笑道,“不是,六叔,是老师这处才让我抄了书。” 他同陈修远说话的功夫,涟卿已经开始认真誊抄,没有吱声。 宋佑嘉这处,还在一面抄书,一面寻话同陈修远说。早前没有对比,眼下才凸显涟卿的安静和专注,但宋佑嘉的嘴一刻都不能闲着。 陈修远没多制止他,是因为注意力都在涟卿这里。 宋佑嘉吵成这幅模样,她都在低头抄书,是在宫中遇到了事情,还是棘手的事。 陈修远心知肚明。 再等宋佑嘉开口,陈修远看他,“你是用嘴抄的吗?” 宋佑嘉悻悻闭嘴。 涟卿抬眸看他。 应当是,没见过他这么凶的时候…… 他也看她。 深邃的目光没有特意,但好像将她看穿。 涟卿低头。 陈修远没有戳破。 …… 等书册摘抄完,陈修远照本宣科得讲了几句,今日的功课就算讲完了。 宋佑嘉目瞪口呆,“啊,就完了?” 他可是盼着同六叔学的,这明显…… 陈修远轻声,“嗯,就完了。” 涟卿也抬眸看他。 他轻声道,“马上就是国子监论道,殿下不需要自己论道,但要在国子监论道之后,同国子监官员,大儒,还有你口中那些老学究一道点评,《古时记》是古语,在这些大儒和老学究口中是珍宝,殿下要做的就是记得滚瓜烂熟,用的时候信手拈来就好。这几日的授课都是这些,你也可以日后再来。” 涟卿会意了。 宋佑嘉忽然眯着眼笑起来,“六叔,你讲什么我都来。” 陈修远看他一眼,“今日到这里了,回去吧。” 宋佑嘉伸手挠头,“可是六叔,我还想多呆一会儿啊,诶,六叔,我留下来一起吃饭吧!” 涟卿此事才觉得被他吵得几分头疼。 岑远应当也是。 然后,就听岑远唤了声陈壁,陈壁入内,将人架了出去。 涟卿:“……” 等涟卿回过神来,也撑手起身,今日的功课确实结束得早。 “去哪?”他轻声。 “不是结束了吗?”涟卿看他。 “出什么事了?”他淡声。 涟卿愣住。 他平静看她,“宫中出什么事了?” 涟卿:“……” 见她没出声,陈修远温和道,“跟我来。” 涟卿随他上了二楼阁楼处。 早前,有一次替他换药的时候,她来过书斋二楼这处,等到这里,好似另一个环境,刚才迟疑没开口,眼下在案几前对坐,他温声道,“我在,我听着,说吧,这里没旁人。” 涟卿低头,“天子让我提前一两日去京郊鸣山书院,提前同国子监的学生在一处,安心准备论道的事,也多看看学生中的好苗子,哪些是能日后用得上的,在论道大会上多提点。” “那是好事。”岑远看她。 这些事,不至于她会如此。 涟卿看他,“天子让信良君随行一道,说朝中有我与信良君二人不合的传闻在,这一趟一道去鸣山书院,传闻能不攻自破。天子能吃下一枚定心丸,朝中也能吃下一枚定心丸。” “你担心信良君?” 涟卿想起今日在宫中的事,都是不愉快的事,先是信良君这处。 岑远面前,她如实道,“我今日在宫中见陛下之前,遇到信良君了。” “他为难你了?”岑远看她。 她轻叹,“有些话说得很直白。” “说给我听。”岑远低头,避开她目光。 涟卿微顿,他抬眸看她,“不怕,我听着。” 她心底好似在宫中就一直紧绷,没有松下的弦才稍稍缓下,尽量平静,但眸间还是带了没藏好的委屈,“他让我把背地里的心思收起来,狐狸尾巴也夹紧了,别拿什么失忆做文章,当初挑选储君的时候,我在所有人里是最急功近利的一个,但要我在背地里做任何事情,他一定不放过我……” 岑远一直看着她眼睛,“还有吗?” 她喉间轻咽,少许,才继续道,“不管我听不听懂,但要我记着,他会一直看着我,如果真在背后动手脚,我一定让你后悔做这个东宫。在他这里,捏死我,同捏死一只蚂蚁没什么区别……” 涟卿想起那枚捏碎的玉佩,脸色越发有些难看。 “殿下怎么做的?”他眉头拢紧,还是看她。 “我记得你说,敬而远之。” “他还做了旁的事情吗?”他目光如炬。 涟卿原本不想说的,但在他面前,涟卿轻声,“他捏碎了我的玉佩。” 岑远微顿,一瞬间,涟卿好似看到了他眸间的怒意,是她从未见过的动怒模样。 但很快,他又敛了眸间怒色,尽量心平气和道,“信良君与东宫不合,朝中都知晓。如果这次在鸣山书院,信良君不生事,那信良君以下,朝中和军中的任何人想在殿下这处生事,也都要在心中多掂量,信良君这么张扬的人都不敢,谁敢轻易迈出这一步?” 涟卿微楞,“你是说……” 岑远平静道,“天子即便久病,她也是天子,即便眼下不在朝中,却未必不知道生辰宴的事。我们昨日说过什么,殿下临政,最需要的是威信。生辰宴的时候,各方诸侯,封疆大吏都会入京,这里面形形色色的人,哪一个都不容小觑,如果每个人都来试探殿下一次,殿下光是忙于这些人都应接不暇。但如果明知信良君与殿下不和,但在鸣山书院的这几日,信良君都没敢生事,你说旁人会再轻易冒险试探殿下吗?” 涟卿仿佛会意。 岑远继续道,“国子监论道来的都是学生,国子监官员,大儒,还有宋佑嘉口中说的的那些老学究,这些人不乏自恃清高的,对朝中施政贬低的也大有人在。殿下在,这些针砭时政都会让殿下难做;但信良君在,对殿下反而是好事,无论是信良君往那一坐,旁人不吱声,还是针砭时政的时候,信良君的性子会忍不住驳斥,都会衬出殿下的对学子的尊重,这原本就是提高殿下在学子心中威望的方式。东宫的威望是一点点积攒的,殿下在学子有威望,朝中旁人也会刮目相看。” 听他说完,涟卿心中才豁然开朗,又看向他,忍不住感叹,“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他也看她,“我是站在天子的立场,殿下也尝试站在天子的立场去想,很多事情能通透。只是信良君本身就是一把双刃剑,殿下总要学会同双刃剑相处,这也是天子的用意。天子应当叮嘱过信良君,我也会同殿下一道去鸣山书院,信良君的事,殿下不必担心。” 他自己说到要同她一道去,她心中一块沉石仿佛落地。 好像有他在,她也没那么怕了。 “今日吓到了吗?”他又问了声。 她想了想,颔首,“嗯,早前也准备,但是他说话和捏碎玉佩的时候,还是很吓人。” 岑远看她,温声笃定道,“就这一次。” 涟卿眸间错愕。 岑远继续看她,“还有事,是吗?” 信良君是会吓到她,但一个信良君,最多也是会恶言恐吓,捏碎玉佩吓唬她。她从方才起就一直神色恍惚,不是信良君的缘故。 她曾经说过信良君像狮子,猎豹,随时准备撕碎猎物,她是怕信良君这种人;但她还说过,她怕黑暗中伺机吐着信子的毒蛇…… 他看着她,她僵住,没有应声。 他猜到了十之八.九。 “说吧,我听着,我说过殿下可以信赖我,任何事情。”他声音很轻,却掷地有声。 听到他的话,她眸间微红,与说起信良君时不同,声音里都带了些许轻颤,“上君单独见了我。” 岑远眉头皱紧,“在宫中?” 她轻嗯,“他假借天子的口谕,单独同我说话。” “说什么了?” “他说……”涟卿喉间再度咽了咽,不知道怎么同他说那些话,也避开他目光。 岑远低声,“他说,他之前想错了,前事不提,但告诉你储君之位不好做,互取所需,他会压着信良君,替你扫清道路,日后也会替你清除障碍要,告诉你皇位你唾手可得的,只要你去找他,是吗?” 涟卿抬眸看他,“你……” 她是想说,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四目相视中,他轻声,“答应他了吗?” 她知晓他是特意的,她也没移开目光,低声道,“没有,我有自己喜欢的人……” 他看她。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看着他道,“他很好……” “哦。”他轻声,“这么好?” 她心砰砰跳着,脸色也微红,“嗯。” 见她低头,他唇畔微微勾勒,她耳后都跟着红了起来,没有再看她。 正好楼梯上“蹭蹭蹭”的脚步声传来,是陈壁,“殿下,太傅,何妈来。” 何妈? 冠盖曜容华 第48节 涟卿看向他,她有印象,他说起过是他家中的老人,借魏相的名义同天子提起过,魏相很信赖他才会这样。 “让何妈来。”他吩咐一声。 稍许,何妈的脚步声传来,涟卿转眸看向一侧阶梯处,何妈正好顺着阶梯上了阁楼。 涟卿见她慈眉善目,模样有些富态,眸间不似惠嬷嬷一样严厉和不容置喙在,而是,第一眼看去,是亲切的。 其实自惠嬷嬷之后,涟卿对宫中的这些嬷嬷大都讳莫如深,但何妈看起来不同。 何妈朝着她和岑远拱手,“老奴见过殿下,太傅。” 涟卿看向岑远,岑远颔首。 涟卿才开口,“太傅同我说起过了,何妈,免礼吧。” “谢殿下。”何妈抬头。 涟卿又仔细看了看她,确实温和亲厚。 “何妈,上前来吧。”岑远出声。 何妈大方上前,沉稳,端庄,笑容可掬,是高门邸户的管事妈妈才有的底蕴。 岑远朝她道,“何妈是我家中的老人,照顾我母亲,妹妹。” 涟卿第一次听他说起母亲和妹妹。 但如果是照顾过他母亲和妹妹的管事妈妈,应当在他心中是不一样的。 涟卿颔首。 他继续道,“何妈同我一样,如果有事找不到我,找何妈就好。” 她点头,但莫名觉得他耳朵红了。 一侧,何妈笑道,“老奴省得了。” 涟卿忽然觉得,何妈是不是知道什么。 “今日太晚了,明日让瓶子带何妈熟悉下东宫吧。”岑远说完,涟卿应好。 何妈看了看他们两人,知道他们两人还有话要说,“老奴给殿下和太傅做两个菜吧,是太傅爱吃的菜,殿下也尝尝?” 岑远爱吃的? “好啊。”涟卿笑起来,好似早前的阴霾也一扫而空,多了些对旁的期待,也不知不觉启颜。 何妈也笑道,“那殿下,太傅,稍候。” 何妈离开,岑远也起身,“还要些时候,去湖心亭走走?” “好。”她轻声。 * 华灯初上,在湖心亭附近的水榭散步时,湖风驱散了夏日的燥意。 漫步在湖上的水榭长廊处,好似心都静了下来,柯度几人远远跟在身后。 湖上的水榭长廊刚好够两人的身位,可以并肩踱步,长廊一侧,不时有锦鲤窜头。 “这里好多锦鲤。” “你不常来?”他看她。 她点头。 她其实来东宫的时间也不长,千水别苑这处也没有细致看过,只是在夏日夜里会来书斋这处看书,消暑,至于湖心亭这处的锦鲤,她真没怎么留意过,但入夜里,宫灯光晕下的锦鲤湖畔还是让人心情愉悦,也不由驻足多看几眼。 “跟我来。”他引路,她快步跟上。 是长廊处的一个拐角尽头,开了口子,有阶梯往下,有一个很低的露台。 岑远先下了露台,然伸手,“来。” 她其实不知道他去这处做什么,但他伸手,她没迟疑。 等下了露台,才见这处露台因为同水很近,所以围了慢慢一池的锦鲤在,很壮观。 “哇~”她不由展颐。 “陈壁。”他唤了声。 陈壁会意上前,将手中的袋里递上,涟卿好奇看他,“什么?” 他递了一枚袋子给她,“鱼食,在这里喂鱼,心情很好。” 涟卿欢喜接过,真的朝着池中洒了一把,大大小小的各色锦鲤顿时涌了上来,比早前还要壮观些。 她从来不知道东宫内还有这样一处地方。 她脸上笑意藏不住,他也莞尔。 看着她坐在露台一侧,笑着喂鱼的模样,他不由想起早前,那时还有涟恒在。 “阿卿,喂鱼,快来啊!”涟恒朝她招手。 她在亭中看书,头都没抬,慢悠悠道,“不来,喂鱼有什么意思,你喂了它,叫它它会答应你吗?” 涟恒喂鱼的手僵住:“……” 他笑开。 她继续道,“那我还不如喂大黄呢。” 言罢,她唤了大黄一声,大黄“汪”的一声,涟恒手一抖,鱼食都掉到湖中,涟恒脸都绿了:“……” * 想起早前的事,他眸间还有暖意。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见涟卿凝眸看了他许久。 他也看她,“喂完走吧,差不多了。” 涟卿也起身,阶梯有些陡峭,他还是伸手牵她,然后,没有放开。 涟卿:“……” 他也似忘了一般,还同她说着话,“什么时候启程去书院。” 她回过神来,“明日再去一侧政事堂,旁听秋调的事,后日就去。” 他轻声,“嗯,那来得及。” 她看他,“来得及什么?” 他应道,“肩膀这处的伤好。” 她眸间惊喜,“你的伤好了?” 他伸手做了一个嘘声的姿势,“嘘,还也好继续装作不好。” “为什么?”她笑着看他。 “不要轻易把自己的虚实透露给旁人,除非你很信任他。”他轻声。 涟卿唏嘘,“那你告诉我?” “我信任殿下。”他如实。 她微怔。 他牵她的手紧了紧,温和道,“走了。” 长廊的檐灯映在他身上,好似拢上一层清晖,她脸红了,心中似揣了一只小鹿,兔子,小狗,小猫,总之什么都有,也什么都好。 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又怕他听到。 到湖心亭的时候,菜果然已经端上了。 听何妈说都是他喜欢的菜,她依次动了筷子,好好吃…… 岑远看着她,笑而不语。 都是她爱吃的菜,他让何妈这么说的,她在燕韩呆了很长一段时间,有喜欢吃的燕韩菜,何妈会做,她是许久没吃过了。 这顿饭,涟卿吃得比往常都殷实。 …… 等用完饭,涟卿以为还是他会像往常一样,散步消食送她回寝殿处,但今日,是往书斋这处去的,“我有东西给殿下。” 虽然湖心亭从就可以看到书斋,但如果在水榭长廊这处绕行,也会走不短的时间,正好当散步消食了。 刚好眼下的氛围,也适合在水榭长廊处慢慢踱步,但两人都没怎么说话。只是清风晚照处,当时明月在。 不说话,也很好…… 等回书斋的时候,涟卿看到那枚锦盒,不由笑开,“你说给我的东西?” 他也轻笑。 她当然认出这枚锦盒,同上次装糖葫芦的一样。 她笑着打开,果真是糖葫芦。 “是让我拿回去吃的吗?”她眸间有笑意。 “这里也可以。”他轻声。 她从善如流,从锦盒中拿起,轻咬了一口,酸酸甜甜的味道好似通过唇边渗入四肢百骸,也渗入心底,暧昧看他,“这次不怕我蛀牙了?” 他看她,“阿卿,今日我生辰。” 涟卿意外,“真的?” 他上次就骗郭维说是他生辰。 他轻嗯。 涟卿放下手中的冰糖葫芦,一面说着“生辰快乐”,一面歉意,“我没准备生辰礼。” “不用准备。”他淡淡看了她一眼。 她还没反应过来,湖畔的清风拂来,屏风后,案几上的清灯微微晃了晃,屏风上映出的天青色身影微微俯身,吻上她唇间。 冠盖曜容华 第49节 她不由愣住,心跳声都似漏了一拍。 “很甜,我收了。” 她抬眸看他,屏风前,‘没想好’歪着脑袋,看着屏风后的身影再次阖眸,俯身吻上她唇间…… 作者有话说: 没想好:喵~ 第030章 烟雨色 这次接吻的时间很长。 他是在虔诚亲她,心无旁骛。 她也忘了时间…… 脑海里似是什么都没想,就是两人在一处,应当如此,所以如此。 没有多余的动作,也没有多余的念头。 只有暧昧和爱慕藏在温暖柔和亲吻与偷偷的心跳声里。 不多不好,刚刚好。 …… 等他松开她唇间,她眸间尚有缱绻在。 他温和看着她,轻声道,“殿下回吧。” 她神色也似在方才的亲近中没回过神来,淡淡道,“你,今晚不送我回去吗?” 一直都是他送她回寝殿的…… 她问他也合情理。 他笑了笑,没说旁的。 “笑什么?”她凝眸看他,美目含韵,眸间还有方才的潋滟在。 他低声道,“我不想送殿下回去。” “为什么?”她刚问完,似是忽然想到什么一般,脸色微红,避过他的目光,心还砰砰跳着,轻声道,“那,我先回去了?” 他唇畔微微牵了牵,“阿卿。” 他唤她阿卿…… 她心底微滞,她听过他这样唤她,在梦里不可描述的时候。 她重新抬眸看他,又不全然敢看他,是看了一眼,目光就往下,落在他一丝不苟又禁/欲的衣领上,似是沾染了旁的意味,她的心跳声比刚才更乱了些,目光只得再次往下,尽量避开这处。 只是下落的目光还来不及去到别处,他再次亲他,这次很短,她只来得及抬眸看他,他轻声,“晚安,明日见。” 她眨了眨眼,修长的羽睫似振翅的蝴蝶,低声道,“晚安……” 她矜持转身,然后脚下快步。 他还来不及笑,又见她在屏风前驻足,抱起地上的‘没想好’一起出了书斋。 他嘴角微扬,笑若清风明月。 又见她抱了‘没想好’从书斋外折回,出现在屏风后,他看她,她举起‘没想好’的猫爪子挠了挠,“生辰快乐。” 他看她。 她轻叹,“替‘没想好’说的,它这么喜欢你,肯定也想说‘生辰快乐’。” “哦。”他唇畔莞尔,温声道,“那替我谢谢它,我也喜欢它,比它知道的,还要喜欢一些。” 她再次眨了眨眼,目光停留在他身上…… “要不,它别走了?”他压低了声音。 涟卿脸色红透,这回是真抱着‘没想好’转身走了。 他低眉笑开。 …… 等回了寝殿,宽衣入了浴池中,涟卿脑海里还是方才的一幕。 尤其是最后,他俯身临近,要不,它别走了? 她眼下想起,心跳还会加速。 她又不傻,听不出来他在挑.逗她…… 她仰首靠在浴池边,目光空望着半空中,心中轻叹一声。 今日,原本是糟糕透的一天,却仿佛因为最后同他一处短短的时间,好像一整日的基调都变了…… 仿佛唇边还有糖葫芦丝的甜意,如蜜糖一般。 * 等从浴池中出来,她扑了浴袍,在铜镜前慢慢擦干头。 她沐浴时不喜欢旁人伺候,从前惠嬷嬷总是在屏风后看着她,何妈却不会,只是她今日心中胡思乱想着,中途时间有些长,何妈来后殿问了声,“殿下还好吗?” 听她应声,何妈便没有在后殿久留。 这让她不觉得突兀,也自在。 等在铜镜前擦干头,换了身宽松的睡袍出了后殿,见何妈在内殿中伺候着,也听旁的宫人唤她一声“何嬷嬷”。 她上前,何妈和宫女都朝她福了福身,“殿下。” 她也跟着唤了声,“何嬷嬷。” 岑远管她叫何妈,但在东宫中都唤的嬷嬷,涟卿也如此,只在四下无人的时候,亲近唤声何妈。 “何妈,今日,真的是太傅生辰吗?”她问起。 何妈笑道,“是,今日是太傅生辰。” 原来,真不是假的…… “殿下看书还是歇下?”何妈见她床头有夜灯的习惯。 “今晚不看了,歇下吧。”她今晚应当也看不进去书了。 何妈笑着应好,又上前,俯身将案几前的檀香松了松,轻声道,“檀香有凝神静息之用,但多了会依赖,殿下先歇下,晚些,等殿下睡了,老奴再过来熄了,慢慢地,睡前就不用了。” 涟卿是记得当时夜里总梦魇,睡不好,惠嬷嬷点了檀香,说入睡得快。 听何妈这么说,她轻声应好。 何妈又端了一侧的杯盏上前,“睡前喝杯牛乳,过些日子就好水了。” 她接过,喝不了太多。 但喝下去时胃中暖暖的,也很舒服。 “是殿下的猫?”何妈看到床下溜达的‘没想好’,“今日在太傅那里也见过。” 涟卿笑道,“嗯,它叫‘没想好’,它喜欢往太傅那里去,白日里大都在太傅那里。” 何妈也跟着笑起来。 涟卿俯身抱起它,‘没想好’仔细打量了下何妈,它精得很,何妈是生面孔,但主人同她很熟,它也在熟悉中。 何妈问道,“殿下,要不要把它抱出去,放外阁间里?” 何妈是怕它扰到殿下休息。 “喵~”没想好自己先抗议。 涟卿笑道,“没事,我习惯同它一处,它不吵的。” 涟卿说完,何妈也没再坚持,“那殿下歇下吧,老奴先出去了,这几日老奴值夜,殿下有事唤一声。” 涟卿应好。 何妈福了福身告退。 涟卿这才放下‘没想好’。 ‘没想好’想也不想,就两腿一蹬,跳到她枕侧,蜷着身子进入打盹儿前的准备。 涟卿也上了床榻。 不知是不是何妈在的缘故,即便今晚没见岑远在寝殿外的春亭中看书,她心中踏实安稳了许多,也不像早前那么焦虑,而是心中慢慢平静。 ——我也会同殿下一道去鸣山书院…… 她侧躺着,脑海中想起岑远的话。 好像有他在,即便同行的还有信良君,这一趟鸣山之行也不是那么糟糕了。 甚至,心中隐隐还有些期盼。 国子监论道在即,她准备了不少,心中还是不免会紧张;但想到他在一旁,这种担忧又慢慢散去。 他在,她好像就不怕了…… 床榻上,涟卿再次翻身,最后,目光凝在一处。 他今晚亲了她三次。 每次都有不同。 他,应该是喜欢她吧…… 想起在寒光寺,两人在旧仓房的时候,她其实抬头时也亲到过他唇边,他平静道——你不是特意的,别介意。 但今晚,他是特意的。 她想起从屏风后见到岑远同魏相在一处的第一眼起,到长廊相遇,到书斋授课,到同郭维一处打火锅,到听说他入宫,她焦急与他撞上,再到眼下…… 好像点滴细节,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冠盖曜容华 第50节 还有在寒光寺时,离开的那道背影。 她看了很久,怅然若失。 他就似春雨无声,一点点润在她心里,一直平和,宁静,就连今日的亲吻里也透着温柔和矜持。 喜欢过这样的人,应当很难再对旁人动心…… 早前的岑远,是不是也这样? 在她不记得的时候? …… 她以为今晚会辗转反侧很久,但许是心中安稳,又喝了牛乳的缘故,其实没多久就睡着。 晚些,何妈入内,见她睡熟了,被子踢到了一侧。 何妈浅浅笑了笑,替她牵了被子盖好,又去了案几一次,将檀香熄灭了。 临出内屋前,又在床榻处停留了些时候,有屏风这趟,窗外的风没有直接吹着她,不会着凉。 何妈上前,将两侧的窗户稍稍调整了位置,让风更对流了些,也能睡得更舒服些。 等这些都结束,何妈又熄了屏风后的几盏清灯,确认不会有光晃着她,最后才撩起帘栊出了屋中。 …… 这一晚,涟卿睡得很好。 没太冷,也没热到,一觉睡到拂晓起身,屋中也没闷热,或同早前一样都是檀香味。 好像许久以来,她晨间起来都没这么精神过。 虽然也慵懒不想起身,但人很清爽。 “殿下醒了吗?”何妈撩起帘栊入内,在屏风前问了一声。 “嗯。”她撑手起身,何妈这才入内。 何妈身后跟着寝殿中伺候的宫女,一人捧着她今日要换的衣裳,一人端着餐食,何妈去撩开窗帘,处处都井井有条。 涟卿有晨间沐浴的习惯,何妈让她简单用些吃食再去沐浴,怕头晕,等出来再到殿外用早膳。 涟卿从善如流。 何妈不像会惠嬷嬷,何妈是真的在照顾她,不是糊弄,或是盯着她的,看她做了什么,有什么不对。 何妈也会诸事提前告诉她一声,听她的意思。 她喜欢同何妈一处。 …… 等更换了朝服,上了马车。 何妈又送了香囊上马车,是消暑清凉的香囊,涟卿笑了笑。 等马车驶出东宫,何妈才折回。 千水别苑里,陈修远也刚醒,陈壁入内,“主上,何妈来了。” 陈修远撩起帘栊出了屋中,何妈见他,福了福身,“太傅。” “何妈。”陈修远温声。 何妈笑道,“殿下有主见,但人很随和,不难伺候,也好相处。老奴是同太傅说一声,太傅不必担心。” “辛苦了,何妈。”陈修远感激。 何妈看他,“太傅的伤好些了吗?” 陈修远颔首,“都好了,做做样子而已。” 何妈这才宽心,而后叹道,“这处是东宫,人多眼杂,老奴不久留了,太傅有事,再让陈壁唤老奴。” “好。”陈修远点头。 等何妈离开,陈修远也端起水杯轻抿一口,何妈来,他确实安心了。 * 早朝时,涟卿也遇到信良君,对方依旧没好脸色,也面露煞气,但不知是不是昨日同岑远说起过的缘故,今日再见信良君仿佛也没什么可怕的。 他看她。 她也大方看过来。 信良君皱眉,明明昨日还害怕得呼吸都紧张,今日就似换了个人似的,倒是与他想象的不同。 再看向涟卿的时候,信良君轻嗤,眼中也都是厌恶,她原本心机就重,昨日也不过装出的模样。 但任凭她怎么装,在他这里,她都无从遁形。 信良君收回目光,一幅明显不在意的模样,盛气凌人。 …… 早朝结束,涟卿径直去了政事堂,继续在吏部旁听秋调之事。 经过前几轮的调整,这次秋调的大致基调已经定下。 涟卿前期是全程跟下来的,也清楚吏部这几轮调整规避了哪些,提前了哪些,侧重了哪些。 秋调也是年度例行的大事,即便天子不在朝中,但秋调的名册也会最终过目到天子处;经天子首肯之后,才会开始正式由吏部落实实施。 在呈递天子前,魏相要最后过目。 魏相昨日就告假未去早朝,今日还有些疲倦和不舒服的模样,这些日子暑期太重,魏相昨日中暑,今日症状轻了些,但还是有些头晕目眩,仍勉强支撑着来了朝中;下了早朝又来了政事堂。 “老师太操劳了,”中途暂歇的时候,涟卿同魏相一处。 魏相摇头,“到也没有大事,过几日就能好,让殿下担心了。” “老师怎么不多歇息几日?”涟卿知晓魏相年事高了,自从天子病重,朝中的担子压在老师身上,早就满负荷运转,哪里抗得住。 魏相摇头,“多一日,就有堆积如山的政务要处置,等殿下临政,诸事走上正轨,老臣身上的担子就能轻些了。” 涟卿看他,“我知道了。” 魏相捋了捋胡须,“殿下是明日启程去鸣山书院?” 涟卿点头,“是。” 魏相又道,“殿下要临政了,户部的事这几日就要有定论,老臣不能陪殿下一道去了,但有太傅在,殿下诸事多与太傅商议,太傅心中有数。” 涟卿颔首。 魏相说完,又问起,“太傅来了吗?” 岑远? 涟卿没明白魏相的意思。 魏相应答,“老臣今日约了大夫见面,殿下马上临政,最近的就是国子监论道,有些事情,老臣要同太傅商议,就约了今日在政事堂。” 涟卿意外,她昨晚没听岑远提起,不知道他今日也要来政事堂。 那稍后就能在政事堂见到他? 思绪间,魏相起身,“殿下在吏部这处多留些时候,老臣还要去别处,殿下明日启程去鸣山,老臣不在,等回京中,老臣再给殿下接风。” 等魏相去了政事堂别处,涟卿重新回了去留堂中旁听。 魏相方才已经看过了大致,剩下的细节处,由徐宗申老大人带着吏部的官员再过一遍。 等吏部这处事闭,徐宗申徐老大人唤了贺之同来,又同涟卿道,“殿下,这次碰头之后,秋调就是吏部之中各司其职,然后例行照面,殿下这处未必能及时了解秋调进展。此事,老臣想让之同负责,定时整理秋调这处的进展给殿下,殿下看,如此可好?” 涟卿笑道,“徐老大人费心了。” 贺之同:“……” 徐宗申又看向贺之同:“之同,此事,你来跟进,务必让殿下清楚秋调进展。” 贺之同拱手,“下官知道了。” 徐宗申去忙旁的事,贺之同正好留下,也一脸奈何看向东宫,不知为什么,总要同东宫绑在一处…… 正好周遭无人,远处,旁人又都以为是徐宗申老大人嘱咐了事情给贺之同,所以涟卿与贺之同在一处说话,旁人也没有多想。 贺之同也朝涟卿道,“殿下,这两日信良君绝大多数时间都在西郊马场骑马,从早到晚都在骑。基本都是自己一人,有时候偶尔有禁军的人去马场,会同信良君赛上一两场。反正,信良君从早到晚就是骑马,骑马,再骑马。” 涟卿倒也不意外,信良君这样的人,做什么都不让人意外。 心里不舒坦,就要有发泄的方式。 他去骑马,反而是不给天子添乱。 贺之同继续道,“除了骑马,信良君还会在酒肆喝酒。但信良君这名声在外,除了早前军中的同僚,很少有人敢同信良君一处,聊得也大都是与羌亚交战的事,没有旁的了。所以,信良君的每日轨迹再简单不过,府中-早朝-见天子-骑马-喝酒-回府睡觉,就这些,没别的应酬,连花酒都没去喝过……” 涟卿看他。 他轻咳两声,算带过去了。 “再等从鸣山回来,再找人继续盯着吧。”涟卿嘱咐了一声。 贺之同诧异,“殿下就去鸣山就不用再盯信良君了吗?” 涟卿看他,“信良君也去。” 贺之同:“!!!” 贺之同掩袖,“那,微臣会给殿下祈福的,微臣告退。” 贺之同泥鳅一样溜走。 涟卿轻叹,脑海中都是岑远昨日的话。 ——殿下也尝试站在天子的立场去想,很多事情能通透。信良君本身就是一把双刃剑,殿下总要学会同双刃剑相处,这也是天子的用意。 ——天子应当叮嘱过信良君,我也会同殿下一道去鸣山书院,信良君的事,殿下不必担心。 眼下想起,她心中还是会莫名微舒。 思绪间,涟卿已经出了去留堂。 空中下起了小雨,从去留堂去到苑外要撑伞,柯度去取伞,涟卿站在屋檐下等候。 冠盖曜容华 第51节 周围有往来的官吏,都朝她问候。 她也循礼颔首时,余光瞥到苑中的一道身影,撑着伞,却与旁人都不同。 她不由转眸。 是岑远,正撑着一把油纸伞,缓步上前,一袭天青色的锦袍趁得身型颀长挺拔,却在周遭的烟雨蒙蒙里显得干净,又好看。 烟雨层层里,雨滴顺着油纸伞滴下,仿佛在雨天特有的动人与柔和里,剪影出一道温和的轮廓,五官精致,犹若镌刻,衣领处一丝不苟透着说不出的禁.欲,一手撑伞,一手覆在身后,在淡然宁静的雨声里,翩然出尘,又透着说不出的撩人心扉,动人心魄…… 涟卿忘了收回目光,他自雨中而来,抬眸看她的时候,她想起初见他时,他眸间藏了荣华万千,让周遭黯然失色。 等到屋檐下,岑远将伞交给政事堂的侍从,又伸手,轻轻拂去了锦袍上的雨水和尘埃,好看得一塌糊涂。 涟卿再次收起目光,“你怎么来了?” 她明知他是来见魏相的,但下意识还是问出口。 “我来见魏相。”他声音很轻,却在雨声的承托中,温和好听。 周围官袍或驻足,或回首,或抬眸,纷纷打量着他。 自太傅抵京之后,一直都客居在东宫的千水别苑当中,这还是初次在正式的场合露面,所以格外引人注目。 太傅姓岑,名远,早前就是国中名士,又师从罗逢中洛老大人,是罗老大人的关门弟子。 早前关于岑远的传闻不多,但大抵都是学富五车,相貌清朗,今日一见,却未想到这般芝兰玉树,让人印象深刻…… “我,等你?”涟卿轻声,看了他一眼过后,又目光微垂,有些不敢再看他。 他温声道,“不用,今日见魏相恐怕要多些时候,应当回去得晚。明日还要去鸣山,殿下先回吧,不必等我了。” “好。”她轻声。 正好柯度折回,将伞撑开。 “那我先回东宫了。”她再次抬眸看他。 他颔首,“嗯,今晚不用等我,今日没有课。” 她也轻嗯一声,仿佛夏日的烟雨里,声音中都带了些许心动与潮湿。 柯度撑伞替她遮雨,涟卿行至苑中,脚下又缓缓驻足,回望身后,方才同他一道的屋檐处,不难找…… 在人群中,分明一身再普通不过的天青色衣裳,却要比周遭各色的耀眼朝服更清雅绝尘。 她凝眸看他的时候,他许是余光也察觉些许。 趁着周围有人问候,他也转眸看她。 分明都没说话,却似所有的话,都藏在这烟雨色下的抬眸一瞥里。 雨声如厮,藏了韶华。 …… “殿下?”柯度见雨下大了,去留堂外的苑子有些积水。 柯度怕她的衣裳和鞋子都在雨中沾湿,夏日里染上风寒,遂提醒了一声。 涟卿这才转眸,目光淡淡垂下,“走吧。” 远处,他亦收回目光。 * 马车驶过青石板路,车轮碾得地面咯吱作响。 马车中,涟卿还在想着刚才的一幕。 她从未见过一个人,在烟雨色里,举手投足,都透着说不出的风华…… 第031章 涟漪 岑远不在,涟卿便一直窝在自己寝殿内的书房内做岑远布置的功课。 其实早前一直如此,但凡老师布置的功课,她大都是在寝殿的书房内完成。 千水别苑那处阴凉,她有些时候会去那里的书斋纳凉看书,但要做功课还是会回到书房内,做到很晚,困的时候直接歇下。 她夜里总被梦魇惊醒,在寝殿内做功课的好处就是困得时候可以早些入睡,不必再折腾。 但自从岑远来了东宫,梦魇慢慢去了,她也渐渐习惯同他在千水别苑的书斋内一道说起时政,抄书,听他讲书,或者是做他布置的功课,一直到很晚才回。 慢慢的,在寝殿内,她大都是简单复习下当日学到的,做些心得和摘抄,夜里不必到很晚,所以也睡得好。 放在平日里,眼下这个时辰,她应当是同岑远一道在书斋中讨论时政的。今日他不在,她自己在寝殿书房中,忽然有那么些不习惯。 将功课做完,时间仿佛还早。 黄昏初至,华灯初上,远处的落下在轻尘中轻舞着…… 她随手翻了翻案几上的书册,其实已经看不大进去了,只能佯装他还在身后,她自己抄书静心。 这趟要去鸣山五六日,何妈领着几个宫女和内侍在收拾去鸣山的用度。 寝殿中,也多了些笑声传来,同早前比,像是多了几分暖意和温情在,不像早前那样冷冰冰的。 起初的时候,‘没想好’还老老实实在她脚下打盹儿,她抄书,它也不吵。 后来就不行了,一会儿往她怀里蹿,一会儿跳上案几,再一会儿更过分,直接蹲在她书册上,然后一蜷。 涟卿抱开它,它一会儿又蹭了回去。 涟卿没办法,只好让它继续鸠占鹊巢,自己拿起那本《古时记》一面来回在书房中踱步,一面背诵着。 时间一点点过去,转眼,都入夜许久。 她寻了柯度来问,柯度说太傅还没回别苑呢。 ——今日见魏相恐怕要多些时候,应当回去得晚。明日还要去鸣山,殿下先回吧,不必等我了。 那就是,今日真的见不到他了…… 她心中轻叹,缓缓放下手中书册。 想起晌午过后见到的那身天青色的锦袍身影,眼下,还真有些不习惯…… 等沐浴更衣回来,夜色深了,何妈同她核对明日去鸣山书院是否还有缺的东西。 何妈心细,她能想到的,何妈都备好了。 临末,她听何妈问起殿中伺候的宫女青鸾和云雀,她月信的日子,青鸾和云雀都说她月信不怎么准。 何妈又问起请太医看过吗? 青鸾和云雀同何妈说起看过,早前殿下也在喝药调理,后来殿下梦魇,都喝安神的药,早前的药都停了。 何妈语重心长,等鸣山回来还得再看看,眼下殿下年纪还小,总要调回来。 涟卿知晓何妈是真的在细致照料她。 ——何妈是我家中的老人,照顾过我母亲,妹妹。 涟卿眸间微微滞了滞,当时她怎么没觉察,眼下才忽然反应过来,那何妈为什么在这里? 他母亲和妹妹…… 涟卿眸间渐渐沉了下来。 否则像何妈这样的老人,处处细致,早就同家人没太多区别。何妈照顾过府中两代人,即便日后老了,府中也是会供养的,除非,是不想再留了。 岑远这么信任何妈,何妈不是被赶出府的,那就是,怕留在府中触景伤情。 那他母亲和妹妹,应当都不在了…… * 陈修远回到千水别苑,都将近子时了。 明日去鸣山书院前,魏相同他说了许久的话,包裹国子监内部,也包括这两日就会陆续入京的世家诸侯,以及封疆大吏,哪些会出现在鸣山书院中,好让他提前有应对。 东宫年少,有些事同东宫说起,不如同他说起。 所以从下午一直到子时,魏相处理完政事堂的事,大都与他在一处,他也听得认真…… 西秦国中局势,他知晓的不多,他来京中的路上,老师同他说起过一二,但很少;今日魏相说的,才让他在心中渐渐对西秦国中的局势有了初步印象。 天子久病,是不少人愿意看到的。 国中各方势力角逐,缺少一个平衡点,所以天子只能将储君推出来,谁做储君,谁就等于在风口浪尖。 比淮阳郡王府有权势的宗亲不少,同天子走得近的宗亲也不少,但天子最后定了涟卿。 涟卿是淮阳郡王的女儿,不能打破任何一方的平衡。 天子要选的,就是不会打破其中任何一方平衡的人,她要制衡,但也清楚涟卿制衡不了。 涟卿就是棋子,日后各家都会有子弟放在宫中,这就是涟韵要的平衡——让涟卿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利用各家相互牵制与平衡。 所以,没有靠山的涟卿,反倒是各家愿意见到和妥协的。 涟卿在这个位置上,原本就是各家妥协和博弈的结果。 这不是东宫,这是傀儡。 天子要的,是西秦的江山还姓涟;涟卿就是工具,因为各家都想制衡,谁都不想放任一家摆布东宫或是日后的天子。所以,让涟卿即位,江山不会改姓,也寄希望于后来有强势的天子能重振皇室…… 陈修远攥紧指尖,涟卿是他们眼中的工具。 思绪间,陈壁入内,“主上,您回来了?” 陈壁跟他的时间长了,他心中有没有事,陈壁一眼都能看出。 “说吧。”陈修远淡声。 陈壁知晓他心情不怎么好,也没触他霉头,直接道,“查探过了,鸣山在京郊,本身就是京中纳凉避暑的好去处。鸣山书院在鸣山的半山腰,书院占地不小。每年的三月到七月,国子监的学生都会在鸣山书院念书,从京中去到书院,马车要三个时辰。明日晨间走,加上途中休息,黄昏前后能到。” 陈修远看他,“鸣山地形呢?” 陈壁环臂,将佩剑环在臂弯间,轻叹道,“去鸣山的路不算陡峭,书院在后山地势平坦处,风景也好;但最好的,是鸣山的前山,山体陡峭,景色奇异,很多文人墨客都会愿意涉险去前山处吟诗作画……” 陈壁总结,“所以,书院所在的后山很好,前山陡峭,死过很多人,是处月黑风高杀人夜的好去处,最容易造成自杀,不小心跌落悬崖的假象,尸骨无存,差也无从查起,都是无头公案。” 冠盖曜容华 第52节 陈修远看向他,“鸣山的护卫呢?” 陈壁继续,“今日问过郭将军,因为有早前寒光寺的事,所以这次禁军提前五日就已经在整山排查。眼下鸣山全都是禁军的人,有京中的禁军,也有东宫这处的,这次,所有的禁军都是由郭将军在亲自调遣,全权负责。所以,如果我们的人想混进去,不是没办法,但想神不知鬼不觉可能短时间做不到。考虑到这一趟有信良君在,安全起见,主上最好带上陈淼,陈楠,陈穗和陈铭他们几人。” 听到这几人的名字,陈修远有些头疼模样。 陈壁叹道,“也没办法,陈竹不能露面,陈玉因为寒光寺的事情暴露,眼下也不能露面。不过这一趟护卫的禁军有多少,主上身边有他们四人在才算稳妥。” 陈壁说完,也奈何,“子君大人不放心主上在西秦,一定要让他们来。他们未在西秦京中露过面,做太傅家中的小厮其实也合适。” 陈修远端起杯盏,“那让他们装哑巴。” 陈壁嘴角抽了抽,那还不得憋死那几个话痨…… 陈壁刚想说什么,又见主上凝眸出神着,他刚才就知晓他心中有事,陈壁没有打扰,退了出去。 到将近破晓,陈壁来看时,见他还对着案几上的灯盏在想事情…… 许久没见到主上这幅模样了,上次,还是陛下(燕韩)登基的时候。 陈壁没做声了。 * 翌日晨间,何妈来屋中,见涟卿已经醒了,“殿下这么早?” 涟卿轻嗯一声,“今日路上时间长,怕迟了。” 何妈知晓她昨晚辗转反侧,很晚才睡,何妈没说破,只温声道,“殿下简单用些东西,再去沐浴吧。” “好。”涟卿听何妈的话,用了两口点心,喝了杯水,然后去了后殿。 何妈看着她背影,欣慰笑了笑。 今日不用早朝,一整日都在去鸣山的路上,不是什么正式场合,也不用穿朝服,这是最让涟卿轻松的事。 朝服太正式,她又怕热,换成平常的衣裳,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夏日里,马车闷热,何妈让青鸾和云雀备了几件轻薄的衣裳;但山中要比京中凉,所以厚一些的衣裳也要备着。 涟卿用早膳的时候,去鸣山的行李,禁军已经搬走,瓶子也来了跟前,“殿下,郭将军已经带人在东宫大门处等候了。太傅这处也已经往东宫大门处去了,殿下用完早膳就可以动身了。” 何妈应好。 涟卿正好用完早膳,漱了口,然后同何妈,柯度,瓶子,还有青鸾、云雀一道出了东宫。 东宫大门处,马车已经在等候。周围都是全副武装的禁军整装待发,比早前去寒光寺的时候守卫森严得多。 郭维见了她,快步上前,“殿下,太傅已经到了,在马车上。” 涟卿顺势看去,前后十余辆马车,首位都不是她的,中间那辆宽敞的应当是。 她刚朝那处看去,马车窗上的帘栊撩起,是岑远。 岑远,在她马车上? 郭维正好解惑,“太傅说,去书院路上的时间长,还有功课在,所以同殿下一道。” 岑远也开口,“上来吧。” 真是…… 涟卿拎起裙摆上了马车。 这趟是远门,乘坐的马车比平日里出入宫中的马车要宽大得多,马车中就有案几,案几上置了杯盏和书册。 涟卿上前,与他对坐。 身后,柯度抱了‘没想好’上前,瓶子,青鸾和云雀几人也上了马车,放置冰块,果茶盘子,还有糕点,青鸾留下在马车中扇风。 “不用了。”涟卿吩咐声,青鸾退了出去。 何妈在另一辆马车上,柯度和陈壁随车,与驾车的侍卫共乘。 郭维骑马上前,“殿下,太傅,准备出发了,会在西城门同信良君会和。” 涟卿应好。 马车缓缓驶离东宫大门处,怕马车中太热,帘栊是半撩开的,内里置了薄纱,不会让旁人窥见,但又有风透进来,再加上马车中放了冰块,也不算热。 涟卿看向他,“今日,要一直乘同一辆马车吗?” 他端起茶盏,风淡云轻,“不然呢?” 涟卿语塞。 早前,她也同他一辆马车过,就是上次她担心他在宫中出事,她慌忙入宫那次。 那次岑远没事,也在马车中等着她一道回东宫。途中遇到颠簸,她没扶稳,他揽着她的时候,她还曾坐在他身上过…… “想什么?”对面温和的声音传来。 “没,没什么。”她胡诌。 他看了看她,没说旁的,今日她还是带了那对锦鲤耳线,马车摇晃,锦鲤耳线也随着轻轻摇曳,衬得她眸间清澈潋滟,青丝微绾下,露出修颈处的一抹雪肌莹白,在晨曦光露里,叫人移不开目来。 稍许,他收回目光,“《古时记》记熟了吗?” 他淡声。 “嗯。”她轻声。 他平静,“背给我听听。” “现在吗?”涟卿微讶。 “嗯。” 车轮碾在青石板路上,咯吱作响,一侧还有禁军护卫的马蹄声,但无论是马车外的陈壁也好,柯度也好,还有骑马前后巡逻护驾的郭维和禁军也好,都能听到马车中,东宫的背书声。 声音很好听,有温柔婉转,犹若夜莺,也有抑扬顿挫,波澜起伏,但大抵,都细腻平静,又带着女子特有的娴静。 因为是背书,所以她要一直看着他。 他也自然而然看着她。 渐渐地,涟卿反应过来,他是特意的…… 背书和低头默写不同。 默写只需要面对笔墨与纸页,但是背书,她既要从头到尾一直看着他,背得每一个字都在看他,还不好移开目光。 她印象中,好像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与他四目相视,却没有移目过。 凝眸看他,越到后来,越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也越发觉得,他是在调.情,文人风雅的调.情,而旁人听在耳中,都只以为她在背书,只有她能意会…… 她背到一半,脸色忽然红了,也停了下来。 “怎么不背了?”他悠悠开口。 她低眸,“口渴了。” 她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然后再抿了一口,不仅脸色,耳后也慢慢红了…… 他低眉笑了笑,没有戳穿。 马车正好行至西城门外,马车缓缓停下,柯度入内,“殿下,太傅,到西城门同信良君会和了。” 话音刚落,便听不远处的马蹄声传来,透过车窗上的轻纱,很快便看见一道身影下了马,大步流星朝这处走来。 涟卿一看就知晓是信良君。 陈修远早前没见过,但见涟卿的模样,也猜得出来人。 他伸手,修长的指尖慢悠悠撩起帘栊,神色间并无凝重。信良君正好上前,冷冰冰的眼神看向岑远,敷衍唤了声,“太傅。” 他是东宫的人,一丘之貉而已。 不是什么好人。 但他是罗老大人的关门弟子,罗老大人早前待自己亲厚,礼仪上过得去即可。 见岑远颔首,信良君又瞥了涟卿一眼,眸间写满厌恶,也不掩饰,不悦的声音便朝一侧的郭维开口道,“人都到齐了,出发吧!” “是!”郭维刚拱手应声,陈修远平静开口,“信良君。” 信良君蹙眉看他。 陈修远唇畔微微勾勒,礼貌笑道,“信良君方才没见到东宫,漏了行礼。” 听他说完,信良君皱眉拢得更紧。 涟卿也诧异看他。 信良君敛眸看他。 陈修远笑道,“既受天子之命任太傅,便应当为东宫传道受业解惑。信良君的称呼里虽然带了君字,但也是臣子,东宫跟前,哪有臣子不行礼逾越的?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信良君怕是要惹猜疑,在东宫面前如此,在天子跟前,信良君是不是也不行见君礼?” 自始至终,陈修远平静说完,没有激烈冲突,也没有针锋相对,但言辞间,字字珠玑,都是压力。 身侧就是郭维和旁的禁军,这些人不可能没听见。 信良君知晓他是特意的,遂即目光变得凌冽,也不加掩饰得朝他看来,光是眼中的这股煞气,都让旁人心底跟着颤了颤。 但岑远目光没有避开,眼底的平和笑意,似针尖一样刺痛了他。 信良君身上的煞气全然没有再收敛,上前时,似每一步都将脚下的石板踏穿一般! 郭维眉头拢紧,赶紧跃身下马。 周围的气氛仿佛都在渐渐凝固着,而随着信良君的步步上前,无形的压迫感袭来,马车处值守的禁军都捏了一把冷汗。 涟卿也看向岑远,“岑远……” 岑远目光没有从信良君身上离开,两人还在四目相视着,但他的指尖轻轻敲了敲桌沿。 涟卿会意,是让她别出声。 涟卿只能转眸看向信良君,这个时候的信良君,别前日捏碎她玉佩的时候,还要再凶神恶煞些,眼见他步步逼近,涟卿攥紧指尖。 眼见信良君到了马车前,郭维示意左右两侧的副将看住了,就怕这个时候出什么乱子。 陈壁也坐直了身子,臂弯间环着剑,背后冒起了汗,是真怕两人冲突上。 “岑远?”信良君的声音里带着凛冽,换作朝中任何一个文官都会当即面色煞白,面无血色。 岑远这处却依然淡然,丝毫没被他身上特意释放的威压吓倒。 冠盖曜容华 第53节 信良君身上的煞气已经全然没有收敛,却见岑远这处根本没有神色紧绷,甚至故意佯装镇定的模样都没有,而是,真的眸间轻松。 两人眼神中的博弈和试探,一个凌冽张扬,一个泰然自若,但怒意噙在眼中的信良君早就已经输了一筹。 岑远也继续平静道,“离这么近,信良君这次总该看清楚了?总不至于,除了天子,信良君眼中看不到旁人?” 岑远这句一出,就连郭维额头都冒出涔涔冷汗。 信良君却如同被他扎了死穴一般,狠狠看了岑远一眼,沉声到,“岑远,我记住你了。” 那警告的意味,似是烈焰一般,要将人吞噬殆尽,偏偏眼前的是清流。 岑远礼貌颔首。 在郭维以为要无法收场的时候,信良君看向涟卿,一字一句道,“殿下!” 涟卿眸间轻轻颤了颤,信良君又瞪了她一眼,而后转身,没有再看向马车这处,而是跃身上马。 郭维等人,包括涟卿都舒了一口气,只有岑远端起茶杯,慢悠悠抿了一口。 …… 方才一幕插曲,算是雨过天晴,出行的队伍开始陆续前行。 马车中,岑远没有再提背书的事,两人都在案几处,各自低头看着书。 涟卿不时抬眸看他,不知道他先前是怎么做到黑云压城,却些许都未慌乱的…… 她方才其实,最后连呼吸都屏住了。 涟卿出神时,‘没想好’脚下一蹬,从马车中跳上案几,又从案几上挤到了岑远怀中。 涟卿看他,他似是并不在意‘没想好’如何。 它挤到他怀中,他则一手握着书册,一手轻轻摸着它的头。 ‘没想好’舒服得蹭了蹭,他也一脸闲适惬意的模样,而后,又伸手去够茶杯。 涟卿眨了眨眼,总觉得何处不对,然后低头看向自己跟前时,才恍然想起那是她的杯子,他的在另一侧,他光顾着看书,没留意。 涟卿刚想开口,他唇间已经贴上。 涟卿眼巴巴看着他手中的,案几上的两个茶盏,心中有些懊恼。 让她稍后,喝哪个呀…… 喝哪个都不好。 马车中,涟卿轻叹,她是很少见岑远这么认真看着书,白日里她大多在朝中,宫中,政事堂,见他的时候也多在下午临近黄昏的时候,哪里像眼下,就在晨间,旭日东升的时候。 晨曦微露映在他脸上,映出一幅精致而专注的轮廓…… 又是另一种,她早前没见过的岑远模样。 很好看,也,看不厌。 她唇畔莞尔。 “殿下看着我笑什么?”忽然,案几对侧开口。 涟卿微怔,他也没抬头啊…… 涟卿不信,“你怎么知道我在笑?” 他唇畔微微勾起,轻声道,“猜的。” 涟卿感叹,“你怎么什么都猜得到?” 他笑了笑,一手握着书册,一手重新摸着‘没想好’的头,轻声道,“不难猜。” 涟卿一幅不信的模样,托腮看他,“那你猜猜,我在想什么?” 话音未落,他温声,“我。” 她眸间微滞,等反应过来时,耳边都是他指尖翻过书页的声音,似春燕掠过心底,泅开道道涟漪。 第032章 针锋相对 涟卿没有应声:“……” 他抬眸看她,她没来得及收回目光,正好与他四目相视,一瞬间,脸颊两侧浮上两抹绯红,连她自己都察觉的那种脸红,顿时,她尴尬得不能再尴尬。 他看了看她,低头避过她的目光,轻声笑了笑,“哦,那我猜错了。” 涟卿:“……” 明知他是特意解围的,但涟卿还是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应他才好。 他继续一手握着书卷,‘认真’看着书卷,一手若无其事得摸着没想好的头,也没抬眸看她,但她看到他唇畔的笑意。 “看书吧。”他温声。 不逗她了。 他余光瞥到她立即低头。 两人就这么坐在对侧,安静得看着书,都没有说话;但仿佛原本也不需要说话,就这么安静又默契得在一处,连翻书声里都带着夏日特有的暧昧气息…… ‘没想好’一会儿在他怀中,又一会儿在她怀中,再一会儿,又在案几上打盹儿,耍赖,撩闲,什么都有…… 涟卿想伸手把‘没想好’抱下来,不要它在这里这么闹腾,但‘没想好’正好又讨好得往岑远脸上蹭。 涟卿:“……” 不是往他指尖,也不是往他身上,而是往他脸上亲昵蹭着。 涟卿莫名脸红了。 在她以为岑远要将它抱开时,岑远却笑了笑,也没动弹,宠溺道,“磨人。” 涟卿:“……” 涟卿脸色莫名红透。 正好马车缓缓停下,郭维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殿下,太傅,到歇脚处了,避过晌午再走。” 涟卿才意识到不知不觉间已经到晌午了,晌午日头态度,所以在歇脚的凉茶铺子避开,也简单用口午饭再出发的意思。 感觉到岑远目光朝她看过来,她赶紧低头抱起‘没想好’,佯装无事道,“走了,‘没想好’,下马车休息休息。” 她抱着‘没想好’下了马车,岑远在身后启颜。 …… 马车缓缓停下,信良君这处也刚好跃身下马,副将来他跟前牵马的时候,他远远见到马车上帘栊撩起,涟卿抱着怀中的猫下了马车。 信良君顿了顿,不由皱了皱眉头,厌恶看了她一眼,而后转身走开。 涟卿正好尽收眼底。 涟卿不由低头看了看‘没想好’,“你是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涟卿想了想,“难道是……你好看?” ‘没想好’喵了一声。 等到涟卿在茶铺落座,周围都是禁军值守,凉茶铺子也都是禁军和东宫随行侍奉的人接管。 青鸾和云雀端了凉茶,还有点心上前,柯度从她怀中接过‘没想好’,岑远也撩起帘栊从马车上下来。 “太傅。”瓶子拱手。 岑远轻嗯一声。 岑远同涟卿一处落座,信良君不想同涟卿一道,但这么多人看着,分桌坐又不好,所以借故在马厩处饮水喂马。 郭维上前,“殿下,太傅,约莫在此处暂歇一个时辰,避过晌午再上路。” 涟卿点头,“郭将军辛苦了。” “应当的。”郭维说完,又转身往信良君这处去。这么多禁军看着,总不能单独留信良君一人在一处。 “信良君倒是对郭将军没有太多芥蒂。”涟卿目光看向马厩处。 岑远收回目光,端起手中茶盏,“他们都是上过战场的人,武将相惜。” 涟卿似是明白了些许。 目光再次看向郭维同信良君一处的背影,稍后,又收了回来。 …… 再过了些时候,暴雨忽至。 郭维上前,“殿下,太傅,可能要等这场暴雨过去再出行,看模样,许是要多等一个时辰。” 涟卿颔首。 原本就是去往鸣山的路,暴雨之下,是不好走。 说的是一个时辰,但许是未必。 周围大雨如注,‘没想好’有些焦虑,往涟卿怀中蹿。 ‘没想好’怕下雨天。 涟卿也抱起它,看着山中大雨滂沱,不像一时半刻会停下的迹象,不知道眼下该是听雨好,还是逗猫好,还是看书册好。‘没想好’在她怀中,用爪子上的肉垫踩着她,好像这样有安全感,也好玩。 一侧,岑远唤了声,“陈壁。” 陈壁会意。 涟卿见陈壁撑伞去了马车处,很快,又从马车中取了东西折回。 “陈壁取什么?”涟卿好奇。 岑远看她,“打发时间的东西。” 等陈壁到了近处,涟卿才看清,是煮茶的器皿,涟卿目露微讶,“你会煮茶?” 岑远看她,“会一些。” 煮茶是风雅之事,岑远又是名士,会煮茶也在意料之中。但在东宫这么久,涟卿没喝过他煮的茶。 冠盖曜容华 第54节 每个人煮茶的风格不同,煮出的茶香也不同,她忽然有些好奇。 涟卿怀中抱着‘没想好’,‘没想好’也坐直了,看着他口中的所谓‘会一些’,其实若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涟卿早前也见过旁人煮茶,但在他这处,指尖修长,骨骼分明,原本看在眼里就是一种赏心悦目…… 信良君远远看了这处一眼,没说话。 重新环臂,目光看向另一侧。 这里离鸣山已经很近了,等绕过这处盘山路,很快就会到鸣山地界。鸣山书院就在鸣山半山腰上,这个时候的暴雨,行程极有可能耽误,未必能赶在黄昏前抵达。 信良君身侧的副将上前,“主上,鸣山的地形图。” 信良君接过。 早前禁军给过一份,这份,是他的人去鸣山复核过的。 大雨磅礴,信良君的目光落在地形图上,很长一段时间都未出声。 …… 另一处,岑远将茶盏递至涟卿跟前,“第一沸。” 涟卿想起早前老师煮茶时说起过,煮茶时第一沸为精华,是最好的。涟卿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目光惊讶,“这是云州珀珞?” 他轻嗯。 她感叹,“咸的?” “云州珀珞,当配盐煮。”岑远端起茶盏,自己也轻轻抿了一口,温和优雅,清冷矜贵,又藏了半袖茶香。 涟卿又品了一口,“好特别。” 她好像,在哪里喝过…… 岑远又给他舀了一盏,也将茶盏递到郭维跟前,郭维品了一口,不由感叹,“好茶”。 好茶,涟卿的目光微微滞住。 茶叶? 耳旁是岑远和郭维的说话声,涟卿脑海里却忽然想起卓妍同她说起的一幕。 ——姓陈,是燕韩的茶叶商人,会煮茶,温和儒雅,人也风趣,而且生得好看。 涟卿目光微楞,燕韩人? 涟卿不由看向岑远,燕韩是西秦的邻国,但燕韩同西秦的关系一向很微妙。 如果他不是岑远…… 涟卿早前从未细想过这件事,眼下,心底却涌起越来越多不安的念头。 岑远一面品着茶,一面同郭维说着话,余光看着涟卿在一侧出神许久。 郭维在,岑远没戳破。 “将军,雨差不多停了。”等副将上前,岑远和郭维的说话声才停下。 七月的雨,大多是阵雨。 阵雨一过,很快就雨过天晴。 “先让人探探路。”郭维同涟卿和岑远招呼一声,而后起身,去确认稍后的行程。 近处,就剩了岑远和涟卿两人。 “在想什么?”岑远问起。 涟卿回过神来,看他的时候,眸间还有些许不安在,稍许顿了顿,又尽量平静道,“没什么,就是,忽然想起国子监论道的事,有些紧张。” 他温声道,“别怕,还有我在。” 她抬眸看他,轻嗯一声。 正好郭维折回,“殿下,太傅,探路的人回来了,可以动身了。” “好。”涟卿抱了‘没想好’起身。 岑远凝眸看她。 …… 接下来去鸣山的一路,涟卿近乎一直都在低头看着书,没怎么抬头,也没说话。 岑远这处起初还有翻书声,后来连翻书声都没了,涟卿抬头看他,才见案几对侧,岑远一手握着书卷,一手撑着下颌处睡着了…… 岑远很少如此。 她就见过一次,许是路途有些远,轻微的颠簸,加上雨后的夏日没那么燥热,所以困意涌上。 涟卿没有扰他,却静静看着他。 他如果真是燕韩的人,一旦身份暴利…… 涟卿心悸。 ——我求人。 涟卿指尖攥紧,自方才起,心中就似藏了一只兔子般,惴惴不安…… 等岑远醒来,马车已经缓缓停下。 微微睁眼,才见案几上点着灯盏,已经入夜了。他昨晚一宿没有阖眼,方才的一路应当睡了很久。 涟卿不在马车中,只有‘没想好’在他身侧打盹。 他伸手撩起车窗处的帘栊,见信良君同郭维在远处说话,马车外禁军手持火把,看模样,是到了鸣山山脚下。 “你醒了?”涟卿撩起帘栊上了马车。 他颔首。 涟卿一面上前落座,一面朝他道,“到鸣山山脚了,离书院还有两刻钟。” 何妈也撩起帘栊入了马车中,“殿下,太傅。” 何妈手中拿着香囊,还有……驱蚊香? 岑远和涟卿都愣住。 两人的目光都下意识看向彼此,想起在寒光寺的时候…… 何妈不知何故,却见他两人眼中都有异样。 何妈会错了意,朝两人解释道,“鸣山山中蚊虫多,这是驱蚊的香囊,可以随身佩戴,还有驱蚊香,可以放在马车和屋中驱蚊用。” 何妈说完,岑远和涟卿都没有应声。 岑远:“……” 涟卿:“……” 岑远先反应过来,平静道,“好,放下吧。” 何妈虽然不明缘由,但听岑远这么说,还是福了福身,下了马车。 等何妈离开,马车中的气氛还是有些窘迫,而且是他二人才知晓的窘迫。 岑远想了想,还是低声叹道,“没有那种东西。” 涟卿也唏嘘,“我知道。” 两人都端起案几上的茶盏,轻抿一口,却又不约而同想起寒光寺的那处旧仓房里,她贴近他,身上滚烫着,也低声同他说着,她有些不舒服…… 涟卿低头放下杯盏,耳后都红了。 他也缄声。 * 等到书院,国子监的官员迎候。 因为晌午前后的一场暴雨耽误,比早前预计的时间晚了近个半时辰到书院,国子监准备的夜游书院也暂时只能搁浅。 涟卿同魏相曾来过鸣山书院一次,但那次仓促,这次正好有时间,夜游并非单纯夜游,而是与国子监学生的秉烛夜谈,要放在明日了。 涟卿和苑落在岑远隔壁,岑远送她先回了住处,“这里不比东宫,记得同何妈还有郭维一处。” 分开前,他叮嘱。 她颔首。 “那我先走了。”他目光看她。 她也看他,“好。” 等他刚要转身,涟卿又唤他,“岑远。” 他转眸看她,温声道,“怎么了?” 涟卿深吸一口气,低声道,“我想问何妈的事,早前,你不是说,何妈是照顾过你母亲和妹妹的吗?那她们呢?” 岑远看她。 涟卿轻声,“如果不方便……” 她话音未落,他沉声道,“她们都不在了。” 果真是,涟卿心底微沉,“岑远……” 他看她,“难过过,但都过了。” 她抬眸看他,他温和道,“早些睡吧。” 她轻嗯。 看他转身离开苑中的背影,涟卿想起今日在西城门的时候,他在信良君面前的维护,好像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 当时的针锋相对,她是真有些错愕。 但他临危不乱,指尖轻敲桌沿示意她别怕的时候,她明明觉得诧异,还是信他。 他如果是燕韩的人,就是拿性命在冒险陪她…… * 冠盖曜容华 第55节 等回了苑落屋中,陈壁已经在等候。 陈修远看了他一眼,陈壁悄声道,“信良君去前山了,主上不是说,如果信良君单独去了前山就告诉主上一声?” 陈壁说完轻叹,“今日在西城门,真怕主上同信良君冲突上。” 陈修远淡声道,“他不会。” 陈壁微讶,“主上怎么知道信良君不会?” “他要真会,他就是个彻底没脑子的,那这种人放任不管,才是最大的威胁。” 陈修远说完,陈壁愣住,倒吸一口凉气,忽然想明白一件事——晨间的时候,主上并非只是在维护东宫,而是在有意特意试探信良君。 在试探,要不要杀信良君! 陈壁喉间轻咽。 * 前山处,信良君正同副将一道。 副将问道,“主上真有闲情逸致来前山这处赏景?” 信良君冷声,“不想呆在鸣山书院里,在书院总要见到,眼不见心不烦。” 军中都知晓,是天子让信良君与东宫同行,但信良君与东宫都未必愿意。 “地图给我。”信良君驻足。 副将重新将地图抵上,信良君看了一眼,就是这里,“叫人在这处仔细看看。” 副将意外,“这处禁军都搜查过了,主上还要再看?” 信良君看他,“寒光寺都出了事,这此未必不会。” 副将愣住,“主上同东宫不是?” 他是想说,主上同东宫不是不对路吗?既然有禁军在,何必多此一举。 信良君沉声,“我在这里,这里就不能出事。这里同边关不一样,边关的仗有硝烟,这里的,不见血……” “是!”副将应声。 信良君在原处,副将已经上前吩咐,“都搜仔细点,一处都不要放过。” “这里下去看看。”信良君看向其中一处陡峭地,身侧的侍卫当即下探。 “怎么样?”信良君问起。 下面的声音传来,“将军,有路!” 副将看他,“要继续探吗?” 信良君皱眉,“留人在这里守着。” “是!” 信良君说完,听到身后动静,眉头拢紧,也握紧腰间的佩刀转身,目光如炬,正好与岑远遇上。 信良君是没想到是他。 “信良君,好巧。”岑远上前。 “巧吗?”他看他,走近道,“你信不信我杀了你?这里就是悬崖峭壁,岑太傅夜游,不慎坠崖,尸骨无存。” 他走近,岑远也走近,眸间先前的笑意敛了去,笃定道,“不信。” 这次,近在咫尺,直接针锋相对,都未退让。 信良君久在军中,见过各式各样的人,而眼前的人,让他有无形的压力在。 信良君看向他身后,只跟着几个小厮,高矮胖瘦各不相同,都是一脸懵的表情,信良君收回目光。” 岑远轻声,“从你回京起,做的任何一件事都在主动避开天子,是不想给天子惹麻烦,否则不会趁夜入京,将兵权交给平远王世子,也不会听天子的话来这里,更不会,在西城门的时候低头。” 信良君凌目看他,“想试探我?” 岑远继续道,“试探过了,你不也在试探我吗?” 信良君冷笑,“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他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道,“岑远,你哪来的底气,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我?” 岑远看他,“信良君挑衅东宫的次数少吗?” 信良君微顿。 岑远轻哂,“不是信良君挑衅东宫在先,我试探在后吗?” 信良君没再出声。 “我受魏相相邀入京教导东宫,自然要维护东宫,倒是信良君这处,什么事情让信良君对东宫有这么根深蒂固的偏见?” 信良君揶揄,“全天下都知道我为什么对东宫有偏见,你是东宫的人,你不知道?” 岑远也不恼,“那信良君有没有想过,她根本就没想过做这个东宫?” 信良君奚落,“太傅不知道?当初最急功近利,工于心计想要这个储君的之位的,就是东宫本人。” 岑远轻笑,“如果东宫真的急功近利,工于心计想要这个储君之位,那信良君觉得,你还能看得出来吗?” 信良君皱眉:“……” 岑远凑近,“东宫失忆了,所以成了东宫;那如果失忆前,她不想做东宫呢?” 信良君看他。 岑远笑道,“是不是失忆就顺理成章了?”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信良君移目。 “那说旁的,信良君是不是该想想,什么事情让东宫成了信良君的假想敌?”岑远探究看他,“储君是天子定下的,天子应当也不想信良君成为东宫的阻力,那我好奇,这个人是谁?” 信良君看他。 岑远轻讽,“信良君,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如何?” “岑远你什么意思?”信良君的手已经按在腰间的佩刀上,“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岑远,我最后警告你一次,我要杀你,天子和东宫一个字都不会说。”他全然没掩饰身上的煞气。 岑远也冷目看他,“我的意思是,不管东宫是不是东宫,但你信良君一个军中统帅,这么针对一个女子,实在有失风度。军中尚且不杀妇孺,你明知东宫一个小姑娘,你有针对她的能耐,怎么不去针对当初将天子推上风口浪尖的人?” “岑远!”信良君拔刀。 周围倒吸一口凉气,无论是信良君身后的的副将,还是岑远身后的小厮都警戒,但岑远伸手,将他腰间的佩刀缓缓推了回去,“在我看来,捏碎旁人的玉佩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日后也不必时时刻刻挂在嘴边。” 四目相视,岑远目光深邃,“让信良君这么仇视东宫,蓄意挑起矛盾的,也必定是个阴暗下作,见不得光的。信良君,你怎么不杀他呢?” 信良君愣住。 岑远笑了笑,收回袖间,“这里是悬崖峭壁,信良君夜游也需小心,若是不慎坠崖,谁都会尸骨无存。” “告辞。”岑远转身。 信良君蹙眉,身后的副将上前,“主上,这岑太傅什么来头,就让他这么走了?” 信良君转眸看他,“不然呢?你没看到他身后的人吗?” 副将顺势看去,高矮胖瘦四个,背影看并无特别之处。 信良君沉声道,“他刚才想杀我!” 副将错愕。 “在我说杀他的时候。”信良君重新转眸,一双鹰眼锐利看向黑暗中的那道身影。 他今日说的所有事都不是空穴来风。 他也提醒了他,东宫如果真的急功近利,工于心计,他哪里看得出? 她是天子手中的棋子,就如同天子早前也是世家手中的棋子。 他是憎恶涟卿,但他也憎恶这些世家。 他更憎恶的,是天子,储君这个身份,如同一把不见血的刀刃…… 第033章 倾慕 夜里入睡,许是白日里见过岑远煮茶的缘故,涟卿迷迷糊糊做起了梦。 梦里还是同岑远一道,岑远在石凳对岸煮茶,她同另一个三四岁大的小童在一处。 “哇~”小童歪着头,眼睛都仿佛看直了。 岑远的动作亦如今日见过的一样,行云流水,让人赏心悦目…… “云州珀珞,配盐煮。”他递了茶盏给她。 她接过,轻声笑道,“盐?那不是咸的?” 他莞尔,当做默认。 “大卜,我可不可以也尝尝?”小童眼巴巴看着他,奶声奶气开口。一双眼睛似是会说话的夜空星辰一般,让人无法拒绝。 他淡声,“不可以。” 涟卿印象中,他一直温和,但仿佛同念念一处的时候,就忽然会切换到这幅模样…… 念念? 她好像忽然想起奶声奶气说话的声音,是念念。 念念委屈,“为什么不可以?” “像小孩子不可以喝茶。”他平静。 念念咬唇,眼泪都似在眼眶找那个包着,快要溢出眼眶,“可是,念念想喝呀~” 他轻声笃定,“陈念我告诉你,你想都别想。” 稍后,念念还是如愿以偿捧着茶盏,欢欢喜喜喝了一大口,当即脸色都变了,皱眉道,“大卜,不好喝。” 冠盖曜容华 第56节 岑远脸色都变了。 她笑开,岑远还不好说什么。 念念也跟着“咯咯”笑起来。 …… 睡梦中,她眉头拢紧。 似是梦到有些迷迷糊糊的事,下意识里想去多想,但脑海中似针扎似的疼。 她没去再想。 梦里,场景再唤。 还是她同念念一处,两人蹲在笼子前,挑选小猫。 念念选了一只,她也选了一只。 身后的脚步声临近,是岑远的身影,在她同念念身后俯身,温声道,“选好了吗?” “嗯,在取名字了。”她应声,转眸看他时,眸间铅华销尽,不染一尘。 他淡淡垂眸,“叫什么名字?” 念念先开口,“卜卜!” 岑远:“……” 岑远看着念念,她忍俊,一瞬间,她觉得岑远是想把念念直接扔出去的,但她在,他还需保持风度,尽量平静道,“换一个。” “卜卜。”念念坚持。 在岑远脸色彻底变黑前,她朝念念道,“叫萝卜,萝卜好听些。” 念念眼前一亮,便开始萝卜萝卜的叫起来。 念念抱着萝卜玩去了。 他轻声,“你的呢?” 她看他,“没想好。” 他唇畔微微勾了勾,“那你再想想。” 她笑道,“我是说,它叫没想好。” “哦。”他朝‘没想好’笑道,“欢迎你来敬平王府,没想好~” 敬平王府…… * 醒来的时候,是翌日清晨。 涟卿依稀觉得昨晚做了一个好长的梦,好像都是同岑远有关,有煮茶,有没想好,还有念念,还有,他口中的欢迎来…… 她伸手遮挡在眉间,才察觉额头上都是涔涔汗水,不知道最后又梦到什么不好,但连同他口中早前那句欢迎‘没想好’的话都记不清了。 但她记得有‘没想好’在。 在梦里,岑远是认识‘没想好’的…… 涟卿撑手坐起,‘没想好’还蜷在她枕头一侧,懒懒打着盹儿。听到她起身的动静,也就慵懒睁了睁眼,看了她一眼,又继续耷拉着头睡了过去。 她愣了许久,才伸手摸了摸‘没想好’的头,轻声道,“‘没想好’,你是不是一早就认识岑远?” 听到主人唤她的名字,‘没想好’没睡醒,不高兴得“喵”了一声。 涟卿没说话了,只是继续伸手摸了摸它的头。 如果梦里是真的,那‘没想好’从一开始就是她的猫,又怎么会在弘福寺里…… 除非,她目光微滞。 那时候岑远就在,在人群中远远看过她…… 她指尖微顿。 他来了京中多久,才用岑远这个身份接近她? 她眸间微敛,心中轻叹。 * 何妈撩起帘栊到屋中的时候,她已经起身,去耳房中沐浴洗漱了。 昨晚出了一身汗,沐浴后披了一件干净的浴袍出来。 今日到鸣山书院了,要以东宫的身份见国子监的官员和学生,就要穿朝服。 朝服她自己一人穿不了,都要青鸾和云雀帮忙。 朝服也分平日和出席隆重场合的礼服两种,今日不是国子监论道,她只是去见国子监官员和学生,正式的朝服就好。 书院有伺候的小吏送了晨间的餐食来,何妈细心,都逐一验过才端至她跟前。 同何妈在一处不过几日,但何妈已经清楚她能吃哪些,不能吃哪些,尤其是她气虚,怕她夏日里上火。 等用完早膳,国子监陪同的官吏已经在苑中等候,“殿下。” “傅司业。”涟卿应声。 国子监下设祭酒一人,司业两人,统管国中教育之事,祭酒是正职,两个司业为副职,各司其职。 她在鸣山书院的行程都由傅潋运傅司业陪同。 “两日后就是国子监论道,这两日已有国中大儒,名士,学者,还有各地陆续入京的诸侯和世家前来,殿下会见提前见到不少人。”傅潋运一面领着她往翠园去,一面同她说起,“所以国子监的课程前几日就结束了,留下来的学生要么是参加两日后的国子监论道的,要么就是来听论道的。按照往常的官吏,都会在这空闲的几日自发组织探讨,各抒己见,探讨时政,天文地理,诗词歌赋,天马行空都有,今日微臣领殿下去的,是探讨时政的这一批,其中有几个好苗子。” 傅潋运这么说,涟卿便清楚了。 鸣山书院不小,两人一面往翠园去,傅潋运一面道,“微臣记得殿下上次是同魏相一道来的,当时仓促,只简单同学生们照面过一回,也大多是魏相在说话,殿下没怎么开口。今日这些学生里,就有早前那次殿下见过的,也有没见过的,都混在一处了。” “那正好去听听。”涟卿笑了笑。 探讨时政的,她是想起了岑远给她上课的时候…… 她最喜欢听他分析朝中之事,抽丝剥茧,有理可依,有迹可循。 思绪间,已经到了翠园。 到翠园的时候,学生们已经开始今日的时政探讨。 名为时政探讨,多分两个部分。 一是国中之事,二为临近诸国论述。 前者会敏感些,如果没有完全的把握,不会挑选不合时宜之事针砭时弊;后者就要天马行空,畅所欲言得多。 见到东宫至,国子监的学生们都好奇看过来。 许多人是初次见东宫,虽然知晓东宫早前是淮阳郡王府的郡主,是宗亲之后。但第一次见到东宫真人时,眼中都是惊艳。 比起东宫这个身份,东宫本身更让人瞩目。 只是事分利弊。 东宫生得好看,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忘了移目;但同样的,这样的东宫也会让人心中迟疑,尤其是,东宫是女子,便极容易被人猜想。 能入国子监下属几处念书的学子,大都条件出众,或自己优秀。 所以在这些国子监学生眼中,涟卿即便是东宫,也会对她心生疑惑。 “殿下。”园中纷纷暂停下来,拱手问候。 “不用管我,继续吧,我在一侧旁听就是。”涟卿泰然自若,也分毫没有怯场的模样,倒让不少学子简单吃了一枚定心丸。 时政讨论继续着,涟卿远远瞥到岑远在角落处同国子监崔祭酒一道说话。 他们两人的苑落离得很近,她原本是想叫上岑远一道来翠园这处听时政讨论的,但去的时候,苑中说太傅已经离开了。 原来他早早就到了,同崔祭酒一处。 涟卿没有出声。 翠园的时政探讨再次开始,涟卿收回目光。 天子和岑远都告诉过她,要在学生中树立威信,也要在学生中寻找好的苗子,留为己用。 涟卿认真听着。 * 远处,崔平周和岑远都看到东宫到了翠园,也见到东宫无论是雍容气度,还是谈吐间的泰然自若,的确都让人惊喜。 崔平周叹道,“自从太傅入京,殿下与早前大有不同,太傅不亏为名士,罗老大人的关门弟子。” 岑远看了看他,特意道,“是殿下聪慧,我也是抛砖引玉。” 崔平周笑道,“太傅不过自谦,之前在早朝上,朝中上下皆有目共睹。” 岑远淡淡笑了笑。 正好,见她目光也朝他看来,见他同崔祭酒在一处,没有出声,或旁的眼神,只看了他一眼,就收回目光,重新认真听着眼前的学生们探讨时政。 “那太傅您先忙,老臣先去处理旁的事情,晚些再同太傅说话。”崔平周朝他拱手。 他颔首致意。 等崔平周离开,陈壁上前,“早前打探主上,打探得最的一个就是崔平周崔祭酒。” 陈修远轻声道,“哦,那找人盯紧他,狐狸尾巴就快露出来了。” 方才他同他说话,他就觉得不怎么对。 陈壁悄声道,“主上放心,陈淼盯着他呢。陈淼的名字里有三个水,崔平周崔祭酒字子炎,有两个火。陈淼三个水,怎么都冲了他的两个火!我都算好了,主上,万无一失。” 陈修远看他:“……” 陈壁见他脸色不对。 陈修远平静看他,“你叫什么?” 陈壁诧异,“陈壁啊。” 只是说完,自己都觉得不对,他名字里有个壁字,壁是墙的意思,那不是给人添堵? 冠盖曜容华 第57节 他明明日日都跟着主上。 陈壁嘴角抽了抽,逢迎道,“我刚才那是活跃气氛,我还会口中喷火~” 陈修远瞪了他一眼。 他赶紧恢复正常神色,恼火得自言自语道,“给你闲完了!” 陈修远嘱咐声,“你去跟着阿卿。” 陈壁意外,“不是有郭将军在吗?” “整个鸣山的守卫都是他在看,他不一定时时刻刻都在,难免有不在的时候,他的副将跟着,你也跟着,这里同寒光寺没什么区别。寒光寺没得逞的蝇营狗苟,鸣山书院还会再来,别吓到她。”陈修远说完,陈壁会意,“知道了。” “让陈穗和陈铭跟着我。” “那陈楠呢?”陈壁看他。 “我安排了事情给他。”陈修远说完,又吩咐了声,“去吧。” 陈壁应好。 …… 陈修远转身,刚想往翠园那处去,正好遇到信良君。 四目相视,信良君眼波横掠,眼中都是不屑,从他身侧走过,目中无人,也熟视无睹。 陈修远并不介意,继续往翠园那处去。 信良君原本是要离开的,脚下去忽然驻足,转眸看向身后,岑远这处,然后见涟卿也在人群中。 身侧的副将上前,“今日有国子监的学生在翠园探讨时政,东宫在。” 信良君眉头微皱,想起昨日岑远说起的话,又多看了涟卿一眼,没有再转身离开。 …… 岑远上前的时候,正有学子在发表自己的看法。 涟卿见他坐在人群后面,他也朝她点头,示意她继续,他就在这里陪她。 有他在,涟卿心中似是都踏实了许多。 岑远的注意力从涟卿这处转到发言的学子身上,对方说到一半,刚到慷慨激昂的时候,“……所以,燕韩虽然才经历谭王之乱,历经动荡,但是珩帝要比先帝铁腕得多,削减驻军建紫衣卫,虽然驻军的人数在减少,但是更稳固,而且是听令于珩帝。削减驻军的开支,又投入到了民生当中,诸如水利兴建,运河开凿。即便是谭王之乱这么大的动荡,边关也未乱,珩帝的治国之策是适合燕韩国中的。” 因为说起的是燕韩,涟卿下意识看向岑远。 果真见岑远在认真听着,没露声色。 而这人说完,另一人也起身,讨论的氛围很好,也自由接道,“我赞同方才载元兄所说的珩帝治国之策,但也有不同看法。燕韩地理位置特殊,与诸国毗邻,这是它的优势,也是劣势。优势在于,可以凭借特殊的地理位置,交东西,通南北,但劣势同样在于,它很可能会四面树敌。诸位看,燕韩的北部有巴尔,巴尔一族好战,随时都可能与燕韩爆发冲突,尤其是寒冬;燕韩东部是苍月,苍月是上国,轻易不会穷兵黩武,但临近诸国之间,局势瞬息万变,燕韩东临苍月,一旦生出摩擦,很难抵御;往西,有我们西秦,两国之间的关系微妙,也有摩擦在;西北有羌亚,西南有西戎,羌亚与西戎虽然不像巴尔,但也骁勇善战,都曾与燕韩发生过冲突。所以,燕韩周围虎狼环伺,燕韩的症结在于如何遏制周围,也让自己免予被周遭遏制。临近诸国中,燕韩面临的局面,是最难的。” 这人说完,旁人有赞同的,也有不赞同的。 遂又有另一人起身,“非也,既然各抒己见,我倒觉得临近诸国中,局面最难的是长风。虽然长风与西秦并非邻国,但幅员辽阔,抛开巴尔,西戎,羌亚这几国不谈,长风的国土堪比南顺,仅次于苍月。早前长风强盛的时候,还一度逼得巴尔后退百余里,从巴尔手中拿到了通往西域的丽嘉商路。但长风惯来有夺嫡之乱,新帝登基,大都伴随着□□,而后才有平稳执政的十余二十年,再等到新的天子即位。如今长风国中看似风平浪静,实在对内危机四伏,又与南顺,苍月,东陵之间暗潮涌动。长风想要崛起,除非强有力的天子执政,为日后的东宫保驾护航,但自古就有的症结,也非轻易能扭转的。” 陈修远想起眼下的长风确实危机四伏,长风同东陵,迟早要有一战。 又有另一人起身,“那我来说说南顺吧,南顺偏安一隅,是临近诸国中战事最少的国家,临水而兴,是有名的鱼米之乡,国中富庶,经贸发达,仅次于苍月。虽然与东陵有夙愿,与苍月,长风的关系微妙,但隔着天堑,等同与有天然的屏障在,易守难攻。与巴尔,有百余年没有过战争了,只有西边的西戎,西戎如果同南顺冲突,便要跋山涉水,穿过广袤的荒漠,除非是有备而来。眼下元帝登基数年,大胆用人,许相统领百官,主理内政,兴建防洪工事,打通陆路与水路,南顺这些年长足进展。太多优势了,临近诸国一旦交战,近乎所有的物资都可以通过南顺走,都要与南顺交好。所以,虽然地理位置不同,但南顺亦有值得借鉴之处。” 原本就是时政探讨,接下来又说起苍月。 苍月自太子监国之后,一改早前的强势,以大国之姿,与周遭交好,但说不强势,压制巴尔的时候,又雷厉风行。苍月太子的执政有些让人看不透,不知意欲为何,但苍月渐渐从早前的强势,要各方臣服,慢慢变得内敛担当,却越来越不容忍小觑。 最后说道西秦,便也有学子道,“西秦与苍月之间隔了一个燕韩,如果有燕韩做屏障,西秦就可以背靠燕韩,北御羌亚与巴尔,同时有底气应对西戎。” 但很快就有旁人异议,“哪能这么容易,西秦与燕韩之间的关系微妙,芥蒂多于信任,眼下还在微妙的平衡中,想要西秦与燕韩背靠,除非联姻,但西秦与燕韩怎么会联姻?” “国与国之间,趋利避害,舒见兄怎么知晓西秦与燕韩不能联姻?” 这人说完,附和的有,摇头也有。 “太傅,您觉得呢?”也有学子看向岑远处。 涟卿也不由看他,他唇畔勾勒,“不无道理。” 原本就是漫谈,岑远一句妙语,让翠园中的氛围比方才还要好,周遭的学子也跟着笑起来。 “殿下,今日我等随意抒发,天马行空,畅所欲言,不得体之处,还望殿下勿怪。”也有学子朝她道起。 一人说完,翠园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陈修远也看向她,一身东宫朝服,比平日里见过的模样都要干练沉稳,旁人话落,她也大方开口,“古之明君者,兼听则明,偏听则暗,陛下与太傅也时常教导,要广开言路,忌闭目塞听。人才济,则天下兴。居东宫者,也当如明月昭昭,君子坦荡,能听百家之言,唯贤才是举。自我西秦开设国子监以来,涌现了诸多世家子弟、寒门学子中的佼佼者,是朝中幸事。今日虽不是正式的国子监论道,但有幸能听诸位各抒己见,如繁星耀眼……” 陈修远看着她,不急不缓,有娓娓道来,也有沉稳泰然在,恰到好处。 他也是第一次觉得,她身上有东宫气度,她才是如星辰耀眼的那个。他坐于莘莘学子当中,眸间也同旁人一样,有欣赏,也多了倾慕在…… 她也正好看他,“……故高山流水,求贤才若知己。” “殿下虚怀若谷,是我等学生之幸。” “东宫如此贤明,是国中之幸也。” 岑远唇畔微微勾了勾,淡淡垂眸。 …… 远处,信?蕐良君也愣住。 “主上?”副将看他。 信良君回神,淡声道,“走吧。” 临到出翠园时,又回头看了看她,而后才又转身,沉默走开。 第034章 花与树叶 等结束,岑远送她从翠园回下榻的苑中。 黄昏已至,夜灯初上。 远处的落霞在轻尘的光晕中轻舞,屋檐下的灯火衬出山中特有的静谧,又流转着书院特有的书香气息。 两人在这样安静闲适的气氛中并肩踱步着,陈壁和柯度,还有禁军都远远跟在身后。只有沿路驻守的禁军,看到两人会颔首致意。 “怎么样?我今日有没有露怯?”她笑眸看他。 旁人都不在近处,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只有他能听见。 “没有。”他低眸笑着,没看她,只轻声应着,目光落在青石板上映出的两道身影处,随着步子,高低错落,他也从这处高低错落的影子处,看到她转眸看他。 涟卿很少见他这样低着头不说话,一身天青色的身影恰到好处得融于周围环伺的连绵青山与书院的墨香里,翩若出尘,让人看得心中微动。 她不由收回目光。 他的声音也在耳畔响起,“殿下,很好……” 就这简短有力的两个词,透着温和,也透着赞许,还有隐隐潜藏的倾慕在其中。 她似是听出,又似是没听出,但得他赞许,她心底好似开出繁花似锦,“真的?” 她其实不怎么相信。 “真的。”他抬眸看她。 这次,目光没有避开,四目相视里,写着真实与坦然,没有阿谀奉承。 她信了。 岑远很少如此,以他的性子,也不会刻意绕个圈逢迎她。 他继续低头,“刮目相看,像东宫了。” 她看他,“你是说,我以前不像?” 以前…… 他看了看她,似是想起很早之前的事,笑而不语,往前走去;反倒是涟卿停留在原处。 涟卿快步撵上,因为快跑两步,声音里有起伏,“怎么不说话了?” 他嘴角意味深长勾了勾,“不说话,就是默认的意思。” 涟卿:“……” 涟卿反应过来,他是说她早前确实不像东宫,但她现在像了,她一时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不高兴的好。 她在一侧窘迫,岑远又笑道,“嗯,我教得好。” 涟卿再次语塞。 他这回凝眸看她,“不是吗?” “是。”她轻声。 他眸间藏了暖意,嘴角微扬,笑若清风霁月。 她也启颜。 笑意里,仿佛山间的夜风都带着清凉,驱散了燥意;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说话,好像也无需再说话,清风拂过耳畔,又如鸿羽般,悠悠躲在心底。 好些时候,她才问起,“你刚才说像东宫了,早前还见过别的东宫吗?” 他不假思索,“见过。” 她有转眸看他。 檐灯映在他脸上,映出一张精致的侧颜,温和成熟道,“我见过的东宫,有君王气度,有时候坐于这个位置上的人,并不需要有煞气,天子之风,帝王威严,也可以如清风明月。女子也可以做明君,殿下也会,我认真的。” 她看着他,知晓他没有说谎…… 她还未应声,脚下已行至她落脚的苑中。 苑中都是值守的禁军,两人默契收起此间话题,去了外阁间中。 何妈在候着了,“殿下,太傅。” 两人都轻嗯一声,如出一辙,也不知道谁学了谁,还是在一处的时间长了,潜移默化至一处。 但两人都未觉察,何妈也佯装不察,温声道,“老奴去沏茶。” “好。”这次是岑远出声。 涟卿回了苑中,柯度便唤人置了冰来。 冠盖曜容华 第58节 两人在案几前对侧,一面说着话,一面等着黎妈的端茶来。 “今日国子监的学生探讨时政,哪些人,殿下有印象?”岑远回到正题上。 涟卿应道,“今日说话的好几人,我都有印象,其中,最有印象的是方载元和许长文。” 她能张口就应声,是胸有成竹。 今日的时政探讨,她听得认真,而且,她真记住了不少人。 是上位者的心态,不是听热闹,是真的在判断人。 他颔首,“方载元是说起燕韩的国子监学生,许长文是说起南顺的那个学生。” 她眸间惊喜,他都记得。 他笑了笑,抬眸看她,“来鸣山书院的目的之一,不就从国子监学生中挑选可用的人,我自然要帮殿下记下。” 她看着他,没说旁的,但眸间藏了笑意。 他继续问,“为什么是他们两人?” 他像往常授课时一样,循序善诱。 涟卿也如实道,“当时说起燕韩的有两人,另一人的着重点在周围的局势上,也分析得头头是道,但这些都是能从别处看到,加以润色就有,多是陈述事实,但方载元说了珩帝最关键的几个举措,鞭辟入里,他是真的反复揣摩过,也拿了燕韩之前的帝王做对比,所以通透。我觉得这样的人在朝中,是有自己的思考和论断,不会人云亦云,他是个人才,假以时日,会在朝中绽放光彩。” 他不置可否,继续问道,“那许长文呢?” 涟卿也继续道,“他们两人很有意思,很像,但又截然不同。你早前不是告诉我,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立场,天子的立场,朝臣的立场,世家的立场其实都是不同。方载元看得是天子立场,所以他对珩帝的很多分析都很深入,同老师早前教授过的一样。而许长文又是另一个角度,他应当特意研究过许清和许相。他今日不光说起许相在南顺朝中的手笔,还说了哪些是可以借鉴和模仿,哪些是有难度,哪些需要客服。他是用心研究了许相的治国手段,而且,他很聪明,知道这样的人可遇不可求,所以不会尽信书,又不会不信书,这样的人放在朝中,既有研究气质,又能灵活调整,他不死板,很有趣……” 她说话的时候,岑远一直安静专注得看着她。 她许是自己都不知道,眼下她说起这些,已如信手拈来,心中有墨。 才多短的时间? 她才是聪明的那个…… 他眸间藏了春山与笑意。 “你笑什么?”她停下看他。 他唇畔微牵,应道,“我认识许骄,许清和。” 涟卿目露微讶,他是燕韩人,来了西秦,还认识南顺的许相…… 她心中担心他。 正好何妈折回,身后跟着云雀,云雀手中捧着托盘,何妈从托盘上取了茶盏,依次放在两人跟前,“书院这处在备饭了,稍晚些就好。” 涟卿颔首。 等何妈和云雀退了出去,涟卿才压低声音道,“你怎么连南顺的人都认识?” 他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淡声道,“该认识的人,总会认识。” 她心底微动,莫名从他这句里听出了旁的意味,她也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没有看他。 “你知道何妈冲得茶有什么特别吗?”他温声。 “嗯?”她抬眸看他。 他目光落在她跟前的杯盏上,轻声道,“看看茶杯里。” 她果真仔细看去,眸间逐渐清亮起来。 “哇~”不由感叹,杯盏中的茶叶是怎么做到凝在一处像一朵五瓣花的? 这需要精湛的茶艺,熟练控制得力道,还有日积月累的手感才会如此。 “你的也是吗?”她好奇。 “何妈不会冲两盏一样的茶端上来。”他其实没看,但笃定,于是等说完他才慢慢低头看向手中的杯盏。 对侧,涟卿也好奇凑上前来,慢慢看清,树叶? 她笑着抬眸看他,“你的像一枚树叶。” 只是刚抬头,才发现因为方才的凑近,两人其实已经离得很近,鼻尖都轻轻触碰对方的鼻尖,忽然藏了绮丽,暧昧与心动…… “是树叶。”他的声音如玉石醇厚,就在她唇畔处。 他说话时,她屏住呼吸,心中莫名动容,如同杯盏上的涟漪。 涟漪微微漾了漾,倒影里,他一点点靠近,轻轻吻上她唇畔,带着花与树叶的茶香…… 第035章 翩翩少年郎 翌日起,随着国子监论道的日子越渐临近,越来越多的名士,大儒,学者都陆续抵达鸣山书院。 鸣山书院日渐热闹起来。 除了前来参与论道的名士,大儒,学者之外,还有自各地入京,准备参加天子生辰宴,诸侯,世家与封疆大吏家中的子弟。 因为涟卿在此处,书院中参与论道的又大都是学生,所以来此处的都是年轻子弟。 这场论道,逢着天子生辰宴,算是盛会了。 涟卿前一日在翠园听了时政探讨,今日在古井阁听赋税、国库,粮仓等户部相关的讨论。 老师这次没能来鸣山书院参加国子监论道,就是因为留在京中处置户部的烂摊子。她马上临政,天子要在她临政前清理掉户部这一摊子事,所以老师抽不开身。 说起户部,不止朝中积怨已久,就是国子监中的学生都有所耳闻,怨声载道。所以今日的讨论不像昨日那般各抒己见,天马行空,而是多了些抨击,犀利和针锋相对的意味,颇有些朝堂上的模样了…… 涟卿听了一上午,多少有些累了,不像昨日那么轻松。 晌午暂歇的时候,大监来了书院,“殿下。” “大监?”涟卿意外,“你怎么来了?” 大监笑道,“这几日各地的诸侯,世家,封疆大吏纷纷入京,陛下也知晓礼部筹备生辰宴的事了。这些诸侯,世家,封疆大吏的家中子弟不少都来了鸣山书院,陛下怕殿下对不上,所以让老奴来这处。” 她是对不上,也难免有尴尬的时候,如果有大监从旁提醒,那倒是省去不少麻烦。 “那有劳大监了。” 大监笑道,“殿下这是折煞老奴了。” 正好午歇时间,不少人上前同涟卿问候。 昨日也是差不多的情形,但昨日多是国子监的学生居多,今日,几乎换成了国中各处来的诸侯,世家,封疆大吏家中的子弟。 国子监的学生挤不到跟前。 大监见她有些累,所以拦了不少人。在鸣山书院还有几日,大监没让所有人都今日涌到涟卿跟前问候。 “殿下,是永昌侯世子。”大监在她身后提醒的,都是今日要见的。 永昌侯世子,她听说过。 涟卿脑海里想起与贺之同在一处的时候。 她让贺之同告诉他西秦国中几大世家的,其中有一家就是永昌刘家。 “永昌刘家,世袭永昌侯,在西秦西南边,是西秦国中的老牌世家了。”彼时贺之同握拳轻咳两声,特意低头道,“如果殿下登基成了天子,永昌侯府世子……应当,应当会同殿下成亲。” 涟卿惊呆,诧异看他:“……” 贺之同一脸懊恼,只能往直白了说,“永昌侯府家大业大,树大更深,殿下登基,怎么都会在殿下身边放人,永安侯府是一定有一席之地的。原本永昌侯世子不是刘凝予,是他哥哥刘云泽,但是,刘云泽已经成过亲了,对方也是国中世家,有些事情不好做,所以,永昌侯府的世子就成了刘凝予。殿下是东宫,要同殿下身份匹配的,只能是永安侯府世子,所以,永安侯府连世子都换了,是冲着日后的上君之位去的。” …… 涟卿收起思绪,目光看向上前的刘凝予。 刘凝予拱手,“永昌侯世子刘凝予见过殿下。” 涟卿轻嗯一声,近乎没怎么看他。 但刘凝予抬头看向东宫的时候,眼睛里都是惊艳。 他早前没见过东宫,这听说她早前是淮阳郡王的女儿,姿色无双…… 他见过有姿色的女子多了去了,什么样风情的都有,但在见到东宫的时候,还是惊艳到眼睛都直了。 涟卿已经同大监一道离开,他还心底春心荡漾停在远处。 涟卿继续想起贺之同的话。 ——刘凝予这家伙不是什么好人,虽然没娶妻纳妾,但却是出了名的好.色之徒,也大约是半个酒囊饭袋,不算永昌侯的儿子中成气的。永昌侯大抵也不想用他,但不用他,又顾忌将世子之位,和日后上君的位置给到子侄身上,所以刘凝予还是成了永昌侯世子。这人早前的名声不怎么好,但永昌侯出面,当洗的都洗干净了,旁人怕触永昌侯的霉头,也不会主动提起。殿下日后若是有的选,离他远些,要选,也别选他做上君。 涟卿余光瞥过,见刘凝予目光还停留在自己身上,一幅贪婪没有藏尽的模样,涟卿收回目光。 …… 远处,陈修远看她转身从刘凝予身侧走过。 陈壁环臂,悄声道,“那就是永昌侯世子,刘凝予,花花公子一个。永昌侯府是西秦几大世家之意,原本的世子是他哥哥,但成过亲了,也有妻儿,所以将世子之位让给他。以永昌侯府在西秦国中的地位,若是同殿下成亲,不是上君,也是什么东君……” 陈修远看他,陈壁自觉消声。 等陈修远没看他了,陈壁又才继续,“主上不是让盯着崔平周崔祭酒吗?刘凝予来鸣山,崔平周单独见过他,尽管遮遮掩掩,背地里关系很亲近,听到刘凝予叫崔平周叔父。崔平周见过他之后,多了一柄价值连城的深海珊瑚。估摸着,在鸣山书院的这几日,崔平周会给刘凝予开后门,让他多同殿下一处。这人是花花公子,好.色,因为好.色,手上惹了不少事,都被他老子压下来了,早前养的瘦马都遣了,没人敢提这些事。这一趟他随永昌侯入京,怕是要找天子提亲的……” 陈壁说完看向他,怕他当场翻脸。 “嗯。”他轻嗯一声。 就嗯? 陈壁诧异。 陈修远转身,多一声都没坑,陈壁满头包,“主上,不想想办法啊?” “不用。”他淡声。 陈壁眼珠子都险些掉出来,他都替殿下紧张,主上竟然不,那可是冲着娶殿下入京的! 这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吗! 不对,陈壁皱眉,他又不是太监,这个比喻不对…… “主上,真不管啊?”陈壁不信。 陈修远驻足看他,慢悠悠道,“你不是在吗?” 冠盖曜容华 第59节 陈壁:“!!!” 陈修远淡声,“看面相就是个草包,你也说了他就是草包,涟卿自己能应付,再说了,不是还有你吗?你连个草包都应付不了?” 陈壁语塞,一时无法反驳。 陈修远继续道,“今日才第一日,各处的牛鬼蛇神才刚露面,拉开帷幕,这个刘凝予连牛鬼蛇神都算不上,顶多是个幺蛾子,你搞不定再来找我。” 陈壁头疼,但陈修远已经转身。 陈壁想死的心都有了。 * 另一处,副将也到信良君跟前,“主上,永昌侯世子来。” “刘云泽?”信良君意外。 副将握拳情话一声,“不是,是凝予。” 信良君皱眉,“怎么回事?” 副将凑近道,“东宫是女子,早前的永昌侯世子刘云泽成过亲了,所以,得换人。” 言及此处,信良君眼中都是鄙夷和厌恶。 又是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世家…… 正好,刘凝予同旁的世家公子一道走来,刚好行至信良君跟前,副将都愣住。 刘凝予和旁的世家公子也都愣住,“信,信良君……” 光是他眼中的煞气就让人不寒而栗,尤其是这股煞气都看向刘凝予一人的时候。刘凝予整个人都跟着抖了抖,背后瞬间被冷汗湿透,吓得都不敢喘气。 “滚开!”信良君沉声。 刘凝予懵住,他好歹是永昌侯府的世子,信良君就当众让他滚来,他颜面都丢尽。 “听不懂是吗?”信良君的手放在佩刀上。 刘凝予当场腿就软了,不是不想滚,而是根本走不动,还是永昌侯府的管家上前将他扶开。 信良君从他让开的位置走过,身后的煞气都拧成了一股风,等他走开,都吓得刘凝予不敢动弹。 管家提醒道,“世子别惹信良君,侯爷交待过,信良君就似一匹不受控的野马,谁都不放在眼里,他连东宫都熟视无睹,世子还是尽量别同信良君冲突。这一趟侯府入京是来提亲的,要事为重,避开他就是。” “好好好!”刘凝予胆子都险些吓破,尤其是刚才看到信良君手窝在佩刀上的时候,但眼下忽然管家提起东宫,他又色.心一起,想起方才见到东宫的模样,身段,还有声音,忽然又将信良君抛到了脑后,就想着日后同东宫大婚的事,肯定是说不出的滋味。 这次父亲带他一道入京,原本也没想过他再回永昌去,只要求亲完,他就会客居京中,等着同东宫大婚。东宫马上临政,如果在东宫登基前成亲,他就是最早的那个,这种小姑娘,他玩过的太多了,最惦记的,就是最初的情分,他有的是方法让她离不开他。 思绪间,旁的世家公子唤他,“凝予兄。” 刘凝予上前寒暄。 正说得正欢时,旁人提醒,“看到没?是姜容。” 刘凝予顺势看去,果真是姜家的三公子,姜容,也是姜老爷子最疼的孙子。 身旁的人调侃道,“这可是老爷子最疼的孙子啊,这个时候让姜容入京,是要送到东宫吧。看来这次姜家是下了血本,将姜容就拿出来了,国中哪个贵女不喜欢姜容?” 刘凝予轻哂,“可惜了这幅皮囊,怕是男子都喜欢,但他是姜家的子弟,谁敢动?” “估计,东宫也会喜欢他。” * “三公子,这处。”大监很少主动唤人上前,涟卿顺势看去。 “姜容见过殿下。”他低着头,声音清冷。 涟卿轻嗯一声,这个名字很快同脑海中贺之同提过的印象对上。 ——桃州姜家,书香门第,算是清贵世家,虽然一直不在朝中,但是姜老爷子桃李满天下,再加上姜家在西秦世家中的地位,同永昌侯不相上下,所以姜家不在朝中,却能左右朝中很多事。只是姜老爷子清高,早前各家都往陛下宫中放了人,姜家没有,这些年吃了不少亏,所以,这次下了血本,让姜容来京中了。这个姜容,是老爷子最疼爱的孙子,年少时就天资聪颖,学富五车,更重要的是,生得俊美无双,是国中世家贵女心仪所在,但凡殿下见过,就知晓了。 涟卿收起思忖,姜容正好抬头,目光与涟卿对上,很快又低头,特意避开涟卿视线,“不扰殿下,姜容告退。” 涟卿颔首应好。 姜容眸间淡淡,心中好似松了口气,但没怎么显露出来。 但刚转身,腰上的香囊落下。 “等等。”涟卿俯身拾起,看了看,交还给他,“东西掉了。” 姜容接过,冷声道,“多谢殿下。” 而后,没看她就转身。 涟卿反倒多看了他两眼…… 心中不由想,迄今为止,好像贺之同说得都对。 刘凝予是,姜容也是。 姜容与刘凝予不同,十八九岁,眸间干净清澈,翩翩少年郎。 而且,是真的生得好看,似玉完美无瑕。 她眸间微滞,她好像,也见过那样一个人…… * 远处,陈修远刚同傅司业说完话,陈壁又悄悄来了身侧。 陈修远冷眼看了看他,一幅‘你怎么又来了,我不是让你跟着涟卿吗’的模样。 陈壁恼火,又不怎么好说,还得说,“有件很重要的事,有必要眼下给主上说清楚。” “嗯。”陈修远再次看他,这次,换了一幅‘说吧,你是不是脑门被夹了’的模样。 陈壁:“……” 陈壁奈何,“那是桃州姜家的三公子,姜容,听说西秦国中的贵女,没有不喜欢他的,就刚才,殿下还多看了他好几眼,主上,你有必要小心些,殿下记不得早前的事了,万一……” “你不是脑门被夹了,是进水了。”陈修远冷声。 陈壁一本正经道,“人家十八九岁,生得俊美无双,又正是翩翩少年郎的时候。毕竟,主上你也年长了殿下几岁……” 陈修远看他。 陈壁:“……” 陈壁支吾道,“我是说,虽然我从主上眼中看到了阅历,成熟,风华,但毕竟人家年轻……” 陈壁还没说完,就见陈修远目光看向姜容处,不仅没有该有的紧张,不安,反而是嘴角淡淡噙着笑意。 陈壁想死的心都有了,哪有看着自己情敌这么舒心笑的?这姜容分明就是要同殿下…… “她眼光高,未必看得上。”陈修远莞尔。 陈壁:“???” 陈修远再次看向远处的姜容,衣襟连诀,人中美玉。 唇畔轻抿,再次笑了笑。 记忆里,涟卿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也是姜容这个年纪,翩翩少年郎。 他比他好看。 所以她见过好看的,眼光高了,当然看不上…… 作者有话说: 大卜:嗯,是这个逻辑 第036章 默契 一整日下来,涟卿是明显觉得要比昨日疲惫得多。 今日国子监学生中探讨的赋税,粮仓,国库相关的改革和时弊,基本都会具体到每个点,每一处,比起昨日的漫谈,碰撞更多,而且涉及到反复论证,引用,举例。 涟卿一直都在认真听着,到晌午暂歇的时候,涟卿就觉得有些累了,大监问她可要歇歇,她摇头,这样机会难得,其实听也是一种学习,尤其这样集思广益,思想碰撞的时候,若是放到朝堂就多了博弈的意味,本质变了,所以她也不想错过。 于是再一下午的时间,涟卿只觉得精力被掏空耗尽,也面有倦容。 今日鸣山书院涌入了不少国子监之外的人,虽然打着的旗号都是来听国子监论道的,但都心知肚明,谁都想赶在天子生辰宴之前到东宫跟前露脸。 东宫是储君,天子的继承人。 东宫的婚嫁虽然是由天子做主,但天子也要平衡朝中和世家,所以天子有天子的顾虑,谁能得到东宫本身的青睐,天子跟前的顾虑就会更少。 离生辰宴不到几日的时间,来鸣山书院的这些子弟,都想在东宫跟前露面。于是见了谁,不见谁,是否合事宜,涟卿在东宫这个位置上就不得不衡量。 柯度入外阁间时,涟卿正同褚石晓在一处,大监在一侧伺候着,涟卿没太多精神。 “殿下,太傅来了。”柯度说完,岑远入内。 涟卿眸间微微滞了滞,看向他时,虽然不明显,但脸上倦意去了好些。 “殿下。”他问候。 涟卿轻声,“太傅。” “褚石晓见过太傅!”褚石晓起身。 因为自幼就在军中,所以一身英气,戎装穿在身上,说不出的阳光干练,是全然另一种气度。 岑远也还礼,“褚小将军。” 褚石晓大方道,“太傅来,定然同殿下有话要说,褚石晓先告退。” 言罢,他朝着两人拱手,“明日再来见殿下。” 涟卿看向一侧的大监,吩咐了声,“大监。” 大监会意上前,“小将军,请随老奴来,老奴送送小将军。” “好。”褚石晓干脆利落,一丝犹豫都没有。 大监去送,即便没说太久的话,就中途离开,但颜面是够了,也不会落人说道。 大监领了褚石晓离开,柯度也去奉茶,屋中就剩了岑远和涟卿两人。 冠盖曜容华 第60节 涟卿看他。 他也看了看涟卿,一面上前,在案几对侧落座,一面开口,“褚石晓,甘州驻军统帅褚辨梁褚将军的小儿子,这次回京参加天子生辰宴,是想与天家联姻。” 他声音清冷,眸间神色也如古井无波,虽然口中一直如平铺直叙,近乎没有波澜,但还是隐隐听出了若有若无的意味。 涟卿早前是真累了,但大监和褚石晓在,她还需端着。 眼下也累,但许是换成了岑远在,她眸间还是有倦意,却换成了慵懒托腮,也看着他,轻声道,“他是赶鸭子上架的。褚辨梁褚将军有两个而在,都同褚将军一道在边关。长子褚石宏已经在甘州成亲,娶了褚将军麾下大将的女儿,是不会轻易回京了;所以褚家太老夫人只能心心念念着褚石晓这个小玄孙回京,所以褚石晓这趟回京不是褚将军的意思,也不是他自己的意思,他志不在此,只是没办法,只能回京应付太老夫人,所以赶鸭子上架,做做样子罢了。” “哦,是吗?”他凝眸看她。 涟卿笑道,“他晌午就到鸣山书院了,但一直等到这个时候才来,一是知晓到这个时候我肯定很累了,不想多说话,也不会多留他;二来,他打听过,这个时候太傅会同我在苑中说起今日听论道的心得感悟,他是特意挑的这个时候,也特意等着太傅来,然后就可以顺理成章离开。他来过了,大监和旁人都看到的,他也好向他曾祖母交差了。” “哦,原来如此。”他眸间微微敛了敛,笑意藏在眼中,而后才抬眸看她,“看来,殿下比我清楚。” 身侧没有旁人,涟卿重新坐直,轻声道,“太傅说的,知己知彼,谋定而后动。来鸣山书院之前,我让贺之同打听过这几个诸侯,世家,还有封疆大吏的子弟,贺之同都告诉过我了。” 这些她早前没有告诉过他,他也是眼下才知晓。 她惯来聪明,他抛砖引玉,她就知晓了人怎么用,让贺之同打探这些消息再合适不过。 岑远看她,“殿下怎么知道他找人打听过?” 涟卿笑道,“你不是让陈壁同我一处吗?我就问陈壁,怎么知道旁人有没有打听我这处的消息。陈壁很有经验得告诉我,旁人如果要打听,一定会找最容易,稳妥的方式打听,最容易,最稳妥的方式就是,有人主动表现出愿意透露的模样,我让瓶子依葫芦画瓢,果然很多人打探到瓶子这处。” 岑远唇畔莞尔,“青出于蓝,倒是我多担心了。” 他心中是有惊喜,却没太多显露。 但眼下的氛围除了暧昧,还有说不出的默契在。这种不一样从昨日她在翠园学生面前说话起就渐渐开始,而眼下,也让他欣喜…… 柯度端了茶盏来外阁间中,茶盏置在案几上,水波轻轻晃了晃,泅开微小的涟漪。 两人都不约而同想起昨天。 四目相视里,涟卿垂眸,避开他目光,但余光见他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喉间微微耸了耸。 她记得昨日那一幕,他亲了她唇间,她也没动弹。 她与他不是第一次接吻,她好像,也渐渐习惯了他唇边的温润。 不知道是不是何妈在苑中的缘故,没有旁人来外阁间中,她也不知道同他在一处吻了多久,只知晓时间一定不短,她脸色微红,羽睫也沾染了雾气。 许久之后,他温声道,“不是无意的。” …… 正好大监送了褚石晓折回,涟卿收起思绪。 但大监明显面露难色,“殿下,太傅,永昌侯世子来了,说要见殿下。” 刘凝予? 岑远和涟卿眼中都是了然,也清楚他来的目的,就算是大监也清楚,所以才为难,“永昌侯世子说,白天的时候匆忙见了殿下,原本这趟从家中来,永昌侯府的老夫人让世子带了东西给殿下,世子这趟是替老夫人送东西来的。” 大监说完,抬眸看向涟卿。 宫中伺候的人,尤其是天子身边伺候的人,最擅长的便是察言观色。 见不见,都是东宫的意思。 只是换了旁人也就罢了,但永昌侯世子不同,永昌侯连天子都要忌惮几分,这个时候永昌侯世子入京的目的,就算不说,东宫也清楚。 眼下永昌侯世子的举动不妥,但应当也是永昌侯授意的,所以有恃无恐。 所以大监才为难。 也因为大监在,岑远没有作声,继续饮茶。 刚才褚石晓的事情涟卿都打听清楚了,那刘凝予这处,她心中更有数才是。 褚石晓他之前没见到,他心中是有担心,但刘凝予他见过,也知晓涟卿应付得了这种草包,所以没出声。 果真,涟卿朝大监道,“让他进来吧。” 大监眼中微讶,顿了顿,然后去唤刘凝予。 岑远低眉笑了笑,一句话都没说。 很快,大监领了永昌侯世子入内,刘凝予恭敬拱手,“见过殿下,见过太傅。” 涟卿轻嗯一声,刘凝予这才抬头,依次看了涟卿和岑远一眼,特意道,“不知道太傅也在。” 言外之意,他是想单独见东宫…… 大监不由看了刘凝予一眼,永昌侯世子连人的脸色都不会看,也没什么眼色,是全然不能同早前的世子相比,但永昌侯府应当也是没人了。 大监余光瞥向太傅这处,岑远饮茶没出声,涟卿开口,“太傅与我在复盘今日国子监学生探讨之事,世子有事?” 涟卿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很清楚,她与太傅在说正事,太傅不会走。 这句,刘凝予倒是听懂了,“哦,祖母让我带了东西给殿下。” 刘凝予呈上手中的锦盒,柯度接过,在涟卿跟前打开,是一枚成色极其上乘的翡翠手镯。 刘凝予特意道,“殿下,这是祖母特意挑选的,万里挑一,配得上殿下。” 他口中每一句都有所指。 涟卿笑了笑,“老夫人有心了,只是我手上带不住东西,怕碎了。” “嗯?”刘凝予愣住。 他没想过东宫会这么说,气氛一时有些微妙,他也尴尬道,“这,这个……” 他是记得祖母给他的时候,眼中并没有太在意,只轻蔑同他说,送给东宫就是,永昌侯府送的东西可比她早前在淮阳郡王府见过的好多了,走个过场,她不会不收。 但刘凝予怎么都没想过僵在这里,要真不收,该怎么办? 东西都拿出来了,送不出去,还不成了笑柄? 刘凝予眼下才陷入担忧中,也明显不像刚才那般理所当然,甚至,有些窘迫。 涟卿又道,“那替我多谢老夫人,东西带不上,会好好寻一处放着。” 刘凝予一脸懵,这,又是收了的意思? 大监看着他这幅呆若木鸡的模样,不说殿下了,就是他看着都觉得头疼。 “收起来吧。”涟卿吩咐声。 柯度照做。 刘凝予也跟着反应过来,他巴不得,又连连笑着应好。 但因为这一幕,已经明显不像早前见涟卿一样自然,而是被人牵着鼻子走,可他也没有要走的意思,还要留下,是想同东宫一处。 大监不好开口,但比起褚小将军,永昌侯世子确实有些难登大雅之堂…… 涟卿又道,“我同太傅还要说今日国子监论道的事,世子要一道听吗?” 这是送客的意思,刘凝予却点头,“正好一道听听。” 这次连大监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了,涟卿看向岑远,“太傅介意吗?” 岑远与她默契,“不介意,殿下说吧,今日如何?” 他问起,她也默契开口,“今日国子监的学生在讨论户部管辖的相关事宜,说起来,我还看到了昨日的几幅熟面孔,原本觉得不太有印象的几人,今日说起粮仓建立和赋税改革的时候反倒让人刮目相看吗,印象深刻。” “哪处深刻?”岑远继续问。 看着他俩一来一回,刘凝予有些懵,也有些插不上话,但又不好走,只能继续坐着。 涟卿也继续缓缓道来,“近来朝中因为粮马道一事,工部和兵部争执不休,但其实户部也是其中缺失的一环。眼下国中粮仓分布太细,都在各州县自己所辖范围内,然后每年征粮的时间,由各州县层层上报,最后统一到存粮处,时间长,运作也慢;可急需的时候,再统一从粮仓下发至需要的地方,也要经过层层壁垒,太慢。那个叫郭白彻的学生提了一条,就是建立各处的粮仓集散,这种集散点的设置有利有弊,我起初以为他会旁征博引,论证利大于弊,但他让我眼前一亮,他没提利弊,也不是为了与旁人争执对错,而是真正在提,南北不同,气候不同,各处的道路和粮食的保存情况不同,所以集散程度也可以不同,因地制宜,有的地方先做粮仓集散,有的地方维持现状,也能慢慢推动起来,倒是比早前户部想要一刀切,最后处处受阻,推行不下去来得好……” 涟卿这一大段说完,刘凝予喉间轻轻咽了咽。 没听懂…… 但不懂也要装懂,只是刚才他就险些听得打瞌睡,眼下在东宫说完之后,他就跟着赞同得点头。 其实也没听懂讲的什么,所以即便点头,心中还是忐忑。 岑远没有戳穿,也没有理会,而是接着涟卿的话道,“那也要看做什么事,用什么力度,解决什么问题。任何事情放在不同时间,都有轻重缓急之分,所以要用不同的人。譬如殿下手中有两个人都可以做同一件事,其中一人,能一呼百应,凭借雷厉风行的手段,当即就能做完,殿下身边需要这样的人;而另一人,则是踏踏实实,步步为营,他却能做得细致,却未必能快,殿下身边同样需要这样的人。他们两人哪怕做得是同一件事,但在不同的时候,殿下要启用的人也应当不同。譬如方才殿下提到的郭白彻,他可以在不棘手的时候,慢慢推行变革;但在应对变化,和突生的变动,可能就需要像赵百道这样雷厉风行的人。” 岑远也同样是长篇大论。 涟卿颔首,“我明白了。” 一侧,刘凝予再次顿住,刚开始还能听一听,后来绕来了绕去,一会儿粮仓的,一会儿用人的,他根本就听不清进去。 满脑子想的都是等从鸣山书院离开后,怎么赌.钱,怎么偷偷找乐子。 他马上就要同东宫成亲了,有些事横竖是不能明目张胆得做了,也不能像早前一样自由无拘束,所以刚才太傅同东宫说话的时候,他干脆在想要怎么寻乐子。 然后太傅突然说完,东宫也问起他,“世子觉得呢?” 他,他? 刘凝予僵住,支吾道,“好,甚好,我觉得太傅言之理由。” 大监心中轻叹,若是早前的永昌侯世子倒还好,眼下的这位,东宫应当看不上了。 刘凝予也觉得尴尬,但这个时候走,就更坐实了他没听,他也怕日后传出去,被父亲这处斥责,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呆着,反正,他是同东宫在一处就是了。 涟卿看了看岑远,继续道,“还有一人,我有印象。” 岑远心底澄澈,“殿下说。” “丁宇,他提了粮马道一事,也说了河流改道对粮马道的影响……” 刘凝予早前就已经听得枯燥无味了,只是方才勉强打起精神。 可眼下,又因为昨晚摸牌九睡得太晚,耳边越发觉得像在念经一样,他忍不住上下眼皮子开始打架,而后是隐隐呵欠,然后是打出呵欠,最后睡着了,头缀了缀,然后又缀了第二次,第三次。 终于,“世子?” 大监唤到第三声上,刘凝予乍醒,想起是在东宫这处,遂又赶紧坐直,但因为刚才瞌睡太重,眼中都是血丝。 这个时候被大监叫醒,既尴尬,又歉意,刘凝予握拳轻咳两声,“我,那个,刚才……” 刘凝予灵机一动,话锋一转,“刚才听了殿下和太傅的探讨,我需要再好好想一想。” “是,原本粮马道的事情也要多思量。” 刘凝予以为糊弄赶过去了,涟卿继续道,“那世子先想想,等整理好了,我还想听听世子高见。” 冠盖曜容华 第61节 刘凝予下巴都险些惊掉,还,还要听他高见啊? 他,这…… 涟卿玩儿呢,“不急,慢慢想。” “哦,呵呵,好。”刘凝予额头都是汗水,他压根儿就没听,他想什么呀,但东宫和太傅应当还有话要说,他再留着,怕更多事情,他赶紧起身,“那,殿下,我先回了。” 涟卿看向大监。 大监一面头疼,一面会意领了永昌侯世子离开外阁间。 刘凝予起初还没反应过来,等到同大监分开,刚走了几步,忽然意识到,不对啊! 刚才东宫的原话是——先好好想想,等整理好了,我还想听听世子高见。 那就是他什么时候想好了,再什么时候来见她,但他刚才什么都不知道啊!那他还怎么往东宫跟前凑啊! 刘凝予傻眼儿。 * 外阁间中,岑远忍不住笑出声来。 “笑什么?”涟卿看他。 “粮马道改道,从永昌走,你怎么不再胡诌些?”他知晓她过往就爱怼人,但这一条实在太好笑。 涟卿奈何,“但他不也是连这个都没听懂吗?等他反应过来,寻人去问粮马道改道走永昌的意思,他就更不好意思出现了。” 他是不用担心她,她自己就能应付刘凝予。 但涟卿轻叹,言辞中都是担心,“刘凝予如此,是因为永昌侯早前也没将他当做永昌侯府世子来教导,所以刘凝予如此,并不代表永昌侯也如此,永昌侯恐怕难应付多了,眼下永昌侯尚在京中,等从鸣山书院回京之后……” 她话音未落,他温声打断,“我来应付永昌侯。” 第037章 幕后 她眸间都是暖意,又忍不住垂眸,将暖意藏在眼底。 大监折回之前,她还是轻抿了一口茶水,同他说起,“其实还有一件事,我没太想清楚。” “殿下说。”他看她。 涟卿轻声道,“之前户部的事情闹这么大动静,老师这趟没来鸣山书院,也是处置户部之事。我记得你说过,天子会在我临政前将此事了解,但迟迟未见动作,这其中会不会有纰漏?” 涟卿说完,不免多看了他一眼。 他温声,“为什么这么想?” 她如实道道,“今日一过,还有明日一整日,后日就是国子监论道的日子了。先不说国子监论道这处是否顺利,但论道一结束就要往京中赶,路上一日,抵京后休整一日,而后就是宫中的生辰宴了,这中间多的一日都没有。按照之前提起的,生辰宴后的第二日就要临政,户部的事真会有结果?” 岑远颔首。 涟卿轻叹,其实她也能想的到,不然老师身为宰相,不会不在国子监论道时出现。 “你早前说过,有人在同天子博弈,天子久病不假,但一直没有动静,就这两三日了,真来得及?还是说,她有什么原因,一定要拖到最后这两日?”她没想通的是这条。 他端起茶盏,微微笑了笑,“秋后算账,又怎么会急?” 涟卿诧异看他,似懂非懂。 他轻抿一口茶水,继续道,“换成旁人应当会想,天子要么是病着,心力交瘁,无暇顾及;要么,就是背后的这条大鱼,在朝中关系盘根错节,付出的代价太多,天子也只能不了了之,你见过天子,你更倾向于相信前面这两条,还是说,会相信天子沉得住气,她会挑最合适的一刻,最合适的时机?” 涟卿虽然记不得早前的事,但天子给她印象,不是不精明那种,相反,天子很精明,而且,喜怒不形于色。即便是在寝殿中,但凡天子听说朝中和军中之事,也都见慌乱过。 “我信天子在等合适的时机,只是等眼下了……”言及此处,涟卿忽然间想明白了一般,诧异看他,“你是说,天子眼中合适的时机,是生辰宴?” 岑远这才笑了笑,目露赞许。 涟卿早前从没想过。 生辰宴不比旁的,百官入宫,还有外地入京的诸侯,世家和封疆大吏…… 涟卿难以置信。 岑远继续道,“上君要礼部操办生辰宴,哪里瞒得住天子?要么,就是他们两人在一处商量好的;再要么,天子什么都知道,但什么都不说,请君入瓮。” 涟卿看着他,眉头微微拢起。 他余光瞥过四周,幽声道,“生辰宴上一定会有动静,而且是不小的动静……越是着墨越少的事,事情越大;眼下越安静,背地里的暗潮涌动才最多。” 涟卿鼻尖凉气,“那,我应当做什么?” 他笃定,“做不知道。” 她看他。 岑远沉声,“如果天子想让你知道,你早就知道了,她不想你知道,是不想你牵涉其中。户部上下同这处一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天子是要你直接避开这场风波。如果我没猜错,她让你提前几日到鸣山书院准备国子监论道之事,就是要支开你,让人日后复盘的时候,也只能说起你在鸣山。” 涟卿恍然大悟。 岑远看她,“无论生辰宴上发生什么,东宫都会临政,这是天子要的,所以,反推之,阻碍东宫临政的,就是天子也扫清的。也就是说,户部背后牵出的这条大鱼,一定是不想殿下顺利临政的,殿下能想到什么?” 涟卿喉间轻咽,凝眸看他,“寒光寺没来得及出手,藏在暗中的刺客,还有在东宫刺探你虚实的刺客。” 岑远再次欣慰颔首,“殿下聪慧。” 涟卿看他,他笑道,“很快就会知道了,寒光寺和户部背后的人。” 涟卿心中唏嘘,她想问的,好像他都说了。 她想问的,他其实一直都清楚。 “太晚了,殿下今日累,早些歇下吧,明日还有一整日,就等后日了。”岑远言罢看她,她轻嗯一声。 他刚起身,她又唤他,“岑远。” 岑远转身看他。 “我,我是想说……”言及此处,正好大监折回,她刚才临到喉间的话,又都统统咽了回去。 他笑了笑,温声道,“走了。” 她忽然觉得,她想说的,他好像都知晓。 一直以来,都知晓。 果真,他言辞极少,却让人动容,“生辰宴,我会一直在。” 涟卿看着他背影,没告诉他,眼下她心中好似服下了一枚定心丸,分明知晓之后会动荡,心底却踏实而安稳着。 因为,有他在。 像去寒光寺那时一样…… 出了苑中,岑远的面色才沉了下来。 他方才是告诉她,生辰宴会有人的狐狸尾巴露出来,这个人同寒光寺和东宫的行刺有关,但他没告诉她的是,兴许背后的这个人,还同淮阳郡王府一门灭门有关…… ** 等陈修远回了屋中,陈壁已经在等候了。 夜里涟卿在苑中,有禁军护卫值守,陈壁在与不在意义不大。 “说吧。”陈修远直接问起。 他一面入内更衣,一面听陈壁说起,“主上今日不是让陈淼盯着崔平周崔祭酒吗?崔平周见了刘凝予,褚石晓,还有十余个大大小小的世家子弟,这位崔祭酒大小通吃,拿了不少好处。” 屏风后,陈修远平静道,“那我更想知道,他没见谁……” 陈壁轻嘶一声,“姜容!他没见姜容。” 言罢,似是又怕他忘记姜容是谁,特意强调了声,“就是长得很好看,殿下多看了两眼的那个。” 屏风后,陈修远睨了他一眼。 虽然尽管隔着一个屏风,陈壁都感觉到了眼波横掠,不由噤声。 正好陈修远已经换了衣裳,从屏风后出来,淡声道,“有意思,这些人里,要么是主动去见的崔平周的,也要么是崔平周主动去见的……换言之,这个姜容,他既不相见,对方也不想见他。” 陈壁眼前一亮,“应该可以这么说。” 他早前怎么没想到的? 陈修远看他,“找人盯着姜容。” 陈壁不假思索,“已经有人盯了。” 陈修远再次看他。 他讨好笑笑,“毕竟,姜容这幅长相,西秦国中的贵女都喜欢,他还是很容易对主上造成威胁的,所以属下就先让人去盯着他了……” 看着陈修远越发冰冷的目光,陈壁赶紧拍了拍自己的嘴,诚恳道,“要你多管闲事,你有那么闲吗!” 陈修远无语。 良久,才又想起什么似的,问起,“信良君呢?” 陈壁应道,“信良君巡了一整日的山,前山后山,能看得出他很不喜欢今日来的世家子弟,尤其是永昌侯世子刘凝予这类的……就像他不愿意同这些人打交道,所以宁肯去巡山一样。” “哦,对了!”陈壁想起,“黄昏前后,信良君忽然下山了。” 陈修远皱眉,“他做什么去了?” 陈壁摇头,“这就不知道了……信良君身边的人多,我们的人在这里身份敏感,还不像跟着崔平周,若是贸然接近信良君,怕是要捅娄子,但信良君下山前,脸色明显很难看。” 陈壁补充,“对,比那天晚上见到主上时,还要再难看些。” “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不先告诉我?”陈修远蹙眉。 陈壁环臂轻叹,“这不是主上在东宫那处,还有刘凝予在的时候吗?” 陈修远没说话了,目光落在一处出神许久才抬头,“去找人打听下,外地的诸侯,世家和封疆大吏里,谁是今日入京的?再看看这些人里,谁今晚来了鸣山书院?” 陈壁眼前一亮,“主上的意思是?” 陈修远沉声道,“他是去见人的,而且,一定是他不想见的人。” * 鸣山山脚下的隐秘处,信良君驻足等了很久,身后的副将没有一道跟来,他看着黑夜中出神。 冠盖曜容华 第62节 忽然,身后脚步声想起。 信良君顺着脚步声转身,目光中并不友善。 而定远侯取下黑衣斗篷,淡淡唤了声,“兰亭。” 第038章 耀眼 夜幕降下,周围都漆黑不见天日。 信良君一身戎装,只身一人,副将在很远处,没有上前,也看不到这处是谁。 而定远侯身披斗篷,身后近处跟着的侍卫,脸上一道伤疤,鹰目锐利,手中握着火把,替定远侯照亮。 信良君瞥了他一眼,而后看向定远侯,面若冰山,“我同定远侯算不上熟络,大可不必直呼我名字。” 定远侯也看向他,脸色由方才的略有期盼和惊喜,慢慢平静下来,只剩一双深邃幽远的眼睛好似将他看穿。 他没有怒意,但也沉声,“那信良君想让老夫如何称呼?” 信良君移开目光,“定远侯有话就直说吧,我有要务在,不便离开太久,定远侯应当也不想让人看见我们在一处,既然你我都有不便,长话短说吧。” 信良君语气都是疏远,定远侯身后的刀疤侍卫已经有些蕴意,定远侯却轻叹,“老夫就是许久没见过信良君了,正好入京,先来看看信良君。” “那定远侯看过了,可以回京了,叙旧更不必了。”信良君言罢转身。 “信良君。”定远侯出声,黝黑夜色中,手中的火把映出目光如炬,也是枭雄之姿,“天子久病,适时取之。” 信良君原本只是驻足,没有转身的,眼下,皱眉转身,凌目看他,“你试试。” 定远侯身后的侍卫握紧火把,因为对方的冒犯,明显怒意,定远侯伸手,他才敛了怒意。 信良君又看了定远侯一眼,而后转身,什么都没再说。 * 宫中,岁之快步上前到洛远安身侧。 洛远安还是在清净苑中看书,身侧并无旁人,洛远安一面看书,一面淡声问起,“没冲突吗?” 岁之轻声,“一直没有。” 洛远安目光凝在书页上某处,没有再移开,脑海里都在想信良君的事。 不应当…… 他是有些不信,信良君会不与东宫冲突,但这话出自岁之之口,不太有疑义。 “摩擦都没有?”他又问了声。 岁之如实道,“听鸣山那边的消息,信良君一直对东宫敬而远之,几乎都不怎么照面,也离得远,所以基本没有摩擦。” 洛远安很少这般皱眉。 他不是不信,是根本不信。 去鸣山之前,东宫还在宫中同信良君遇上过,也冲突过,也被信良君吓得不轻。 不应该,才这么短的时间,就去了趟鸣山…… “定远侯呢?”洛远安又问起另一处。 岁之应道,“定远侯原本该今日入京的,但听说一路水土不服,请了大夫来看,所以路上耽误了,暂时还未入京,怕是要明日。” 洛远安噤声稍许,而后才道,“我知道了。” 岁之拱手退开。 洛远安缓缓放下手中书册,老狐狸要入京了…… * 翌日晨间,陈修远洗漱更衣完,陈壁已经在外阁间中等候了。 “主上。”陈壁拱手。 陈修远低声,“昨晚谁来了?” 陈壁瞪圆了眼,“没人来。” 陈修远握筷子的手顿了顿,抬眸看他,没人来? 陈壁点头,“从昨晚到眼下,没有来鸣山书院。” 陈壁的话倒是让陈修远意外,但陈壁也知道,他再意外,也不会意外到哪里去。 果真,陈修远继续伸筷子夹菜,好像在说,没来就算了。 陈壁头疼。 陈修远却问起,“信良君嗯?” 陈壁应道,“回书院了,听人说,在书院中憋坏了,去前山中转了转,散了散心就回来了。” 陈修远继续平静开口,“什么时候的事?” “没多久。”陈壁想了想,“好像就够一趟上下山的时间,可能真的是去散心去了。” “不会。”陈修远轻声笃定。 陈壁看他。 他伸手端着碗,优雅而从容,“他有事想隐瞒,而且见他的人也很聪明,已经连夜回京了。” 陈壁:“……” 陈壁反应过来,“我明白了,那我让人去打听昨晚至今晨抵京的人。” “打听不到的。”陈修远淡声。 陈壁没明白。 陈修远看他,“如果这个人都谨慎到连夜回京了,又怎么会轻易让你查到他的行踪?旁人一定不知道他来鸣山了。” 陈壁轻嘶一声,恍然大悟,“我明白了,那就是要找昨晚那个时间之前就已经入京,但在那个时间段却没有在京中露面的人。” 陈壁陷入思绪,“但马上就是天子生辰宴,来京中的人数不胜数,真要找,无异于大海捞针啊……” 陈壁感叹。 “所以才说,这个谨慎。”陈修远轻声。 等陈修远放下碗筷,才继续道,“信良君性情急躁,这两日他在鸣山书院见到世家子弟时,根本没有顾忌过,昨晚这一趟如此谨慎小心,更说明,来人的身份不简单。” 陈壁看他。 他撑手起身,悠悠道,“他不想见,但又不能像无视这些世家子弟一样,无视这个人;所以去了一趟,就匆匆折回——说明这个人在朝中一定很有威望,而且,同他的关系不会近,或者说看起来不近。你按照这个去找,昨晚在京中没露面的,也有可能,是今日才抵京的人里……” “我知道了!”陈壁会意,“我这就让人去。” 等陈壁离开,陈修远才垂眸。 信良君的立场很重要,弄清他背后还有谁在,或是想左右他的立场更重要。 信良君在京中的角色举足轻重,因为他不属于任何一派,所以洛远安同他亲厚,也不会有人忌惮。 陈修远端起水杯轻抿一口,无论是寒光寺,还是东宫行刺,没有哪一条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大鱼要慢慢浮出水面了…… 他希望,同信良君无关。 * 涟卿一直有早起的习惯,用了早膳,离今日国子监学生的探讨还有些时候。 涟卿在苑中的凉亭中翻着书册。 京中夏日炎炎,但鸣山中却多了几分清爽,尤其是晨间的时候。 有清风虫鸣,也有晨曦微露,是一日中最舒服的时候,能在苑中的凉亭内看书,听着山间的虫鸣鸟啼,鼻息间都是雨后的清新,是一种享受。 殿下在凉亭中看书,近处是瓶子在伺候,大监远远看着东宫,柯度就在大监一侧。 “我好像觉得殿下气色好多了,整个人都圆润了些。”大监是想说殿下早前太瘦了,而且怏怏没有精神。 柯度应道,“殿下早前时常梦魇,夜里睡不好,后来没做噩梦了,何嬷嬷也来了东宫,将东宫照顾得细致。有何嬷嬷在,殿下不像早前那样,忙起来的时候就有一顿没一顿的,也不糊弄。日常的起居,作息,” “那是好事。”大监感叹。 言辞间,有值守的禁军入内,“大监,柯度公公,国子监的学生来了苑外,说昨日同殿下谈起过粮仓建制的事,几人回去越谈越兴奋,成了一分简短册子,想在今日别处讨论前,同殿下详细说起。” 禁军将册子递上,柯度接过,大监朝柯度道,“去问问殿下吧。” “是。”柯度去到凉亭处,同涟卿提起。 涟卿放下手中书册,接过柯度递过来的册子,眸间微讶,权且不论是否可行,但这洋洋洒洒的一册子,富含热忱,才能连夜做完,而且工工整整誊写了一遍…… 见这样的人,至少远比见刘凝予之流要有意义得多。 “请他们进来吧。”涟卿温声。 柯度照做,很快,三个学生入了苑中,朝她拱手,“见过殿下。” 涟卿逐次看去,“郭白彻,冯宇西,赵逐亮?” 三人都愣住,殿下记得? 涟卿轻声道,“我记得你们三人。” …… 远处,大监看着东宫同国子监学生一处,不由欣慰笑了笑。 自从太傅来了京中之后,殿下的确是慢慢有东宫的气度模样了。无论是昨晚同太傅一处说起朝事时的从容不迫,还是眼下同学生在一处时的淡然沉稳,都与早前不一样了。 大监远远看着。 * 晚些时候,陈壁来了苑中。 见涟卿在凉亭中与学生说话,陈壁拱手,涟卿微微颔首。陈壁就在凉亭外,同瓶子在一处。 冠盖曜容华 第63节 大监问起,“这不是太傅身边的侍卫吗?” 柯度笑道,“哦,是,陈侍卫细致,这几日太傅在忙,陈侍卫就在殿下这处,有事就同太傅知会一声,也能替殿下解围。” 大监转眸看向凉亭中,也差不多到时辰了。 凉亭中,郭白彻,冯宇西,赵逐亮也纷纷起身,因为离得远,听不真切,但隐约能听到三人口中断断续续,大致是说殿下能听他们说这些,荣幸,也激动,然后是殿下提了句明日论道,好好表现。 瓶子去送。 也有鸣山书院的管事小吏来了苑中请大监,“崔祭酒请大监商议明日论道之事。” 大监是替天子来的,有些安排理应知会大监一声,大监也会安排东宫这处。 大监离开,陈壁和柯度也正好陪着涟卿一道去翠园。 “太傅今晨早些时候就去见傅司业了。”陈壁同涟卿说起,涟卿应好。 从苑中去翠园路上,‘偶遇’了不少人,大多都是朝东宫见礼。 譬如刘凝予,这次见到东宫也都远远行礼,没敢轻易上前;倒是昨日见过的宜安郡王之子莫平东,借着说话的缘由,一直同涟卿一道,“昨日听他们说殿下在翠园听了许久赋税,粮仓和国库探讨之事,今日应当是古册典籍,我也很有兴趣,正好与殿下一道。” “不用了吧。”涟卿婉拒。 莫平东锲而不舍,“殿下有所不知,今日会有不少大儒和学者前来,不才正好对古册典籍有所见解,在殿下身侧,或许能替殿下想上一二……” 陈壁朝柯度挑眉。 柯度悄声道,“宜安郡王之子,莫平东。” 陈壁朝他使了使颜色,柯度会意。 “世子,等等!”陈壁忽然爆发一声充满迟疑,惊吓和慌乱的声音。 莫平东原本有些恼,他正同东宫说着话呢,转身时却被陈壁目光吓住,“怎,怎么了?” 陈壁看着他先前后背的方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殿下,先走吧,要迟了。”柯度适时开口,涟卿心底澄澈,“世子,稍后见。” “诶!诶……”莫平东正想说着什么,陈壁一脚上前,挡在他越东宫之间,他动,他也动,他挪,他也挪,眼看着东宫走远,莫平东有些恼意,“你!” 陈壁一脸尽量平静得模样看他,艰难道,“世子,真别动。” 这次,莫平东是僵住了,“什,什么?” 陈壁开始胡诌,“山中的蜘蛛,有些大,颜色鲜艳,应当带毒。” 莫平东郑愕个人脸色都变了,想赶紧出声,又怕出声激怒身后的东西,便也顾不了那么多,颤声道,“那,快,快弄下去……” 陈壁深吸一口气,僵持道,“急,急不得,世子,那个蜘蛛,它,它就在你脖子后,别动了,怕会……” 莫平东都不是脸色变了,是整个脸都煞白了,毫无血色。 陈壁慢慢往后移过去,“别动,世子别动。” 莫平东怎么都不敢动了。 陈壁忍住笑意,一面继续挪动着,一面从地上拾起一小节树枝,“诶,怎么回事,刚才还在,哎呀,世子,该不是钻到你衣领中去了吧。” 他刚说完,莫平东头皮一阵发麻。 但因为没什么感觉,还勉强双腿打着颤,能站稳。 陈壁拿树枝朝他衣领后的脖子处一扔,然后惊呼,“钻,攥紧衣领里去了。” “啊!!!!!” …… 不远处,涟卿和柯度听到宜安郡王世子的尖叫声,还有跑路声。 柯度忍不住笑开。 涟卿转眸,陈壁正好撵上,一本正经道,“好了。” 涟卿忽然想,陈壁同岑远在一处,好像真没什么搞不定的事。 涟卿莞尔。 * 今日是国子监论道之前最后一日自由讨论,因为明日就是论道,所以今日的鸣山书院已经齐聚了不少国中的大儒,学者,所以今日算是明日论道的预热,话题就不再是单一的朝廷,而是更倾向于民生,甚至是流派,典籍等等。 今日的翠园人满为患,里三层外三层,也确实有禁军到房顶上去值守了,怕出意外。 明日的景象,只会比今日更热闹,今日也算是守卫的演练。 郭维一刻都不敢大意。 信良君也亲自在翠园中盯着,人多,就怕处乱子;就算没有乱子,挤压,踩踏,也容易生事。 再加上还有各地来的诸侯,世家,封疆大吏的家中子弟,整个翠园用摩肩接踵,水泄不通来形容都不为过。 涟卿到翠园的时候,基本已经是这幅模样了。 东宫至,翠园中渐渐安静下来。 涟卿在东宫的主位上落座,整个场中,她一眼见到的人是宋佑嘉,宋佑嘉远处一个劲儿朝她招手。因为个头不算高,所以一直在跳,想不引人注目都难。 张大儒转头看他,宋佑嘉才安静下来,不出声了。 崔平周朝涟卿请示,涟卿颔首,翠园中的这一轮探讨也算正式拉开帷幕。 这次来了国中不少大儒和学者,所以起调就很高,是张大儒先赋诗一首,然后翠园中的国子监学生们根据赋诗,各抒己见,不限内容。 看似不限内容,实则才是最难的。 越天马行空的,越不敢在大儒和学者前造次;但因为在场的人很多,又大有百花齐放之势。 即兴对诗,典籍论证,又带了几分风雅之意,同早两日的探讨全然不同,也是到了另一种境界。 涟卿听过在场几个学生的发言,早前没有太多印象的,今日却很好,大抵就是越强则强。而大儒、学者和国子监官员的点评,也似谈笑鸿儒之间。 涟卿安静听着,目光也寻到岑远。 他是太傅,所以同大儒,学者,以及国子监官员在一处,虽然离得远,但一袭风华,很难不引人注目,在一群大儒之中,既没有黯然失色,反而耀眼夺目。 讨论时,涟卿也听到私下议论声。 “那就是名士岑远?早前不怎么露面,近乎没人见过,听说喜欢寄情山水,但又博古通今,学富五车,精通朝野之事,今日一眼,果真是名士之姿,也不知道学问如何?” “能做太傅,天子和朝中自然有考量,定然是厉害的。今日这种场合,太傅又是初次露面,怕是要有大儒点他的。” 涟卿一面听着,一面偷偷看向岑远处。 是偷偷看,不好一直明目张胆得看。 又正好有人提到罗老大人早前的政见,岑远是罗老大人的关门弟子,所以有大儒将话题引到了岑远这处,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岑远身上。 涟卿也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看他…… 这样的人,温文尔雅,翩翩如玉,光是看模样就很难让人移目;而在翠园这样的地方,从早前的低调,到而后的应对自如时,三言两语,言简意赅,未压旁人风头,却谦逊温雅,让人印象深刻。 就算同在场的大儒一处,也丝毫不逊于其中。 宋佑嘉全程笑得合不拢嘴,这可是他六叔啊!他六叔…… 但宋佑嘉还没来得及继续细想,就有人提问到了东宫这处。 这样的自由讨论,原本也会邀约。 方才太傅已经开口,东宫是太傅的学生,紧接在太傅之后,学生同老师之间有差距也是应当的,反倒好下台阶。 故而,有人提问到东宫这处时,翠园当中没有人意外,但当听闻问起的是《临沂手记》的时候,翠园当中顿时议论纷纷,如炸开了锅沸腾一般。 先勿说东宫是女子,就算是国子监中的学生都未必有多少通读过这本《临沂手记》的。 这是几百年前,苍月国中宴相晚年的手记,因为写于临沂,所以叫《临沂手记》。 这本手记涵盖游记,风土人情,也有各处的政治,经济,民风,还有各国博弈,是宴相晚年的集大成之作,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历朝历代临近诸国官员通读之作。 但年代太久了,太偏了…… 众人目光纷纷投向东宫,这两日东宫在国子监学生心目中留下的印象很好,也没人真想在这处为难东宫,但这句问出,勿说东宫,很多人都下不来台。 顿时,翠园中又安静了,崔平周也一头冷汗冒起,没料得这处,正想着是否要替东宫解围,却见一侧,太傅神色平静,并无太多波澜。 涟卿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像脑海中早前就有印象一般,待得园中哗然过后,她大方开口,信手拈来,“宴书臣宴相的《临沂手记》成书于宴相晚年,宴相历经过两朝变革,他的政见在前后有明显改变,这是一本集大成之作……” 忽然间,翠园中鸦雀无声。 不仅是国子监中的学生,就连一侧列席的大儒和学者都诧异看她。 这次是临时提问,不可能透露,而且是张口就道,没有思考时间,也全然不像背诵…… 早前一直以为东宫为闺阁女子,所知甚少,日后登基,恐怕也是朝中官员一力庇护,但眼下,在翠园中都是男子,她的声音娓娓道来,不需高昂,却掷地有声。 不急不缓,徐徐道来,是心中有成竹,所以不会被当下鸦雀无声的场景左右。 很多人都愣住看她。 刘凝予眼睛都直了,想起昨晚东宫与太傅在一处说起粮仓改制和粮马道改道一事时,好像就是如此。 崔祭酒和傅司业眸间都是诧异,从来不在朝中说话,也轻易不会开口的东宫,忽然开口,确实惊讶到了众人。 姜家原本就是有名的书香门第,旁人听得是热闹,他却听得仔细。 褚石晓环臂,认真打量着眼前的东宫,早前他听到的东宫,仿佛和眼下听到的判若两人。 信良君没有移开目光,一直皱眉看着她。 旁人更是屏住呼吸,像是怕错过了东宫口中旁的话。 只有岑远低着头,耳畔是她的声音,脑海里都是早前。 ——我们家小祖宗,没别的什么爱好,就喜欢就看书,什么书都看,博览群书,要不怎么怼人这么厉害? 涟恒的话还似历历在目,他也想起问过她,“永建(涟恒字)说你喜欢看书,为什么喜欢看书?” 她慢悠悠道,“因为有趣的人不多,但有趣的书多,看书比看人有趣。” 他轻笑,“有意思。” 她看他。 他看了看她手中的书,“《临沂手记》,你在看宴书臣的书?他的书很早了……” 冠盖曜容华 第64节 他那时起就觉得她特别。 她温声道,“早也无妨,宴书臣的书,自成一派,我看了他许多书。读书是与前人的交流,虽然前人已经作古,但依然可以神交,多好。” 他笑开。 …… 他收起思绪,她还在说起宴书臣的《临沂手记》,他一点都不意外。 他能教授她功课,原本就是因为她好学,也好奇,看过的书册很多,许多事情一点就通,也很快就会融会贯通。 她原本就不输给这里的任何一个人。 而再看当下,就算她是女子,却也是这里最瞩目,最耀眼的一个。 明明今日是论道的预演,但谁都没想到真正未曾显山露水的人是东宫。 与他而言,却无可非议是她! 翠园当中一直很安静,从最初的错愕惊讶,到越渐认真听着,宋佑嘉都听得瞠目结舌。 这…… 早两日参与探讨过的国子监中学生和官吏,都不由想起自己在东宫面前滔滔不绝时,东宫一直都耐性听着,亲和,也有赞许;但真正到了今日,才知晓东宫是低调谦逊,大有东宫气度。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一直到她说完,翠园中许多人都未反应过来,还是寂静一片。 但很快,就有国子监的学生带头称妙。 紧接着,叫好的人越来越多。 并非阿谀奉承,今日在翠园中,也无需阿谀奉承。 近在眼前的就是大儒和学者,也都听得清楚,东宫口中并非只有这本《临沂手记》,而是由这本手记,一连带出了八.九本古籍,旁征博引,丝丝入扣,读书之事,从来都不是临时抱佛脚。 东宫,应当是个极其好学,且极有学识和天赋的人,还是这个年纪…… 这些都是大儒,学者,和国子监的学生心中所想。 但也有朝中官吏敏锐得捕捉到了更重要的端倪——东宫在朝中的威望,应当要从这里开始了,从国子监的学生处,国中的大儒,学者处,从国子监论道处! 第039章 糖葫芦(上) 今日的探讨大约在黄昏前后结束。因为有大儒的参与,今日的探讨与昨日相比,激烈和精彩程度大有不同。 遇强则强,国子监的学生在这样的环境下,反而被调动了潜,慷慨激昂,指点时政,激扬文字。场上有讨论的,场下也有议论的。有争论,有探讨,思辨的碰撞中,不知不觉,一上午的时间眨眼就过去。 暂歇稍许,很快,又开始了下一场探讨,激烈和精彩程度不减晌午之前。 虽然明日才是正式的国子监论道,但越正式,受得限制越多,反倒不如今日这般兴致闲谈。这场盛会前的预热,兴许比盛会本身都还要精彩。 …… 等今日的探讨结束,国子监的学生们围着几位大儒继续请教;涟卿则同崔祭酒和傅司业一道。 明日就是国子监学生论道,早前定下的议程因为部分行程的调整也要随着调整。崔祭酒和傅司业将调整过后的议程递给涟卿过目。 早前的探讨过后,崔祭酒和傅司业看她的眼神都与从前不同,并非是她学识到出神入化的程度,只是之前在朝中的低调同方才的信手拈来的冲击太大,而且,东宫的学识确实在国子监的这一批学生中都算出类拔萃的。 “就按崔祭酒的意思来。”涟卿大致看过。 “是。” 等涟卿从翠园出来,也见郭维同信良君在一处说话。明日就是论道,鸣山书院中的布防和安全也到了最该谨慎的时候。 见了她上前,郭维停下,“殿下。” 信良君则是看了她一眼,没说旁的,就叮嘱了郭维一声,“看紧些。” 郭维应声后,信良君转身就走。 虽然还是没搭理她,但涟卿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好像是头一次,信良君看她的眼神不像早前那么厌恶,或者凶神恶煞。 一侧,郭维出声,“殿下放心,鸣山书院的布防都已经安排妥当了,信良君也在,不会有旁的事,只是……” 郭维言罢看她。 “说吧。”涟卿轻声。 郭维继续道,“明日就怕万一,有人趁着国子监论道的时候行刺东宫,所以会让人在殿下在殿下身。” 涟卿颔首,“好。” 她不知道为什么郭维会一幅欲言又止的表情。 郭维握拳轻咳两声,“方才同信良君商议,最保险,是末将同信良君中的一人守在殿下身侧。末将要统筹整个鸣山的布防,但信良君在,殿下这处恐怕多有不便,所以末将刚才寻信良君商议,请信良君明日替末将总揽全局,末将在殿下这处。但末将也没想到,刚才同信良君提起此事的时候,信良君说他明日同殿下一处。” 涟卿:“……” 涟卿瞪圆眼睛看他,她不愿意啊! 郭维再次轻咳两声,特意道,“刚才太傅也在,信良君提起的时候,太傅没说什么。” 岑远? 岑远这么谨慎的人都松口了,她好像也不好说旁的…… 涟卿轻声道,“照郭将军的意思办吧。” “是!” * 从翠园回苑中路上,涟卿还在想信良君的事,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唤她,“殿下。” 涟卿转身,姜容? 姜容拱手,“殿下。” “有事?”涟卿疑惑看他,她看得出,昨日姜容其实是能避则避。 姜容抬眸看她,“没什么要事,就是方才听到殿下说起宴书臣的手记和对宴书臣的见解,有不谋合同之处,心中尚有感慨在,我一直喜欢宴书臣,也看过他很多书册,只是如今提起他的人很少了,所以刚才听到殿下口中的宴书臣,料想殿下应当很推崇他,故而,想同殿下探讨。” 姜家是西秦国中有名的书香门第,子弟可以不入仕,但在致学中素有威望。 姜容昨日不怎么愿意见她,但今日说起宴书臣来,就全然换了另一幅模样,是真的兴趣不在权势上,而是在念书与学识上。 譬如当下,就兴致勃勃问起,“殿下看过《历山游记》吗?” 涟卿眉头微拢,她记不得早前的事了,但看过的书好像都在脑海里,《历山游记》,她有印象。 涟卿颔首。 姜容目露喜色,痴迷道,“殿下熟悉宴书臣,可否觉得《历山游记》其实是出自宴书臣之手?” 涟卿拢眉,《历山游记》是公子齐写的…… 涟卿正要开口,脑海中却忽然掠过意思印象——“我觉得,《历山游记》就是宴书臣写的。” 是她说过的话。 见涟卿怔住,姜容诧异,“殿下?” 涟卿才回过神来,脑海中有模糊的印象在,她是好像说过这番话,也循着模糊的印象道,“《历山游记》里,总会刻意出现一个“安”字,公子齐的行文很留意避开重复的字,只有这个“安”字,他从来不会避开。” 姜容眼前一亮,认同道,“是,《临沂手记》里,宴书臣也有同样的习惯。虽然《临沂手记》中,宴书臣的文风改变了,行文也不一样了,但是这个习惯还是特意保留了下来!” 姜容面露欣喜,“其实公子齐和有记载宴书臣出现的年代相差不过十余年,就算从宴书臣晚年《临沂手记》时间推断,也极有可能是宴书臣本人。我早前同所有的人说,他们都不信,但殿下这处却是信的,高山流水,知己难遇,这一趟没白来。” 姜容说完,再次朝她拱手行礼,“不耽误了,姜容告退。” 待得涟卿点头,姜容高高兴兴转身走了。 陈壁:“……” 陈壁看着他,眉头都不免皱紧了,果然,有时候长得好看也不一定好,脑子可能是坏掉了,这么看,还是主上好。 * 等涟卿回了苑中,见岑远在暖中的凉亭中同‘没想好’在一处。 这几日,她都快忘记‘没想好’了。 自从到了鸣山书院,她每日都在忙,‘没想好’则每日都在撒欢。 鸣山书院这处宽敞,‘没想好’有的放矢,云雀看着它,它也跑不远,眼下看到它同岑远一处,涟卿才想起它这几日应当是玩疯了。 岑远听到她脚步声,回头看她。 ‘没想好’趁机从桌上跳到了岑远怀中,亲昵得像他的猫一样,蹭来蹭去。 “回来了?”他温声。 “嗯。”涟卿莫名觉得他口中这句“回来了”听出亲近,她轻声道,“刚才见到姜容了。” 她是想说见到姜容所以路上耽误了,姜容喜欢宴书臣,一直说了很久的话;但见岑远的模样,没在意。 她忽然想,他好像从来没有在意过这些。 他就好像一直是太傅该有的角色,传道,授业,解惑,也会去寒光寺替她解围,但他一直恪守太傅的角色,很少介意过旁的事情…… 他明明亲过她,但两人间一直都是没有明说过的暧昧。 她眸间微滞,似是有什么压在心里。 回神时,见岑远看她,她轻声,“怎么了?” 他笑了笑,“今日,很好。” 她也看着他,若是放在往常,她应当是高兴的,但忽然想,他口中的那声“很好”,就真的只是“很好”的意思。 就像在寒光寺时,他有自己的矜持,原则,不会越雷池;但他也会在无人时,偶然暧昧亲她。 “殿下想什么?”他声音清冷。 她转眸看他,欲言又止。 他也看她。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他好像什么都知晓,她想什么他也都能猜到。 冠盖曜容华 第65节 “我……”她口中迟疑。 他轻声,“姜容?” 她愣住,算是默认。 他笑了笑。 她还没来得及出声,他温和道,“殿下不喜欢他。” 涟卿:“……” 涟卿看着他,莫名脸红。 他是什么都知道。 他伸手抚了抚‘没想好’的头,继续道,“明日是正式论道,结束后还有酒宴,今晚早些歇息,今日不用授课了。” 她才反应过来,他是特意来说一声这个的。 起身前,他放下‘没想好’,忽然平静道,“我没吃醋。” 涟卿僵住,以为听错,但脸色没有由来得红了,也突然不敢看他。 他唇畔微微勾了勾,轻声笑道,“殿下要是想我吃醋,我也可以。” 她听错他语气中的笑意,她继续整个人僵在原处,没说话,也脸红到了脖子处。 他起身时,衣裳摩挲的窸窣声悠悠落在她耳畔,又飘进心底。 半晌,涟卿还似蒸熟的螃蟹一般,一动不动。 * 也不知道是不是方才的缘故,涟卿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殿下不喜欢他。 ——殿下要是想我吃醋,我也可以。 愁死了,怎么这么丢人,被他看穿的一点儿都不剩,涟卿牵了被子捂住头,他怎么什么都能猜到! 明明知道明日就是论道,但她怎么都睡不着。 外阁间中,何妈也听她一直在翻身,翻了很久,直到半夜了才没动静,是睡着了。 稍许,何妈到了内屋,果真见她将被子踢掉了。 她怕热,何妈上前,牵了蚕丝薄被轻轻盖在她腰间,不会着凉就好。 …… 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涟卿迷迷糊糊梦到了早前时候。 “我觉得,《历山游记》就是宴书臣写的。”她轻声笃定。 涟恒凑近,一面同她一道看着她手中的书册,一面笑道,“他托梦给你了?” 她无语看他:“……” 涟恒笑得捧腹。 “为什么?”岑远却问起。 她应道,“因为《历山游记》里,总会刻意出现一个“安”字,公子齐的行文很留意避开重复的字,只有这个“安”字,他从来不会避开,是特意的。” “为什么是宴书臣?” “因为《临沂手记》里,宴书臣也会特意重复这个字。”她言简意赅。 涟恒托腮,“公子齐和宴书臣文风差那么远。” 她据理力争,“因为《历山游记》是少年游记,《临沂手记》是晚年的大成之作,是一个人的心性变了,文风也会变。你再看看他做宰辅时候的行文,也有流传下来的,可那个时候,他每一篇都刻意避开了“安”字,所以我推测,从年少时起,宴书臣心里就有一个很重要的人,“安”字就是所指;后来发生了变故,宴书臣会特意避开“安”字;但最后写《临沂手记》的时候,他心性又变了,是故人重逢!” 她刚说完,涟恒就伸手摸了摸她额头,“小祖宗,你没事吧,魔怔了是不是?你还是看看话本子吧,哥哥给你买话本子,好不好?” 她恼火,“把你的爪子拿开。” “乖!”涟恒闹腾,“哥哥给你买糖葫芦。” “你还是自己吃吧。”她嫌弃。 “我信。”一侧,岑远开口。 她好奇看向他,好像那个时候同他还不熟悉,但他信了她说的话。 涟恒在一侧抗议,“喂喂喂!哄妹妹这种事情你都要和我抢!” 他如法炮制,“把你的爪子拿开。” 涟恒果然很恼,“诶,你们俩……” 她不由笑开。 岑远起身,“走,小尾巴,我们买糖葫芦去,不带他。” “好。” 睡梦中,她莞尔…… 第040章 糖葫芦(中) 翌日,是国子监正式论道的时间。 涟卿很早就起,这是朝中的大事,她是东宫,是代天子来的鸣山书院,所以她不能迟。 沐浴更衣完,青鸾取了朝服来,何妈与青鸾,云雀三人一道替她更衣。 今日国子监论道的朝服与早朝的朝服不同,是偏隆重的礼服,只会在出席正式场合的时候穿。 涟卿原本就生得好看,平日里的玲珑韵致在礼服下的衬托下显得端庄雍容,却又不呆板,印象刻薄,而是说不出的明艳与气质在一处,优雅而从容。 青鸾和云雀一人帮她整理裙边,一人帮她整理袖边。 何妈嘴角微微勾起。 她见何妈看她的时候出神,“何妈,怎么了?” 何妈这才回过神来,温和笑了笑,“没什么,就是见殿下合身,好看。” 她当然不信。 虽然她认识何妈的时间不长,但何妈对她很好,见她出汗的时候,会替她擦汗,怕她睡不好,会夜里替她盖被,她有时看书不想起身,何妈会催她动…… 好像,这还是自她有印象来,第一个这么无微不至照顾她的人。 但同何妈相处很舒服,何妈的关心不会喧宾夺主,似春雨一般,润物无声。 “何妈?”她尾音上扬。 何妈欣慰道,“就是,看着殿下,觉得什么都好。” 她没说谎,眼神也没骗人,是真的欣慰。 涟卿尽收眼底。 忽然间,她想起早前问岑远的。 ——你不是说,何妈照顾过你母亲和妹妹吗?那,她们呢? ——她们都不在了。 涟卿忽然想,是不是这个缘故,何妈对她不一样。 何妈是在看她,也想起了,岑远过世的母亲和妹妹? 涟卿迟疑间,何妈转眸看向一侧的铜壶滴漏,温声道,“去吧,殿下,快到时辰了,今日是大事,迟了不好。” 涟卿也看了看,然后应道,“那我晚些回来。” 何妈微楞。 ——何妈,我晚些回来。 何妈眸间微润,特意垂眸没让她看见,轻声道,“好,老奴等殿下。” 涟卿笑了笑,转身出了屋中。 大监已经先去了今日论道的地方,柯度和瓶子也已经在苑外等着涟卿了。 何妈目送她的背影同柯度和瓶子一道离开苑中,不由想起尘封很久的事。其实并不只有难过,更多的,是温情,想念和暖意…… ——何妈,日后我去哪里,何妈就去哪里! 何妈湿了眼眶。 * 今日的国子监论道在书院正厅——古今堂举行,取博古通今之意。 国子监学生论道每两年一次,是朝中盛会。 今日论道,所有国子监学生都身着统一的衣裳,朝气,庄严,肃穆,又儒雅。 就连今日论道中侍奉茶水的书童都是统一颜色的衣裳,整个古今堂中都透着浓郁的学术之气和朝气蓬勃,还有庄重严谨。 涟卿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 等涟卿到的时候,国子监的学生,官吏,大儒,学者,还有前来围观的诸侯,世家,封疆大吏的子弟悉数都已到场。 古今堂内外也都布满了值守的禁军,涟卿入内,周围纷纷投来目光。 虽然这两日都已经见过东宫,但毕竟不是这样的正式的场合,今日无论是大儒,学生,学者,官员皆尽盛装出席,再加上周围的禁军衬托,涟卿的身影便如这古今堂、书院,甚至这鸣山中最惊艳的一道风景。 从早前东宫是宗亲之后,不过寥寥数日,留下的只有昨日论道时的深刻印象,而到今日,一身隆重朝服,优雅,明艳,与气度兼具,才似一个早前旁人都未曾见过的东宫。 箍紧堂中近乎鸦雀无声…… 等涟卿入了古今堂苑中,众目睽睽下,郭维和信良君都朝她拱手,郭维还好,但信良君如此举动,便有些打破了信良君和东宫不合的传闻。 尤其是信良君跟在东宫身后,东宫落座,信良君也在身后落座,是行护卫安稳之职,都让古今堂中的众人更觉察了几分早前的传闻不实的意味在。 崔平周崔祭酒上前请示,“殿下。” 冠盖曜容华 第66节 她是东宫,天子不在,她代天子出席,便以东宫为尊。 “开始吧。”涟卿颔首。 傅司业远远拱手,而后敲响了一侧的铜锣,意味着,两年一度的国子监学生论道正式拉开帷幕。 今日的论道共分两轮。 晌午前为第一轮论道,论天地,可由天地衍生; 晌午后为第二轮论道,论阴阳,但不可无限制衍生,要贴近朝政和民生。 是层层递进之意。 其实这两个议题,这两日都有提到,但今日的要求讨论更深入,彻底。 学生与学生之间,拂袖思辨,既有初生牛犊的无畏,也有大气磅礴,激动人心; 大儒与学生之间,是抛砖引玉,大道至简,深入浅出,旁征博引,皆在弹指间; 更有大儒与大儒之间的思维碰撞,学富五车,博古通今,谈笑间,掷地有声,余音绕梁,是大家之谈。 思辨与言辞的激烈碰撞,一次又一次得将今日的论道推向高.潮,又是下一个高.潮…… 而今日所有登场的学子,大儒,学者,都是耀眼的主角,如璀璨星河,令人神往。 不虚此行! …… 一整日的论道下来,精彩之处频频,更得了数不清的掌声雷鸣与思辨会友。 论道不分高低,只有印象深刻与浅薄。 大儒,学者与国子监官员对学生的评价,便是今日论道最重要的一环,也让今日出众之人的言论风采,再次回到众人的视线。 最后,是东宫的总结呈词。 原本,这份总结呈词是由国子监官员一早就拟定好的,无论今日论道成功与否,也无论今日涌现出的哪些学子让人印象深刻,这份总结呈词都可以应对,是模板范文,东宫只需要背诵即可。 但东宫最后的总结呈词,不仅有国子监官员写在呈词中不痛不痒的部分,还例举了今日让她印象深刻的言论,佩服的大儒、学者之词,这些,都是即兴而非提前背诵的。 更难得的是,这些褒赞不少出自《古今论》,信手拈来,恰到好处,是熟念于心。 东宫今日的这份总结,比之昨日大有更上一层之意,若是昨日只是因为谈吐和学识让人刮目相看,今日就是坐实了东宫在众人心中的印象。 不仅听得懂,而且点评得精妙。 就算放在国子监的这一批学生里,都算佼佼者。 涟卿说话的时候,信良君一直在侧身后看她,目光从前两日的厌恶,到后来的冷漠,不关心,再到今日,在听她最后总结呈词的时候,也会稍稍捏把汗,希望她能最后都不出错,最后一句言罢,他也跟着莫名松了一口气。 他早前是答应过天子,如今,是希望她即便是女子,也不必被人看轻。 她有这个底气。 信良君没出声。 …… 等论道落下帷幕,涟卿才敢看向岑远处。 从晨间到眼下黄昏,她只偷偷看了他一眼,因为怕分心,怕紧张,更害怕出错时,他眼中会不会有失望。 但她做到了。 她看他,他低眸笑了笑,同一侧的张大儒说话。 她知晓他看到了,只是敛藏。 * 论道结束,国子监都在古今堂中设了晚宴。 大儒,学者,国子监官员和学生代表,还有各个世家子弟都齐聚一处。 今日的晚宴同宫宴不同。 虽然也有歌舞,但更多的是夜宴上的即兴赋诗,能对酒当歌,也能奏乐填词,还能就着歌舞直抒胸臆,有文人之气,又不止于文人之气。 岑远是太傅,魏相不在,岑远在离涟卿不远的位置,一侧,是崔祭酒和傅司业。 觥筹交错间,涟卿喝了不少。 远远望去,古今堂中,黑压压的一片全是男子,虽然也会有女子,但都是陪衬,譬如歌姬,舞姬,或是斟茶倒酒的侍女,都不是座上宾。 她想的是,这样的场合,不应当有女子吗? 至少,这西秦国中不会缺比她更专注,认真,学识过人的女子,只是她们都不在这里…… “殿下。”思绪间,又有人敬酒。 是张大儒。 涟卿也举杯,饮酒的时候,余光瞥到岑远也在饮酒。 她早前见过岑远与郭维饮酒,眼下同国子监的官员,学生,大儒和学者一道饮酒,又是另一种风骨。 涟卿不知道是不是方才有些喝急了缘故,尽管看着他,知晓他一直以来都在尽量低调,锋芒尽藏,但她眼中的他,怎么都是人群中最耀眼的那个…… 这一整晚都有人在敬酒,涟卿推辞了不少,但大儒的敬酒,她推辞不了。 岑远看了看她,即便同旁人一道说话,他也一直余光关注着她。 她喝了不少了,但今日这样的场合确实不好抽身。 岑远远远看了柯度一眼,柯度借故,佯装不经意间上前,在近侧时,岑远附耳了一声。 柯度会意。 等再有大儒上前敬酒,涟卿端起酒杯,唇畔的酒香淡了,其实,是杯中换成了白水。 涟卿很聪明,即便再惊讶,也没显露。 等放下杯盏时,瞥向柯度,柯度目光看向太傅处,她顺势看去,见他还在同张大儒说话,但她第一时间就想到,是他的意思。 他才是脑子里什么鬼点子都有的那个…… 再有大儒,学者,学生和旁的官员和子弟来敬酒的时候,涟卿倒也不怕了。 大监上前,有些担心,“殿下喝了不少了。” “哦,是有些多。”她又不会说漏。 大监凑近,轻声道,“这样的场合,殿下呆的时间也差不多够了,眼下离开也不会不妥。” 今日的主角不是她,她不在,宴席也能继续,甚至更好。 诸位尽兴,涟卿起身,堂中也都纷纷起身相送。 这几日的东宫已经让人惊喜,至少在大儒,学者和国子监学生中的东宫威望是有了。 东宫离席,早前不用起身的几位大儒也都纷纷起身相送,是对东宫的尊重。 * 等涟卿从古今堂回了苑中,路上吹了些风,又有些酒意上头。 如果不是后来岑远让柯度在杯中换了白水,她眼下只会更难受。 他心思细腻,什么都看得到,也想得到。 他应当在古今堂的时候,就时时刻刻在关注她。 “何妈,我先去沐浴。”等回了外阁中,涟卿身上的酒意让何妈拢眉,但何妈提醒,“殿下,喝多了不能沐浴,会不舒服的。” 今日这身朝服太隆重,她早就出了一身汗,再不去沐浴,她都不知道要怎么才好。 “没喝太多,就是有酒意在,何妈,帮我准备碗醒酒汤吧,我稍后喝了歇下。”她避重就轻。 何妈还是担心,“殿下真没事。” 涟卿笑道,“有,衣裳太隆重,再不沐浴,整个人都于鏊不好了。” 何妈这才松口,“那殿下去吧。” 涟卿也朝她道,“何妈,放心,我没事,我很快就出来。” 何妈这才颔首。 * 等宽衣入了浴桶,浴桶中的温水好似将疲倦慢慢带走,但确实好像如何妈说的,越沐浴,酒意越上头。 不过,今晚好像也没旁的事了。 她只想舒舒服服得洗个澡,然后好好睡一觉,明日回京。 大监没有一道回苑中,她离开,大监要在。 明日还要向天子复命,所以大监在,岑远在,信良君等人都在。她不胜酒力,大监让她先回,没有不妥之处。 但她倒是意外,今日信良君与她和平相处…… 涟卿自己也没敢洗太久,主要是真的觉得酒意上头了,怕稍后在浴桶里睡着。 身侧就有她入睡时常穿的宽松衣裳,都是何妈刚才备好的。 青鸾和云雀都知晓她沐浴的时候不喜欢有人从旁伺候,所以大都在耳房外。 酒意涌上,涟卿看着铜镜前的身影,越发慵懒妩媚。 她头发没怎么擦干,但不想擦了。 从耳房出来,听到屏风前有声音,她唤了声“何妈?” 对方没有应声。 她眸间微讶,踱步上前,从屏风后走出的时候,原本还想唤声“何妈,你怎么不理我?”的时候,却见屏风前的身影是岑远…… 他原本没有朝向这处,是听到她的脚步声才转身的,但转身,目光又不由停留在她身上一瞬,很快,又避过。 他是没想到她这样就出来了。 夏日夜里,在屋中只披了一件宽松的轻纱薄衫,当看见的墨绿色绸缎和红色的颈后系绳都清晰可见。 他,他是没想到,只能移目…… 冠盖曜容华 第67节 不知是不是酒意作祟的缘故,涟卿总觉得这一幕有些许熟悉,但又实在想不起来。 酒意缱绻,在回耳房和上前之间,她选择了上前,忘了旁的。 他不由多看了她一眼,才看清不止宽松的薄纱青衫,而是,发丝都没怎么干,顺着颈边和锁骨的诱人弧度,滑落至薄衫和墨绿色的绸缎里。 她喝多了,自己未必留意了…… 他不知当不当提醒。 于是,涟卿看来,他开口便是移目,又不全然能移目。 “你怎么来了?”既然如此,她上前两步。 两人的距离有些近了,尤其是内屋中,温柔的清灯光晕照在脸上,透着说不清的暧昧和绮丽。 “怕殿下喝多了,来看看。”他如实,只是喉间轻轻遗憾了眼。 她也不隐瞒,“有些,方才还以为后面喝得都是水,但好像吹了些风,酒意更浓了。” 她抬眸看他,美目里含了韵致,若秋水潋滟。 他轻声,“喝多了,怎么还去沐浴?” 她慵懒笑笑,“没事,就呆了一会儿,何妈的醒酒汤还没端来,不久。” 她怕他继续问,她又道,“太傅有事?” 他知道她是有意唤这一声太傅的,眼下的场景里,这声太傅有些过于绮丽。 她是特意的…… 他淡淡垂眸,将手中的锦盒递给她,“送这个给你。” 她接过,打开看的时候,不由启颜。 糖葫芦。 她笑眸看他,因为接锦盒的缘故,两人其实已经离得很近了,眼下抬眸看他,就在跟前。 “这几日没偷懒,也顺利,奖励。”这话从旁人口中说出,许是有些讨嫌,但从他口中说出,就是藏不尽的温润,柔和。 不一样…… 也只有他才能想得到。 她笑着轻咬一口,酸酸甜甜的,她很喜欢。 他也低眉笑了笑。 她一面咬了一口,一面看案几一侧的清灯光晕落在他脸上,剪影出一抹令人动容的轮廓。 她原本就有些酒意上头,脸色微红,又不由想起上次是他生辰那日,她吃了他的糖葫芦,他借故亲了她…… 眼下,许是柔和的灯火有些暧昧,又许是远处还有古今堂中的歌舞声传来,更或许,是她的砰砰心跳声。 她看他,轻声道,“今日,没丢人吧。” 声音里带着少女心思,噗通噗通,又不愿意承认,还怕承认。 他温声,“没有。” 他是想说,惊艳,但话到嘴边,目光却落在她沾了糖丝的唇畔上,微微动容。 “甜吗?”他刚改口。 她踮起脚尖,仰首吻上他唇间…… 作者有话说: 小尾巴:你尝尝? 第041章 糖葫芦(下) 虽然这次踮起脚尖亲他的时间不短,但唇间松开时,她目光还是跟着微微滞了滞。 “甜吗?”她莫名问起。 她的声音分明清澈。 清澈里又带了暧昧,并未刻意,却似藏了说不出的蛊惑和遐想。 方才踮起的脚尖也慢慢放了回去,重新回到矮他许多的位置。 又因为离得近,仰首看他,呼吸都潆绕在他颈边,她自己并未察觉,但看他的目光里藏了羞涩和缱绻。 倏然,她好像才意识到刚才酒意上头的时候,她做了什么不应当做的事情…… 足够惊心动魄。 她主动亲了岑远,时间还不短。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她脑海中文翁作响,越发觉得刚才应当听何妈的话,先不去沐浴的…… 她低声道,“我,我有些喝多了。” 思绪间,修长的羽睫上都沾染了雾气,微微垂眸,说不出的明媚动人,撩人心扉。 他正好低头就能看见。 “有点儿。”他轻声。 嗯?她错愕看他。 因为抬眸,正好与他四目相遇,酒意之下,她都忘了她刚才问了什么,好像,是她问了他甜不甜。 ——有点儿。 她微微眨了眨眼眼睛,眼神中有拘谨,也有微讶。 有点儿,是什么意思…… 他尽收眼底。 “太快。”他的声音一惯好听。 她起初没听明白,愣了愣,忽然意识到他这句话沾染了旁的意外,太快,所以没尝出来…… 她脸颊忽得浮起一抹红晕,耳后也是红的。 忽然间,他伸手抱起他。 “岑远!”她先是惊呼,又很快会意,不敢大声唤他。 即便酒意朦胧,她印象里,他这没有这么抱过她。 她原本是要比他矮上许多的,但他这么抱起她,她高处他一个头都不止。 因为脚下凌空,不敢往后,只能前倾。 前倾,就不得不伸手揽上他后颈做支撑。 这个姿势很亲近,也很暧昧,远胜过早前寒光寺的亲近,还有书斋阁楼处的暧昧…… 他是故意的。 但这种亲近和暧昧中,却没有陌生,甚至,还带了她记不起的熟稔。 酒意微醺下,她不由想,他早前一定也这样抱过她。 而且,不止一次。 因为她这样低头看他,他也仰首看她的时候,她觉得莫名熟悉,熟悉到即便她记不清早前了,还是顺着莫名的悸动,再次俯身,鼻尖贴近他鼻尖。 她没有经过太多思绪,反正,她也喝多不是? “只有一点吗?”她蛊惑。 她唇瓣轻轻贴上他唇瓣,呼吸间都带了绮丽,轻声道,“那你再好好尝尝?” 他眸间微滞,心跳都似漏了一拍。 她也阖眸,不似早前唇畔的浅尝辄止,他抱紧她。 两人在屏风后拥吻。 他唇畔的暖意似蜜酿,顺着亲吻,慢慢渗入四肢百骸,都不愿浅尝辄止…… 夜风微澜里,山间的虫鸣声都似宁静致远;近处的清灯呲呲作响,柔和得光在屏风上映出两道交织的身影,不受打扰。 屏风前,‘没想好’伸了伸脖子,又甚至了爪子伸了伸懒腰,而后歪着头看着屏风后的身影,既而慵懒得打了打呵欠,蜷起了身子。 似是许久未见的场景,但又似已经见惯不怪…… 小榻上,‘没想好’的尾巴轻轻扫了扫,看着屏风前映出的温暖轮廓,还是不由“喵”一声。 只是没人搭理它。 它懒懒将头搭再爪子上,安静看着他们两人。 稍后,也似是看腻了,重新将头藏起来,舒服蜷好,不理他们两人了。 苑外,古今堂的宴席上还有乐声传来,这处却似世外桃源一般,慢慢地,可以淡忘了周遭,也淡忘了时间。 …… 等她松开唇间,眸间有酣享,也有意犹未尽,但他们两人真的亲了很久,从屏风后,到墙边…… 屏风上有身影,墙边不会。 因为他抱着她的时候,她高出他许多,即便松开唇间,她鼻尖还是贴上他鼻尖。 “你真的是岑远吗?”她轻声问起。 他的呼吸声都在她近处,平静而温和着,“不是。” “那我可以信你吗?”她继续问他。 “可以。” 她没出声了。 “那殿下信我吗?”他轻声。 冠盖曜容华 第68节 她轻叹,“如果不信,刚才算什么?” “算酒意上头?”他莞尔。 涟卿:“……” 涟卿一时语塞。 “那,酒意过了吗?”他凝眸看她,他抱着她,她身后贴着墙,姿势暧昧得不能再暧昧,他忽然这么问,她喉间不由轻轻咽了咽,低声道,“还有些。” “哦。”他意味深长。 她愣住,不知道他口中刚才那声“哦”是什么意思,但好像,今晚不是头一次了…… 她也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微微咬了咬下唇。 他轻声,“继续吗?” 她心砰砰跳着。 他伸手揽过她后颈,还是同早前一样,温和而宁静,也越渐忘了旁骛…… 墙角一处,屏风后,最后是小榻上,仿佛所有的事都同窗外的清风明月一般,自然而然,润物无声。 等他松开她,即便刻意,还是轻易能听出声音有些变了,也俯身吻上她额间,“早些睡。” 她眸间还有潋滟,双手也揽在他颈后,他原本要起身,她没松开她。 他看她。 她又不傻,也能察觉两人都到了动容的程度…… 反正,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归咎于酒意上头,如墨般的青丝在小榻上铺开,越发衬出颜若舜华,唇若蔻丹,她沉声道,“岑远,我们做个交易吧……” “喝醉的时候,不适合做交易。”他看她,眸间深邃。 涟卿:“……” 她看着他,脸上的绯红藏着不住,硬着头皮道,“我,我醒了。” “哦。”他还是轻声,“这么快?” 她:“……” 她真的不适合在他面前说谎。 他也沉声,“说谎的人,会被吃得骨头都不剩。” 她:“……” 她心一横,一咬唇,翻身将他压了下去,反正,今晚都豁出去了,明早想不想得起来,今晚也够出格了。 “你不是求人吗?”她俯身,青丝掠过他颈间,撩拨到心底。 他看她,“殿下知道在说什么吗?” 她僵住,“我知道……” “知道什么?” 她心中唏嘘,却比任何时候都要胆大,“我知道,你不是岑远,但我想岑远一直在,我想你一直在。” 她也没想到自己会说出口,脸色更红,“这个交易做吗?” 她攥紧指尖,就怕自己退缩。 但他没应声。 她心中也慢慢打起退堂鼓,他兴许…… 她看着他,不知道该起身,还是俯身,该中途停止还是继续。 终于,他伸手扶住她腰间,低声道,“殿下,我要的不止这些。” 修长的羽睫轻轻颤了颤,她轻声,“你要什么?” 她看着他,有些猜不到。 但他开口,又在意料当中,“我要天子榻上,独枕春色。” 她攥紧指尖。 “殿下,交易还做吗?”他喉间微微耸了耸。 她俯身,吻上他唇畔,“做。” 第042章 冠之哥哥 她眸间原本就沾染了醉意,方才的亲密又渐渐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他伸手绾过她耳发,温柔爱慕着。 “如果要停下,就告诉我。”他抱起她,声音比方才低声。 她轻嗯,也有些不敢看他,不似早前勇猛。 他伸手,修长的指尖抚上她后颈,解下了颈后的红绳,她轻轻颤了颤,身上的轻纱连同着墨绿色的绸缎从他手心滑落。 她其实并非不知道后面会如何,她梦到过,也大致记得,但还是会紧张。 如果不是借着酒意,眼下应当…… 她忽得攥紧指尖,他温柔吻上她修颈处,和方才的亲吻不同。 ——怕就揽紧我。 脑海中莫名想起这一句,她也记不得是什么时候,但伸手环上他后颈,好似真的没那么紧张了。 他凝眸看她。 她的习惯一直没有变过…… “阿卿。”他低声。 她忽然间愣住,这个声音,让她想起梦里的时候,如出一辙。 “嗯。”她尽量轻声,也猜到接下来是什么。 他其实克制温柔,她也借着酒意,没有特意逢迎,也没有刻意抑制,虽然有矜持,但也自然而然,顺着喜欢,亲近,慢慢在一处…… 到后来,她眸间慢慢失了清明,其实有些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酒意作祟下,类似的场景在脑海中闪现着,就似在昨日,又似当下,还似现实与梦境交织着,如海上的浮波与扁舟,沉浮不定。 逐次渐进的亲近里,耳畔盼着他熟悉的声音,在脑海中唤起一幕又一幕浮光掠影。原本还浑浑噩噩的,却在酒意和他的气息下,越渐清晰着。 “岑远……”她下意识唤他的名字,她双手剜紧他后背,断断续续的声音里藏了无力。 云端里,她才揽紧他,迷迷糊糊唤了声,“冠之哥哥。” 他眸间沾染的情绪并未褪去,又在近处的这一声里,明显顿了顿,他知道她自己都未意识到。 她几声轻叹,修长的羽睫轻轻颤了颤,指尖也跟着掐紧他双臂,眸间还未来得及恢复清明,又似是察觉什么般,抬眸看他,声音里略显慌乱,“岑……” 她想伸手起身,好腕被扣回榻间。 他俯身重新吻上她唇间,深邃的眸间再次慢慢沾染了黯沉,和比方才更重的情绪,她才知晓他早前的温柔与克制。 长夜漫漫,好似没有尽头。 又如晨曦朝露,不过一轮草长莺飞,盛极而枯,又在春日复苏。一轮轮周而复始,四季更替,伴着潮生潮落,有兴叹,有愉悦,也有极致纵容…… * 翌日醒来,涟卿迷迷糊糊睁眼,周身好似散架般的酸痛在。 身侧已经没人了,她想撑手从床榻上坐起,双手和腰间连力气都没有。 昨晚还是他抱的她去耳房浴桶,浴桶里的水温是可以驱散疲惫,但在浴桶里当做的都做了,刚驱散的疲惫,又重来一次,两次,到后来,她自己都记不得…… 她当真是喝多了,尤其是后来的时候,所以昨晚才会说那些乱七八糟的话,主动招惹他。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喝多了,但在极致愉悦的时候,他将她手腕都握疼了。 谁说,越是看起来温和禁.欲的人,就真的是温和禁.欲的? 她也记得她恼意咬上他肩头的时候,他那时有多‘凶’…… 她起不来,只能伸手挡在眉间,悠悠轻叹。 那他们,算是正式在一处了吗? 应当是吧…… 只是,两人谁都没将喜欢挑破,却挑了旁的理由,他也什么都没说。 那日后,是不是就算在一处了? 思绪间,屏风后的脚步声传来,她不得不撑手坐起,将一侧的衣裳拢好,怕旁人看到身上的痕迹。 来的人是何妈。 涟卿一面松了口气,又一面窘迫着,何妈,昨晚是去取醒酒汤的,再后来何妈没有来过,那何妈应当是什么都知道的…… 涟卿不知道该怎么出声。 何妈温和笑道,“水备好了,殿下沐浴后用膳吧,郭将军方才来说,早膳后要动身启程回京了。” “哦,好。”涟卿知晓她特意没提起。 何妈看了看她,又问了声,“要老奴伺候殿下沐浴吗?” 涟卿微怔,轻声道,“不用了。” 何妈温和应好,然后福了福身,退了出去。涟卿俯身穿鞋的时候,又有些后悔了,连俯身穿鞋,浑身都是酸痛的…… * 浴桶的水温舒服,涟卿不想动弹。 脑海里还都是昨晚的印象,酒真的不能多喝,昨晚分明是她先招惹岑远的,还说得冠冕堂皇…… 他也没有戳破。 冠盖曜容华 第69节 岑远这个人…… 涟卿淡淡垂眸,他也承认不是岑远了。 她仰首,空望着半空中,他是不是岑远,他都是他…… ——阿卿。 她眸间还是会动容。 …… 再不愿意,她还是要从浴桶中出来,今日要返京,都会等她。 铜镜前,她原本是想擦头的,但忽然见到铜镜前,他留了不少痕迹在身上,但都在锁骨下。 她脸色红透。 就算不是朝服,今日回京普通的衣裳也不会露出端倪,但锁骨下,根本见不得人…… 她自己也没敢多看,赶紧擦干了头,出了耳房。 * 另一处苑中,陈修远也刚从耳房中沐浴更衣出来。 陈壁在内屋中候着,见到他,拱手道,“主上,刚才郭将军让人来说,早膳后就准备动身下山。” 他轻嗯一声。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陈壁心知肚明,他昨晚在何处,陈壁更清楚。 陈壁特意握拳轻咳两声,他转眸看他。陈壁当即环臂,扣劳臂中的剑,又佯装没事一般。 “出去。”陈修远淡声。 陈壁收到,也照做。 只是陈修远刚翻开水杯,斟了水,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宋佑嘉的脚步声又“啪啪啪”来了内屋中,“六叔六叔!” 陈修远轻嗯。 宋佑嘉凑近,“六叔,你……” 陈修远看他,“怎么了?” 宋佑嘉仔细端详,古怪道,“六叔,你这是被什么虫子咬了吗?” 陈修远看他:“……” 宋佑嘉指了指他颈间,还不只一处,宋佑嘉不仅抖了抖,叹道,“怪不得老师说鸣山中蚊虫多,让我带好驱蚊的香囊,六叔,你怎么这么召蚊虫啊!我把我的香囊给你吧。” 陈修远淡声,“不用。” 宋佑嘉又神秘凑近,“六叔,陈壁早前同我说了,昨晚六叔同我在一处。” 他继续轻嗯一声,因为宋佑嘉方才那句话,陈修远重新竖了竖衣领。 宋佑嘉又问,“六叔,你去哪里了?” 他平静道,“看风景。” 啊?宋佑嘉意味。 “喝多了,看风景,误入繁华处,醒来是晨间。”他淡声。 宋佑嘉嘴角抽了抽。 * 回京的马车上,涟卿还是同岑远在一处,两人各自手中都握着书卷,安静,闲适,没说旁的。 就似,昨晚无事一样。 除却四目相视时,眸间的不同…… 还有的不同就是,这次的马车上还有宋佑嘉和大监一道。 张大儒要留在鸣山书院同其他大儒一道继续论道,两年难得一次聚在一处的机会,也有不少学子留下。 涟卿是因为要回宫中复命,也要准备生辰宴的事,宋佑嘉是好容易寻着机会,然后告诉张大儒,太傅要检查他功课,这才溜了出来。 所以,别提宋佑嘉心情多好。 就算是岑远和殿下在各自看书,就他一个人在叽里呱啦不停说着话,他都觉得舒适! 最后,临到他感叹,“殿下,你在翠园和古今堂的时候,简直太厉害了,你不知道,那些国子监的学生,还有老师他们都在议论殿下,说听殿下这两天的言辞,就知晓殿下读了很多书,都是对殿下的赞许!” 伸手不打笑脸人,马屁也不会穿。 涟卿轻声,“大儒和国子监学生谬赞了。” 宋佑嘉借机凑近,笑盈盈道,“没!没谬赞!大家都说的是事实,我也觉得呢!” 看着宋佑嘉都要贴到涟卿近处,许是宋佑嘉平日里就嘴贫,又年少一两岁的缘故,涟卿好似也没什么反应,岑远不禁皱了皱眉头。 涟卿温声,“太傅教得好。” 宋佑嘉继续马屁,“是了!我六叔可厉害了!” “我也教你,你倒是学啊。”岑远冷不丁开口。 宋佑嘉:“……” 宋佑嘉赶紧低头看书,果然,不要同六叔呛呛,六叔那张嘴,只要他愿意,能温和怼到旁人噤声。 诶,不过,六叔好像对殿下挺温柔的,难道是殿下的缘故? 宋佑嘉重新抬头,只见岑远拿了一本书册放在殿下跟前,“下马车前背完。” 涟卿诧异看他:“……” 宋佑嘉也看他:“……” 这么厚一本?!! “你的。”岑远话音刚落,拿了比涟卿手中更厚两倍的书册给他。 宋佑嘉:“!!!” “坐回去。”岑远淡声,宋佑嘉赶紧,涟卿也见岑远低头看书没说话了。 *** “信良君。”马车外,郭维见信良君在前方,遂骑马上前。但唤了两声,都没见信良君有反应,而是骑着马看着前方出神。 郭维没扰他。 信良君的确是在出神想着旁的事情,国子监论道那日,他会坐在涟卿身后,不是因为他对涟卿改观。 这一趟来鸣山,岑远提醒过他那翻后,他的确是对涟卿有所改观,但并不是真的全然改观,是定远侯的话让他有所顾虑。 ——老夫就是许久没见过信良君了,正好入京,先来看看信良君。 ——天子久病,适时取之。 如果定远侯真的要在鸣山生事,只能他在…… 眼下国子监论道结束,也启程回京了,鸣山不会再有事情了,他算没负天子所托。 马上就是天子生辰,诸侯,世家,封疆大吏悉数入京,但天子久病,这个生辰宴上,还不知道有多少蝇营狗苟。 但无论是谁想要在天子生辰宴上掀起波澜,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今日,明日,后日就是天子生辰宴…… 他希望天子能过一个热闹平静的生辰宴,也兴许,是最后一个生辰宴。 信良君握紧缰绳,低头吐出一口浊气,眸间都是黯沉。 第043章 今晚也不困 涟卿一行自晨间便出发,在中途歇脚了一次,用了午饭,凉茶和点心,歇了差不多小半个时辰,等晌午最热的时候过去,便又回到了马车上继续赶路。 约莫是黄昏前后就能抵京。 有宋佑嘉在马车中,就似马车中有无数多鸣蝉一般,嘤嘤嘤嘤个不停,就算有片刻安静,这安静的时间也不长,他的嘴巴就似永远不会停止一般,若是不加制止,他会一直嘤到入夜。 起初,岑远嫌吵的时候,还会瞪他,出声说他,他反正听到了噤声,实在控制不住,就伸手夸张得捂着自己的嘴,岑远见怪不怪,涟卿有些怕他将自己给捂死了。总归,看着宋佑嘉这幅伸手捂嘴,又将眼睛睁都很大,就是不出声的模样,涟卿头都大了…… 最后,是‘没想好’拯救了两人。 ‘没想好’正好无聊,宋佑嘉也无聊,一人一猫天然组成了一对,对人和对猫来说,都有了一个可以一直互动的活物在。 所谓的互动就是相互伸手或着伸爪子挠对方,挠都也不重,就是相互好玩着。 有时候是宋佑嘉赢,有时候是‘没想好’占上风,反正一人一猫都觉得有意思,也默契,玩得不亦乐乎。宋佑嘉逗猫去了,虽然也一直叽叽喳喳不停,但同早前比,近乎没有多少声音了。 涟卿原本就一晚上都没怎么睡,开始的时候,还能强挺着,后来忍不住犯困,就伸手在案几上拄着头,开始补瞌睡。 刚开始还只有涟卿,后来岑远也是。 等宋佑嘉同‘没想好’玩到一半,中途停下的时候,一抬头,见岑远和涟卿两人都伸手拄在案几上睡着了,而且,就连姿势都一样…… 怎么困成这样? 宋佑嘉伸手挠了挠后脑勺,他同‘没想好’玩去了,没同他们两人说话,他们两人也不至于无聊成这样吧。 宋佑嘉心中唏嘘,又忽然想,殿下肯定是方才背书背得犯困的,六叔是昨晚彻底看风景去了…… 但看他们两人这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两人一道看风景去了呢! 宋佑嘉继续低头逗‘没想好’,但‘没想好’似是玩腻了,不怎么想搭理他了,懒懒蜷在一处,他叫它,它就一幅不怎么搭理的模样。 甚至,嫌弃都睨了他一眼。 “嘿,笨猫!”宋佑嘉逗猫热狗。 于是睡梦中,涟卿忽然被一阵尖叫警醒! 不止涟卿,还有岑远,两人眼中都还有没睡醒的血丝在,抬眸,循着尖叫的轨迹看过去,见是宋佑嘉握住自己的手,一面疼着,一面委屈巴巴朝两人哭诉,“我被‘没想好’挠了……它欺负人!” 涟卿见他手心都是血,还没开口,先听岑远悠悠道,“出息了,被一只猫欺负了……” 冠盖曜容华 第70节 言外之意,小题大做,逗猫热狗。 涟卿:“……” 宋佑嘉眼中的委屈巴巴忽然收了起来。 正好信良君骑马走过,听到那声尖叫声,就算再不想管,也要过问一声,“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一听就是明显不悦,外加不耐烦。 要惹恼信良君,那可比惹恼‘没想好’恐怖多了。宋佑嘉赶紧不救,“没事没事,就是我被猫挠了,殿下和太傅都没事。” 马车外,信良君一脸无语,嫌弃和有病的表情,骑马离开。 等信良君骑马离开,宋佑嘉又赶紧道,“幸好我反应得快,当时‘没想好’想挠我,我伸手挡住了,不然就毁容了。” 涟卿知晓‘没想好’很少有这么闹腾的时候,但也不是没有过。 但涟卿担心,“真的没事吗?” “没事。”宋佑嘉摇头,只是忍不住调侃,“旁的也没什么,就是这次长教训了,东宫的猫,真不是什么人能玩得起的……” 只是话音刚落,‘没想好’就尾巴一扫,往岑远怀中一跳,一钻,一靠,再乖巧往他身上蹭了蹭,亲密示好,最后再慵懒趴在岑远怀中,活脱脱一幅讨好主人的模样。 宋佑嘉才说完:“……” 涟卿:“……” 正好马车快至南城门了,整个车队都缓了下来。 郭维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殿下,太傅,到南城门处了。” 马车内,岑远和涟卿先前在小寐,宋佑嘉光顾着逗猫去了,眼下才回过神来,都抵京了。 岑远伸手,撩起车窗上的帘栊。 黄昏初至,华灯初上,远处的夕阳在轻尘中轻舞,竟是平日里少见的景致。 “下车。”岑远的声音传来。 宋佑嘉连忙道,“不用啊,你们在这里下车,离东宫还挺远的……” 只是刚说完,不对,他突然反应过来。 而岑远也开口,“你下车。” 宋佑嘉尴尬笑笑,嘴角也不由抽了抽,“六叔,这处离我家也挺远的。” 岑远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又唤了声,“陈壁。” 陈壁应声入内,“太傅。” 岑远淡声道,“带他去趟附近最近的医馆,把伤口处置了,告诉大夫,是被猫抓了。” 陈壁诧异看向宋佑嘉,宋佑嘉窘迫笑了笑,大方将自己的‘爪子’拿了出来,上面还有抓痕在,“我被‘没想好’抓了,嘻嘻。” 陈壁浑身上下头疼。 始作俑者又看了看自己的爪子,迟疑道,“六叔,不用去医馆吧,这么点小伤。” 岑远淡淡道,“但凡你平日里多读些书,就知晓被猫狗咬过,容易坐病。轻则流口水,重则会失心疯,咬人,神志不清。” 岑远一面说着,宋佑嘉背后寒气冒了出来,“去去去,我这就失去。” 这次不用岑远开口,宋佑嘉自己就一溜烟跑开了。 “走吧,宋公子。”陈壁已经在等候。 宋佑嘉一走,马车中顿时安静了,只有大监在,大监看着他两人,笑容可掬道,“殿下,太傅,国子监学生论道已经结束,老奴也要回宫给陛下复命,老奴就此拜别。” 等大监离开,马车开始缓缓入城。 宽敞的马车中,终于只剩了他们两人。 “过来。”他轻声。 她起身上前,早前实在案几对侧与他对侧,眼下,是在他身侧。 “还有一会儿才到东宫,趴一会儿?”他看她。 “哪儿?”她声音里有慵懒,还有困倦。 “哪儿都行。”他轻声,然后下一刻,“喵”得一声,‘没想好’被他从怀中赶了出去。 ‘没想好’刚才躺的位置太暧昧,即便两人昨晚才亲近过,但她真要这么躺在他怀里,也有些过了,眼下还在马车中…… 她安静靠在他肩头,温声道,“就这儿吧,我想靠着你睡会儿。” 她声音很轻,他也轻嗯一声。 她安静靠着他,他手中也握着书册,两人就似平常的夫妻一般。 一个犯困,打着盹儿,一个安静看书,翻着书,两人再契合不过。 她印象中,她与他一向契合。 就连昨晚,也莫名契合…… 她心底砰砰跳着,悄声问道,“昨晚,你不困吗?” 他还是轻嗯一声,书页在修长的指尖翻过,好看,又悦耳,“我今晚也不困。” 涟卿:“……” 第044章 店大欺客 “今,今晚我想早些睡……”她靠在他肩侧支吾着。 “没听清,殿下大声些。”他声音清冷,同授课时的语气是差不多一样的…… 就是,同昨晚不一样。 她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但他指尖再次翻过手中书页,似是认真专注,所以先前真未听清一般。 涟卿脸色微红。 更大声是不能,只能凑近他耳旁,轻声道,“昨晚,太久了,我想歇一歇。” 他嘴角微微勾了勾,但没出声。 他是在逗她。 她见他没反应,只好抬头看他,他伸手,让她的头重新靠回自己肩上。 涟卿:“……” 他轻声道,“我说我不困,殿下想到哪里去了?” 涟卿愣住:“……” 再而后,是他唇瓣的笑意,涟卿忽然意识到被他套路了,就好像,就好像是她还主动想同他一处。 涟卿刚想开口澄清,他先开口,“不是才说困吗?睡会儿吧。” 涟卿都话到唇边,又咽了回去,她好像,被他拿捏得死死的,他也像熟悉到都知晓她会说什么话,会有什么反应一般…… 她还是重新靠回他肩头,一面靠着,一面腹诽,不是,做交易都是平等的吗? 她怎么觉得他店大欺客…… 嗯,不对,她为什么是客?他为什么是店? “想什么?”他出声。 她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店大欺客。” 岑远:“……” 她赶紧补了句,“我睡迷糊了,困了。” 他嘴角微微勾了勾,没说旁的。 她是真的困了,也阖眸靠在他肩上,她方才也拄着手小寐了会儿,但都不如眼下,靠在他肩上。那种说不出的,只可意会的安稳感,似是从一开始就根深蒂固…… 没有芥蒂。 她很快睡着。 她睡没睡着很明显,均匀的呼吸声响起,全然信赖得靠着他,上一次,还是在寒光寺被他打晕的时候,那时候最难熬的人是他…… 趁他出神,‘没想好’趁机钻回他怀中,自觉趴下。 他也伸手摸了摸它的头,这样的场景很熟悉,他不由想起早前的时候…… “躺下睡会儿。”他轻声。 “不要,我喜欢靠着你肩膀睡。”涟卿有怼他的时候,怼得顺其自然。 他平静,“躺下,路还远。” “不要。”她已经靠在他肩头阖眸,温声道,“靠在这里,可以听到你的呼吸声。” “还有心跳声……”她阖眸莞尔。 他好气好笑。 但很快,一侧又有一个糯米丸子靠了过来。 “做什么?”他嫌弃。 念念眼巴巴看着他,“大卜,我也想听听你的心跳声。” “去听‘没想好’的。”他平静。 最后,一人一猫在马车的角落里。 猫一脸委屈,念念也嘟着嘴。 最后,是涟卿抱着念念,念念抱着‘没想好’睡的,他取下身上的大氅给他们两人盖上。 大氅带着体温,很暖和,看着两人睡着的模样,他嘴角微扬,轻轻笑了笑…… 眼下,收起思绪,他也轻轻笑了笑。 冠盖曜容华 第71节 念念也想她了。 但她记不得阿念了,阿念该伤心了…… * 马车缓缓停下,他轻唤了声,“阿卿?” “嗯。”应声了,但是没醒,也没准备醒。 “阿卿?”他又唤了一声,还同早前一样,他循着早前的时候,轻轻揉了揉她耳朵,她顿时醒了。 他低眉抿唇,还是一样的,没变过。 “怎么了?”她迷迷糊糊看他。 “快到东宫了,起来吧,别被旁人看到了。”他提醒。 “嗯。”她坐回对侧。 很快,马车停了下来,帘栊撩起,是柯度,“殿下,到东宫了。” 何妈已经在外等候,伸手扶了她下马车。 虽然一整日了,不似晨间那个时候一样腿软,但还是有些拘谨,但在旁人看来,是马车上的时间太长了。 柯度也抱了‘没想好’下来。 身后,岑远也下了马车,郭维和信良君牵马上前。 “既已平安抵达,我也当回宫向天子复命,告辞。”信良君拱手。 话是同郭维和岑远说的,临末,也看了涟卿一眼,虽然不像早前一样凶神恶煞,有意带着煞气,但也没什么好脸色,重新跃身上马离开。 等回了东宫,郭维同涟卿,岑远两人说了两句,也去处理鸣山一行遗留的事情。 岑远送涟卿至寝殿外,驻足,“殿下早些休息吧。” “嗯。”涟卿看他。 他也看她。 其实从昨晚到抵京前,马车中一直有宋佑嘉在,宋佑嘉虽然一直吵吵嚷嚷,但也因为这些吵吵嚷嚷,让她同岑远一处的时候,少了些尴尬。 等宋佑嘉离开,其实又过了很久,她靠在他肩头入睡也不似早前窘迫。 眼下,她看着他,轻声道,“那明日?” 她是想问,明日还要授课吗? 她明日要入宫复命,估计要晚些才回来,岑远也正好道起,“明日,我有事,要外出一趟。” “哦。”她莫名有些失望。 他轻声道,“马上生辰宴了,殿下这两日好好休息,生辰宴恐怕不会太平……” 涟卿忽然会意,“岑远,你是不是,因为怕人拜访,所以特意寻个理由出去的?” 岑远笑道,“殿下聪慧。” 涟卿心中唏嘘。 她真的猜中了。 他低声道,“我明晚前回来。” 涟卿:“……” 涟卿不知道他是不是特意说这句的。 “走了,殿下晚安。”月色下,他眸间温柔笑意。 “晚安。”她眼中写着不舍。 * 千水别苑,陈壁已经在等他了。 陈修远上前,陈壁阖上屋门,陈修远取下外袍,“说吧。” “主上,有两件事,第一件同涟恒公子有关。”陈壁说完,陈修远转眸看他,“有永建的消息了?” 陈壁颔首,“是,虽然不知真假,但确实是。” “在哪?”他开门见山。 “岚之山。”陈壁摊开手中的地形图,这些提前的准备,陈壁早就做好了。 陈修远上前,陈壁指尖指向地图上,“岚之山在这处,距离京中大约二十余日的路程,往返一趟的时间不短。眼下陈玉不方便在京中露面,正好可以让他带人去岚之山查探合适。陈玉见过涟恒公子,涟恒公子也认识陈玉,陈玉去,主上可以放心。” 陈修远拢眉,“消息从哪里的?西秦国中这么多人都在打探涟恒的消息,旁人手中怎么会没有?” 陈壁轻叹,“主上,旁人还真没有,此事凑了巧,是陈竹在。” “怎么回事?”陈修远轻声。 “前几日我同主上去了趟鸣山,趁此机会,我让陈竹几人去周遭打探消息,陈竹在途中遇到一个老翁,老翁应当是将陈竹认成主上了。”陈壁看他。 “哪个老翁?”陈修远眉头还皱着。 “卖炭翁。” 卖炭翁?陈修远好像真的想起什么。 “不知主上还有没有印象,听陈竹说,那个老翁见到他,就应当将他认成主上了。听意思上,主上在西秦那年冬天,同他遇到过,给了他银子,当时涟恒公子还帮他拉过装碳的车,所以他一直记在心里,也认出人来了。陈竹不知此事真假,不好轻易判断,所以谨慎起见,没敢贸然。” 陈修远双手背在身后,在屋中踱步,“我想来了,是有这么回事,当时天寒地冻,我同永建一道,看见一个卖炭的老翁在雪中南行。你也知道涟恒的性子,路上遇到了,他说想起涟卿还病着,都去寺庙上香祈福了,就当做善事,给妹妹积福。就这样,我给了老翁一笔银子,他帮忙拉了碳车。” “那难怪了!”陈壁感叹,“那老翁应当是记住主上和涟恒公子了,所以遇到陈竹的时候,老翁将陈竹认成了主上,就同陈竹说,陈公子,您在太好了!” 陈修远看他,他在太好? 陈壁继续道,“当时陈竹也纳闷,陈竹不知道这件事,所以怕说错话,暴露了主上身份。但老翁同他说,就几月前,他去胡江走亲戚的时候,见到陶公子了。” 陶公子? 陈修远恍然大悟,是,涟恒当时是说姓陶,因为涟恒的母亲姓陶,所以他在淮阳之外,又不想顶着淮阳郡王府世子头衔的时候,都会说自己姓陶。 遇见卖炭翁的那次也是…… “然后呢?”陈修远继续。 “老翁同陈竹说,他觉得陶公子是被人劫持了,当时就在江船上,看状态不好,但是对方人不少,他也不知道找谁,有报过官,但官兵去的时候,人早就没了,他也没有旁的办法,所以在遇到陈竹的时候,老翁既激动,又庆幸,就将此事告诉了陈竹。老翁虽然没有跟上那行人,但找船老大打听到了那群人行踪,是从胡江乘船去岚之山的。” 陈壁说完来龙去脉,又继续,“所以,此事在西秦国中还真的没有旁人知晓,陈竹他拿不准,要问问主上。既然主上确认了有此事,那恐怕十有八.九就是涟恒公子。所以,好消息是,涟恒公子应当还活着,但不好的消息是,那已经是几月之前的事了” 几月之前…… 陈修远吩咐道,“让陈玉立刻动身去岚之山,但务必小心,离得越近,越不安稳。生辰宴这处结束前,我在京中走不开。” “是。”陈壁拱手,“还有第二件事,主上不是让查信良君去山下与人碰面的第二日,哪个诸侯,世家,或是封疆大吏入京了吗?” 陈修远才从涟恒的事情中回过神来,凝眸看他,“谁?” 陈壁环臂,沉声叹道,“定远侯。” 陈修远皱眉。 第045章 阴险狡诈 翌日,涟卿总算是睡到自然醒,不得不睡,一觉睡到晨间晚些时候,总算将早前的瞌睡补了回来。 等洗漱完,何妈做了她爱喝的粥,涟卿用了不少。 “太傅出门了吗?”涟卿随意问起。 瓶子应道,“太傅一大早就离开了,说要晚些才会回来。” 这些岑远昨日就同她说起过,涟卿轻嗯一声,柯度又快步入了寝殿中,“殿下,卓妍郡主来了。” 卓妍?涟卿今晨还在想她,她眼下就来了,算半个心有灵犀了。 涟卿正好用完早膳,放下碗筷,抬眸时刚好见青鸾在卓妍身前带路。 “殿下可别告诉我,眼下这个时辰才起来?”在东宫散步的时候,卓妍刮目相看。 涟卿轻声道,“鸣山书院那几日,时间太紧凑,有些乏了,今日正好休沐,就多睡了会儿。” 说到这处,卓妍环顾四周,何妈和柯度两人远远跟在身后,她们两人在前,卓妍笑道,“我在京中可都听说了,殿下在国子监论道时,大放异彩,在场的大儒,学者,还有国子监官员,学子都对殿下赞不绝口。都说坏事传千里,可这京中啊,好事也能一夜之间传遍,今日,整个京中都在议论国子监论道时,殿下的表现,都说殿下是韬光养晦,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卓妍笑起来,“我看这次国子监论道,殿下才是最引人注目的那个。” 涟卿想起回京路上,岑远同她说的话。 ——殿下觉得这次引人注目是好事,还是坏事? ——换作旁人,一定是坏事,但换作殿下,却是好事,天子生辰宴将至,各路诸侯,世家,封疆大吏齐聚京中,还有什么时机比此时树立威信更好? “殿下?”卓妍唤到第三声上,涟卿才回神,“我刚才想起旁的事了,你说什么?” 卓妍笑道,“我刚才说,那个老学究太傅呢?真想见见他,太傅入京前,殿下处处受制,太傅入京后,殿下都能在国子监论道中大放异彩,这个太傅,一定是个厉害的老叟!” 厉害的,老叟…… 涟卿觉得有些愧对岑远。 刚好青鸾抱了‘没想好’上前,卓妍看到‘没想好’便笑了,“‘没想好’,带你去庆云坊玩好不好?” “庆云坊?”涟卿没有印象,“是什么地方?” 卓妍伸手摸了摸‘没想好’的头,笑道,“应当是‘没想好’最喜欢的地方,我在庆云坊给‘没想好’定了些东西,走,正好一道出去逛逛,国子监论道这么严肃的事情,结束了换换脑子。” 涟卿却之不恭。 这还是头一次去京中集市的时候带上‘没想好’出门,‘没想好’虽然平日里在熟悉的地方可以耀武扬威,在鸣山书院一两日也混熟了,但在集市这样人多的地方,‘没想好’其实有些怂,老老实实趴在柯度怀中,但又好奇得东张西望。 郭维今日在交接鸣山书院戍防之事,是邵玄带人跟来的。 来庆云坊之前,附近都清查过,周遭都是禁军,也安全。 卓妍问起卓妍,“这何嬷嬷是宫中新来的人吗?” 卓妍问起的是何妈,涟卿应道,“不是,是老师府上的。” 冠盖曜容华 第72节 “魏相?”卓妍意外,“怎么会有魏相府上的嬷嬷来东宫?” 涟卿道,“早前的惠嬷嬷离开了,东宫总要有人,何嬷嬷是老师府中的老人,陛下也放心。” 卓妍会意,“那也是,这朝中最正值忠心的老臣非魏相莫属,那你也可以放心了。” 卓妍又凑近,“至少何嬷嬷知根知底,魏相府中的老人也稳妥,看起来,慈眉善目,亲和友好,我不喜欢早前的惠嬷嬷,总觉得她凶巴巴的,成日像监视你似的!” 涟卿看她,想说不是像,就是,但又想起上君的事早前没同卓妍说起,也不用再节外生枝了…… 等到庆云坊,涟卿才知晓卓妍口中的‘没想好’一定喜欢是何意,庆云坊是专门卖小猫的玩具,小窝和玩耍的地方。 ‘没想好’原本胆子就大,刚到这里就似到了自己的乐园一般,什么都忘了。 涟卿和卓妍都笑开。 …… 由得庆云坊很大,好玩的地方太多,‘没想好’不亦乐乎,也不想走。 涟卿同卓妍也在庆云坊里逛了很久,最后不管‘没想好’喜不喜欢,反正卓妍买了不少东西。 “‘没想好’,记得了,这些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你要同我搞好关系,下次我再同殿下说,带你来这里玩。”临走的时候,卓妍一本正经朝‘没想好’说。 涟卿好笑。 但‘没想好’真的朝着卓妍“喵”了一声,又主动上前蹭她的手。 “看看,这叫有钱能使鬼推磨。”卓妍朝涟卿说道。 涟卿好笑,“这叫有钱能使猫叫。” ‘没想好’反正很高兴。 出了庆云坊,也差不多过了午时好些时候了,邵玄问起去何处,卓妍提议,“去莲香楼吧,莲香楼的松鼠鱼,殿下以前最喜欢。” “是吗?”许是近来一点点开始想起早前的缘故,她愿意去接触自己以前喜欢的地方,兴许,还能多想起些。 “当然了,酸酸甜甜的东西,殿下简直不要太喜欢!” 酸酸甜甜的,她想起糖葫芦了…… 因为在庆云坊的时间很长,等到莲香楼的时候,大部分宴席都散了。 掌柜并不认识涟卿,却认得卓妍郡主,便领着卓妍郡主从中间的正梯直接上三楼的雅间。 涟卿和卓妍一面上楼,一面说着话,没有留意周遭,却忽然见掌柜驻足,两人也跟着驻足,停下说话声。 正梯很宽敞,可供两端上下楼的人,所以默认了各自靠右,但掌柜停下,是因为下楼的人并没有避开,而是特意从中间迎面走下。 涟卿看清了对方,一袭锦衣华袍,五十来岁上下,浑身透着盛气凌人。涟卿看他,他的目光也正好与涟卿对上,不由凌目,周遭都是无形的压迫感。 这种压迫感同信良君给人的压迫感还不一样,信良君是军中的威严,但这人…… 涟卿说不好,就像不仅有军中的威严,还有旁的气魄和凌人在。一双眼眸深邃,目光如炬,比信良君更气场,也要更令人回避些。 他迎面走来,涟卿有何没有避开。 他目光也一直落在她身上,而后在她跟前驻足,因为他在上阶梯处,涟卿在下阶梯处,他好似天生带着居高临下,“殿下。” 涟卿意外,是认识她的人,但她记不得了。 卓妍在一侧提醒,“是定远侯。” 其实卓妍方才也有些害怕,定远侯不常入京的,但小时候卓妍就有些怕他,觉得他面相凶。 “定远侯。”涟卿不卑不吭。 她就是眼睛再不好用,也从对方眼中看出不友善。 不止涟卿,周围旁人也都能看出来。 定远侯府是西秦国中的老牌世家,旁的世家,定远侯都很少放在眼里过。 就算是早前的淮阳郡王府,也根本入不了定远侯的眼,东宫虽然是东宫,但在定远侯眼中,只怕也是日后朝中的傀儡。 早前几大世家争着把持天子身侧之位,定远侯府不屑此事,而这十余年以来,定远侯府还与平远王府,永宁侯府一道,并列西秦国中世家之首。 眼下,定远侯明显对东宫不友善,邵玄上前一步,跟在涟卿身后,定远侯身后的黑衣刀疤脸侍卫也上前一步。顿时周围的气息似是都跟着凝固了,都不敢上前,纷纷观望着。 就在此时,正梯上的脚步声传来,众人纷纷移目,定远侯也看向正从正梯走上的人,目光微顿,涟卿和卓妍也跟着转身。 待得看清这道秀颀挺拔的身影,卓妍如释重负,庆幸道,“哥~” 卓逸轻嗯一声,朝她和涟卿看来,临到近处,驻足朝涟卿拱手,“殿下。” 涟卿颔首。 卓逸又朝定远侯拱手,“卓逸见过定远侯。” 卓逸是平远王世子,平远王府又同定远侯府算是世交,卓逸在此处,反倒缓解了尴尬,“容伯伯。” 他开口唤了这声容伯伯,定远侯脸色也舒缓下来,“长这么高了。” 卓逸道,“家父外出,还未来得及赶回,我送容伯伯回驿馆吧。” “有劳了。” 京中不会有人愿意同平远王府冲突。 “哥~”卓妍小声。 卓逸叮嘱道,“你同殿下一处,我同容伯伯说会儿话就来寻你们。” 涟卿和卓妍都听得明白。 “殿下,告退。”卓逸朝涟卿拱手,定远侯也只能照做。 看着卓逸同定远侯一道离开的背影,周围才纷纷松了口气,平远王世子来得太是时候。 也随着卓逸同定远侯的离开,掌柜继续领着卓妍和涟卿两人往雅间去。 路上,涟卿轻声问起,“你哥怎么来了?” 卓妍也一脸纳闷模样,“不知道呀,我们来莲香楼也是临时起意的,不知道他是不是从哪里听说了,一面用饭,一面等他吧。” 涟卿应好,脑海中还是方才定远侯的眼神,气场,还有藏在其中的不善;其实,朝中真正待她友善的也没几个…… 涟卿想起岑远的话:“殿下是半路杀出的储君,殿下期盼旁人如何友善?每个人的立场不同,殿下想要做每个人都喜欢的人,很难。如果殿下想要人人都友善,大可将储君之位让出来。” 她诧异看他。 虽然他说得极端,但不无道理。 原本,人人都想拿捏她这个东宫,就算是友善,也大都虚善而已。 岑远继续道,“殿下觉得真将储君之位让出来,旁人就会待殿下友善吗?” 他看她,“只要殿下从储君的位置上下来,境地只会更尴尬,这原本就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之事。殿下要记住一点,天子,从来就不是取悦旁人用的,天子要对江山社稷负责,那臣子,就要对天子负责;臣子可以取悦天子,但天子不可取悦臣子。殿下无需对旁人友善,也不需在意旁人是否友善。我说的,殿下可明白?” 彼时她朝岑远颔首;眼下,涟卿驻足,转身望向阶梯下,定远侯也正好回头,目光与涟卿遇上,涟卿眼中的坚定没有退让,让定远侯不由皱了皱眉头。 一侧,卓逸的声音打断,“容伯伯,这趟远道而来,可还习惯?” “习惯,就是一转眼时间过得太快,上次见你,还是你爷爷在的时候。”定远侯目光看回卓逸。 两人并肩出了莲香楼,卓逸又道,“爷爷在时,时常提起容伯伯。” 刚好马车上前,定远侯道,“世子留步吧,送到这里就好,替我向你爹代好。我来京中,忽然听闻他抱恙,实属不巧。” 卓逸淡声,“都是早前战场上留下的病根,眼下外出三两月了,就我和妹妹在家中……” 定远侯笑道,“不用送了,殿下还在等世子。” 卓逸拱手,算是默认,“容伯伯告辞。” 定远侯颔首。 待得定远侯上了马车,卓逸目送马车离开街巷处才折回莲香楼中。 * 马车内,定远侯同心腹侍卫在一处。 “拜帖送到了?”定远侯问起。 侍卫应道,“送到了,但太傅不在京中,外出了。” “哦?”定远侯意外。 侍卫继续道,“今日晨间出发的,不知去了哪里?” “呵。”定远侯轻嗤,“他是罗逢中的关门弟子,有些意思。” 侍卫听明白了弦外之音,“侯爷是说,太傅是特意避开侯爷的?他猜到侯爷要造访?” 定远侯端起茶盏,似笑非笑,“他有可能没猜到,但他要躲所有人;还有可能,他极其聪明,猜到了,所以躲着我。” 侍卫皱眉,“他同侯爷没交集。” 定远侯放下茶盏,“我说过,这次唯一的纰漏,就是鸣山回来的第二日,只有我一人入京。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一条。他要是能猜出其中蛛丝马迹,这个人就不止是厉害。” 侍卫沉声,“侯爷,要不,我去杀了他,一了百了?” “不用。”定远侯淡声,“你上次不是试探过他了吗?他避开了吗?” 侍卫想起,“这倒是没有,就是左肩被我刺伤了。” 定远侯指尖轻敲桌沿,“这个人有些意思,先不要杀他,我先想看看。” “是。”侍卫应声。 * 京郊一处废旧院落,陈壁推开门,“主上,到了。” 陈修远入内,屋中置了太师椅,陈修远落座。 而屋中还关着一个人,双手被束上,也蒙着眼罩,口中塞着布条,听到声音,隔着布条叫了几声。 陈修远看向陈壁,陈壁上前,解下他脸上的眼罩,取出口中的布条,对方明显吓倒,“你们什么人!” 陈修远幽幽道,“李大人早前不是一直在查我吗?我自己来了,李大人想问什么就直接问我吧,也不用来回折腾了。” 李明申愣住,“你?岑,太傅?” 陈修远点头,轻“嗯”一声。 冠盖曜容华 第73节 李明申脸紧张,“我听不懂太傅在说什么……但太傅,下官好歹是朝中官员,太傅私下扣押朝廷命官,是不是过了?” 陈修远微讶,“原来,李大人听不懂呀?不过没关系,慢慢来。” 李明申看他。 他端起茶盏,轻抿一口,而后眸间清冽看向他,“李大人,我有的是时间。” 李明申脸色明显都变了。 陈修远果然开口,“李大人,我就纳闷,李家,怎么会同上君扯上关系的?” “你胡说!”李明申维护,“我与上君并无关系,不要血口喷人!” 陈修远看他,慢悠悠道,“但我好像听说上君身侧没什么心腹,你是一个人,他一定很信任你。” 李明申被他绕得有些懵,不知他何意,陈修远继续,“我猜猜……他有恩于你?” 李明申愣住。 陈修远心中清楚了十之八.久,又继续道,“还是有恩于你们李家?” 看这表情是没跑了,陈壁摇头,就这么一诈就出来了。 陈壁轻叹。 …… 等从屋中出来,陈壁臂间环着剑,朝陈修远叹道,“主上,这家伙嘴还挺严实的,他知晓的应该也不多,这种一诈就能露馅儿的,就算他在帮洛远安做事,也只能做些明面上的事,譬如早前打听岑公子的下落,就算后来有人问起,他也好推脱。他是上君,原本就当替天子分忧,打听岑公子行踪的事,算不上什么。至于旁的事,洛远安未必会让李明申做,问不出来什么。” “不是问出来挺多了吗?”陈修远却不以为然。 挺多?陈壁诧异看他,惊讶道,“他就翻来覆去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啊?” 陈修远看他,“什么话?” 陈壁循着记忆道,“他先是不承认在给上君做事,后来主上戳穿,他也不装了,只说上君有恩于他和李家,如果不是上君,李家早就没了,所以他誓死追随上君。” 陈壁说完,不由眨了眨眼睛,“这还不无关痛痒?他就是在向主上表态,杀了他,他也不会说。” 陈修远双手环臂,背靠着桌沿看他,“自从洛远安入了宫中,行事处处谨慎,能不干涉朝中和世家之事的,他都统统不干预,他哪有时间和精力就李明申?说明,他们相识是在洛远安入宫之前。” 陈壁:“……” 这么说,好像是。 陈修远继续道,“还有呢?” 陈壁也继续应声,“他还说上君性情高洁,如兰花品格,心心相惜……” 陈修远反问,“什么样的人会心心相惜?” “要么是知己,再要么……”陈壁好似慢慢开窍,“是遭遇相近的人,最容易引起共鸣。” “他们像知己吗?”陈修远继续问。 陈壁摇头,“不像。” “那就是境遇相同……”陈壁恍然大悟,“李明申开始就说,如果不是上君,李家早就没了。那这么看,洛家早前肯定也出过什么事,就剩了洛远安一人,所以那时的李明申肯定是知晓缘由的,所以同洛远安心心相惜?” 陈壁说完,看向陈修远。 陈修远颔首,“继续。” 陈壁接着道,“他还说,就算是为了家人,他也不会出卖上君。但上君不是没有家人吗?” 陈壁反应过来,“不对,那就说,上君有家人在!!” 陈壁整个人惊呆。 陈修远笑道,“还不够多吗?” 陈壁脸红,重新缕清思路,“洛远安在入宫前的某段时间里,家中遭逢变故,外面知晓的。都是他没家人了,孤家寡人一个。后来他遇到李明申,救了李明申一家,李明申原本就对他感激,听了他的遭遇,顿觉得两人境遇相同,所以心心相惜,也愿意死心塌地供洛远安驱使……” 陈壁将所有都串了起来,“而另一条线,洛远安在入宫之前就安置好了家人,瞒天过海,再没见过。” 陈修远看他,“你怎么知道没见过?” 陈壁愣住,“这……” 他是没想过这处。 陈修远看他,“还有什么?” 陈壁拢眉,“从天子登基,姜家子弟入宫做了上君,洛远安就直接离京,从前走得那么干脆,后来却忽然要回京,还是入宫,要么是为了权力,要么……是复仇?” 陈壁似是窥探到了什么,错愕看向陈修远。 陈修远淡声道,“也可能是,两者都有。” 陈壁环臂,“所以,要清楚洛远安的事,恐怕要从洛家查起,看早前洛家同谁结了仇怨,他藏了什么人……” “那你还愣着做什么?” 陈壁恼火,只能拱手,但刚走出两步,又折回,“主上,那李明申要怎么处置?” 陈修远悠悠道,“放回去啊。” 啊?陈壁惊呆。 陈修远淡声道,“抓他来,原本就是吓唬吓唬他,不吓唬他,他怎么会去找洛远安?洛远安又怎么会露出狐狸尾巴?洛远安这个人多疑谨慎,知晓我抓了李明申,又放了,不会不猜忌。所以,他再信任李明申,只要李明申回去,他一定会怀疑。要让自己安心,他就要确定最让自己不安的事……” 陈壁反应过来,“所以,他让人去确认的,就是他的把柄!” 陈壁唏嘘,“主上,你是在下套阴他呀?” “那你以为我让你抓李明申做什么?”陈修远看他。 陈壁心中轻叹,真不能同主上作对。 阴险,狡诈…… 陈壁心中恶寒。 第046章 罚抄书 松鼠鱼正好上菜的时候,卓逸送定远侯离开后来了雅间中。 “哥~”卓妍开口唤他。 “嗯。”卓逸还是惯来的清冷。 “没事吧?”涟卿看他。 他也看了涟卿一眼,淡声道,“没事。” 涟卿不说话了,这时候的卓逸已经恢复早前的冰山模样,但方才在定远侯面前时却不一样。 定远侯不是善茬,如果不是卓逸,方才那么多人看着,只怕有些难收场。 涟卿收起思绪,一侧,卓妍拼命在给卓逸夹菜,“哥,你多吃一点。” “可以了,我自己来。”卓逸人清冷,吃饭的时候也清冷。 “还是你在的时候好,刚才定远侯好凶!”卓妍方才也有些吓倒。 “别乱说话。”卓逸轻声。 卓妍当即不说了。 涟卿也没出声。 “殿下,松鼠鱼。”卓妍看向涟卿,“你早前最爱吃的。” 卓妍给她夹菜。 她尝了一口,眸间忽然清亮了,“好吃!” 卓妍启颜,“你看,我就说你爱吃吧,多吃些。” 涟卿也似来了胃口,一面同卓妍说笑着,一面夹了松鼠鱼吃,早前定远侯那一幕的不愉快也仿佛在说笑声中,渐渐放在脑后。 两人说话的时候,卓逸看了看涟卿,没再出声。 …… 原本这顿饭就用得晚,用完饭已经是申时过后。 夏日炎炎,便去了莲香楼的顶层阁楼处乘凉。 莲香楼的顶层阁楼可以俯瞰大半个京中,阁楼中有假山流水,轻纱幔帐,可以遮挡阳光,是处纳凉的好地方。 这个时辰,最好便是观景,饮茶。 早前在东宫的时候,没多少时间说话,眼下一面饮茶,一面赏景,卓妍问起涟卿鸣山书院国子监论道的具体情形来。从别人口中听说的,多半添油加醋的多,但涟卿口中就纪实了许多。 卓妍托腮听着,卓逸就在不远处凭栏远眺,其实都能听清。 卓妍不时笑道,“别人不知道,我和哥哥当然知道,你看的书就能抵得上旁人家中的藏书阁了。那个时候涟叔叔总说,只要我们家卿卿喜欢,半个淮阳郡王府都可以改成藏书阁……” 爹? 听到此处,涟卿脸上笑意微敛。 卓逸转身,轻声道,“阿妍。” 卓妍忽然反应过来,说错话了,不应当提起涟叔叔的事。 涟卿莞尔,“没事,告诉我也挺好,我有模糊的印象,但记不得太多了,他们,是怎么样的人?” 卓逸眸间微滞。 卓妍看她眼中憧憬,身子稍稍前倾,凑近了些,温声道,“涟叔叔人特别好,是远近闻名的老好人淮阳郡王,终日脸上都是笑意,成天乐呵呵的,每次见到我和哥哥都很亲厚,也不让我们走。” 涟卿跟着笑起来。 卓妍继续,“涟叔叔惧内,他怕陶姨,陶姨说往东,涟叔叔就一定不往西,他们两人在一处好般配。还有涟宋哥哥,涟恒哥哥。涟宋哥哥温和儒雅,何处都像大哥哥一样,涟恒哥哥就是到处闯祸,你早前总说,他去白芷书院念书的几年,是府中最清净的时候。” 涟卿早前想起过涟恒的稍许印象,卓妍这么说,她真能想象得出来,但她不知道为什么能想起二哥,但爹娘和大哥的印象却不像二哥那样…… 卓妍的话将涟卿的思绪带回,“反正,就是淮阳郡王府不像旁的人家,也令人羡慕。” 卓妍说完这句便噤声了,卓逸也开口,“走吧,时辰不知熬了。” 冠盖曜容华 第74节 卓妍也看向涟卿,似是出神,又似是在回忆中,有些失落。 涟卿其实还想听,但卓妍口中那句令人羡慕,眼下份外刺痛。 “走吧。”她也轻声。 * 来的时候是乘马车来的,回去的时候,快至黄昏,没那么热了,正好一处散步。 涟卿同卓妍走在一处,卓逸在一侧,眸色微沉,脑海中都是早前的浮光掠影。 ——爹!娘! 他扶起她,“涟卿,走!” “哥?”卓妍的声音将他思绪打断,卓逸回过神来。 “你在想什么?”卓妍诧异看他。 卓逸很少如此,眼下也淡声道,“没什么,怎么了?” 卓妍笑道,“到东宫了。” 卓逸才反应过来,黄昏前后,也行至东宫了。 “阿妍,走了。”卓逸淡声。 卓妍看向涟卿,“殿下,后日生辰宴见。” 涟卿颔首,“后日见。” 卓逸也看向她,“后日见。” 只是刚转身,还未上马车,迎面就有马车驶来,缓缓停在东宫门口。 涟卿看到马车上的陈淼,她熟悉的是陈壁,但见过陈淼同岑远一处,只是不熟悉。陈淼在,她知晓是岑远回来了,他昨日说的今晚回,也当真是晚上,一丝不苟,滴水不漏。 正好陈淼停下马车,撩起帘栊,岑远踩着脚蹬下了马车。 今日穿得是浅紫色衣衫,不像平日里惯有的天青色锦袍,显得整个人年轻俊逸,翩若谪仙。 涟卿眨了眨眼,卓妍也跟着眨了眨眼,悄声问道,“哇,这谁呀?” 正好岑远抬眸看到她,她一时忘了应声。 岑远上前,卓逸拱手,“太傅。” 太,太傅? 卓妍睁大了眼睛看向身侧的涟卿,卓逸同岑远两人正在寒暄,卓妍忍不住悄声道,“不是说,年纪有些大,老学究一个,还喜欢一言不合罚人抄书吗?” 尽管卓妍已经很小声了,但就在跟前,卓逸和岑远多少都能听到些。 涟卿头疼得拽了拽她衣袖,示意她小声些,别说了;而岑远和卓逸也好似没听见一般,寒暄完,卓逸看向卓妍,“走吧。” 卓妍朝岑远福了福身,“岑太傅。” 岑远温和颔首。 临上马车,卓妍还回头看了涟卿一眼,眼中都是惊喜和笑意,涟卿头疼。 待得马车走远,涟卿心中还轻叹着。 “回去吧。”岑远轻声,涟卿应好。 两人一道回了东宫,涟卿也不知道他刚才有没有听见,但瞧他的模样好像没什么反应,许是,没听见吧…… “你今日去哪里了?”她寻了话说。 “见一个人。” 嗯,这种回答等于不回答的做法,就是岑远的风格了。 “京中的朋友?”她看他。 “算是吧。”他淡声,临到岔路口,他停下脚步,“去书斋?” “好。”涟卿一声。 去往书斋的路上,涟卿问起,“陈壁呢?” “我让他做事去了,这两日应当都不在。”岑远说完,正好行至书斋。 “陈淼。”岑远唤了声。 陈淼踩着小碎步入内,笑盈盈道,“殿下,太傅~” 岑远看着他就有几分头疼,这四个人里,没一个是正常的。 果然,陈淼上前,“殿下殿下,我是陈淼,三个水那个淼!夏天的时候有我在一旁,就不怕热了。” 原本年纪也不大,同宋佑嘉差不多,但在岑远看来,吵闹程度两人差不多。 涟卿笑了笑。 岑远看向他,陈淼顿了顿,然后赶紧低头,将手中的锦盒放下,就退了出去。 涟卿伸手打开锦盒,又是糖葫芦。 她笑着看他,他是只要外出,都会记得给她带东西…… 她中午吃了不少松鼠鱼,又吃得有些晚,所以晚饭没用了,正好看到糖葫芦馋了,尝了一口。 酸酸甜甜的,她是很喜欢。 “甜吗?”他问。 “嗯。”她刚应声,又想起上次他问过同样一句,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她羽睫轻轻眨了眨,脸色微微泛红,他正好宽了外袍,在一侧挂好折回。 见她出神,他正好俯身,吻上她唇间。 她愣住。 他很快松开唇间,“这里没旁人,你先同我说说,什么叫年纪有些大了,老学究一个,一言不合就喜欢罚人抄书?” 涟卿手抖了抖,他真听见了。 涟卿一脸尴尬,“不是,就是,之前,那个……” 话音未落,她脚下忽然凌空,她刚想出声,又想起这里是书斋,虽然没有人进来,但苑外有人在。 “岑远……”她不敢高声。 他径直抱她上了二楼阁楼,“我今日才知道,原来在殿下心里,我是这样?” “不是……”她想解释,但又怕越描越黑。思绪迟疑间,背后已经陷入柔软床榻中,她不由攥紧他衣襟。 他倒没什么怒意,“是我太正经了?” “不是。”她觉得已经越描越黑了。 他忽然笑了笑。 她忽然看到他笑,莫名更紧张了些,还未反应过来,顿觉腰间罗带一松,下一刻,手腕被他按在一处。 “岑,岑远?”她慌张。 他俯身吻上她唇畔。 ** 夜深了,寝殿伺候的瓶子已经困得打了几次盹儿了,东宫还在抄书。 檐灯的光晕映在她脸上,映出一幅精致的容颜。 太傅坐在一侧,手中握着书卷,眸色比夜色清冷。 东宫也没说话。 瓶子想,估计这几日鸣山书院国子监论道将功课耽误了,马上又有生辰宴,所以太傅才在这里守着殿下抄书。 京中这几日都在说殿下在鸣山书院的事,太傅肯定想殿下再用功些,就更能让朝臣刮目相看了。 瓶子又偷偷打了个呵欠,然后见太傅跟前的茶盏空了,赶紧去添水。 瓶子离开,涟卿偷偷转眸看了岑远一眼。 岑远好似无事一般,就在她身侧翻书。 她知晓他是故意的。 他还真罚她抄书,她理亏,还不好说什么…… 她头一次知晓他睚眦必报。 想起刚才在书斋二楼,她还面红心跳,手腕上还有没有褪去的红印…… “认真。”他手中翻过一页书册,轻声提醒,声音里不着旁物。 他是清风朗月,她是小人戚戚,但刚才分明是他…… 正好何妈上前,“太晚了,太傅,殿下当歇下了。” 涟卿余光看他。 他放下书册,温和道,“听何妈的。” 何妈笑了笑。 涟卿懊恼,怎么好人都是他在做? * 等沐浴出来,苑中下起了雨。 一场夜雨,殿外的虫鸣声掩在潮湿的空气里,她躺在床榻上,想起在书斋的时候,他指尖的温度,她脸上浮起两抹红晕,眸间坠入夜色中。 作者有话说: 惊不惊喜,早不早? 岑.假正经太傅.远,上线。 冠盖曜容华 第75节 第047章 该吃醋吗? 马车载了涟卿往宫中去。 涟卿前日返京,抵京时,宫中有内侍官在城门口迎候,说天子体恤东宫接连在鸣山书院参与国子监论道几日,返回时舟车劳顿,当日可不必入宫复命,暂歇一日,后日再入宫面圣。 昨日见过卓逸和卓妍,一转眼就至入宫之日。 她也不傻,天子不会轻易说早前的那番话,恐怕是天子病重不方便见人,所以特意推迟了两日。马车在中宫门处停下,柯度跟着涟卿一道往寝殿去。 从涟卿这次有印象起,天子久病,连寝殿都出不了,她几乎隔日就会到寝殿见天子。早前隔日就会来此处,殿中的药味也习惯了,但这次一连六七日未至,越发觉得寝殿的药味很重,有些让人担心。 “殿下。”大监也从鸣山回了宫中。 “大监回来了?” 大监拱手,“陛下病情加重,上君接连守了三天两夜,老奴便早些回来了。” 上君接连守了三天两夜…… 那不是病重,是极重了。 这几日陆续有各地的诸侯,世家,还有封疆大吏入京,天子这处病情忽然加重…… 涟卿心中总觉得有些不安。 早前在鸣山书院参加国子监论道还不觉得,但从昨日在莲香楼遇到定远侯开始,这种预感就隐隐约约搁在心底,到大监口中这句,涟卿心中越发觉得山雨欲来风满楼。 “陛下呢?”涟卿问起。 “刚醒,殿下随老奴来。”大监在前面引路,涟卿跟着入内。 天子还躺在龙塌上,涟卿远远看去都能看出天子气色很差,比平日里还差。 以往见天子,即便天子还躺着,见了她,也会让她上前扶她,但这次天子没有提。 “出去吧,我同阿卿说会儿话。”天子的声音气若游丝,大监等人拱手,都退了出去,内殿就剩了涟卿和天子二人。 涟卿上前在龙塌边沿落座,天子极少让她跪侍,她坐得离近些,天子说话不会那么吃力。 “陛下?”涟卿不知道这几日发生了什么事,但天子的状态明显不好,是很不好。 涟韵看她,声色中有些疲惫,“你来京中之前也这样过,不耗精力说这些了。国子监论道的事,朕听说了,大监也告诉朕了,阿卿,你比朕想象的做得还要好。” 即便疲惫,但涟韵眼中还是有欣慰和欣喜在。 涟卿如实道,“我记不得早前的事了,但论道的时候听得多了,好像能记起不少早前读过的书。” 涟韵轻声道,“你比朕好,朕登基的时候,什么都不懂,身边好像有很多人,但真正替朕着想的人,没有一个。旁人说什么,我就只能做什么,因为在旁人眼里,我这个天子就是傀儡。” 涟卿微怔,天子从来不会同她说这些话,提起早前的事,这是头一遭。 “陛下……”涟卿刚开口,涟韵继续道,“这十余年,朕得过比谁都辛苦,从一开始,就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就似一直有根弦紧绷着,不知道当做什么,不当做什么,哪些人一己私利,哪些人是为了江山社稷,在夹缝中求生存过,也做了很多不得已的事,看似是天子,不过是个提线木偶……” “陛下。”涟卿看她。 她继续道,“到后来,总算看清了局势,认清了人,一步步将权力攥在手中,结果一场大病,就成了这样,世事难料,造化弄人,涟卿,女子要做君王,哪能这么容易?” 涟卿微楞。 涟韵阖眸自嘲,“他们无非想要个听话的人,所以还有什么比一个十五六岁,父兄皆无,对朝中之事一无所知的公主更好掌控的?” 涟卿僵住,想起灭门的淮阳郡王府…… 涟韵睁眼看她,“朕第一次见你,就知道你不愿意做储君,所以表现得急功近利,让朕和上君不喜欢你。你演得很好,他们也信了,因为他们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在他们眼中,权力就是最好的东西,你想要也是对的。但那个时候朕看到你,就想到很多年前的自己,想起在那个时候的自己眼里,权力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豆蔻年华,心里喜欢的翩翩少年,还有同闺蜜在一处尝得糕点,父母跟前,承欢膝下。谁愿意要这些权力呢,无非是被逼到这条路上,不是吗?” 涟卿凝眸看她。 她继续道,“阿卿,真从一开始,就不是定的你做储君,但人算不如天算……在这个位置上没有退路,你比当年的朕好,你会少走很多弯路。锋芒初绽,可以保得一时平安无虞,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刚极易折,当妥协的时候,妥协是退路。” “知道了。”涟卿轻声。 涟韵颔首,“明日不用来了,等生辰宴当日再入宫吧,同郭维一处,还有,让岑远跟着。” 涟卿看她。 涟韵凝眸,“记住,生辰宴当日,就跟着朕,什么都不要说,好好看着朝中每个人的反应,看人识人,也什么样的场合你都要见过,日后才压得住。” 涟卿怔住。 * 等从寝殿出来,涟卿还有些恍惚。 今日天子说了许多平日里不会说的话,尤其是最后那句,更应证了她早前心中的不安…… 思绪间,同迎面而来的上君遇上。 涟卿驻足,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 上一次照面,还是他挑明的时候,这次,涟卿微顿,上君看了她一眼,低声道了句,“见过天子了?” 她颔首。 他没多说旁的,便径直往寝殿去,既不像平日里人前的温和,也没有那日单独一处时的语气神色,甚至,没在她这处多停留。 涟卿想起大监方才提过,天子病重,上君接连守了三天两夜,大监是昨日晚间才回的,这个时辰又来了…… 涟卿有些看不懂他。 她之前很怕他,但好像自从岑远入京起,她没那么怕这些事了。 “殿下?”柯度见她还驻足着,涟卿回过神来,“走吧。” * 洛远安快行至寝殿处,岁之从另一处撵上,“上君?” 岁之跟他的时间很久,岁之的语气他听得出来有事,还未至寝殿,便到了一侧僻静处。 “怎么了?”洛远安脸色有些难看,也明显心不在焉。 岁之上前,悄声道,“上君,李明申寻到了。” 洛远安才回过神来,“在哪?” “京郊。” 京郊?洛远安皱眉,如果真有人要抓李明申,又怎么会去京郊? “查到是谁了吗?”他沉声。 岁之轻叹,“不用查。” 洛远安看他。 岁之继续道,“李明申说,对方根本就没顾忌过,直接没避讳,是岑远。” 岑远?洛远安不得不诧异。 昨日李明申失踪,他想过这次入京的诸侯,世家,封疆大吏中的每一个,唯独没想过的是岑远。 “怎么会?”即便眼下,他也迟疑。 岁之又道,“是岑远的人抓了李明申,岑远也当面告诉他,说日后有什么想问的,就直接去问他,他就在京中,不用劳顿李大人去背后查……” 岁之看他,“上君,那岑远应当清楚上君让人查他的事了。” 洛远安轻声,“我倒看走了眼,以为他藏着掖着,不显山露水,但明目张胆在李明申眼前露面,又放走他,就是想告诉我,他什么都知道了。” 岁之看向他,“李明申说他什么都没说。” 洛远安皱眉。 岁之近前一步,“李大人对上君忠诚,李大人不应当会说旁的,上君倒是可以放心,但岑远明明可以不放人的……” 洛远安正是心绪不宁的时候,良久都未应声。 “去看看。”他最后开口,“看人还在不在?” 岁之会意。 洛远安鲜有的心中烦躁,偏偏这个时候节外生枝…… 洛远安脸色煞白。 * 马车还未出宫中,涟卿也在想早前天子的事,马车忽然停下。 柯度的声音在外响起,“殿下,是贺之同,贺大人。” 贺之同?涟卿险些将他忘了。 “殿下,秋调之事有跟进,徐老大人让下官同殿下说声。”贺之同的声音在车外响起。 “上来吧。” 等帘栊放下,贺之同在涟卿对侧落座,马车中没有旁人,贺之同感叹,“殿下厉害了,在京中都听说了国子监论道时,最耀眼的是殿下。” 涟卿看他,“我怎么觉得你更厉害啊?” “啊?”贺之同惊讶。 涟卿托腮,“不是吗?旁人都惊讶,但你一点惊讶都没有。” 贺之同感慨,“这有什么好惊讶的?” 涟卿敛眸,“贺之同,我们是不是之前就很熟?” “不熟!”他当机立断。 这是他第二次否定了。 “哦。”涟卿没再继续问了。 贺之同回到正事上,将册子递给涟卿,大致说了下秋调的调整,也说起,陛下将进度压下了,说生辰宴后再行定夺。 涟卿目光微滞,也想起方才天子提前的话,然后淡声道,“我知道了。” 临末,正好马车出了宫中,贺之同凑近,“还有信良君。” 涟卿看他。 贺之同不敢高声,“信良君这趟从鸣山回来,还是同早前一样骑马,喝酒,回府中,但这次回京,信良君没有见天子。” 冠盖曜容华 第76节 涟卿心中清楚,未必是信良君没去见天子;而是天子病重,她都没见,未必会见信良君…… 贺之同又道,“殿下不是让我一直盯着信良君吗?早前盯了这么久一直没留意,倒是这次有些奇怪。” “怎么奇怪法?”涟卿看他。 贺之同再说之后的话就务必谨慎小心了,“我买通了马场的人,原来信良君并不是一直骑马,而是骑马到没有的地方就停下,遮阴纳凉,也会用小刀雕刻木雕,所以能坐很久,但雕刻完就扔到悬崖峭壁下。” 雕刻?涟卿拢眉。 贺之同唏嘘,“该不是诅咒吧?” 涟卿无语,“信良君是军中之人,怎么都不会做这些事。” 也是,贺之同自己也觉得离谱。 涟卿思忖,“我倒是觉得他在躲人,旁人都以为他在骑马,但其实他去了安静的地方;但又怕有人寻他,所以他既要躲,也要躲在偏僻,却合情合理之处,这样即便他要躲的人来寻他,也很难被旁人发现。” 贺之同:“……” 贺之同恍然大悟,好像觉得,她慢慢恢复早前了…… “对了殿下,还有。”他从袖袋中拿出一个木雕递给涟卿,涟卿接过,“木雕?” 难道这就是? 贺之同颔首,“有一个没扔下去,卡在树干上了,捡来的。” 涟卿眨了眨眼,“你真的胆子小吗?” 贺之同无奈,“我也不知道,人家收钱办事,还捡了个东西给我,我能怎么办,先收着呀,不然真让信良君知道,我这头还能保得住吗?” 涟卿摇了摇头,等涟卿低头看着手中的木雕,贺之同在耳边道,“我看了好久,看不出什么端倪,就普普通通的雕像一个,就能看出雕的是一个女子。” 涟卿愣住,“这个给我,此事别同旁人说起。” 贺之同巴不得。 …… 等贺之同下了马车,涟卿眸间的惑色才没隐藏了。 旁人看不出来,看她一直在天子跟前侍奉,这尊木雕虽小,但说神似也有,她认出来,是因为木雕的右手中指处带了花,听大监说,天子早前这处烫伤过,一直没好,就用带花遮盖了。 不是极其熟悉的人看不出来,天子穿着龙袍,也看不出来…… 涟卿看着手中的木雕出神。 她一直以为信良君厌恶她,是因为京中都在传言,信良君是天子的私生子,做不了储君,所以谁做这个储君,信良君就会对谁有敌意。 后来岑远说未必。 而到眼下,她才想明白,信良君之所以厌恶她,是觉得她明知天子久病,却处心积虑想要储君之位…… 信良君介意的,是旁人盼着天子死。 这种雕工,想要刻得更像很容易,他是特意没刻像的。 偷偷刻天子的木雕,信良君,是喜欢天子,或是说,天子在信良君心中不一样…… 思绪间,马车到了东宫外。 涟卿收起木雕,入了东宫。 瓶子上前,“殿下,太傅说,如果殿下回东宫了,就请殿下去一趟千水别苑书斋那处。” “好,我换身衣裳就去。”她也想去见岑远,无论是今日入宫见天子,上君,还是刚才贺之同,每一处都透着与平日不同,或许真的要出事端了…… 等换好衣裳,涟卿去了书斋处。陈淼在书斋外迎上,“殿下殿下!” “太傅在吗?”涟卿问起。 “在呢!”陈淼热忱。 涟卿笑了笑,撩起帘栊入内,正好见到屏风后隐约一袭锦衣白袍身影,忽然想起昨日在书斋阁楼处的种种,越发觉得不能在人后‘说三到四’,指不定哪日就会被戳穿。 等从屏风后绕出,方才那身隐约可见的锦衣白袍出现在眼前,涟卿还是愣了愣,就是,这身衣裳尤其特别很显年轻…… 他转眸看她,“回来了?” 她轻嗯一声,还没继续开口,宋佑嘉忽然跳了出来,“殿下!” 涟卿吓了一跳,没想到书斋里还有旁人,而宋佑嘉声音又大。 岑远微恼,“可以走了。” 宋佑嘉果然安静下来,但诧异看他,“可是,我是伴读啊,殿下才回来,我怎么就要走了?” “你以前待很久了,我同殿下有话要说。”岑远不容置喙。 宋佑嘉悻悻道,“那我明日再来。” 涟卿看向岑远,刚才,看到她吓一跳,他是下意识往前在她身前,他自己都未留意。 等宋佑嘉哀嚎着出门,岑远才道,“我有事同你说。” 涟卿也看他,“我也有事同你一说。” “你先说。”两人一起。 涟卿:“……” 岑远笑了笑,“去喂锦鲤的地方。” * “……就是这些,天子以前不会同我说这些话,她从来不提过去的事,今日,说的都是早前的事。”涟卿先同他说起见天子的时候。 “不奇怪。”岑远一面喂着锦鲤,一面淡声。 她看他。 “人开始频繁回忆过去,就是力不从心了,天子的病应当很很重了。”岑远不加声色说完,涟卿诧异看他,“你怎么知道?” 他看了她一眼,继续喂鱼,“不难猜。” 涟卿也撒了一把鱼食,继续道,“我也觉得天子的身子不大好,她同我说这些事的表情,就像尾大不掉。还有最后那翻话,恐怕生辰宴不会太平。” 岑远也看她,“我要同你说的也是此事,生辰宴不会太平。” 涟卿看他,“你,是知道什么?” 岑远将手中鱼食撒完,“不知道全貌,但知道不会太平,天子今日召你入宫,前面的话是心生感慨,后面的话才是她要对你说的。” 涟卿指尖微顿,“是,真的要出事了吗?” 岑远的目光从那一池锦鲤上回到她身上,轻声道,“动静不会小,你就找天子的话做,生辰宴的时候,跟进天子,看好朝中每一个人的反应,旁的事情一概不管。” 涟卿颔首。 “还有旁的事吗?”他继续问起。 涟卿点头,“我还见到洛远安了。” 早前都是唤上君,是有怯意在;眼下唤的是洛远安,是不像早前惧意了。 他轻嗯一声。 涟卿轻声道,“我听大监说,这次天子病重,他在跟前守了三天两夜,一直没阖眼。我这次在宫中遇到他,见他明显愁容,也心不在焉,不像早前,他应当是在担心天子,我有些看不明白。” 岑远也看她,“人都是复杂的,也和一个当下的境遇有关。每个人都有挣扎的东西,他未必就不关心天子,天子也未必就全然信赖他。” 他话音刚落,她问道,“那你呢,你有挣扎的事情吗?” 岑远愣住。 涟卿印象中,岑远还是头一次如此。 他虽然愣住,但没有移开目光,还是凝眸看她,但明显出神想起什么,稍许,又如实应道,“有过,现在不了。” 涟卿看他。 他轻笑,“现在是老学究,一言不合就罚人抄书。” 涟卿:“……” 涟卿是怎么都没想到,他话锋一转,会转到这里来。 他嘴角微微勾了勾,继续问,“还有吗?” “哦,还有。”她也回过神来,“我还见了贺之同,我早前不是让他盯着信良君动静吗?他同我说起信良君的事。” 涟卿言罢,从袖中拿出那枚木雕递给岑远。 “这是什么?”岑远不明所以,还是接过。 涟卿一言蔽之,“天子右手中指处被烫伤过,一直没好,所以都用带花遮盖,很少人知道。” 她说的含蓄,但岑远一眼就看到木雕中指处的雕花。 信良君雕的…… 岑远忽然意识到什么,眸间也明显滞住,是陷入了思绪中。 “信良君会不会?”涟卿问起,才见他根本没听见,因为在出神。 信良君爱慕天子? 这倒是他早前不曾想过的事。 如果是这样,那他早前猜测的恐怕有出入。 信良君会单独见定远侯,一定有不得不见的原因,但那么短的时间,定远侯也应当无功而返。 如果信良君爱慕天子,这次定远侯入京,他是怕定远侯有什么动作,所以见是要见,也要警告? 如果这么看,就说得通了。 先有户部和栩城之事,然后是上君安排生辰宴,然后是天子让信良君跟着涟卿一道去鸣山,再是定远侯入京,单独见了信良君,最后是生辰宴前天子叮嘱涟卿。 定远侯和天子之间的博弈,一早就开始了…… 岑远拢眉,但是不对,如果定远侯想要取天子而代之,早就动静了,不应等到现在,现在和早前有什么不同? 忽然,岑远脑海中掠过一丝清明。 ——涟卿回京了。 冠盖曜容华 第77节 涟卿不在,东宫的位置悬而未决;涟卿回京,东宫的位置上就有涟卿…… 信良君是先帝养子,外界有传闻,其实是先帝私生子,如果东宫位置一直悬而不决,就有可能是信良君的。 那所有的一切都说得通了。 定远侯想要信良君即位! 而信良君从未想过背叛天子,也怕定远侯这趟入京起波澜,所以不想见,也单独去见了他,是警告,也是提醒…… 这么看,天子和定远侯都清楚,生辰宴会生变故。 岑远出神时,瓶子上前,“殿下,姜公子来了。” 瓶子的话打断了岑远的思绪,涟卿怕他没听见,“是姜容来了,就是在鸣山书院见过的那个姜容。” 她是怕他对不上。 岑远悠悠看他,“哦,那我,是该吃醋吗?” 涟卿:“……” 第048章 商姚君 陈修远继续留在喂锦鲤的地方等候,这处临水,又能遮阴纳凉,还能远远看到书斋之中,姜容同涟卿对坐一处。 想起刚才,他嘴角微牵。 ——哦,那我,是该吃醋吗? 他问完,涟卿明显愣住,而后开始支吾,“吃,也行……不吃;也可以……” 他好笑,却忍住,又轻嗯一声,没怎么在意。 但她却在意,又一本正经问道,“那,你是吃还是不吃……?” 他笑,“一点点。” 一点点? 她一幅了然模样,“那我去了?” “嗯。”他颔首。 眼下想起,他眸间还是笑意,她是特意挑在书斋这处见姜容的,她又挑了靠窗户的位置,正襟危坐,他抬头就能远远看到。 小心思…… 他嘴角轻抿。 湖风吹过,他目光从涟卿身上收回。 姜容来得正好,他正好有时间将所有的事情放在一处慢慢捋一遍,方才未想通透的事情,又在脑海中重新想了一回,不少事情都有眉目,但还有淮阳郡王府早前的事…… 如果陈玉这一趟去岚之山,能顺利找到涟恒,应该很快就知晓早前发生过的事。 虽然,他未必会想知道;但如果不知道,就摸不清淮阳郡王府灭门背后还藏了什么秘密。 陈修远重新抬眸,看向涟卿和姜容,想起昨日见过的平远王世子卓逸。 淮阳郡王府出事前,有是丝马迹,卓逸见过涟卿。他早前没见过卓逸,可昨日见卓逸此人,近乎看不出什么神色,而他同涟卿一处,也看起来并不像知晓淮阳郡王府早前事情的模样。 他之前倒是忽略了卓逸这个人…… 不显山不露水的,往往都藏得很深。 他昨日头一回见他,就直接唤了太傅,卓逸打探过他,在他不知晓的时候。 陈修远想起陈壁早前说的——平远王世子同殿下算青梅竹马,小时候应当有很长一段时间,平远王世子和郡主都住在淮阳外祖母家中,就在殿下隔壁。 涟卿记不得他,但下意识里仍同他亲近。 涟卿也记不得卓逸和卓妍,但还是同他们兄妹二人走得近,那涟卿下意识里,是信任卓逸的。 如果卓逸知晓早前淮阳郡王府的事,眼下在涟卿面前还能这么淡然,那就是…… 陈修远微微敛眸,他默认眼下是好的? 这个念头虽然匪夷所思,却让他不得不信,而且心中隐隐有些说不出的预感…… 这里是西秦,不是燕韩。 卓逸是平远王世子,不是李明申,他不可能将卓逸绑了来。 但要卓逸开口,恐怕比找到涟恒还难。 如果卓逸兄妹从小就住在淮阳郡王府隔壁,那同卓逸交好的,就不应当只有涟卿,还有涟恒和涟宋…… 卓逸也在寻涟恒? 这个念头让陈修远僵住。 思绪间,书斋中的人起身了。 姜容朝涟卿拱手,涟卿颔首,然后柯度去送姜容。 陈修远收起思绪,才又想起涟卿见姜容的时间倒也真不短,再长些,他怕是真要吃醋了,聊什么聊这么投机…… 涟卿从书斋出来,径直来了跟前寻他。 眸间没有太多迟疑和为难之色,那是相处还算愉快,陈修远心底澄澈。 * “你不问问说了什么?”涟卿看他。 “嗯,说什么了,说了这么久?”他稍微融会贯通些许。 涟卿:“……” 岑远嘴角牵了牵。 涟卿忽然意识到他是在逗她的,涟卿娓娓道来,“姜容方才是同我说,生辰宴上,姜家会提亲,他会当众拒婚。但只要是拒婚,场面怎么都会有些难看,所以,他提前同我说一声,让我有个心里准备,也别介意。” “哦,这还能提前说的?”岑远轻叹,“果然是端方君子。” 涟卿:“……” 涟卿看他,越发觉得这两句连在一起有些奇怪,她知晓他是特意的。 岑远继续,“这种行事,他连姜家的颜面都不介意,怎么会怕你介意?” 涟卿问道,“记得国子监论道吗?” 岑远点头。 涟卿应道,“国子监论道的时候,有人问起过我《临沂手记》,我说了不少关于宴书臣的论述。姜容很喜欢宴书臣,也推崇宴书臣,同我一路的时候,说起的都是宴书臣的事,还猜测《历山游记》是宴书臣所做。或许,这就是高山流水,知音难求,所以,他怕我介意此事,提前说一声。” 岑远笑道,“看来文人并不一定都是相轻,也有相惜的时候。姜家是百年世家,书香门第,姜容耳濡目染,所以有文人气节,只是这一代的姜家家主另有所图,所以才让姜容入京,看来,这次天子生辰宴上,当真会热闹。” 涟卿看他。 他如实道,“没有姜容,也会有旁人;姜容会光明磊落同你说起,旁人未必会。” 涟卿眸间微敛,心中还是紧张,“天子会答应吗?” “你应该问,我会答应吗?” 涟卿抬眸看他,脸色微微红了。 “天子不是说了吗?生辰宴上,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管。”他平静。 “那如果……”涟卿还是担心。 “我不是还在吗?”他将手中的鱼食递给她,而后起身。 “去哪儿?”涟卿看他。 “管这事儿。”他轻笑。 “岑……”她话音未落,他俯身吻上她额头,“今晚不回来了,殿下早些休息。” 涟卿脸色红透,他回不回来……同她早些休息有什么关系? 只是岑远前脚刚走,陈淼后脚就来了。 殿下殿下,殿下喝水,殿下喝茶,殿下我给您扇风吧,殿下您吃点心吗?殿下还喂鱼吗,我知道一处的鱼还没喂饱?殿下好像天上要下雨了,殿下别动,有虫子,殿下殿下殿下…… 涟卿好像从未觉得,短时间内,信息量有这么大过。 * 南郊马车,信良君撑手坐起,瞥了一眼身侧的人,不耐烦道,“你来做什么?” 夕阳西下,轻尘在落霞中轻舞,岑远上前,悠悠道,“骑马。” 信良君轻嗤,“原来太傅还会骑马?” 信良君目光瞥过他身后,一胖一瘦两个侍卫,早前他在鸣山前山的时候见过,那时候是四个,还有一高一矮,眼下只有这一胖一瘦,看来是觉得当下不如早前凶险。 信良君淡声,“有事就说,说完就走。” 岑远却在他身侧,掀起衣摆落座,徐徐有礼道,“不急,慢慢说。” 信良君看他,明显扫兴。 他也不介意,仍旧温和有礼,“给信良君带了几壶好酒。” 听到酒,有人是没早前那么不耐烦了,目光也不自觉朝他身后的两人看去。 原来拎的是酒。 提篮放下,小小的一壶壶装满了整个提篮,哦,是风雅之酒。 信良君轻哂。 岑远从提篮中拿起一壶,拔出瓶塞,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叹道,“南顺许府酒庄的酒,这壶叫醉生梦死,一年就产十几壶。” 其实不用他说,信良君自己就能闻得到酒香…… 他就好这口。 “嗯?”岑远另外拿了一壶,递给他,酒壶不大,能握在手中。 冠盖曜容华 第78节 信良君接过,幽幽道,“喝酒是喝酒,同你不熟。” “哦,放心,我也不想同信良君走很近。”他礼尚往来。 信良君嗤笑,“不是一年只产十几壶吗?” 他也笑,“嗯,我买了一半,都在这里。” 信良君好笑,“岑远,都说你醉心山水,哄谁呢?” “醉心山水就不能饮酒了?谬论。”他先饮为敬。 信良君也拔开酒塞,一口下肚,千回百转的味道透过唇间渗入四肢百骸,酒香入腹。 “酒我喝了,你有事快说。”信良君沉声,言外之意,说完快滚。 岑远也不恼,平和道,“天子生辰宴的事。” 信良君愣住。 他倒是意外,没想过岑远提的是这个,他一面仰首饮酒,一面问起,“生辰宴怎么了?” “信良君想听,我就说;若是不想听,我就不说。” 信良君哂笑,犀利的目光好似将他看穿,“说。” 岑远叹道,“信良君,鸣山书院的国子监论道之后,你有没有想过,谁说女子不可以做明君?” 信良君脸上的笑意尽敛,也慢慢拢紧眉头。 岑远继续道,“我觉得东宫可以。” 信良君明显不悦,“你想说什么?” 岑远看他,“我想说东宫可以做一个明君,不想她赴天子后尘,做这些世家手中的傀儡。” 信良君脸色果然从不悦到怒意,“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你让我说的。”岑远‘无辜’。 信良君看了看他,有火还不好发出,只好低头喝酒,不说话了。 岑远也低头喝酒。 这一壶实在袖珍,即便没有痛饮,也不怎么经喝。 见信良君随手将空酒壶扔到不远处的悬崖峭壁下,岑远又伸手拿了一壶递给他。 信良君探究看了看他,而后将才伸手接过,“我为什么要管东宫的事,全天下都知晓我同她不合。” 岑远也开了一壶酒,“信良君不是管过了吗?” 信良君手中迟疑,恼火道,“我什么时候管她了?” 岑远慢悠悠道,“国子监论道那日,你坐在东宫身后,不是郭维。” 信良君愣了愣,淡声道,“听不懂你说什么。” “那喝酒。”岑远没戳穿。 信良君看了看手中的酒壶,确实说起酒的事,“这些酒怎么弄来的?我早前寻人弄过,一壶都弄不到。” 不知为何,岑远忽然觉得这样的信良君有些好笑,他也如实道,“我有个朋友在南顺,她送的。” 信良君冷笑,“太傅的朋友稀奇古怪。” 言罢,余光看了看岑远身后。 不怪他说奇怪,身后的两人原本也没什么,但一人戴个口罩似的东西,一句话不说,但眼睛瞪得死大死大的,好像不说话能憋死的模样,要多违和有多违和。 信良君收回目光,目光重新落在酒壶上——醉生梦死。 “我听说醉生梦死,喝三杯就会倒,怎么还没倒?”他目光瞥向他。 “那是三杯倒,这是醉生梦死,两种酒。”岑远好笑。 “这样,那什么是醉生梦死?”他看他。 “听说,喝这种酒喝醉了,会梦到你想梦到的过去任何时候。”岑远也看他。 “我不信。”信良君轻笑。 “我也不信。” 两人都笑起来,也头一次握着酒壶碰了碰。 好像是这一幕后,两人之间的语气也都平和了,不再像早前一样针锋相对,或含沙射影。 “岑远,你这么帮东宫,图什么?”信良君终于平静问起。 岑远应道,“不图什么。” 他目光再次像是将他看穿,“图个上君的位置?” “不稀罕。”他淡声。 信良君笑起来,稍许,又缓缓敛了笑意,“你是真觉得东宫能做明君?” “为什么不?”他斩钉截铁。 信良君噤声,想起很久之前的事,没人相信天子会是明君,也没人会帮她,在世家眼里,天子不过是相互制衡的工具,从未有人相信过,她可以。 他也没有…… 信良君许久才开口,声音带着嘶哑,“旁人会信吗?” “我信。”他笃定。 信良君怔住。 不是怔旁的,而是,当时的天子跟前,没有一个像岑远这样的人…… “信良君信吗?”岑远的声音好似落在他心底。 他没应声。 岑远也适时没有开口。 两人各自饮着酒,都没出声。 到日薄西山,落霞也慢慢隐在山间之后,信良君缓缓开口,“我想信。” “所以我来找信良君。”岑远接得合适。 “你想让我做什么?”信良君沉声。 “不试试吗?”他声音里带着蛊惑。 信良君愣住。 他眸间清亮,“不试,怎么知道不可以?” 信良君认真,“我为什么要信你?” 岑远笑,“不用信我。” 信良君皱紧眉头。 岑远嘴角微挑,“信你自己。” 信良君起身,将手中的酒壶狠狠扔向悬崖峭壁之中,也朗声道,“你的酒不多了。” “还有。” 信良君转身,见他手中还有两瓶更小的。 信良君好笑,“就这?” 岑远轻嘶一声,礼貌道,“这是,三杯倒。” “呵,你还真有!”他重新坐回原处。 岑远笑道,“我也没试过,是不是真的三杯会到,正好试试。” 他果真带了酒杯。 一杯下肚,两人都有些隐隐兴奋。 第二杯下肚,好像都在心里盼着。 等第三杯下肚,嗯? 信良君确信自己还醒着,没醉,然后又喝了一口,确实没反应,信良君轻嗤,“这也没倒啊,你这是假酒,还是这酒吹嘘过头了?” 岑远没有应声。 信良君转头看他,“岑远?” 他还是没动静。 信良君伸手一碰,原本还坐着的某人,向一侧栽倒下去。 信良君似是很久都没这么好笑过,也仰首大笑,笑不可抑,最后笑得一头载下去。 身后的陈穗和陈铭才纷纷摘下口罩,“再不说话憋死我了!”“非也,我已死!” 陈穗不由感叹,“主上来西秦一趟,还真随身带了南顺的酒啊?” 陈铭摇头,“非也,都是刚让我在市集上买的。” 陈穗瞪大眼睛,“这,这不是三杯倒吗?也真倒了啊……” 陈铭看他,“蒙汗药。” 陈穗:“……” * 翌日醒来,涟卿才想起昨晚真的没见岑远回来,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何妈带人来布饭,涟卿刚用了早膳,宫中就有人来了。 明日是天子生辰宴,宫中的人送明日的礼服来。 天子卧病久矣,宫中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的盛世了,再加上外地的诸侯,世家和封疆大吏都会入宫,明日宫中的安排都很用心,这身衣裳涟卿试过两次了,这次是两次修改之后的。 青鸾和云雀服侍涟卿穿上,等从屏风后出来,宫中女官颔首,“合身的。” 冠盖曜容华 第79节 涟卿看了看铜镜中,也确实合身了。 “殿下,挑一副头面吧。”女官说完,身后大约十余个宫女上前,没人手中捧着托盘上都有一副头面在。 涟卿依次看过去。 何妈远远站在身后,看着她挑选头面的模样,想起早前小姐还在的时候,每回入宫赴宴前也都是如此。 一晃几年了…… “何妈,你来帮我看看?”涟卿转身,笑眸看她。 “是。”何妈上前。 何妈早前一直在平远王府伺候,这些拿捏得都很准。 何妈逐次看去,最后在一幅绿宝石头面前停留,“殿下,老奴觉得这幅好。这次礼服隆重,既要挑选能压得住礼服的颜色,也不能喧宾夺主。这幅绿宝石头面色泽上乘,低调中有端庄,也耐看,明日这样的宫宴,这幅头面在哪处都不会出错,是最好的。” 涟卿惊喜看向何妈,早前只是知晓何妈细致,但何妈挑选这些,却独具慧眼。 这些话,不是寻常人家的管事妈妈或嬷嬷能说出的,岑远家中,应当也不是普通人家…… “就听何妈的,要这幅。”涟卿朝女官说道。 女官和宫女都福了福身。 青鸾和云雀上前接过,她同何妈到了屏风后,何妈替她宽衣。 这些宫宴的礼服都是正式场合穿得,一年穿不了一两次,但最繁琐,涟卿自己脱不下来,也怕弄坏了,明日不好再穿。 等宽衣完,青鸾和云雀将衣裳收去熨好。 涟卿同何妈一道在铜镜前落下,何妈给她梳头。 涟卿拿起刚才柯度送来的册子在看。 何妈一面梳头,一面看着她,想起主上说的——她没有家人了,或许,还有个哥哥在,也生死未卜,她记不得早前的事了,人心险恶,早前的管事嬷嬷是旁人的眼线,何妈,替我好好照看她。 思绪中,何妈听她悠悠叹道,“多事之秋啊,没一件省心的。” 何妈不由笑了笑,同主上越来越像了。 * 等到晌午前后,瓶子来了殿中,“殿下,太傅回来了。” 这个时候才回来,她以为晨间就回了。 “说做什么去了吗?”她问起。 瓶子摇头,“没有呢,先回别苑换衣裳去了,是邀请太傅过来吗?” 涟卿摇头,“先不用了。” 正好柯度也来了殿中,“殿下,永宁侯府的大小姐来了。” 永宁侯府的大小姐?涟卿对这个名字完全没有印象,但对应永宁侯府是有印象的,涟卿再确认,“是永宁侯,商家?” “正是。”柯度拱手,“就是永宁侯府。” 那涟卿心中有数了,定远侯府和永宁侯府,是诸侯中最鼎盛的两个。 永宁侯府大小姐,兴许她早前见过,也兴许没见过,但她确实记不得了。 明日就是生辰宴,今日才入京,这个时间原本就有蹊跷,说路上耽搁也能说得过去。只是这次天子卧病,生辰宴前没有单独召见旁的世家子弟,这些世家也都在观望,除却姜容,没人公然来她这里。 这永宁侯府来人了? 虽然眼下岑远不在,但这些时日,她好像习惯被他督促思量,自己思量,永宁侯府为什么会有人来,为什么这个时候来,来的目的。 “人在哪?”涟卿问起。 “在偏厅等候了。” “好。” 去往偏厅的路上,涟卿问起柯度,“关于永宁侯府,你可还知道些什么?” 柯度应道,“听说,永宁侯同老淮阳郡王是好友。” 涟卿驻足,“我祖父?” 柯度颔首,“是,听说祖辈有交好,但殿下与永宁侯府大小姐是否交好,小人就不知道了,不过永宁侯年事高了,好些年没到过京中,也没过问过朝中之事,想来这次,是永宁侯特意让大小姐来见殿下的。” 是因为淮阳郡王府的事?涟卿心中疑问。 柯度又道,“对了,殿下,您记不得早前的事,怕是也记不住这位永宁侯府的大小姐了,有一点,还是要提前同殿下说,这位永宁侯府的大小姐,有些不同。” “怎么个不同法?”涟卿好奇。 柯度应道,“这次因为是代替永宁侯来的京中,所以都称大小姐,但其实是商姚君,商将军。” 涟卿意外,“永宁侯府不都是文官吗?” 柯度叹道,“是,但这位,是上过战场的女将军。西秦自陆瞿陆将军以来就有女将军的传统,但后来又慢慢流于形式,很长一段时间都负责军中文书之类的事宜,但这位商将军,是真的上过战场杀敌的女将军。” 商姚君?涟卿好像觉得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 商姚君? 千水别苑中,岑远刚换了身衣裳,就听陈淼说起。 岑远一问,陈淼就似打开了话匣子一般,岑远头疼,“挑重点。” 陈淼言简意赅,“永宁侯府的大小姐,听说前几月还在剿匪。” 剿匪?岑远似是想起什么一般。 ——看到没,那就是商姚君?英姿飒爽,是不是和旁的女子都不同? 岑远对上号了,商姚君,涟恒的心上人。 第049章 午后蝉鸣 又是一个女将军,怎么到处都能遇到…… 陈修远想起曲边盈。当初见曲边盈的时候,他就想起过涟恒口中的商姚君。 女子做将军的不容易,同等的条件下,要比男子付出更多,也要更优秀才能脱颖而出。 这一点,在燕韩和在西秦国中都一样,男子无论做什么都比女子容易。但他周围见过的女子,仿佛各个都比男子要强,许骄是,陈翎是,曲边盈是,一个比一个让人佩服,也头疼,如今的商姚君应当也是…… 这些人里,好像只有涟卿不同。 思及此处,陈修远唇畔微微勾了勾,涟卿是做什么事情都赶鸭子上架,但最后都是被赶上去的那个…… 出神时,陈淼的声音在耳旁响起,陈修远回过神来,继续听他讲,“商姚君同曲边盈曲将军还不一样,曲将军头上一堆哥哥,一个成气候的都没有,所以曲将军被曲老爷子培养成了接班人。但这永宁侯府是文官世家,讲的是权术,商姚君是永宁侯的长孙女,下面还有一堆弟弟,是商姚君将永宁侯府一个文官世家,活生生变成了武将世家,因为如今提起永宁侯府,第一个想到的都是商姚君商将军。” 陈修远双手环臂,轻叹道,“听谁说的?” 陈淼一面伸手挠头,一面嘿嘿笑起来,“嘿嘿,头儿说的,我一字不漏背下来的!” 头儿就是陈壁。 他刚才的语气就是模仿的陈壁。 陈修远看了他一眼,恼火道,“继续。” “哦!”陈淼赶紧继续,“这位商将军虽然是女子,但是功勋卓著,信良君在北边,商将军在南边,早前燕韩军中‘北有信良君,南有闻将军’也随着闻将军年事渐高,慢慢变成了‘南有商将军’。西秦是有女帝传统的,也一直有女将军,但这回,朝中上下都在揣测,西秦恐怕要有第一位女侯了。” 女侯,陈修远替涟恒头疼。 十年八年都追不上的速度…… 陈淼接着说道,“若是商将军真的封侯,那日后无论商家哪位公子继承了侯位,永宁侯府都是一门双杰。永宁侯深谙其道,所以自从商将军从军之后,永宁侯府行事都极其低调,比起永昌侯,宜安郡王等人,都要慎重……” 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陈修远莫名看他,“怎么停了?继续。” 陈淼尴尬笑了笑,“没有了。” 陈修远:“……” 陈淼讨好般笑道,“主上,头儿,他就说到这里,然后忽然见到岁之公公离开宫中!” 陈修远会意。 是洛远安的事。 洛远安还是露出狐狸尾巴了,陈壁是跟着岁之去了。 陈淼呲牙,“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陈修远轻声,“我知道了,出去吧。” 陈淼转身,陈修远看他,“对了,刘叔那处有消息送来吗?” 陈淼回身,“主上,子君大人那里还没消息,要不,差人问声?” 陈修远颔首,“去问一声,越快越好。” 七月了,他始终觉得心中不安稳,陈翎和念念这处,但西秦这里他一时半刻还脱不了身…… 待得陈淼离开,陈修远才端起茶杯,脑海中都是早前的场景。 “涟恒,刮目相看啊。”他打趣。 涟恒鲜有的腼腆,“不好吗?多特别啊,商姚君~我从小就喜欢她,偷偷喜欢。” 陈修远:“……” 陈修远委婉道,“看样子,她好像不大喜欢你吧?” 涟恒不以为然,“慢慢来嘛,只要脸皮够厚!” 他也深以为然,“嗯,还要命够长!” 涟恒恼火看他:“……” 他忍不住笑。 冠盖曜容华 第80节 “诶,你!”涟恒无语。 “怎么认识的?”他转移话题,算是安抚。 涟恒笑道,“很早就认识了,但她应该不记得我了,我小时候顽皮,有一次被狗撵,差点就被咬了,是她……” 陈修远啧啧叹道,“英雄救美反过来了?” 涟恒嘴角抽了抽,“不是,那是她的狗。” 陈修远:“……” 陈修远握拳轻咳,“哦,那是还挺特别的。” “嗯?”涟恒看他。 陈修远伸手揽上他肩膀,“你就不怕,她再放狗咬你一次?” 涟恒笑道,“那也是我与众不同的本事!” 陈修远一幅了然了,你脸皮厚的模样。 涟恒看他,“看着吧,我一定会娶到商姚君!” “我信。”他悠悠开口。 涟恒咧嘴就笑。 他凑近,玩笑道,“我信,你下辈子能娶到!” “陈冠之!”一盆冷水泼下,涟恒顿时佯装要恼,他跑开,涟恒追他。 他跑到涟卿看书的暖亭,朝她做嘘声姿势,“嘘,小尾巴,别出声。” 涟卿看了看他,果真没出声。 他藏在暖亭柱子后,涟恒从一侧跑开。 等涟恒跑远,他才从柱子后出来。 涟卿轻声道,“你们两个幼不幼稚?” 他在她跟前落座,“没办法,你二哥幼稚,我得陪他。” 涟卿眨了眨眼,“你们在白芷书院,是不是从来没消停过?” “是。”他大方承认,“但主要是你二哥。” 涟卿低头看书了。 他凑近,因为他站着,涟卿坐着,他温声道,“看得什么书?” “《历山游记》。”涟卿阖上书册,给他看封面。 他笑道,“公子齐。” “你看过?”涟卿意外。 他颔首,“嗯,有一段时日你二哥每日在看这本书,焦头烂额说,我们家小祖宗爱看,我来看看有什么特别之处?” 涟卿笑道,“然后呢?” 他轻叹,“然后,他睡着了。” 涟卿笑出声来。 他继续,“我替他看了,写得很好……” 她刚要开口继续,涟恒折回,“陈冠之,你躲我妹妹这里,我告诉你!” 他温声朝她道,“走了,小尾巴,你哥该闹腾了。” 涟卿笑开。 …… 陈修远收起思绪,双手环臂,靠在书案前。 他多希望,涟恒还活着…… * 等涟卿入了偏厅,远远见到一袭戎装背影,英姿飒爽,头上扎着马尾,腰间配着佩刀,右手按在佩刀上,说不出的英气和利落。 听到脚步声,商姚君转身,涟卿的身影映入眼帘,商姚君微微顿了顿,而后拱手行礼,“姚君见过殿下!” “商将军免礼。”涟卿轻声。 似是听到她口中‘商将军’三个字,商姚君再度顿了顿,而后才抬头看她。 见她眼中都是陌生之意,才真的信了旁人说的,东宫失忆了,记不起早前的事了。 商姚君温声问道,“殿下还好?” 涟卿不由多看了她一天,这种语气,神态,同卓妍和卓逸初次见到她的时候一样,难不成,商姚君也是早前的熟识,还是亲厚的那种? 涟卿拿不住,只能不出错,“有劳商将军挂心,我还好。” 商姚君也未多问起,颔首道,“回京路上,听说国子监论道时,殿下惊艳全场。” “在场不少大儒在,我都是皮毛。” 商姚君却道,“日拱一卒,功不唐捐。” 涟卿越发觉得早前商姚君早前同她应当亲近,涟卿莞尔,“商将军有事找我?” “就是来看看殿下。” 涟卿迟疑,还是问起,“商将军,我们之前是不是认识?” “认识。”她如实应声。 涟卿正要开口,商姚君从袖袋中取出一枚剑穗子递给她,“殿下给我的剑穗子。” 剑穗子?涟卿接过,淡淡道,“我记不得了。” “我记得。”商姚君笃定,“殿下说,若是想做就要去做,虽然做了不一定成功,但不做就永远都有遗憾,也会永远后悔那个时候没试过。我都记得。我那时同殿下说,如果有一日,我做到了,就把剑穗子还给殿下。” 所以,她今日就还她这个剑穗子? 涟卿惊讶,“这个剑穗子,是我给商将军的?” “嗯。”商姚君颔首。 涟卿心中唏嘘,这个剑穗子编得这么好……怎么会是她编的? 她明明连女红什么的都不会才是…… 商姚君继续道,“永宁侯府会效忠殿下。” 涟卿看她。 * “商姚君是这么同你说的?”岑远听完,抬眸看她。 “嗯,她的原话就是这样的。”涟卿也看他。 岑远起身,在书斋中踱步,“听她话中的意思,应该是殿下之前同永宁侯说了什么,让她下定决心去做。” “我没印象了。”涟卿轻声。 他温声,“永宁侯府是文官世家,商姚君是文官世家出来的武将。当时商姚君想去军中,家族中的非议声和反对声很多,但商姚君还是去了,说明背后有永宁侯支持。” 岑远继续道,“商姚君不是说,如果有一日,她做到了,就把剑穗子还给殿下?她今日还了,我猜,当年你送她的这枚剑穗子,她才下定决心去说服永宁侯让她去军中。原本剑穗子就是佩剑的象征,也是武将的象征,你的话,让她破釜沉舟。” 涟卿看着手中这枚剑穗子,她怎么没想到,剑穗子,是从文官世家到武将的意思。 “可是,淮阳郡王府也不是武将世家,我也不懂这些?”涟卿迟疑。 岑远看她,“兴许,是旁人借殿下的口说的呢?” 涟卿诧异看他。 他垂眸笑道,“我猜的。” 涟卿没多问了。 岑远又抬眸看向她手中的剑穗子,商姚君是几年前去的军中,那时候涟卿的年纪不大,但涟恒喜欢了商姚君这么久,涟恒很清楚商姚君向往的,应当是涟恒想说没敢说,最后怂恿自己的妹妹去说的。 而且,这枚剑穗子,他早前见过。 是在白芷书院的时候…… “诶,好几日了,你窝在屋中做什么?”他凑近看向涟恒。 涟恒一面继续,一面应道,“还不明显吗?这儿编剑穗子呢!” “嗯!”他一脸‘赞许’,高度评价,“闲得。” 涟恒轻嗤,“你懂什么!这是编给我们家姚君的!” 他轻哂,“人家知道你吗?” 涟恒:“……” 涟恒礼貌笑道,“知不知道都不要紧,重要的是,心诚则灵,我这一根根编着呢,求平安,求心想事成,所以别和我说话,我虔诚着呢!” …… 涟卿将手中的剑穗子递给他,他握在手中,仔细打量。 是这根。 这根剑穗子是涟恒编的。 那他也没想错,涟恒那个没出息的,是让涟卿送给商姚君的,甚至商姚君口中,涟卿早前说起的那些话,应当也都是涟恒借涟卿的口说给她听的。 “那,商姚君的意思是?”身侧,涟卿还在思量此事。 岑远回过神来,应道,“她和永宁侯府,都会站在殿下这边。” 涟卿诧异。 “这次入京的所有人来,只有姜容私下来见过殿下,但商姚君这一趟明显是高调来的,就是公然告诉旁人,她和永宁侯府是站在殿下这一处的。” 岑远低头看着手中的剑穗子,继续道,“在朝中,魏相是支持殿下的,但魏相是宰辅,不能偏颇过多。除了魏相,永宁侯府是第一个站出来支持殿下的。有永宁侯府的支持,殿下就不是一个人,更何况,如今的永宁侯府一门双杰,无论是永宁侯还是商姚君,旁人都不会愿意轻易得罪。” 冠盖曜容华 第81节 涟卿会意。 “殿下再想想,为什么这趟永宁侯府入京的人,不是永宁侯,而是商姚君?”岑远循循善诱。 涟卿拢眉,“听说老侯爷病了?” 岑远轻笑,“就算他病了,还有永宁侯世子,永宁侯府的其他公子,为什么偏偏来的是商姚君?” 涟卿倒是也没想过这条…… 岑远认真道,“商姚君是女子,永宁侯是在表态,永宁侯府会站在殿下一处,却不是通过联姻的方式。” 涟卿恍然大悟。 岑远继续道,“所以永宁侯府来的人是商姚君,而不是永宁侯,永宁侯世子,或是旁的永宁侯府公子。永宁侯在朝中威望很高,如果永宁侯都不会用联姻的方式胁迫东宫,那旁的世家是不是也要三思而后行?” “我明白了。”涟卿轻声。 岑远看她,“至少,在永宁侯府没有开口前,旁的世家碍于永宁侯府的颜面,不会轻易开口,主动做出头鸟。而永昌侯府,宜安郡王府这几家中的任何一家,此时若是不想提及此事,此事就没人能定下来。永宁侯人未露面,但只靠一个孙女就将事情安排得明明白白,殿下,这位永宁侯,手段了得。” 涟卿唏嘘,“那是不是,明日不用担心了?” 他叹道,“原本明日也不用担心……” 涟卿想起他昨日离开就是说去处理此事,却没想到永宁侯今日就来了这么一出。 她还是好奇,“你昨日找谁去了?” 他凑近,呼吸落在她近前,“想知道吗?” 涟卿:“……” 她又不会听不出他语气中有暧昧,而且,这两日的亲近,她知晓他想什么。 “岑远,现在是白日……”涟卿脸红。 “哦,我好像不记得,早前有说白日不能的?”他吻上她唇间。 涟卿:“……” “岑远。”涟卿想往后,他伸手揽上她腰间,隐晦道,“明日宫中生辰宴,接下来十余日都不会太平。” 涟卿咬唇,“不要再绑我手腕了。” “嗯。” “明日要早起,不能像上次……” “嗯。” “岑远。” “嗯。” “岑远……” 夏日的午后,鸣蝉不已。 她指尖攥紧身.下的锦被,娇叹声,隐在夏日午后的蝉鸣声里…… 作者有话说: 岑太傅:连蒙汗药都喝了,得收点什么回来才行 第050章 老狐狸 翌日晨间,涟卿醒得很早。 虽然昨日同岑远在一处过,但是在白日,黄昏过后,她就回了寝殿,同岑远一道在凉亭中看书。 她会偷偷看他,他却在心无旁骛看书,有时还会提醒她专心。 他也在一场极致愉悦后恢复了惯来的清冷禁.欲模样,同早前在书斋判若两人…… 她都看不出端倪,旁人更看不出来。 “早些睡吧。”他阖上书册的时候,她其实已经单手托腮,有些困意。 “嗯。”她起身,忘了脚下有些软。 他伸手扶她,嘴角微微牵了牵,就她看见。 “习惯就好。”他平淡。 她愣住:“……” 他已经起身回千水别苑,她还在因为他方才那句‘习惯就好’脸红…… 所幸,除了一开始的辗转反侧,入睡难之外,一整晚涟卿都睡得很好,晨间起来时也不怎么难。 今日生辰宴,她是东宫,要早些去天子寝殿侍奉。 沐浴后,何妈,青鸾,云雀几人伺候她更衣梳妆,也有宫中的女官前来东宫候着。 今日是宫中盛宴,要盛装出席,衣着和妆容都要符合身份场合。 “礼服的颜色周正,唇色怕要是要再浓些。”女官提醒。 女官说完,青鸾颔首。 殿下一惯不喜欢太张扬的妆容,所以即便为了配合今日的盛装,唇色也没有太过秾绸艳丽。 但宫中女官提醒,青鸾会意。 “殿下。”何妈在一侧温和开口。 “怎么了?”涟卿通过铜镜看她。 何妈应道,“方才女官的提醒是对的,放平日的宫宴,殿下是应当妆容隆重方显端庄和重视。但天子久病,今日的气色未必好,此时殿下妆容若太盛,反而会衬得天子少了些精神。今日的主角是天子,殿下妆容淡些也合适,在百官和家眷面前,殿下也礼数周全。” 青鸾原本是要动弹的,听到何妈这句,赶紧停了下来,因为觉得何妈说得有道理,便迟疑看向涟卿。 毕竟,一个是宫中女官,一个是何嬷嬷。 结果何妈说完,还不待涟卿开口,女官先拱手,“是下官疏忽了,何嬷嬷所言极是。” 涟卿也温声道,“那就这样吧。” 女官颔首。 涟卿心中轻叹,有何妈在的时候,是处处都周全…… 此时也差不多梳妆完,女官要先回宫中复命,云雀去送女官,柯度入内,“殿下,太傅来了。” 岑远很少会来寝殿这处,最多,也是像昨晚一样在寝殿外看书册。 “殿下先同太傅说话。”何妈福了福身,涟卿点头,何妈便和青鸾一道退了出去。 柯度通传后,又领了岑远入内。 岑远目光落在她身上的时候,稍稍愣了愣,应当是也没见过这幅模样的涟卿,第一时间忘了收回目光…… 等柯度也退出,涟卿上前。 他淡声,“殿下都准备好了吗?” “好了。”她凑近。 离得很近,他不得不将目光重新落在她身上…… “好看吗?”她刚问出了口。 “嗯。”他就应声。 涟卿:“……” 敷衍。 他继续道,“我不同殿下一道去宫中了,君君臣臣,在宫中不比在东宫。” 他不说,她也知晓,当然宫中不比东宫。他同她之间的‘熟悉’早就远超旁人,在宫中同东宫当然不一样…… “还有什么要交待的吗,太傅?”她轻声,又上前。 他知晓她是特意的。 岑远看了看她。 两人的距离很近,她能清楚看到他目光瞥过她脖颈间,她想起他昨日都是特意避开这处的,许是因为知晓今日生辰宴的缘故…… 岑远认真道,“宫宴开始的时候,务必多吃些东西。” 涟卿:“……” 涟卿愣住,这,这叫什么提醒? 他如实道,“今日的宫宴怕是会很长,先填饱肚子,别饿着,说不上要到什么时候。” 涟卿轻嗯一声。 他才隐晦笑了笑,俯身吻上她侧颊,轻声逗她,“不穿,好看。” 涟卿愣住。 等他转身出了殿中,她才反应过来,她早前问他好看吗,他最后那声才是…… 涟卿脸色涨红。 岑远! * 等岑远出了殿中,柯度很快入内,“殿下,到时辰了。” “走吧。”涟卿出声。 今日,何妈和柯度同她一道上了马车,往宫中去。 马车上,柯度朝她道,“殿下,今日的宫宴照旧在晚间,但百官携家眷入宫会从晨间就开始。天子应当要在晚宴时才会露面,宫中都是由上君在招呼。” 柯度这么一提起,何妈心中也清楚了。 “先去寝殿见天子再说。”涟卿说完,微微撩起车窗帘栊的一角,看向窗外。去宫中还要些时候,路上不少马车都是往宫中去的,比往常热闹了不少。 冠盖曜容华 第82节 等抵达外宫门处,马车已经远远排了好长的队伍。值守的禁军中有人见到了郭维将军和东宫马车,快步上前,让涟卿的马车径直入了外宫门,又行至中宫门处才停下。 涟卿不算晚,但眼下中宫门处已经开始有人在等候排查,逐次入内。 内侍官连忙迎上,“殿下。” 涟卿颔首。 涟卿是东宫,外宫门处连马车都不会有人盘查;中宫门处,也不会有人盘查她,只有在内宫门处的时候,会有人简单过问两声。 何妈是生面孔,内侍官多看了何妈两眼,例行询问,“这位是?” 何妈正要应声,涟卿先开口,“是我身边的何嬷嬷。” 涟卿开口,内侍官会意,赶紧拱手问候,“何嬷嬷。” 东宫是女子,东宫身边的管事嬷嬷,旁人自然要另眼相看。而从方才看,东宫是极其信任和维护何嬷嬷的,不同早前的惠嬷嬷。 当着东宫的面,内饰官不敢怠慢了对方。 何妈温和颔首。 自入宫起,何妈就一直跟在涟卿身后,没怎么出声,余光安静得打量着周围,沉稳谨慎,也不突兀。这是早前就养成的习惯,去到哪里都一样。 今日是生辰宴,大监正忙得不可开交,等到寝殿苑中时,是旁的内侍官上前迎候的,“殿下。” “大监呢?”涟卿问起。 内侍官应道,“今日生辰宴,大监要照看的事情太多;还要陪上君一道,见各地入宫觐见的官员和家眷,一时半刻怕是都脱不了身,殿下是要寻大监吗?” “不必了。”涟卿原本也是问一声,刚好行至寝殿外,涟卿驻足,内侍官拱手,“殿下稍等。” 何妈同柯度陪着涟卿一道,想着稍后岑远也会入宫,涟卿心中其实并不慌张,即便岑远早前提醒过今日的生辰宴恐怕会很长,好像他和何妈,还有柯度,郭维在,她在宫中同在东宫没甚区别。 很快,内侍官折回,“殿下请。” 何妈和柯度留在殿下,涟卿入内。 方才在殿外,涟卿就见寝殿的门敞开着,往常都是紧闭的,而这一路跟随者内侍官入内殿,又见殿中不少窗户打开,阳光透进殿中,殿中也有穿堂的风对流而过,药味淡了许多,仿佛不是早前的天子寝殿了…… 屏风前,涟卿隐约见到天子身影在妆奁前,有宫女在一侧替天子梳妆。自从涟卿有印象起,就没见过天子梳妆的时候,尤其是前日见天子时,天子气若游丝的模样。 绕过屏风后,内侍官拱手,“陛下,殿下来了。” 涟卿上前,“陛下。” 铜镜中,映出天子的面容,涟卿其实并未见过这样的天子,过往都是要人扶着起身,今日却端坐在铜镜前,好似只是寻常人染了风寒将好的模样。 不只是上妆的缘故,是,精神也早前好…… 涟卿没想通透。 “陪朕坐坐吧,还要些时候。”铜镜中,天子朝她道。 涟卿会意上前。 有内侍官将椅子置在一侧,涟卿落座,宫女们继续替天子梳妆。 天子只穿了礼服的中衣,要等梳妆好后再穿上衣服的外袍,还有头饰,天子的装束只会比东宫更复杂。平日里天子连久坐床榻的精神都没有,今日要在这里梳妆这么长时间。 天子在仔细打量她,涟卿收回目光。 宫中很少有盛宴了,天子也极少见到盛装出席的涟卿,压得住这身雍容华贵,也处处透着惊艳,但这惊艳与端庄,华贵相映益彰。 是活脱脱的美人胚子,又透着朝气,别说男子,就是她看了也会眼前一亮,而后艳羡。 “阿卿。”天子唤她。 “陛下。” 天子还是在铜镜中看她,目光复杂,又藏了感叹,最后道,“看到你,就想起早前时候,朕也同你差不多年纪。” ——人开始频繁回忆过去,就是力不从心了,天子的病应当很很重了。 涟卿想起岑远的话。 涟卿还未应声,天子又看了她一眼,轻声道,“年轻真好。” 涟卿心中不忍,“陛下的气色好多了,很快就会康复的。” 涟卿笑了笑,没有应声。 宫女提醒了声,然后继续梳妆。 涟卿入宫算早,各处宫门都有排队等候入宫的官员和家眷,眼下还未到正式觐见的时候,内侍官入了殿中,“陛下,上君来了。” 听到上君来了,涟卿起身。 今日是生辰宴,上君也是盛装。一身玄色的朝服,比起早前的温和儒雅模样,多了几分庄重、沉稳在。 “上君。”涟卿行礼。 洛远安看了她一眼,眼中有惊艳,但也只轻嗯一声,而后看向天子,“百官携家眷陆续入宫了,我先去招呼,晌午再回来。晚宴提前在黄昏前后,有事让人来唤我,我中途回来。” 天子莞尔,轻声道,“好。” 涟卿也是女子,看得出天子眼中的喜欢,这种喜欢,不是装出来的。 “阿卿,今日百官携家眷入宫,你也一道去吧。”天子看向她。 涟卿回过神来,洛远安也看向她,她恭敬应道,“宫宴也会见到,上君这处有大监在,我还是陪着陛下吧,梳妆也挺无趣的。” 天子不由笑起来,“小姑娘不都爱美?” 涟卿轻声,“盛宴的妆容太久了,我晨间才画过……” 天子也不为难,“那也好。” 洛远安也跟着温和笑了笑,“那我先去了。” 天子启颜。 涟卿余光看着洛远安出了殿中,心中不是没有疑惑。自从上次见上君起,上君就不似早前,会寻机会,透露说不出的意味给她,从上次起上君就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涟卿收回目光。 * 洛远安去了绚芳园。 绚芳园是宫中的一处宽敞苑落,是夏日里一处遮阴纳凉之处。 天子卧病,要晚宴才会露面,官员携家眷入宫觐见,都是上君在代劳,天子不在,去殿中这样的正式地方并不合适,所以定在绚芳园。 大监已经在绚芳园处,见了洛远安来,快步上前,“上君,陆续有官员带家眷来了。” “好。”洛远安应声后,大监朝远处的内侍官摆了摆手,内侍官领人入内。 大监眸间意外,永昌侯? 洛远安也意外,第一个入宫拜谒的人是永昌侯…… 洛远安原本已经落座,见到是永昌侯携世子入内,便也起身,“永昌侯。” 温文尔雅,都是上君气度。 永昌侯上前,巡礼拱手,虽然循礼,但眼中算不上恭敬,笑意里也透着不屑。 早前的东君出自永昌侯府,若不是洛远安回京,早前的上君没了之后,如今的上君位置应当是永昌侯府的。洛家已经没落了,洛远安又靠这种手腕上位,在永昌侯府这样的老牌世家眼中,是看不上的。 “上君。”永昌侯身后,刘凝予拱手问候。 他是晚辈,态度要恭敬得多。 洛远安颔首,“这么大了?” “天子近来可好?”永昌侯直接开口问起,全然没理洛远安方才的话。 大监低头,避免可能的尴尬。 洛远安微顿,很快恢复了早前的平和,“稍后就能见到了。” 永昌侯拢眉看他。 洛远安看向大监,“送送永昌侯。” 刘凝予惊讶看向上君,然后又是自己的父亲。 不待大监开口,永昌侯甩了甩衣袖,“不必!” 刘凝予一脸尴尬,但父亲已经转身,刘凝予赶紧朝上君和大监拱手辞别,然后跟上。 大监看向洛远安,洛远安摇头,示意不必理会。 大监心中微舒,这也就是上君,若是换了旁人,东昌侯这傲慢态度…… 大监此时原本不应当抬眸的,但忽然抬眸,看到上君看着东昌侯的背影凌目,大监微讶,但很快,上君就敛了目光,恢复了平日的温和,好似都是错觉。 大监没有戳穿。 “陆将军来了。”又有内侍官上前。 上君轻嗯一声。 大监佯装不察。 * 出了绚芳园,刘凝予才撵上永昌侯。 永昌侯正好怒意无处去,他撵上,永昌侯狠狠看他,“你同他客气做什么!一个不入流的洛家,在天子跟前用了手段到这个位置上,你倒贴脸上去!” 刘凝予:“……” 刘凝予不知道当如何接话。 对方是上君,他,他能怎样? 早前这种场合都是大哥来,他就是家中好吃懒做,花天酒地的不成气候的子弟一个,周围都是一圈狐朋狗友。 父亲这次拎他来,无非是不想旁支的子弟抢了本家的气运,他哪里懂这些? 他还不想来呢…… 而且,上次见东宫,东宫哪里是这么好拿捏的。 他又不傻,回去想一想就想通了,东宫是不待见他,又没拂永昌侯府颜面。 冠盖曜容华 第83节 他也熟悉父亲的脾气,骂他的时候不顶嘴就是了。 果真,永昌侯气重新回到上君身上,“天子久病,看他还有几日风光的?” 刘凝予低头。 看到他低头,永昌侯火气重新涌了上来,“你看看上君!再看看你自己!人家怎么接近天子的,他就是靠跟在天子身边,才有了今日的位置。你呢!我让你早到京中,去鸣山,其余能拦下的子弟我都替你拦下了,就是让你接近东宫,你做什么了!” 刘凝予只能硬着脾气开口,“我,我见了东宫,东西也送出去了,东宫不怎么待见我……” “不待见你?!”永昌侯好气好笑,“你要东宫待见你?等着东宫来寻你?你怎么不看看自己能不能登大雅之堂!你没听说姜家的那个姜容私下去了东宫?人家要样貌有样貌,要学识有学识,人家尚且如此,你多大能耐啊,刘凝予,你等着东宫传召你?!” 刘凝予面红耳赤,只能再度低头,“爹没说,我也没想起……” “我没说!”永昌侯一口恶气险些就上来想揍人,最后还是想起这是在宫中,又忍住,“好,我没说,你自己就不知道做什么吗!你脑子呢!” 刘凝予吓倒,不敢出声。 永昌侯恼道,“平日里让你做酒囊饭袋惯了,你今日是永昌侯的世子,就是演也要给演下去。永昌侯府若是因为你丢人现眼,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刘凝予点头。 * 绚芳园中,大监领了陆将军同家眷入内。 “末将见过上君。” “上君。” 是陆将军同夫人,还有孩子。 “陆将军舟车劳顿,辛苦了。”对方不是永昌侯,洛远安应对游刃有余,“夫人,这一路可还顺利?” 在朝中和军中,洛远安还是有威望的,陆将军夫人应道,“劳上君记挂,诸事顺利。” “那就好。” 今日入宫的人多,每人说不上几句,洛远安又看了看将军夫人牵着的孩童,同孩童说了两句话。 都知晓天子与上君膝下并无子嗣,所以上君同孩童说话,旁人也都候着。 稍许,陆将军才领了将军夫人和孩童离开。 又来了旁人。 诸如此类,前后一个时辰,洛远安见了不少人。趁着间隙,洛远安问起一侧的心腹,“岁之回来了吗?” 心腹应道,“还未见到岁之公公,也没收到消息。” 洛远安皱眉,原本心中的不安,愈发放大。 正好大监上前,“上君,定远侯来了。” 听到定远侯三个字,洛远安转眸。 大监去迎,洛远安看向心腹,心腹会意,是支走大监的意思。 果真,等大监领了定远侯上前,就有人来寻大监,大监匆匆离开。 洛远安看向定远侯,眼中收起了先前的忧色,又没全然敛去,唇瓣牵出些许笑意,“定远侯。” 永昌侯早前是同洛远安行礼,定远侯倒是没动弹,只颔首算作致意,“上君。” 洛远安目光瞥过四周,心腹领了周围的人退下。 定远侯笑道,“上君有话同老夫说?” 洛远安上前一步,也没绕关子,悄声道,“东宫在寒光寺遇刺,还有太傅在东宫遇刺一事,定远侯应当清楚吧?” 定远侯面不改色,仍然礼貌笑道,“上君想说什么?” 洛远安缓缓敛了笑意,“人,我已经做掉了,没人知道,消息我也拦下了。渺渺在定远侯府,洛家与定远侯府也算姻亲,我怎么都要替渺渺打算。但今日是生辰宴,天子久病,难得有这样的时候,定远侯,还是相安无事的好,不是吗?” 洛远安说完,也跟着礼貌笑了起来。 定远侯未置可否,但脸上的笑意未减,没应声,也没有不应声,“老夫告退。” 看着定远侯的背影离开,洛远安皱眉。 这只老狐狸…… 正好信良君入内,两人在绚芳园门口擦肩而过,信良君看他,定远侯却像不认识一般,径直走开。 信良君收回目光。 “上君,信良君到了。”一侧的心腹提醒,洛远安拿出另一幅面容,“兰亭。” “上君。”信良君恭敬行礼。 洛远安上前,温声道,“兰亭,不用来此处了,我能应付,你去看看天子吧,东宫也在。” 信良君蹙眉。 ——信良君是不是该想想,什么事,还是什么人,让东宫成了信良君的假想敌? “怎么了?”洛远安看他。 信良君平静道,“没事,东宫也掀不起浪来。” 洛远安是听出些许不对,沐兰亭一直性子偏冷,看不出端倪,洛远安还是留意到了。 洛远安没有戳穿,笑道,“那你在陪我。” “好。”信良君淡声。 第051章 班门弄斧 从晨间到晌午前,京中的官吏,还有各地入京的诸侯,世家,封疆大吏都陆续露面,或携家眷一道,在上君跟前见礼。 只是这次信良君也在。 信良君很少出席这样的场合,但信良君在此处并不突兀。 上君是天子夫君。 原本天子生辰宴,应当是百官携家眷觐见天子,天子卧病,所以上君代劳,但上君一人始终有些越俎代庖,信良君是先帝义子,信良君或东宫同上君一处更合乎礼数。 若是再明眼些的人也能想得更通透些,上君是东宫长辈,再加上东宫对这些官员,诸侯,世家和封疆大吏并不熟悉,若是上君同东宫一处,则明显是上君占主导。 但信良君不同。 信良君同上君立于一处,无论是气势,还是身份,气魄都压了上君一头。信良君面若冰霜,眼神不友善;反倒衬得身侧的上君温和儒雅。 但这种温和儒雅,明显次之。 洛远安也不清楚为什么今日沐兰亭会一直同他一处,虽然沐兰亭并未行突兀之事,也没有不合时宜的言辞,只是每个人来的时候,他都目光如炬,看得对方有些发怵。 沐兰亭一直信任他,可今日,他觉察有些不同。 不明显,但有,只是说不出来,也不好提及。 洛远安这两日都有些心神不宁,到眼下还无岁之消息,沐兰亭的事,他也没轻易问起。 沐兰亭来之前,他就见过永昌侯和定远侯,再往后,姜家的家主带了姜容来,还有甘州驻军统帅褚辨梁带了小儿子褚石晓,以及宜安郡王带了世子莫平东等等。 沐兰亭几乎都没怎么说话,都在听他说。 但明显,有沐兰亭在,旁人即便在同他说话,注意力都在沐兰亭这处。 等到商姚君来绚芳园的时候,信良君才抬眸多看了几眼。 商姚君这几年来,从初出茅庐,到眼下风头正盛。 她是女子,但巾帼不让须眉。 信良君早前一直没见过,只听说她初到军中的时候,不服她的人很多,只是碍于永宁侯府的颜面,让她留下。永宁侯府是文官世家,在军中,除却永宁侯府的封地管辖之外,并无威望,商姚君起初在军中遭了不少白眼,也不乏有人暗地里嘲讽她大小姐。 后来是三年前南边一场战役,驻军伤亡惨重。 那时候朝中忙着内斗,天子也在和世家周旋,无暇顾及南边,南边这场仗打得异常艰辛,连主帅都战死,都以为南边会失守,最后是商姚君带着早前被埋击的队伍杀了回来,偷袭了敌方主帅大营,逼得对方退兵,守住了边境。 从此,商姚君在南边驻军中的威望渐起,军中再没有看不上商姚君的,也没有人再因为她是女子,或是永宁侯的孙女就低眼看她三分。 大小姐这样的称呼,也渐渐地消失在军中…… 再后来,不止京中,就连朝中都恭敬唤她一声商将军。 能力挽狂澜着,即便是女子,也得尊重。 军中如此,朝中却不是。 信良君垂眸。 “上君,信良君。”商姚君上前,拱手问候,一身戎装,英姿飒爽,又干练沉稳。 信良君颔首致意。 至少,他尊重商姚君,即便她是女子。 洛远安温和道,“许久不见,老侯爷近来可好?” 商姚君应道,“爷爷记挂天子与东宫,原本,这一趟爷爷是要亲自来京中的,只是他老人家临行前偶染风寒,再加上年事高了,怕这一路有无法顾及之处,最后以抱恙之躯来见天子,是为不敬。所以,爷爷让我替他来京中觐见。事出突然,我才从边关赶回,路上有些耽误,昨日才至。天子卧病,未曾见到天颜,昨日就去了东宫见殿下。” 京中自然都听说她去了东宫。她也全然没有遮掩,大大方方让旁人知晓,光明磊落。 永宁侯府同淮阳郡王府早前曾交好,但在淮阳郡王府的老郡王过世后,双方的走动就渐渐少了,商姚君也曾去过淮阳郡王府贺寿,但就一两次,也不算亲近。 但这次天子生辰宴,商姚君代表的是永宁侯,她去了东宫,就是永宁侯府在表态。 永宁侯未在生辰宴露面,就已经给生辰宴增添了几分扑朔迷离的意味。 “去歇着吧,晚宴时陛下会在。”洛远安提起。 “是!”商姚君抱拳。 商姚君没走太长时间,信良君也忽然开口,“上君,我去转转。” “好。”洛远安看着他的背影微微拢眉,之前但凡没有人在的时候,他叫的都是姐夫,而今日明明是天子的生辰宴,他口中叫的都是上君。 沐兰亭自己应当都没觉察。 洛远安脸色凝重了些,自从去了鸣山书院,好似有些事情在悄悄发生变化,他不知道是不是鸣山书院的时候,涟卿得了学子和大儒赞许的缘故,让沐兰亭悄悄对她改观? 冠盖曜容华 第84节 他还是不觉得哪里不对。 但洛远安来不及多放心思在这处继续想,因为,他余光瞥到大监领了岑远前来。 岑远…… 之前的李明申,还有后面的岁之,都栽在他手里。 他只是太傅,谁信? 但他又真的只做了太傅的事,洛远安愈发捉摸不透。 “上君,太傅来了。”大监领了岑远到他跟前。 大监在鸣山书院的时候就同岑远熟络了,也见过东宫在太傅的教导下,在鸣山书院国子监论道中大放异彩,所以大监对太傅也刮目相看,带着敬意。 洛远安还是礼貌出声,“太傅。” 岑远也拱手,“上君。” “太傅客气了。”洛远安走近,藏了弦外之音,“自太傅来竟月余,东宫的变化有目共睹。” 岑远谦虚,“东宫聪慧,只需从旁提醒。” 洛远安也笑,“那也是太傅提醒得好……” 两人都有是话中有话,却又契合当下的场景,旁人听不懂,譬如大监听来,就是相互客套。 洛远安余光瞥过心腹处,心腹会意上前寻大监,“大监,宫宴那处刚才说,有些纰漏,要大监去看看。” 今日原本就是天子生辰宴,宫宴不能出纰漏,大监紧张,也朝洛远安道,“上君,老奴去看看。” “好。”原本洛远安就是要将他支走的,眼下大监离开,洛远安走近,轻声道,“人在哪儿?” 岑远笑了笑,“上君说谁?” “你很清楚我在说谁,不是吗,太傅?”洛远安也笑。 岑远不着急应声,只低眉笑了笑,不置可否。 洛远安莫名觉得岑远和定远侯给他的感觉很像,明明是一幅儒雅模样,却像一方枭雄的气势。 不怒自威。 “早前以为太傅就是聪明,却没想到太傅藏得这么好。”洛远安调侃。 “上君过谦了,哪敢班门弄斧?”四两拨千斤。 洛远安笑了笑,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但也不会让他轻易呈口舌之快,遂又凑近,“岑远,好好做太傅不好吗?” 岑远看他。 两人近在咫尺,他继续道,“不该你管的事,触手别伸这么长,不然,连最后怎么死的都不清楚。” 岑远也笑,“我看李明申查我查这么勤,所以让他好做些,但他真的什么都没说,忠心,我也敬佩他,没为难他,上君放心。” 洛远安皱眉,“那岁之呢?” 岑远凑近,“他去哪里,我还不知道,但他去哪里,见什么人,我的人都会知道。” 洛远安并不意外,他等于已经承认岁之在他手上。 岑远拱手,“生辰宴,百官入宫,上君应当还有不少人要招呼,岑远就不耽误上君了。” 洛远安拢眉看他。 岑远继续道,“生辰宴,最重要的是氛围,只要没什么乌烟瘴气,应当很快就保佑。” 岑远转身,正好内侍官上前,“上君,枫将军来了。” 洛远安轻嗯一声,人未至之前,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未出苑中的岑远背影上。 ——他去哪里,我还不知道,但他去哪里,见什么人,我的人都会知道。 洛远安攥紧指尖,才想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李明申是什么都没说,但岑远猜到了他多疑,所以特意放李明申回去,就是为了让他露出马脚。 他让岁之去确认洛帆的安危,原本就中了岑远的算计。 岑远让人跟着岁之。 洛帆的踪迹多半已经暴露了…… 洛远安心中烦躁。 洛帆在岑远手中,渺渺在定远侯府——这种任人拿捏的感觉,像是回到了十余年前,最灰暗的时候。 他以为不会再有这种时候了,但上君这个身份只能让他走到这里,仍然会受制于人。 洛远安凌目。 * 纳凉处,三三两两的官吏聚在一处。 “天子病重,眼下还未露面,也不知道今日晚宴会不会出现?” “如果天子不出现,该不是真让上君主持大局吧?” “方才见信良君同上君一处,如果天子抱恙,也应当是东宫,或者信良君主持大局吧。” “东宫不是与信良君不对付吗?可我怎么听说在鸣山的时候,两人相安无事,信良君还替东宫护卫过?” “谁知道呢?今日这么多人在宫中,少不了求亲的,查看天子虚实的,定远侯不也亲自入京了吗?” “是啊,还有永宁侯。儿子好几个,孙子也有十余个,偏偏让商姚君来,这是明摆着说永宁侯府支持东宫,但不会同东宫联姻。” “永昌侯府几家这趟入京原本就是下定决心要求亲的,永宁侯府这么一闹,烦躁的应当是永昌侯。永昌侯的脾气可不怎么好……” “是啊,好戏才刚刚开始呢。” * “商姚君。” 背后有人唤他,商姚君驻足,右手习惯性按在腰间的佩刀上,微微蹙眉,信良君? 第052章 鸦雀无声 百官携家眷在绚芳园觐见上君,涟卿则一直同天子在一处。 起初,是宫娥替天子梳妆,而后繁琐的礼服华袍和首饰的穿戴。 天子应当许久都没有这样盛装过了,妆容和礼服完毕之后,屏退了宫娥,对着铜镜中的自己坐着看了许久。 涟卿没有近前,只是在小榻处远远看着她,没有出声打扰。 许久之后,天子才开口,“阿卿。” 涟卿起身上前,“陛下。” “随朕来。” 涟卿到天子跟前,扶她起身,涟卿也不知道她要去何处,但见天子在床榻一侧的雕花木纹前停住,伸手按了按其中的一处雕栏花纹,从墙中开出一道暗格。 这样的暗格在这样的地方并不奇怪,涟卿没多看。 “取出来吧。”天子吩咐。 涟卿照做,暗格中是一个锦囊,涟卿拿出,将暗格推了回去,而后,双手将锦囊递给天子,天子却没有伸手,平静道,“这个信物你收好。” 涟卿顿了顿,诧异看她。 天子轻声问道,“早前在寝殿伺候的长津,你还认得吗?” 涟卿想了想,颔首,“认得。” 长津是宫中的内侍官,在她回京的第一个月,因为伺候不小心,犯了事,天子开恩,他被赶出宫去,离京很久了,但要说有印象,涟卿是有的。寝殿中伺候的人,她怎么都认识。 天子颔首,“那就好,他在寒光寺。” 寒光寺? 涟卿心中微怔,听天子话中的意思,如果长津一直在寒光寺,那早前她同上君去寒光寺,还有岑远去寒光寺发生的事情,天子…… 但天子从未提起过,涟卿心中骇然。 天子继续道,“东西收好,这是信物,你拿这个信物去寒光寺寻他,他会把东西给你。” 涟卿应是。 等涟卿收好锦囊,天子看她,“能猜到是什么吗?” 涟卿没想到天子会直接问起,以前她猜不到,但这段时日同岑远一处,他教会他最多的就是换位思考,尤其是上位者心思,所以,不难猜。 涟卿如实道,“能。” 天子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温声道,“等这场生辰宴结束,你就去寒光寺找长津取信物,不用还给朕了。” 涟卿微讶,“陛下?” 天子摆摆手,示意她噤声。 涟卿想问的话咽回喉间,继续听天子道,“为君者,总有取舍,也要有牺牲……即便你眼下还未遇到,也不懂,但日后总有一日会懂。” 涟卿其实猜不到天子想什么,但天子伸手,绾过她耳发,轻声道,“阿卿,你是朕见过最聪明的姑娘,你能守得住西秦的江山社稷。” 涟卿蛾眉微蹙,不知道天子为什么会这么说,但天子不是无意的。 涟卿眸间错愕。 天子垂眸,“谁都不是准备好了,才去这个位置上的,世事逼人。” 天子抬眸看她,“阿卿,天子比东宫更难做。” 涟卿语塞。 * 见过信良君后,商姚君回了绚芳园的外苑中,不少等待觐见,和觐见外后离开绚芳园内苑的官吏都在绚芳园外苑中说着话。 商姚君同军中的将领说了些许的话,晚些时候,商姚君看到岑远,不由驻足。 冠盖曜容华 第85节 她其实并不知道他是岑远,而是刚才正好听周遭几人议论,“那位就是岑远岑太傅。” “岑远?罗老大人的关门弟子?” “听说自从岑太傅来了之后,不过短短月余,东宫近乎脱胎换骨,听说鸣山书院的国子监论道了吗?之前谁能想到东宫如此?这岑太傅应当是有些能耐的,要不,魏相怎么会一力举荐他来做太傅?” “岑远是名士,当然有名士风骨,只是旁的尚且觉得还好,却没想到岑远生得这番样貌。” 再往后,就讨论岑远样貌去了,商姚君也没有再听。 她是听说魏相请了岑远来做太傅,而确实从岑远来了东宫之后,东宫在朝中一步步都走得很稳,但她还是微微拢眉,不是因为因为旁的,而是因为,她觉得岑远眼熟,像在何处见过,但她想不起…… 正好岑远刚同旁人说完话,又有人上前,问起罗老大人,岑远温和道,“劳烦记挂,家师康健,就是不能远途,这趟没有入京。” “那倒是遗憾了。” 岑远赔笑。 简单寒暄过后,对方拱手辞别,宋佑嘉看准时机上前,“六叔!” 岑远借着看他,目光瞥向他身后不远处的商姚君。 他刚才就一直觉察有人的目光看着他,眼下,正好见到商姚君,不如他大方,“商将军。” 他开口,商姚君上前,“太傅。” 岑远猜出她是谁不难,这朝中穿戎装的女子除了她没有旁人。岑远这么厉害,不止她是谁,应当连她入京的目的也都猜得到才是。 寒暄之后,商姚君又道,“太傅眼熟,总觉得在何处见过。” 岑远顿了顿,没想到她会忽然这么说,他想起在淮阳的时候,但那时商姚君应该没见过他才是,或许,有他漏掉的时候? 岑远没有慌乱,商姚君继续道,“应该是很久之前了,许是太傅是罗老大人的关门弟子,早前在罗老大人处见过?” 岑远不置可否,只温和笑道,“同商将军一见如故。” 商姚君跟着笑了笑,没有再深究。 正好有内侍官上前提醒,快至黄昏,宫宴要开席,请各位大人先行入座,恭候天子。 “商将军先。”岑远礼让,商姚君没推辞。 等商姚君转身先走,宋佑嘉才跟上岑远身侧,“别看商姚君是女子,很有些厉害,西戎人都怕她。” “我知道。”岑远淡声。 宋佑嘉这才换了话题,“六叔,我稍后同你坐一处。” 岑远看他:“……” 宋佑嘉笑嘻嘻道,“我找过大监了,请他帮忙,让他将我和六叔排在一处,大监方才同我说排好了。” 确实,宫宴是两人一桌。 但他委实没想到会同宋佑嘉一处。 宋佑嘉笑道,“嘻嘻,大家都知道我们是同门,我同六叔是师兄弟,我是六叔的晚辈,坐一处是情理之中。” 岑远没出声了。 在他心中,宋佑嘉和陈淼,陈楠,陈穗,陈铭几个一样,吵…… 思绪间,正好见到信良君上前,岑远看向宋佑嘉,“我还有些事,你先去。” “哦。”但凡见他正经模样,宋佑嘉都没多问。 信良君和岑远佯装偶遇在一处往大殿中去,旁人也没怎么留意,信良君低声道,“我让人看紧些了,也叮嘱郭维看着涟卿,你自己小心些,我未必能顾上你。” 好像自从鸣山书院前山和西郊马场两次单独会面之后,尤其是西郊马车一起喝醉后,信良君对他明显态度转变。 譬如,会单独提醒他这声。 “好。”岑远嘴角轻抿。 信良君转眸看他,“那天喝的,真的是三杯倒?” “嗯。”他调制的三杯倒,也算三杯倒,只是不是许府酒庄的三杯倒而已,不算哄骗他。 信良君皱眉,“不是蒙汗药?” 他笑而不语。 信良君直接无语。 正好入了殿中,殿中众人都按照内侍官指引的座次入座,岑远见到涟卿已经在殿上主位的偏低一处,是侧位。 “六叔!”宋佑嘉挥手,示意他的位置。 今日有不少外地的诸侯,世家和封疆大吏,但座次还是文官与武官分列,左侧为首的是魏相,继而是用永昌侯,宜安郡王,桃州姜家。 不少外地入京的诸侯世家和封疆大吏都没携带女眷,各家都携了子弟在一桌。 宋佑嘉算是岑远的晚辈同岑远一桌。 对面,依次是信良君,平远王世子,定远侯,褚辨梁等武将依次排位。 商姚君是代永宁侯出席,所以位置在桃州姜家和岑远之间。 涟卿也是第一次见这么大的阵势,即便再沉稳,也有些拘谨,所以目光自然而然会落在自己信赖和熟悉的人身上,便是岑远,魏相,还有另一侧的卓逸和卓妍兄妹两人。 卓妍是早早就同她摆手致意,这也是涟卿为数不多笑的时候,因为从她落座开始,殿中这些世家子弟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有惊艳,有意外,也有倾慕,涟卿佯装不察。好在晚宴即将开始,旁人也不好上前,她这处还算清净。 自落座之后,信良君也不由多看了她一眼,商姚君也看向她,她目光落在岑远身上时,岑远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目光也正好看向她。 她会意,他是说,他在…… 很快,大监的声音在殿外响起,“天子至,上君至。” 忽然间,原本热闹的大殿瞬间安静下来。 天子仪仗至,百官携家眷拱手,低头,避讳过去,没有冲撞天子。 虽然低着头,但能听到脚步声,还有殿中的礼服裙摆处,庄严,肃穆,直至天子同上君在主位处落座,大监也在殿上面朝百官,“山呼万岁。” 众人齐声,“吾皇万岁。” “平身。”天子的声音响起,殿中这才纷纷抬头,这是自天子病重后,头一次在这样公开和盛大的场合露面,自然引人注目。 只是,殿中看向天子时,鸦雀无声,心中却纷纷哗然。 信良君愣住,没有移开目光;旁人朝殿上看去,之间天子一身大殿礼服,雍容华贵,又尽显天子威仪和气度,分毫……不像久病的模样,精神似从前,气色也很好。 这,是久病之后的天子吗? 殿中虽然没人出声,心中却早就掀起了滔天巨浪。 难道,这几年,天子一直是装的? 不应当…… 殿中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也不知道出了何事,但殿上的天子,毋庸置疑,还是早前的天子。 永昌侯不由皱眉,脑海中飞快计量着,思绪早就不知去了何处。之前想过很多举动,但没有一条是天子眼下这幅模样,不应当是病秧子吗? 定远侯倒是没有拢眉,好像事不关己一般。 岑远目光中有诧异,他早前是见过天子的,还不止一次,天子早前的确是病重,不是演习。 那眼下? 岑远目光微敛,眼下不过几天时间…… 这其中没有蹊跷肯定是假的。 岑远忽然想,今日之事,他恐怕想简单了。 第053章 敬上君 今日晚宴上天子的状态让整个殿中都错愕不已。 人人心中都有各自的猜测,或好或坏,但都觉得眼下的场景有些让人琢磨不透,又都不敢贸然出声。 除却目光纷纷看向殿上的天子,便是天子身侧的上君,但上君就似有意收敛的表情,根本看不端倪。 继而是东宫这处。 在天子出现前,殿中的焦点无疑是东宫。 这次各地的诸侯,世家,封疆大吏入京,其中不少都是冲着东宫的婚事来的,也带了家中的子弟入宫,目的不言而喻。但等天子出现在殿中起,这风向好似变了…… 殿中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天子这处,不知道天子的虚实,所以拿捏不住当下的情景。 但有一条,东宫今日的妆容是特意避讳了天子的,那就是说,东宫入宫前,也没料得天子今日出现在晚宴上会是这幅面容。 能在天子生辰宴上露面的官吏没有谁平庸,再加上外地赴京的诸侯,世家和封疆大吏,殿中都不是泛泛之辈。 这样的场合,没有人会轻易出声,窃窃私语,甚至连面面相觑都不会有。只有譬如刘凝予这样的子弟,会诧异问起,天子不是病了吗?永昌侯狠狠瞪他一眼,他就不敢再说话了。 上君也看向天子。 天子端起酒杯,朝着殿中开口,“朕久病一场,朝中诸事繁琐,多赖各位爱卿倾力,才让江山社稷得保,西秦国中安定,这一杯,朕先敬诸位爱卿,主位辛苦了。” 天子举杯,殿中都纷纷起身举杯,除却上君,就连殿上的涟卿也都跟着起身,举杯,面朝天子,齐呼,“吾皇万岁。” 而后相继掩袖饮尽,再向天子拱手鞠躬,之后再落座。 殿中没人看错,天子是饮酒了。 这杯酒是天子自己饮的,不是上君代饮的。 如果天子在病中,用药是不能饮酒的,殿中的疑云更多了几分,难不成天子的病是真的全然好了? 殿中,岑远的眉头拢得更深。 也不由将余光瞥向斜对面的信良君处。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天子这处,没人留意信良君,除了他。 只见信良君眉头紧皱,握紧的手有些打抖,信良君是自己一人一座,旁人的心思都在天子这处,没人察觉信良君如此。 岑远更加确定了早前心中的念头,天子的今晚的举动也在信良君意料之外,所以信良君才会这幅模样。 那信良君今晚恐怕很难再留意旁的事情。 冠盖曜容华 第86节 岑远心中越发没底,但也越发冷静下来,趁这个时间缕清思路。 他早前以为今日晚宴都在天子掌握中,即便有变故,也都是口舌之争,朝中风云诡变而已,无非是时间拉长,牛鬼蛇神出来闹一场,天子能有办法解决。 但眼下越发觉得不是如此。 天子要的不是解决今晚,而是一劳永逸? 他想起今日涟卿一直在天子身侧,天子应该会交待她些事情,但他没有机会同涟卿单独问起。 他早前只觉只是今日宫宴不会太平,会延长,会出岔子,但眼下,另一种念头越发浓郁——今晚会出事,天翻地覆。 岑远心中骇然,不由握紧杯盏,也抬眸看向涟卿。 但涟卿的目光落在天子身上,没看他,他有些坐立不安。 之前在寒光寺,包括后来在东宫遇刺,或是他单独去见信良君都没有眼下这种担忧。 眼下越渐浓烈…… 生辰宴原本是上君在负责,太监也在等上君指令,但天子忽然看向大监,大监微讶,但还是会意,天子的意思,是宫宴正式开始。 大监高声,“宫宴开始,歌舞助兴。” 大监言罢,殿外候场的舞姬就已经入内,乐工也早在大殿中就位,大监吩咐完,就有礼部的司乐官接手。很快,大殿之中歌舞起,早前的氛围似是一扫而去,取而代之的都是喜庆,隆重和祥和。 天子是女子,今日是天子的生辰宴,礼部挑选的歌舞是《盛世安康曲》,赞美的是国泰民安,体现的是女子优美。 歌舞开始之后,就可以随意饮酒说话,不压过歌舞就可。 涟卿目光也才重新看回殿中,岑远正同宋佑嘉在一道说话,不知说什么,但宋佑嘉一脸诧异模样,岑远继续同宋佑嘉说着话,两人都没留意到涟卿的目光。 别处也是,三三两两说着话,也有举杯互敬的,慢慢恢复了早前宫宴的氛围。 涟卿收回目光,正好见到卓妍朝她举杯,她也举杯,轻抿一口。 卓逸看了她一眼,没出声。 涟卿知晓他惯来清冷话少,遂颔首致意。 等涟卿重新看向天子,因为离得近,旁人未必能看清,但她看清了,天子看向殿中长袖歌舞的目光认真,入神,甚至带着追忆和向往,还有羡慕在,复杂几许。 ——为君者,总有取舍,也要有牺牲,即便你眼下还未遇到,也不懂,但日后总有一日会懂。 ——谁都不是准备好了,才去这个位置上的,世事逼人。天子比东宫更难做。 涟卿错愕。 …… 殿中,平日里最好酒的信良君一口未饮,从方才起就一直看着上君没出声,没饮酒,没动弹,甚至眼前的歌舞都未移目。 信良君一侧是卓逸,卓逸也是个不怎么爱说话的,最多只是和卓妍说两句,所以信良君这处并不容易被看出。 卓妍身侧,是定远侯同褚辨梁褚将军说着话,再往左,是商姚君同枫将军说话。对侧,魏相同永昌侯寒暄,宜安郡王与姜家家主在赏析歌舞…… 盛宴里,歌舞升平,只有信良君像一个局外人,也掌心攥紧。 涟卿想起岑远早前提醒过,今日的宫宴不短,要她趁着间隙多用些东西,她想起来就吃了几口,腹中果真没饿得那么难受。 整个殿中,除了安静看歌舞的,饮酒,说话的,大抵也只有涟卿在认真得用着席案上的点心,又不显得突兀。 “六叔?”宋佑嘉又唤了声,“你好像一直心不在焉的?” 宋佑嘉离他最近,就在同一张席案上,有人是不是心不在焉,自然是最清楚地就是他。 宋佑嘉问起,岑远这次也没避讳,而是借着殿中歌舞声,朝他问起,“佑嘉,殿中你同谁最熟悉?” “嗯?”宋佑嘉正吃着水果呢,忽然被岑远这么一问,宋佑嘉明显愣住。 岑远索性换了个问法,“你爹同今日殿中谁最熟悉?” “好多。”宋佑嘉一面嚼着水果一面漫不经心应道,而后,又感叹,“六叔,你今日怎么奇奇怪怪的?” 岑远没搭理他,继续问道,“那这些人里,谁是最稳当的,最好,是不站任何党.派,置身事外的?” 宋佑嘉是真没想到他会这么问,连呛了两声,脸都有些涨红,而后才应道,“大抵,该是郭伯伯吧。” 他以为岑远只是随便问问,结果他话音刚落,岑远继续道,“佑嘉你听好,稍候如果有事,我叫你离开的时候,你就去你郭伯伯那里。” 宋佑嘉这次连嚼都不嚼了,惊异看他,“六,六叔,你要干嘛?” 岑远看了看他,原本是不想同他说起的,但又忽然想,稍候如果生乱,佑嘉原本就年幼,容易慌张而手足无措,兴许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听话,今日不太平。”岑远叮嘱。 宋佑嘉脸色都变了。 岑远看他,平静道,“你看看周围,能猜到今晚不太平的人不少,谁像你这样的脸色?你怕旁人注意不到你吗?” 宋佑嘉赶紧正襟危坐。 岑远继续道,“泰然处之,不然,棒打出头鸟。” 宋佑嘉果然不敢再东张西望。 岑远这才收回思绪。 也正好第一曲歌舞结束,殿中陆续安静下来,这一曲结束,殿中众人又纷纷将目光投向殿上的天子。 虽然离得远,未必能看清天子的神色,但天子盛装且精神出现在此处,其实旁的猜测再多也没多少意义,谁都了不得后来会如何。 譬如眼下,只见殿上,天子又端起酒杯,是又要祝酒的意思。 殿中也效仿,端起酒杯,看向天子。 涟韵却是目光逐一扫过殿下,而后,落在身侧的洛远安身上。 洛远安攥紧指尖,平静看她。 他已经许久没见她这幅神色和模样,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第二杯,敬上君。”这句话从天子口中说出,洛远安眸间好似坠入深渊谷底。 他从晨间起就一直在绚芳园见百官,晌午都未曾回过寝殿,所以当他在殿外等候天子龙撵的时候,从见到涟韵的第一刻起,洛远安就没说过话。 眼下亦是。 她连他都瞒了。 那就应当不止一件…… 他看着她,旁人离得远,看不出他神色有异,或是他眸间的黯沉,但涟韵继续道,“朕久病,一直卧床不起,这段时日,是上君在照顾,诸事替朕考量,这一杯,是朕敬上君的,宫中之事琐碎,上君费心了。” 她说完,殿中齐声,“敬上君。” 洛远安看着她,眸间血丝布满,也通红,但就这么一直看她。 殿下纷纷掩袖饮酒,洛远安的嗓音低沉而嘶哑,“别喝了。” 也轻到只有她才能听见的声音。 洛远安的目光中,天子掩袖饮尽。 他心底骤然一紧,似千钧重担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也端起杯盏,仰首饮尽,每一滴都似浇在心底,灼得生疼。 涟卿看向大监,大监会意,朝着远处的司乐官颔首。 很快,殿中的乐曲声再起,又有舞姬入了殿中,第二轮歌舞。 第054章 老师 歌舞起,没人留意上君的神色,因为天子与上君原本就是夫妻一体,尤其是天子久病,一直是上君在照料,天子第一杯酒敬朝臣和军中, 第二杯酒敬上君也无可厚非。 今晚宫宴既然是天子开始祝酒,那前三杯酒都会是天子祝酒,不会上君代劳,要等三杯祝酒结束,才是百官恭祝天子万寿无疆。 今日时辰尚早,随着第二曲歌舞开始,殿中又开始恢复了饮酒,说话,也有遥遥举杯致意的。 定远侯也端起酒杯,一面看歌舞,一面品酒,目光也看向殿上,尤其是上君的神色,定远侯尽收眼底,却也一脸沉稳淡然,古井无波,只有酒杯落下时,杯盏底部扬起微微涟漪。 而后,定远侯的目光才越过一侧平远王府的卓逸和卓妍兄妹二人,余光瞥向另一头的信良君。 从一开始,信良君就没有任何动静,他的位置显眼,就在天子和东宫之下,但越是显眼,此刻越是容易被忽略。 除却天子方才的祝酒,定远侯眼下才见信良君端起酒杯,面色如冰山,又多了阴沉与不宁,那就是,今日天子的气色与精神,也在信良君的意料之外。 定远侯收回目光,看向对面,目光依次瞥过魏相,永昌侯,宜安郡王,姜家家主,最后落在岑远身上。 罗逢中的关门弟子,自己都颐养天年去了,还贼心不死,让自己的学生都在朝中。 罗逢中是三朝老臣,如鱼得水,既然懂得功臣身退,在最高点将告老还乡,功名利禄都有,原本也该是个极其聪明的权臣,怎么让自己的学生蹚这一趟浑水? 定远侯是想不通,但思绪间,见岑远也在看他。 不仅看,也笑着朝他举杯致意。 他也眸间笑意,而后收回目光,没有端酒杯,也没有搭理。 岑远也笑了笑,仿若无事一般。 宋佑嘉尽收眼底,也凑近,“定远侯就是这样,谁在他眼中都不值一提,与永昌侯还不同,六叔,你别往心里去。” “我往心里去了吗?”岑远看他。 “我上哪儿知道去?”宋佑嘉感叹,“六叔你的聪明才智和你心思一样,弯弯曲曲,深不见底。” “这么高评价?”岑远轻叹。 “七叔说的。”宋佑嘉说完,好似觉得这里不适合提七叔,岑远轻声道,“他说什么都对,毕竟,眼下也是打着他的名号行事。” 宋佑嘉头疼。 宋佑嘉饮酒去了,岑远想起刚到西秦的时候。 “老师。”他拱手见礼。 “当初收到信,说你要来西秦,为师还意外,你如今的身份不同早前,你来西秦,可大可小。”罗逢中目光如炬,“私事,还是公事?” 他恭敬道,“私事。” 罗逢中深吸一口气,低声道,“是一定要眼下去,还是可以等等?我看近来西秦都不太平,若是能等,便等等再去京中。” 冠盖曜容华 第87节 他如实道,“就是因为不太平,所以不能等。” 罗逢中皱眉看他,片刻,沉声道,“什么私事,因为不太平所以等不了?” “东宫。”他开门见面。 罗逢中愣住,继而眉头拢得更紧,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没出声,也没移目。 他不由低头。 良久,罗逢中的声音才低沉响起,“你怎么会同东宫扯上关系?” 他看了看老师,温声道,“她是未过门的妻子。” 罗逢中顿住。 若是换了旁人还好,东宫…… “冠之,此事并非儿戏。”罗逢中告诫。 他拱手,“学生所说,句句属实。” 罗逢中不出声了。 书斋中,罗逢中来回踱着步,陈修远立在原处候着,知晓老师的习惯如此,便没有打扰他思绪。 很久,罗逢中终于停下,然后折回,从书桌的抽屉里取出一封书信递给他。 陈修远接过,拆信即阅。 看信的时候,罗逢中继续在书斋中踱步,口中也说道,“这封信是魏相写的,东宫身侧需要人教导,天子久病,朝中琐事都是魏相代劳,分身乏术,朝中之事刻不容缓,但东宫教导同样重要,所以,他邀请我回京做太傅。” 陈修远看他,“老师,那你去吗?我可以跟在老师身侧。” 罗逢中捋了捋胡须,摇头道,“我一把年纪了,即便有心也无力。冠之,西秦国中这趟浑水应当比你想象得深多了,尤其是京中,天子脚下,稍有不慎,就会被拖到漩涡当中,你要去吗?” “去。”他笃定,也未加思索。 罗逢中便明白了,也低头,“好,京中见过岑远的人近乎灭有,你用他的名义去。” 陈修远诧异,“老师的意思是……岑远?” 他刚才看过书信,魏相是想请老师出山做太傅,教导东宫,他没想到…… 罗逢中看他,“这是最快,也是最安稳,你能接近东宫的办法,如果我没听错,东宫失忆了,她如果记不得你,你想接近她都不是容易的事。” 老师的话点醒了他。 是,他早前想得太容易了,这里是西秦。 “但老师,我是燕韩人。”他有他的顾虑,最大的顾虑就是身份暴露。 而且,太傅是要职,如果他有私心,恐怕很难收场。 罗逢中笑道,“你是我教出来的,你爷爷同我都很清楚你的性子。” 陈修远笑。 “冠之。”罗逢中认真。 “老师。” 罗逢中也走近,“其实我也并非没有私心,这西秦朝中的乌烟瘴气,时间够长了,也早就该清净了。” 陈修远看他。 他初到西秦,虽然沿路听到的消息不少,但怎么都不如老师这处详尽。 老师,是想借他的手除掉西秦国中这些障碍。 陈修远猜到。 果真,罗逢中也压低了声音道,“当初我辞官,也无非不想与这些世家和朝臣再斡旋,魏相书信与我,也是告诉我,我乃三朝老臣,比旁人都更明白,东宫如果不想赴天子后尘,身边就需要人教导。” 陈修远看他,“我若顶替岑远,老师不害怕,也不介意吗?” 罗逢中拍了拍他肩膀,“你若要想做,就去做,匡扶皇室,辅佐东宫,结束朝中内乱,这原本就是臣子本分,只是老夫年纪大了,也有心无力了,可你是敬平王,你能屈尊降贵来西秦搅这一摊浑水,我为什么介意?” 罗逢中继续道,“你是燕韩敬平王,把柄都在我这里,有私心,对你有什么好处。” “老师说的是。”陈修远奈何。 “冠之,这里不同燕韩,燕韩敬平王府受人尊重,你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这里,你就是岑远,我的关门弟子,不喜入仕,有何寄情山水。即便是我在同魏相的书信里举荐的你,但刚开始,不会有多少人愿意帮你,你要自己站稳脚跟,才有更多余地,这一点,需要老师再教你吗?” “不用,冠之知晓了。” 罗逢中这才点头,“只是最后一条,冠之,为师要同你说清楚。” “学生洗耳恭听。”陈修远拱手。 罗逢中这才收起早前的目光微凌,“如果有一日,你的身份暴露,燕韩和西秦之间难免一番口舌,届时,我不会承认任何事情,我举荐的人是岑远,如果真出事,我也救不了你。” “学生明白了。”他朝老师拱手鞠躬,“日后再来看老师。” 见他要辞别了,罗逢中最后道,“冠之,淮阳郡王府的事我是觉得有蹊跷,没这么简单,有时候听到的,看到的,都未必是真的,要抽丝剥茧。” 他眼下就是…… 陈修远回神时,正好第二曲结束。 涟卿也收回目光,她不知道岑远方才一直在想什么,但她能看得出他在出神。 想这么久,一定是为难的事。 涟卿如此想。 很快,天子再次举杯,朗声道,“这第三杯,敬魏相,朕久病的这段时间,一直是魏相在负责朝中大小事宜,朕不在,魏相终日忙里,推着朝中往前。江山社稷,是魏相在替看,东宫,也是魏相在替朕教导。有魏相在,朕放心。” 天子说完,魏相连忙起身,“老臣谢过陛下,陛下谬赞,身为朝廷官员,应当为江山社稷殚精竭虑,竭尽全力……” “敬魏相。”天子带头,殿中纷纷端起酒杯起身,“敬魏相。” 两曲歌舞之后,不会再接歌乐,间隙是殿中的说话时间。 大监一直看着一侧的铜壶滴漏,等差不多到时辰了,大监小声提醒,涟卿端起酒杯,大方起身,礼仪皆在,“愿陛下万寿无疆。” 殿中再度跟着可起身,“愿陛下万寿无疆。” 永昌侯也跟着举杯,但目光看向宜安郡王身后两排处的位置上的人。 对方会意起身,“陛下,微臣乃礼部老臣,司徒平。” “司徒大人。”她记得他。 司徒平行至殿中,面朝天子拱手鞠躬,而后又跪下,诚恳道,“今日正值陛下生辰,普天同庆。东宫也已及笄,不若,趁着大喜日子,双喜临门,将东宫的亲事定下?” 第055章 隐情 司徒平所提之事其实朝中都心照不宣。 尤其是永昌侯,褚辨梁,宜安郡王和姜连山等人。 这些世家都带了家中子弟入京,也原本就是冲着求娶东宫来的,而且这些世家子弟大都在鸣山书院国子监论道的时候提前见过东宫,朝中谁会猜不出来这些世家的心思。 天子早前就是如此,如今东宫年少,这些尝到甜头的世家又想如法炮制一次。平日里天子卧病在床,东宫又才回京不久,没有合适的时机提起此事,天子的生辰宴无疑是最好的提亲场合。 昨日商姚君才抵京,却特意去了一趟东宫,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这次天子生辰宴,永宁侯虽然没有亲临,但永宁侯在朝中的威望与定远侯不分伯仲,永宁侯都让商姚君去了东宫,谁这个时候在殿中主动提亲,也算是不给永宁侯府留颜面。 人在朝中,抬头不见低头见,更何况对方还是永宁侯。 这种场合下,当然没人会主动当出头鸟。 尽管今日几大世家都各自带了目的前来,但未必谁都愿当这个出头鸟,起这个头,所以原本今日的生辰宴就藏了变数,谁想到这个时候,司徒平起了头。 司徒平是礼部的老人了,天子早前的登基大典就是司徒平操办的,前两年司徒平就告老还乡,颐养天年。 人不在朝中,又是礼部的老人,这种话司徒平来说再合适不过。 永宁侯再怎么针对,也不好去针对一个告老还乡,子孙还都不在朝中的老臣。 司徒平这种老学究,恐怕连商姚君去了东宫的事情都不知晓,就替人做了嫁衣,说到底,有人推了司徒平这枚棋子出来,永宁侯府拿不拿捏都不好。但只要这处口子开了,再找三两人附和,很容易就将风向带到此处。 果然,司徒平言罢,朝中当即就有人附和,“司徒老大人言之有理呀!如今东宫都已及笄,皇室之中,自然是子嗣为重,应当尽早开枝散叶。” “是啊,皇嗣乃立国之本,司徒大人是礼部的老人了,自然看得明白。枝繁叶茂,皇室才能兴盛。东宫是储君,自然应当尽早考虑皇嗣问题。” “司徒老大人所言极是呀!” 大殿之中纷纷附和,但压倒性的声音多了,也有旁的,“倒也不必吧,东宫年少,回京不过三两月,子嗣之事是可暂缓。” “东宫便是从宗亲中来,此事如何能暂缓?” 有些话不好在生辰宴上当面说,譬如谁都没想到天子会大病一场,膝下连继承皇位的儿女都没有,前车之鉴就摆在眼前,朝中哪能不担心。 顿时,朝中纷纷响应。 “陛下,臣附议,东宫在生辰宴值后便要临政,东宫临政,大婚也当及时安排,祖宗基业,若无皇嗣支撑,便如浮萍啊!” “臣附议!” “臣附议!” 殿中的风向逐渐统一,大有向天子请|命之势。 涟卿余光看向天子,天子泰然,这些,应当都在天子意料之中,即便眼下朝臣群起响应,天子也未见慌乱。 她也想起天子的叮嘱,不要开口,不要卷入是非。 涟卿缄声,目光再次看向岑远。 岑远认真听着殿中先前起身的所有人说话,宋佑嘉也似专属小喇叭一般在他耳边念叨,“这个人叫龚星宇,是兵部的人,他大姑父的准女婿同永宁侯府的二爷有些关系。” 换言之,这人是永宁侯安排的。 岑远没出声。 宋佑嘉继续道,“这个呢,叫朱兴文,朱家是西南这处的新贵,宜安郡王府一直在西南边,近来逐渐有衰落之时,好些早前不怎么碰的事,也都开始碰了,但都上不得台面,所以碍与名声,就要扶持代言人。朱兴文的舅父就是宜安郡王府的代言人之一,他当然是站在宜安郡王府的立场。” 宋佑嘉说完,岑远看他,“张大儒教你的?” “当然不是!”宋佑嘉轻声,“这在老师这处叫不务正业。” 冠盖曜容华 第88节 宋佑嘉还来不及细说,又继续道,“诶,这个是袁江数,袁家同姜家是姻亲……” 耳旁是宋佑嘉的话,岑远抬眸看向涟卿。 涟卿聪慧,天子交待过她今日且看着,她从方才起就一直没应声,任由殿下这些人议论,面色平静而淡然。 而另一处,这群人纷纷复议之后,原本以为天子要表态,至少也该接话了,但天子竟没有,不仅没有,而且连金口都没开,就一直这么等着。 这…… 殿中的氛围顿时由早前的热忱高昂变得多少有些尴尬,甚至冷场,再甚至,因为猜不到天子的心思,也不知道当下天子不做声是真的在等人继续说话,还是特意冷场的? 一时间,殿中面面相觑的人越来越多,也很快进入到鸦雀无声的主干太。 永宁侯和宜安郡王都不由皱起了眉头,摸不清天子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旁人也试图从上君之处看出些许端倪,上君同天子是夫妻,是最了解天子的人,天子的心思恐怕是上君最明白。 但今日殿中的上君似是有些心不在焉,不像平日早朝时候,也不知是不是天子今日在朝中的缘故,所以上君特意避讳的。 总之,没人知晓眼下殿中这种越渐尴尬的气氛当如何。 最尴尬的,也莫过于司徒平本人。 此事是他起的头,虽然后来私下议论的不少,也有起身附议的,但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在正殿中央的他,很快,旁的在位置上起身的人也跟着尴尬起来,还有人庆幸刚才只是私下议论,没有跟着一道。 紧接着,就有旁的官吏起身,“陛下,微臣以为此事不妥,东宫尚未临政,诸事应当以临政为重,这才是江山社稷的根本。” “臣也以为然。东宫尚且年少,早前魏相花了不少心思在东宫教导上,就是因为教导东宫原本就是对储君的培养。为储君者,先要安天下,保社稷,所以魏相将教导东宫的是事放在与朝中政事处理同等的位置,先有这处,才会有后宫安宁,又岂可本末倒置?” “臣附议!东宫即将临政,古往今来,东宫临政,需要投入的精力和时间各位大人应当清楚,此时东宫大婚,临政之事免不了受影响。于长远不利,于社稷不利,此事完全可以退后一两年再行。” 也是…… 殿中私下议论的声音又起,东宫原本就不熟悉朝政,还是女子,要临政,只怕比历代的东宫都要难,哪里还有时间放在大婚上? 而且新婚燕好,怎么都会分散精力。 这种顾虑并非没有道理! 渐渐的,殿中的赞同声四起,是不应当放在此时,皇嗣之事重要,但缓上个一两年也未尝不可,不耽误东宫临政才是大事。 “六叔,这风向转得可真快。”宋佑嘉感叹。 岑远轻声道,“转得快,转回来也快。” 果真,当即就有人起身,“陆大人此言未免偏激了,临政是临政,大婚是大婚,临政是前朝之事,大婚是后宫之事,将两者混淆为一谈,实在有失偏颇。” 对方反问,“那请问李大人与司徒大人,殿下才刚临政,如果就怀了皇嗣,朝中之事谁来管?如果皇嗣为重,是不是诸事都要让道,那朝中之事,谁来管?” “这……”对方语塞。 陆长河继续道,“陛下久病,东宫临政方才是朝中之根本,微臣觉得大婚之事可以适当推后,凡事以江山社稷为重!” “陆大人此言差矣,如果东宫坏了皇嗣,那是天大的喜事,应当将皇嗣生下,确保皇室血脉后继有人,临政之事往后推个一两年有何不可?眼下不也是如此?” “李大人所言极是!” “荒谬!殿下是东宫,又不是后宫妃嫔!” …… 殿中再次争执起来,宋佑嘉头疼,“明明是天子的生辰宴,怎么都转到东宫这处了?” 岑远淡声,“各怀心思,各有利益。” “可殿下一句话都没说!”宋佑嘉一直看着。 “她没说是对的,天子在,她若说话,才是越俎代庖,留人口舌。” 他一句,宋佑嘉恍然大悟,难怪,宋佑嘉又道,“这分明都是事先找到的人,这儿说得热闹,我看着几位一个比一个平静。” 岑远看他,“先让无关紧要的人先说,再开口时就还有余地,如果先说,没达到预期,此事也不能再提了,都是老狐狸。” 宋佑嘉眨了眨眼,有种狐狸说旁人是狐狸的既视感。 岑远没再看他,而是继续听着。 宋佑嘉又凑近,“六叔,你觉得谁对?” 岑远声音冰冷,“我没觉得谁对,各个都大义凛然,一派为江山社稷着想的姿态,但说的是东宫的婚事,却没有一个顾及过东宫。” 宋佑嘉愣住,还真是。 岑远垂眸,眸间藏了阴冷,“狗咬狗罢了。” 宋佑嘉心中感叹,六叔这张嘴,一语中的。 殿中还是争吵声,岑远抬眸看向天子。 天子今日一定是拿定了主意要做什么事,所以也有耐性,听这些跳梁小丑跳上窜下,也是想再好好看看这帮人。 今日殿中的场景,天子应当不陌生。 他虽然早前不在,但也能猜到这样的场景,天子应当都经历过。 只是那时候,天子还同涟卿一样,但一句话都不敢说,如今时过境迁,再次换了位置看这些人,这些事,全然不同,又全然想通…… 跳梁小丑,但也是天子心中的刺。 天子能耐性听,那便是今日要动的人很多…… 岑远收回目光。 …… 卓妍担心得看向殿上的涟卿。 涟卿是有心上人的,即便她自己记不得了,但她已经在慢慢想起早前的事了,但今日,人人都在高谈阔论她的婚事,也人人都站在道德制高点,却没人问过她一句。 就好像说得是旁人,同她没关系。只要朝中定下来,她照做就是了。 卓妍攥紧指尖,“哥……” 卓逸看了她一眼,没有出声。 卓妍也不出声了,今日不是天子生辰宴吗? 而不仅卓逸,定远侯,信良君几人都未出声。殿中的争执尚在,终于,永昌侯开口,“今日是天子生辰宴,诸位大人是不是另择一日商议的好?” 话音刚落,殿中都安静下来。 看似好像是被永昌侯敲打醒,但其实心中都清楚,贼喊捉贼,却喊得大义凛然,这就是永昌侯。 等殿中都安静下来,永昌侯才缓缓起身,朝着殿上的天子拱手,“陛下,老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永昌侯说吧。”天子的声音温和。 永昌侯从位置上步入殿中,就在司徒平一侧,声音却要比司徒平响亮得多,“各位大人刚才说的,想必殿中都听到了,无非是皇嗣之事,和东宫临政之事,孰轻孰重。原本这些话放在天子生辰宴上说不妥,但各位辩论了这么久,也当有个结论了。” 岑远瞥目看向他。 永昌侯环顾四周,“东宫入京才多少时候?魏相和太傅教导东宫的时间也不长。虽然国子监论道上,国子监学生对东宫赞许。但论道是论道,朝事是朝事,又岂可同日而语?朝中无小事,这些年原本就一直依赖魏相,自天子染病,魏相主持朝政以来,年年如此。即便东宫明日要临政,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东宫需要时间,朝中也需要时间,即便东宫除了临政,旁的事情都放在脑后,也要过渡,所以,东宫临政是大事,但也不是转眼就能处置妥善的事,还需劳烦魏相用心,不是吗?” 永昌侯言罢,殿中也跟着开始议论。 确实,东宫即便再有天赋,也需要时间磨合,至少,是同朝臣磨合。 这种磨合原本就需要时间,欲速则不达。 永昌侯所言并非没有道理。 永昌侯满意笑了笑,继续道,“这只是其一,其二老臣也要说一说。皇室血脉尊崇,东宫已经出自宗亲一次了,若再有第二次,恐怕民心会不稳,军心也不稳,朝中也人心惶惶,这于江山社稷,百姓安定,军中安稳都息息相关,也举足轻重。东宫大婚若是对民心,军心,朝中稳定都有帮助,又何必再争执此事?这已经于江山社稷大有裨益,老臣实在不明白,之前说东宫大婚不利于社稷稳定的人,是何居心?” 永昌侯说完,目光锐利看向陆长河。 那种压迫感,仿佛能与天子对峙,也是警告。 陆长河想开口,身侧的人攥了攥他衣袖。 他明白,永昌侯睚眦必报…… 见陆长河不吱声了,永昌侯轻嗤,继续道,“陛下都未说什么,我等何必在此议论?陛下,老陈所言,陛下觉得呢?” 又是这种压迫感,却是冲着天子去的。 也明显倨傲。 就似,当年几大世家往天子身边放人时一样,不容置喙。 永昌侯府一惯如此盛气凌人,符合他的一惯作风,当初,若不是东君病逝,恐怕现在上君的位置还是永昌侯府的…… 随着永昌侯府这声疑问,殿中气氛已经从东宫的婚事奔向另一处去了。 永昌侯,这是赤|裸|裸的‘提点’天子,不是提点朝臣…… 殿中的氛围越渐微妙,不少早前还参与争论的人,眼下是不敢开口了,永昌侯连天子都会施压,旁人眼下开口无异于火烧浇油。 定远侯端起酒杯轻抿一口,全然没有要参与的意思。 岑远看在眼里。 从一开始,定远侯就没准备搭理包括永昌侯在内的一干人。 洛远安的脸色很有些难看,因为早前天子口中那句敬上君,也因为方才一直听到眼下。 上一次,他不在朝中,不知道朝中曾经发生的事,但今日的种种迹象,不能猜早前的事。 涟韵已经是这么多年的天子,大权在握,尚且如此,放在十余年前,她同此事的涟卿并无区别,而她那时没有涟卿聪明,也是一个人面对诸如永昌侯在内的人。 永昌侯问完,目光便倨傲落在天子身上,等着天子开口。 朝中都知晓骑虎难下的是天子。 洛远安开口,“东宫婚事是大事,要从长计议,今日是陛下生辰宴,百官齐聚,宫中好几年没有这样的热闹,东宫之事,暂且缓缓,容陛下与东宫商议之后再行打算。” 天子不便开口,上君开始是缓和,也是给了双方台阶下。 而上君说完,永昌侯轻嗤一声,“天子都未开口,上君开口,是不是越俎代庖了?” 若是东君还在,今日坐在上君位置上的就不是洛远安,永昌侯原本就不屑,语气更不会留情面。 洛远安看他,永昌侯继续道,“老臣听闻早朝之上,一直是上君在,原本上君管好宫中琐事就好,早朝行事已经算逾越了,朝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今日,就实在不宜左右天子了。” “左右天子”这四个字已经说得极重。 看似摘出了天子,实际等同于说天子病中受人摆布…… 冠盖曜容华 第89节 这是存心要打压上君气势,也让上君子在朝中下不来台。 殿中都不由捏了把汗。 上君看向永昌侯,却平静,四两拨千斤,“今日越俎代庖的,是永昌侯吧。” “你!”永昌侯顿时恼意! 原本以为他会慌乱,却没想到他…… 上君继续道,“今日天子生辰,旁的事情,容后再议。” 上君看向大监,大监会意。 大监正要开口,永昌侯恼羞成怒,“洛远安,你!” 话音未落,信良君忽然沉声开口,“上君如何,自有天子评判,永昌侯今日是喝多了吗?” 永昌侯原本气势汹汹,但信良君突然开口,又站在上君一处,接了他的话,永昌侯顿住。 信良君不比洛远安。 他可以无事洛远安,但信良君才从边关回来,是带兵打过仗的人,即便兵权暂时交了出去,但军中多心腹,正面与信良君冲突与洛远安冲突天差地别。 永昌侯看他。 信良君也看他。 都是上位者,挑衅意味明显了,殿中的局势一触即发。 宜安郡王的位置原本就在永昌侯一侧,方才也一直在说话,永昌侯到了殿中,也是在宜安郡王的座位前,宜安郡王赶紧起身做和事佬,“永昌侯,就说今日是天子生辰宴,虽然是喜事,也别喝酒太急,来来来,快坐下。” 宜安郡王更怕他闹得殿中不愉快,反倒将今日的正事耽误了。 温水煮青蛙,哪有一上来就用滚烫沸水的? 永昌侯还想说什么,宜安郡王将他拽了回去,永昌侯微恼,但也还不想此时坏了事情。 刘凝予都看懵了。 早前只知道爹行事高调,但万万没想到今日在殿中怼上君的地步。 刘凝予大气都不敢出。 还有旁的和事老劝解,也算给了永昌侯台阶下。 刘凝予不敢吱声,却也听到永昌侯低声,“洛家竖子!” 刘凝予赶紧低头。 大监也松了口气,看向天子时,大监不知是不是错觉,天子像是无事一般,而看向东宫的时候,却见东宫正襟危坐,大监想起从刚才起,东宫就一直在认真听着每一个人说话。 ——好好看着朝中每个人的反应,看人识人,也什么样的场合你都要见过,日后才压得住。 涟卿一直记着这句话。 今日她是看了很多,也记住了很多人。 不少人早前在朝中温和,也不会随意开口,但遇到今日这样的场合,或从众,或强硬,都和她早前认识的不同;还有不少是外地入京的世家,诸侯与封疆大吏,她很多都未见过,今日也有了初步印象。 早前好像殿中说了很多,但又像刚刚开始。 涟卿目光看向永昌侯。 永昌侯虽然坐下,但明显火气微消,原本就有口气咽在喉间,抬头看向定远侯时,定远侯嘴角都是嘲讽笑意。 永昌侯当即又要恼,刘凝予脸色都挂不住。 定远侯放下酒杯,不再搭理永昌侯。 而眼下这样焦灼的场景,最着急的其实是姜连山。姜家上次已经错失了一次机会,这次不能再丢一次。 司徒平和永昌侯已经开了头了,那他也不算突兀。 眼下永昌侯才同上君不快,是最好的时机。 姜连山起身,“陛下,此次入京,奉老爷子之命向天子问候,老爷子也叮嘱了示意,让连山替姜容求娶东宫,愿侍奉东宫左右。” 姜连山此话一处,殿中纷纷哗然,而后议论声纷纷。 终于,是有人点破了。 虽然早前都没想过是姜家,永昌侯和宜安郡王都滞住,早前的不愉快都烟消云散,这才是要事,姜家抢先了。 褚辨梁也看向褚石晓,褚石晓握拳轻咳。 刚开始的时候涟卿还紧张,听到旁人稍稍将话题带到此处就会心神不宁,但仿佛经过刚才,也没那么担心了。 譬如当下姜连山起身,替姜容求亲,涟卿也未慌乱,也想起昨日见姜容的场景。 姜容是不愿意的,昨晚应当也同姜连山再商议过了,姜连山没有同意,所以才有了眼下这一幕。 姜连山刚说完,天子还未开口,姜容也起身,恭敬拱手,“陛下,姜容不愿意。” 顿时,殿中的哗然声四起,比刚才更甚。 “你!”姜连山脸色都绿了。 姜容又朝殿上拱手,恭敬道,“陛下,殿下高洁若皎皎明月,鸣山书院国子监论道姜容有幸目睹,也与殿下相谈甚欢。但姜容亦有姜容所求,姜家祖上乃书香门第,姜容想将毕生用于致学,愿领略各地山川河岳,去到各地交流辩论,听各地大儒讲学,此乃姜容从小志向,也为此一直孜孜不倦,未曾停下脚步。所以,姜容不会在一处久留,也不宜在殿下跟前侍奉。” “你!姜容!”姜连山恼了! 姜容是他侄子,若是他儿子,他早就! 他怎么都没想到,姜容是真会如此行事。 “望陛下,殿下明鉴。”姜容掀起衣摆,朝着殿上跪下。 嚯,殿中已经不是哗然,这就是心意已决啊,这姜连山此时怕是尴尬到极致了吧! 永昌侯和宜安郡王刚才还觉得被姜连山抢占了先机,当下见姜连山一脸尴尬,挂不住,被自己侄子坑的模样,又忽然有了看好戏的心态。 褚辨梁也看向自己儿子。 褚石晓轻声道,“我觉得,姜容还是有几分骨气的……” 褚辨梁头疼。 刘凝予见自己父亲一脸看好戏的模样,不敢吱声,但很快父亲就转眸看他,“你要是敢如此,我打断你的腿,剥了你的皮,你试试!” 刘凝予果断摇头,不试不试。 姜家在殿中,仿若一场闹剧。 宋佑嘉凑近,“哇塞,这次姜家可丢人丢大了,日后怕是都不敢随意入京了。” 岑远未置可否,姜容的事,涟卿之前就告诉过他,但他没想到姜容这么果决。 姜家百年世家,这么一闹,日后就算能,也很难在朝中立足。 姜容就算再不懂事,也轻易不会做这种事。 姜家内部一定有纷争。 姜连山虽然是家主,但执意将姜家从书香门第,闲散世家往朝中的实权推,未必就让姜家家中所有人信服。 姜容人很聪明。 博览群书,一心向学,又怎么会不知道分轻重? 他是特意的,却让旁人觉得他恃才傲物,年少冲动,这个人日后若是致学,怕是会集大成,若是从政,前途同样不可限量。 岑远收回目光。 涟卿看向天子示意,天子颔首。 殿中的议论声中,涟卿开口,“鸣山书院时,有幸与姜公子探讨,深觉差距,望日后更上一层,孤也借以自勉。” 殿中也跟着安静下来,都没想过东宫会回应,而且东宫的回应也岿然大气,并未拘于情爱之事,或是找回颜面,而是祝好,自勉,远非闺阁女子应有的眼界与气度。 再加上姜容也提前早前国子监论道一事,殿中忽然回过神来,方才东宫临政和大婚之事争执得如此厉害,东宫都一直未开口,旁人也好似觉得东宫不开口是应该的,但真正等东宫开口,又觉得,早前东宫不是不能开口,而是不想,只是看着听着罢了。 当下,姜容拱手,“多谢殿下,愿陛下万寿无疆。” 姜容叩首。 待得起身,又朝殿上道,“姜容告退!” “姜容!你!你给我回来!”姜连山都不是脸色挂不住,是旁人都发现,姜容根本不听他的。 无论这次姜容如何收场,但姜连山这个家主之位,无论是无论如何都坐不住了。 姜容要走,姜连山没有办法,但他也不好走,只能重新坐回位置上,面红耳赤看着姜容的身影远去。 宋佑嘉凑近岑远身侧,“嘶,六叔,这姜容有脾气啊,不怕回去挨揍啊!” 他时常挨揍,所以想的大都是挨揍的问题。 岑远没搭理他。 他继续感叹,“这就是艺高人胆大,自己有学问,所以不怕回去挨揍。” 岑远:“……” “你的观点倒是新奇。”岑远无语。 宋佑嘉尬笑。 这一轮闹剧结束,都是殿中没想到的方式。褚辨梁看向自己儿子,褚石晓笑道,“这姜公子有些东西。” 褚辨梁叹道,“看怎么给你祖母交待!” 褚石晓又笑,“那不现成的?姜家都逼走一个了,你说,怕我跟着姜容学就是了。” “你小子!”褚辨梁好气好笑,转念一想,又如释重负,儿子说得其实不无道理。 但褚辨梁释然,永昌侯和宜安郡王这处却不是。 姜容在先,别家反倒不好开口,等于失去了一个好时机,于是各家脸色都阴晴不定,再加上永昌侯早前同上君闹得有些不愉快,还不知道今日是不是有机会再提此事? 若是不提,生辰宴之后是不是就没机会了? 那这趟来京中岂不是白来了? 姜容这么一闹,是将各个世家都推到了一个骑虎难下的境地,谁再主动开口都不好,姜连山还坐在这处,也如坐针毡一般。 岑远看向定远侯,虽然知晓今日一定不太平,但到眼下,定远侯除了饮酒,旁的什么话都没说,越如此,越藏得深。 冠盖曜容华 第90节 大监请示天子,天子似没放在心上一般,又起了一轮歌舞。 歌舞声一起,早前永昌侯和姜容的事就似插曲一般,在歌舞声中一带而过,有举杯遥祝的,有三三两两说话的,姜连山脸上火辣辣的,总觉得旁人都在背后说自己。 周遭也都是窃窃私语的议论声。 “这次真是一出好戏连着一出好戏,殿下再怎么宽容大度,姜家这次怕是都在殿下之处留了记恨,说是如此说,但这姜家之人的仕途时候怕是断了。” “那可不是吗!姜连山这次吃了大亏,分明是姜容惹事,最后倒霉的是姜家,也不知道姜家欠了姜容什么!人姜容倒是留了一个好名声,才子不可多得,姜家这次是彻底凉了。” “凉了也好。” “姜家这次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还不知道别家要怎么办?” “我看最难办的是永昌侯吧,方才分明是想威逼天子,但天子一句话都没说,上君也没给永昌侯颜面,还被信良君怼了,我看,这次永昌侯府才是要捅篓子。” “捅就捅呗,相比姜家,这永昌侯可嚣张跋扈多了。” “喝酒喝酒,这些事还轮不到你我议论,权且看着吧。” 贺之同也咽下一口,就坐在这两人身后,当听得到的自然都听到了,然后忧心忡忡看向殿上的东宫。 这年头,怎么就这么不能太平啊…… 贺之同轻叹。 歌舞结束,舞姬陆续退场,定远侯也放下杯盏,指尖轻叩桌沿,目光轻轻瞥过角落处。 角落处当即有人起身,“陛下,微臣乃御史台孟行,有一事不得不呈奏。” 宋佑嘉嘴角抽了抽,悄声道,“今日是怎么了,御史台也来,这幺蛾子一只接着一只。” 岑远还未应声,只听信良君恼意,“怎么,你们御史台很闲是吗?” 信良君忽然开口,殿中都跟着抖了抖。 定远侯好似未闻。 孟行朗声道,“御史台职责,上谏天子,下察百官,不畏流言,更不畏强权。” 哗,殿中哗然,这是同信良君杠上了。 信良君在朝中一惯脾气不怎么好,这不是直接同信良君杠上是吗? 信良君轻哂,“你活够了是吧?” 此话一出,孟行脸色僵住,信良君是脾气不好,但没想到会直接来这句。 殿中也纷纷错愕。 “信良君,欺人太甚了。”御史台又有老人起身,“信良君,孟大人无非履行自己职责,何必如此?” 呵,一人两人,那就是背后有人。 信良君再清楚不过。 信良君想起身,卓逸伸手拦住他,“信良君,天子生辰,事情已经够多了。” 这句话似是说中信良君忌讳,信良君果真没再起身。 殿中也都松了口气,只是松了口气,也有些紧张微妙。 倒是天子温和开口,“什么事一定要今日说?” 天子如此问,就是提醒的意思。 结果孟行上前行至殿中,掀起朝服衣摆下跪叩首,“启禀陛下,景王谋逆一案,少有隐情。” 景王谋逆…… 殿中这次不是哗然,是死寂。 “御史台诸位,今日是天子生辰宴,此事应择日再论。”魏相开口,便如给此事定性。 孟行愣住,似是在权衡魏相的话,思忖应不应当继续。 天子却笑,“让他说。” 魏相看向天子,天子平静,“继续说。” 都知晓是景王之乱,让天子失去了父兄,也是因此,天子才以公主之位登基,此事原本就是天子的心头刺;今日天子生辰却特意提起,多少有些刺中天子痛处。 这…… 孟行拱手,“启禀陛下,微臣确实有必须今日说的理由,因为……” 孟行顿了顿,朗声道,“以为东宫明日就要临政,所以,必须今日说清楚。” 东宫?! 殿中纷纷愕然,此事如何同东宫牵扯上关系? 岑远僵住,想起早前魏相提起的事,涟卿也愣住,她? 宋佑嘉扯了扯岑远衣袖,“六叔,这,不是要出事吧?” 岑远看向殿中的孟行,终于来了…… 第056章 频繁见面 “说。”天子眼中并无惊讶之色,声色却比早前要冰冷。 洛远安诧异看向天子,有诧异,也有进账。 但天子却似不察一般。 涟卿心中骇然,她也不知道,淮阳郡王府同景王谋逆会扯上什么关系? 涟卿虽然记不得早前的事,但景王谋逆这样的大事,只要京中,总会多多少少知晓些。 十余年前,景王逼宫,先帝和其余皇子皆死在宫中,除却天子,其余皇子公主无一幸免。 后来景王之乱得平,天子才登基做了天子。 天子登基之后,将景王一门尽诛,连婴童都没留下,这一点,朝中上下都知晓。 天子对景王一事讳莫如深。 如今朝中已没有多少声音会提景王之乱的事,听闻在天子登基之后还有一段不算短的时日,因为知晓天子痛恨景王,所以但凡同景王相关的人和事,都一律严刑处置,更有以莫须有的罪行下狱或殒命的。甚至不少朝臣和军中之人都牵涉其中,都难逃厄运,被无辜牵连其中之人更是不计其数。 其实到后来,处置景王欲孽一事实则已经成了掌权的几个世家排除异己的手段,含冤而死的人不少。 后来因为牵连太广,怕引起国中动荡,最后不了了之,但景王谋逆之事,在朝中近乎无人再提。 这些权且不说,但今日是天子生辰,天子卧病久矣,这两三年来还是头一次露面出席这样的宫宴。今日宫宴,是诸侯,世家,官员和家眷到场最多的一次。御史台的人就算再刚正不阿,不懂看脸色,也不会特意挑个时候,这种场合提及此事。 而且,根本是没有后路,连下台的余地都没有。若非是真到了必须要今日呈禀天子的地步,都不应当。 更何况,话里话外的意思,都直指东宫和淮阳郡王府…… 东宫是储君,淮阳郡王府又生了意外,惨遭祸端,阖府上下只剩了东宫一人,于情于理,御史台都不应当在天子生辰宴上提起此事。 就算御史台真要直谏东宫,也应该谨慎,会单独先呈禀天子,而不是在这种有家眷在的场合。 除非只有一种情况——生辰宴之外,御史台怕有人只手遮天,消息到不了天子跟前。 思及此处,殿中不少人都背后惊出冷汗,瞬间敏锐得嗅得出了不一样的意味。 如果如此,那此事就远不止牵涉东宫一人这般简单,还有旁人…… 顿时,殿中的气氛都悄然变了。 这不单是陈年旧案,或天子忌讳,更怕是还要牵涉出旁的人和事来…… 早前殿中关于永昌侯同信良君的争执也好,姜容当众向东宫拒绝求亲也好,甚至是这些世家今日求亲的如意算盘也好,都统统抛在脑后,就连永昌侯,宜安郡王,褚辨梁和姜连山几人都愣住。 不说话,没啃声,也没交头接耳或面面相觑,如同背景板一般,安静得看向殿中的孟行。 此事决计不简单,如果东宫牵涉在内,就更不简单。 殿中要么看向孟行,要么也看向涟卿,甚至,是看向天子处,但很快都收回目光,尽量不同旁人眼神交流,能避择避。 涟卿在殿上,她原本就不记得早前多少事,能记起的都是零零星星关于岑远,二哥,还有小时候的印象,隐隐约约,很模糊,也大都断断续续,似碎片一般,根本连窜到一处都不行,眼下却忽然被御史台的人推到风头浪尖上。 放在过往,听到淮阳郡王府牵涉其中,她再沉稳,也肯定会慌乱不知所措,而眼下,她除了脸色微变,没有明显惊慌失措,也没有拍案而起同孟行争执。 涟卿目光看向岑远。 她在殿上,大殿中的人能看到的,无非是她的目光朝孟行看去,但孟行就在大殿中央,临近岑远处,没人留意岑远这里。岑远朝她温和颔首,目光中都是沉稳泰然,示意她别怕。 涟卿藏在袖中的双手还是不由攥紧…… 岑远今晨就提醒过她今日生辰宴不太平,但她未曾想过这一点。 谋逆是诛九族的死罪,只要淮阳郡王府同此事沾边,她都没办法独善其身。 更重要的是,她根本连知晓都不知晓,就像眼前一片漆黑。 岑远同她熟悉,也看得出她眼下故作镇定,但担心都凝在眸间。岑远朝她莞尔,指尖轻轻扣了扣桌面,意思是,先听。 涟卿微顿,分明一句话没说,就遥遥朝她颔首笑了笑,扣了扣指尖,却似盖过了这大殿中旁的声音,她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至少一直以来,岑远告诉过她的都没错过,也但凡有他在,无需做过多的担心。 可涟卿如此,旁人未必会。 譬如角落中的贺之同,贺之同明显脸色煞白,整个人好似都从深渊冰窖里爬出来的一般,倒吸一口凉气,呼吸都屏住,就差瑟瑟发抖了,只是他原本就在角落中,这个时候也没人注意到他这里。 卓妍一颗心也要跃出嗓子眼儿,担心之下,不安看向殿上的涟卿和大殿中的孟行,有些怕,还有些气,卓逸伸手扯住她衣袖,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吱声,也不要有旁的动静。 卓妍前倾的身子只得重新坐了回来。 刘凝予这等纨绔子弟之流更是眼珠子都要瞪出来,这,这唱得哪一处…… 而褚石晓也愣住。 看向父亲时,父亲脸色也明显比方才凝重。 大殿之中,孟行得了天子的话,继续拱手朝天子开口,“回陛下,景王之乱虽已过去多年,朝中如今已很少提及。但有几件事,一直不知什么缘故,被压了下来,有待商榷,微臣已逐一罗列,还请陛下过目。” 孟行言罢,从朝服的袖袋中取出一道册子。 大监方才也愣住,但听到孟行眼下这句,也瞬间回过神来。大监询问般看向天子,见天子颔首,大监才快步下了阶梯,从孟行手中取了折子回来,没敢耽误。 册子都备好了,只怕不是空穴来风。 冠盖曜容华 第91节 殿中纷纷面面相觑。 大殿上,天子一面打开册子,一面听孟行说道,“数年前景王谋逆,宫中遭逢罹难,先帝和诸位皇子皆未在景王与乱党手中幸免,后来天子登基,动乱得平,又着大理寺彻查此事,各地景王欲孽无所遁形,但当时,淮阳郡王府并未在此之列。” 孟行言罢,殿中纷纷哗然。 如果说早前孟行的言辞还算隐晦,眼下就是直言不讳了。 “孟大人慎言,淮阳郡王府早前已经遭逢意外,东宫并不记得早前之事,死者为大,也无从再多查起。此事再提,未免牵涉过多,也不见得有结论。”开口的是信良君。 此时换了任何一人恐怕都不好开口,但朝中都知晓信良君一惯与东宫不合,又有利益牵涉在,信良君开口,反倒比旁人开口更中立理性。 定远侯瞥了信良君一眼,不置可否。 朝中有人赞同。 宋佑嘉也跟着点头,轻声朝岑远道,“我看信良君说的是,淮阳郡王府都没人了,朝中上下都知晓东宫失忆了,这个时候拿淮阳郡王府说事,东宫怎么自清,这不是欺负人吗?” 岑远没出声。 孟行也看向信良君,朗声道,“正因为如此,信良君不觉得奇怪吗?” 信良君皱眉。 涟卿也跟着拢眉。 孟行重新朝天子拱手,“陛下,正如同信良君所说,淮阳郡王府走水,阖府上下除了东宫无人幸免,而此时东宫又失忆,就算要查,东宫也说不清什么,这不反而说明此事蹊跷之处太多,但都被人逐一掩下?若是东宫此时贸然临政,实为不妥。” “掩下什么了?”天子淡声。 魏相抬眸看向天子,天子一直低头看着手中的册子没有抬头,魏相重新将目光投在孟行身上。 孟行继续道,“其一,过往对景王叛党的核查之中,并未将淮阳郡王府列为景王同宗,但景王同淮阳郡王府是乃同宗一脉,淮阳郡王府祖辈曾是景王府,也就是早前的和景郡王府过继,但此事被人掩人下了。” 哗,大殿中都是惊讶之声。 孟行暂时停顿,待得惊讶之声过去,又道,“不止如此,当时景王手下的谋臣里,有一人名唤薛仁书,是景王心腹。薛仁书早年曾在淮阳求学,也同淮阳郡王是同窗,两人私交甚好,也同一道外出游历,此事在当时并未被发现,不知是如何疏漏,或是遮掩下来了,微臣呈递的册子里就有当年淮阳学府夫子与众人口述与画押,确认薛仁书同淮阳郡王早前曾是同窗,且两人关系很近。除了口述画押,微臣还寻了两名知情人,人已在宫外等候传唤。” 自始至终,天子都未抬头,目光还落在手中册子上,孟行说完这句,天子才缓缓开口,“淮阳郡王府远离京中久矣,已是旁支宗亲中走动不近的一支,习惯了偏安一隅,冒险做这些事情,朕想不到理由。” 天子说完,殿中窃窃私语响起。 是,淮阳郡王府没有立场该如此,天高水远,放着平静的日子不要,与景王一道参与叛乱,是没有理由。 而且,当时也没有迹象显示淮阳郡王府同景王谋逆一事有关。 时隔多年,忽然翻出旧账,就因为薛仁书同淮阳郡王曾是同窗,也有私交,确实有些牵强。 若是照此推演,朝中没有几人能独善其身。 孟行又道,“陛下,册子最末,有景王谋逆前几月,薛仁书与淮阳郡王私下频繁见面的证据在,也有知情人证词。” 哗,朝中愕然。 岑远也略微皱眉,目光看向魏相处,难道,淮阳郡王府真的同景王一事有关? 但如果真有,天子怎么会…… 哪个地方出了问题? 岑远指尖微蜷。 第057章 火海 思绪间,又听孟行在大殿中继续,“陛下,虽然淮阳郡王府数年来,一直偏安一隅,极少参与朝中之事,也确实像没有立场会同景王一道行谋逆之举,但即便是景王本人,在谋逆之前也没有轻易显露动机,所以才有十余年前景王逼宫,造成朝中祸患。淮阳郡王府是没有谋逆的动机,但也没有绝对的理由不会与景王谋事。淮阳郡王府沉寂已久,谁能说清,淮阳郡王可是想借景王之事翻身,靠拥立乱臣在朝中为子孙谋得一席之地?” 孟行说完,殿中纷纷侧目。 是,哪有谋乱之人,一心将不臣之心写在脸上的,就是景王当年也同先帝亲近,先帝器重景王,也根本没想到景王有异心,这才生出祸端来。淮阳郡王府看似无心朝中权势,但是真风轻云淡,还是沽名钓誉,真说不清…… 毕竟,东宫也出自淮阳郡王府,淮阳郡王府虽然遭逢意外,但子孙却日后却能登基为天子,谁说得定呢? “这些都是孟大人的推测,迄今为止,除了薛仁书与淮阳郡王确实交好之外,旁的都是凭空推测。但景王谋逆之前,看不出端倪,薛仁书与淮阳郡王本是同窗,同窗之间有一段时日走动频繁也是情理中的事。因为薛仁书与淮阳郡王走动一场,淮阳郡王就被划上谋逆的嫌疑,难不成,朝中有任何乱臣,只需要在谋事前,将朝中的肱骨之臣,家中都拜访上两回,日后就算败落,也能拖两个重臣垫背。如此,这江山社稷,是否有些儿戏了?”商姚君开口,便掷地有声。 她是永宁侯的孙女,也是军中之人。 军中之人多豁达,方才言辞也直白,直白里也未留余地。 但凭几次照面,就在十余年后扣上谋逆的帽子,这事确实有些儿戏,不应该是御史台这样的机构做的事情,倒像是天桥下的说书先生。 商姚君的性子,军中多少听说到过。 一个女子能在军中站住脚,光凭战功不够,也能震慑住人。 方才商姚君的一袭话就分明附和军中将领的风格,怼人,也怼得硬气。 信良君不由转眸看向她。 早前他同商姚君的接触不多,当方才这句,倒是对他胃口。 朝中这些人,尤其是御史台,在他眼中阴阳怪气多过刚正不阿,见惯了朝中这些平日里阴阳怪气,但非要自诩义正言辞的人,忽然听到商姚君这样一番话,是对胃口多了。 殿中旁人也纷纷朝孟行投来目光。 天子看了商姚君一眼,没说旁的,目光也落在孟行身上。 孟行有些慌,连忙朝商姚君道,“商将军,下官并非此意,御史台行事也必然不会空穴来风,下官方才只是想说淮阳郡王府未必就没有谋逆的立场,站在客观的角度,淮阳郡王府往前一步,退后一步都有理由,此事不可一概而论。但事实上,种种迹象都表明,淮阳郡王府同薛仁书走动密切,至少,比旁人走动更密切,所以,淮阳郡王府确实有让人怀疑之处,并非全然没有动机,方才陛下问起,下官说的是此意。” 宋佑嘉在岑远近处叹道,“虽然但是,孟行说的有些道理,总不至于都频繁接触了,一点都不怀疑吧?” 宋佑嘉刚说完,岑远看他,宋佑嘉忽然反应过来,“呸呸呸,我就瞎说的,殿下怎么会!” 岑远收回目光,但殿中私下议论声起,岑远也能听到身后的议论之词。 “孟行所说确实没错,如果淮阳郡王与薛仁书确实频繁接触过,谁能确保没动心思,或是私下没动作过?” “御史台怀疑也是对的。” 宋佑嘉看向孟行,孟行在殿中继续,“而且,个中蹊跷的是,十余年前景王之乱得平,国中大肆搜查景王余孽,不少世家都被牵涉其中,未能幸免,可与薛仁书走动频繁的淮阳郡王府却能置身事外。按册子中所呈报的证词,若是放在当年,淮阳郡王府恐怕难辞其咎,但蹊跷的是,当时国中受牵连的世家和官员众多,不少都在大理寺听候审查,甚至遭受无妄之灾的也有,但怎么就恰好出了纰漏,反而漏掉了淮阳郡王府这么明显一处?这其中,难道就无值得怀疑和商榷之处吗?” 孟行说完,殿中又开始窃窃私语。 确实,若按照当时的朝中行事,再轻的瓜葛都被牵涉出来过,不应当会漏掉淮阳郡王府这处。 不怪御史台会提起,此事恐怕确实藏了隐情。 当时负责查办之事的机构是大理寺。 “方寺卿。”天子唤了声。 大殿中,大理寺卿方有恒起身,行至殿中,朝着殿上躬身拱手,“启禀陛下,当初景王余孽审查定罪之事,确实是由大理寺在负责。但大理寺是审理机构,所呈案件卷宗皆是由巡察使下属负责之专人呈递,若卷宗呈递至大理寺,大理寺也无从查起。若微臣未记错,当时,此事是交由朝中巡察使冯志远冯大人负责,但冯大人已经告老还乡多年,今日也并未在殿中,孟大人所提之事,恐怕尚需后续再沟通。” 此事牵涉越广,不可能在一日之内梳理清楚,推迟怕是一定了。 永昌侯和宜安郡王等人也都面面相觑,即便不急于今日,出了这样的事,只怕东宫临政一事要生出波折…… 这些世家心中都有各自的盘算和小九九,若只是波折还算小事,如果真让御史台一口咬定淮阳郡王府同景王谋逆一事有染,恐怕日后才有解决不完的祸患。 原本淮阳郡王府都没了,天子又病重,让东宫一个孤女临政,对世家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但这处若是出了问题,日后善后才是难事,此事忽然变得棘手起来。 拖得越久,越不安稳。 景王之事已经过去十余年,这些世家利益早就划分清楚,都是既得利益者,对他们而言,淮阳郡王府是否参与了景王谋逆,在谋逆之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其实根本不重要! 因为淮阳郡王府已经没了,就剩了东宫一人,就算淮阳郡王府当真参与了谋逆,对世家来说也没有任何坏处。反倒是这个时候,御史台跳出来搅局,让原本东宫临政的局面生出变故,这就触及了世家利益。 这才是世家不愿看到的。 于是,一惯面容和善的宜安郡王率先开口,“陛下,老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无妨,宜安郡王请讲。”天子温声。 宜安郡王感叹道,“冯志远冯大人是早前专门负责此事的巡察使,铁面无私,既然十余年前冯大人就已经查过景王余孽一事,就说明淮阳郡王在十余年前就已经洗清嫌疑,所以并未呈至大理寺处。如今,十余年过后,淮阳郡王府也才遭逢意外,死者为大,东宫也在悲恸中,此时再提起无端猜测之事,并无意义,反倒将东宫置于何地?” 宜安郡王言罢,当即就有人附和,“是啊,冯老大人当年就查过的事,也结案了,此时复又再提,不是再生事端之意?” 也有世家酸溜溜道,“今日是天子生辰,明日东宫临政,还不知有何用意?” “御史台,就不用挑今日做文章了吧。”永昌侯也揶揄。 孟行却也不急,平静道,“如果此事存疑却不查,那不正中旁人之意?” “你,你什么意思!”永昌侯才说完,孟行就接了这句,永昌侯顿时恼意。 “黄口小儿!”宜安郡王也不挂笑意了。 早前也就作罢了,这些世家并未开口,眼下的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这孟行还如此,是不识抬举了! 孟行又道,“宜安郡王,永昌侯,诸位稍安勿躁,此事还有诸多存疑之处,陛下也应当从手中的册子看到了,确实早前冯志远冯大人查探之时并未查到淮阳郡王府任何蛛丝马迹,但是……” 言及此处,孟行语气微变,也抬眸看向东宫,“在陛下定下东宫为储君之后的几日,大理寺曾经收到过密信,有人告发淮阳郡王府与景王之乱有关。” 啊!殿中无不惊诧,这…… 这,这简直! 这一句无异于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大理寺如果收到过密信,事关景王之乱,还有淮阳郡王府,大理寺肯定不会藏掖,但朝中怎么会一丝风声都没有。 看方有恒模样,也像不知晓此事。 方有恒身上都是来自殿中各处的目光,但他确实不知。 魏相也看向天子处,天子没出声。 孟行继续道,“方寺卿恐怕也不知晓此事,因为此事发生在去年二月,那时方寺卿还任大理寺少卿,当时在外公干,亲自操办此事的,正是前大理寺卿常玉常老大人,而常老大人正是在操办此事之后的不久……” 孟行微微停顿,而后低声,“病逝了。” 孟行此话一处,殿中无不愕然。 这让早前就扑朔迷离的淮阳郡王府一事更多了一层阴影,大理寺刚接到密信告发此事,常老大人操办完此事就正好病逝,天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朝中各个都是人精,孟行的这句话后,众人都能联想到御史台一定要在今日宫宴上提及此事,恐怕是担心此事有人一手遮天,御史台的奏请上达不到天子处,所以才一定会在今日生辰宴上执意提起此事。 淮阳郡王府一事分明都已经东窗事发,整个朝中却都悄无声息,甚至无人知晓此事,而后不久,淮阳郡王府又因为走水,阖府上下一干人在一夕之间全都没了,恐怕是别人灭了口。 先有冯志远冯老大人不查或漏查再先,后又有常玉老大人病逝,最后是淮阳局王府灭门,这不是蹊跷,是有人在背后只手遮天! 人人都觉得心中跟着抖了抖,朝中能做这些的有几人! 殿中气氛顿时都诡异且安静起来,御史台这次的篓子怕是捅大了…… 就连早前出头的宜安郡王和永昌侯此时也都不做声了,几大世家各怀心思,却又默契噤声,都没有再参合其中。 冠盖曜容华 第92节 殿中此时安静得连枚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得到,也都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大殿之中,涟卿的脸色却越渐苍白。 不管孟行早前所说淮阳郡王府参与景王谋逆之事是真是假,但后一条,就是大理寺卿常玉被灭口,淮阳郡王府也被灭口的这一条,让她整个人如同掉落深渊寒潭一般,从头到脚凉得怕人。 爹娘和哥哥,都不是死在王府走水中…… 早前平静渐渐被打破,她心底也忽然起了波澜,眸间氤氲逐渐泛起,似不受控一般,指尖攥紧,再攥紧。 她是记不得早前的事了,零零散散想起的也都是同岑远,二哥还有旁的有关的记忆,即便模糊,她想起的也大都是欢声笑语,一点点将破碎的记忆窜在一处。 她也在心中慢慢相信,即便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总会慢慢想起的,譬如岑远…… 这些记忆大都美好,但眼下,就在孟行一点点抽丝剥茧的时候,她背后冷汗一丝一丝浮起,和早前想起的记忆不同,这些,如同硬生生都将覆在伤口上的伤疤一点一点撕扯开来。 就像扯开了一条并不想窥得的记忆,脑海中蜂拥而至的印象,同眼前刺眼的殿中灯火通明混迹在一处,让人眩晕,冷汗,呼吸急促,甚至,窒息…… 藏在记忆深处的梦魇一点点被剥开。 爹!娘!大哥!二哥! 在到处都是火海的淮阳郡王府中,浓烟滚滚,呛人,需要用手帕捂住口鼻前行,地上都是倒地的下人,侍卫,她看到阿芜。 阿芜…… 这个名字在她脑海里回想起来,阿芜,是她身边的贴身侍女。 阿芜! 看着倒地的侍女,她蹲下身去看她,虽然昏倒了,但迷迷糊糊还有气息在,但她怎么叫都叫不醒她,眼看着火势蔓延过来,如果再叫不醒就会被烧死。 “阿芜!起来!阿芜!”她想伸手拽她,但失去意识的人想要拽走很难,她不得不扔掉手中手帕,去拽她。 “涟卿,火势太大了,快走!”一侧有人在叫她,她慌乱道,“不行,我找不到我阿爹,阿娘,还有哥哥。” 她喉间都是哭声,但周围浓烟太大,她刚哭了几声,又吸进了一口烟气,呛得闯不过气来。 身侧的人只好背起她,“涟卿,必须走了,这里要塌了。” 可阿芜还活着…… 她迷迷糊糊开口,还想要说什么,屋顶却忽然塌了,径直砸了下来,若不是她被背开,她可能已经葬身在长着火翼一般的木梁下。 “阿芜,咳咳咳。”她咳得近乎喘不过气来,但在被人背出去的瞬间,她看到远处倒在空地中的阿娘。 “阿娘……”她拼命挣扎想下来,但火势越来越大,方才的那处木梁断落之后,更多的屋顶和木梁断落下来。 “我娘,我娘在!”她指尖剜紧掌心。 眼看着大火不知烧到什么,忽得窜出几人高,她再过不去,她哭得撕心裂肺,背着她的人也明显迟疑,是想去救,但要去救,恐怕三人都要葬身火海。 就在此时,有人上前,“四小姐!” “陈蕴?”她哭得眼前朦胧,“我娘!我娘在那里!是我娘!” 她也不知怎么记起眼前的人是陈蕴的,但记忆里,那时候的陈蕴也浑身是伤,但顾不得旁的,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而后才又朝她这侧道,“我去救夫人,世子,你先带四小姐走!这里撑不了太久。” 话音刚落,陈蕴就已经转身冲入身后的火海当中。 “陈蕴……”她呛得说不出话来。 卓逸高声,“陈蕴!” 陈蕴的声音从火海中传来,“快走!” 卓逸咬牙,“涟卿,抱紧我。” 她抱紧他颈间,卓逸背着她朝苑外冲去,她回头看向陈蕴处。虽然远,又隔着烟雾,但仍然看得清大火中陈蕴一直往前。 她眼中氤氲,烟也熏得她快睁不开眼,但看到陈蕴到母亲身边,扶起母亲背在背上又披了一层后毯往外冲的时候,她喉间哽咽说不出话来。 正好卓逸背着她冲出了苑中,暂时喘了口气,如同从火龙中捡回了一条性命一般。但等两人转身,看向身后陈蕴是否跟上来的时候,“轰”的一声,整个苑中的建筑都在火海中轰然倒塌,堵死了路口。 “娘!陈蕴!”她双目通红,发疯般往回冲。 卓逸也僵住,而后,死死攥紧她衣袖,眼底猩红,低沉隐忍的声音道,“涟卿,走!” …… 等殿中争执孟行的声音再次传来,涟卿也慢慢回过神来。 整个人如同再次经历了早前那场火海一般,掌心攥紧,浑身也打着抖,有些分不清记忆和现实,眼中的氤氲也渐渐浮起,直至在殿中下意识看向岑远这处。 殿中当下的注意力都在孟行身上,没人留意涟卿这里,但岑远明显看出涟卿即便在尽量控制,可身上也在轻颤着,目光也明显不对。 她不应该如此…… 岑远想到他上次见她这样还是在寒光寺的时候,那时她险些被洛远安扣在禅房里,后来见到他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害怕,轻颤,也眼中藏了碎莹,但眼下,比那个时候更甚。 岑远明锐想到是刚才孟行提起淮阳局王府灭门之事…… 岑远微怔,她是不是想起早前的事了? 早前陈蕴应当同她一道回过淮阳郡王府,因为在淮阳郡王府的废墟里捡到过陈蕴的犬牙镖,她是不是想起那个时候的事了? 难道,她那个时候在? 岑远皱眉,这个念头让他背后也渗出冷汗。 如果她当时在,那是亲眼目睹…… 她咬唇看着他,情绪是有些不受控,他也凝眸看向她,猜到她想起的。 这样的场景下,她很难能真正平静。 平静需要时间。 她也很容易被人看出端倪,但眼下他不知道她想起了什么,也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光从孟行刚才的抽丝剥茧来看,早前发生的事情恐怕比他,比魏相想象得还要再复杂得多。 她没同他单独照面提起之前,他要确保她的安全,以及不要再节外生枝…… 孟行还在说话,此时安抚涟卿的情绪比听孟行的话更为重要。 岑远耐性看着她,朝着她微微摇头,一点点示意她平静下来,也看她慢慢平静下来,让她别动声色。 她方才一直在颤抖着,直到看到岑远熟悉的眼神,动作,她才渐渐心中安稳,慢慢回过神来。 她方才是陷入记忆当中,被情绪左右,失了判断。这里是大殿,即便想起来任何事情,在这样未知的场合里也不能轻易表露出来…… 淮阳郡王府是被人灭口的,她记不得,所以她到现在也安然无恙;她若是记得,未必会像眼下一样安稳。岑远告诉过她,今日就是天塌下来也要不行于色,她有很多想同岑远说的话,但眼下不能被人看出端倪。 涟卿深呼吸,一点点让自己平静下来。 岑远见涟卿眸间慢慢平静下来,心中也长舒了一口气,而后收回目光。 涟卿是应当想起什么了,她能像眼下这样已经难得。 但再如何,也比不过今日殿中的这些老狐狸。 不管是谁,这个时候将御史台推出来,今日应当远不止与此…… 他原本是想好好看场好戏,借着这样难得的机会,好好将今日殿中露脸的,不愿露脸的都细下观察一番,日后就心中有数了。 但眼下看,方才孟行的话让涟卿想起一些难受的事,她早前没经历这样的场合,眼下这样已经不容易,他不想看她再在殿上如坐针毡。 那就扇一道风,点一把火,让火势烧旺些,不用慢慢等火苗蹿到最高处。 于是孟行正好说完,刚要继续下一句,岑远适时开口,温和儒雅说道,“孟大人,既然十余年前,专门负责司查景王余孽的冯志远冯老大人当年没有查到淮阳郡王府的消息,去年立储之后,有人将密信送至大理寺处也不了了之,事后常玉常老大人也很快病逝,这些事情被压了下来,环环相扣,密不透风。那孟大人,你是御史台官员,你从何得来的这些消息,还有这些证词画押?” 岑远没有起身,只是在座位上开口。 但他说完,也朝着孟行颔首致意,礼貌笑意。 孟行想开口,又欲言又止。 殿中也忽然安静下来,鸦雀无声。 是,太傅是说到正题上了,如果早前专司此事的巡察使没有得到消息,大理寺卿也出了纰漏,孟行一个小小的御史台,去到御史台的时间也不长,他是如何知晓连大理寺方寺卿都不知晓的事情的? 天子的目光再次抬起,这次是看向岑远,眉头微拢。 自岑远入宫以来,为人处世都一向低调。明日东宫就要临政,他应当一直都在尽量避免风头,也不想引人注目。 天子是没想到过他方才会开口,所以不由多看了他和涟卿一眼。 永昌侯等人也纷纷将目光投在岑远身上。 岑远是罗逢中老大人的关门弟子,也是太傅,岑远入京的日子不长,但东宫变化很大,他为人却低调,即便早前遇刺,也不懂声色。 这个人不容小觑。 众目睽睽下,岑远笑了笑,探究看他,“御史台职责,上谏天子,下达百姓,是朝中明镜。今日天子生辰,赴宴的多是各地诸侯,世家,还有朝中官吏,军中将领,孟大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但看模样,御史台主事的郭老大人尚且不清楚此事,而孟大人却如此笃定,应当是有出处吧?” 第058章 急什么 岑远的语气温和,不愠不火,而且温雅里带了风清月朗,也问得直接坦荡,正中关键,并无早前永昌侯,宜安郡王等人的居高临下,揶揄嘲讽,反倒让人信服。 岑远是太子太傅,负责日常对东宫的教导,他要维护东宫的利益原本就是很正常的事,无需遮掩。 站在旁人的立场,反倒觉得他胸怀坦荡。 岑远早前就是西秦名士,很少在京中露面,这次听闻还是魏相出面,借由罗逢中罗老大人的缘故才请到的岑远入京做太傅。 自岑远入京之后,一直行事低调,无论是早前在东宫遇刺,还是后来东宫在国子监论道时的一鸣惊人,作为太傅的岑远倒是经常出现在朝臣的私下谈论中,却少有在朝中露面,是明显想要避过风头,极懂得韬光养晦之人。 今日生辰宴上,有不少人都是初次见岑远,清朗俊逸,温文尔雅,却又比姜容这样的少年子弟少了些年少气盛,多了几分权臣的沉稳内敛,沉淀。 殿中纷纷转眸看向岑远,岑远身边的宋佑嘉也正襟危坐起来,也不私下嘀咕了,开始一丝不苟坐在六叔一侧。眼下这种场合,六叔明显就是要手撕御史台了,这种时候他可不能丢了六叔的脸。 宋佑嘉坐得笔直,也不轻易出声,反正周围看就看,他同六叔在一处,他是有底气的。 定远侯的目光也看向岑远,目光里带了几分探究,似饶有兴致;岑远的目光也从孟行处,看向他身后的定远侯。也因为岑远的位置,目光刚好能同时看向孟行与定远侯方向,所以虽然很细微,但还是能察觉到,孟行明显顿了顿,下意识目光微侧,想转头看向定远侯这处,但眼下这个时候…… 孟行很快反应过来,这时候不妥。 孟行目光重新落回岑远身上,欲言又止,应当在重新想该怎么开口,既不会被岑远带偏,也能继续方才未尽之事。 岑远也心底澄澈,他打断了孟行的节奏。 孟行手中应当还有没抛出的细节,而且层层递进,孟行还有没达到想到达到的目的,因为方才一直顺风顺水,即便有商姚君,永昌侯和宜安郡王等人数次在殿中打断,但话语权也一直都在孟行手中,因为几人的打断都是就事论事,只要就事论事就能用事实反驳回去,节奏就还在他手中。 但岑远不是。 冠盖曜容华 第93节 岑远没有过问淮阳郡王府是否与景王谋逆是否有关一事,他问的是人。 岑远忽然开口,让原本准备抛出下一个关键消息的孟行愣住,就似高潮临近前,忽然被人打断,却还要当机立断维持住殿中的气氛。 孟行明显迟疑稍许,而后问道,“太傅,下官以为眼下更重要的,是淮阳郡王府是否同景王谋逆一事有关,这牵涉到东宫是否应当临政,至于下官是从何处得到的消息,其实并不重要。” 孟行说完,殿中刚要开始窃窃私语,岑远接话,没有留任何空闲的时间,“当然重要。” 他就说了这四个字便停下,不急不躁,风淡云轻。 反倒是孟行渐渐有些不淡定,对方是太傅,可要么话说半句,要么开口就直接留问题给他,然后戛然而止,回回让他措手不及。 他既要停下来,又要斟酌哪些话当说,哪些话不当说,哪些话原本是放在后面说的,是否是要提前到眼下说,还是说,他干脆应当不理睬,随意敷衍一句便继续循着方才的节奏,让事情回到正轨上,但他刚要开口,岑远也开口,“孟大人方才不也说了吗,此事涉及到东宫是否应当临政,甚至,东宫是否应当是东宫,兹事体大,当然要弄清楚事情的源头。从何处得到的消息,关系此事的源头,此事关系东宫,储君,国运,百姓,岂有不重要的道理?” “可是。”孟大人刚想打断,岑远未留机会,“方才不是孟大人自己提起,事有蹊跷吗?既然十余年前,冯志远老大人漏了淮阳郡王府,一年前储君刚立,便有人告发淮阳郡王府,常玉常老大人又将此事不了了之,今日是天子生辰宴,明日东宫临政,又有人将人证,物证,说辞都送到了御史台这处,还未寻御史台郭老大人,而是孟大人。常理言之,若想要朝中信服,不应当将证据提供给御史台的老人吗?此事难道就不蹊跷吗?” “这。”孟行语塞。 岑远平静继续,“既然都是蹊跷,那为何要避一处不谈,另一处却侃侃而谈?不如所幸从源头起,一处处说明白,清晰明了,也不用天子同满朝文武一道,都跟着孟大人抽丝剥茧,最后却不知事情从何起因,御史台行事也更让人信服,孟大人觉得呢?” 岑远说完,宋佑嘉还来不及开口应是,御史台郭义良郭老大人先出声,“太傅所言极是,子惑,此事从何而起,不如先与陛下与朝中诸位说明起,御史台行事素来名正言顺,此事涉及东宫,理应先有所解释,老夫也想听听此事由来。” 嚯,朝中上下当下心中都明了,此时郭义良开口,果真是孟行跳过了郭老这处,未同御史台内先行商议。 直谏东宫,这样的大事,谁都猜想是经过郭义良知悉,今日才会在天子生辰宴这样的时候提起,但郭老的意思是,此事他并不清楚,便也将此事同御史台撇清了干系。 此事便有意思了,如果没有御史台在背后做底气,孟行一个初出茅庐不过三两年的御史台官员,是如何有底气直谏东宫的,还是谋逆这样的事? 原本大殿中的氛围就似忽然扭转,对孟行今日的动静,甚至所言之事的可信度都起了怀疑。 众目睽睽下,孟行骑虎难下。 “御史台行事素来光明,直言敢谏,不站党派,不做人手中刀刃,是朝中明镜,既然如此有何不可言明的?”郭义良一语双关。 说的是孟行,也是再次申明御史台立场。 郭义良久在朝中,很清楚利弊权衡,东宫明日就要临政,今日却闹这么一出,御史台最忌讳的就是被人当做手中的刀使,孟行是犯了忌讳。 郭义良要撇清关系,也是堵旁的人嘴。 “大人。”孟行想解释,“事出有因,未同大人商议此事。但此事事关东宫,需在明日之前呈至天子跟前,所呈之人,乃旧时知情人家眷,因为上一次密信大理寺,险些被人暗害,故此次多有嘱托,未敢再找大理寺官员,也未寻御史台中老臣,怕重蹈覆辙。下官接下此事之前,对方要求再三承诺,为其隐瞒性命身世,故不能如太傅所言,告知从何而起。” 此话一处,再次在殿中掀起轩然大波。 知情人家眷,险遭暗害,重蹈覆辙…… 孟行言罢,遂又转身,朝向殿上跪下,拱手,“陛下,孟行若有半句虚言,愿自领责罚。” 岑远抬眸看向定远侯,定远侯也笑着看他。 岑远嘴角微微勾了勾,确实是天衣无缝,知情人家眷,又能让御史台信赖的,应是忠良之后,忠良之后因为早前向大理寺告发淮阳郡王府同景王谋逆一事险些被人暗害,所以这次不敢再寻大理寺,而是寻了素来有直谏之名的御史台,又因为怕老臣之间利益牵连,所以选了御史台初出茅庐,不畏强权,敢于直言的孟行,所以,不是什么党派之争,也没有什么阴谋论断,就是忠良之后,匿名呈递给御史台的信函。 御史台私用,却又摘得干干净净,果然厉害…… 定远侯又笑了笑,伸手端起茶水,低头饮茶。 岑远收回目光。 天子缓缓放下手中册子,轻声道,“太傅觉得呢?” 天子这句话是问向岑远的,孟行略微错愕,殿中也纷纷看向岑远,岑远起身,“回陛下,微臣觉得这位知情人家眷无论胆识,谋略,皆胜过朝中不少官员。” 岑远刚说完,宋佑嘉险些笑出声来,整张脸都快要憋不住笑。 天子轻笑,“继续。” 孟行愣住,没有起身,也回头看向岑远处。 岑远继续道,“无论是忠良家眷,能在景王之乱后的十余年一直韬光隐晦,绝口不提淮阳郡王府之事。却在天子定下储君之后,忽然向大理寺告发淮阳郡王府,微臣早前不在朝中,不清楚前情,但在微臣听来,景王之乱不像是事情的缘由,储君之位倒更像缘由些。” 言及此处,朝中已有不少人颔首,就连孟行自己都愣住。 岑远又道,“无独有偶,听孟大人话中的意思,常老大人将此事压下之后,很快病逝,这位忠良家眷也因为险些遭到暗害,销声匿迹一年之久,这一年的时间里,又同早前过去的十余年一样,只字不提景王之乱,但又在韬光养晦一年之后,东宫即将临政,又再次找到御史台,通过御史台的门路向天子谏言。所以,微臣实在觉得,景王之乱不是旧事重提的缘由,储君之位才是。” 岑远说完,朝中议论声四起。 是啊,这么长的时间,都未提过,若是真的担心害怕,早就销声匿迹不会出现了,但每次出现都同东宫之位有关,哪能这么巧合? 卓逸看向岑远,没有出声。 岑远继续道,“陛下,微臣方才说,觉得这位知情人家眷胆识,谋略都有过人之处,是因为她极会挑人,也会挑时机。对方知晓此事若放在郭老大人处,郭老大人一定会权衡再三,对方也清楚,御史台中,孟大人不畏强权,敢于直言,更重要的是,对方还知道,冯志远冯老大人告老还乡,一时半刻寻不到人,常玉常老大人也过世了,此事再无对证,所以巧合的挑选的都是抬出令人信服,却又无法佐证之人,虽然微臣没见到陛下手上的册子,但微臣猜测,举例陈述之事,应当不少都是朝中老臣,但无一例外,要么过世,要么像冯老大人一样,暂时不在京中?” 不消天子开口,光是看孟行怔忪脸色就能明白了。 天子唇畔轻抿,也将册子轻放在宴几上。 岑远又看向孟行,不急不慢道,“冯志远冯老大人是当时专司此事的巡察使,对景王余党的调查和了解是最清楚的,冯老大人并未将淮阳郡王府涉及其中;十余年后,大理寺接到密信,常玉常老大人又是专司此案的负责人,对此案的处置应当最清楚,所以才会还淮阳郡王府清白。东宫是储君,今日是天子生辰宴,今日文武百官都在,御史台一句直谏,就可以将东宫在临政前一日,推至风口浪尖,那此人又哪里的底气,一面将东宫储君在众目睽睽之下推至风口浪尖,自己却能安然隐瞒姓名,藏于幕后?此口一开,岂不是日后人人都可以诟病储君,诟病天子,只要一句担心遭人迫害?” 孟行唇间轻颤,但哑口无言。 岑远又道,“我与孟大人可以做赌,此人,孟大人日后是寻不到了……” “怎么会?”孟行不信。 定远侯低眉笑了笑,有意思,然后,抬眸就见眼见岑远踱步上前,是走向孟行,却也是目光看向他的,继续道,“我笃定孟大人见不到此人,是因为背后能做这些事的人,城府很深,他要是想,是不会留把柄给孟大人的,所以,把柄孟大人一定见不到了。” 孟行愣住,而后诧异看向定远侯。 而随着孟行注转身,错愕看向定远侯,岑远也笑着看向定远侯,定远侯脸上笑意微敛,“太傅吓唬他做什么?” 殿中纷纷哗然。 信良君顿住,也转眸看向定远侯这处。 永昌侯,宜安郡王,姜连山和褚辨梁都愣住,殿上,洛远安的脸色也明显变了。 定远侯一面淡然倒着茶水,一面轻叹,“今日生辰宴,诸位都准备了大戏,原本,老夫还想今日先好好看场热闹的,倒是太傅,你急什么?” 茶水斟满,定远侯放下茶壶,轻声道,“方才,太傅不也想好好看场热闹的吗?怎么忽然就改变主意了?” 定远侯又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等茶香咽下,才又缓缓放下杯盏,漫不经心道,“做臣子的,应当为天子分忧,老夫也是见今日天子有几笔旧账要先同几大世家算,可太傅,你这么一搅合,天子是算,还是不算好呢?” 第059章 请立新储 定远侯继续笑了笑,才又转眸看向殿上,“陛下,还算吗?” 定远侯言罢,殿中纷纷愕然,既有些看不懂定远侯与天子之间的哑谜,又觉一头雾水。 西秦国中,定远侯是真正的一方枭雄,平日里不屑与永昌侯府,宜安郡王府这些世家为伍,但国中的这些世家,谁都不想招惹定远侯。 定远侯是出名的倨傲,不说天子,就是先帝都要忌惮三分。敢在大殿上说方才那翻话的,整个西秦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也是定远侯方才接连的几句话,让殿中突然都嗅到了几分不同的意味。 揣测,又不敢随意妄加揣则。 所有人注意力都放在了天子和定远侯这处,大气都不敢出,最多,还有人诧异看向方才定远侯口中提及的几个世家这处。而方才一直处在漩涡中心的东宫,却仿佛在几句话的时间就淡出了殿中所有人的视线…… 涟卿虽然没有出声,但也察觉得到,风向变了。 方才提起淮阳郡王府之事,大都扑朔迷离,悬而未决,但定远侯直接问起天子,就无异于直接挑明。 天子没有开口应声之前,殿中如同死寂一般的沉静,仿佛连呼吸声都没有,都等着听天子要如何应声。 这一幕可比方才孟行直谏东宫要刺|激多了,这是定远侯直接挑衅。 而且,是正大光明,当着朝中众臣的面,挑衅天子。 这是,真要变天了吗? 殿中全都屏住呼吸,好似大殿之中忽然间黑云压城,紧张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大殿之上,一直没怎么开口的天子也凝眸看向定远侯,嘴角噙着笑意,淡声道,“算,怎么不算?但先算哪处都是算,是吧,定远侯?” 天子一字一句,轻声笃定,尤其是最后“定远侯”三个字拖长,带着君王特有的威严,殿中的气氛仿佛瞬息万变。 天子身侧,洛远安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致。 信良君也在尽量克制的边缘。 卓逸目光一直紧盯着定远侯,却向卓妍轻声道,“稍后,躲到我身后去……” 卓妍的位置在靠定远侯的一面,卓逸身后,应当是身后靠信良君一侧的意思,卓妍微讶,但还来不及开口问哥哥,就见定远侯缓缓起身。 一身玄色的朝服,宽大的衣袖拂过宴几,带着厚重的压迫感。 也非直面天子,更似起身面向对侧的百官,宴几上的杯盏被宽大衣袖带得“砰”一声落地,摔地而碎,在安静的殿中份外刺耳。 近乎这一瞬间,卓逸伸手将近处的卓妍带到身侧,大殿内外都有尖锐而令人毛骨悚然的拔刀声响起。 当即,有禁军高呼,“护驾!” 率先反应过来的是禁军,而最精锐的禁军大都在天子周遭。 也近乎是在同一瞬,大殿内外剑拔弩张,紧张对峙着。 殿中的气氛陡然一变,尖叫声,刀剑声,还有仓惶起身时,宴几被撞翻,酒杯和菜肴摔落在地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宋佑嘉想起早前六叔的提醒,混乱中,挤到郭伯伯处,不敢再出声。 整个大殿中一片混乱,但混乱中又有诡异的秩序。 因为即便再起身,再远离,也不敢出宴席的区域。 双方都在拔刀对峙,有惊慌失措的家眷仓惶拦都拦不住,撞上刀口的,当场血染殿上。 反而是前排之人,近乎都没怎么动。 这染血的大殿,忽然有了十余年前景王之乱的景象。血腥味弥漫在大殿中,反倒让人不敢再高声喧哗,或动弹,整个殿中又恢复了早前的安静,安静里又夹杂了孩童的哭声,也被官员或家眷伸手捂住,低声哄着。 岑远原本是在殿中的,已经退后近大殿阶梯处,在禁军之后,余光瞥到郭维带人护在涟卿跟前。 岑远退后时,没忘连带一把扯了跪在殿中的孟行,一道退至禁军之后,孟行起初还没怎么反应过来,眼下整个人都似被一盆冷水从头顶泼下,寒意从头透到了脚底。 “太,太傅……”孟行哆嗦,但岑远明显没在看他,出去涟卿这处,岑远在迅速得观察殿中的形势。 文官这一排,首位的魏相稳坐磐石,几乎没有动过,目光落在定远侯身上,没有移目。 魏相一侧是永昌侯,永昌侯起初是同刘凝予在一处的,殿中突生变故,永昌侯先前的嚣张跋扈稍微收敛了些,脸上挂着怒意,但大抵也同魏相一样,坐于原处;可身侧的刘凝予却吓破了胆,直接蹲到了宴几后,靠近父亲后侧不敢露面。 宜安郡王的神色则要更慌张些;身侧的宜安郡王世子莫平东,上次岑远见过时还有些胆小,被陈壁一捉弄,以为背后进了虫子,吓得当场惊声尖叫,眼下却伸手将父亲护在身后。 宋佑嘉已经不在原位上。 冠盖曜容华 第94节 他惯来机灵,他也交待过,佑嘉应当已经听话躲去他郭伯伯那里了,没什么事,他不用分心在他这处。 因为姜容的离开,姜连山身侧是空的,也大抵因为独自一人在一处,姜连山的神色是最慌张的一个,连脸色也都变了,但也在原位起身。 再旁的世家与官吏,岑远只是一眼扫过,有认得名字的,有不认得名字的,当下的反应让人印象深刻的,岑远大抵就记住了。 而对面武将这一排,信良君自始至终没有动过,眸间带着怒意和隐忍,似一座火山,随时都可能喷发。 武将里,信良君和平远王世子可以佩刀上殿中,因为信良君和定远侯之间隔了卓逸,所以信良君没有动过,但卓逸已经起身,一面将卓妍护在另一侧,一面伸手握在佩刀上,卓妍神色慌张,卓逸去因为一张万年冰山脸,看不出神色。 定远侯的另一侧是褚辨梁、褚石晓父子与商姚君,都在军中,见过都是金戈铁马,所以即便眼下剑拔弩张的气氛,也没贸然动作与神色慌乱。 而紧随着定远侯起身,定远侯身后位置的武将席中,竟有一半都跟随起身上前。 这般场景,让永昌侯和宜安郡王,甚至旁的朝中官吏都跟着在心中倒吸一口凉气。 “定远侯,这是要做什么?”魏相此时才缓缓开口。 洛远安攥紧掌心,尽量没表露旁的情绪。 早前寒光寺与东宫的行刺,便是与定远侯有关,但渺渺在定远侯府中,他不能做什么,他做什么,渺渺都会跟着牵连其中,眼下,已经不是寒光寺与东宫行刺这样的事。 而是赤|裸裸的,逼宫…… 定远侯正好行至殿中,悠悠朝魏相看去,“古之良臣者,会劝天子亲贤臣远小人。自景王之乱,天子即位以来,大权一直旁落于几大世家手中,天子处处受制于后宫,西秦皆尽把持在世家手中,祸乱朝纲,各谋私利,至国运式微,天子无威信,西秦国中内忧外患,周遭羌亚,燕韩,西戎,巴尔等国不断挑衅,边关纷争日益增多,国中世家的权势却如日中天。这十余年,看似从景王之乱走出,但各处民不聊生,官逼民反,太平风光不过建立在京中的歌舞太平中,放眼看去,西秦国中如今是何模样,朝中诸位心中不清楚吗?” 定远侯说完,永昌侯恼意,“定远侯你什么意思!” 但永昌侯话音刚落,定远侯身后的武将拔刀,永昌侯脸色顿时煞白,怒意到极致,但又压了回来。 定远侯笑着看他,“永昌侯别急,稍后有的是说话时间。” 永昌侯咬紧牙关,身侧的刘凝予已经吓得瑟瑟发抖,永昌侯奈何不了旁人,只得一脚踢开他。 定远侯戏谑笑了笑,而后转向魏相,继续道,“根基上都已腐朽,魏相,你再如何力挽狂澜,鞠躬尽瘁,也无力回天,何必自欺欺人?你是肱股之臣,应当有更大作为,不应每日斡旋于天子与世家矛盾之间,夹缝中,以一人之力,推着朝中往前。魏相心中应当很清楚,行百丈,后迂回九十,再行百丈,再迂回九十,这样的西秦,早就内忧外患,虎狼环伺,这是魏相想看到的吗?” 定远侯继续往前,沉声道,“虽然天子也想励精图治,也同魏相一道,从世家手中拿回了稍许权力,但天子久病,膝下并无子嗣,皇嗣凋零,还需从宗亲中挑选储君,可世家再次出面左右施压,天子不得不从宗亲中挑选了淮阳郡王之女立为东宫储君。诸位还看不明白吗?世家把持朝政久矣,早就尝到了甜头,所以才会施压天子,在诸多宗亲中,挑选了女子立为储君,等东宫登基,便故伎重演,再次将权势握于世家手中。天子式微,世家凌驾于皇权之上,鲸吞桑食西秦国运,国运渐衰,难逃被邻国凌.辱厄运,今日在场的诸位,都是朝中重臣,竟无血性,要眼看西秦沦落至此吗?” 定远侯环顾殿中,“储君之位,事关西秦国运,兹事体大,当择贤良,而非世家私欲。今日,当清君侧,请立新储,与诸君永留史册。” 第060章 清算旧账 定远侯的这番话,对入仕不久,或在军中资历不深之人而言,极具煽动性和迷惑性。 尤其是这些话从定远侯口中说出,便更蛊惑人心。 这几年天子卧病,无法处理朝事,朝中之事大多由魏相代劳,西秦国中各处又灾害频繁,民间积怨已久,再加上大旱大灾之后伴随着出现疫病,民生凋敝,西秦国中的确度过了极其艰难的几年。 这些,朝中和军中新晋的有志之士都看在眼里,也确实都在心中憋了一口气。 从年少入仕或从军,便怀揣热忱,想看乾坤逆转,西秦兴盛的一天,而定远侯的这番话便恰好说到心口症结上。世家凌驾于天子之上,架空天子,这些年世家既得利益达到了顶峰,随之而来的便是西秦国中的无数隐患。 定远侯今日所言,犹如一道惊雷,在这些朝堂和军中之人心中撕开了一道口子,响彻云霄。 正因为当年天子登基时尚且年少,又是女子,所以才会被世家以联姻的方式,把控在手中,后宫操控前朝,留下诸多祸端,影响至今尚有。 定远侯方才的一番话后,再看如今储君之位的东宫,竟也同天子早前面临的境况如出一辙。更有甚者,东宫明日临政,今日就有朝中官员带头替世家开口,主动提及东宫大婚之事,并以子嗣为由,挟东宫先以大婚为准,还得到了朝中不少官员的附和。 当时在殿中争论尚不觉得如何,眼下才忽然反应过来,这又是几大世家一惯的套路。 想再次用同样的方式架空东宫。 日后一旦东宫临政,朝中将再次出现世家经由后宫把持朝政的情况。 而这些世家在西秦的势力,将在多年之后再次推上顶峰。 到这处,已经有不少人是赞同定远侯方才所说,储君之位,如今的东宫是能做,但东宫日后登基,又将再次让西秦陷入皇权与世家权力的争斗当中,而当初的天子还是公主,如今的东宫只是旁支宗亲中的一支,不可同日而语。天子尚且被世家操控多年,东宫身后的有淮阳郡王府早已覆灭,同早前的天子相比,东宫更无底气与之抗衡。 让东宫临政,登基,无异于将朝堂再次拱手让与这些世家手中…… 而这些世家经过多年的经营,只会变本加厉。 譬如,在今日天子生辰宴上,就有官吏敦促东宫大婚之事。 而这些,又都在每个人的潜移默化当中。 极为可怕。 所以当定远侯言罢,不少人愣住,不少人陷入思绪,还有心腹当即起身附和,“定远侯所言极是,自景王之乱后,西秦国中日渐式微,周遭邻国无不虎视眈眈,我等军中之人驰骋沙场,保家卫国,马革裹尸也无惧生死,但朝中却早已被世家把持,内里早就腐朽不堪。” “陛下,当清君侧,去奸佞,新立储君!” “请陛下为江山社稷着想,另立新储!” “请陛下另立新储!” 一时间,在定远侯心腹的带动下,朝中的附议声一轮高过一轮。大殿内外,持刀对峙的禁军双方,氛围也在微妙的变化中。从早前分明是定远侯逼宫的场景,变成了朝中官员请命。 就连贺之同,宋佑嘉都跟着倒吸一口凉气…… 而涟卿也再次被推到风口浪尖之上。 虽然天子早前就同她说起过,遇到任何事情今日都不要做声,饶是如此,在眼下的场景里,涟卿尽量不露怯色。 ——记住,生辰宴当日,就跟着朕,什么都不要说,好好看着朝中每个人的反应,看人识人,什么样的场合你都要见过,日后才压得住。 她的储君之位,朝中历来都有非议声,但从未像今日这样。 也因为自岑远的入京,和她在国子监论道上的表现,学生,国子监官员和朝中其他官员对她的改观,这一切都在悄然发生着变化,但这些,好像都在今日,这一刻,在定远侯一句世家挑选出来的东宫下打回原形。 这些,都是她要经历的。 她躲不过去。 因为她这个东宫,在朝中和军中并无威信,涟卿隐在衣袖中的指尖攥紧。 在压倒性的附议声中,大殿角落处却有人起身,“既然世家当道,国运式微,做臣子的,不更应辅佐天子与东宫,匡扶社稷吗?为何却成了讨伐东宫,另立新储?这是臣子本分吗?” 在压倒性的声讨声中,这句话就似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方才附议之人的脸上。 也继续道,“就似家中父母年事已高,忽然顽疾,做子女的,当想的不是如何替双亲医治,而是见父母体质弱,易染疾,便想的先是弃父母而换之,这是子女本分吗?” 此话一出,殿中鸦雀无声。 就连定远侯身侧之人也不好开口,纷纷转眸看向他。 此人也不惧身侧持刀的禁军,大步行至殿中。看模样,是应当是国子监学生,还身着国子监学生的礼服。 这次天子生辰宴正逢国子监论道之后三日,所以礼部邀请了国子监论道中的佼佼者入宫参与宫宴。 涟卿认出是郭白彻。 郭白彻朝殿上拱手,“陛下,草民乃国子监学生,郭白彻,此次受邀入宫,参加天子生辰宴,方才听定远侯一袭话,学生有话想说。” 国子监的学生都知晓以天子为礼,方才以人众之势胁迫天子之人,脸色均有些难堪。 “你是国子监学生?”天子问起。 郭白彻在殿中再次躬身,“是,学生不懂朝堂之事,但不懂朝堂之事,却有不懂的看法,若有冒犯天子与诸位大人,还望见谅。” 得了天子首肯,郭白彻才转向定远侯,仍旧是躬身行学子礼,礼数全,而清风霁月,“世家与皇权之争,古来有之,史书屡见不鲜。无论东宫为婴童,稚子,少年,或是成年,都有被世家所胁迫者,甚至于后世公认的明君,也不乏有当初为世家所操控之经历。这取决于外部的环境,临近诸国的施压,国中经历的纷争,还有当时时局的复杂性和偶然性,而并非当时的东宫、天子是婴童,稚子,少年,成年,亦或是男子女子。女子面临的困局,未必换成男子就能解决,今日东宫面临的危机,也并非另立新储就不会面临。今日若避而不谈其他,却将东宫说成这一切的事端,日后真计入史册,恐怕才会为后世所诟病。” 郭白彻说完,不少人心中大彻。 也有人当即起身,“黄口小儿,今日殿中所言之事,岂容你信口雌黄。” 郭白彻仍朝那人拱手,循礼道,“学生并未涉足朝中,亦不懂朝中之事,只是国子监求学时,夫人与诸位大人的教导铭记于心。也知储君之位乃天子钦定,无论东宫乃天子之后,或宗亲之后,都是君,忠君乃臣子本分。若今日因为世家曾凌驾于皇权之上,就要另立新储,若他日新储为皇子,也被世家凌驾于皇权之上,那诸位大人又当如何?皇权被世家把持,不追究世家,反倒追究天子,储君,这等用心,当真是为了西秦国运,还是一己私利?” 郭白彻言罢,殿中纷纷哗然。 殿中老臣也缓缓起身,“狼子野心,也就蒙骗这朝中涉世未深之人,连国子监的学生都能看得明白,这大殿之中反倒还有只听冠冕堂皇言辞,看不明白谁想取而代之的意图?口口声声要清君侧,敢问十余年前,当清君侧的时候,你在何处?如今要另立的新储,是哪家子弟?” 此话一处,朝中再次噤声。 而老臣的话,也让朝中稍有资历的回顾起早前,当初景王之乱结束,皇室式微,天子以公主之尊登基,年少则居高位,龙椅之上听不懂的时候是大多数,再加上宫变之后处处提心吊胆,身边的人就似救命稻草,天子就算换成旁的皇子,也会如此。 而当时世家把持后宫,权势也随着天子的登基一步步攀上顶峰,那时的天子是有几分傀儡的意味。当时还有一个背景,就是当初景王逼宫,也同今日一样,剑拔弩张,不少忠臣良将都血染宫中,死了不少朝中肱骨,这原本对朝中,对军中,对西秦都是损失。 原以为天子登基,景王之乱的影响很快就能过去,却没想到世家将天子紧紧握在手中,一步步控制,谋求私利。当时清查景王党羽,就被世家利用排除异己,朝中上下不少人受了牵连,惹得朝中怨声载道。 当时斥责世家专权误国的老臣不少,但大多遭受排挤,罢官,归养天年,甚至有以死明鉴,撞死在大殿中。当时天子吓倒,而后的几日都不愿上朝,因为上一次朝堂见血,还是景王之乱的时候。 那时朝中几日都不见天子身影,那时的天子也不过眼下东宫的年纪,是真正这么一步步从早前的天之娇女走到今日,成为真正的天子。 在所有的朝臣里,真正做到了能在世家的周旋中,又能辅佐天子,还将朝堂之事洗漱记在心上的,只有魏相一人。如果没有魏相斡旋,天子到不了今日,魏相也确实辅佐天子,一点点从世家手中拿回权力。 这些,换作任何一人都一样。 不会因为天子是皇子,这些世家就对他包容。 天子是女子,但也是从荆棘中一步步走过来的,而在天子渐渐掌控权力之后,天子与世家之间的关系便开始割裂,也日益生疏。 等天子在前朝站稳脚跟,后宫便不再重要。 上君也是哪个时候入宫的。 到后来,后宫中只剩上君一人,世家的势力在天子这处其实已经示弱,眼下定远侯却拿此处说事,但只要在朝中时日长些的朝臣都是知晓。 景王之乱结束,但景王余孽在各处作祟,自立为王,惹得当地民不聊生,平乱需要时间;百废待兴,休养生息,这些,也都需要时间,并非朝夕之间能扭转。 凡事皆要循序渐进,这些,定远侯久在朝中不可能不清楚。 今日,无非是借个由头,谋取私利罢了。 “天子尚在,大殿中已经拔刀,这原本就是逼宫,何必寻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朝中亦有官员对峙。 定远侯笑了笑,径直上前,众目睽睽之下,手起刀落。 顿时,官员血溅当场,殿中惊呼声响起,也让不少人不寒而栗。 信良君起身,沉声道,“定远侯,越界了。” 定远侯看向他,信良君一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上,目光里噙着寒意看向他。 四目相视里,都在试探着对方的底线,也在猜测对方下一步会做什么,可能的意图,也在权衡,思量,甚至无声博弈中。 最后,还是信良君先开口,“定远侯的意思,陛下与朝中都知晓了,定远侯若不想西秦国运式微,就到此处吧。” 殿中纷纷屏住呼吸,也等着,不知定远侯会如何开口。 最终,定远侯低眉笑了笑,未置可否,遗憾看他,“信良君……” 信良君皱紧眉头。 冠盖曜容华 第95节 而殿上,天子也悠悠开口,“定远侯要清君侧,另立新储,那定远侯觉得,谁来做这个储君?” 尽管方才朝中也有人问过,但从天子口中问出,便是话中有话。 两人都心知肚明。 “宗亲之中,再挑选合适的人。”定远侯应声。 天子笑道,“可朕觉得,东宫就是最合适的人。” “东宫是女子,容易受世家把持。” “那就解决世家的事。”天子笑着看他,“定远侯不是要清君侧吗?” 定远侯拢眉看她,天子却又笑了笑,平静唤了声,“方卿。” 大理寺卿方有恒,应声入了殿中,“陛下。” “说吧。”天子吩咐一声,方有恒应声照做,“殿下,侯爷,原户部尚书邱宗实近日已在大理寺牢狱中招供了,这是供词。” 方有恒言罢,拍了拍手,有大理寺官员上前,将手中的卷宗呈上。 方有恒看向大监处,大监跨步下了阶梯,从大理寺官员手中取了一卷卷宗呈给天子,而另一卷卷宗,大理寺官员交到了定远侯手中。 从方才起,永昌侯脸色就很难看,眼下更是难看到了极致。 方有恒继续,“自景王之乱过后,邱宗实由永昌侯府安排入户部,一路从户部员外郎,做到户部侍郎,户部尚书。这十余年间,邱宗实都在利用户部替永昌侯府做事,永昌侯府也在这十余年间一直把持户部,中饱私囊。无论库银,粮仓,各地赋税,还有赈灾物资,源源不断流入永昌侯侯府,数额之大,让人瞠目结舌。邱宗实已经交待了所有事宜,并呈递了十余年间所有输送钱财物资明细,都在卷宗当中。除此之外,通过户部,永昌侯渗透到朝中各处与地方官吏当当中,卷宗之中只有一小部分明细。而最重要的,在西兆四年至五年,羌亚与西秦交战的两年间,永昌侯府一直与羌亚军中有往来,而且凭借在军中的内鬼,将此仗延长,而消耗的大量物资,军粮都以不同方式倾吞,最让人发指的,是有批军粮和物资根本就未运送至军中,而是直接去了羌亚大营,但为了抹平这笔账,竟然与羌亚人勾结,让数万将士冤死于埋伏之中!” 方有恒言罢,殿中愕然。 “方有恒,你血口喷人!”永昌侯当场恼了,拍桌起身,但当即有禁军上前,持刀拦下。 “证据都写于卷宗当中,邱宗实都已经招人,且搜到了物资,证据,人证,全都核查过。已经有一百八十四人招供。” 永昌侯僵住,殿中纷纷哗然,永昌侯再忍不住怒意,“怎么,陛下这是要卸磨杀驴,过河拆桥?你想过能承受这种后果吗?当初景王之乱,皇室就剩了天子一人,不是永昌侯府连同各个世家力保天子,天子能做在今日的位置上吗?天子当日什么狼狈模样,要本侯在这里提吗?” 旁人只当永昌侯恼羞成怒,洛远安却愣住…… “涟韵,你当真以为同几大世家撕破脸,你能坐得稳这个皇位,你的皇位都是我们……”永昌侯还想挣扎,被禁军上前按倒在地。 因为不敬天子,口中也被塞了布条,但怒意通过目间看向天子,若不是被禁军压制,还会继续辱骂。 而随着永昌侯所行之事暴露,其余世家已经猜到天子今日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是要彻底借今日解决世家的事。 无论今日有没有定远侯,也无论今日有没有早前御史台的风波,天子其实一直耐性等的是这一刻。 一百八十四人招供! 天子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在动世家了! 只是他们傲慢而不自知,还以为天子病重,掀不起波浪,所以注意力都在初为储君的涟卿身上,反而忽略了在皇位十余年的天子! 宜安郡王心中咯噔一声,忐忑中生出一丝寒意,今日,要完…… 今日,天子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让他们平安走出过大殿之中,而除了大殿之中,今日在家中也必定是腥风血雨。 天子是要替东宫临政扫清所有障碍,也要趁这些世家入京之际,一劳永逸,清算所有! 可笑,他们还在想着如何瓜分东宫身侧的位置,如何安插东宫身边的人,却不知天子早就准备鱼死网破! 宜安郡王看向天子,天子也看向他。 宜安郡王想起十余年前,那时的天子,同今日的东宫一样年少,世家说什么便是什么,他也记得永昌侯当时的调侃…… 但时间一转,再到当下,方有恒的声音还在继续,“……所以宜安郡王府并未自己出面,而是在各处扶持了诸如朱兴文,王宏宇,风石长这些新贵,让他们替宜安郡王府做事,尤其是上不得台面,有碍与名声的事,私盐,哄抬米家,更把持了运河的运输,谋取暴利,并负责工部在各处工事的兴建,在南边,私藏金库与铁矿并与巴尔有金库与铁矿交易……” 宜安郡王闭目,这其中任何一条都是把柄,即便不是死罪,也都是流放。 在听到永昌侯府的所有罪证例举时,他就知道大势已去。 当初几大世家还没有如此利益熏心的时候,尚且还有度。但后来永昌侯府竟然战争的时候,侵吞军需物资给羌亚,巨额敛财,所以此事没同其余几家说起,但其余家中何尝不是一步步挑战天子底线,也始终觉得天子不会越雷池。 大势已去…… 宜安郡王垂眸,耳边方有恒说什么已经都不重要,脑海中都是这些年的铤而走险,越加不将天子放在眼中,也认为能继续如此至东宫跟前,却没想到,在东宫临政前一日,天子清算。 可笑,方才在殿中,众人还在因为东宫大婚之事各自怂恿,煽风点火,但其实在天子眼中,无非都已是跳梁小丑,权且看着。 …… 等大理寺依次清算过陶家,秦家,文家,早前这些一手把持朝中的世家已经全部落下帷幕。 天子宴几上的卷宗已经堆了一摞。 而殿中也悄无声息,近乎人人都在想,开始天子一声未提今日之事,甚至都未怎么开口,但一开口却没有一句是白给的。 “定远侯,还清君侧吗?”天子凝眸看向定远侯。 言外之意,朕还看着。 定远侯也未想到天子会如此雷厉风行,若不是早有准备,定然不能将这些世家全都逼入绝路。 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天子都做到了。 而他,也在出师有名和世家助力中,选择了出师有名。 “杀了。”定远侯淡声。 顿时,大殿中再次血光一片,混合着尖叫声和刀剑刺入骨肉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 定远侯踱步上前,天子也再次看向他,“定远侯,还要另立新储吗?” 定远侯嘴角微微勾了勾,“陛下久病,应该退位养病了。” 原本一直皱着眉头的信良君愣住,诧异看向他。 定远侯继续上前,也继续笑道,“老臣推举信良君为东宫储君。” 第061章 落幕 信良君? 信良君?大殿之中纷纷愕然。 方才定远侯提起要另立新储时,殿中也曾猜想过,定远侯是想从宗亲中挑选旁的年轻子弟,但信良君口中的信良君三个字,确实让朝中愕然。 虽然,确实,坊间有过传闻,信良君是先帝的私生子,而且这种声音从来都没有断过。信良君一直得先帝宠爱,虽然名义上是先帝的养子,但即便是在朝中,相信信良君是先帝私生子的也大有人在,只是不知道什么缘由,先帝并未认下信良君。 可即便没认下,信良君在朝中和军中的地位,也同皇子无异。 此事向来是先帝的忌讳,先帝在时没有人会提起,但眼下忽然被定远侯以这样的方式捅破,多少有些让人震惊! 原本就错综复杂的局势中,忽然插着这么一笔,让人措手不及! 当下,朝中有人出列,“不知信良君是何时成了宗亲的?!定远侯后方才不是说,储君当从宗亲之中再选一人吗?难不成信良君就是定远侯口中的宗亲之后?!” 另一人也出列,“信良君是先帝义子不假,但既是义子,就无皇位的继承权。义子乃外姓,如若信良君一个外姓都能做储君,那岂不是今日朝中之人,人人皆可做储君!简直荒谬至极!” 更有御史台响应,“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行不果,信良君并非皇室,岂可成为东宫;就算皇室子嗣凋零,但皇室血脉岂容混淆!这与谋逆有何不同?!” “原来定远侯方才一幅冠冕堂皇模样,信誓旦旦说了这么多大义凛然之词,最后就是为了行此不义之举做铺垫?!下官想问问定远侯,信良君凭何坐上储君之位?是凭信良君是先帝养子?还是因为信良君手握重兵?!若是先帝养子,养子都可以继承皇位,那置皇室和宗亲之后于何地?若是凭借手中兵权,那今日是另立新储还是借口逼宫?!” “荒谬!”当即有信良君心腹起身反驳,“大殿之中岂容尔等随意污蔑!信良君早已将兵权交还,说信良君手握重兵的不过信口雌黄!就算是血口喷人,也要有个限度!” “血口喷人?呵!眼下大殿之中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定远侯绕了这么大的圈子,杀了这么多人,又是在大殿中拔刀对峙,又是清君侧,让世家血溅当场,原来都是为了送信良君登上储君之位的戏码,信良君才是好计量啊!做都做了,还怕什么人言可畏,口舌之争!” “你!” “原以为信良君是先帝义子,精忠报国,驰骋沙场,是乃军中典范,如今看来,也不过是觊觎皇位,图谋不轨的宵小之徒罢了!” …… 殿中开始争执不休,而一直沉默寡言的信良君,此时却迟疑了。 ——陛下久病,应该退位养病了。 信良君脑海里都是定远侯先前那句,然后,又是这趟回京之初,他在寝殿见阿姐的场景。 ——我听说羌亚那边,有医术很好的人…… ——阿姐,你同我去羌亚治病,我们只要治好病。 ——就是这些朝臣,他们一口一个江山社稷,没人管你生死!他们只管江山社稷有没有继承人,你人都没了,替他们守着狗屁的江山社稷做什么! 信良君眸间微滞。 殿中的争执声继续着,信良君一直背对着天子,没有转身。喧闹声中,信良君转眸看向定远侯。 定远侯也没有理会殿中的争执声,凝眸看他。 定远侯看得出他迟疑了。 信良君心中清楚,只要他亲口‘承认’,他是先帝的儿子。阿姐就能从这个位置上退下来,去养病,治病…… 那为什么不? 他心底似被无数多的声音蛊惑着,他应当这么做,他不能这么做,但他最想的,是她活着…… 今日这幅模样的天子,他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过了。 他想她,一直这样好好活着。 信良君握住佩刀的手越发扣紧,没吭声,一惯带着煞气的脸上看不出多少情绪,但岑远也好,定远侯也好,都知晓他内心在挣扎…… 他不是没动摇。 阿姐和洛远安,可以离开这里…… 离开这个吃人的牢笼。 信良君转眸看向殿上,隔着无数的阶梯,内心中也似无数的声音和念头在激烈的碰撞着,理智的,冲动的,蛊惑的,冷静的,他看向天子的目光里藏着复杂。 岑远微微皱眉。 他是能想到定远侯会用世家威胁的论调做文章,逼迫朝臣集体向天子施压,胁迫天子另立新储。 这个新储,极有可能就是信良君。 但他也知晓信良君不会答应定远侯的提议,定远侯只是一厢情愿。 定远侯与信良君很早之前就私下在鸣山见过面,最后不欢而散,信良君若是对皇位有兴趣,就不会轻易让卓逸接管兵权,然后自己私下回京面见天子。 信良君不会背叛天子。 冠盖曜容华 第96节 但他没想到,定远侯会用这个契机说服信良君…… 信良君是不会对这个储君之位感兴趣,但他听进了定远侯口中方才那句‘天子退位养病’…… 打蛇打七寸,定远侯很懂拿捏人心。 尤其是信良君。 岑远心中越发肯定,定远侯与信良君之间的关系一定并非故交这么简单。 故交不会为了让对方登上储君之位,在大殿上拔刀相向,推波助澜;故交,也不会将对方逼到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路上。 定远侯这么做,是断了信良君后路。 无论今日信良君怎么做,做什么,他同天子之间都会生间隙。 这种间隙兴许不会在一朝一夕之中,但有些猜忌,矛盾,诋毁,总会在怀疑的影子上深根发芽。 定远侯老谋深算。 他将信良君推上眼前的风口浪尖,信良君若是不做东宫储君,也失了天子和朝臣的信任。 这是倒逼信良君在悬崖边上,不得不就范。不就范,就会摔下悬崖,粉身碎骨。 什么样的关系,会让定远侯担上身家性命去帮信良君? 也倒逼信良君走上这条绝路? 岑远思绪间,定远侯踱步上前,信良君转身看他走近,微微皱眉,右手按在佩刀上,随时可能拔出,也冷声道,“这里是殿前了,定远侯止步。” 也随着定远侯和信良君的对话,大殿之中的争执声纷纷停了下来。 定远侯淡声,“信良君想好了吗?” 信良君皱眉,未置可否。 定远侯笑了笑,没有继续上前,而是转身,一面走,一面看向殿中的朝臣,不紧不慢道,“信良君是不是皇室血脉,我与诸公心中皆清楚。眼下正值西秦艰难之际,信良君是朝中能肩负起储君重责之人。诸公应当心中都有数,信良君在朝中的时日不断,清楚朝中之事,临政只需很短时间,但换作旁人,兴许要一年、两年,甚至三年五年也未必;其二,信良君在军中极有威望,军中知晓东宫的人有多少,但知晓信良君的又有多少,信良君为储君,则军心安稳;其三,信良君比东宫年长,沉稳,熟悉军中,朝中之事,又有自己的根基,不会被世家左右,做世家傀儡。老夫实在想不到,宗亲之中,还有谁比信良君更适合做储君?诸公都是经世之才,国之肱骨与栋梁,目光需放长远,也需脚踏实地。一个连跟进都不稳的宗亲孤女,怎么震得住朝纲?不如,从储君的位置上下来,好生嫁人生子,也是一桩好事。” “是吧,东宫?”定远侯转身,目光看向涟卿,笑意里,却让人不寒而栗。 这是定远侯第一次直接在殿上挑衅东宫,而这种挑衅,不是臣对君,而是居高临下,带了同情和睥睨。 涟卿正迟疑是否要开口,岑远往前一步,挡在她身前,平静道,“定远侯还请自重,储君之位,向来是天子钦定,还没有臣子钦定的时候。” 定远侯笑着看他,正欲开口,宴几前当即有人起身,“乱臣贼子!” 话音刚落,定远侯手起刀落,鲜血自那人脖颈间流出,难以置信的捂住脖子,一点点看着鲜血渗出,而后一点点害怕,绝望,愤怒,最后倒地。 大殿之中再次鸦雀无声。 卓逸,商姚君几人都握紧了佩刀,目光一直看向定远侯,但都没有动弹。 天子没有开口,拔刀是僭越。 殿中的气氛一时压抑到了极致,而定远侯也倨傲道,“乱臣贼子,呵,老夫又无心这个皇位,我算什么乱臣贼子?” 物极必反,压抑到极致的愤怒,最容易压过怯懦而爆发,当即又有人起身,“乱臣贼子,其心可诛!” 定远侯转眸看去,身侧的侍卫手起刀落,又是一人当场殒命。 一时间,大殿中都陷入混乱和尖叫声中,但因混乱拥挤被推出圈禁范围的官员和家眷都被侍卫斩杀。 信良君的佩刀从腰间拔出,沉声道,“定远侯,适可而止。” 言外之意,再有动作,今日殿中免不了短兵相见。 殿中纷纷屏住呼吸。 而随着信良君拔刀,卓逸和商姚君也都纷纷拔刀,殿中局势一触即发,紧张到了极致。 信良君也深吸一口气,垂眸再睁眼时,一字一句,清楚明了,“君为君,臣为臣,我沐兰亭没有僭越之心。天子在,便为天子马首是瞻。外驱异族铁骑,内平动乱。我没有不臣之心,日后也不会有!” 定远侯眉头拢紧,眼中写完失望,不甘,但又混杂了沉稳,魄力,两人之间的眼神博弈,都分毫没有退让。 信良君将佩刀收回腰间,“定远侯要清君侧,也清了,今日是天子生辰宴,定远侯请回吧。” 信良君说完,殿中面面相觑。 定远侯却轻笑两声,摇头道,“好,既然信良君忠君,不愿意做这个恶人,那这个恶人,老夫来做!” 定远侯言罢,朝着信良君拱手,郑重道,“为了西秦的江山社稷,请信良君登储君之位。” 殿中纷纷惊讶,这都不是请立新储,而是越过天子,直接请信良君接东宫之位。 这,竟然嚣张到了这种地步。 而定远侯言罢,朝中心腹也跟着起身请命,“请信良君登储君之位。” “请信良君登储君之位!” 殿中的声音好似云集响应一般,呼声一轮接着一轮,让殿中对峙的禁军都有些不知所措。 眼见殿中的声音一浪接过一浪,魏相缓缓起身,打断道,“口口声声为了江山社稷请命,做的每一件事都是逼宫谋逆之事,定远侯,你同景王有什么区别?” 魏相在朝中说话的分量还在,魏相开口,旁人不敢再作声。 而魏相此番直接问起定远侯,定远侯没有应声之前,旁人更不敢插话。 定远侯早前对魏相还算客气,眼下语气中的客气也在渐渐消散,取而代之是强硬,“景王谋逆,意图逼宫,是要取天子而代之;老夫不过见天子久病,储君不堪大任,为了西秦的将来,殿中谏言。” 魏相驳斥:“若储君不堪大任,天子可废;若天子不作为,百官也可上书天子请命。今日乃天子生辰,天子未开口,百官未上书,定远侯却在此明火执仗,策禁军于殿中对峙,这就是定远侯的立场?” 魏相的话不急不慢,却字字都在刀刃上,定远侯低眉笑了笑,没作声。 魏相继续道,“持刀对峙,血溅大殿,借清君侧与另立新储之由,行逼宫之事,难不成,定远侯想立谁为储君,便要立谁为储君?” 定远侯不怒反笑,言简意赅,“不然呢?” 骇人的气势于此刻不加收敛,殿中纷纷倒吸一口凉气——定远侯是已经撕破脸了。 那接下来的局势,恐怕要往更加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果真,定远侯也不再碍于早前的颜面,刻意收敛,而是气场全开,也更下不屑于殿上的天子与东宫,戏谑道,“天子无能,东宫无能,自然是有能者居之!” 此话一处,殿中哗然! 这! 这已经是赤裸裸的…… 定远侯已经没有什么耐性,也根本不想再同魏相或是朝中旁人再言其他,而是从袖袋中拿出一枚绣着龙纹的锦囊,做工细致,极其精巧,一看便是御赐之物。 这种御赐之物??,不应当在定远侯手中,而是应当在皇子公主手中。 殿中都不知晓此时定远侯手握的御赐锦囊里有什么,更不清楚定远侯拿出此物的意图。 只有天子淡淡扫了一眼,目光微微沉了下去,而后才又看向信良君背影,似是踟蹰。 但一瞬后,目光又重新敛起,仿佛从未有过一般,静静看向殿中。 殿中,定远侯手持御赐的龙纹锦囊,掷地有声,“这是先帝御笔所书,藏于御赐锦囊之中的信函。诸公稍后可以查阅先帝字迹,先帝亲笔所书,信良君乃先帝之子,托于老夫照顾……” 此话一处,再次于殿中掀起轩然大波。 信良君皱眉,卓逸和商姚君等人也顿了顿,谁都没想到,事态会朝此处演变着。 先帝亲笔,那就是金口玉言,承认了信良君的身份。 但既然先帝承认了信良君的身份,为什么不认回,可又名义上收了信良君做义子,还带在身边亲自教养? 说不过去啊。 就算早前先帝膝下皇子不少,信良君的生母身份特殊,但信良君的生母也并未露面过,先帝将信良君交予宫中其他嫔妃抚养也一样…… 先帝认了信良君做义子,也亲自教养,但又留下这样一封揭示信良君身世的御笔亲函,实在猜不到先帝用意。 “魏相可以过目,今日大殿之上这么多眼睛看着,魏相乃一国相辅,总不至于做出旁的举动。”定远侯倒也大方磊落,让一侧的禁军抵上。 禁军交由魏相手中。 随着魏相拆开锦囊,锦囊中叠了一方绢帛,字迹是书写在绢帛上的。魏相逐字看下,表情也越渐凝重。 定远侯开口,“如何?魏相应当是认得先帝字迹的,这封可是先帝亲笔所书?” 魏相沉声道,“的确是先帝的字迹,不是仿写的。” 魏相一惯公允,此话从魏相口中说出,殿中纷纷哑然,信良君,真的是先帝血脉,那从东宫相比,甚至与天子相比,信良君都更有继承皇位的权力…… “只是,这个御赐的锦囊怎么会在定远侯手中?”魏相看向殿中的定远侯。 是啊,如果是证明信良君身份的御赐锦囊,这个锦囊也应该是在信良君手中才是,不应当出现在定远侯这处。 此事确实迷惑。 定远侯笑道,“魏相,这个锦囊在何处不都是先帝的御笔吗?这有什么关系?莫非魏相认为在我手中,这个御赐锦囊便有蹊跷?” 魏相又看了眼手中的绢帛,继续道,“并非此事,老臣跟随先帝的时间很长,除了认得先帝的字迹,也与先帝熟悉,熟悉先帝用笔措辞的习惯。绢帛上的字迹的确是先帝的,但字里行间的措辞,先帝所言及的,未必是定远侯所想。” 魏相言罢,殿中再次惊起感叹声,魏相这是什么意思? 定远侯皱眉,“白纸黑字,御笔亲书,写得清清楚楚。铱誮” 魏相正欲开口,信良君先道,“争执此事并无意义,我是先帝的养子,并非血亲,先帝在世时,我曾答应过先帝,匡扶皇室,为国尽忠,此生不会背叛天子。定远侯,今日之事,我不管你从哪里得到的锦囊,东宫储君我不会做,你也没资格替我做主!” 信良君的言辞已经极其强硬。 定远侯微恼,“兰亭!” 殿中任何人都听出了定远侯的失望与语重心长。 但信良君神色间并无退让,定远侯脸色难看到了极致,沉重的步子上前至信良君跟前,半是恼意,半是警告,“事已至此,如箭在弦上,早就没有回头之处。兰亭,你已经没有退路了。天子和朝臣都不会再信赖你,不如适时取之,另换天地,以你的才能,西秦定能重回兴……” 定远侯话音未落,信良君沉声打断,“那是你以为。” 定远侯顿住。 信良君继续道,“我从未觉得这个皇位有什么好,相反,它就像一个牢笼,困住了所有的人,我憎恶它至极。” 岑远垂眸,他知晓,最憎恶这个皇位的人就是信良君。 定远侯掌心攥紧,“兰亭!” 信良君转身,朝着殿上拱手,“陛下,今日生辰宴后,微臣自请去边关驻守,永不回京。” 信良君说完,歇下腰间佩剑,再次朝殿上单膝跪下,“请陛下恩准。” 殿中都是私下议论声,而大殿之上,天子处良久都未有声音传来。 冠盖曜容华 第97节 岑远余光看向天子处,天子目光中已并无波澜,而是定远侯先开口,“信良君,即便今日不是你做储君,也同样会有旁宗亲之后为储君,你是先帝血脉,届时,朝中还有你的容身之处吗?你真想清楚了!” 定远侯失望至极。 信良君还未开口,天子缓缓抬眸,“定远侯,原本此事,朕不想提起,朕念及你是朝中老臣,在朝中素有威望,又对江山社稷多有功劳,你今日一而再,再而三在殿中挑衅生事,朕都可以当做一时情急,要肃清世家,不得已而为之,但你是不是忘了做臣子的本分,朕是君,你是臣,你有什么立场让朕退位,废东宫,而另立新储?你是天子,还是朕是天子?” 定远侯凌目,“你……” 天子打断,“就算朕要退位,这皇位也是东宫的,轮不到一个带兵入殿中,血染金殿的人对皇位指手画脚。信良君是父皇的养子,从小跟在父皇身边,一直是父皇在教导,信良君与朕情同手足,你一直在此处挑唆,朕不知道你的用意,但朕已经给你留足的颜面,魏相也给了你台阶下,是你自己没要。” 定远侯拢眉,不知她什么意思。 天子沉声,“父皇给你这个御赐锦囊,是让照顾兰亭,在事有万一的时候拿出来,保他性命无忧,但父皇并不知晓,你将此留为私用!魏相你不是问为何这个御赐锦囊会在定远侯这处吗?因为定远侯原本就是信良君的舅舅,信良君是定远侯的外甥,所以父皇会把锦囊留给你。” 啊!这! 天子说完,殿中再次哗然。 早前的事都似统统抛到脑后,都被方才天子的这句话惊讶到了极致。 定远侯与信良君是舅甥! 难怪了! 难怪定远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声讨天子与东宫,又清君侧,扫除了世家的障碍,执意要请立信良君为东宫。 不少人早前还真以为定远侯是为了西秦的江山社稷着想,是见这十余年来西秦国中民生凋敝,世家处处兴风作浪…… 原来,所谓的大义凛然,也不过是为了送自己的外甥登上储君的位置。 信良君在朝中和地位的地位已经如日中天,这是还想再进一步,以东宫为跳板,问鼎权力的顶峰。 殿中非议声不断,定远侯虽然也意外,但是,要成事,这些自然都在意料之中。 但信良君愣住,诧异看向天子。 天子目光特意避开他,继续道,“魏相方才不是说,锦囊里是父皇的笔迹,也提及信良君是父皇的孩子,但字里行间的意思,又不像父皇平日里的行文措辞?” 魏相拱手,“是,老臣是由此疑惑。” 天子看向定远侯,平静说道,“父皇写这份绢帛的时候,朕就在一旁。” 殿中再次哗然,这…… 就算是定远侯这次也意外,天子所言出乎所有人意料,但自始至终都泰然自若,不似有假。 天子继续道,“朕说过,此事不应再提,但若不提起,信良君之事只会反复被人利用,遭人诟病。父皇写这份绢帛的时候,朕还小,但已到懂事的年纪,父皇所说的,朕都有印象。” 信良君愣愣看她,这些,她早前没有同他说起过…… 信良君心中诧异。 但不知为何,心底又忽然涌起一丝陌生,忐忑,和不好预感,因为从方才起,天子就一直避开他的目光,特意没有看他。 信良君没有出声,但后背没有由来的冰凉。 慢慢的,这种冰凉随着天子口中的话,一点点变成现实,犹若堕入深渊寒潭一般。 “当初父皇提起过,有一年在栩城,被乱军包围,父皇被困在城中,好容易才寻到机会逃出,险些丧命,途中所幸被人所救,此人就是信良君的母亲,也就是定远侯的妹妹,容语。” 信良君僵住,原来,他母亲叫容语。 先帝从未告诉过他,定远侯也没有…… 今日在这样的场合才知晓,他不知道是庆幸,还是悲凉。 定远侯面色渐渐泛白,但似是也好奇发生了何事,所以一直默不作声,也没打断天子。 天子继续道,“容语对父皇有救命之恩,父皇感激她,也敬重她,从栩城逃出的一路,历经波折,最危险的时候,是容语替父皇移开了追兵。” 天子忽然噤声。 信良君心底好似沉入深不见底的幽暗深渊里,定远侯也僵住。 天子垂眸,“那时容语有身孕在,动了胎气,禁军寻到父皇,父皇脱险,容语早产生下了信良君过世了,父皇就将信良君收作养子,带在身边,亲自教养信良君,让信良君在他身边长大。所以那封御笔亲书,的确是父皇的字迹……” 言及此处,天子才看向信良君,信良君眼中都是黯沉,整个人也在隐隐颤抖着。 天子低头,“容语早前并未告诉父皇她的身世,父皇也一直不知晓容语来历。很久之后,容语过世多年,父皇偶然知晓定远侯的妹妹也叫容语,当年因为不愿听从家中定下的婚事,与心上人一道私奔,但遇到疫病,对方死在那场疫病里……所以到后来,容语都没有告诉父皇她是谁?这份锦囊里的绢帛就是知晓实情之后,父皇写与老定远侯的,告诉他,信良君是他的孩子,留此锦囊在定远侯府,以作万一之用,所以老定远侯远远见过信良君几次,却没有说破,但没想到,这份锦囊被定远侯府的后人留作他用。这就是事情的始末。” “所以。”天子抬头看向信良君,“信良君并不是皇室血脉,也不是宗亲之后,是因为信良君的母亲救过父皇的命,所以父皇一直将他视为己出。但父皇一定想不到,定远侯会拿此事,在今日生出事端……原本,此事也不应当再被人提起,信良君,也做不了东宫储君,今日殿中就是一场闹剧,诸位要是不信,当时父皇写这份绢帛的时候,郭老大人在场,可以做证,朕说的可是实话?” 御史台郭老大人起身,“陛下所言非虚,老臣当日在。” 哗,殿中再次议论纷纷,那就是,信良君的身份,其实定远侯府女眷的私生子,竟然,险些被当做先帝血脉,推上东宫位置! 周围的议论声中,天子与信良君四目相视,也都缄默。 信良君眼中猩红,一直看着她,复杂,隐忍,也带着几分悲凉。 最后,嘴角轻嗤。 她是故意的,从一开始,她让他从关边赶回时,就算计好的…… 拿他算计定远侯。 让定远侯一步步入瓮。 信良君大笑,但一句话都没有再说。 定远侯也攥紧掌心,此时此刻,即便心中再多惊涛骇浪,也要沉稳应对,不能止步于此。 “天子久病,失态妄语,于国于朝中无益!请天子退位,令立信良君为储君,择日登基!” 到此时,定远侯已经全然不顾旁的言辞,鱼死网破,早就没有退路。 成王败寇,信良君有没有先帝之子的身份,今日要做储君的人,都是信良君! 定远侯言罢,身后齐声响应,“请天子退位,令立信良君为储君,择日登基!” “请天子退位,令立信良君为储君!” “请天子退位!” 定远侯原本就倨傲,气场强大,在这样的场合下,顿时如战场上一般,气势逼人。 这已经是明明白白的逼宫了! 殿中顿时一片混乱!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宵小之徒,岂敢偷天换日,今日就算血溅大殿,命丧于此,也断然不能让尔等奸邪得逞!” “护驾!” 整个大殿中,愤怒声,刀剑声,尖叫声和哭喊声混作一团。 信良君僵在原处,商姚君和卓逸已经同殿中的乱军厮杀开来,褚辨梁和褚石晓父子也从乱军手中夺下佩刀。 殿中禁军与乱军厮杀到一处,血光漫天,宫墙和殿中的地毯如同被鲜血浸染一般,周围都是短兵相见的声音,而殿外,也有数不清的厮杀声,呐喊声。 郭维护着涟卿,岑远也到她身前。 “岑远。”涟卿看他。 “别怕。”岑远挡在身前,混乱中,宋佑嘉挤到岑远身侧,“六叔!” “在这里别动。”岑远叮嘱声。 宋佑嘉连连点头,他做什么都没想到今日的生辰宴上会是这番场景,他原本就是好事之徒,但在这样的场景下,其实害怕得脚都在打抖。 涟卿看向殿中,卓逸一面同殿中的乱军交手,一面护着卓妍到身后禁军的护卫范围内,禁军见是平远王府的郡主,当即让开一条路。 “哥!”卓妍担心,但卓逸没有应声。 眼见大殿中厮杀成一片,而定远侯身侧也有死士护卫着。 定远侯原本就是枭雄,也是战场上经过生死的人。 就在疆场,身上散发着令人胆颤的压迫感,目光如鹰隼一般,让人不寒而栗! 尤其是身侧死士的护卫下,他自己手中的佩刀也未停下过,近乎对冲上来的禁军都是一刀一个,让人胆颤! 眼见他临近点前,信良君拾起方才卸下的佩刀,缓缓转身,“我说了,定远侯,这里是殿前,再往前一步,就是僭越当诛。” 定远侯轻哂,“沐兰亭,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护着天子,她连你都利用了!” 信良君看他,“那她也是天子。” 天子眸间微滞,看向信良君的背影,掌心攥紧。 定远侯敛了笑意,沉声道,“沐兰亭,是你不要这个皇位的,那就拱手让人。” 信良君皱眉,“我说了,我答应过先帝,匡扶皇室,为国尽忠,此生不会背叛天子。” 定远侯冷笑一声,“好啊。” 话音刚落,手中还在滴血的佩刀就与信良君手中的佩刀拼撞在一处,两人纠缠在一起。 岑远看向殿中,始终觉得何处不对,哪里似是漏掉了什么? 是哪里? 岑远重新环顾殿中,又将今日殿中他有印象,要记住,应当也记得住的所有人都分块回顾过了一遍。 不对,还是少了些什么——他早前觉得的威胁,又或者是,他早前觉得的威胁和要警惕的,今日并未出现。 忽然间,岑远停来下,转眸看向殿上。 洛远安…… 他一直提防的人里,还有洛远安。 但洛远安从今日天子到殿中起,就近乎没有过任何存在感,除却同用永昌侯争执的那一次。 而后,洛远安近乎都沉默,没有任何动静。 这样的场合,洛远安不会如此。 是因为天子的缘故? 不对。 即便天子这处让他诧异,或者意外,但也有哪里不对。 岑远仔细回想,今日洛远安唯一在殿中说过就是永昌侯那个时候,那个时候除了永昌侯,洛远安,信良君开口之外,还有一个人——定远侯! 冠盖曜容华 第98节 那时候定远侯轻哂,他看到的,定远侯的目光看向洛远安,两人之间的眼神不对。 洛远安,定远侯…… 寒光寺和东宫行刺,洛远安是知晓的,从今日来看,最有可能在寒光寺和东宫行刺借以刺探的人,是定远侯,因为定远侯知晓今日会逼宫,所以要确认他,确认涟卿,确认洛远安三人的反应。 所有的事情窜在一处,岑远忽然反应过来,洛远安从一开始就之下寒光寺和东宫性此是定远侯,但帮定远侯遮掩了下来! 洛远安有把柄在定远侯手中! 所以今日大殿上,在他将孟行之事戳破,定远侯介入起,洛远安就没有出过声! 难道洛远安,要对天子不利? 定远侯手中的最后一张牌,是洛远安? 他会对天子动手? 不应当! 尽管岑远不愿意相信,但目光从洛远安身上收回,看向定远侯时,定远侯正与信良君的厮杀中抽身,看向殿上这处。 第一次,第二次,看似是在看天子,实则是在看洛远安! 岑远倒吸一口凉气,只能就近唤向郭维,“郭维,护驾!上……” 岑远话音刚落,只见天子身侧的禁军中,忽然有人现了手中匕首,不是洛远安,但因为就在天子近侧,郭维根本来不及。 这一幕出现得太突然,除却殿上,就连同信良君厮杀到一处的定远侯都屏住呼吸,用力注于佩刀上,推开信良君。 得手了吗? 因为离得远,所以看不清,而此时信良君又上前,慌乱中,定远侯才看清,那一刀没有捅到天子,而是洛远安! 定远侯盛怒,功亏一篑! 岑远和涟卿也都愣住。 天子看着低落在手中的鲜血,整个人都在颤抖着,“远安……” 匕首是刺进了洛远安身上,他压在她身上,替她挡了这一匕首,鲜血顺着衣襟滴落下来,触目惊心。 郭维已经将那人制服,但匕首已经没入身体中。 洛远安指尖掐进掌心里,才有力气道,“上一次,我不在;这一次……” 即便指尖掐进掌心,也没有力气再开口。 “上君!”郭维惊呼。 信良君转眸,正好看到这一幕,整个人愣住。 而身后,定远侯因为这绝好的机会错失,怒火至鼎盛处,朝着信良君就是一刀,信良君转身,一手握住他手中的刀刃,一手用佩刀刺入他身体。 定远侯难以置信看着他,然后低头看着刀身没入身体中,剧痛中,也忽然反应过来,方才,信良君是留了余地;而眼下,双目通红,眼中噙着怒意,才根本没留余地。 定远侯再不愿意相信,但也脚下一软,随着腹中的剧痛传来,身子缓缓下滑,杵着手中的佩刀,跪坐在殿中! 眼中都是不甘,不平,和不信! 而随着定远侯的倒地,殿中有人高呼,“定远侯已死,乱军束手就擒!” 殿中的厮杀渐渐停了下来,而殿外的厮杀也停止,殿外的禁军也源源不断涌入殿中…… 是落幕了。 岑远看向涟卿,涟卿指尖还在轻颤。 大殿外,天色已从夜色至黎明。 第062章 陈修远 涟韵已经许久没有经历过这么漫长一个夜晚。 尽管于旁人而言,昨晚大殿当中的每一个瞬间,都在一波三折与惊心动魄的交替当中,甚至没有一处能让人停下来喘息。 但于她而言,她已经病了太久。 久到记不清寝殿外的阳光和空气,也记不得大殿之中,与文武百官在一处宫宴与饮酒的盛世模样…… 旁人在意的,都是昨晚殿中,谁输谁赢,谁会牵涉其中,朝中最后的格局与变化,但于她而言,这应当是她最后一次出现在这样的宫宴上。 宫宴上,杯盏琉璃,觥筹交错,歌舞升平,每一处,都让她想起小时候。 父皇,母后,兄长,还有弟弟妹妹…… 甚至宫宴时,朝臣间含沙射影,虚与委蛇,却又一直挂着笑意的模样,都让她觉得熟悉,又久远。 久远到她还是在父皇与母后膝下承欢的公主,觉得宫宴无聊时,会溜去殿外,同旁的皇子公主追逐打闹;而后,才是天子,登基大典后的第一场宫宴,她连说话都有些磕磕巴巴,也会被世家打断。 一晃经年,恍若隔世。 看着病榻上阖眸洛远安,涟韵一直没有说话。 刚才太医院的人都涌在这里,满头大汗,也神色紧张,她远远在屏风处看着昏迷过去的洛远安,想起早前许多事情。 直至太医院的人离开,说上君伤得很重,怕是要几日才会醒,也许,会不醒。 她淡声说好。 等太医院的人都离开,她又在床榻边坐了很久。 过往,一直是洛远安坐在这里看她;她没想到,今日坐在这里的人,是自己…… 她一直在想,洛远安在这里看着她的时候是什么心情,突然换成她自己,似是,又全然不同。 太医说他过几日会醒,也许,会不醒…… 但几日后,他即便醒,她应当也不在了。 时间过得好快,一晃,二十余年了,但她还记得初次见他的时候,她在偷偷藏一只兔子,被他发现的时候,她吓了一跳。 他问她藏兔子做什么? 她轻叹,有个远方的表妹来了,非要她的兔子,表妹总要她的东西,她怕母(后)……母亲把她的兔子给给表妹去了,所以想先藏起来。他笑了笑,这哪里藏得住? 再后来,她按他说的,让陶嬷嬷做了一只辣子兔。母后带表妹来的时候,问起她的小兔子时,她欢欢喜喜指着面前的盘子,做成辣子兔好好吃! 她后来才知道,他是洛家刚回京中的小公子,叫洛远安。 他应当是全京中最喜欢安静看书的小公子,旁人嬉戏闹腾的时候,他在清净的地方看书;参加宫宴,他在角落里看书;京中游船,他在船上一面看书,一面喂鱼。 后来她也捧了书在他面前落座,我最喜欢看书了。 洛远安看着她手中弄拿倒的书,轻嗯一声,她欢喜笑开。 从总角孩童,到豆蔻年华,她一直都同洛远安一处,洛远安的所有东西,她记得比他都清楚。 洛远安,你说,我是不是这世上最好看的人? 嗯。 她懊恼,不对不对,换你问。 他笑,我是不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她眼睛笑得浮夸成了一条缝,是呀是呀,当然是呀! 他奈何,却又笑开。 那时候的她,一直都知道,洛远安是她的驸马。 如果没有那场宫变,他们会从幼时相伴,一直到拜堂成亲,他会去四处游历读书,她会同他一道,一直到华发…… 大监的脚步声入内,打断了思绪。 涟韵没有转头,眸间的氤氲微微敛去,只剩了默不作声。 “陛下,魏相和信良君在殿中处置定远侯余党一事,方才魏相遣人来说,快当快好了。” “好。”她轻声。 大监抬眸看她,上君出事,陛下一定担心,但陛下自己,大监轻声,“陛下,您该歇下了。” 涟韵未置可否,又问起,“东宫呢?” 大监应道,“殿下与太傅一处,魏相的意思,陛下不在,有殿下在也好。” 涟韵会意,“朕知道了。” 大监又道,“那,陛下,稍后,还让殿下来寝殿这处吗?” 涟韵目光微滞,轻声道,“等那边的事情处置好,你让太傅来一趟,明日朕再见东宫。” 大监微讶,还是躬身应是。 ** 大殿中,宋佑嘉上前,“六叔!” 上君重伤,天子方才回了宫中,殿中需要有人善后,具体之事是魏相与信良君在做,魏相让涟卿留下,岑远一直陪着涟卿一道。 眼下涟卿同魏相在一处,宋佑嘉来了岑远跟前。 “没事吧?”岑远问起。 宋佑嘉连忙摇头,“我没事,六叔,就是……” 宋佑嘉环顾四周,凑近悄声道,“有点吓着了,腿还软着?” 岑远看他,“是要我背你回去?” 宋佑嘉一脸期盼,“真的可以吗?” 岑远瞪他。 宋佑嘉:“……” 岑远轻声道,“先回去,有事明日再说。” 岑远说完,目光看向涟卿处,宋佑嘉知晓他是担心东宫这里。 今日大殿中惊心动魄,善后的事情还有诸多,宋佑嘉虽然平日里滑头了些,但懂事的时候还是懂事的,“那我先走了,六叔,明日东宫见。” 冠盖曜容华 第99节 岑远颔首。 看着宋佑嘉的背影,岑远心中也微微舒了口气,他真怕方才没顾及到佑嘉,佑嘉若是受伤,他不知道怎么同师兄交待。 等回头时,又见贺之同徐宗申徐老大人一处。 “老大人,您没事吧?”贺之同见徐宗申徐老大人要起身,贺之同赶紧伸手扶起他。 有太医在给殿中受伤的官员包扎,徐老大人方才手臂上受了轻伤,太医院的太医给老大人包扎好,又去忙旁的去了。 徐宗申温和笑道,“我没事,之同,今日多亏了你。” 方才大殿中一片混乱,到处都是刀光剑影不说,慌乱的时候也不乏人推人,人挤人,当时幸亏是贺之同在他身边,护着他没怎么被人挤到,也有叛军挥刀临近他跟前的时候,被贺之同夺刀,然后护着他,一面同叛军厮杀。 虽然只是受了轻伤,徐宗申还是心有余悸。 徐宗申也看到他胸前的伤口,“受伤了?” 贺之同顿了顿,看到胸前的血迹,不以为然道,“没事,大人也知道,我早前在京中就是纨绔子弟一个,打架斗殴这些事不算什么。” 徐宗申好气好笑。 “走了,徐老大人,我送您回去。”贺之同扶着他转身,正好见岑远的目光看向他们二人。 “太傅。”贺之同搀扶着徐宗申徐老大人,只能朝岑远颔首致意。 岑远也上前,“老大人,贺大人。” “太傅。”徐老大人也问候。 “先送老大人回去吧。”岑远说完,贺之同应声。 看着贺之同扶了徐宗申也离开了殿中,岑远环顾四周,周围不少轻伤的人都已经陆续离开,殿中的善后也差不多了。 岑远也见商姚君同褚辨梁父子说完话,然后往涟卿处走去。 “殿下没事吧?”商姚君问起,涟卿摇头,“我没事。” 商姚君颔首,“我这几日都在京中,殿下有事让人来驿馆唤我。” “好。”涟卿应声。 “商将军!”正好有禁军上前,在商姚君身侧附耳说了几句,商姚君眸间微讶,然后应道,“我现在就去。” “殿下,我还有些事要处理,要先离宫一趟,晚些再见殿下,告辞!”商姚君同禁军一道快步离开殿中。 涟卿环顾四周,想看岑远在何处,映入眼帘的是卓逸和卓妍兄妹两人。 受伤的人太多,太医忙不过来,大都在救治伤患,还有像徐老大人这样年事高的朝臣,卓逸这处是卓妍再替他包扎。 涟卿上前的时候,卓妍正好包扎得差不多了,也问起,“哥哥,这样可以吗?” 卓逸轻嗯一声。 两人都见涟卿上前,纷纷停下,“殿下!”“殿下!” “伤得重吗?”涟卿问起。 卓逸看了看她,冰山脸加摇头,卓妍轻声道,“不重!每一回从战场回来都比眼下重。” 卓妍说完,卓逸没反驳。 “你呢,有没有吓倒?”涟卿也担心她。 卓妍唏嘘,“吓是吓倒了,但好在有惊无险,这样的大场面,日后怕是也遇不到了,这么想就也不怎么怕了,就是……” 卓妍说完,又轻声叹道,“刚才看上君伤得好重,整个匕首都刺进去了,会不会……” 涟卿愣住,卓妍一直很崇拜上君,也一直觉得上君温和儒雅,方才禁军中忽然有人匕首刺向天子,是上君挡了那一匕首,鲜血浸湿了周遭,眼下殿上还有血迹。 卓逸开口,“阿妍,走了,今日殿中事多。” 卓妍也反应过来,涟卿应当还有很多事,卓逸往殿外去,卓妍又朝涟卿悄声道,“殿下记得晚些让人告诉我,上君有没有事?” 涟卿未置可否。 等卓妍追了出去,涟卿看向他们兄妹两人的背影,脑海中都是先前记忆中淮阳郡王府那场漫天大火。 她想起了这里,当时,卓逸同她一处。 那卓逸应当知晓当时的事,但是从未在她面前提起过,仿若不知一般。 但她明明想起了他在。 有他,还有陈蕴。 她眉头微微拢紧,下意识里觉得卓逸应当知晓很多事,但他把很多事都藏在心里,装作不知,也不会提起…… 她信任卓逸,但忽然想起的这些零碎的记忆片段,又让她有些无从下手。 “怎么了?”是岑远的声音。 涟卿回过神来,“就是……” 涟卿踟蹰,也想着该怎么告诉他,尤其是这里,涟卿轻声道,“岑远,我刚才好像隐约有些想起从前的事了,就是,淮阳郡王府那场大火的时候……” 果然是,岑远早前见她失神模样,也猜到端倪,周围往来都是禁军,吃岑远低声道,“我知道了,晚些回去再说。” 涟卿轻嗯。 “带下去!”不远处,禁军的声音传来,两人转眸,见是禁军将御史台的孟行拖了出去。 “冤枉,我是冤枉的。”孟行被扣下,动弹不了,只能仍由禁军将自己押走。 “怎么了?”涟卿见岑远的目光一直落在孟行背影上,人都已经被押出去很远,他还看着。 涟卿也想起方才危险的时候,岑远伸手,将瘫坐在地上的孟行一道扯回了禁军身后,不然,孟行应当活不到眼下。 思及此处,岑远也正好应声,“我在想孟行这个人。” “他怎么了?”涟卿不明所以。 岑远沉声道,“他没说谎,他是冤枉的,是有人找上了他,因为御史台中旁人未必会接这件事,但孟行会,所以孟行的确是不知情。而且我记得当时拆穿定远侯的时候,孟行看向定远侯的差异表情,我猜,是因为找上他的人,也告诉他此事定远侯知晓,定远侯答应了在殿中为淮阳郡王府一事发声,所以他才会看定远侯的脸色行事。” 涟卿意外,“你是说,他被人当了刀子使?” “嗯,是有人专程找上了他,他应该到了最后才想明白此事的来龙去脉,所以才会说自己冤枉。”岑远看她,“他是真的冤枉,他并未参与定远侯谋逆一事;但他也不算冤枉,如此行事,的确草率莽撞了,但他如果不是一腔热血,定远侯的人也不会找上他。” “只怕今日之后,即便他能洗清冤屈,但仕途应当断了。”涟卿想起他在朝中掀起的惊涛骇浪,而她当时就站在风口浪尖上。 岑远看她,意味深长道,“他仕途有没有断,取决于殿下。” 涟卿诧异看他。 岑远继续道,“他是抨击了殿下,但在那时的他看来,是他职责所在,更重要的是,殿下能回忆起他说的那些话吗?” “嗯。”涟卿应声,她当然能,因为孟行当时说的话很有煽动性,也层层递进,鞭辟入里,很容易带动人的情绪和思考进去,当时朝中都是对她,对淮阳郡王府的非议声,她当然记得。 岑远轻声道,“殿下还记得早前说的,殿下在朝中,需要什么样的人做助力?” 孟行?涟卿很快反应过来,“你是说,口舌?” 岑远欣慰点头,“嗯,他很会讲故事,也很会煽动情绪,殿下身边日后想要得力喉舌,他应当是个好苗子。他很聪明,知道怎么一步一步抽丝剥茧,升华情绪,这样的人天生就有煽动力。” 涟卿:“……” 岑远又道,“人无完人,也分很多种,如果他可用,也愿意为殿下所用,那他可以做殿下的喉舌。经过这次定远侯逼宫,他应当会脱胎换骨,知晓谨慎,沉稳,细致,而且,如果这个时候殿下不计前嫌,将他从万丈深渊中拉出来,他会死心塌地效忠殿下。” “……”涟卿唏嘘,“我明白了。” “怎么没见信良君?”岑远又问起,他方才还见他在。 “他去见天子了。”涟卿说完,岑远皱了皱眉头。 *** “我打听过了,昨晚在城外也好,宫中也好,都是陛下的人,昨晚就算是换成任何一个人,都掀不起风浪,因为都在陛下的掌握中。永昌侯是,定远侯也是,陛下原本就不想留他们两人性命,所以做了这样的一场局,是吗?让他们都出现,然后一劳永逸……” 寝殿外殿中,信良君单独与天子一处。 虽然秉去了旁人,但两人在一处说话的时候,也不如早前在寝殿中的亲厚,而信良君也继续道,“陛下召我回京,不也是为了这个目的吗?陛下怕定远侯不上钩,所以一定要我回京中,陛下是将我一道算计进去了,不是吗?” 信良君的语气仿佛从未如此平淡而疏远过,“陛下,其实你可以不用提起我娘亲的,我从来就没想过要觊觎你的皇位,涟卿的也是。你不必为了断了旁人的念头,在百官面前说起我母亲,她已经过世了……” 涟韵眸间氤氲。 他继续道,“但也没有以后了,陛下是天子,一切都在陛下的鼓掌之中,陛下也不需要我在京中了。陛下,兰亭告退。日后,兰亭不会再回京了,陛下保重。” 信良君说完,最后一次,单膝拄剑跪下,朝她低头。 而这次,没有再等她开口,拄剑起身,然后转身出了殿中。只是临到门口,又驻足,回头看她,也见她眼底微红。 “我之前迟疑,是因为……我想让阿姐去治病,阿姐,我走了。”信良君说完,右手按着腰间的佩刀,再没回头得出了殿中。 踏出殿门的一瞬,也似旁的东西,在心中轰然倒塌了。 他应当,再也见不到她了…… 涟韵鼻尖微红,也攥紧掌心。 大监入内,“陛下?” “让他走吧。”涟卿沉声。 大监会意,没有作声。 等方才的背影彻底消失在眼前,涟韵才松开掌心,低头看了看手中握紧的那枚绿宝石。 ——阿姐不是一直想吗?我找到了。 ——阿姐,我听说羌亚那边,有医术很好的人……这里的事不是还有魏相吗?宫中不是还有上君吗?让那个臭丫头自己搞定就是,阿姐,你同我去羌亚治病,我们只要治好病…… 涟韵眼中氤氲。 脑海中都是早前的浮光掠影。 “阿姐!”还是小时候的事情,三四岁大小的沐兰亭躲在没有人的角落里不肯出来。 “你怎么躲在这里?”她刚好路过,看他缩成一团,抱着自己的膝盖,眼眶红红的,脸上挂着眼泪,躲在这处不见人。 “怎么了?”她问起。 沐兰亭哽咽,“他们说我是野孩子……” 她顿了顿,温声到,“那你就躲在这里哭啊?” 他看她。 冠盖曜容华 第100节 她轻声道,“那你不就真成野孩子了?” 他愣住,“我不是!” 她伸手,“来。” 他看了看她,还是伸手,让她牵自己出来。 她用手帕给他擦了眼泪,还有脸,最后是手,见他脸上有抓痕,手也是破的,应当同人打架了。 “他们欺负你了?”她问起。 沐兰亭没有应声,等于默认。 她认真同他道,“兰亭,他们是嫉妒父皇疼爱你。” 他眨了眨眼,“是吗?” “不是吗?” 沐兰亭轻叹,“陛下对我很好。” “那就是了。”她继续给他擦脸,“所以,并不是别人说你是野孩子,你就是,至少,在父皇眼里,你很重要。” 沐兰亭终于笑了,但很快,又皱起了眉头,“可是,我还是会难过。” “那就打回去!” 沐兰亭惊讶,瞪圆了眼。 她继续道,“打回去,让他们不敢再欺负你。” “可是我很小……” “很小怕什么?”她牵起他的手,一面说着话,一面往回走,“你总会长大的一天呀,等你长大,你就不怕他们了。” 他小手握紧她,“嗯,那等我长大,我也保护阿姐!” 她笑起来,“你保护我做什么?又没有人欺负我。兰亭,你应该做大将军,保家卫国,这样,就没有再会说你了。” “我听阿姐的!” 夕阳西下,轻尘在落霞中轻舞,“阿姐,上次你丢的那枚绿宝石,我一定帮你寻一枚一样的。” “好啊,男子汉,说到要做到!” “我一定做到!” …… 涟韵收起思绪,手中的绿宝石上也沾染了血迹。 ——陛下召我回京,不也是为了这个目的吗?陛下怕定远侯不上钩,所以一定要我回京中,陛下是将我一道算计进去了,不是吗? ——陛下,其实你可以不用提起我娘亲的,我从来就没想过要觊觎你的皇位,你不必为了断了旁人的念头,在百官面前说起我母亲,她已经过世了。 ——陛下,兰亭告退。日后,兰亭不会再回京了,陛下保重。 涟韵再次阖上指尖,喉间腥甜,剧烈得咳嗽起来。 * 大殿中,岑远正同涟卿一处,内侍官来了殿中,“太傅,陛下请太傅去寝殿说话。” 岑远和涟卿对视一面,内侍官会意,“陛下是说,先请殿下回东宫休息,明日再入宫面圣。” 那就是单独见岑远的意思。 “殿下先回东宫吧,我见了陛下就回。”岑远轻声,“没事。” 涟卿会意,“那我在书斋等你。” “好。”等涟卿同何妈还有柯度一道离开殿中,岑远才同内侍官往寝殿去。 去寝殿的一路,岑远都有猜测天子单独见他,却没有涟卿的用意。 即便猜不全,也能猜到些许。 彻夜未眠,眼下又是白昼近晌午,天子不在寝殿中,而是在苑中的凉亭内落座。 内侍官上前通传,他见天子颔首。 他跟随折回的内侍官上前,“岑远见过陛下。” “坐吧。”涟韵摆手,周围的内侍官和侍从都退下。 岑远刚落座,就听涟韵平静开口,“陈修远,朕知道你。” 岑远微怔,抬眸看她。 她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淡声道,“从见第一面,朕就知道是你。” 第063章 博弈 “敬平王,陈修远,你不是岑远。”涟韵一字一句,说得再清楚不过。 陈修远眸间的微讶与错愕,也在涟韵确认的语气中渐渐淡去,没应声,也没避讳。 涟韵缓缓放下茶盏,“罗逢中罗老大人是你的老师,燕韩的敬平王来京中,他怎么会不告诉朕一声?” 陈修远微微拢眉,是老师告诉天子的? 涟韵笑道,“你来西秦,罗老大人如果真要置身事外,他就不会告诉朕;他担心你安危,所以会知会朕一声。” 陈修远不由想起宋佑嘉入京一事。 他早前问过佑嘉,佑嘉自己并不知情。 但世上哪有这么巧合的事? 他刚入京,岑远这个身份还需要屏障,佑嘉就恰好此时入京替母亲看望天子? 老师口中说此事与他并无瓜葛,即便他出事,老师也不会承认,但其实老师还是留了后手…… 所以在他入京之前,天子应当就知晓他的身份,但第一次见天子的时候,天子就分毫没有表现出来。 想起昨晚宫宴上,先是世家你方唱罢我登场,再是后来定远侯的大义凛然,天子一直都很平静,话很少,近乎没怎么开口,但其实到最后才发现,诸事都在天子的掌握之中。 定远侯太过孤傲,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其实天子比谁的城府都深,也更懂得,韬光养晦,不鸣则已。 这场生辰宴,原本是洛远安安排的,不管洛远安原本出于什么样的目的,但天子应该很早之前就知晓了,只是佯装不察。 但从那个时候开始,针对几大世家和定远侯的网就已经撒下。 为了让世家上钩,天子先是定下东宫在生辰宴的第二日临政,这个时间看似巧合,却逼得世家都乱了阵脚,只能在生辰宴的时候入京求亲,但一旦入京,就等于瓮中捉鳖。 而定远侯这处,天子明知信良君与定远侯的关系,也借着生辰宴的缘故,让信良君班师回京。也因为世家入京求亲的缘故,一旦世家会皇室的婚姻缔结,便等于短时间内,关系的暂时稳固,这对定远侯来说不是好事,所以不愿意看到世家与皇室再次缔结婚姻,又正逢信良君凯旋,定远侯一定会挑这个时机。 这些看似的意外,其实都是天子与世家和定远侯之间的博弈…… 但无论世家也好,定远侯也好,都不会相信这些意外的背后,是天子在推着他们往前走。 这场博弈的开始,就是人人都看清了病榻上的天子,因为人人都愿意相信自己想相信的——天子是女子,懦弱无能,只能依附于世家。 所以当定远侯在宫宴上说起世家胁迫天子的时候,明明朝堂上,人人都能看到这些年天子的作为,以及世家的权力在慢慢重回天子手中,但只要定远侯一提起,殿中还是会觉得天子依附于世家过…… 换作旁人,许是会恼意,但天子了然于心,所以整个宫宴,都不急不躁,不卑不亢,因为太了解这些朝臣。 既然天子心中什么都清楚,又是城府极深的人,陈修远也没准备再隐瞒,而是端起茶盏,也跟着轻抿一口。 见他淡然饮茶,涟韵知晓他默认了,便继续道,“其实罗老大人不告诉我,我也能认出你,陈修远,我见过你。” 陈修远端起茶杯的指尖微微滞了滞,他是有印象,有一年西秦的使节出使过燕韩,他是有过照面,但是…… 陈修远轻声,“那时候应当还小,天子怎么对得上?” 涟韵又笑,“那敬平王是不知道,女子对好看的人,包括小孩子都是记忆犹新的。敬平王小时候就生得好看,所以朕有印象。” 陈修远却是意外。 但即便长大后同小时候再像,也有差别,涟韵说能认出他,那至少,早前她见他的时候应当离得很近,而且,有过近距离接触,才能判断出来。 忽然,陈修远眸间微滞,“……是你?” 他是记起了,早前西秦使节身边是跟着一个十三四岁模样的男孩子,这是他对此仅有的印象,因为没仔细看,所以他认不出来,那这么看,这个人就是天子。 涟韵果然笑了笑,也未置可否,又道,“朕早前一直在想,之前涟卿去了哪里,但眼下知道了,她那段时日在燕韩,同你在一处,是吧?” 陈修远看她,她继续道,“你是因为涟卿才来西秦的,不计危险,冒用岑远这个身份留在京中,就是想知道她出了什么事,也守着她。她去了寒山寺,你也去了,又连夜赶回东宫,遇人行刺,你也特意没躲,因为真正的岑远是躲不过去的。你很清楚,所以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游刃有余。” 涟韵说完,又轻声叹道,“有时候,朕其实挺羡慕涟卿,你一个燕韩的敬平王,会冒生死来西秦护着她。虽然朕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被人喂药失忆了,但只要你出现,她还是会接近你,也会全心全意信赖你,令人羡慕……” 陈修远听得出天子话中有话,尤其是口中的羡慕二字,今日出现第二回 了。 陈修远想起洛远安替天子挡下的那道匕首,那时天子的反应他看在眼里,隐约也能猜到些许,陈修远一面重新端起茶盏,一面换了话题,“陛下留我在朝中,就不怕我篡位,取而代之?” 涟韵莞尔,“敬平王若是真想要皇位,不早就要了吗?不用千里迢迢来西秦。” 陈修远也笑,“陛下太小看珩帝了,真没那么容易。” 陈修远言罢,两人都笑起来。 有时候聪明人之间说话,也是趣事。 “就算不篡位,陛下就不怕涟卿被我拿捏?”陈修远又端起茶盏,“陛下不是才说,她信任我吗?” 涟韵直言,“我怎么觉得,是她拿捏得住你,你不是才从燕韩来西秦了吗?要说,朕还应当多谢你,日后,替朕守江山。” 陈修远:“……” 陈修远忽然觉得一股熟悉的奈何感,譬如陈翎,许骄,曲边盈之类,怎么都让他遇到。 “陛下为什么选涟卿?”他也问起。 “在所有的宗亲子弟里,涟卿是最聪明的,天子这个位置,要斡旋之处很多,她懂什么时候做什么事,说什么话。这些宗亲子弟,大都急功近利,很容易被世家利用,涟卿不同,她很有主见。只是朕也没想到,她后来失忆了……”涟韵看向他,“朕让人查过淮阳郡王府走水之事,这件事很蹊跷,蹊跷到有不少不合常理之处,朕也没查背后的缘故,总觉得,还有什么漏掉的东西,但一时半刻也看不出端倪。陈修远,此事朕帮不了涟卿了,这背后的蹊跷,终有一日会浮上水面,只能你帮她应对。” 陈修远意外,“陛下不清楚此事?” 涟韵摇头,“朕早前以为同几个世家有关,想要涟卿背后的淮阳郡王府倒台,失掉最后的助力。但是这段时候的盘查,没有任何一家同此事有关,所以朕才说蹊跷。陈修远,西秦国中很大,朝中的关系纷繁复杂,肯定有朕漏掉的,无暇顾及的,甚至,是藏在暗处的,一定要小心。能做这么干净,肯定对淮阳郡王府很熟悉,而且,淮阳郡王府背后兴许还藏了旁的秘密,朕是没办法继续查下去了,陈修远,照顾好涟卿,别让朕失望。” 良久,陈修远才应声,“好。” 冠盖曜容华 第101节 涟韵这才颔首,“还有一件事,朕要同你说。” “陛下请说。” 涟韵看他,“洛远安的侄子是不是在你手里?” 他承认,“应当是。” “应当?” “自昨晚宫宴起,我就未出过宫中,眼下,人应当在手中了,只是没有最后确认。”他如实道。 “放了他吧。”涟韵直接。 陈修远看她,心中斟酌着,哪些事情当说,哪些不当说,哪些要怎么说…… 涟韵似是看穿他心思,轻声道,“洛远安的事,朕比你清楚,你日后也无需用这些威胁他,朕心中有数,也会有安排。” 陈修远还未来得及开口,涟韵继续道,“陈修远,别让朕失望,朕还希望涟卿能做一个真正受人敬仰的君主,朕没做到的,她能做到,朕有遗憾的,她没有。” 陈修远沉声,“会的。” 涟韵这才启颜,“朕也提醒你一声,你的身份若是暴露,才是最大的隐患,朕也想知道,你会不会为了涟卿留在西秦?” 他没出声,涟韵笑道,“朕觉得你会。” 许是早前才熬了一整晚,眼下也说了太久的话,涟韵重新开始咳嗽不断,脸色也急转直下。 大监担心自远处上前,“陛下,可要唤太医。” 涟韵颔首。 大监赶紧吩咐人去做,涟韵终于停下咳嗽声,但眸间开始露出疲惫之意,“回去吧,让涟卿明晨早些来。” “是。” 临到起身,陈修远还是迟疑,最后开口,“陛下,有一事岑某不明,所以想问清楚。” “你说。” 陈修远拢眉,沉声道,“早前定下的储君不是涟宋吗?后来怎么换成了涟卿?” * 等回东宫,陈淼已经在等候了。 “陈壁回来了吗?”陈修远也一身疲惫,陈淼应道,“头儿还不曾,但让人捎了口信,说妥当了。” 陈修远脚下驻足,目光看向陈淼,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咽了回去,又问起,“阿卿呢?” 陈淼食指滞了滞书斋处,“殿下一直在书斋中,呆了好久了。” “我知道了,去吧。”陈修远吩咐一声,陈淼撒腿跑开。 陈修远入了书斋,屏风前后都没有人,那应当是在阁楼处。 昨晚宫宴,一直惊心动魄,她一宿没合过眼,等了他这么久,应当是去阁楼处打盹儿去了。 果真,他上到阁楼的时候,见她睡在阁楼的榻间。 这里他同她都不算陌生。 她是困极了,所以怀中抱着‘没想好’就在床榻上睡着了,一人一猫偎在一处,温馨又和谐。 许是夏日太热,踢了被子。 他上前拾起给她盖上,又认真看了看她熟睡的模样——以前‘没想好’大都睡在她枕头一侧,今日她抱在怀中,说明心中不安,需要慰藉。应当是昨晚宫宴上的尔虞我诈,还有血染大殿让她心中不踏实,所以沐浴过,衣裳也换了,去了血腥气。 她不喜欢,他同样也不喜欢。 他俯身吻了吻她额头,又去了阁楼内的耳房,用水简单冲了冲,等血腥气淡去,又重新换了衣裳才折回。 床榻上,涟卿还抱着‘没想好’睡着,没动弹过。 他坐上床榻,涟卿睡梦中微微睁眼,明显一脸倦色,也迷糊道,“你回来了?” 他轻嗯。 她靠近他,想枕着他,‘没想好’被挤扁,只得‘喵’了一声当做抗议,而后径直跳下床榻,不满看了陈修远一眼,然后踩着猫步去了小榻那处继续打盹儿。 他坐着,她靠着他其实不舒服,再加上这一整宿之后,他也困了,陈修远也上了床榻。 她自觉伸手环住他腰间,将头靠在他怀中,“岑远……” 他吻上她头顶,有清淡的白玉兰花香。 他轻声道,“睡吧,我在。” 她揽紧他。 第064章 陈蕴 涟卿醒来是在黄昏前后。 岑远人不在,床榻的一侧是空的,但余有暖意,涟卿想起早些时候岑远是回来过,当时她睡得迷迷糊糊,他同她说了话,她也靠在他怀中入睡,他一直守着她,等她睡着。 眼下,岑远应当先醒了,隐约间,涟卿能听到楼下的说话声传来。 这里是书斋,说话声好像是岑远同陈壁的。 昨日入宫的时候,岑远说起过让陈壁去做事,所以她早前回东宫的时候陈壁还未回来。当下,岑远同陈壁说着话,应当是事情办完折回。因为在阁楼上,他们说什么其实断断续续听不清,可涟卿还是隐约听到了洛家这样的字眼。 …… 书斋一楼,陈壁同陈修远确实是在说洛家的事。 “……所以,洛远安的侄子看不见,双目失明,洛远安应当是怕他有事,也怕旁人照顾不好,所以把他留在京郊照顾,岁之会不时去看他。我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但看模样,确实是翩翩如玉的少年公子一个,就是可惜看不见。”陈壁感叹。 “是从小就看不见?”陈修远问起。 陈壁摇头。 “那怎么会?”陈修远看他。 陈壁继续,“应该是洛家的仇敌吧,这样的世家,怎么也会有得罪的人,洛家当年原本就落魄了,但是因为洛远安同天子,不对,那时候还是公主,两人有婚约,公主又是天子膝下最疼爱的女儿,所以在景王之乱前,先帝尚在的时候,洛家虽然没落,但顶着未来驸马的名声,还不至于有人让洛家难看。只是后来,主上也知道的,景王逼宫,皇室几乎都死在景王那场逼宫里,留下了只有天子一人,后来,天子还同旁人大婚……听传闻,有说洛家丢不起这个颜面,所以黯然离京的,也有说,当时洛家是被其他世家迫害,逼得离京,远离天子的。但无论是哪种,洛家在离京之后,被人寻仇,洛程的眼睛就是那个时候失明的。小时候还看得见,后来却失明,洛远安为了他安全,又将他安置在京郊,也不常见人,但这个人的性子还没有极端,应该是洛远安把他护得很好……” 陈修远看他一幅兴叹模样,轻声问道,“这些,你怎么知道的?” 虽然他一直知道陈壁什么鬼主意都有,但洛程同他素未蒙面,不应当…… 陈壁嘴角抽了抽,如实应道,“我是带人一路跟着岁之才寻到的这处京郊别苑的,岁之很小心,中途绕了很多次,一般的人跟不上,可见平日里有多谨慎。但陈铭和陈楠在,主上你也知道,他俩是不会跟丢人的,到京郊别苑的时候,我原本是想直接劫持人,可看到洛程的时候,也确实愣住了。不管洛远安人如何,这位洛家小公子,就是让人一看,就觉得有些……” 陈壁轻叹,“我当时心软了,就同他说,宫中有危险,上君让我们接公子去其他地方。” 陈修远眨眼,“他就信了?” 陈壁摇头,“不是还有岁之在吗?我们同岁之一起,岁之也怕他担心,所以配合了一场。要不怎么说让人不忍心,论相貌,他比上回那个姜容还出众,但少了姜容那种书香门第的清冷锐气,性子温和儒雅,又不是上君那种温和儒雅,就是少年的温和如玉。” 陈修远看他:“……说正题。” “哦。”陈壁赶紧回到正题,“就是这位洛程人很好,以为我们是上君的人,有友善,也会问起上君在宫中如何。岁之会说宫中的事,然后说一切安好,洛程言辞间提起,他还有个妹妹。” “在哪?”陈修远言简意赅。 “这就是要同主上说起的事情了。”陈壁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主上应当想不到,洛程的妹妹洛渺,也就是洛远安的侄女,在定远侯府,是定远侯的孙媳。” 定远侯的孙媳?陈修远是没想到这么一层关系,忽然间,脑海中的蛛丝马迹又串联到一处,这就解释得通为什么洛远安发现寒光寺的事情同定远侯府有关,却要掩盖下来,因为行刺东宫是谋逆,阖府上下都会受牵连,但洛渺在定远侯府中,所以洛远安投鼠忌器。 陈修远也想起昨晚宫宴时,他是觉得哪里不对,最后想起是洛远安同定远侯之间微妙的眼神变化,还有定远侯能这么高调逼宫,除了向来的孤傲,对天子的睥睨,禁军中有自己的人,也有驻军兵临城下之外,还有洛远安…… 定远侯是洛渺威胁过洛远安,所以最后频频看向洛远安,因为洛远安才是当时天子身边最近的人,如果当时洛远安迟疑,天子没想到近卫里会混了定远侯的人,天子会命丧当场。 定远侯是没想到,洛远安会救天子。在定远侯心里,洛远安不是会做这样事情的人…… 思绪间,陈壁继续说道,“听洛程华中的意思,洛家没有旁人了,是洛远安护着他们兄妹两人,也过了一段极其艰难的时间,洛程虽然没有细说,但七七八八也猜得出来,是有人盯着洛家收拾,当时洛程和洛渺兄妹两人险些死了,从那之后,洛远安就似忽然变了,也没有多少时间陪着他们兄妹两人,但把他们安置在安全处,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们渐渐有了平静日子。这么看,洛程和洛渺兄妹两人是洛远安的逆鳞,应当是洛程和洛渺兄妹两人险些遭遇不测,刺激了洛远安。” 陈修远皱眉,“发生什么事了?” 陈壁摇头,“洛程没说,也不好逼供,岁之这处嘴很紧,也不肯说,但结合之前李明申说的,洛家就算没落了,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偌大一个洛家,最后就剩了洛远安和洛程兄妹两人,应该是被人逼到绝路了,所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所以,早前许是避之不及,后来也不知怎么回了宫中,最后做到了上君,洛远安很爱惜羽毛,在朝中的声名很好,也处处维持旁人眼中温和无争的模样,应当是早前的落魄,被仇家迫害,苟延残喘,所以想握住权力,不想再重蹈覆辙……” 陈修远想起天子同他说起过的。 ——洛远安的事,朕比你清楚,你无需用这些威胁他,朕心中有数,也会有安排。 天子清楚洛远安早前的事,也清楚寒光寺,还有洛程兄妹两人的事…… 陈修远近乎直觉,天子对洛远安有愧疚,甚至,难过,惋惜在。 刚才陈壁又提起,洛家上下倾覆,只剩了洛远安和洛程兄妹两人,洛程兄妹两人险些夭折…… 洛远安经历了某些事情,让他一步一步走到今日。 而天子也没戳穿他的面具,因为也怕看到戳穿他面具后的真实…… 洛远安回京近十年,在朝中的经营应当远不止如此。 陈修远环臂,“你告诉岁之昨晚宫宴上发生的所有事情,告诉他洛远安中刀昏迷,生死未知,定远侯死在大殿上,他如果想洛程和洛渺兄妹两人安全,就把之前的事情告诉你。” 陈壁眼珠子都险些瞪出来。 “做什么?”陈修远嫌弃。 陈壁凑近,一幅难以置信的模样,“洛程权且不说了,洛渺是定远侯的孙媳,定远侯谋逆被诛,怕是要被诛九族的,洛渺应当也在其中。主上,昨晚宫宴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一夜之间就大权在握的样子?” 陈修远无语。 陈壁再次凑近,又一脸刮目相看的样子,“是不是殿下要登基了,什么事都听主上的?” 陈修远恼火看他,一字一句道,“是因为我知道天子会放过洛家的人……” 陈壁反应过来了,但心中忍不住在腹诽,那你说得像你放的人似的。 陈修远看他。 他赶紧收起腹诽模样,一本正经感叹道,“主上英明,殊途同归。” 言辞间,听到楼梯处有脚步声传来,是有人从阁楼处下来了。 两人转眸看过去,是涟卿从阁楼处走下,衣裳是穿好的,但青丝墨发垂下,一半斜堆在肩处,一半在身后,因为原本就生得好看,眼下更是温和柔软里带了几分睡眼惺忪,是刚起来。 陈壁:“……” 陈壁是人精中的人精,“殿下。” 冠盖曜容华 第102节 “嗯。”涟卿轻嗯一声。 “去吧。”陈修远吩咐完,陈壁离开了书斋中。 涟卿也正好从阶梯处下来,行至他跟前。 “饿不饿?让何妈备些吃的?”他看她。 “嗯。”她还是轻声。 陈修远唤了瓶子入内嘱咐,瓶子应声去做。 涟卿愣愣看他。 他正好转身看见,遂而温和问起,“怎么了?” 涟卿看了他一眼,迟疑道,“瓶子是我的人,使唤得这么习惯?” 陈修远:“……” 陈修远上前抱起她,她瞬间高出他一头不止,他温柔道,“那你使唤我。” 涟卿:“……” 涟卿支吾,“岑远,你放我下来,这里是书斋。” 他凝眸看她,嘴角一抹隐晦笑意,“殿下是不好意思使唤我吗?” 涟卿:“……” 他笑了笑,重新抱她上了阁楼,她惊呼声中,他善意提醒,“这里是书斋。” 涟卿噤声。 等到二楼阁楼处,‘没想好’还在小榻上打盹,睁眼便见两人在屏风后拥吻,‘没想好’喵了一声,一面抗议,一面看着,最后抗议也无用,他抱着她往小榻处,‘没想好’只能脚一蹬,不高兴得跳下小榻,但又从楼梯的扶手处优雅而从容得往书斋底楼处去。 阁楼处就剩了涟卿和陈修远两人,似一场惊心动魄后的宁静,也不需要旁的言辞,只有两人在一处,亲近,慰藉,衣裳零散落了一地。 …… 晚些,瓶子带了送了饭菜来书斋中。 但书斋中没见到人,只有‘没想好’在书斋的小榻上蹲着,瓶子上前,“‘没想好’,殿下和太傅呢?” ‘没想好’刚打个盹儿就被吵醒,正一脸不高兴,很快,瓶子似是觉察什么,朝旁人道,“饭菜放下,先出去吧。” 楼下的脚步声相继离开书斋中,很快,就有阖门声传来。 东宫跟前伺候,再迟钝,也没有白给的…… 岑远松开指尖,方才捂住她嘴角,怕她出声,但眼下,他眸间微滞,因为方才的伸手捂住嘴角,她脸上的绯红,和眼中的潋滟湿润的水灵越发让人动容,撩人心扉。 他俯身继续。 “岑远……”她刚出声,皓腕扣于两侧,声音也在亲吻中,慢慢隐在喉间。 *** 过了许久,岑远抱她去耳房沐浴。 她脸上还有红晕,鬓间也都是细细汗迹,浴桶中,她靠在他肩头,似不想动弹,他替她清理,她良久都没出声,一直坐在他怀中,靠在他肩头,似是在想旁的事情。 “怎么了?”他见她出神许久。 她还是靠着他肩头,轻声道,“岑远,我想起以前的事了,回淮阳侯府的时候……” 岑远微楞,她昨日提起过,但当时在殿中,周围都是耳目。 他记得她眼神中的慌乱,应当,是不好的事。 他平静道,“现在说,还是晚些?” 她伸手揽紧他,也靠他更紧,轻声叹息道,“我想起陈蕴和卓逸了。” 陈蕴和卓逸? 岑远顿住,反应过来,“你是说,回淮阳郡王府的时候,你和他们在一处?” “嗯。” “你记得陈蕴了?”岑远意外。 她没应声。 岑远直觉不好,又再次想起昨晚宫宴上,她眸间慌乱的模样,岑远心底微沉,恐怕陈蕴已经…… “我记得。”涟卿轻声哽咽,“陈蕴他,他折回去救我娘的时候,周围火势太大,都坍塌了……” 饶是有心理准备,但听到这句的时候,岑远还是心底彻底沉下,只是伸手环紧她,但没有出声。 湿漉漉的水珠顺着她修颈滑下,落在他胸前,分不清是水汽还是眼泪,他抱紧她,温声安稳道,“我知道了。” 她眨了眨眼,修长的羽睫轻轻颤了颤,羽睫上连着雾气,雾气又隐在缄默里。 他沉声,“阿卿。” “冠之哥哥。”她轻声。 他僵住。 她早前也这么唤过他,但那个时候,她在动容中,眉间失了清明,自己都未意识到,但眼下,她是清醒的。 他低声,“刚才唤我什么?” 他心底似春燕掠过湖面,漾起层层涟漪,也期盼,也激动,也忐忑…… 也怕他正式问起,打断了她,她害怕不说了,或是忘了。 但他没听错。 “冠之哥哥。” 第065章 疑云重重 “冠之哥哥。”她在他怀中坐直,又唤了一声,水珠顺着发梢滑落在身前,也滴落在浴桶中。 “想起来了?”他指尖微紧,又怕画蛇添足。 她凝眸看他,声音里藏了缱绻,“想起来很少一些,大都是小时候的事,但你是冠之哥哥……” 那不是在做梦,他如释重负。 她俯身看他,鼻尖抵上他鼻尖,轻声道,“小尾巴的冠之哥哥……” 这一声,似是无尽的蛊惑。 他指尖抚上她纤腰,湿漉漉的水声中,他抱起她坐在身上,她羽睫轻颤,叹息声掩在水声中。 “想起我名字了吗?”他虔诚看她。 她轻轻摇头。 他扶住她,她眸间微微滞了滞,脸色瞬间浮上一抹绯红,咬着唇,“冠之哥哥。” “陈修远。”他声音轻如鸿羽,却撩人心扉般,悠悠落进她心底。 “陈修远。记住了吗,小尾巴?”耳房里水汽袅袅,他的声音里也带着潮湿。 “嗯。”水光中,她不得不攥紧他手臂。 “记住什么了?”他问她。 临水照影处,是交织在一处的身影,她指尖一点点剜紧,“……陈修远。” 他眸间的清明也在水面泅开的涟漪中渐渐黯沉,取而代之,是克制与倾慕。 “小尾巴,再别忘了!”他死死揽紧她。 她咬上他肩头。 他轻叹,“还是喜欢咬人。” 她脸红,那要她怎么办…… * 终于从耳房出来,饭菜又送去热了一轮。 她坐在小榻上,他给她擦头。 她有些不敢看他,他方才有些‘凶’,她也咬得狠,最后他更‘凶’,她却没力气咬他了。 衣裳下,全都是恼人的印迹。 但他熟练避开衣裳显露处,夏日夜里,只有她自己知晓。 “好了。”他放下擦头的毛巾,吻上她额头。 瓶子重新让人热了菜来,两人在书斋一道用饭。 早前的时候两人就有不少时候都在书斋一道用饭,眼下不算突兀,只是这次是在抵死亲近之后,他伸筷子给她夹菜。 虽然没说,但她忽然会意,是让她多吃多补补,方才累了的意思…… 她脸色忽然红透,赶紧低头用饭。 “这么急,怕我吃你?”他轻声。 涟卿顿时愣住:“……” 他好似也反应过来:“……” 涟卿端起汤碗的手抖了抖,“还,还没吃够吗?” 见她这幅模样,他忍不住笑出声来,“涟卿,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涟卿:“……” 涟卿低头喝汤。 * 等从书斋离开,都已经入夜很久了。 冠盖曜容华 第103节 昨晚京中这么大的事,东宫上下都知晓,所以涟卿同陈修远在一处在书斋中旁人也未多想。 “明日临政,怕吗?”他问起。 她也在想此事,“有些。” 他转眸看她。 她低头看着两人的影子,如实道,“你没来京中的时候,是怕的,也忐忑,不知道真等到这天会怎么样?后来你到京中,什么都同你一处,你诸事都教我,我开始慢慢想,其实也不用怕……” 她继续道,“后来有鸣山书院与国子监论道,我忽然想,我应当是可以做到的;但到昨晚宫宴,好像每一刻都在充斥着变数,也有人矛头直至淮阳郡王府,也会忽然害怕,不知所措。” 她驻足看他,“就是,你信吗?从早前的害怕到不害怕,再到眼下的害怕,是不同……” 他余光瞥到周遭只有瓶子,他俯身吻上她额头,轻嗯一声,然后继续往前走。 瓶子赶紧低头…… 虽然白日里就隐约猜到过,但眼下,瓶子忽然想,应当隔得远些,再远些。 涟卿错愕看向他,陈修远已经走了好远,她快步撵上,“嗯,是什么意思?” 他转眸看她,莞尔道,“嗯,就是明日我也在,不怕的意思。” 涟卿:“……” 他继续逗她,也一本正经道,“殿下宽心,才交易过,我诚实守信。” 涟卿脸色红透。 * 临到寝殿处,两人驻足。 “到了,早些歇下吧,明日早朝前还要去见天子,不能迟了。”他转告她天子的话。 “嗯。”她也学会了,嗯就是了,反正嗯可以有无数多种意思。 她刚转身,他轻声唤道,“涟卿?” 她转身,“怎么了?” 他走近,“明晚,我歇寝殿里。” 她愣住。 “我支开何妈,殿下记得支开旁人。”他转身,嘴角都是笑意,逗她的感觉很好。 涟卿果真僵在原处,不知脸色,整个人都红透。 * 千水别苑内,陈修远一直坐在水榭长廊处喂一池锦鲤,心中想着事情,所以一坐就是很久。 陈壁回来的时候,他还在这处。 陈壁说道,“按照主上说的告诉岁之,他没有松口,但明显动摇了,明日再去一趟应当就会松口了。” 陈壁说完,以为陈修远会说旁的,却见他缄默。 “主上?”陈壁跟了他多年,他这幅神色,陈壁一看就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果真,稍许之后,陈修远沉声道,“陈蕴死了。” 陈蕴…… 陈壁整个人僵住,尽管早前在一直打听不到陈蕴的消息,但又得知殿下失忆时候,其实他也好,主上也好,心中都有准备了。 可这句话忽然成了事实,又不怎么能接受。 陈壁声音都低沉了下去,“……怎么会?” 陈修远垂眸,“涟卿想起来了,回淮阳郡王府的时候,遇到大火,陈蕴冲入火海中救人的时候,周围都坍塌了……” 陈修远没有再说下去,也点到为止。 陈壁还心存幻想,但又想起早前是在淮阳郡王府发现了陈蕴的犬牙镖,而后,确实哪里都找不到陈蕴的踪迹,这些蛛丝马迹,是同能主上方才所说的对上。 但陈壁还是不敢相信…… 虽然这一路从燕韩到西秦,凶险的时候有,惊心动魄的时候也有,但主上在,大都化险为夷,也顺利到殿下这处。但眼下真正知晓陈蕴的死,才似一点点认清。 西秦国中其实危机四伏,至少陈蕴经历的,远不止他们看到的…… 陈壁攥紧手中的剑,“是谁做的?” 陈修远将手中的鱼食统统洒进湖畔中,低声道,“这次天子在生辰宴上与几大世家,还有定远侯府鱼死网破,是要替涟卿扫清障碍,我本来以为这次生辰宴结束,就会知晓涟卿失忆和淮阳郡王府走水的实情,但天子告诉我,要小心,因为涟卿失忆和淮阳郡王府走水一事,天子都未查到过,这背后还有隐情,疑云重重……” 陈壁愣住。 陈修远沉声,“回到原点了,不是天子,不是洛远安,不是定远侯,也不是几大世家,这些天子都已经查过。” 陈壁诧异,“这……” 那就是早前怀疑的所有人,眼下都已经不是了! 尤其在听说陈蕴身死后,陈壁忽然觉得此事可能根本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只怕更棘手。 陈壁皱眉,“如果天子都没查到,背后的人多厉害?” 陈修远也皱眉,“不一定。” 陈壁没明白。 陈修远目光落在池塘处,眸间染上了黯沉,“还有可能,是天子意想不到的人……” 陈壁会意。 “但这些都是猜测,做不了数。往坏处想,还有人躲在暗处,防不胜防;往好处想,明面上的障碍至少已经都扫清了。涟卿临政,手中的权势会慢慢归拢,比一个空架子的东宫更好。而眼下也不是全然没有线索,涟卿想起的并非只有陈蕴,当时在一处的,还有卓逸。” 陈壁惊讶,“平远王世子卓逸?” 陈修远继续道,“那和之前猜想的一样,卓逸即便不知道背后的人是谁,但他至少知晓当日发生了什么,或者是,他知晓看到了什么。可涟卿是说,卓逸从来没有同她提起过淮阳郡王府的事,他如果清楚,为什么要佯装不知,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这一点我没想到。” “是奇怪……”但陈壁总感觉,平远王世子不像是有猫腻的人。 但整件事确实蹊跷。 尤其是撇开了早前那些人之后,更为蹊跷…… 陈修远微微敛目,涟恒的书信让涟卿回西秦,涟卿失忆,淮阳郡王府走水,还有涟卿后来给他的那封书信——望各自安好,勿念。 他眉头拢得更紧。 还以为会知晓真相了,却好似才开始…… “卓逸这里,我来想办法,问问陈玉这处,涟恒的消息。”这两处,至少一处有消息都会有进展。 陈壁应是。 陈修远起身,“回吧。” 陈壁一面同他往千水别苑的书屋去,一面问起,“昨晚宫宴,属下不在,听说,宫宴上天子气色很好,不像有病模样?难不成,天子是装病?” “应当不是,我见过天子,她确实病重。但今晨她单独见我的时候,在饮茶,茶是不能与药同用的,再加上她久病,却神采奕奕,恐怕是为了昨晚的宫宴,用了什么药物。”陈修远不是没有怀疑。 “那……”陈壁迟疑。 陈修远低声,“涟卿明日临政,早朝前,天子要单独见她,当做回光返照吧……她是为了替涟卿扫除障碍。” 陈壁唏嘘,“天子也算厉害了。” 陈修远似是想起什么,也同他道,“她知道我身份了。” “啊?”陈壁骇然。 陈修远继续道,“她很聪明,也知道取舍,因为太懂取舍,所以通透。” 陈壁看他。 “她什么都知道,这些世家,定远侯,但她要等到能将他们连根拔起的时候才会动作,这种心性,旁的帝王都未必有,可惜了……”陈修远感叹,“若是再多十余二十年,华帝肯定会令很多人忌惮。” 陈壁似是忽然想起什么,“上君的事,天子知晓吗?上君对殿下的龌龊心思,天子若是知晓……” 陈修远应道看,“她都清楚,寒光寺的事也清楚,如果寒光寺没有我们和定远侯府,洛远安恐怕已经自食其果。他最后救天子,是对天子有情义在,也是为了救洛家。” 陈壁轻叹,“有时候正不知道洛远安同天子……” 他轻声,“兰因絮果。” * 翌日晨间,涟卿很早就醒,今日临政,要身着朝服中最正式的礼服。 何妈等人也很早就起,沐浴洗漱,更衣上妆,等一切都准备妥当,陈修远也来了寝殿外。 “殿下,太傅在候着了。”柯度入内。 今日入宫,他可以同她一辆马车,稍后她去寝殿见天子,他可以去等候早朝。 涟卿出来的时候,陈修远正同瓶子交待什么,等听到脚步声,缓缓转身,映入眼帘的那身东宫朝服,耀眼而夺目,气度而出众。 他多看了她两眼,温声道,“走吧。” 第066章 一壶酒 因为同涟卿一道乘马车入的宫中,所以陈修远也很早。 涟卿去了寝殿见天子,陈修远则去了等候早朝的地方,值守的内侍官其实还在打盹儿,远远见到这身深紫色的官袍,整个人都清醒了,不由眼中微讶,这个时辰?怕不是太傅第一次早朝,记错时辰了? 内侍官快步上前,恭敬道,“太傅,您这么早?” “嗯,我有早起习惯。”陈修远一语带过。 “眼下时辰尚早,太傅可至偏阁些许,诸位大人要晚些再来。”内侍官说完,陈修远应好。 内侍官领了陈修远去一侧的偏阁,就在苑中,地方不大,但也清净。 早朝的时间很早,官员即便入宫,也大都是临近的时辰,只有很早来的官吏才会用偏阁歇息等候。 偏阁中,有旁的旁内侍官上前奉茶,“太傅有事吩咐。” 陈修远轻嗯一声,在看偏阁中的书画,没有落座。 冠盖曜容华 第104节 两个内侍官离开,陈修远远远听到小声嘀咕,“真奇了,太傅这么早就来早朝了?” “早前没见过岑太傅来偏阁,想来是严于律己,日后,旁的官员见了怕是也会提前。” “今日东宫临政,太傅应当是同东宫一道入宫的吧。” “哟,是我忘了,方才还见到东宫的马车了。” …… 远远听到内侍官的对话,陈修远唏嘘。 可不是吗? 魔怔了。 他要同她一道乘马车入宫,自然来都早,他早燕韩上朝的时候都没有这么殷勤过。 也是,陈翎早朝,他殷勤做什么? 早朝怼人,陈翎早就驾轻就熟,还轮不到他替她担心。 但阿卿不同。 今日她第一天临政,她不紧张是假的。 他也紧张,只是不说。 他陪她一道,在马车上,他佯装看书,一幅平静模样,她也能耳濡目染,尽量平静些。 她也果真因为紧张,寻了好多话同他说。 他都一一应声。 最后,她似是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放下书册,凑近吻上她唇间,温声道,“你是东宫,日后是天子,要紧张,也是朝臣紧张。” 说完,又不忘“嗯”了一声,声音醇厚若玉石,尾音却轻轻上扬,带着些许暧昧。 她看他。 他笑了笑,“要不,我们先不紧张了?” “嗯。”她轻声。 他唇畔又勾了勾,“想些不紧张的事……” “什么事?”她下意识问。 他眼眸微挑。 她脸色微红,“陈……” 改口,“岑远!” 他一本正经,“我是说,抄书。” 涟卿:“……” 他是逗她的,眸间也忍不住笑意。 涟卿与旁人不同,她喜欢看书,偶尔同人斗嘴,旁的时候大都在赶鸭子上架,却比旁人费尽心思的结果都要好。 聪明是天赋,她一直有天赋,所以但凡她认真的时候,比旁人都更出众。 譬如当下,他笑着看书。 她凑近,“你让我亲下,我就不紧张了。” “哦。”他服从安排。 这次换作她亲他,她阖眸吻上他唇间,不像方才,而是如涓涓细流一般,温柔,动容,却未浅尝而止…… 时间有些长,长到她一面亲他,一面心虚拿起他手中的书册遮挡。 “怕人看见?”他停下看她。 她眸间尚有潋滟,却一本正经,“是你这幅模样,只有我能看。” 他了然“哦”了一声,反问道,“你方才没睁眼。” 死鸭子嘴犟,“我偷偷睁了……” “哦。”他从她手中拿回书册,继续低头看着。 涟卿:“……” 涟卿凑近,他不得不抬眸,温和提醒,“不是偷偷睁眼了吗?没看够?” 涟卿唏嘘,娥眉微蹙,“你,真的是……” “是什么?”他也好奇。 涟卿心中疑惑很久了,“你真的是燕韩的茶叶商人?” 他愣了愣,继而笑开,“嗯。” 涟卿不信,“那你怎么什么都懂?” 他轻叹,“生意不容易做,要懂得多,茶叶才有销路。” 涟卿:“……” 他忍着笑意,继续逗她。 她咬唇,“你真是茶叶商人?现在的茶叶商人都这么厉害了?” “嗯。”他手中的书册悠悠翻过一侧,继续漫不经心道,“我一般与人都做茶叶生意,偶尔……也做些别的交易,分人。” 涟卿:“……” 他实在忍不住笑开。 涟卿知道他特意。 …… 思及此处,偏阁外逐渐嘈杂起来,陈修远顺着窗户看去,是陆续有朝中官吏行至此处了。 也有人看到他,“太傅?” 身侧几人纷纷拱手,“太傅。” 陈修远也没在偏阁中久待,出了偏阁,同方才招呼的人说话,“张大人,诸位大人。” 张云泉时任翰林院编纂,早前陈修远同魏相一处的时候见过他,张云泉笑道,“原以为我们几人一直都算早的,没想到太傅这么早。” “东宫今日临政,劝殿下勤勉,当以身作则。”陈修远游刃有余。 “太傅就是太傅!” “我等也当以自勉。” 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也到了官吏入宫最集中的时间,陈修远也远远见到卓逸,卓逸察觉这处的目光,见是他,也颔首致意。 陈修远也颔首还礼。 卓逸同武将在一处,也只有简单寒暄,卓逸整个人都很清冷,没有多少话,陈修远早前以为是同他不熟悉的缘故,但看卓逸同身侧的武将在一处,也是差不多冰冷少语。 “太傅。” 又有人上前招呼,陈修远收回目光。 临近早朝时辰了,等候处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陈修远明显察觉今日早朝缺席的人不少,因为前日的生辰宴,几大世家和定远侯的余党下狱了一批,还有一批在等候大理寺审查。 几大世家把持朝政久矣,定远侯府在朝中的势力也盘根错节,朝中应当有近半数的人不能早朝,所以今日早朝的人不会太多…… 思忖间,正好魏相上前。 旁人纷纷问候,“魏相。” 魏相温和还礼。 见魏相神色中并无慌张,陈修远忽然会意,这些,之前应当都在天子意料当中,也有对策。 陈修远想起早前涟卿同他说起的,他还未入京的时候,魏相教授她功课,但前一阵忙得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她的功课其实近乎是半停滞的,也都是靠自觉。 魏相一直很重视她的功课,是那个时候实在分身乏术。 眼下看,应该从那个时候开始,魏相就已经在做应对,如果这些世家和定远侯府的余孽被铲除,那朝中这些职务的空缺与可能存在的风险、祸端,都应当在魏相的计量之中。 所以即便早前出了这么大的事,但朝中未乱,今日东宫临政,魏相眼中也无多少慌乱,因为都在预案当中。 陈修远终于知晓当日他入京,无论他提什么,魏相都答应的缘故——因为那个时候魏相和天子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拿户部的事情当幌子,实际,是在为生辰宴上的这些谋划做最后的准备。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天子和魏相都很清楚。 “太傅。”魏相也看到他。 陈修远收起思绪,“魏相。” 虽然今日天子和上君都不在,又逢东宫临政这样的场合,但魏相和太傅在应当稳妥了。 快至辰时,百官分两列,依次站好,准备入殿中。 陈修远再次环顾四周,确实,没有看到信良君身影…… 信良君今日早朝未至。 陈修远想起前日宫宴上,其实骑虎难下,被迫牵出身世,最后在众人的目光下,被定远侯逼上风口浪尖,也与天子生了间隙隔阂的人,都是信良君。 “请诸位大人入殿。”内侍官的声音响起,陈修远收回目光,跟在魏相身后依次踏入殿前。 晨曦穿过金殿琉璃瓦上的飞檐翘脚,在殿门处投下深深浅浅的光晕,将大殿映衬得庄严肃穆。 东宫临政,百官都着正式而隆重的官袍。 陈修远目光瞥到殿上那身朝服,知晓涟卿已经在了。 “殿下千岁。”百官手持笏板,朝殿上行躬身礼。 “平身。”大监的朗声。 百官这才抬眸,齐刷刷的目光看向殿上。 若男子为帝,早朝需佩戴十二玉藻旒冕;天子与东宫都是女子,所以并无旒冕遮面,却有更明显的精神气度。 涟卿是东宫储君,不能坐于龙椅之上,在龙椅左下侧有东宫的位置。 冠盖曜容华 第105节 等百官见礼结束,大监宣读命东宫监国,魏相等人辅政的圣旨。 这些都在情理之中,大监宣读圣旨的时候无人异议。 原本若无前日生辰宴上的变故,今日东宫只是临政,也就是从早前的旁听到正式参与朝政,有东宫参与议事的权责;但因为生辰宴上的变故,上君和天子都不能出现在早朝上,魏相是百官之首,许多事情都不能越俎代庖,所以东宫监国一事便顺理成章。 早前的上君只是代天子听早朝,但东宫监国,意义就全然不同。 尤其是,临政与天子钦定监国放在同一日,天子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替东宫扫清障碍,让东宫开始主理朝政…… 等冗长的圣旨宣读完,满朝文武第一次朝着东宫下跪,高呼千岁。 “众卿平身。”这次是等涟卿的声音响起。 殿中窸窸窣窣的衣裳摩挲声,是朝臣纷纷起身。 涟卿的目光也看向陈修远,大殿中,只有他与魏相的官袍是深紫色,魏相是百官之首,而太傅,是东宫老师的缘故。 她早前在马车上就见过他这身官袍,但马车上见到的,同眼下在大殿中见到的却有不同。 尤其,是与魏相站在一处。 深紫色的官袍很显稳重,内敛,谨慎,与老成,是比平日里的陈修远看起来更严肃,年长一些。但因为有魏相衬托,他这身深紫色的官袍也不比平日里年长多少,反倒显得成熟,禁.欲,儒雅和精明,更似太傅这个身份。 涟卿没敢久看他。 但知晓他也在大殿中,即便一人在殿上,一人在殿下,也没那么紧张了。 “启禀殿下,微臣以后本要走……”随着徐宗申老大人手持笏板入内,今日的早朝慢慢拉开帷幕。 涟卿打起精神,正襟危坐。 陈修远笑了笑,很快,又敛了笑意,一脸严肃认真看向殿中。 …… 今日是东宫第一日临政,早朝的时间不会太长。 就第一日临政来说,多听,多看,少说,涟卿做得都很好。只有几处需要听从东宫意见的,她也能引至魏相或对应官吏处。 她这么做稳妥,虽然未必她就不敢拿主意,但陈修远在她耳边念叨最多的就是厚积薄发,韬光养晦。 早朝结束,百官躬身拱手,送东宫离开殿中。 东宫仪驾离开,百官也陆续走出大殿。 陈修远原本是要等涟卿的,柯度快步撵上,“太傅。” “怎么了?”陈修远知晓柯度来,是替涟卿传话的。 “太傅,殿下让告诉太傅一声,今日先别等她。晨间的时候,殿下原本是要去寝殿见天子之后再去早朝的。但去的时候,天子疲倦未醒,殿下等了些时候,寝殿又传了太医给天子诊治,殿下又等了很久,太医还在,陛下便让大监同殿下先来殿中早朝,等早朝结束再去见她。” 柯度说完,陈修远些许意外,他是没想到涟卿还未见到天子,因为昨日是天子让涟卿这个时辰入宫的,那就是天子也没料得这个时候需要太医诊治,他猜天子应当很不好。 但今日,天子是一定要见涟卿的。 “我知道了,柯度,替我同殿下说声,我稍后有些事,先要离宫一趟,晚些再回东宫。” “是。” 等柯度离开,陈修远身侧有几个官员经过,陈修远刚好听到私下议论着,“今日好像没见到信良君,信良君没来早朝?” “生辰宴那日的场面,让信良君怎么出现啊?” “信良君是离京了吗?” “哪能!就算要立即走,兵权交接也要时间,早前虽然是平远王世子领了虎符,但流程总要走完。” “也不知道信良君这次会不会被定远侯府的事情牵涉。” “……” 几人的说话声随着脚步远去,陈修远也想起昨日殿中之事,他也没看到信良君,但他大抵能猜到信良君去了何处。 转身时,又恰好看到卓逸同魏相在一处驻足说话,陈修远迎了上去,“魏相,世子。” 魏相和卓逸都停了下来,寒暄道,“太傅。” “昨日晨间见世子受伤,眼下如何了?”陈修远记得在殿中的时候,见到卓妍替卓逸包扎过伤口。 “劳太傅挂记,无事。”他性子偏冷,极容易让人听出拒人千里。 “魏相,太傅,卓逸告退。”卓逸虽然性子偏冷,但见岑远上前,知晓他同魏相有话要说。 陈修远与魏相并肩,两人的官袍是一个颜色,走在一处也显眼。 周遭不断有官吏问候,两人不时被打断,但也继续说着。 “太傅昨日见过天子了?”魏相问起。 “是。”魏相跟前,陈修远未曾隐瞒。 魏相看了看他,继续问道,“太傅怎么不问旁的?” 陈修远笑道,“没什么要问的。” 魏相捋了捋胡须,笑眸看他,“太傅不好奇?” 陈修远应道,“宫宴上的事,在宫宴之前,陛下应当都同魏相提起过,我想魏相很清楚;至于细节,问不问都过去了。” 魏相也会意笑了笑,“太傅什么都知道。” 陈修远轻声道,“是陛下什么都知道才对。昨日大殿上东宫与魏相都没有说太多话,昨日之事,即便做得再周全,也会让朝臣忌惮。忌惮是把双刃剑,是好事,也是坏事。所以天子将这些都揽下,是希望在朝臣这处,东宫是一个崭新的开始,而魏相又是朝中肱骨,东宫与魏相都不参与其中,也不会让百官忌惮,天子的安排周全,也费了不少心思。” 被他一语道破,魏相驻足看他,“太傅。” “魏相请说。”他也停下。 魏相双手背在身后,一声长叹,“陛下为了这一日准备了很久,是一心想替东宫扫清障碍。如今,几大世家的势力陆续被拔.出,定远侯府的余孽也开始陆续清除,朝中看似是安稳了,但这些毒瘤拔出,总归尚有顽疾,冰冻三尺也非一日之寒,陛下不得不提前做应对。” 陈修远清楚,“陛下若是想动这些人,很早就可以动,能等到这个时候,应当是准备周全了,也有朝中的应对之策。” 魏相笑起来,“太傅通透。” 陈修远也笑,“浅薄之见。” 魏相又道,“对了,太傅,东宫临政了,太傅在朝中的职务也要抽空定下了,陛下让老夫与太傅商议。” 陈修远心底澄澈,“东宫年少,临政既监国,不懂的尚多,压力应当很大,朝中的职务可否暂缓?下官先专心教导殿下。” “老夫也是此意。”魏相欣慰,“东宫身侧有太傅在,老夫放心多了。” “竭尽全力。” 魏相又提起,“殿下监国之后,有些事,便要从政事堂移至东宫,翰林院届时也会有人往返,明日起,东宫怕是要热闹了。” 陈修远会意,“下官会同东宫一处。” 魏相再次颔首,“两月过后是祭天,祭天大典之前,太傅恐怕都要辛苦些,殿下最好在祭天大典前的这两个月熟悉朝政。” “好。” 两人在中宫门处分开,各自上了马车。 魏相往政事堂去。 陈修远也上了马车,陈壁还在应对岁之的事,驾车的人是陈淼,“太傅。” “去西郊马场。”陈修远吩咐。 “哦!”陈淼应声。 放下帘栊,陈修远在马车中落座。 信良君应当在那处。 车轮滚滚往宫外去,陈修远脑海里都是宫宴时信良君的话。 ——君为君,臣为臣,我沐兰亭没有僭越之心。天子在,便为天子马首是瞻。外驱异族铁骑,内平动乱。我没有不臣之心,日后也不会有! 西秦朝中,也许唯一一个诸事以天子为重的人就是信良君。 魏相心里有江山社稷。 但信良君眼中是天子。 而天子也笃定信良君不会背叛她,所以不惜拿信良君当诱饵,逼定远侯就范,最后,又当众揭穿信良君的身世,断了信良君的后路。 其实,天子才是最会拿捏人心和权术的一个。 “怎么又是你?”信良君躺在草坪角落处,目光幽幽看向他。 “嗯。”陈修远上前。 信良君沉声,“这次又来做什么?涟卿的事不是已经顺利了吗?” 陈修远在他身侧落座,轻声道,“我来看看你。” 信良君撑手坐起,轻嗤一声,“生辰宴之后,全京城的人都躲着我,唯恐避之不及,你倒好……” 陈修远纠正,“生辰宴之前,全京城的人也都躲着你。” “也对!”信良君轻哂,“放在早一月我肯定想不到,会来这里寻我的人竟然是你。” 陈修远笑了笑,没说旁的。 “这次又做什么?”他问起。 “请你喝酒。”陈修远说完,看向陈铭和陈穗两人,两人将装酒的篮子拎上前。信良君印象深刻,又是这两人。 信良君伸手拿起一壶“醉生梦死”,慢悠悠拔开,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蒙汗药?还来第二次?” 陈修远认真,“这次真是醉生梦死和三杯倒。” 看他一本正经的模样,信良君好气好笑,“岑远,你嘴里到底几句真话,几句假话?” “真的。”陈修远如实道,“我告诉过你,我有个朋友在南顺,她每年都会给我准备几壶酒,这是真的。” 信良君才不信,但还是饮了一口。 饮完之后,当即皱了皱眉头,“我真是信了你的邪,岑远!” 陈修远笑开。 信良君也笑开。 酒过三巡,其实都没怎么说话,算酒逢知己。 冠盖曜容华 第106节 等到一篮子假酒喝得差不多了,信良君又问起,“岑远,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入京做太傅?” 他轻叹,“没办法,心上人在。” “噗!”信良君险些呛到,“你继续。” 只是他还未开口,信良君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你别告诉我,你心上人背着你同人跑了,你来逮人的?” 陈修远皱眉,“差不多吧。” 信良君再次笑开,“那你来做太傅干什么?找你心上人去啊。” “嗯。” 信良君好气好笑,“嗯什么?” 陈修远看他,“她失忆了,记不得我了。” “噗!”信良君再次被呛到,“你到底哪句话是真的?” 陈修远低头,“她给我的书信上说——各自安好,勿念。等我到了这里,才知道她失忆了,淮阳郡王府阖府上下都没了。她成了东宫,这朝中到处都是觊觎之人,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我做太傅,是因为她记不得我了,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信良君愣住,良久才开口,“岑远……” 他仰首饮尽这一壶酒,低声道,“信良君,天子的事我很遗憾,但世上没有一样的感同身受。浊酒践行,一路珍重。” 信良君忽然会意,为什么岑远会如此。 又启了一壶新酒,酒壶相撞,两人都仰首饮尽,信良君沉声道,“我回边关了,岑远,如果有事,召我回京。” “好。” 第067章 薨逝 陈修远醒来,已经是黄昏前后。 夕阳西下,远处的落霞在轻尘中轻舞,余晖拢在西郊马场上,好似镀上了一层金晖。 近处,有马场的小吏开始陆续掌灯。 都这个时辰了…… 信良君应当已经走了。 他重新阖眸。 他真没骗信良君,这几壶酒真是许骄托人送给他的许府酒庄的酒。 上次许骄出使燕韩,涟卿也在,念念见了许骄就赖着不肯走,日日都要同许骄一处。 有几次他实在拿陈念没办法,就同涟卿、许骄一道带着念念去吃冰糖葫芦。 许骄同涟卿两人吃零嘴能吃到一处去,有一次在玉兰轩,许骄同涟卿说起许府酒庄的酒来,涟卿听得喜欢,许骄便说等回南顺,让人送酒来给她。 眼下这几壶就是,所以他这趟来西秦才会带着酒一道。 原本是给她带的,想给她惊喜。 但随之而来的,先是那封“安好勿念”的书信,再是淮阳郡王府走水,陈蕴失踪,等他到京中的时候,发现涟卿失忆,连‘没想好’都不记得…… 早前幕幕,如同脑海中的浮光掠影一般,分明都是不久前,却恍若隔世。 “主上。”陈壁见他醒了。 “嗯。”他收回思绪。 外人在,陈壁唤得都是太傅;没有外人,陈壁才会唤主上。 “信良君走了。”陈壁知晓他会问起。 他也撑手,从草场上坐起。 许府酒庄素有盛名,即便喝醉也不会头疼,只是还未彻底清醒。 “有消息了吗?”他是让陈壁去岁之口中套出洛远安的事,陈壁折回,应当是有定论了。 陈壁抱剑环臂,“有了。” 陈修远抬眸看想陈壁,眸间并无意外。他知晓洛远安在意自己的侄子侄女,岁之是洛远安的心腹,自然清楚,岁之会保全洛程和洛渺。 “说吧。”他起身,两人一面折回,陈壁一面道,“岁之其实不是洛远安入宫之后才跟着他,岁之是洛家的家仆,很早之前就一直跟在洛远安身边伺候,洛远安和洛家的很多事情,包括天子早前同洛远安的事,岁之都很清楚。他早前没松口,是因为谨慎,即便我告诉他宫中发生的事,他有几分相信了,但也缄口,后来我带他回了趟京中,京中到处都能听到上君替天子挡了叛贼的一刀,迄今昏迷不醒,也不知道能不能再醒过来,而定远侯谋逆,天子已让大理寺全权处置,就这样,他知晓大势已去,他要替洛远安护着洛程和洛渺,所以,都说了。” “说吧。” 陈壁兴叹一声,“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但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 陈修远皱眉看他:“……” 陈壁赶紧继续,“岁之口中,早前的洛远安同洛程一样,是个风光霁月的世家公子。虽然洛家在西秦国中日益没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说用度挥霍,但至少衣食无忧。洛远安幼时不在京中,而是一直在老家陪着曾祖父,后来曾祖父过世,他才来了京中,因为他很小的时候父母就不在了,京中的其实是伯父伯母,所以曾祖父死后,他才来了京中投奔。那时候的洛远安颇有些小版姜容的意味,刚入京中的时候也就十来岁,但生得好看,学识很好,人很安静,与世无争,是真的可以一个人捧一本书就可以在一个安静的角落坐上一整日那种……” 陈壁说到此处,陈修远想起了涟卿。 涟卿也是。 他记得第一次在淮阳郡王府见她的时候,她就安静得在苑中的暖亭中看书,满苑子的孩子在斗蛐蛐,玩草编蚱蜢,只有她一头扎进书海当中,一旁的嘈杂就似听不见一般,看得认真。 在一群孩子中,她是最特别的一个。 不仅好看,而且,专注。 那时涟恒就同他说看,“看到没,这就是我们家祖宗,饭可以不吃,书不可以不看。” 他记忆中涟卿小时候就是如此…… 眼下听陈壁说起洛远安早前的事,他忽然想起涟卿告诉过他。 ——卓妍同我说过,我早前同她说起我不想当储君的事。天子同上君膝下无子女,心中肯定遗憾,眼下要把储君之位给旁人,一定不会想给急功近利的人,所以那次觐见天子的时候,我张口便叫了一声姑母,特意让天子觉得我别有用心,好尽快出局。旁人都在天子跟前谦虚,恭敬,诚恳,谨慎,我唤了这一声姑母之后,就光明正大躲去角落里看书了。结果遇到了也在那里看书的上君。好像说了许久的话,后来才知道他是上君。上君喜静,立储的事上君又在避嫌,没参与,挑了清净处看书,我是那个时候遇到洛远安的…… 所以,洛远安是那时认识的涟卿。 涟卿同他一处说了许久的话,同他一样喜欢看书,也能说到一处去,也生得好看,洛远安是那个时候觉得涟卿特别的。 “主上?”陈壁见他出神。 “继续。”陈修远沉声。 陈壁照做,“好像是有一年宫宴,洛远安随伯父伯母入宫,遇到了天子,那时候还是公主。两人年纪相仿,也机缘巧合,也算在京中一道长大,京中都知晓他们两人要好。虽然洛家渐渐没落,但那时的洛远安是温润如玉,眼下的姜容是什么光景,当时的洛远安就是什么光景。天家也很喜欢洛远安,就等着天子及笄,就会赐婚,所以也没有什么定亲之说。后来,就生了景王之乱。当时宫变持续了三日之久,而城门口,禁军与乱军,还有后来护驾的驻军与乱军之间更是激战了至少十余日,那时候天家,皇子公主,几乎都在宫变时死了,就剩了那时候的天子。” 陈修远迟疑看他,“为什么天子能活下来?” 陈壁再次兴叹,“说来也巧合,景王之乱当时,正值宫宴,百官晨间很早便携了家眷入宫,宫宴结束也是很晚的事。这样的宫宴,人多,眼杂,也顾及不到每一个人,也赶巧那日天子同洛远安偷偷约好趁宫宴那日溜出京中,所以洛远安没有入宫,天子当时正假借不舒服回寝殿休息,其实躲去了隐蔽之处,想悄悄溜出宫去。就在那个时候,景王逼宫,乱军兵临城下,天子虽然没来得及溜出宫中,但因为藏得好,所以幸免于难。而洛远安在京郊没有等来天子,却等来了乱军封.城,围城。洛远安其实是有能耐的,不知道他当时怎么混入了京中,他是担心天子的安危,但宫中根本进不去,洛远安只好回了府中。但刚回府中,就听闻了噩耗——景王逼宫,要逼朝臣和世家站队,就一定会拿人开刀。大一些的世家原本就是景王要拉拢和威胁的对象,所以安全,反倒是洛家这种没有什么实权在手,又没落的世家,就自然而然被景王拿来开刀。洛远安回府中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洛家当时入宫的人,都没了……” 陈修远微微拢眉。 一个人的心性如果会扭曲,总有变故。 这应当只是开始…… “继续。” 陈壁继续道,“当时洛程和洛渺还小,又生着病,所以洛家并没有带他们兄妹二人入宫。除了洛程和洛渺兄妹,洛家剩下的,也都是老弱妇孺,幸好洛远安回了京中,否则,当时兵荒马乱,又没有能撑事的人在,洛家这些老弱妇孺怕是也难安身,幸亏有洛远安斡旋。但好景不长,再过一日,就听说景王杀了天家,所有的皇子公主都未能幸免,洛远安当时整个人都沉默了,听岁之说,洛远安三天三夜没进食,没喝水,也没说话……” 陈修远微微垂眸。 洛远安与天子之间,至少那个时候,是刻进心底…… “后来呢?” 陈壁应道,“后来护驾的驻军在城门口同乱军激战几日,攻破了城门,持续了十余日的景王之乱就此终结。京中上下都松了口气,景王之乱结束,雨过天晴,但洛家的噩梦却来了。” 陈修远看他,记得他上次说起过洛家遇人寻仇。 应当也是从此处开始的。 “虽然景王之乱让京中动荡,但很快,这种动荡,在几大世家眼中反而成了契机,而洛远安在几大世家眼中就成了祸患。这些世家拿洛家老弱妇孺的性命做威胁,逼洛远安给天子写了断绝的书信。所以后来听到的坊间传闻,大都是天子即将大婚,洛远安黯然离京。但其实,洛家是被这些世家安排的人押离了京中。” 陈修远皱眉,“不是只有他同洛程和洛渺三人吗?” 陈壁轻叹,“原本有十余二十人是后来发生了变故……” 陈修远多少有些猜到了。 陈壁继续,“这些人名义上护送洛家回南边,但实际背后的这些世家都对洛远安芥蒂,他们不会自己动手,会让这些人动手。所以离京的一路,洛家一直被被胁迫,扣押,迫害,洛远安自己也被欺凌,岁之是说,哪怕这些人没有自己动手,但每至一处,都会找人羞辱洛远安,到敏城的时候,敏城城守是世家的人,还让洛远安学狗叫……那时洛家只剩洛远安和洛程,洛渺了,洛远安走投无路,想过了断,但他若死了,洛程和洛渺也活不来,所以洛远安即便再难堪,再借故被打得奄奄一息,也撑了下来,也是这些人不想他死那么容易……但后来,洛程和洛渺高烧了一场,烧退之后,洛程的双目失明,这件事成了压在洛远安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那时洛远安身边的人只有岁之,洛远安铤而走险,让岁之带着洛程和洛渺兄妹两人逃走,自己引开其他人,后来发生了什么,岁之也不知道,只知道后来的两三年,他带着洛程和洛渺东躲西藏,一直没见过洛远安,也以为,洛远安死了,可在第四年的时候,洛远安来找他们了……” 陈修远不由皱眉。 陈壁看向他,“也就是这时候起,洛远安好似变了一个人。” “变了一个人是什么意思?”陈修远沉声。 陈壁知晓他猜得到,也如实道,“虽然还是同早前一样,对侄子侄女温和,对旁人也温和,但岁之总觉得哪里不对。以前的洛远安犹如一块温玉,这个时候的洛远安就似玉碎瓦全之后,还作温玉的锋利碎石,温和里,处处藏了黯沉。而更重要的是,那个时候,洛远安身边多了不少侍从。” 陈修远诧异,侍从…… “洛远安同岁之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岁之知晓他是变了,但他对之前的事闭口不提。后来岁之有一次偷偷跟着他,才知道……”陈壁停下,不知道当怎么说。 “才知道什么?”陈修远问。 陈壁低声,“总有一些偏安一隅,又手握当地是实权的世家贵胄夫人……” 陈修远没说话了。 陈壁也一语带过,“这些年,洛远安做得都是这些事,岁之不知当时发生了什么,但洛远安清高心性,如果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许是因为相貌好,也会讨人欢喜,满腹诗书,而且还是早前天子跟前的人……所以不管主动,还是被迫,洛远安侍奉过不少这样的人。” 陈修远缄声。 陈壁叹道,“那时洛远安就不是早前的洛远安了,是一个极其有心机,城府,却继续维持着温和儒雅,满腹诗书,也懂得掩藏自己心思和情绪的洛远安。很快,那些世家的爪牙就被洛远安一个一个除掉,甚至这些世家里,有一个吴家,竟也没人知道是洛远安做掉的。” “他怎么做掉的?”陈修远皱眉。 “要不怎么说洛远安不是以前的洛远安了,他心机和城府很深,能哄世家夫人欢心,也能慢慢将这些权势拢在手中,他原本就行事谨慎,没给自己留把柄,蛛丝马迹也都清除得很干净。依靠这些,他一个一个报仇,然后一点点在南边立足。到这个时候洛远安早就从风光霁月的世家公子,变成一个极有手腕的人,也将目光重新放回当初迫害洛家的这些世家身上。后来天子南巡,他原本就有目的,就带着目的回京做了西君。后来,洛渺同定远侯的孙子走到一处,定远侯都是睥睨洛远安的,但那个时候洛远安已经是上君,双方都有制衡,妥协。而自从洛远安做了上君,同早前的上君相比,朝臣都觉得洛远安温和,与世无争,也不插手朝中之事,反倒让苦世家久矣的朝臣都站在了洛远安这处。天子与洛远安在各自经历了这些年后,好像都心照不宣,没去戳破早前,而是在一处,一点点将世家边缘化。但没过几年,这样的平静忽然被天子一场大病打破。天子一病几年,起初还好,后来朝臣就开始谏言,要天子立储。这个时候起洛远安也不得不开始重新打算,天子从宗亲的名册中挑选了子弟入京,洛远安是那个时候见到的殿下……” 陈修远目光黯沉下去. 那个时候的洛远安已经不是以前的洛远安,他兴许心里装着天子,但又很清楚,如果天子没了,涟卿要是不想被世家当做傀儡,就只有依靠他,所以洛远安有恃无恐,将涟卿当成禁.脔,甚至,他心中早前天子的替身。 “再后来的事,主上都清楚了,殿下失忆,淮阳郡王府也没了,但岁之咬定不是洛远安做的。”陈壁看他。 陈修远相信,因为天子也这么说过。 他甚至相信,天子是知晓洛远安身上发生的事,所以愧疚,容忍,给他机会悬崖勒马。 洛远安左后替天子挡的这刀,是全然出于情谊?未必。 冠盖曜容华 第107节 但没有情谊,只是权宜,更不会。 人原本就是复杂的,朝代的更迭,但凡有一丝变故,落在一个身上都有可能不堪重负。 洛家的变故,成了压死洛远安的稻草。 思绪间,正好行至马场正门口,而不远处,陈淼骑马而来,“主……太傅!” 陈淼跃身下马,整个人都气喘吁吁,是一路快马至此的。 “怎么了?”陈修远看他。 陈淼喉间轻咽,一字一句道,“太傅,天子驾崩了……” 陈修远愣住,以为听错。 陈淼继续道,“殿下留在宫中守灵,暂未回东宫,魏相遣人请太傅尽快入宫。” 陈修远想起柯度早前说的,天子很不好,所以东宫晨间去寝殿并未见到天子,但他没想到天子驾崩了…… 陈修远轻声,“信良君什么时候走的?” 陈铭应道,“不久,眼下应当刚到城门口。” 陈修远缄声。 * 城门口,十余骑飞驰而过。 信良君出入城门从来都是不需要盘查的,眼下出了城门,往北而去,马蹄飞溅,很快经过十里亭。 前方的侍卫勒紧缰绳停下,也转向他,“将军,是御史台的郭老大人。” 信良君也急停。 御史台郭老大人,信良君想起天子口中所说,当年先帝写那封绢帛时,就是郭老大人在。 信良君尊重,“老大人。” 郭老大人轻声道,“信良君,可否借一步说话?” 信良君顿了顿,他的身世早已昭告天下,也没什么秘密,信良君未从马背上下来,直言道,“有什么,老大人直说吧。” 郭老大人看向他,一声轻叹,“信良君,天子驾崩了。” 信良君整个人僵住,似是不相信,又似是没来得及反应出来喜悲,而心底某处却似轰然倒塌,悲从中来…… 天子驾崩了。 第068章 还有我 “什么时候的事?” 他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又沉声问起。 “就早前。”郭老大人也沉声,“老臣正好在天子跟前。” 郭老大人见他眼底碎莹,似是隐约藏了悲恸和窒息在,透不过气来。 又是一段冗长的沉默。 信良君眼眶微红,如同那时的战场,仍由看不见的黄沙掩了腥风血雨,只留了风沙迷眼…… “信良君,陛下让给信良君的。”郭老大人从袖袋中掏出一枚锦囊,双手呈上。 信良君颤颤接过,锦囊中的东西,他没拆开也知晓。 是那枚绿宝石…… 他最后给她的那枚绿宝石,平安喜乐。 他喉间哽咽,似是被人扼住了喉咙,隐隐喘不过气来…… “天子,有说什么吗?”他声音略带嘶哑。 郭老大人看着他,沉下声音道,“没有。” 他顿住。 郭老大人叹气,“天子弥留时,说不出话。” 忽然这一瞬,信良君愣住,眼中氤氲再不受控制一般,好似剜心。 “信良君,老臣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郭老大人其实从方才就开始迟疑。 信良君点头。 郭老大人看向他,“其实,宫宴的时候,陛下并未说出实情,原本,应当也不想让老臣提起的……” 郭老大人摇头轻叹,“信良君,天子并非特意想提起信良君母亲,事前也叮嘱过老臣,如果定远侯没有拿出那份绢帛,就不要再提起信良君母亲之事,即便提起,也她来提,老臣应是。如今天子已逝,老臣还是想将事情告知于信良君。” 信良君看他。 郭老大人垂眸,低声道,“其实,信良君的母亲离开侯府之后,并不是诸事顺遂,也遇始乱终弃,此人郁郁不得志,也对信良君的母亲多有拳脚相向,后来沉迷赌场,贪酒误事,又不知晓信良君母亲身份,险些将人抵给赌坊……” 信良君僵住。 郭老大人低头,“先帝救了信良君的母亲,信良君的母亲感激先帝,所以在危险的时候,替先帝引开了追兵,后来一切平定,才发现其实有了早前之人的身孕。信良君的母亲体弱,也因为早前的不顺,身子一直不好,月份大了,若是用药拿掉孩子,人也会保不住。信良君的母亲也曾回过侯府,但老侯爷那时在气头上,侯府不接纳,信良君的母亲生下信良君后,郁郁而终。先帝念着信良君母亲救命之恩,认了信良君做养子,亲自照顾。这才是事情的始末,但天子未曾说起,是在尽最大的可能维护信良君,并非特意;若天子要特意,又何必绕过这些?” 信良君整个人轻颤着。 “天子想维护信良君,但也有迫不得已的苦衷,若不在朝堂上了断了旁人的心思,日后还会有第二个定远侯,再一个定远侯,以信良君的身份掀起波浪,这对西秦无益,也是天子不想看到的。信良君,如今天子薨逝,老臣却不想信良君心中同天子再有间隙,所以才将此事寻了机会同信良君说起,信良君心中勿生偏颇。” 郭老大人说完,信良君攥紧指尖。 ——其实陛下可以不用提起我娘亲。我从来就没想过要觊觎你的皇位,涟卿的也是。你不必为了断了旁人的念头,在百官面前说起我母亲,她已经过世了…… ——没有以后了,陛下是天子,一切都在陛下的鼓掌之中,陛下也不需要我在京中了。兰亭告退,日后,兰亭不会再回京。 信良君指甲掐进掌心的肉里,渗出丝丝血迹。 七月天,阴晴不定,忽而电闪雷鸣。 “信良君,老臣要说都说完了,告辞了。”郭老大人朝他拱手。 信良君握着手中的绿宝石,一言未发,直至大雨如注,自空中倾斜而下,好似一层保护的盔甲,让眼底的碎莹不再隐忍,夺眶而出,掩在倾盆大雨里,看不出端倪。 马车上,侍从问起,“大人,不等信良君一道吗?” 郭老大人沉声,“不等。” 放下帘栊前,郭老大人又看了信良君一天,想起天子说起的,他不会回京了…… 车轮滚滚驶回城门口的方向,很快,一路上便大雨滂沱,电闪雷鸣。 马车行出去很远,郭老大人还是撩起车窗上的帘栊,远远朝身后看去,只见信良君还在原地。 侍从见他眼中迟疑,遂又问起,“大人,要停下吗?” “不用。” 帘栊刚放下,大雨中,信良君跃身上马,勒紧缰绳回头望了望远处的城郭,重新勒马转身,驾! 身后的几十余骑也跟着他策马,没有再回头。 天子薨逝,这京中,原本也没有再值得他留恋的…… 脑海中的浮光掠影,也如同走马灯一般,一幕幕随着马蹄飞驰着。 “以后阿姐去何处,我就去何处!” “刚才不是还说要做大将军吗,这就变了?” “做大将军就不能同阿姐在一处吗?” “你有你的责任,我也有我的责任呀!你的责任是保家卫国,我的责任……就是继续当米虫!” 大雨滂沱,犹如锋利的刀剑,将记忆里的笑声与现实撕裂开来。 身后的城郭如同一幅晕染的水墨城关,在大雨和马蹄声中渐渐远去,如海市蜃楼…… * 陈修远入了宫中,一路有内侍官领路。 宫中各处都已经挂上白事用的白布与丧幡,宫人也各个身着孝衣,腰间缠着白布,整个宫中都沉浸国丧的氛围中。 内侍官领路到殿外,大监刚同旁人说完什么,独自摸眼泪的时候,余光瞥到陈修远这处,遂连忙上前,拱手道,“太傅。” 陈修远循礼,“大监。” “殿下还在殿中守着,太傅请随老奴来。” 天子膝下没有子女,涟卿是储君,也唤天子姑母,天子过世,涟卿应当替天子守灵。 大监领着陈修远穿过苑中,苑中有不少朝中官吏在,还有魏相。 旁人都与陈修远颔首致意。 等入了殿中,陈修远驻足,天子的灵堂设于此间,一侧,是披麻戴孝跪着的涟卿,眼眶是红的,整个人也有些木讷,听到脚步声,也只是眸间位置,还是大监上前,“殿下,太傅到了。” 涟卿抬眸看他。 陈修远微微拢眉。 早朝的时候还不是这幅光景…… 他记得上次见她这幅模样,还是带着涟恒的书信来燕韩躲避的时候,举目无亲,家中之人生死未卜,她也是这样红着眼眶看着他,他心底好似钝器划过。 陈修远上前,掀起衣摆,朝着殿中恭敬叩首。 等起身的时候,轻声道,“殿下。” 她看着他,因为太过熟悉,所以连称呼都敛去,直接道,“天子走了……” 短短一句,没有多少情绪,又藏满了所有情绪。 大监会意退开,也屏退了左右。 陈修远上前,在她跟前蹲下,温声道,“阿卿。” 许是周围无人,又看见他,她声音轻颤着,“岑远……” 冠盖曜容华 第108节 这里是宫中,她唤得都是岑远。 她喉间哽咽,他温和道,“嗯,我听着。” 她看着他,有一刻,她想紧紧拥住他,什么都不想,也什么都不说,但也知晓不妥。所以即便她跪着,他蹲下,但也保持了适当的距离。 “我,我看着姑母走的。”涟卿这一句触到他心底。 他听得出她这一句藏着的复杂和难过。 “她同我说……”涟卿咬唇,有些说不出来。 他安静看她,“慢慢说,不急,我听着。” 她看着他,眸间似涌上晶莹,“她同我说,别难过,病了这么久,终于可以不用那么难受了。” 陈修远微微怔了怔,没有出声。 但涟卿口中的这一句好似点醒他,天子再是如何运筹帷幄,她都病得极重,每日睁眼,首先忍受的先是病痛,而后才是其他。 数年如一日…… 陈修远拢眉,似是想到什么一般,也没有开口。 涟卿继续道,“她后面意识不清了,望着半空,声音断断续续说着,可以去泛舟,踏青,喂锦鲤……” 涟卿哽咽。 ——人一旦开始频繁回忆过去,就是力不从心了。 这是他告诉涟卿的。 涟卿继续道,“她最后把我认错了,同我说,母后,我有些冷……” 这一句,涟卿眼中的碎莹再忍不住,顺着脸颊滑落。 他心底好似揪起。 涟卿看着他,眼泪似珍珠般滑落,却忍着尽量不出声,也手足无措。 他温声,“小尾巴,想哭就哭吧……” 她再忍不住,哭声溢出喉间,似是再收不住。 他看着她,心底澄澈,不止天子这处,天子这处是契机,还有过世的淮阳郡王夫妇,还有涟宋,涟恒…… 这些即便记不得,也藏在心底深处,总要有出处。 从他抵京开始,看到她的每一刻都在小心翼翼,一步都不敢错。 这些复杂的情绪,存积在一处,是应该好好哭一场了…… 殿中并无旁人,他指尖抚过她眼角。 她眼中挂泪,愣愣看着他。 “小尾巴,你还有我。”他轻声。 “冠之哥哥。”她唇间轻颤,“你会离开西秦吗?” 他微怔。 “你会离开西秦,回燕韩?” 她看着他,她身侧真的再没有旁人了…… 他再次伸手,轻轻抚上她眼角,温和道,“不会,我会留在西秦。” 她眼中朦胧。 他伸手刮了刮她鼻子,“小尾巴在啊。” 她鼻尖通红,没说出话来。 大监正好入内,看到了,便也低头。 能在天子身边伺候的,都有眼力。 如今天子已逝,东宫的事,看出端倪也不是端倪,大监拱手,“太傅,魏相有事与太傅商议。” “好。”陈修远应声。 “我稍后回来。”他起身,朝大监道,“大监,水。” 大监会意,殿下的嘴唇都是干涸的。 * “魏相。”陈修远上前。 “太傅。”魏相身侧也无旁人,方才是在想事情,眼下见了陈修远上前,也问起,“见过殿下了?” 陈修远颔首,“是。” 魏相叹道,“天子驾崩,殿下一时还未能接受。淮阳郡王府出事,殿下失忆,回京后,殿下一直都是天子在照顾,接受起来。恐怕也需要时间。” 魏相双手背在身后,感叹道,“多事之秋啊。” 陈修远只是听着,没有接话。 虽然猜得到天子病情加重,却为了生辰宴,不得不做很多事情,宁肯折寿,却没想到这么快…… 他仿佛才刚入京,也好像才刚认识天子,又忽然间物是人非。 陈修远心中感叹。 “天子过世前,已经交待过朝中诸事。这些年虽然天子一直在卧病,但对朝中的事情都很清楚。太傅应当也猜到了。”魏相的声音再次在耳畔响起。 陈修远点头。天子敢在生辰宴上这么冒险,是知晓定远侯和几大世家会在生辰宴上发难,所以顺水推舟。天子浸.淫朝堂十余年,很清楚什么应当做,什么不应当。朝中之事有都已经安排好,不会再让朝中陷入僵局。 魏相又道,“天子薨逝,依照组织,殿下要守孝一月,礼部将登基大典放在了月余之后。所以在登基大典前,东宫都会以储君的身份监国。” “明白了。” 魏相又捋了捋胡须,今日一整日,略微有些累了,也继续道,“天子这么一走,东宫这处要多仰仗太傅。” “下官当竭尽全力。” “天子不易,东宫也不容易,老臣当年也是看着陛下一步一步都到今日的……”魏相忽然有感而发,声音到了这处,又戛然而止,良久才道,“老夫要守的先是西秦江山,不负先帝所托。但天子的选择,老夫同样尊重。” “所以,魏相不想再做帝师了。”陈修远想明白了。 天子才是魏相的学生,而且是魏相教过最聪明的学生,所以那个时候涟卿刚回京中的时候,天子才会让魏相去教导功课。 “礼部已经在操办国丧之事了,七日后陛下将葬于皇陵之中,结束后,东宫便要前往寒光寺,替天子供奉。”魏相再度看他,“朝中之事连着国丧,之后又是祭天,中途时间太紧,老夫未必能同殿下一道去寒光寺,还请太傅陪同东宫一道。” 应当的。 魏相说完,脸上还有愁容在,也没出声了。 两人并肩,目光也看向远处。 天子的时代结束了,西秦又会迎来新的女帝。与早前的世家林立,把持朝中不同,如今正是百废俱兴的时候。 但百废待兴原本也是双刃剑。 更需要时间。 辞别魏相,陈修远重新回了殿中,涟卿还跪在一侧,他远远看着她。 ——朕希望涟卿能做一个真正受人敬仰的君主,朕没做到的,她能做到,朕有遗憾的,她没有。 ——朕也想知道,你会不会为了涟卿留在西秦? ——朕觉得你会。 陈修远淡淡垂眸。 第069章 不二臣 生辰宴刚过,一向在国中只手遮天的几大世家相继倒台,定远侯府之乱得平,原本应是举国欢庆的好事,却因为天子薨逝,忽然蒙上一层阴霾。 天子久病,膝下无子,遂从宗亲中立了淮阳郡王之女为东宫,所以国中上下其实都对天子的病情都有所准备。只是因为生辰宴上,天子同时拔掉了几大世家和定远侯府这几颗毒瘤,朝中都在感叹天子的运筹帷幄,也在想生辰宴上天子似无事的模样,是不是早前的病情是装出来,麻痹几大世家和定远侯府的? 虽然有猜测在,但谁都没料得天子翌日驾崩…… 天子驾崩,进入国丧。 朝中休沐七日,只有要紧的事情,官员才会入宫同魏相商议处置。 魏相这几日也近乎都在宫中,一面处理朝中之事,一面照看天子丧事,还有东宫。 大丧七日,举国悲痛,京中禁所有喜庆之事,百姓也服素缟。 国丧会持续一月。 七日过后,由禁军护送东宫,送天子灵柩至皇陵下葬。 至此,休沐结束,朝中停摆诸事开始陆续恢复正常,步入正轨…… 但涟卿是储君,还要去趟寒光寺。 寒光寺是皇家寺院,天家入皇陵后,涟卿要去趟寒光寺替天子做法事,听诵经,而后方才回京。 途中往返需要三日,这三日不早朝,期间由魏相主理朝政;等三日后涟卿回京再行早朝。 临近七月末了,大雨多了起来。 路不好走,马车也行得慢。 涟卿在马车中看着奏折,这些都是魏相早前转给陈修远的,让他这几日就要开始带着她熟悉朝政。 而熟悉朝政最好的方法,就是看折子。 车轮滚滚,雨声却落在马车顶上,平日里听来嘈杂的,眼下去似夏日里的一抹宁静。 涟卿翻着册子,想起上期去寒光寺的时候,还是同上君一道。 这次…… 涟卿抬眸看向案几对侧的陈修远,他也在翻着折子,却明显比她更认真。 她多看了他几眼,他指尖轻敲桌沿,示意她认真。 冠盖曜容华 第109节 她重新低头看了几行,还是迟疑问起,“我忘了问老师,上君怎么安置?” 早前天子在位,上君掌管宫廷之事,自然是在宫中;但眼下天子已经下葬,上君留在空中或是不留宫中,都能说得过去,这样,大监也好,老师也好,总应当有人同她商议,或是知会一声。 因为早前的事,她一直对上君芥蒂…… 若是等国丧一过,她登基,迁入宫中,上君若是还在宫中,她恐怕很难同他相处。 她刚问完,陈修远就翻过手中一夜书册,应她,却未看她,“魏相让我同殿下说一声的,我忘了……” 又是一页书册翻过,陈修远淡声道,“天子留了旨意,等她下葬,就让洛远安离开京中,去京郊皇陵守陵。” 涟卿意外,“守陵?” 陈修远看了她一眼,轻声道,“天子是让他永不返京……” 永不返京?那是让上君一直留在皇陵守陵? 天子怎么会? 涟卿眸间诧异,陈修远却又平淡看着她,“天子应当是最了解洛远安的人,所以很清楚他应当在哪里。” 涟卿:“……” 涟卿语塞,但又觉他说得有道理。 守皇陵,永不返京,是彻底断了上君的心思,也断了上君的后路。天子留了他的性命,却也斩断了他最后的希翼。上君做的所有事情,天子都是清楚的。 涟卿想起上次去寒光寺的时候,那就是即便没有岑远,也会有旁人…… 涟卿想起生辰宴前,天子从暗格里取出信物给她,告诉她这趟来寒光寺时,去找早前宫中伺候的长津,取天子交托之物。 她当时想得是长津一直在寒光寺,那寒光寺中发生的事情,长津恐怕都清楚,长津清楚,就是天子清楚。 但眼下,时过境迁,涟卿才反应过来,天子会让她生辰宴之后去寒光寺取交托之物,是早前就知晓,生辰宴后不久,自己就会…… 几日过去了,涟卿的情绪才得以平复,但眼下,又似忽然回到早前。 “阿卿?”陈修远看她。 涟卿也抬眸看他,“就是,刚才忽然才想明白,陛下让我生辰宴后来寒光寺取交托之物,是一早就知晓,生辰宴后不久,自己就会……” 涟卿点到为止。 陈修远放下书册,有些话之前不准备说,当下还是开口,“天子久病,连寝殿都不能出,哪能一夜之间,就像生辰宴上神采奕奕?” 涟卿眸间微滞。 ——为君者,总有取舍,也要有牺牲,即便你眼下还未遇到,也不懂,但日后总有一日会懂。 ——谁都不是准备好了,才去这个位置上的,世事逼人。天子比东宫更难做。 陈修远没有再说破,见涟卿眼眶微微泛红,又抚上她眼角,“都过去了,天子做了她想做的事。” 涟卿颔首。 * 去寒光寺的一路都顺利,在寒光寺见到长津,凭借信物从长津手中取到天子交托的东西也都顺利。 一整日的法事,诵经,祈福,带着对死者的追思,也有对生者的期盼,都在梵音中一点点洗涤,升华。 明日晨间就要离寺,等回了禅房,涟卿才仔细打开长津给她的木匣。 木匣里是诏书和玉玺。 涟卿逐一看去,也猜到了十之八.九。 生辰宴上的事,都在天子的安排当中,但天子也担心会出纰漏,所以在寒光寺的僧人,眼下看是长津入宫的时候,将玉玺和诏书交给了长津,让长津放在寒光寺保管。 没人会想到这处。 所以,即便是生辰宴当天出了纰漏,诏书和玉玺还在。 难怪天子事前反复叮嘱,生辰宴上无论出什么事,都让她别开口,因为她不开口,旁人就不知晓她的态度。 无论是几大世家,还是后来的定远侯。 他们的目的,都不是取她的性命。 几大世家是想让她继续做在东宫的位置上,做傀儡;而定远侯,是想信良君上位,但无论信良君怎么上位,都是胁迫天子与东宫,原本就不算名正言顺,要安抚朝中和军中,也一定会留她的性命。 所以,即便当日在生辰宴上出了纰漏,或者是,天子在生辰宴上出了意外,她还是可以凭借手中的诏书,调遣驻军,平定内乱,以东宫的身份登基,而玉玺也在她手中。 天子早前就想好了退路…… 算无遗策。 涟卿看着手中的诏书和玉玺,很难想象,天子是如何从早前一个不谙世事的公主,一步步走到今日的…… 其实真正没有退路的人,是天子。 涟卿淡淡垂眸。 * 天子薨逝,朝中之事还亟需处置,涟卿一行并未在寒光寺久留。 翌日晨间,方丈领着一众僧人将涟卿送至寺门口。 辞别后,大监撩起帘栊,涟卿上了马车。回京要一整日路程,晨间走,应当入夜前后能抵京。 多事之秋,也顾忌不了行夜路,只能路上警醒。 陈修远未上马车,是有旁的事情。 涟卿在马车上翻着奏折。 这些日子都习惯了同陈修远一处,今日他不在马车中,她好像有些不习惯…… 临到晌午,马车缓缓停下,柯度撩起帘栊,涟卿才见陈修远折回,上了马车中,大监会意退了出去。 “是朝中有事?”涟卿问起。 方才京中来人,应当是魏相遣来的,是有事告知陈修远。 陈修远在案几对侧落座,如实道,“是洛家的事。” 上君?涟卿看他。 窗外是车轮滚滚碾过石子的声音,马车内,陈修远同她说起,“天子让洛远安守陵,是断了他的后路,但也会有所补偿。定远侯府谋逆,满门被抄,眼下都在一并押往大理寺牢狱受审的路上。入了大理寺,□□,斩首,流放,定远侯府无人能幸免,天子留下了洛渺……” “上君的侄女?”涟卿早前听他提起过。 陈修远点头,“是,方才魏相让人知悉一声,天子留下了洛渺,说是洛渺在押往京中途中暴毙,人换了出来,也换了身份,日后是不会同定远侯府再有瓜葛了。” 陈修远看她,“其实,原本洛远安行事就谨慎,洛渺在定远侯的身份就是假的,如今算是换了回来,重新叫回洛渺了。” “那她?”涟卿欲言又止。 即便她一人还活着,但定远侯府阖府上下都难逃此事关联…… 陈修远凝眸,“阿卿,天子留她是因为洛远安的缘故,但她日后会如何,不是天子想的,你也无需在这些事情上多费思虑。无论是天子留下洛渺,还是让我交出洛程,都是对洛远安维护和弥补。让洛远安守陵,永不回京,就是变相的拘.禁,弥补,就是洛家其余的人还活着。这原本就是天子与洛远安之间的博弈,即便洛远安手中还握着旁的底牌,他出不了皇陵返京,再多的底牌在手中都是废纸,除非他抗旨。” 涟卿拢眉,“你是说,上君手中还有底牌?” “嗯。”陈修远如实说起,“洛远安在入宫之前,手中就握了南边一些势力,这些年在朝中,更是收买了不少人心。他许是想过要做什么,但最后没有,他与天子之间的博弈参杂了少时的情谊,也有后来的携手与世家抗衡,还有天子病重的照料,更有,两人对未来之事的预判,猜测,和制衡……” 陈修远微顿,而后看她,“包括你。” 涟卿也看他。 陈修远轻声,“你不是说过,洛远安前后的态度有出入?” 涟卿颔首,“是。” 她去鸣山书院论道前,洛远安同她摊牌过,也威逼利诱过她去攀附他;但后来她从鸣山书院回京,处处避开他,洛远安也没有像早前一样接近,试探,或是‘提醒’,而是心中明显藏了旁的事情。 眼下想,应当是定远侯的事,或者是旁的…… 陈修远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精致的五官上掩了旁的情绪,继续道,“如果天子后来没有病重,兴许,无论早前发生过多少事,也无论她与洛远安之间多少博弈和猜忌,两人都会一直如此,兴许,还会相守白头;但天子病重,在利益面前,更重要的是,就是如何将权力攥在手中……洛远安有些经历,让他惧怕手中没有权力,这种不安,也会让他想握有更多的权势。” 陈修远放下茶盏,轻声叹道,“他与天子之间,并非没有相互倾心,但一个人的心性会变,经历也会让人扭曲。有时候,时间和契机也很重要,否则,也是兰因絮果。” 兰因絮果…… 涟卿抬眸看她,轻声道,“那我们呢?” 他看她,温和而笃定,“不早不晚,刚刚好。” 马车中没有旁人,涟卿在案几前坐直,凑近吻上他唇间…… * 朝中一连休沐了七日,等她来寒光寺一趟往返,明日就要早朝了,时间好快,涟卿一面看着手中的折子,一面出神。 “想什么?”他半天没听到翻页声。 涟卿感叹,“在想天子很厉害,自己差很远,日后该怎么做?” 尤其是生辰宴之后,见到天子的运筹帷幄,有些不知从和做起。 陈修远看着她,声音如玉石醇厚,“日拱一卒,功不唐捐。” 他总会说这些话,但句句都恰到好处。 只是恰到好处之后,又从身侧拿了一叠奏折放在她跟前。 涟卿看他:“……” 他悠悠道,“魏相给了任务,下月末启程祭天之前,殿下要熟悉朝政。” 下月末,涟卿诧异,“就一个月?” 他更正,“月余。” 涟卿心中轻叹,就多了一个“余”字,从他口中说出,好像多了一整年家似的。 就算是月余,她要熟悉朝政都不是容易事。 涟卿娥眉微蹙,看着眼前这叠奏折,很清楚,冰山一角罢了,等回了东宫,这些时日积攒下来的奏折,还有熟悉朝政需要她看的折子都能将她淹了去…… 陈修远适时开口,“这个月国丧,殿下专心熟悉朝中事务就好。” 涟卿:“……” 涟卿怎么听,怎么都觉得这句话不对。尤其是,这句话还是从陈修远口中说出的。 冠盖曜容华 第110节 忽得,涟卿好像明白过来什么似的,脸色忽然红了。 国丧,是要…… 他继续道,“魏相同我说过了,早朝结束之后,不少事情,朝中官员都会到思齐殿同殿下商议,解释我同殿下一处。” 见贤思齐,思齐殿是东宫中的书斋。魏相的意思,虽然她未登基,但朝中的事宜可以陆续介入了。 他提醒,“会很累。” 她看他。 他又道,“不一样的累。” 涟卿:“……” 他嘴角微挑,涟卿知晓他是故意的。 “岑……”涟卿是想唤岑远,但马车中无人,她还是改口,“陈修远!” 他逗她,“看来还行。” 什么还行?涟卿有些懵。 他隐晦笑道,“做旁的事情的时候,还能记住该记住的事情,可以一心二用了……” 他继续道,“那我日后想想,还有旁的什么事可以一起做。” 涟卿脸色涨红。 陈修远低眉笑了笑,不逗她了。 涟卿原本微恼,但忽然间,又停了下来,这一幕其实有些熟悉…… 他没听到她出声,有些意外,看她的时候,她忽然问起,“冠之哥哥,你是哥哥的同窗?” 他顿了顿,轻声问道,“是,小尾巴,你还记得多少事情?” 她如实道,“不多,但在一点点想起。” 那是好事…… 他温声,“记得在燕韩的事吗?” 她摇头,她分不出哪些是燕韩,哪些是早前。 他循循善诱,“一次都不记得吗?” 一次?涟卿意外,“我去过很多次?” “两次。”他应声。 她凝眸看他,眼中都是好奇。 他放下书册,同她说起,“第一次,是同涟恒一道,在燕韩呆了三个月;第二次,是你自己,这次在燕韩呆了大半年……” 他看了看她,轻声道,“我们一直在一处,到后来你回西秦。” 她隐约觉察,他看她的目光里有自责,后悔,还有旁的复杂,也果真,他沉声道,“我不该让你自己回来,我应当陪你一道……” 涟卿迟疑,见他眼中内疚,遂唤了换题,“冠之哥哥,我在燕韩时候一直同你一处,做什么了?” “带孩子。”他脱口而出。 她愣住,脑海中好似能对应上些许画面。 “念念最喜欢阿卿姐姐了!念念日日都想同阿卿姐姐在一处。” “念念还最喜欢大卜~” 陈修远漫不经心,“把姐姐两个字去掉。” 糯米丸子眨了眨眼睛,认真道,“可是阿卿姐姐是姐姐,大卜是大卜呀!” “陈念,你信不信我把你扔出去?” 陈念嘴角耷拉,眼泪可怜巴巴得涌在眼眶里,“大卜凶我~”,然后往她怀中靠,陈修远眼睛都看直了…… 思绪间,陈修远已经低头翻着书册,“好吵一个家伙,现在算清净了。” 涟卿莫名觉得这一幕也很熟悉,他分明爱护糯米丸子,但每次都如此。 “你想他了?”涟卿问起。 “没有。”有人否认。 “可是,你看起来很想他。”涟卿戳破。 “怎么可能!”陈修远言罢,似是心中又想起什么一般,自言自语道,“这么小一个孩子,教骑马,当的什么爹……” 虽然记不得他说的是谁,但她知晓,他是真的想念念了。 好像同念念一处,有人多口是心非。 思及此处,她眼见衣袖拂过,他将方才手中的折子放在她跟前,好像忽然从之前的言辞间就切换回了正事上,“先看这本,看完了有不明白的问我。” 涟卿:“……” 涟卿眨了眨眼,修长的羽睫轻轻颤了颤,好像忽然之间回到了他刚抵京的时候。 “认真。”他提醒。 她心中唏嘘,只得翻开奏折,仔细看去。 他低头笑了笑。 不多时,马车缓缓停下,是到晌午落脚的地方了,队伍停下,可以下马车歇歇脚,因为这趟时间紧,也会一道将午饭用了。 马车停下,大监上了马车,“殿下,太傅。” 大监没有在马车外候着,而是上了马车,是有事要同他二人说。 “怎么了,大监?”涟卿问起。 大监躬身道,“殿下,太傅,上君醒了。” 洛远安醒了? 涟卿和陈修远微顿,而后对视一眼。 “知道了。”涟卿出声,大监会意先下了马车。 两人没有一道下马车,而是留在马车中说起此事。 天子是留了遗诏,让上君守陵。但从生辰宴起,上君就一直重伤昏迷,眼下才醒,所以,人还是在宫中的…… 这个时辰忽然醒了,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陈修远看她,“洛远安的事情,你不用管了,我去见他,这事交予我做就好。” 涟卿迟疑,“他终究是上君,眼下他醒了,也即将奉旨去守陵,我不去见他,朝中会不会又微辞?” 陈修远知晓她的顾虑,也认真道,“陛下让他去守陵,就是不想他再涉足朝中之人,朝中之事,也不想他再对你有任何干涉,此事我来善后。殿下是东宫,日后是天子,我们早前怎么说的?” 两人已有默契,所以他提起,她便知晓,“为君者,要识人用人,手中什么样的人都要有,不用诸事亲力亲为。” 他颔首,“是,也包括不想见的人。” 她会意。 他继续道,“殿下是君,我是臣,这些事情交由我做就好,殿下不必露面。天子让上君守陵,朝中多少都会有猜测,但这是天子的遗诏,旁人要猜测也是猜测天子,同殿下无关。但如果殿下去见了上君,无论上君最后有没有去守陵,殿下都会留人口舌。天子病逝前,见过魏相与我,那此事我去做,就是天子的意思,与殿下无关。” 涟卿点头。 “走吧。”他伸手牵她。 起身时,涟卿问起,“你方才说,我是君,你是臣?” 他也转眸看她,“不是吗?” 她也看他,他轻声,“不二臣。” 第070章 反抗 抵京时,马车缓缓在城门口停下,两人要暂时在此处分开。 洛远安醒了,陈修远先要入宫去见洛远安,涟卿不同陈修远一道,所以先回东宫。 “回去吧,我晚些回来。”陈修远看她。 她轻嗯一声。 帘栊外,陈壁已经在另一辆马车处等候。 陈修远撩起帘栊,准备下马车,涟卿出声唤他,“冠……” 他是想唤冠之哥哥,他转身看她。 她唤了称呼,“岑远。” “有事?”他温和看她。 她想了想,轻声道,“你,小心些……” 她是提醒他。 他莞尔,“放心吧,陈壁同我一道,不会有事的。” 陈壁在?那她确实放心了,涟卿没说旁的。 临下马车时,陈修远又折回转身,“不用担心我,他不能把我怎么样,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涟卿抬眸看他,美目里含了韵致,他笑了笑,再次道,“我晚些回来。” 涟卿莫名顿住,这种感觉很熟悉。 我晚些回来…… 他今日里第二次了说这个话了,就仿佛是同她说,先回家等他,他晚些就回。这种熟悉感,就像爹爹有事要出门应酬的时,特意同娘交待的模样。 思及此处,涟卿微楞。 爹,娘…… 冠盖曜容华 第111节 她好像渐渐有爹和娘的印象了,很模糊,就似隔了一层水雾,但慢慢浮上心头。 ——你小心些。 ——放心吧,我晚些带阿卿回来。 她方才和陈修远之间的对话,就像极了娘亲早前交待爹爹的话,还有爹回给娘亲的话…… 涟卿怔忪时,马车缓缓驶离,微风吹起车窗帘栊,陈修远正好要上另一辆马车,回头时,刚好见涟卿的马车缓缓驶离。 风吹起车窗上的帘栊,他见她似是在出神想着什么。 她刚才之所以会提醒他小心,是因为她下意识里还是怕洛远安。 在他没入京的这段时日,一直是她一个人在面对洛远安,东宫管事的,也是像惠嬷嬷这样被洛远安安插在身边的人。 她才失忆,原本就对周遭敏感,所以额外小心谨慎。 所以她对洛远安的害怕,甚至超过信良君…… 所以他并不想她见洛远安。 时间能将这种害怕冲淡,洛远安如此,朝中的政事也是如此,她需要时间树立威信,破除这些恐惧。 涟卿的马车往城中驶去。 等涟卿的马车离开,陈壁上前,“太傅。” 陈修远颔首。 远处,大监也朝他拱手,他点头之意。 自从天子过世,大监就一直跟着涟卿。 大监是天子留给涟卿的人,大监跟随着天子一路走来,是天子信得过的人,而且大监精明,又比柯度和瓶子等人都要稳妥。眼下京中之乱暂时平静,涟卿身边有大监和何妈在,比早前安稳很多。 他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陈淼驾车,陈壁跟随者陈修远一道上了马车。 “这几日如何?”马车上,陈修远淡声问起。 陈壁看他,“主上是问西秦京中,还是问燕韩的消息?” “都说。” 陈壁心中拿捏着,西秦京中的事,其实差不多告一段落了,主上其实也都清楚,可以缓缓,倒是燕韩的事,早前主上还问起过,是担心。 陈壁开口,“主上,燕韩来了消息,说沈将军的父亲过世了。” 陈修远微讶,“沈老将军过世了? “是。” 见他迟疑,陈壁继续道,“沈老将军早前就病痛缠身,很多年前起就不在军中了。这次,听说正是旧疾复发的时候,陛下带太子经过安城,见了沈老将军最后一面。” 陈修远看他,眼神里带了几分微妙。 陈壁握拳轻咳,是,知晓内情的人都会觉得蹊跷,哪能这么巧合? 陈壁凑近,“听说是沈老将军病重,陛下听说了,所以特意带天子‘顺路’去看的。” 陈壁这句话就说得再清楚明了不过。 陈修远慢悠悠道,“哦,原来是认祖归宗。” 陈壁:“……” 一到沈将军这处,王爷就是这幅语气和模样。 陈壁不好开口评价,索性缄口。 陈修远又问起,“沈辞回京了吗?” 陈修远应道,“应当快了,预计是六月底七月初的几日,燕韩国中消息传来还需要时日,眼下倒是还不曾。哦,对了,主上,还有一事,景阳侯世子赵伦持去林北驻军了。” 赵伦持? 陈修远以为听错。 陈壁解释,“听说是赵伦持特意找陛下请调,要去林北历练的,景阳侯为此还在陛下跟前闹腾过,但陛下还是同意了赵伦持的请调。” 陈修远轻嗤,“哟,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陈壁嘴角微抽,“赵伦持不是同曲将军退婚了吗?应当,也是觉得自己该闯出一些东西吧,但景阳侯应当是不怎么愿意的。原本景阳侯让赵伦持到禁军中任职也是镀金,不指望他建功立业,赵伦持忽然闹这么一出,倒是反将了景阳侯一军。” “哦,那他倒是还有些骨气。” 陈壁额头三道黑线,只要不聋,就能听出主上对赵伦持的不待见。 陈修远也确实不喜欢赵伦持。 景阳侯府这些年的小九九不少,景阳侯的心思尤其多,但赵伦持又是个高调的草包,尤其是,赵伦持还同涟卿交好,他心里不舒服得很。 阴魂不散…… 去林北也好! 陈修远不想再听赵伦持的事,遂又问起,“涟恒这处有消息了吗?” 陈壁知晓他紧张,“还没消息回来,不过,算算日子应当也快了。这里毕竟是西秦,陈玉肯定要谨慎得多。陈玉在,应当不会出什么纰漏。再等等吧。” 陈修远没出声了。 稍后要见洛远安,他脑海中都在回顾洛远安相关的事,很快,马车就到了宫中。 生辰宴上,洛远安替天子挡了一刀,他自己一直重伤昏迷,都在宫中;眼下醒了,忽然听到的却是天子过世的消息,还有天子的遗诏,让他去守皇陵,永不返京…… 洛远安除了沉默,还会不甘心。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洛远安顶着上君的身份,在朝中和宫中经营这么多年,多少都会有所凭借,他若是不甘心,或是要鱼死网破,涟卿这处很难收场。 天子要断了洛远安的念头,但洛远安未必会愿意。 他要给他下剂猛药,让他离京去守陵…… 中宫门处,陈壁交了佩剑,一道入内。 “太傅。”沿路都有宫中人问候,陈修远颔首。 等入了内宫门,一路到了洛远安殿中,殿中侍奉的内侍官上前,“太傅。” “我来看看上君,上君如何了?”陈修远问起。 如今天子薨逝,东宫将于月后登基,太傅是东宫的老师,也是东宫最信任的人,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傅如今才是朝中最炙手可热的朝臣,宫中伺候的内侍官也都心中有数。 眼下陈修远问起,内侍官知无不言,“上君是昨日醒的,听说陛下薨逝,整个人都愣住了,后来又接了陛下遗诏,一整日没说话。” 那和他料想的差不多…… “上君,太傅来了。”内侍官入内通传。 岑远? 洛远安原本就气色不佳,听到这个名字,一直古井无波的眼神中,才依稀有了波澜,却仍旧清冷,不似早前温和儒雅,就似撕掉了一层面具,面具下藏着真实。 “涟卿没来?”他问。 他其实知晓应当是岑远特意不让涟卿见他的,岑远这个人心思缜密,生辰宴上处变不惊,推波助澜…… 他下意识去想,然后忽然停住,也反应过来。 ——如今,这些都不重要了。 “殿下让我来。”陈修远也同样四两拨千斤。 “你来做什么?”洛远安心不在焉。 陈修远见他面容憔悴,几分不修边幅,全然不似早前模样,看得出,天子的过世,对他影响很大,至少,眼下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就似一个什么都引不起心中波澜的人。 天子的死,洛远安应当是冲击最大的一个。 但他那时昏迷未醒,眼下,天子已经葬入皇陵,他没有见上之后一面。 陈修远上前,轻声道,“来替东宫,送送上君。” 洛远安眸间微滞,但只是微滞,没有诧异,那就是已经知晓,知晓了也平静…… 陈修远猜不到他心思,也不想猜。 都不重要了…… 只是他说完,一直没有什么情绪的洛远安忽然轻嗤,淡声问道,“我有错吗?” 陈修远看着他,没有应声,但知晓他有话要讲,他在他身侧的位置落座。 洛远安看他,“你来京中,是为了做上君,不是做太傅吧?” 陈修远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 洛远安倨傲道,“你没尝过这种权力的滋味,当然想要;但等你尝到,又会觉得,想要更多……” 陈修远直接绕开,“岁之同我说了之前的事。” 洛远安愣住,全然没有想到他会说这些,顿时连脸色都变了。 陈修远继续道,“我都能知晓,天子会不知晓?” 洛远安没出声了,指尖攥紧。 陈修远又道,“你以为之前的事天子不知晓,你也不想让她知晓,因为,你怕在天子面前从早前翩翩如玉的世家公子,变成一个没有不知羞.耻,靠侍奉不同女子上位的人,更怕她知晓那些事而厌恶你。” 洛远安脸色难堪到极致。 陈修远却道,“但天子厌恶的,不是那个被世家逼得实在走投无路的洛远安。” 他咬牙,罕见的声音,愤恨道,“你怎么知道?” 陈修远如实,“从你还能回宫中做西君,最后做到上君,天子身边没有另一人。” 洛远安愣住。 “何必呢,洛远安?”他沉声。 这接连几句似是触到了洛远安身上的逆鳞,连装都不装了,愣愣道,“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岁之没告诉你的,你又知道多少?” 陈修远没出声。 冠盖曜容华 第112节 洛远安咬牙,“我和你不同!洛家有二十余条人命在,都是因为我,我自然要找回来!” 陈修远打断,“那涟卿呢?她同这些人命有关吗?” 洛远安忽然语塞。 陈修远戳穿,“你要复仇,需要威胁涟卿吗?” 洛远安继续语塞。 陈修远也继续戳穿,“你需要的是权力。” “你威胁涟卿,是因为怕天子病逝,你上君的位置被架空;你盯上涟卿,是因为她让你想到年轻时候的天子,你想拿她作天子的替身,你要的,是从天子这处没得到的,你想要朝中之事的掌控。” 洛远安僵住。 陈修远端起茶盏,“我知道,你最后替天子挡那刀是真心的。但真心之外,真没有一丝参杂吗?” 洛远安再次缄默。 陈修远笑道,“我不信。” 陈修远继续:“你有你的底牌,但你也见到天子运筹帷幄,你也在权衡,你不知道究竟天子还知晓什么,但你挡下的那刀,救了洛程,洛渺……” 洛远安的眸色再次黯沉下去。 陈修远又道,“你不是最怕他们兄妹两人无依无靠吗?天子都安排好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天子让你守陵,永不回京,就是不想让你参与朝中之事,你应当安心去守陵。” 这次,陈修远应当是说到了他的痛处,他轻哂,“岑远,你又没尝过权力的滋味……” 陈修远这次没有敛了身上的气场,强大的压迫感袭来,“你怎么知道我没有?” 洛远安愣住,似是头一次认识岑远。 “你那时引诱涟卿,是想自己做天子吧?”陈修远还是戳破。 洛远安恼羞成怒,“你不想吗?” “我不想。”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洛远安嗤笑,“我不信!” 陈修远看他,目光好似将他看穿一般,轻声笃定,“无论你信不信,那个位置并不是每个人都想要,只有离得很远的人,才会痴想,你真以为那个位置这么好做?” 洛远安眉头微拢。 陈修远漫不经心朝他看来,“如果我想要,我已经要了。” 洛远安僵住,“岑远,你到底是谁?” 他慢悠悠道,“上君糊涂了吗?我是岑远。” 洛远安攥紧指尖,“你真以为涟卿坐的稳这个位置?” “她当然坐得稳!”陈修远看他,“因为我在……” 洛远安拢眉,他继续道,“但即便我不在,我也信她能坐得稳。我信她,但你信过天子吗?” 这突如其来的转折一句,洛远安还未反应过来,他继续道,“你没信过天子,因为你只看到自己遭受的苦难,却看不到她的挣扎,那究竟利益熏心的人是谁?” 洛远安愣住。 陈修远起身,缓缓道,“有时候真不敢细想,那个时候的天子,一个人在宫中面对这些道貌岸然的世家,有多害怕?洛远安,你口口声声说恨这些世家,但你对涟卿做的事,同这些世家当年有什么区别?你也一样肮脏。你变成你自己最厌恶的人。” 陈修远说完,他整个人彻底僵住。 “天子心中对你有愧疚,你对她愧疚过吗?天子只是让你守陵,没有让你殉葬,已经很对得起你了,你最好也对得起天子。” 正好行至门口,陈修远驻足,还是决定开口,“洛远安,你有没有想过,天子为什么没有子嗣? ” 洛远安还沉浸在早前的震惊中,陈修远这一句又让他彻底僵住。 陈修远看他,淡声道,“你以为你离京,天子什么都没做,但她只是什么都做不了。是她自己不要子嗣的,这是她无声的反抗,而你呢?” 陈修远推门而出。 留洛远安一人在殿中,心中的信念轰然倒塌。 第071章 合法交易 原本见过洛远安,陈修远是准备直接离开宫中,回东宫的。但魏相遣了人在中宫门处等候,“太傅,魏相听说太傅今日入宫,让小人在此处等候太傅,明日东宫早朝,魏相有事想与太傅商议。” 陈修远这一趟便去了魏相府上,直至夜深才回东宫。 生辰宴之后,朝中的形势发生聚变。 即便早前天子便有安排与准备,动了几大世家和定远侯府,朝中上下还未生乱。但真正想要朝中一切继续平稳运行,有条不紊,魏相这些时日应当都在连轴转中。 这几日休沐,魏相其实都在处理京中棘手的事,朝中的事积攒了一大堆;再加上殿下明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早朝,早朝结束之后,朝中官吏还会分别前往政事堂与东宫,魏相想同陈修远商议的事情不少。 陈修远都耐性听着。 …… 等陈修远回东宫的时候,已经差不多子时前后,他还是来了寝殿这处,何妈说涟卿已经睡了。 他也猜她差不多睡了。 明日这么重要的日子,她是不能迟的,即便睡不着,这个时辰也应当在床榻上闭目养神了,他只是循着关心,自己来寝殿前看看。 从明日开始,就是真正的早朝了。 他低眉笑了笑。 * 早起早朝,翌日很早,青雀几人就伺候涟卿洗漱穿戴,何妈也在一旁侍奉照顾,不时就看看铜壶滴漏,怕时辰迟了。 等穿戴整齐,大监入内,“殿下。” 这里是寝殿,她又在更衣,大监不会轻易入内。 “怎么了,大监?”涟卿问起。 隔着屏风,大监拱手,“殿下,今日晨间,上君便启程去皇陵了。” 涟卿愣住,而后忽然想起陈修远昨日特意入宫见过上君,然后今日上君就启程去皇陵了,她真不知道陈修远同上君之间谈了什么…… 但上君选在这个时候离宫,必定会在朝中上下引起猜测。 辞旧迎新,上君是特意选在她早朝前。 是昭告天下,主动避开的意思。 前后的态度变化,旁人并不知晓,涟卿心中却诧异。 正好柯度入内,“殿下,太傅身边的陈淼,陈侍卫来了。” 刚说起他,他会让人来了,涟卿莫名觉得这无声的默契,有时候也挺暖人心。 “殿下。”陈淼入内,“太傅给殿下的书信。” 书信?他不同她一道去早朝吗? 让陈淼给她书信做什么? 虽然如实想,涟卿还是寻了安静处拆信,只看了一眼,眸间就多了几许清亮,然后摆摆手,示意手上的事情先停下,等她看完信再说。 何妈和大监等人会意,也去做旁的准备。 涟卿看完之后,又问起,“太傅人呢?” 陈淼笑嘻嘻道,“太傅说,殿下今日起就要真正监国了,早前殿下紧张,但今日应当没早前紧张,他就不同殿下一道去宫中了,怕留人口舌。太傅稍后单独乘马车去。” “好。”涟卿意外,但静下来心,确实思虑周全。 马车上,涟卿又将陈修远那封书信反复看了十余次,了然于心,而后才收起来…… 临到宫中了,她也忽然有些不习惯。不习惯这样的场合,他不在。 只是很快,涟卿又低眉笑了笑,魔怔了不是? 下了早朝也会见到的…… 于她而言,更重要的是,今日早朝是一个新的开始,她原本也要一人在殿上,面对朝臣。 ——涟卿,不要让朕失望。 她垂眸,不会的。 * 早朝上,百官手持笏板,朝殿上行礼。 “平身。”涟卿一眼见到位置在魏相身后的陈修远,陈修远也看她,目光里带着温和与暖意。 她收起思绪。 早朝上,礼部率先出列,说起登基大典的安排。 西秦国中有古制,勋古制,天子驾崩三十日后,再行登基大典;除却休沐和往返寒光寺的时间,那就是在二十日之后。 这些事,礼部应当都同魏相商议过。 涟卿也未为难,“好。” 礼部说完登基大典时间安排后,大理寺卿也出列,“定远侯府余孽清楚一事,在休沐时,魏相已转交大理寺审理,定远侯府相关人员均在押解入京路上,准备等候审问。” 涟卿清楚此事,“好!” 而后是吏部官吏出列:“启禀殿下,国子监论道之后,原本当在生辰宴上启动斟试,如今斟试暂停,秋调暂停,还需朝中拿主意。” 涟卿知晓国子监论道中的佼佼者可以提前斟试录取,也会参与后来的科举;若落榜,这些学生仍有机会因为之前的斟试录取。 吏部说完,魏相也行至殿中,“殿下,老臣以为斟试可以继续,朝中之事虽有变动,但国子监学生涉及不多,此举可以先安学子的心,进而安天下学子之心。” 涟卿颔首,“魏相言之有理,斟试继续。至于秋调之事,原本已有章程,但永昌侯府,宜安郡王等世家的查办涉及到的官吏较多,容后再行处置。” 魏相拱手,“老臣也是此意。” “那就按魏相的意思安排。” 冠盖曜容华 第113节 魏相抬头,“殿下,老臣也有一事容禀。粮马道改道一事,工部已上呈初案,因此事工部相关官吏同宜安郡王府有关,已入大理寺调查,眼下可暂调吏部员外郎陆品超负责此事。陆大人早前曾是工部员外郎平调,对工部上下之事熟悉。” 魏相说完,陆品超闻言入内,“殿下,微臣愿领此事。” “那再好不过。”涟卿顿了顿,又道,“早前国子监论道时,孤曾听郭白彻提过粮马道改造之事,印象深刻,陆卿可让郭白彻一道。” 陆品超拱手,“臣领旨。” …… 今日早朝时间虽然不长,但呈禀的内容很多,也很流畅。 下了早朝,百官依次出了殿中,也免不了私下议论。 “今日早朝,殿下似是一点紧张都没有?” “是啊,早前还担心,眼下看,是多虑了。” “记得早前天子临政时,因为紧张,连话都说不完整。但看东宫提议郭白彻参与粮马道一事,还有秋调之事,都游刃有余。” “不可小觑啊。” “东宫厉害着,这次生辰宴都怎么开口,哪里简单?” “原本还担心的,看样子倒是不用了。” * 下了早朝,涟卿要赶回东宫,今日起,就会有朝臣往东宫来。她虽然晨间没同陈修远一道马车来,但一起乘马车回去倒是无法。 马车缓缓驶离宫中,涟卿的一口气才松懈了下来,“我今日有露怯吗?” 陈修远笑,“没有,很好。” 涟卿反问,“倒是你,怎么知晓今日朝中有人会提秋调,斟试和粮马道之事?” 他晨间给他的书信里就有,所以她今日才游刃有余。 但他怎么什么都知道的…… 看涟卿看他,他轻声道,“不难猜。” 猜的? 涟卿诧异。 陈修远如实道,“生辰宴上,郭白彻表明了态度,是支持殿下的。如今天子薨逝,殿下监国,很快就是登基大典,朝中谁都知晓要揣摩殿下心思。这些以郭白彻为代表的国子监学子都是站在殿下一处的,所以,殿下想用,朝中就一定要用,这是吏部的处事哲学。” 涟卿恍然大悟,“原来,我是被拍马屁了……” 陈修远没否认,“你要习惯,官员会按你的喜好做事。” “那秋调呢?”他反问。 她也继续看他,“秋调之事也一样,这次秋调涉及的范围广,多少会有受世家和定远侯府牵连的,此事的处置可大可小。所以,看似是吏部在问秋调之事,实际是大理寺想知晓我的态度。” “嘶~”陈修远惊艳,“我没教过殿下……” “那就是我举一反三。” 陈修远笑,“嗯,没错。” 她难得听他赞许,但眸间也有疑惑,“那粮马道呢?” 她其实没想明白。 陈修远循循善诱,“殿下可还记得在鸣山书院时,有一次刘凝予特意来见殿下,我与殿下在说粮马道一事?” “记得。”涟卿应声。 她记得那天她与陈修远说了好多话,大都是同粮马道有关的,内容是枯燥了些,但刘凝予一脸听不明白,后来还睡着了。 她当然有印象。 “有什么联系吗?”她问。 “你记得你最后同他说了什么?”他还是在笑。 涟卿循着记忆想了想,忽然眼前惊讶,“粮马道改道,从永昌走?” 陈修远颔首,笑道,“是。魏相能在早朝提起粮马道额事,就是工部自己提过了,魏相也觉得可行,所以才会在早朝上说起。那么问题来了,工部拖了这么久的事,为什么近日忽然愿意动作了?” 涟卿想了想,此处是很微妙,她也能想得到一星半点,“工部的人同宜安郡王有染,如今下大理寺一茬,所以剩下的人想自保,便比早前积极。” 陈修远嘴角微挑,“嗯,一部分原因。” 那就是,不是主要原因的意思…… 涟卿看他。 陈修远继续道,“你当时逗刘凝予,说粮马道改道,要从永昌走,是因为你知道粮马道肯定不能从永昌改道,因为那处是永昌侯的地盘,永昌侯用于别处,此事涉及他的利益。永昌侯府在朝中一惯强势,但凡涉及到永昌侯府的利益,官员也知道绕不过去。所以粮马道改道永昌,确实是最好的办法,但最好的解决方法不能用。可眼下永昌侯府倒台,等于这条可行了,何乐而不为?” 涟卿也反应过来,是啊,她怎么没想到?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她再次感叹。 他如实道,“和朝中的人打交道多了,殿下也会知道。” 涟卿:“……” 涟卿凑近,“所以,你不是茶叶商人……” 他也不准备瞒她了,“听过燕韩敬平王府吗?” 涟卿眨了眨眼,“听老师说起过。” “哦。”他认真道,“听说,陈壁是敬平王的近身侍卫,只听他的。” 他算说得委婉了。 她眸间‘微讶’,“那你怎么把陈壁拐来的?” 陈修远:“……” 她笑道,“敬平王陈修远,你是燕韩珩帝的堂兄。” 陈修远意味深长看她一眼,“你找人查过我了,什么时候?” 她也如实,“昨日,你不在的时候。” “哦?”他佯装意外。 她继续道,“贺之同,我让他查得,敬平王的消息不难查。” 他欣慰颔首,“活学活用,举一反三,殿下聪慧。” 她再凑近些,“你真的要留在西秦?” 他轻叹,“那还能怎么办,交易都做了?” 涟卿:“……” 他暧昧道,“都说了酒后不能做交易,大意了,日后记得了。” “你还想和谁做交易?嗯?”她唇畔贴近他唇畔。 他沉声,“我就想和殿下做交易,合法交易。” 涟卿眨了眨眼,脸色莫名红了。 他笑了笑,吻上她唇间,“好像做上君,也不比敬平王差,这笔交易不亏……” 第072章 见贤思齐 回到思齐殿,差不多是晌午前一个时辰。 前几日去寒光寺的时候,大监就让人将思齐殿清扫整理收拾出来了。 因为荒废了许久了,要整理和添置的物什都不少,是费了不少功夫,这些都是大监在亲自盯着,涟卿也没多操心。 思齐殿整理出来之后,涟卿还未去看过。 等今日早朝结束,回了东宫,去思齐殿的时候才见殿中的变化很大。 涟卿早前其实很少来思齐殿这处。 见贤思齐,顾名思义,是对东宫寄予的厚望,所以思齐殿这处从古至今,一直都是东宫处理政务的地方,也是东宫最长呆的地方,除去寝殿,是东宫各处中最重要的一处。 因为要处理政务,所以会有朝臣频繁往来,议事,商讨,谈话,每一项的时间都不短,所以思齐殿很大,至少要能容纳至少十余人在一处商谈事宜。 这是热闹时候的事情。 但天子即位前是公主,东宫这处是先太子的住所,也空置了十余年有了。景王之乱的时候,先太子惨死宫中,而后这处东宫就再未有过主人,所以不仅冷清,还带着几分渗人,涟卿回京的时候,不说思齐殿,就连东宫都空旷了很久。 再加上失忆,涟卿心中也不怎么安稳踏实,也怕这样空旷冷清的地方,不怎么敢来。 寝殿是没有办法了,但涟卿避讳思齐殿,所以涟卿看书的时候大都在寝殿里的小书斋里,若是时间长,就去千水别苑的临水阁看书。思齐殿这处其实从她回来之后也一直空置着,她就来看过一两次。 眼下,大监让人将思齐殿这处重新布置收拾了,何妈又放了好些她喜欢的花和装饰,多了些朝气和暖意,就没那么怕人。 何妈来东宫的时间不长,却比旁人都更细致。 再加上陈修远也在,早前思齐殿中的空旷违和之处渐渐淡了去。 涟卿上前,她的书案在思齐殿正中,殿中的侧位处还有三两张桌案。这些桌案原本是供翰林院的官吏来这处办公用的,此时,案几中的一个给了陈修远,另外还有翰林院的编修共用另一处桌案。 “殿下,臣等负责思齐殿这处的文书。”殿中,两个翰林院编纂朝涟卿拱手。 天子在瑞和殿处理政事时,殿中都是有翰林院的文书在的,登基大典未行,她眼下还在东宫,但处理政事是免不了文书在侧。 涟卿颔首应好。 涟卿在桌案前落座,桌案上大监已经将要看的折子和文书送来,厚厚一摞,光是看着就知晓要时间。 登记前的二十余日,她都要在此处恶补朝中之事,今日是开始。 思及此处,涟卿翻了翻桌案上的册子,又转眸看向陈修远。 陈修远在离她最近的桌案处,她看他的时候,他也在看她,他朝她温和点了点头,涟卿会意,是今日开始的意思。 涟卿拿起折子,余光中,见陈修远也拿起桌案上的册子认真看起来。 魏相要她祭天大典之前熟悉朝中事务,她自己一人近乎不可能,陈修远也会帮她梳理和熟悉,所以今日起,她要一头扎进这些奏折里,陈修远亦是。虽然知晓一个月的事情怎么都不会容易,但听到他指尖翻过书页的声音,她心中又莫名安心。 冠盖曜容华 第114节 他还在,他同她一处,那就是好的…… 涟卿收起思绪,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册子上,专注而认真着。 陈修远抬眸看了看她,嘴角微微牵出意思笑意,没有扰她。 两人看着各自手中的奏折和册子的时候,殿中一直很安静,翰林院的两个编纂也在处理着手中的事务,没怎么出声,涟卿认真起来额时候,也心无旁骛。 时间过得很快,瓶子入内奉茶一次,柯度也至,“殿下,吏部徐老大人同贺之同大人来了。” 应当是吏部之事。 “宣。”涟卿放下手中奏折,眼下还做不到一心二用,同时处理两件政事,互不干扰。 徐老大人与贺之同是因为吏部秋调之事来的,今日早朝上提了秋调之事,而后又至政事堂,同魏相商议过,眼下,才又来思齐殿这处,呈递给东宫。 “殿下,魏相与老臣商议,这次大理寺主审定远侯谋逆一案,与永昌侯,宜安郡王府祸乱朝纲一案之后,朝中定有大量空缺,国子监斟试和科举的新人暂时顶替不上,正好借秋调的机会,扩大名额,将各地官员中适合之人破格提升,提前引入京中,取消春调。而后的国子监斟试可适当放松,增加名额,科考也提前逐次提前两月,将春闱提前至正月末,逐次补充。此事早前有过先例,魏相之意,可试之。”徐老大人说完。 涟卿下意识看向陈修远。 陈修远朝她颔首,意思是,可按自己的想法与徐老大人探讨即可。 涟卿亦不敢冒失,“徐老大人,虽然秋调之事我一直同吏部一道,多少都清楚,但如果秋调扩大范围,取消春调,又将春闱提前,此事在朝中可有风险?我知晓得不多,还请老大人赐教。” 徐老大人拱手,“回殿下,此事确实是有风险,秋调扩大,取消春调,提前春闱,是可解燃眉之急,但殿下可以看到,等春闱结束之后,有很长一段调动的空缺,这是不稳定的因素,也是潜在风险,要有对应的措施规避。” “什么措施?”涟卿又问。 徐老大人看向一侧的贺之同,贺之同会意,详细阐述。 涟卿与魏相要看得不同,但魏相会看细则,时间进度,但重要之事的决策还要到她这处。 陈修远早前教过她,上位者,看风险,看损失,看可能存在的不利之处,看能否承担后果。 起初的时候,她自己就能判断的事情少,要借住旁人和她说起,分析,所以有些慢,但涟卿也问得仔细,没有怕旁人看出她不懂,也不会不懂装懂,反倒能问到点子处,对方能流利应答的,大都胸有成竹,如果开始支吾,就是这处可能有纰漏,她就越问多些。 没有纰漏更好,无非是刚开始的时候,多问了继续,她也了解得更多些;若是有纰漏,对方也能仔细回去复核。 刚开始时,贺之同还游刃有余,再后来,贺之同被她问得有些头大,是徐老大人亲自解惑,涟卿有知晓不少新的东西,但也看得出吏部的疏漏。 从吏部秋调,到国子监甄选,还有礼部的登基大典和祭天大典,尤其是礼部这处,涟卿问得尤其多。 陈修远能不开口的,尽量都不开口。 有时是低头看着奏折,有时是在需要他提醒的时候吱声,再有时,便是涟卿问起他的时候,他才应声。 早前陈修远大都在东宫,很少在别处露面,尤其是朝堂上。 朝中只知晓自太傅抵京后,东宫精进很快,但不知晓太傅与东宫之间的相处。 但自今日东宫监国,早朝结束后在思齐殿处理政务,太傅也在一处,旁人才见两人之间额默契,亦觉张弛有度 东宫听太傅的,又不全然听太傅的。有自己的主见,也会同太傅探讨,太傅耐性,更多的,是引导东宫去想,去说,去做,极少有代劳的时候。 所以在朝臣看来,东宫第一日监国,真的没有太多不适应之处。 甚至,因为早前天子久病,朝中诸事一直都由魏相在照看,要事且要等魏相与天子商议之后再有结果,免不了会延迟。 但自思齐殿开放之后,魏相与太傅各司其职,有些事情不必经由魏相处,便可直接来寻东宫,东宫这处有太傅在,很快就能回应,其实比天子在时朝中事务更流畅。 这还只是开始,若是东宫再与朝中合月余,应当会更好。早前朝中不少担心的,眼下也仿佛慢慢宽心了起来…… 思齐殿这处,近乎从上午开始就人满为患。 一直都有朝臣在殿外候着,除了午歇的小半个时辰,涟卿近乎都在见朝臣。 黄昏过后,思齐殿外的身影才陆续少了。直至戌时,涟卿才见完朝中的大臣,脑海里已经开始有些嗡嗡作响。 翰林院的两个编纂也离开,她终于能在思齐殿中看看积压的折子。 陈修远一直陪着她,见朝臣的时候,当下也是。 她托腮看他,一丝不苟的模样,在忙了一整日之后,还是正襟危坐。确实,眼下看折子的陈修远同平日里的陈修远判若两人,清冷,禁.欲,专注。 早前翰林院编纂还在时候,更明显,一眼看去,这处的风华绝伦,怎么看都翩若出尘。 他指尖轻敲桌沿,提醒她认真。 她赶紧低头。 风华绝伦也好,翩若出尘也好,但做太傅的时候,从来都分得清楚角色,也会一丝不苟,专注严肃,还会罚人抄书。 方才的偷偷看他就似一道插曲,他指尖轻敲桌面后,她重新开始认真看着桌案上的册子…… 有不明白的时候,涟卿也会开口问他,“这道折子是同州上的,照理说,同州这处遭了水患,为什么老师却反而让同州这处的水利工事暂缓,不应当尽早修缮吗?” 这道折子他起先见过,涟卿提起,他有印象。 “折子上说,这处的水利工事已经修建了三年,此时若是暂缓,那明年也用不上,如果遇到大水,兴许还会被冲毁,那这三年来放在其上的财力物力不就白费了?同州这处,明年还需要接着赈济水患?”涟卿是有疑惑,也没想明白。 陈修远放下手中的折子,看向她道,“再想想。” 涟卿看他。 他温和道,“殿下都能想得明白,魏相会想不明白?” 也是,涟卿轻叹,“那为什么?” 陈修远继续引导,“想一想,什么情况下,魏相不会此事继续?” 涟卿想了想,“此事涉及同州水患,百姓生计,老师一惯对民生看重,不应当会放任不理。就算不会成效,也会尽力一试,如果暂缓……除非是,此事有猫腻,眼下投入人力物力也石沉大海?” 她说完,陈修远笑着颔首,“你不是能想到吗?” 涟卿眨了眨眼,“我是猜得……” 陈修远看她,“那也是有迹可循,你再回头看看折子,投入三年,年年遭遇洪灾,所以前一年的投入几乎都打了水漂,殿下觉得这样的可能大吗?” 这,她未往此处想过。 陈修远又道,“殿下再想想,同州是谁的地界?” “宜安郡王府?”涟卿忽然明白了。 陈修远颔首,“对,是宜安郡王府,所以,这笔烂账,其实魏相早前心中就有数,但是朝中之事众多,很多事情不是不处置,只是暂缓,因为如果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允许,强行处置只会崩溃更快。朝中之事纷繁复杂,不是一朝一夕都有结果,能一朝一夕有结果的都不是大事。这道折子是早前上的,宜安郡王府把持了同州的民生和政事,是一言堂,这不过从国库捞银子的结果。魏相不是不处置,而是在等合适的人来,为什么秋调之事迫在眉睫,刻不容缓,像同州这样的地方很多,秋调之后,就会迎刃而解。所以,看事情不能看表面,诸事都有联系……” “嗯。”涟卿轻嗯一声。 他笑了笑,低头继续看着折子。 涟卿也低头。 …… 大监在屏风处,远远见他们两人说着话,而后又各自看书的模样,不由想起天子当初临政的时候。那时候,没有这样一个人一直陪着天子。天子经常挑灯夜战,但当时的上君也好,旁人也好,都不希望天子能亲政。 但太傅不同。 东宫的每一步,都有太傅的印迹。 譬如今日都在思齐殿中,大监都看在眼里,心中感触。 …… 一直到很晚,等大监从宫中折回,见思齐殿中还灯火通明着。 “这么晚,殿下还在吗?”大监问起殿外伺候的柯度。 柯度拱手,“殿下和太傅都在,太傅方才说殿下今日还有很多折子没看完,要殿下看完再休息。” “都这个时辰了?”大监惊讶。 大监在东宫身边伺候的时间不长,太傅入京后一直是柯度在东宫身边伺候,柯度知晓得更清楚。 柯度笑着应道,“早前也是,每次在书斋授课完之后,太傅与殿下一道用了晚膳,太傅还会让殿下在寝殿外的暖亭抄书或者看书,也会到很晚。太傅虽然看起来温和,但其实对殿下的功课很严厉,殿下也一直听太傅的话,从来不会携带,是要到这个时辰。” 大监会意,也叹道,“难怪了,自太傅来之后,殿下在朝中不一样了。” 柯度应道,“方才说听太傅同殿下说,时间紧迫,魏相要殿下在祭天大典前熟悉朝中之事。朝中之事太多,怕是还要些时候,方才殿下让瓶子去送提神的参茶去了。” “好,那去吧。”大监欣慰笑了笑。 是不一样了。 * 思齐殿中,一直很晚涟卿终于才看完今日的这摞奏折,眸间有倦色,也伸手轻轻捏了捏眉心。 按照以往的习惯,今日的事情结束后,还要同陈修远一道复盘。 “今日不用了,早些睡吧。”陈修远也放下手中的折子。 涟卿意外,不用复盘了? 陈修远看她,“今日的事情太多,眼下太晚了,明日再说吧。” 涟卿眨了眨眼,特意道,“那我明日忘了怎么办?” 他笑道,“那就睡前,自己过一遍。” “哦。”她轻声。 “明日还要早朝,早些歇息。”他起身。 涟卿也起身,又眨了眨眼睛,“那我先回去了。” 他轻嗯一声。 他留在思齐殿中整理,涟卿先回了寝殿,总觉得复盘的时候他若不在,好像少了些什么。 好像一直以来,她其实都很依赖他。 涟卿回眸,殿门开着,屏风上映出一道身影,从容优雅,芝兰玉树…… * 涟卿走后,陈修远重新整理她案几上的册子,嘴角微微牵了牵,有人的笔记娟秀而认真,专注而细致。 她其实一直如此,比旁人都仔细。 整理的时候,陈修远也在心中先复盘了一次,然后将觉得涟卿该复盘重看的都整理到了一处也在她的批注之后,用纸张另行批注了一次。 整个过程差不多小半个时辰,结束后,他径直往寝殿去。 何妈正好从寝殿出来,见到他,眸间意外,“太傅?” 言外之意,时辰不早了,这个时候来这处不合适…… 冠盖曜容华 第115节 何妈多看了他一眼。 陈修远自然知晓她何意,而后握拳轻咳两声,低声道,“我看看她就走,不乱来。” 何妈一脸不信。 他诚恳,“真的。” 何妈这才让开,陈修远唏嘘。 刚至寝殿中,涟卿正好擦了头出来,他在小榻处落座,温声抬眸,看她的时候,她发间擦得半干,但发梢处还缀着水滴,顺着修颈和锁骨,一点点滑落至遐想处。 他敛起目光,尽量不去看她,“来。” 涟卿上前,眸间笑意,她以为他真的不会来了,但他还是带着整理好的奏折,册子和书页来了寝殿这处。 刀子嘴,豆腐心。 她如实想。 因为同他太熟悉,所以没有太多避讳和芥蒂,她是光着脚丫子上前的。 夏日的时候,她喜欢光着脚丫子在寝殿中。 他清浅看了她一眼,那抹白皙柔和熟稔又撩人心扉。 他收起心中微漾,尽量心无旁骛,“今日的这几道折子,我都有用纸张批注,放在折子里,今晚或明日抽空继续看。你先看看,能看得明白吗?” 他言罢,她轻“哦”了一声,凑近他身侧去取案几上的奏折。 因为离得近,他鼻尖都是她发间清淡宜人的白玉兰香,想移开目光,映入眼帘的又是她身上宽松的睡袍,还有睡袍下的肤如凝脂,修长的羽睫若金翅蝴蝶,他很难不心猿意马,她有看不明白之处问他,他说得细致,也克制。 “就这些?”她是觉得今晚他说得比平日里少,又下意识伸手绾了绾耳发,露出好看的修颈曲线,动人心魄。 他看了她一眼,没应声。 她转眸看他,只见他眸间清冷,她轻声道,“你再等等,我这里还有些不明白……” 话音刚落,他扣她在小榻上,眸间都是黯沉和欲.望。 她忽然反应过来,脸色微红。 他声音里带着嘶哑,“国丧,不能在一处,日后在思齐殿复盘……” “嗯。”她轻声。 他看了看她,没有收起眸间的潮湿,他重重吻上他唇间,沉声道,“攒着,日后收回来。” 她还未出声,他掌心在柔和处重重握了握。 涟卿咬唇出声。 他重新吻上她唇间,“晚安,小尾巴。” 第073章 温漫 之后一连几日,涟卿都在早朝,思齐殿和寝殿之间三点一线穿梭。多余的时间没有,也没去过旁的地方,整日都在连轴转着,目不暇接,也恨不得一整日能掰成两日来用。 大监看了都有些心疼,何妈也会备好熬夜的点心,陈修远会拿着书册在一旁陪她到很晚。 虽然辛苦是真辛苦,有时候看着奏折都能坐着睡着,然后又被陈修远指尖轻叩桌沿敲醒,而后继续顶着一脸睡眼惺忪,继续看奏折。 等到每日最后的复盘,涟卿感觉满脑袋里嗡嗡嗡嗡的,都是这一整日里早朝,奏折,议事的内容,好像再以精简的模式,重新从陈修远口中再过一遍。也会有例行的提问环节,和举一反三的环节,她想偷懒都不行,会被人轻描淡写提醒一声,“没认真,重来。” 她惊呆:“岑远?” 恼意:“岑太傅!” 平静:“陈修远……” 讨好:“冠之哥哥~” 该叫的都叫了,他手中的书册轻轻敲了敲她的头,“天子这么容易做?” 是不容易,每日都睡不够。 她如是想。 他温声道,“谁说女子不可以成为明君?无论我在不在,你都要自己往前走,不依附于任何人,自己往前走!” 她看他,他起身,“再来。” 她只能硬着头皮再来一次…… 大多时候,一整日下来,等她回寝殿的时候便已经累得不行。 沐浴过后,躺在床榻上就能睡着,再睁眼,一宿无梦,何妈来唤她已经是翌日晨间,该收拾整理去早朝了,又是一天新的开始,周而复始。 还有时候,子时都过了,两人还在思齐殿中。 复盘也不是全然枯燥无味,有时也会深入讨论,忘记了时间,也收获颇丰。 再有的时候,她困得趴在思齐殿中睡着,陈修远整理资料的功夫,均匀的呼吸声响起,他只能放下手中书册,俯身抱她回的寝殿。 大监和何妈,柯度都瞪圆了眼,不好说什么…… 这段时日,确实,东宫辛苦了,太傅也辛苦了。 但太傅也确实是谦谦君子(这几日是)…… 总归,接连十余日过去,就算中途的休沐,涟卿也没歇下,而是被陈修远叫到书斋中复盘休沐前几日所有的事情。休沐时,没有旁的朝臣打扰,可以从早到晚都在复盘,商讨朝中的政事。 不知不觉中,熬过了最初,也是最难的十余日,涟卿对朝中事务开始熟悉起来,也熟悉得很快。 大监等人清楚,怎么能不快? 殿下除了睡觉,从早到晚,脑海里都是围着朝中之事,一侧还有太傅鞭策,一点儿小差都没有。 慢慢的,朝中也有目共睹,无论是早朝,还是思齐殿议事,殿下从最开始的一头雾水,诸事都要多问几句,到一点点熟稔,也游刃有余起来。 自东宫监国以来,东宫的勤勉也好,变化也好,旁人都看在眼里。 东宫原本就聪慧,国子监论道的时候就隐约能看出端倪,东宫自幼博览群书,资质不差,再加上本身的勤勉,又侍从魏相与太傅,如今还有太傅在一旁鞭策,每日除却在思齐殿见朝臣,就是在思齐殿看折子到很晚,这些,朝中都有目共睹。 终于,自正式监国之后的第二个休沐,涟卿终于可以睡一个懒觉。 窝在床榻上,裹着被子,懒懒不想起床。 睡是睡不够的,能多睡一刻都好。 虽然平日里守着她的人是陈修远,但陈修远严苛起来的时候是真的严苛,不会因为她是涟卿就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相反,比魏相在的时候还要再认真严厉些。这种严厉倒不是真的横眉冷对,是,他很清楚你的小九九,所以无论你怎么给蝇头小利,他最多蝇头小利照单全收,但是该完成的功课还得继续完成…… 所以接连强度之下,就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慢慢熟悉上路了。 晨间醒来,第一反应是,早朝迟了,赶紧醒来。 然后下意识撑手坐起,但很快,又眨了眨眼,不对,今日休沐,而且,这半日还是特意给她的假期,她可以不用去千水别苑书斋那里。 思及此处,涟卿重新倒头就睡。 珍惜好时光,劝君莫虚度~ 再晚些时候,青鸾来了屋中,“殿下。” 她转身,朝着床榻内侧,迷迷糊糊道,“我再睡会儿,告诉太傅一声,我晌午过了之后再去找他,别催了。” 难得见她赖床一次,涟卿不想起来。 青鸾掩袖笑了笑,“殿下,不是太傅让人来催了,是卓妍郡主来了。” 涟卿懵懵睁眼,是卓妍来了?她是真的好久没见到卓妍了,涟卿撑手坐起,一脸睡眼朦胧看向青鸾,“卓妍?” 青鸾温和笑道,“是郡主。” * 寝殿外的暖亭中,涟卿与青鸾一处。 今日休沐,终于不用早朝,可以不穿正式的朝服,也不用见旁的朝臣,涟卿想起她许久都没有穿回早前的衣裳过了。 今日同卓妍见面,两人都身着女子衣裳,往暖亭中一做,轻轻摇着画扇,恍然就是十五六的少女,眸间清澈,宛若一幅画卷。 “知道你一直在忙,都不敢来看你。全京城都在说东宫勤勉,每日除了在寝殿入睡的两三个时辰,都在早朝和思齐殿处理政务,还说你比早前的太子都勤勉~”卓妍绘声绘色。 涟卿托腮轻叹,“当然勤勉,都快累得蜕一层皮了。” 卓妍也托腮看她,“都说太傅在一旁鞭策,诶,太傅看得这么严啊?” 涟卿颔首,“他眼皮子底下,一点懒都不能偷。” 卓妍笑起来,“怎么每次从你口中听到太傅都是这种角色,上次还同我说太傅是脾气不大好,动不动就罚人抄书的老学究,结果,说好的老学究呢?” 涟卿辩解,“脾气不大好是真的,动不动就罚人也是真的,至于老学究,是尊称,是说他什么都懂。” “这么厉害?”卓妍饶有兴致。 “还行吧。”涟卿忽然想,不能总说他好,有敝帚自珍的嫌疑。 不过,怎么就想到敝帚自珍这个词汇了? 涟卿愣了愣。 卓妍凑近,“我看呀,这岑太傅不仅不老,还相貌堂堂,风华绝伦,整个人透着清冷禁.欲……” 涟卿看她:“……” 卓妍附耳,“最近的话本子都流行这样的主角。” 涟卿低头饮茶。 卓妍逗她,“殿下,是不是有太傅在,就不想早前那个卖茶叶的哥哥了?” “噗。”涟卿呛了好大一口,整个人的脸都憋红。 卓妍不逗她了,“就同你开个玩笑而已,可别真的吓倒了,太傅是太傅,可远观而不可亵玩耳。” 涟卿看她:“!!” “你哥哥真的该管管你近来看的话本子了……”涟卿嘀咕。 卓妍不开玩笑了,又回到早前的话题上,“对了,你不知道,如今京中都是说殿下聪慧勤勉的,就连朝中早前那些老学究,因为殿下是女子,这也挑,那也挑的,眼下都不说话了,别提多解气。” 涟卿也跟着莞尔。 冠盖曜容华 第116节 卓妍笑道,“这才是最好的打脸,殿下,从小到大,你就没让人失望过!” 说起小时候,涟卿微微怔了怔,想同她说起她断断续续想起一些小时候的事,但看卓妍还在开心说着,便也没打断。 好像隐约想起的记忆里,小时候的卓妍就是如此。 她喜欢同卓妍一处,说什么都绘声绘色,也有趣…… 等卓妍说完,她也轻声笑道,“打他们脸做什么,我又不是做给他们打脸看的,原本就是自己要罢了。” “对对对!你说什么都对!”反正卓妍是高兴的。 她也端起茶盏,轻抿一口。 卓妍不玩笑了,又问起,“殿下,你早前没事吧?” “嗯?”涟卿没反应过来。 卓妍轻叹道,“生辰宴上,真是让人担心死了。开始是那几个世家,后来是定远侯,幸好天子有准备,但你没事吧?” 生辰宴结束后,她很长时间都没见到涟卿,后来又是天子的葬礼,涟卿去了寒光寺,再后来就是监国,一日都未得闲过。 “我没事,放心吧。”涟卿应声。 卓妍舒了口气。 正好脚下觉得毛茸茸的一团,一低头,见是‘没想好’来了。 应该是来蹭涟卿的,正好见到卓妍在。 “‘没想好’,我都想你了~”卓妍俯身抱起它。 在‘没想好’的认知里,卓妍是熟识。 虽然‘没想好’也不怎么愿意眼下被卓妍这么抱起来,但涟卿也没有抱她的意思,所以‘没想好’还是保持猫该有的修养,没叫没闹,只是不怎么待见对方的傲娇模样。 卓妍却一直很喜欢‘没想好’,眼下更仔仔细细瞧了一圈,最后笑道,“‘没想好’,你以后也是御猫了,日后是不是要给你打一幅金铃铛挂脖子上?” ‘没想好’歪着头,瞪圆了眼。 卓妍笑开,“它真的在听!” ‘没想好’趁机在卓妍怀中挣扎开,往涟卿怀中一跳,舒舒服服在涟卿怀中蹲下来。 卓妍感叹,“哎呀,谁养的猫就是谁的。” 涟卿低头笑了笑,伸手抚了抚‘没想好’的头,‘没想好’惬意眯着眼睛。 ‘没想好’的插曲一过,卓妍继续同涟卿说着话,“我听哥哥说,商姚君这次连夜回京,借的是永宁侯的名义,实则是替天子调遣的驻军掩人耳目。因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永宁侯府和商姚君身上,所以反倒没人留意旁人。商姚君其实是听天子之令行事,回京那日,商姚君又特意来见了殿下,更让旁人肯定商姚君是替永宁侯府来的,但其实眼下看,都是天子明修暗道的手段。那日定远侯谋逆,原本是准备率军兵临城下,结果被禁军和天子调遣北上的驻军夹击。后来第二日,商姚君去城门口处理善后之事,这些驻军都是唤的商将军,才知道,天子是将南边的驻军都交给商姚君了……” 商姚君? ——殿下说,若是想做就要去做,虽然做了不一定成功,但不做就永远都有遗憾,也会永远后悔那个时候没试过。我那时同殿下说,如果有一日,我做到了,就把剑穗子还给殿下。” ——永宁侯府会效忠殿下。 商姚君是天子的人,那便说得通了。这段时日,商姚君在负责清理定远侯的残部,一直不在京中,等回京怕是要祭天大典之后了。 涟卿想起旁的,“阿妍,卓逸去了外地,回来了吗?” 淮阳郡王府大火时,卓逸在。 是卓逸带她逃出的那场大火。 但她失忆后,卓逸却从未提起过此事。她在京中同卓逸接触的机会不少,卓逸不会寻不到机会。 卓逸是特意瞒下的。 她记不得早前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卓逸的立场,许是,平远王府不想再蹚这一趟浑水,又许是旁的。 她一直想寻合适的时机问卓逸,但那时天子丧事接着去寒光寺,等她回京,卓逸已经去了外地。 天子同陈修远说,淮阳郡王府一事,她也让人查过,不是定远侯府,不是洛远安,也不是几大世家,只有卓逸这处有蛛丝马迹。 听她问起,卓妍应道,“还没回来呢,他去青石镇了,往返都要三个月,若是途中有事耽误,兴许要时间更长。” 涟卿意外,“他做什么去了?” 卓妍凑近,“我估摸着,同姑姑有关。” “姑姑?”涟卿微讶,“你姑姑不是很早之前就过世了吗?” 卓妍轻声道,“好像是说,寻到姑姑的女儿了,哥哥去了那边……” 涟卿诧异看她。 卓妍刚想开口,柯度来了跟前,“殿下,贺之同贺大人来了。” 涟卿顿了顿,想起确实早前约了贺之同今日来东宫,涟卿看她,“你先同‘没想好’玩会儿,我去去就来。” “好呀!”卓妍欢喜从涟卿怀中接过‘没想好’,‘没想好’没辙,只能被她抱着,一脸不乐意的模样。 涟卿起身,往寝殿一侧的西暖阁去。 “殿下。”贺之同朝她拱手,“殿下要的东西都在这里。” 涟卿伸手接过,是基本册子。 朝中有几个老臣,也就是刚才卓妍口中那几个老学究,前一阵子一直揪着她是女子,处处针对,虽然近来消停些了,但也说不上好,说不上坏,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她总要知根知底才能应对。 ——无论我在不在,你都要自己往前走,不依附于任何人,自己往前走! 那她至少要做,她能做的。 譬如当下。 涟卿翻开每本册子,逐一看下去,也问起,“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贺之同摇头,“眼下看到真没有,这几位老大人就是轴,从很早之前就是,天子早前也时常被他们几人怼,但这些都是粗浅的资料,殿下先过目,更多要晚些时候才能摸清底细。” 涟卿看他。 他也看向涟卿,一脸欲言又止,有苦难言的模样。 “有事说。” 贺之同深吸一口气,恼火道,“殿下,你也不能总让我打听这些,我就一承蒙祖上荫蔽,在吏部混混日子的人,这些事,殿下应当找专门的人去做……” 涟卿眨了眨眼,好奇问道,“什么叫,专门的人?” 为了将烂摊子交托出去,贺之同耐性道,“就是很早之前,西秦是有专门听令于天子的暗卫的,后来几百年间,随之权力的斗争制衡,暗卫渐渐没落了,直至今日,其实已经没有踪迹了,查探的部分并入了大理寺一支,护卫的部分并入了禁军中的一支。但其实在早前,这些事都是由直接听令于天子的暗卫做的,既稳妥,也可信任……” 涟卿想起陈修远说过,眼下苍月还保留着暗卫。 因为天子病中,一直是东宫监国,所以暗卫一直是直属东宫的一支,听东宫调遣。 西秦很早之前也有过,随着权力的更迭,在各种助力下也不复存在。 思及此处,又正好同贺之同诚恳道,“殿下行事,不如找合适的人来做。” 涟卿笑了笑,托腮看他。 贺之同一个激灵,“殿,殿下看我干嘛?” 涟卿不以为然,“不是说找合适的人吗?” 贺之同眼珠子险些瞪出来,嘴角抽了抽,“不行,绝对不行!” * 寝殿苑外,瓶子见了陈壁行礼,“陈侍卫。” 陈壁笑脸迎人,“瓶子公公,太傅让我寻殿下,殿下可在?” 瓶子笑道,“在呢,就是平远王府的郡主在,刚才,吏部的贺之同贺大人也来了,殿下在西暖阁见贺大人。” “多谢了。”陈壁同整个东宫的人都熟络。 行至苑中时,‘没想好’正好脚一蹬,从卓妍怀中跳出来,不想被她逮住,就一溜烟窜到树上。 结果上去容易,下来就难住。 歪着头,一声声“喵喵”的叫着,也一点点挪着爪子,看着模样,似是要摔下来,所以不敢动弹,但又怕,所以一直退后。 “‘没想好',你怎么精力这么旺盛啊?”陈壁上前。 ‘没想好'就似看到救星一般,别提多亲切得‘喵’个不停,卓妍不由转身看他。 陈壁跃身,“轻松”从树杈上将‘没想好'抱了下来,‘没想好'还很老实的呆在他怀中没动弹,卓妍启颜。 陈壁惯来八面逢迎,当即把‘没想好'交回卓妍手中,‘没想好'抗议‘喵’了声,但明显没人理它,陈壁叹道,“这只猫被殿下惯坏了。” 卓妍也笑,“我也觉得。” 陈壁笑了笑,朝她拱手致意,而后往西暖阁那处去。 瓶子正好看到刚才的一幕,遂快步上前,担心道,“郡主,没事吧?” “没事,好好的。”卓妍看了眼怀中的‘没想好',又看了眼陈壁的背影,打听道,“方才那个侍卫是?” “哦。”瓶子笑道,“那是太傅身边的侍卫,陈壁。” 卓妍眨了眨眼,陈壁,刚才她明明看着他跃身去抱‘没想好'的时候,剑柄将下巴怼了,但是没吭声,卓妍忍着笑,没戳穿。 不远处,陈壁摸了摸下巴,疼死了,下巴都险些怼歪了…… 临到西暖阁处,听到有声音唤他,“头!” 是陈铭。 “怎么了?”他问起。 陈铭上前附耳,快速说了几句,陈壁顿了顿,看了看眼前的西暖阁,原本是主上让他来看殿下醒了吗,醒了就请殿下来书斋这处的,但眼下的事情更棘手些。 陈壁转身,回了千水别苑。 * “主上。”陈壁回了书斋中。 “她人醒了?”陈修远一面看着手中书卷,一面笑着问起。 “不是殿下的事。” 陈修远抬眸看他。 陈壁语气稍显严肃,“主上不是让查温漫吗?” 冠盖曜容华 第117节 温漫? 陈修远眉头微拢,涟宋的未婚妻。外祖父邵泽志,时任兵部侍郎,但在涟卿回京时巧合得请旨告老还乡。他猜测过邵泽志是特意避开涟卿的,淮阳郡王府的事,邵泽志或许清楚什么,所以趋利避开。 他是让陈壁去查过温漫。 “查到什么了?”陈修远问起。 陈壁环臂,“有温漫的消息了,好像因为涟宋公子的死,接受不了打击,有些失智了。” “失智?”陈修远探究。 陈壁轻叹,“就是疯了,被邵泽志关在家中。” 陈修远愣住,“怎么会?” 陈壁继续道,“此事蹊跷就蹊跷在,温漫姓温,就算出事也应当是温家照顾,但温漫却是由邵泽志这个外祖父照顾。而且邵泽志将消息封锁得很严密,能探听到的消息很少。邵泽志将人藏这么严实,邵家肯定有问题。” 陈修远早前就怀疑过邵泽志,眼下陈壁的话更肯定了他的怀疑。 “邵泽志有做什么吗?”陈修远问起。 陈壁摇头,“没有,打听过了,他一直就在家中颐养天年,什么都没做——就似,欲盖弥彰,叫人挑不出错。” 陈修远缓缓放下手中书册,沉声道,“他并不是什么都没做。” 陈壁意外看他。 陈修远眸间渐渐黯沉,“他避过了生辰宴上的所有混乱,全然置身事外。” 第074章 龙袍 陈壁眼神也跟着微妙起来,探究道,“那,这个邵泽志……岂不是很有问题?” 陈修远看他,“你找人跟着他,时间一长就知道了,但是切忌打草惊蛇。他一个兵部侍郎而已,背后没人,掀不起风浪,也想不了这么深远。他如果真有问题,那他背后就是大鱼。” 陈壁倏然会意。 陈修远继续道,“放长线,让他背后的人慢慢浮出水面,不要操之过急。” 陈壁颔首,“我明白了。” “还有。”陈修远眸间微敛,“让人查查涟宋的事。” 陈壁意外,“涟宋公子?” 他不清楚查涟宋公子做什么? “淮阳郡王府那场大火,涟宋公子不是已经……”陈壁欲言又止。 人都死在大火里了。 陈修远沉声道,“我想知道涟宋是如何同温漫定亲的?还有涟宋同邵泽志之间的亲疏远近。邵泽志如果真的有问题,那这桩婚事前后肯定有蛛丝马迹。邵泽志这处如果三缄其口,那就从涟宋之前开始查,一定有端倪。” 陈修远提醒,“还有,这两件事宁肯查慢些,也不要引起旁人注意,过犹不及。” “我知道了,我去安排。” 等陈壁转身离开,陈修远才想起天子过世前同他说过的那些关于淮阳郡王府的话。 ——朕让人查过淮阳郡王府走水之事,这件事很蹊跷,朕也没查背后的缘故。 ——能做这么干净,肯定对淮阳郡王府很熟悉,或者说,淮阳郡王府背后兴许还藏了旁的秘密。 陈修远深吸一口气,眸间填满黯沉。 真被天子说重了。 邵泽志这条线背后牵引出来,还不知道指向的是谁? 陈修远垂眸,想起早前问起过天子,“之前定下的储君不是涟宋吗,后来怎么换成了涟卿?” 天子告诉他,“涟宋不是淮阳郡王儿子。” 他敛了眸间诧异,尽量平静问道,“那,为什么不是涟恒?涟恒是淮阳郡王府的世子,就算不是涟宋,那也应当是涟恒才是,怎么会是涟卿?就算涟恒当时不在京中,可涟卿也不在,这些都说不通,除非,是陛下一定要涟卿做东宫。” 天子笑了笑,看向他道,“是淮阳郡王。” 他不由皱眉。 天子沉声道,“虽然朕喜欢涟卿,但你也知道,如果可以,朕不希望任何人重蹈朕的覆辙。但淮阳郡王,坚持涟卿做东宫。” 淮阳郡王…… 陈修远眉头微拢,这其中的蹊跷之处,仿佛越来越多了。 * 寝殿苑中,卓妍正逗着‘没想好’一道玩,‘没想好’起初还反抗,但后来发现,即便陈壁不在,东宫中值守的禁军也都能把它抓回去给卓妍,‘没想好’索性也不反抗了,老实认命,吃着卓妍喂它的小鱼干,满足嚼着。 等贺之同和涟卿一道从西暖阁出来,贺之同拱手离开,涟卿才往卓妍这处来。 ‘没想好’正低头吃着小鱼干,看到主人上前,‘没想好’脚一瞪便往涟卿这处来了。涟卿抱起她,卓妍酸溜溜感叹,“‘没想好’,你这就不厚道了,我喂了你这么多小鱼干。” ‘没想好’歪着头,好似听不懂。 卓妍打趣道,“看看,说你才养的猫,我都不信。” 原本,好像也不是才养的。 涟卿笑了笑,没有说穿。 卓妍回头看了贺之同背影一眼,似是想起什么一般,轻声问道,“贺之同与殿下走得近?” 涟卿没有否认,“我正好有些事让他去做,你同他熟悉?” 卓妍摇头,“也不是,就是听说贺之同早前在京中是十足的纨绔子弟一个,是那时候的京城‘六害’,后来,好像是听说被人给收拾了,再回京就真的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还真入仕了……” 纨绔子弟这一条,涟卿是知晓的,他自己也时常把纨绔子弟挂在嘴边,可另一条,涟卿笑道,“他这么滑头一个,还能被人收拾?” “听说收拾得好惨,回来就老实了,等旁人怎么问他都不说。”卓妍当做趣事来说。 涟卿忽然想起陈修远早前的话。 ——我给你推荐个人,贺之同。 涟卿心中兀得唏嘘。 卓妍说的人,该不是陈修远吧? 但贺之同见过陈修远,没什么反应,如果真是陈修远,贺之同不应该这么平静。涟卿忽然想起,倒是贺之同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 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浮上心头,难不成,是她? 涟卿想起贺之同从第一次见她起,就巴不得离她越远越好,她就是没说什么,贺之同就一脸愁容看着她。他那个时候那么怕信良君,但还是听她的,让人跟着信良君行踪,其实反过来想,他也怕她,而且更怕她才是。 涟卿忽然意识到,不会真的是她吧? 但如果陈修远让她去找贺之同,一定是认准了贺之同会听她的。 她越发觉得卓妍说的人是自己…… 思绪间,卓妍正好在一侧问起,“马上要登基了,殿下会不会紧张?” 涟卿回过神来,如实道,“有些。” 卓妍提起,涟卿的思绪也到这处之上。 登基大典会在天子过世后的一月举行,她从寒光寺回来时就已经过去十日,然后其间过了两个休沐,也试了两次龙袍,送去修改第三回 。 的确,还有六日就是登基大典了。 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更快些…… 涟卿轻声道,“其实以前好像还更紧张,现在反倒没那么紧张了。” 卓妍笑道,“那是因为殿下熟悉朝中之事。” “好像也是。”涟卿想起这些时日同陈修远在一处,虽然一整日从早到晚仿佛连歇息的时间都没有,但这些时日的积累,也确实让她更有底气。 至少,眼下的她同早前相比,即便有朝臣当面发难,她也能应对得过去;更勿说平日里的早朝,她能听明白,看得懂,也能站在东宫和天子的立场去思量事情,而不是诸事都想当场能有解决。 “殿下从小做什么都好,宽心些就是了。”卓妍宽慰。 “嗯。”涟卿点头。 言辞间,陈淼来了苑中,“殿下,太傅请殿下去书斋。” 今日的功课又要开始了,而且休沐日,要复盘前几日所学,其实要比平日都更严苛。 “去忙吧殿下,我也回去了。”卓妍说完笑着起身,又伸手摸了摸‘没想好’的头,“‘没想好’我走了,下次再同你玩。” 涟卿也抱着‘没想好’起身,‘没想好’不得不“喵”一声,表示送别。 涟卿也正好要去千水别苑的书斋,两人正好一道。 “等下次再见,就要称呼陛下了。”卓妍忽然想起。 涟卿恍然大悟,但这个称呼从她口中唤出的时候,怎么听都有些违和。 长廊分岔处,两人驻足。 “殿下,那我先回去了。”卓妍朝她福了福身,而后又伸手摸了摸‘没想好’的头,“‘没想好’,我走了,下次给你更好吃的小鱼干。” “喵”没想好总要表示下谢意。 涟卿看着卓妍背影,忽然想,京中有卓妍在真好,否则,她真的有好些话都找不到人说…… * 等到书斋处,涟卿没见到陈修远,倒是宋佑嘉忽然跳出来,“殿下!” 涟卿吓了一跳,没想到宋佑嘉会在这处,而且,看到他那身湖蓝色的衣裳,也让涟卿眸间微楞。莫名地,又想起早前的噩梦里,陈修远护着她,被利剑从身后刺穿,鲜血染红了身前,宽大袖袍上也沾满了血迹。 涟卿不由心悸。 又是这身湖蓝色的衣裳…… 宋佑嘉自然不知道,只觉得许久未见,早前才经历了生辰宴上的剧变,后来又是天子过世,殿下监国,六叔不让他来打扰殿下,他就一直没来,眼下好容易再到殿下,便一直滔滔不绝地同涟卿说着话,没发现涟卿的脸色都有些泛白。 等陈修远走下阁楼,远远看到涟卿脸色泛白,再看到宋佑嘉时,才见他身上穿着一身湖蓝色衣裳,同他早前的那件有些挂像。 “六叔!”宋佑嘉见了他,顿时热情起来。 冠盖曜容华 第118节 “你怎么来了?”他看了他一眼。 “早前老师不让来,说太傅同殿下这处每日都在忙,今日休沐,我就来看看殿下和六叔。”宋佑嘉嘻嘻笑着。 陈修远上前,看了涟卿一眼,四目相视,宋佑嘉则在继续,“殿下,你都要成京中茶前饭后的谈资了,去到何处,都听人在说,殿下如何勤勉,如何用功,如何夜以继日……” 话音未落,陈修远手中的茶杯没拿稳,洒了不少在他身上。 “哎呀!”宋佑嘉身前湿了一大片,“不碍事不碍事。” 涟卿:“……” 陈修远冠冕堂皇道,“衣裳湿了,去找陈淼寻一件衣服换上吧。” 他同陈淼差不多个子。 “哦,好。”宋佑嘉反应过来,可不能在殿下跟前失礼,换身衣裳再回来就是,“殿下,六叔,我去去就来。” 等宋佑嘉跑开,涟卿看他,“特意的?” “不然呢?”陈修远也看她,温声道,“上次也是,你见我穿湖蓝色的衣裳,脸色都白了。” 涟卿如实道,“我早前,做了一个噩梦,梦到……” 见她眸间都是难受之处,陈修远开口,“难受就不说了,梦是不是反的不重要,我日后不穿这个颜色的衣裳就是了。” 涟卿眸间微舒,心底却微暖。 “不用理佑嘉了,开始吧。”他在案几前落座,翻开手中的折子。 等宋佑嘉折回,两人已经开始了。 宋佑嘉原本就是天子早前钦点的伴读,听这些朝中之事无可厚非。再加上这些时日在张大儒这处憋坏了,异常活跃。 原本这一整日,涟卿同陈修远两人复盘下来会很累,但仿佛今日有宋佑嘉在,又因为宋佑嘉的话多,涟卿竟然头一次觉得复盘不是件很累的事,最累的,反倒是听陈修远挤兑宋佑嘉,宋佑嘉一幅吃瘪,又委屈的模样。 就这样,一连两日的休沐过去,有宋佑嘉在的时间,都过得很快。 等到登基前两日,涟卿尚在思齐殿见朝中官吏,宫中的女官送了龙袍来,“陛下,龙袍改好了,请陛下一试。” 后日就是登基大殿。 登基大殿和大婚一样,天子都要身着最正式的龙袍。 今日试过,若有不合适,还能再改一次。 思齐殿中还有旁的事,涟卿就近去了思齐殿的内殿中,简单换了衣裳;陈修远则在同翰林院的两个编修说起刚才见户部时,东宫与户部商议的粮仓改革之事,要怎么呈现…… 言辞间,内殿的帘栊撩起,东宫身着明黄色的龙袍出了内殿。 陈修远原本只是抬眸看了一眼,却顿住,没有挪开目光, 早前她试龙袍的两次,他都不在。今日,他也是第一次见到龙袍下的涟卿。雍容,华贵,气度,既有天子的威严,亦有女子的韵致,动人心魄,而不突兀。 只是,很难让人移目。 陈修远低头,顺着方才没有说完的话,同两个翰林院编修道,“今日先到这处吧,先回去整理眼下。” “是。”两人也知晓东宫要准备登基大典之事,遂也拱手行礼,而后带了文书退出殿中。 涟卿行至他跟前,轻声道,“太傅看,合适吗?” 他抬眸看她。 第075章 陪伴 她是真的想给他看。 所以问完他,才会继续双手背在身手,就这么凑近,而后站在他跟前,眼神中小心翼翼,又带着少女心思的期盼笑眸看着他。 是等着他说话,但他没说话。 她又转了转身,继续问,“合适吗?” 虽然身着龙袍,却好似身着一件她想他看见的新衣裳一般看着他,眸间似有夜空星辰,清澈又潋滟。 在东宫,在京中,她只想问他,在他眼中的合适与否,是不是好看。 与旁人无关。 但他一直凝眸看着她,却都没有出声。 涟卿独自转了两圈,见他还是不曾说话,她不由凑得更近些,小声问道,“是不合适,还是哑巴了?” 他平静而温和,“合适。” 涟卿眨了眨眼,有些不知道他何意。 他又轻声道,“合适,但眼下不合适。” 涟卿:“……” “哦。”涟卿好似不察,继续往前一步,凑到他跟进很亲处,他没后退。却是柯度适时退了,而后,又屏退了殿中旁人,自己守在殿外。 大监告诉他的,天子身侧伺候,最重要的是眼力。在东宫和太傅身边久了,最不缺的就是眼力。 太傅为了殿下奔走寒光寺,也为了殿下,在大殿中力挽狂澜,柯度都看在眼中;殿下看太傅的眼神,柯度也看在眼中。 日后天子身边的事,该问的问,不当问的不问,这也是大监教他的。 眼下就是不当问的。 柯度低眉笑了笑。 殿中,涟卿已经临到他近处,他没躲,她踮起脚尖吻上他唇间,声音里带着暧昧,“现在合适了吗?” 陈修远看着她,低沉的声音道,“你真不怕,我把龙袍撕了?” 登基大典前一日,龙袍若是撕了…… 他别有意味看她。 她如实道,“礼部有备几套,防止,突发的意外,龙袍坏掉。” “哦……”他似恍然大悟,“那殿下是在提示我?” 涟卿笑了笑,戳穿道,“你没撕衣裳的嗜好。” “万一,是你记不得了呢?”他轻笑。 涟卿看他,笃定,“你不会。” 陈修远轻叹,“那是我克制。” 涟卿:“……” “我又不会时时克制。”他轻瞥她一眼。 夜风微澜,好似渐渐带了入秋的凉意,不似夏日里那般燥热。 也渐渐抚平了他心底顿生的念头,回归理智。 夜风里,他忽然伸手抱紧她,俯身吻上她唇间。 极突然,让人心跳急速;又极快,似蜻蜓点水一般,而后转身,没有说旁的,径直离开了殿中。 虽然只有背影,看不见他的脸,但涟卿知晓他脸上一定挂着笑意。 涟卿又继续双手背在身后,看着他远去,虽然方才他什么都没说,但又仿佛什么都说了…… 至少,她知晓了。 殿外,陈修远唇边勾起一抹如水的笑意。 她这么聪明,定然猜得到他脸上的笑意…… 虽然没有留下,但这种默契,却恰到好处,让人回味。 涟卿也明眸笑着。 想起他最初抵京的时候,也想起他认真同她授课,说起朝中之事的时候,还有方才,他一直没应声,却始终目光看着她,藏不住倾慕的时候…… 涟卿莞尔。 无论有人嘴上怎么说,但他分明一直是一个有趣,却懂克己复礼的人。 她忽然很想知晓早前同他在一处的时候,也忽然很想记起全部。 冠之哥哥。 * 登基大典前的几日,琐事繁忙,除却朝中政事,还有登基大典的诸事都要抽空上心。 如此这般,时间过得尤其快,一晃就至登基大典前一日。 大监自早几日起,就离开了东宫,先回了宫中做登基大典和之后的准备。 登基大典之后,旁人对涟卿的称呼都要从殿下变成陛下。 她的日常起居之处,还有平日里处理政事之处,都会从东宫迁至宫中。 这些准备的事宜,琐碎又复杂,还涉及很广,只能由宫中和东宫两头都熟悉的大监亲自去做。 不仅大监,其实何妈也跟随大监一道先入了宫中熟悉。 天子是女子,身边总要有管事嬷嬷在,也方便。 何妈是天子信得过的人,日后在宫中,寝殿中的琐事也都需要何妈照看。 所以自几日前起,大监和何妈就都去了宫中熟悉和筹备,涟卿身侧只留了柯度,瓶子,和青鸾,云雀在身侧伺候着。 大监同何妈都在宫中,也都是稳妥的人,涟卿不用多花心思。 翌日登基大典前一日,整个礼部都紧张得似热锅上的蚂蚁,忙碌又焦虑,穿梭在东宫和宫中之间。 涟卿则同陈修远一道漫步东宫。 涟卿一直环顾四周,她好像还真从未这么认真端详过东宫这处。 “在看什么?”在她身侧,他温和问起。 涟卿也确实有感而发,“我记得,刚回京中的时候,总觉得东宫久未有人住过了,就像一个阴森的牢笼,周围的人不知道谁是真心的,谁是有目的的,也不知道周围的事,会朝什么方向进展。而且,那时候好像刚醒,什么都不记得,也什么都不知道。心底总是有不安的时候,还频频做噩梦,所以那时在床榻上想得最多的,就是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这个地方。但真要离开的时候,又忽然觉得这里其实有很多记忆,就像,千水别苑和临水阁……” 冠盖曜容华 第119节 就想你。 她同他一处时,其实大多的时间都在临水阁书斋里授课。 后来便是思齐殿,处理政务。 东宫这处,其实留了不少印记在…… 这一晃,明日就是登基大典。 等今日离开,日后就算能回此处,也不会长留。 所以她心中感触。 但她说完,他也温和应声,“人总是如此,过往以为很想要的,到最后可能是最一文不值的;过往以为不重要的,却可能是最重要的。” 涟卿好奇看他。 “怎么了?”他收回目光。 “在想,你刚才说的是什么……”真入秋了,涟卿拢了拢外袍,明日是登基大典,后日就是中秋,身上的衣裳有些单薄了。 “我说陈念。”他一面应声,一面解下外袍给递给她。 涟卿接过,外袍上还带着他的体温,暖暖的。 柯度会意收起手中的披风,方才,没上前是对的。 涟卿一面披上外袍,一面出声,“念念?” 他颔首。 她好似忽然想起来,陈修远和陈念在一处的时候,陈修远分明宠溺,却又一脸别扭的模样。口是心非,但坚决不承认。 涟卿笑起来。 “笑什么?”轮到他问。 涟卿看他,“你对陈念不一样,是因为他是太子的缘故?” “不是。”他斩钉截铁。 涟卿等着听,他悠悠道,“是对你不一样……” 言罢,他垂眸笑了笑,没有停下脚步。 等涟卿回过神来,他已经行出好远。 “等等我。”涟卿撵上。 …… 两人在东宫中走了好些时候,也有些累了。 眼下正好离湖心亭不远,便去了湖心亭一侧的角落喂锦鲤。 秋日了,但锦鲤还是一涌而上,喜庆,也养眼。 两人一面喂着鱼,陈修远一面叹道,“日后要称天子了……” 她目光未从锦鲤群上离开,温声道,“称什么,不都一样?” 他轻笑,是啊,一样都是他的小尾巴。 “小尾巴。”他低声。 “嗯?”她抬眸看他。 “去书斋坐坐吧。”他轻声。 “好。”涟卿也跟着起身。 湖心亭离书斋不远,从湖心亭便可以远远看到书斋的窗户。 陈修远还在这处远远看过她;她也在书斋中偷偷伸脖子打量过陈修远…… 这些,都仿佛是昨天的事,还历历在目。 但都未同对方说起过,就似珍藏在心底的小秘密。 这一段时日都在忙着朝中和登基大典的事,许久未来临水阁这处的书斋处,书斋中还保持着早前的陈设。 涟卿俯身拿起书册,都是她早前抄过的册子,都还在这里。 果真如同陈修远说的,她以前最不喜欢就是他让她抄书,但眼下忽然心血来潮,也会握笔,从随意拿出的一本书册开始摘抄…… 陈修远笑了笑,没有打断她。 明日就是登基大典,照理说,昨日涟卿就应当到宫中去,在寝殿下榻,今日再在寝殿休整一日,明日就是登基大典。 但她借故留到今日。 于是两人都在书斋这处,一人认真抄着书,一人安静看书,好像不需要说旁的,就似浑然天成的默契。 涟卿忽然想,应当,没有一个天子登基大典前的一日是这样度过…… * 很快又至黄昏,宫中来人了。 这一趟,是大监唤的人来催。 柯度来了书斋外,“殿下,该动身去宫中了,大监让人来催了。” “哦。”涟卿是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就到黄昏前后了。 她入宫,陈修远却留在千水别苑中。 她是有些不习惯…… 她撑手起身,也看向陈修远,“我先走了。” “嗯。”他轻声,却一直看她。 她都起身了,还是俯身看他,“新的地方,什么都是陌生的,如果我睡不着怎么办?” 他淡定,“‘没想好’还在。” 一侧,被点名的‘没想好’赶紧坐直了去。 涟卿抱起它,知晓他是故意打趣,但临末了,马上要分开,而且,是日后都分开在两处,不似在东宫时候一样。 “冠之哥哥……”她轻声。 只是她话音未落,陈修远温声,“我会一直在。” 涟卿莞尔,转身出了书斋,又从书斋的窗外笑眸看他,“明日见。” 明日见。 陛下。 第076章 登基与中秋 八月十四,中秋前一日,诸事皆宜。 丑时起,宫中各处就开始忙碌起来,进进出出,都是在为今日的登基大典做最后准备,出不得任何差错。 今日是新帝的登基大典,自先帝卧病后,宫中接连几年,除却早前的那次生辰宴,宫中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热闹隆重的时候。加上定远侯逼宫谋逆,而后的先帝葬礼,朝中和宫中都急需一场隆重的登基大典扫清早前的阴霾。 寅时起,寝殿周围开始陆续掌灯。 无论是巡逻或是值守的禁军,还是宫中侍奉的内侍与宫女,今日都换上了应景的新衣,处处昭示着今日的不同。 礼部四司的官吏,也从几日前起,就守在宫中。 寅时即至,从眼下起,每一个步骤都要严格控制在既定的时辰内,登基大典的每一个细节都要在测算的吉时内。 寅时二刻,寝殿中的准备都已妥当。 寅时三刻,何妈入了内殿,唤涟卿起身。 涟卿迷迷糊糊睁眼,眼中都是困意,是没睡醒,但也能睡眼惺忪得撑手起身。她是黄昏前后入的宫中,天子的寝殿都在瑞和殿。对涟卿而言,瑞和殿不算陌生,早前侍奉姑母的时候,几乎隔日就会来寝殿这处。 但寝殿内的陈设和布置,大监与何妈都已经细心更换过,周全得换成她平日里的习惯和喜好,与早前在东宫中的寝殿相仿。 所以,虽然是头一日入主寝殿,但熟悉的环境,相对更容易让人宽心。尤其是内殿,宽敞而不清冷。 先帝久病,夜里不喜光亮,也不常通风开窗,整个寝殿中多黯沉压抑;东宫入主后,好似一扫早前的黯沉。 殿中扯下了厚重窗帘,白日里也多通透;夜里还会点上几盏长明灯。屏风和隔断恰到好处得遮挡了长明灯的光亮,不扰人,却多了几许温和。 如今的寝殿,已经全然看不出早前的痕迹。 但涟卿昨晚还是辗转反侧到很晚才睡。 翌日的登基大典,心中如何都有些紧张与难以平静,而真正到了宫中,又忽然觉得宫墙内外似是隔了一道说不清的屏障,她想要见谁,都不似早前容易。 “什么时辰了?”涟卿问起。 长明灯的光晕落在她羽睫上,似蝶翼拢在金晖下,睡眼惺忪里也带着慵懒与动容。 何妈温声,“寅时三刻了,陛下当起了,今日是陛下的登基大典,诸事都要在时辰上。” 何妈口中的称呼已经换成了陛下。 涟卿略微怔了怔,很快也反应过来,今日起,她就是西秦的天子了。 何妈扶她起身,“后殿沐浴的汤池都已经准备好了,青鸾和云雀会伺候陛下沐浴,稍后至殿中更衣,换上龙袍,要同礼部官员一道,先去太庙祭祀。” 登基大典的流程,这几日都有礼部官吏在她跟前重复。 何妈稍稍提起,她心中便已有数。 青鸾和云雀同她一道去的后殿,除却青鸾和云雀外,还有几个侍奉的宫女。 涟卿宽衣,入了汤池中。 温和的水温沾上肌肤,好似疲惫和困意都在慢慢褪去。 整个今日,应当还有眼下这小段时间可以短暂放松,而后的安排都已密集排满。 青鸾和云雀在一侧舀水,涟卿也伸手往身上拂水,袅袅水汽里,思绪去了别处。 冠盖曜容华 第120节 这次因为生辰宴的缘故,早前外地的诸侯,世家和武将大都回了京中。 生辰宴上风波不断,最后定远侯谋逆逼宫,血染金殿,大理寺受命彻查定远侯府余党相关,这些外地入京的诸侯,世家和武将即便想离京,也不是时候。谁都怕平白无故惹人遐想,所以当时真正离京的,只有信良君一人。 再后来,天子病逝,登基大典就在一月之后。 这些诸侯,世家,封疆大吏既然都在京中,此时离开,而不参加登基大典,多少都会惹人非议在,尤其是眼下这种风口浪尖的时候。 所以,这次的登基大典,反倒成了最齐全的一次。 这些人在京中,就会参与早朝。 而这段时日的早朝,她都在,思齐殿的政事处理,她听岑远和魏相的意见,相关事宜都有请各地的诸侯和世家,还有封疆大吏参与。 二十日的时间不算长,但也不短。 足够她在朝中开始渐渐累积自己的威信,尤其是在这些外地的诸侯,世家和封疆大吏跟前。将近一月的时间,这些外地的诸侯,世家,和封疆大吏都清楚了一件事,眼下的东宫,不似早前刚临政的天子,对朝政一窍不通,任由世家把握。 眼前的东宫,能通过秋调和春闱的手段,笼络人心,清楚余孽,还能安抚朝中官吏与学子;也能让朝中的魏相,太傅,各部官吏,乃至信良君,商姚君和平远王府,永宁侯府这些军中和世家都支持…… 这些,是魏相一定要让她在这二十日内熟悉朝政之事的缘故;也是陈修远每日都同她一处,她片刻都不能松懈,他也远比早前任何时候都严苛的缘故。 因为魏相和陈修远都清楚,眼下,没有比这件事更重要的。 她也咬紧牙关坚持过来了。 而后,就是今日的登基大典…… 涟卿仰首靠在浴池边缘,目光空望着半空中,口中轻轻叹着。 ——等你做了天子,就知晓诸事都要取舍。 天子为了她铺平了最后的路,而老师和陈修远也替她扫清了眼下的障碍,而此之后,就是她要做的,和她该做的。 无论她早前是如何走上天子这条路的,但眼下,她要做的,是带着前人的意志,和周遭的期盼,好好走下去。 从今日开始,从此时此刻开始…… 涟卿敛眸,慢慢沉入水的温和中,缓缓放松,再浮出水面时,眸间已经藏起了早前的困倦与疲惫。 在后殿中擦拭好头发,宫中女官伺候更衣。 新帝登基,要身着龙袍中最隆重的日月星辰十二图案并九条金龙龙袍,整套龙袍极其繁琐,八.九个女官花了很长时间。 因为是女帝,无需头戴十二玉藻冕旒,而是玉藻垂于步摇下,每一次转头或移步,都与一身龙袍相形益彰。即便是女子,也透着说不出的天子气度与威严,让人心悦诚服,大监与何妈等人都有些看呆…… 尤其是大监。 早前先帝即位时,也同天子一般年纪,可脚下每一步都透着忐忑,即便龙袍和玉藻加身,但旁人看在眼里,都知晓是世家在背后把持,推上天子之位的绣花枕头。 而眼下的天子,也同先帝早前登基时一样年纪,而无论是举手投足,还是眸间顾盼,都未曾见得一分软弱,反而是这身龙袍,比早前更多了几分天子的威仪与气度。 她衬得起这身龙袍与步摇,眸间也都是 大监和众人都下跪,恭敬行礼,“陛下。” 涟卿转身看向铜镜之中…… 卯时初,礼部官员来寝殿外迎候,涟卿登上龙辇,由礼部的官吏陪同至太庙,祭祖,而后奉香叩拜天地诸神。 等太庙祭祀与叩拜完成,刚好卡在精准的时辰,又乘龙辇折回正殿之外。 正殿之外,每隔一丈,便有一名禁军值守,龙辇过时,禁军皆行瞩目之礼。 龙辇行至正殿时,恰好是巳时二刻。 眼下在京中的文武百官皆在正殿外的两侧恭敬等候。 龙辇落地,大监扶着涟卿下辇,百官在两侧皆躬身拱手,未敢抬头。涟卿从阶梯中的天子位,步步踏上,直至行至正殿外最高一层的帝台之上。 礼部司仪双手捧着行文卷,高呼,“跪!” 百官才朝着涟卿的方向下跪。 此时正好巳时三刻,吉时至,宫中钟鼓齐鸣,象征着九五之尊的九长五短钟鼓相见之声后,司仪将行文卷双手恭敬呈至天子手中。 涟卿打开行文卷,念祷告之文。 祷告行文结束,礼部司仪再次高呼,“起。” 百官手持笏板,山呼万岁,而后起身,纷纷抬眸注视帝台上的天子。 陈修远也遥遥望向帝台处,一身龙袍与玉藻步摇映衬之下的身影,端庄明艳,如骄阳耀眼,也似夜空星辰,都映衬得周遭黯然无光,仅剩了帝台之上,这处绰约身姿,亦是他心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如昭昭明月,也若朗朗乾坤…… 从古至今,所谓的皇位,都是在刀锋剑影,与血泪交织当众,一步步走来的,从未有容易的。 从今往后,她会君临天下,也必会承受风雨,最后蜕变为真正的天子。 他会一直陪着她,守着帝台之上,一轮明月。 “跪!” 司仪的声音再次响起。 他随着百官一道,再次掀起衣摆,手持笏板,躬身山呼万岁。 登基大典要朝新帝三跪拜,起身后,又是再一轮山呼万岁…… 至此开始,日月同天,相辉而明。 又是一个时代的新启! …… 宫中的登基大典仪式一直持续到晌午之后。 晌午过后,部分官吏相继离开宫中,部分官吏在宫中继续等候。 而天子也在短暂歇息之后,由禁军护送,乘马车御辇于京中巡游,接受百姓的拥护与祝福。 沿街百姓争先瞻仰天子仪仗,浩浩荡荡,自宫中起,最后在黄昏前绕京中一圈,最后从南城门处,行中轴线回宫中。 而此时,宫中已设宫宴。 百官列席。 宫宴上觥筹交错,歌舞升平,举杯遥祝,慷慨呈词,应接不暇。 宫宴作为登基大典的尾声,一直从黄昏末时,持续到亥时左右才结束。 君臣尽欢,也昭示着国丧的结束。 …… 等回到寝殿,已经是亥时三刻过后,虽然是乘得龙辇回寝殿,但今日从寅时起就没闲下一刻,到寝殿的时候,整个人累得不想说话,一双腿脚,并着连腰都是酸痛的,半分都不想动弹,只想早些沐浴宽衣歇下。 登基大典后,就是中秋,正逢上两日休沐。 涟卿也似习惯了早朝和早朝之后在思齐殿中见朝臣和处理朝政,查阅奏折的节奏。今日,就似一件大事得了,但其实登基之后,所做之事大抵仍都与早前相同,只是换了地点,从东宫到宫中,也换了称呼,从殿下到天子。 入了内殿,何妈端了茶盏来。 茶盏内是醒酒汤。 今晚宫宴,即便浅饮,也喝了不少,不用醒酒汤,怕夜里醒来或是明日醒来整个人难受。 “我还口渴。”涟卿放下杯盏。 何妈温声提醒,“陛下。” 涟卿会意,改口,“朕还口渴。” 何妈颔首,温声道,“老奴去取水来。” 涟卿笑了笑,行至后殿之中的屏风后。 云雀在浴池处准备沐浴之物,涟卿一直以来的习惯是宽衣不用旁人,何妈去添水,云雀在做事,青鸾却没有跟着上前,而是候在一处。 涟卿今日是有些疲惫了,但拭了拭,身上的衣裳很难好好脱下,涟卿忽然想起今日的龙袍极其繁琐,光是穿都是几个女官花了好些时候,她自己想脱下也难。 “青鸾。” 屏风后,涟卿唤了一声。 青鸾就在不远处,能听到,上前帮衬她些许就好。 听到身后脚步声,涟卿没有转头,“有些难脱,这里……” 她指尖指向身后脖颈处。 身后之人没有应声,但却上前,涟卿微顿,身后的人已经临近,温和熟悉的声音暧昧道,“哪里难脱?” 是,是他? 涟卿微楞,他唇畔覆上她指尖方才指向的地方,蛊惑道,“这里吗?” 她听出他声音里的酒意。 今日宫宴,他也在,觥筹交错中,他饮了不少…… “是这里吗?”他再问了一声,声音若玉石醇厚,又如丝竹声般,飘然入耳。 她耳后微红,还来不及出声,就见屏风青鸾和云雀的身影朝他福了福身。 “出去吧,我伺候陛下沐浴。”他应当是真的饮多了,才会说这些话,青鸾和云雀脸红退了出去,没敢多停留。 浴池中的水偏温热,整个后殿中都水汽袅袅,似夏日的夜里,空气中都带了潮湿,在昏暗的灯火中,旖旎而悱恻…… “冠……”她刚出声,冠之哥哥几个字都未出口,他从身后环上她腰间,她颈后再次沾上他唇间的温和。她指尖不由攥紧,酥.软的触感,但颈后龙袍她方才够到却解不开之处,眼下应当被咬住。 她不由轻颤,知晓他是特意的…… 修长的羽睫沾染了雾气,她眸间轻轻颤了颤,尽量没出声。 而身后,那沾了酒气,又略带低沉的声音在她而后轻叹,“嗯,是有些难脱。” 她眸间微讶,隐约觉得何处不对,等脑海中一道清明掠过,她忽然猜到什么的时候,他的声音也在耳后轻声道起,“小尾巴,谁说我不喜欢撕衣裳的?” 她来不及躲开,绢帛的撕裂声响起,她脚下忽然一空,有些东西在簌簌的绢帛声后开始慢慢失控。 屏风至浴池的一路,龙袍,步摇,中衣和贴身的衣物落了一地。 灯盏的光晕,在水波上映出丝丝涟漪,哗哗的水声落在临水照影处。她指尖不受控得颤了颤,皓腕却再次被扣紧。 灯盏的火苗呲呲作响,她咬上他肩头,他没有松手…… 冠盖曜容华 第121节 “冠之哥哥……”她小声求他。 “去掉哥哥。”他声音沉得可怕。 “冠,冠之……” 她声音已经很轻,他顿了顿,眸间黯沉里失了最后一丝清明。 她连咬他的力气都没有。 中秋前夜,皓月如霜,清晖透过窗户落在后殿中,许久过后,殿中的水声才停了下来,安静里,她靠在他肩头,脸色绯红,双手揽上他后颈。 月华映在他后背处,映出结实好看的曲线,清晖下,还有她方才指尖剜紧的痕迹。 “怎么,这么疯?”她轻咬下唇,也不知怎么说出来的。 记忆中,他多是温柔克制,即便有动容的时候,也大都自持。 似方才那样,应当是头一次。 尤其是,他让她唤完“冠之”过后,她信了他才会自讨苦吃…… 他指尖抚上她后背,轻声笑了笑,声音在月色下慢慢恢复了往常的平静,不似刚才那般低沉,“多久了?” 她微怔,什么叫,多久了…… 他又轻笑一声,温和道,“趴着别动,我替你洗。” 她果真听话。 皂角的香气落在发间,两人离得很近,她不得不在他怀中坐直,他也真的在认真用皂角替她揉着发丝。 这样的场景,暧昧有,旖旎有,也有说不出的温馨与动容…… “这样好了吗?”他也是真的在问她。 “嗯。”她轻声。 “闭眼睛。”他出声。 她知晓他要舀水替她冲头,她照做。 但闭眼时,没有听到水声,而是他唇畔再次吻上她唇间,她微微睁眼,他才又笑道,“闭眼睛,冲头。” 她也跟着笑起来。 温热的水洗去了皂角的味道,长发沾湿了水,一半斜堆在锁骨处,一半垂在修颈后。 “还洗吗?”他温声。 她摇头。 “你呢?”她也问起。只是刚问完便后悔了,他也自觉没出声,她应当能体会的到。 她是连肠子都悔青了。 …… 等从后殿出来,都子时过后了。 她头发都未擦干,但也知晓不要再留在后殿中,怕又被拖进浴池里,像方才一样。 小榻上,他替她擦头。 她脸还是红的。 她不知道,有人是怎么做到看起来清冷禁.欲,翩然出尘的…… “好了。”他放下手中毛巾,她发间差不多都擦干,微微有些潮湿也无碍。 “睡吧,我明日再来。”他俯身吻上她额间。 明日再来? 她诧异看他,“这个时辰了……” “嗯。”他似是早有准备,“不然呢?” 她还未出声,他继续道,“陛下要我留宿天子寝殿吗?” 她抬眸看他,眸间含韵,说不出的撩人心扉,他心底微动,但达到目的前,这些都可以克制。 “子时过了,你不是留宿过了吗?”她轻声。 “哦。”他似恍然大悟,“陛下的意思是,我日后,都能留宿到子时再走?” 她知晓他是特意的,轻声道,“未经传召,不得入宫。” 他似为难,“我没教过陛下过河拆桥。” “我拆你什么桥了?”她莞尔。 他配合道,“海上明月,天涯此时,中秋才至,就拆散我与心上之人缠绵悱恻,啧啧,陛下可是觊觎我?” 她也配合,“哦,那依卿之见,朕应当如何?” 他伸手抬起她下颚,“陛下应当笼络我,我这人最易笼络了,陛下若是笼络我,什么清风明月,天涯此时,都是身外之物……” 她伸手揽上他后颈,将他带到跟前,唇畔轻轻吻上他修颈处,轻声道,“是这样吗?” 他轻叹,“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 他话音未落,她起身跳入他怀中。 他险些踉跄,还是抱稳了她,两人重新在屏风后拥吻。 清风晚照,长夜漫漫。 殿中的长明灯在锦帷上映出交织的身影。 愿我心似明月,清晖落眸间…… * 至天边泛起鱼肚白,也终于相拥而眠。 今日是中秋,还有很长一日可以在一处…… 晨间的时候,柯度与大监换班。 昨夜是大监当值,大监一直都在外殿,柯度上前,大监提醒,“若陛下未醒,晌午过后再唤陛下。” 柯度微讶,又倏然会意。 “才歇下,晚些再让人收拾。”大监特意交待了声。 柯度应是。 …… 等再晚些,青鸾与云雀先去了后殿。 稍后天子醒来,会先至后殿沐浴更衣。 但刚至后殿,就见后殿中落了一地衣裳,还有撕碎的衣襟,都让青鸾和云雀脸红。 * 涟卿醒来,已经是晌午过后的事了。 醒的时候,懒懒没有睁眼,揽紧双臂,以为保住的是某人,才发现抱紧的是一团被子。 涟卿睁眼,见龙塌一侧是空的,而且被子都在她这处,被窝也不是暖的,他应当起来有些时候了。 这里是内殿,说话声从外传来。 她隐约听到是他的声音。 是在同何妈一处说话,她是醒了,但不怎么想动弹,他的声音也在,她心中踏实,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便又继续抱着被子,重新阖眸睡了过去。 再等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天色都暗了下来。 “醒了?”他放下书册。 涟卿撑手起身,“什么时辰了?” 他平静道,“黄昏了。” 第077章 ‘没想好’与同理心 黄昏? 涟卿错愕,她真睡了一整日? 陈修远低眉笑了笑,更肯定了她的想法。 她真的从晨间睡到了眼下,涟卿唏嘘,“都这么迟了?” 她很少这么懒散过。 她俯身穿鞋,陈修远的声音隐晦笑道,“唔,在登基大殿第二日,直接睡到黄昏的君王,总共也没几人,应当留名史册。” 涟卿:“……” 她知晓他是特意说的反话,但她怎么睡到这个时候的,他不清楚吗? 涟卿幽幽看他,他一幅心安理得,岿然不动的模样。 “眼下更衣,还来得及。”他也悠悠看她。 “来得及什么?”她诧异。 “卓妍邀你一道去庆春楼赏月。”陈修远看了看帖子上的时辰,“眼下就去,不耽误的话,刚好来得及。” 平远王和卓逸都不在京中,卓妍是自己一人。 前些日子她都在忙着熟悉朝中之事,还有登基大典,卓妍也少有来她这处寻她。 当初她回京的时候,举目无亲,一直都是卓妍陪着她。 “去。”她才穿好鞋,刚一起身,才觉脚下都是软的,险些没站稳。 涟卿脸色红透。 冠盖曜容华 第122节 他上前抱起她,她也伸手揽上他后颈,眨了眨眼,意外道,“你替我更衣?” 言外之意,让青鸾和云雀来就好。 “嗯,你不介意就行。”他唇畔微微牵了牵。 她没明白何意。 等到后殿中,才见自衣领遮挡处起,到处都是星星点点的痕迹。 涟卿想起昨晚的不知疲惫,她咬过他,但换来的是他也“咬”她,一处两处……她不数了,也根本见不得人。 “那我唤青鸾来?” 她攥紧他衣襟,“不,不用了,你更……” 但他真正开始替她更衣,她又不知他是不是特意的。 他是在老老实实替她更衣,没做旁的。 但就在铜镜前,她就是不想看,也余光尽收眼底。 从墨绿色的牡丹花卉肚兜开始,一层层,一件件,都应在铜镜里,她脸色红到耳根子处,整个人的额头都有些发烫。 “好了。”他轻声。 她如释重负。 出宫的马车上,涟卿都在想一件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将穿衣与宽衣都撩拨到了极致…… 但就是,绝口不提昨晚的事。 到庆春楼时,但不多是戌时。 卓妍已经到了,在顶楼露台处。 庆春楼顶楼的露台可以俯瞰大半个京中,在这里饮酒,赏月,吃月饼,抬头是皓月当空,低头,映入眼帘的是东西两市的火树银花,炫彩艳丽。 “白日都什么?快同我说说。”卓妍好奇,“让我听听新帝登基第一日。” 卓妍说完,涟卿端起酒杯的指尖微顿,哪壶不开提哪壶。 身侧,陈修远隐隐莞尔,他只是没说话,并不是没听见。 涟卿挽尊,一本正经道,“看书啊,看书之类的。” “哇,陛下,你真在看书啊,未免太勤勉了,登基第一次呀。”卓妍托腮惊诧。 涟卿余光瞥向陈修远。 陈修远没戳穿。 卓妍感叹,“那陛下怎么不多睡会儿?” 涟卿手一抖,粉饰太平般笑了笑,“……倒也不用。” 陈修远强忍着笑意。 涟卿尽收眼底。 卓妍继续叹道,“这一月的时间,陛下日日都在熟悉朝政,一日都没停歇过。之前就一直说缺觉,真该趁中秋这一日,好好歇一歇,睡上一整日才是。” 涟卿见陈修远都快绷不住,奈何道,“还成吧。” 果真,撒一个谎,要十个谎来圆。 涟卿轻叹。 …… 举杯,赏月,忽如其来的放松,的确好似洗去了这月余的疲惫。 两人一面说着话,一面凭栏远眺,说不出的惬意。 陈修远看着涟卿同卓妍一处,没上前,远远守在露台一侧。 陈壁也在。 陈壁知晓有人昨晚是宿在宫中的。 虽然主上行事一直特立独行,但也没见过天子登基大典之后,有人这么厚脸皮赖着不走的…… 思绪间,陈壁忽然觉得身侧的目光带着寒意,果真,缓缓转头,见陈修远愣愣看他。 陈壁谄媚笑笑,总觉得被对方看穿了一般。 对方没有移开目光。 陈壁心中恼火,只得环臂出声,如实道,“主上,我觉得吧,您和沈将军快差不多了。” 陈修远看他:“……” 陈壁心中忽得咯噔一声,好端端的,怎么拿主上同沈将军做类比。 陈壁纠正,“不,差很多。” 陈修远继续看他:“……” 陈壁垂死挣扎,“其实也不差。” 陈壁想死的心都有了,最后也不挣扎了,朝着自己扇了一嘴,“让你嘴欠,就不该讲话!” 陈修远的目光中都能挤出寒意来。 …… 等凭栏远眺结束,终于聚在一处吃月饼。 庆春楼的月饼不小,种类又多,卓妍将几个月饼都切了,分着吃,可以一种尝一口。 庆春楼的月饼很有名,尤其是才做好的。 “太傅喜欢什么口味的月饼?”涟卿问他。 卓妍在,她唤的是太傅。 太傅温和道,“五仁。” 陈修远言罢,又用筷子夹了一小片。 西秦的月饼大致与燕韩相同,但细节还是不同。 譬如,燕韩没有五仁月饼。 “哦。”涟卿好似恍然大悟,“那太傅知道五仁月饼的由来吗?” 陈修远看她,“不知道。” 当尝口味,应当是杏仁,桃仁,芝麻仁,瓜子仁之类,能有什么由来? 陈修远一面吃着,一面听她在身侧说起,“朕曾经读过一本闲书,提起过五仁月饼的由来,说是东宫被追杀,一路逃窜,连吃食都没了。身边仅剩的五个侍卫,将自己的指甲,头发等五种……” “可以了。”陈修远打断。 她不用说了,陈修远皱眉,整个人都有些不好。 正好在口中的那一口,吐出来也不好,咽下去也不好。 他很少遇到这种时候。 转眸看向涟卿的时候,涟卿弯眸笑开。 今日,勉强算扯平了。 * 九月初十是祭天大典。 从京中鲁山,路上要二十余日,所以八月二十,天子仪仗就要从京中启程,出发前往鲁山。 祭天大典四年一度,百官正好同行。 原本八月二十日启程,魏相却在八月十九这日病倒。 魏相是帝师,也是朝中肱骨。 临行前,涟卿去相府看望老师。 病榻上,魏相轻声,“微臣抱恙,府中乃多晦气。陛下不应来此处,不合礼数。” 涟卿应道,“魏相是朕的老师,老师病了,学生来看是情理之中。” 魏相笑道,“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劳烦陛下亲至。” 涟卿看他,“太医告诉朕了,操劳过甚,老师当将养一段时日。” 魏相一语中的,“在太医院口中,谁都应当将养。” 涟卿莞尔。 魏相继续道,“老臣休息这一日就好,明日还要启程去鲁山祭天,此事出不得差错,老臣随陛下一道。” 涟卿想了想,还是坚持,“老师,您替朕留在京中照看,朝中这些事,虽然在途中也能处理,但定远侯谋逆,先帝薨逝,登基大典,还有几天大典都在一处,朝中积压了不少事情,还需有人照看。老师,朕让太傅陪同,还有旁的官员在,老师不用担心。先好好养好身子,日后的路还长,老师还要继续辅佐朕。不然,这朝中一摊子的事,朕还真不知晓要怎么处置。” 涟卿说话时,魏相一直认真听着,等她说完,魏相又看向她。 “老师,怎么了?”涟卿问起。 魏相笑道,“没事,就是觉得,陛下自登基之后,沉稳了许多。” 涟卿认真,“老师教的。” * 翌日,天子率文武百官,于京中出发,前往鲁山祭天。 魏相身体抱恙,未能同行,留在京中。 前往鲁山的路上,涟卿也没空闲的时候。 奏折还是一叠叠地往马车中来。 马车中的时间,涟卿几乎就没停下过。 ‘没想好’都闲得不知该做什么好了,但涟卿实在没有时间陪它,就连挠挠头,挠挠下巴,抱它怀中这样的时间都没有。 因为会分心,分心就会延迟。 冠盖曜容华 第123节 “喵~”没想好最后不高兴得去了陈修远这里。 鲁山祭天,百官同行。 他是太傅,也不好时时处处都与天子一处。 眼下朝中初定,没必要惹出不必要的麻烦,陈修远大多时间都在马车中看书。 “太傅。” 马车缓缓停下,柯度的声音从马车外传来。 “怎么了?”他淡声。 帘栊撩起,柯度抱着‘没想好’上了马车,“太傅,陛下说,放您这儿。” 陈修远抬眸,见他怀中是‘没想好’本尊。 “唔,放下吧。” 柯度照做。 ‘没想好’脚下踩着猫步,走到他跟前的趴下,一幅不高兴和委屈的模样。 “被嫌弃了,是不是?”陈修远一面看书,一面说风凉话。 “喵~”多半是在抗议。 陈修远轻叹,悠悠道,“就算你是涟卿的猫,你也得有眼色。她忙起来的时候,哪有时间管你,你自己凑上去做什么?” 只是说完,有人自己顿了顿。 好像哪里不对…… 继续给自己找台阶下,“不过,往好处想,她就你一只猫,也没别的猫,这也是好事。” ‘没想好’歪着头看他。 他又指尖轻叩桌沿,微微拢眉,“但往坏处想,你也就这么一个优势了。” “喵~”没想好不满。 陈修远指尖顿了顿,他好像忽然对‘没想好’有同理心了…… 什么乱七八糟。 第078章 龙泉 九月初七,天子携百官抵达鲁山。 鲁山是四年一度的祭天大典的所在地,群山环抱,流水环绕。既有巍峨壮丽之景,也有山中特有的宁静空灵之意。 是祭天,也是夏日避暑的盛地。 天子行宫设于鲁山半山腰处,中秋刚过,山间的风都带了凉意。 马车缓缓停在半山行宫前。 祭天大典的期间,天子都要在行宫下榻。 行宫离温泉中的龙泉很近,方便天子在祭天大典前沐浴。 行宫守卫森严,没有天子传召,百官皆不可入内。 山脚处,另设了东西两处苑落为祭天大典时随驾官员的下榻之地。山脚至山腰处或乘马车,或步行,时间约莫在一炷香至一刻钟之间。 最自由的当属‘没想好’。 ‘没想好’是天子爱宠,去何处都不用受传唤限制。 宫中哪有行宫多姿多彩。 ‘没想好’乐得到处打滚,四处穿梭,累坏了照看的内侍官。 祭天大典在即,琐事繁忙,祭天大典时天子这处的安排都是大监在照看,柯度跟着大监打下手,旁的事情两人都顾及不暇。 青鸾和云雀两人跟着何妈照料天子起居,这一趟随行的宫女与内侍不多,琐事尚需青鸾和云雀亲力亲为,便要比在宫中和东宫时还要忙碌些。 行宫寝殿这处的安顿便落在瓶子身上。 三日后就是祭天大典,没有一人是清闲的。 涟卿也终于在黄昏前后,勉强看完了手中的折子。 * “太傅,陛下请太傅至行宫议事。”御前行走的内侍官,至东苑带话。 ‘没想好’正在陈修远这处。 陛下的猫一直同太傅亲近,天子身侧伺候的内侍官都知晓,大抵也因为早前太傅就在东宫客居,而天子的猫时常见到太傅的缘故,所以比旁人都更亲近些。 譬如,当下正慵懒坐在陈修远怀中,陈修远翻书,它便将脑袋从他怀中和书前挤了出来,特意歪着头打量了内侍官一眼。 “好,我知晓了。” 身侧,陈修远淡声。 内侍官退出屋外等候。 陈修远阖上书册,慢悠悠朝‘没想好’道,“这是想起你我来了。” ‘没想好’喵了一声,它不想回去,疯玩了一日,回去主人也在忙碌,这里还能有温暖怀抱可以耍赖躺着。 陈修远放它下来,‘没想好’还跟着在他脚下蹭。 陈修远至屏风后更衣。 觐见天子,何时都要正式。 这身闲散衣裳是在屋中穿的,从屏风后出来,陈修远已经更换了一身正式的朝服。 马车已经在苑外等候。 黄昏过后,苑中各处开始陆续掌灯。华灯初上,是渐渐要入夜了。 ‘没想好’没抗争成功,被内侍官一道抱回。 马车上,‘没想好’靠着陈修远打盹,陈修远脑海中一直在想旁的事情,没怎么管它。 约莫两三炷香的时间是有了,怎么也当到了,但马车还未停下。陈修远撩起帘栊,才见马车不是往行宫方向去的。 “去哪儿?”陈修远问起。 内侍官低头应道,“太傅,陛下在龙泉处。” 陈修远微楞,没出声再问了。 祭天大典前三日,天子和朝臣需在鲁山山中温泉处,沐浴斋戒三日。 今日是九月初七,到九月初十祭天大典前,刚好是三日。 天子沐浴之处为龙泉,这处温泉只有天子在,与御赐给朝臣沐浴的和泉不同,清净,也无旁人在。 陈修远目光微敛。 “太傅,到了。”马车停下,内侍官撩起帘栊,陈修远下了马车,‘没想好’跟着跳下,很快,就被内侍官抱起,没让他乱跑。 龙泉并非露天温泉,有遮蔽,在洞中。 温泉这处伺候的人是云雀,见了陈修远入内,云雀福了福身,“太傅。” 温泉处水汽袅袅,屏风后,替涟卿更衣的青鸾会意停下,也从屏风后走出,“太傅。” 陈修远颔首。 “太傅的衣裳也在屏风后。”青鸾说完,同云雀一道出了温泉洞中。 温泉沐浴有单独的衣裳,陈修远去屏风后时,涟卿的衣裳是换好,但颈后的系绳没系,青鸾便出去了。 陈修远上前,她自觉抬手,撩起青丝墨发,用一枚素簪盘起。 他伸手替她系好颈后的系绳,并无旁的动作,“好了。” “我先去了。” “嗯。” 涟卿先下了温泉等他,他也要更衣。 透过屏风,依稀能看到他的身影,宽衣,穿衣,然后从屏风后走出,也下了汤泉。 陈修远见她脸上有疲惫之意,应当是这几日的事情太多。 祭天大典前要斋戒沐浴,陈修远清楚涟卿不会逾越,只是想见他了,所以温泉中两人离得虽然不远,但也没有平日在寝殿后殿中的浴池肆意亲近。 温和的水汽很快让人放松,涟卿羽睫上也沾染了雾气。 “小尾巴,过来。”陈修远开口。 许是听到这声称呼,涟卿眉间略微迟疑,低声道,“大后日是祭天大典,要接连沐浴斋戒三日。” 言外之意,两人不能亲近。 这里不行,行宫也不行。 他当然知晓,只是打趣逗她,“哦,那陛下传召我来此处,是……看陛下沐浴?” 涟卿知晓他是故意的,悠悠道,“我是想,你可能不愿意同其他人一处。” 他做恍然大悟状,“唔,也是。” 涟卿看他。 他一本正经道,“嗯,与陛下一处沐浴,是要比看旁的官员沐浴好多了。” 不知为何,许是想到他描述的场景,涟卿忍不住笑起来。 一笑,早前的倦意微缓,仿佛也真没之前那么累了。 “小尾巴,过来。”他口中还是这句,却换了轻松的语气,在先前的氛围后,涟卿知晓他心中有数不会乱来。 上前的时候,他伸手牵她在怀中,她还是紧张了稍许。 冠盖曜容华 第124节 这样的场景太过熟悉,他喜欢在水里。 也不是,好像什么都喜欢…… 涟卿脸红,但很快发现自己是想错了,他是让她坐在怀中,但是让她闭眼。 她从善如流。 他伸手替她按头。 她忍不住轻叹一声,感觉早前脑海中浑浑噩噩的胀痛,似是在他指尖下缓解了不止一星半点。 她自觉靠在他怀中,不像方才一样担心。 “好些了吗?”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嗯。”她轻声。 他继续。 她伸手揽紧他,就靠在他怀中,静静让他按着,也轻声道,“好舒服。” 他没应声。 她睁眼看他,“你怎么什么都会?” 言外之意,哪里学的? 他澄清,“祖父在时候,我时常去他书房玩,见他累了,会给他按头,他正好歇歇。按多了,就会了。” “这么会讨长辈喜欢……”她感叹。 他幽幽道,“称赞可以,占口舌便宜不可以。” 她忽得反应过来,不由笑开。 他奈何,“小尾巴,别乱动。” 从京中到鲁山的一路,他同她就中途亲近过一次。眼下这种场合,他是克制,不是没念头。 涟卿果真听话不动了。 两人都心照不宣,寻话说,陈修远先问起,涟卿轻声道,“大后日就是祭天大典,祭天大典会持续三日,什么事情都做不了,所以要将手中积压的事情都先处置完……” 她伸手比划,“这么厚一摞,看完脑袋都昏昏沉沉的。” 他笑了笑。 她接着道,“然后,就很想你……” 所以让人来寻他。 “你呢,这几日在做什么?”她靠在他怀中问起。 他也如实同她说,这一路至鲁山,他与她见面的时间不多,反倒是与朝臣在一处的时间多。 过往他少有在京中旁的场合露面,也是在东宫监国之后,会出现在早朝上,还有思齐殿议事时。 从京中往鲁山这一路,反倒让陈修远与朝臣,还有各地的世家,诸侯,还有封疆大吏熟悉起来。 涟卿有涟卿的事情在忙,但作为太傅,他也没多闲着。 随行的朝臣大都见过一轮,或三三五五在马车中闲谈,或讨论朝中大事,陈修远难得有时间和机会融入这些世家,诸侯,朝臣和封疆大吏中。 所以,同‘没想好’在一处是其次。 倒是西秦朝中,他差不多摸完了一轮。 这是这次祭天大典之行,收获最大的。 他慢慢同她说起,不多时,停下来,“阿卿?” 她没应声了,均匀的呼吸声在他颈畔响起,是太累了,听他说着话,按着头,睡着了…… 她在他这处,一点防备都无。 也不怕他把她吃了…… 但大抵,也知道他舍不得。 眼下刚到温泉中还满一刻,她才睡着,他抱着她,她可以安心小寐会儿,只是她呼吸都轻撩在他颈边,他虽然勉强算君子,又也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圣人,难熬的是他。 温泉中不能泡太久时间,青鸾在外提醒,“陛下,当起了。” 涟卿睡着了,陈修远应声,“知晓了。” 青鸾低头退了出去。 …… 涟卿迷迷糊糊半醒的时候,双手还揽着他后颈,他抱她从温泉中出来。 “冠之。”这些时日,被熟悉了这个称呼,半梦半醒里也习惯了。 “睡吧,我替你换衣裳。”他说完,她真的安心闭眼。 许是这一段太累,泡完温泉很好睡的缘故。要么在马车上枕在他怀中,要么在寝殿床榻上,睁眼时,见他在近处的案几前看册子,都让她安心,重新阖眸。 陈修远则在寝殿的案几处,认真看着折子,也不时抬眸看她,有没有踢被子。 总之,他想,他肯定是魔怔了。 他一个燕韩的敬平王,看着西秦的折子,替天子处理政事,只是为了让她能多睡一会儿。 但又好像,理所应当,没什么不好…… 夜灯继续亮着,‘没想好’凑近,也靠着他打盹儿。 夜灯之下,就他一人,认真而专注着,却也不算形单影只。 第079章 遇刺 翌日醒来,涟卿只觉昨晚睡了一个好觉。 白日里虽然看奏折和处理政务很累,但入夜时泡了一场温泉,同陈修远说了会儿话,他替她按头,她在温泉里就睡着了。 然后怎么迷迷糊糊同他一道回行宫寝殿;又半梦半醒见他在寝殿的案几前看折子;好像,还在她踢被子的时候,给她盖了被子。 不止一两回…… 但她昨晚的确是这几日以来睡得最好的一次。 不知道是不是温泉水解乏的缘故,还是因为陈修远在的缘故…… 涟卿撑手坐起,‘没想好’在她枕头一侧蜷着,靠着她入睡。 被子一侧是空的,没有旁人躺过的痕迹。 涟卿一面伸手摸了摸‘没想好’,一面问起,“他昨晚回去了吗?” 他,是指陈修远。 ‘没想好’明显没有睡醒,也不想谈论这个话题,索性将头全部塞进毛茸茸里,耳朵也耷拉上。 涟卿:“……” 正好何妈入内,“陛下醒了?” “嗯。”何妈在,涟卿问起,“太傅昨晚什么时候走的?” 何妈见她是要起身意思,上前系起帷帐,轻声道。“丑时六刻。” 丑时六刻? 涟卿微讶,那差不多到拂晓前一两个时辰了。 “怎么这么晚?”涟卿轻叹。 周遭没有旁人,何妈悄声朝她道,“太傅看陛下这几日太累了,昨晚在替陛下看折子。陛下看看,案几上的折子都看完了。” 涟卿眸间诧异,她方才只大致看了一眼,并未留意。 等穿好鞋,径直往寝殿中的案几处去,才见去温泉前剩下的那一大摞折子都已经整齐放好,分成了两摞。 翻开其中一摞,都是模仿她的字迹,批注了一个阅字。 阅,是朕已知悉,无伤大雅的意思。 涟卿笑了笑。 再伸手翻开另一摞,这一摞又不同。 奏折上至少有一处地方,被御笔朱砂圈了出来,但没有在上留字,奏折上也很干净,只是奏折中都夹了一页纸,是他留下的,所有他圈出来的地方,疑惑,异议,还有就是他认为应当怎么回复的。 她随意拿出另一侧,被圈了有将近十处,他也都在单独的纸页上批注了,然后夹进奏折里,让她参考着看。 他都已经筛选过了,她能节省不少时间。 其实,看他之前留的“阅”字,他是能模仿她字迹的,就算他代她批注,旁人也未必看得出来,但他没有。 他是要她看这些折子,也是不逾越…… 他一直在这处看到今日丑时才离开,逐一细致看过的,即便是早前批了“阅”字的这些折子,案几上的墨砚下都压了一张纸,是每本奏折说了什么的略述。 这些至少释放了她八成的精力,而且她当知晓的都能轻松知晓,一件都未落下。 要她重点看得折子,他放在小榻上。 她忽略不了。 能入天子寝殿的,都是大监和何妈几人,不会横生枝节。 论思虑周全,鲜有几人比得过他。 …… 祭天大典前的第二日,涟卿照旧在白日里看奏折,处理政事。每日都会有新的奏折送来,也会有新的事情需要她拿主意。 ‘没想好’白日里又去了陈修远这处。 天子这只猫,就能与太傅和睦相处;但凡天子事忙,就会将自己的猫撇给太傅,这好像是朝中都知晓的事情。 陈修远倒是也无妨。 冠盖曜容华 第125节 有人拜访的时候,陈修远与人饮茶,‘没想好’就在一侧听话呆着。旁人见到天子的猫在这处,忽然不知哪里生出的紧张,要么正襟危坐,要么好似天子在一般,有些不自在。 这大抵就是,如朕亲临的意思。 陈修远低眉藏了笑意。 …… 如此这般,等到黄昏前后,天子身边的内侍官果真又来传召,还是说陛下要见太傅,最后是去的汤泉这处。 陈修远没办法,整个泡温泉的时候,只能尽量克制,她似是这两日养成的习惯,喜欢泡温泉的时候靠在他怀中听他说话,然后睡着。 同昨日如出一辙。 陈修远奈何,又拿她没办法。 最后,又在天子寝殿看折子看到丑时。 …… 翌日晨间,涟卿早起,再次见奏折批好放在小榻前的案几上。 涟卿莞尔。 第一日,第二日,到第三日上,她还是如法炮制。 陈修远心中轻叹。 真当他是君子无暇,他看折子是平心静气…… 终于,明日就是祭天大典了。 陈修远俯身吻上她唇间,“早些睡,明日登基大典,今晚不看奏折了。” 她伸手揽上他后颈,没说话,一双眼睛看着他,是不让走的意思。 陈修远轻声,“别闹。” 她眸间含韵,“太傅不是每晚替朕看折子,看到丑时前后吗?就当看折子了……” 陈修远奈何,“折子哪有你好看?” 分明知晓他是特意的,涟卿还是笑开。 陈修远语重心长,“祭天大典,不是儿戏。” 她眨了眨眼,“我是说,让你看着我,又不是旁的事,太傅想到哪里去了?” 陈修远:“……” 他当然是哪里都想了。 登基大典前一晚,他抱着她入睡,相拥而眠…… 温馨,也安宁。 * 照旧,他昨晚何时离开行宫寝殿的,她都不知道。 但晨间早起时,礼部的人都已经到了,大监也在忙前忙后,做最后的准备。 何妈和青鸾,云雀一道替她更衣。 今日祭天大典,还是要身着最正式的龙袍,同登基大典的那身差不多,又略有差异。 祭天大典的流程,礼部早就呈递过,她也烂熟于心。 今日是祭天大典的第一日,全都循着礼仪章程,由天子率百官在鲁山祭坛祭天,祈求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之类。 祭天大典要连续三日。 这三日累得更多是身体,譬如从早到晚,都要一丝不苟,行天子祭天职责;但这三日也是最轻松的。因为可以不用看任何奏折,不处理任何政务,反倒是登基以来最轻松的三日。 等到祭天大典第三日上,已经是尾声,祭天大典的流程差不多都已走完,还剩一个下午。 晌午歇息时,陈修远正同旁的官吏一道说话,陈壁来了跟前,“太傅。” “失陪。”陈修远知晓陈壁不会无缘无故来跟前,尤其是还有旁的朝臣在的时候。 “怎么了?”陈修远看他。 陈壁环顾四周,再次确定周遭无人,才上前一步低声道,“国中出事了。” 陈修远眉头微拢。 陈壁悄声道,“中秋过后,御史台忽然弹劾平南侯府,说平南侯府与湖城官银失窃案有关。此事可小,但遇御史台吴老大人在殿上死谏,平南侯世子被天子扣在宫中,沈将军为了避嫌,在殿上卸甲,交出了佩剑。” 沈辞有天子护着,都避嫌交出了佩剑;天子是拿陆鸣简当弟弟一样看待,所以扣在宫中,其实是比送去大理寺牢狱要好。 陈修远沉声道,“平南侯府的事,应当只是个幌子,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冲沈辞和天子去的。” 陈壁环臂,沉声道,“而且,还有一事。” 陈修远看他。 陈壁担忧,“听说有人私下参了沈家一本,说沈将军的哥哥沈迎,同当初谭进谋逆有一事有关,好像有认证物证都有。沈将军这次就算是清白的,有人这么针对他,恐怕也要脱一层皮。” 陈修远却道,“这背后哪有这么简单?动沈辞就是动天子,背后是针对天子去的……” 陈壁似恍然大悟。 陈修远低头踱着步,是在思量事情。 陈壁没有出声打扰。 稍许,陈修远停下,又朝他道,“让陈铭回去盯着,不管京中形势如何,先让驻军的一支开拔京中,记着,不要露出马脚,不然打草惊蛇。” “我知道了,稍后就安排陈铭先回燕韩。”陈壁应声。 燕韩京中要生事端了。 陈修远目光渐渐黯沉下去。 谭王之乱才消停多久,又生了事端,有人是特意让陈翎进退维谷。 他眼下还在西秦,定远侯谋逆才平定,余党作祟,小尾巴才登基月余,他还走不了;但他如果不走,又怕燕韩国中出事,陈翎和念念还在京中…… 如果沈迎与谭进一事扯不开关系,那沈辞下大理寺牢狱是迟早的事。 如果沈辞下大理寺牢狱,陈翎和念念身边就未必安全。 虽然才经历了谭进之乱,但以陈翎的性子,这种事情绝对不会发生第二次;但他若不在,又始终不安心。 “主上,您,要起身回燕韩吗?”陈壁问起。 “暂时不。” 陈翎是成熟的君王,但小尾巴不是…… 即便要回去,也不是眼下。 迟疑间,苑中嘈杂声渐渐响起,也有忽然有了禁军出入。 御前侍奉内侍官前来寻他,还未出声,整个人脸色都是煞白的,“太,太傅!” 陈修远心中不好预感,“怎么了?” 内侍官支吾,“太傅,陛下遇刺了,在祭坛处,大监请您去一趟。” 遇刺? 陈修远和陈壁都僵住,继而倒吸一口凉气。 很快,陈修远似失了准则一般,朝祭坛跑去。 第080章 抽丝剥茧 陈修远赶到时,刺客已经伏诛。 祭坛未见天子身影,只有郭维在,“太傅!” “陛下呢?”陈修远担心涟卿。 “刺客已伏诛,但祭坛在鲁山之中,如果还有亡命之徒,留在此处并不安全。已经让人护送陛下回寝殿了,眼下应当到了。” 大监当时应当是吓倒了,所以让人找他来了祭坛这处。 但郭维说的是对的,回行宫寝殿安全。 郭维说完,陈修远目光落在祭坛处的两具尸身上,周围没有激烈打斗痕迹,禁军都在,涟卿应当是安稳的。 “陛下没受伤吧?”陈修远问起。 郭维轻叹,“刺客就两人,当场被禁军制服,但禁军护卫的时候,天子倒地,手臂应当有剐蹭和擦伤,太医去诊治了。” 郭维能这么说,陈修远心中松了口气。 关心则乱。 原本祭天大典这样的场合,守卫就森严,想行刺根本不是容易事,陈修远目光重新落在两具尸体上,都是身着禁军的衣裳,陈修远不由问起,“人是怎么混入的?” “太傅请看。”郭维领了他上前。 两人在尸体处蹲下,郭维细致同陈修远说起,“祭天大典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对禁军而言也是最重要的事。所以谨慎起见,即便是禁军内也会分为四支。随身护卫天子的一支,都是禁军中绝对可靠的,祭天大典期间,这些人的佩刀上会着红丝带,换言之,只有佩刀上有红丝带的禁军才能在天子身侧;紧接着是负责祭坛和寝殿的禁军,佩刀上是黄丝带。红丝带和黄丝带都是层层挑选之后的人选,风险极低;然后就是在山脚东西两处苑落值守和鲁山中巡逻的禁军,分别是绿丝带和蓝丝带。禁军都是佩刀不离身,不能出错,所以这两个人混入的,是鲁山中巡逻的禁军队伍。也就是说,即便混入,也接近不了天子。所以,很少有人会在祭天大典的时候刺杀天子,这是疑惑之处,既然明知刺杀不了,还混入其中,那目的只能是引起混乱或者,就是亡命之徒。” 郭维说完,陈修远又仔细看了看两具尸身手中的佩刀,还有郭维,以及周围禁军腰间佩刀所系的丝带。 确如郭维所言。 “查出什么了吗?”陈修远又问起。 郭维沉声道,“就两个刺客,当场就被制服,原本是想审问,但对方自尽了。自尽前,说自己是定远侯府的人,誓死追随定远侯去了。” 四目相视,郭维轻声道,“线索断了。” 陈修远目光又重新落在两具尸首上,没有出声。 * 等到寝殿的时候,太医,和徐老大人等朝中几位重臣都在。 天子遇刺一事非同小可。 冠盖曜容华 第126节 尤其又是在祭天大典的时候。 “太傅,您来了。”大监见到陈修远,涟卿也闻声转眸。 “陛下没事吧?”陈修远看她,涟卿怕他担心,“没事,就是小擦伤。” “太傅。”几位老臣拱手。 “我方才去祭坛那处看过了,刺客已经伏法,说是与定远侯有关,但此事尚未清楚,诸位大人暂时不要同旁人提起。”陈修远说完,徐老大人颔首,“老臣也是此意。天子初登基,百废待兴,如今的祭天大典,百姓都看着,没必要多生事端。” 徐老大人的想法与陈修远不谋而合。 “我与诸位大人先商议此事,陛下先歇息。”陈修远说完,涟卿颔首。两人之间有默契,涟卿会意,陈修远让她不要对此事表态,是有他的用意。 陈修远与一众老臣在寝殿一侧的偏殿商议事情,涟卿隐约能听到几人的说话声。 她的手臂没什么大碍。 禁军情急之下护着她,她没留意,脚下踩空,不严重,只是破了皮,但当时那种场景下,太医和禁军,尤其是大监吓坏了。 其实方才太医看过,也就是擦伤。 太医不方便上药,原本是何妈代劳的,但徐老大人几人来了寝殿,此事就暂时搁置了。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徐老大人等人在,多有不便,等他们离开后再上药就是。 稍许,徐老大人等人前来辞行。 涟卿颔首,又同陈修远道,“太傅留步,朕有事同大夫商议。” 何妈阖门退了出去。 寝殿中就剩了涟卿与陈修远两人。 擦伤在胳膊上,他伸手,从衣领处替她将一侧的衣裳宽下。龙袍,中衣,而后是里衣,都落在手腕处,露出自修颈处起的凝脂如玉。 擦伤在近肩头处,方才在寝殿中暂歇,青丝斜垂在肩头,他伸手绾起,指尖触到她时,她微微颤了颤。 其实上药的时候擦伤处还是有些疼,她没出声。 “疼就说。”他看她。 “有些。”她想起在书斋阁楼处替他上药的时候,好像同眼下很像。只是那时候他伤得重些,眼下她只是擦伤。 明明就是六七月的事,仿佛过了许久一般…… “再忍忍。”他的声音温和醇厚,如玉石温暖。 她轻嗯一声。 他指腹轻轻点在伤口处,她有些心猿意马。 “就两个人,就算是亡命之徒,也应当清楚接近不了你,他们不是来刺杀的。”殿中没有旁人,陈修远直言不讳。 涟卿轻声道,“我也觉得奇怪,周围都是禁军,他们根本接近不了,我如果不是踩空,兴许连擦伤都没有。我也在想这两人的目的,如果不是行刺,是来搅局的,但祭天大典都结束了,就要算要搅局,也应当是之前,说不通……” 陈修远手中没有停下,但听她说完,嘴角却微微勾起。 她一直聪明。 也能想到。 “那他们是来做什么的?”涟卿顺着他的话想下去,“难道就是来栽赃陷害定远侯一句?可定远侯府都已经没了,栽赃也没有意义,多此一举,实在猜不透背后的用意。” 涟卿言罢,又低头凑近,“冠之哥哥,你是不是猜到了?” 因为低头凑近,耳旁的碎发轻拂在他额头,他没避开。 他正好抬眸,目光与她相遇,也落在她雪白的修颈锁骨上,他移开目光,“小尾巴,有人想试探你……” 涟卿微讶,“试探?” 他轻嗯一声,“试探你,是不是怀疑到他头上……” “是谁?”涟卿问起。 “不知道。”他收回指尖,慢慢拧上药瓶的盖子,继续道,“但我知道的是,如果你去查谁,就说明你怀疑谁,正中对方下怀。” 涟卿好似忽然明白了。 “这个人躲在暗处,就像一条毒蛇。他没有在你还身处东宫的时候行刺,也没有在生辰宴的时候倒戈,这人从来都没有露面,但天子与世家,还有定远侯府鱼死网破的时候,就如同沉寂了一般……”他说完,瓶盖也拧好,但眸间并不轻松,“说明一件事,你登基,对他而言也有益处。” 涟卿渐渐会意。 “他眼下只是试探你,看看你的反应;但你如果没有反应,他就等于白石试探了,与他而言,这次的行刺没有达成任何目的。那很快,就会有第二次试探,可能是这月,也可能是下月,还可能是年关前后。但等的越久,说明这个人城府越深。” 涟卿看他。 他如实道,“很有可能,是熟悉你的人。” 涟卿僵住,也低声,“入京前,我都在淮阳郡王府……” 陈修远看她,继续道,“那极有可能,是淮阳郡王府中的老人。” 涟卿没有应声,脑海中飞快思索着,虽然不愿意相信,但跟着陈修远一道,熟悉朝中之事也好,学习政史经纶也好,这些都让她不得不跟着相信,陈修远的判断很有可能是对的。 “这么做的目的呢?”她有些难以接受。 “我不知道,但我能想到,为什么要试探你。”陈修远说完,涟卿再度抬眸看她。 “因为对方早前根本没想过,你对朝中之事上手这么快,没想到天子薨逝,你匆忙登基,诸事却都能在把握之中,朝中也并未慌乱,不像早前天子登基那时,让朝中大臣失望。相反,无论是京中官员,还是此番入京的外地诸侯,世家,封疆大吏,还有国子监为代表的学子心中,对陛下都是信任的,而且这种在逐渐加深,所以对方不得不提前试探。” 陈修远喉间清甜,“换言之,对方猜到了天子会与世家和定远侯府鱼死网破,却没猜到之后,你得了朝臣的信任。你在他意料之外,所以他不得不行事试探你。” 涟卿也看他,“所以,我是不是也可以反过来猜测,站在这个人的角度上,他忽然觉得,我可能会猜出他是谁,所以他才会想试探我,是不是真相他想的一样,怀疑他了?” 陈修远笑了笑,“怎么这么聪明?” 涟卿托腮看他,“但是,为什么觉得我能猜到他?肯定有什么事情是我刚好记不得了,但又很关键的,但我真的记不得了。” 她眉间微蹙,是有些苦恼。 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头,温和道,“记不起,就不要勉强多想,总会记起来的。” 她伸手揽上他后颈,“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我?” 陈修远眸间微讶。 她凑近,“你每次有事瞒我的时候,都会特意避开目光。就像刚才,除却说到怀疑之处,你都有意避开了。” 她俯身,鼻尖贴上他鼻尖,“你心里藏事情了,是不是?” 陈修远轻叹,伸手揽紧她,沉声道,“阿卿,我要回燕韩一趟……” 第081章 娇嗔 回燕韩? 涟卿愣住,很快,脑海中掠过数不清的浮光掠影。 是啊,他原本就是燕韩人,敬平王陈修远,珩帝的堂兄,他原本就应该在燕韩,不应该在西秦。 是因为她的缘故…… 他冒认了岑远身份留在西秦,留在东宫,在西秦的每一日其实都行走在刀尖上。但凡有任何一个不小心,被人识破,就会沦为众矢之的。但即便他的身份暴露,置身险境,燕韩和珩帝也会为了避嫌,袖手旁观。 他是在悬崖边行走,每一步都是为了她的处境。 只是这段时日以来,他一直都在东宫。 日日与她一处,与她授课,有严苛,也有温和,还有无数多次她身处险境的时候,都是他铤而走险。 她很难能把他放在燕韩的位置上…… 她习惯了他是岑远。 即便他是陈修远,也是冠之哥哥。 他是太傅。 她真会忘了,他也是燕韩敬平王。 是念念的大伯。 涟卿指尖微微滞了滞,自己都未察觉,有些失神。 他吻上她唇畔。 她才回过神来。 但回过神来,也似失了准则一般,不知道应当说什么,想什么,或是应当回应什么…… 因为,她很清楚,他知道自己当做的,要做的,和想做的。 亦如他会冒险来西秦一样的道理。 他会同她说起回燕韩,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结果。 她其实,并不知道要怎么做。 但亲吻变成拥吻,拥吻变成锦帷落下,凌乱的衣裳散在龙塌上,她指尖想攥紧,被他十指相扣。 两人都没说话,起伏的身影交织在一处。 青丝如墨,在枕边铺散开来,又在起身时,拂过他颈间,亦在她俯身看他时,垂落在他的胸前。 “小尾巴……” 她额间的汗渍如腊梅折枝,羽睫轻颤时,有些说不出话来,“陈修远……” 他起身,按下她。 她轻轻咬唇,他吻上她眉心,她眉间失了清明。 她想拥他的,但他双手扣住皓腕,循序渐进,她脑海中嗡嗡响着,一片空白接着一片空白…… ‘没想好’从殿外溜进来的时候,并未见到殿中有人。行至内殿时,殿中的灯盏在锦帷上映出旖旎身影,亲近而悱恻。 ‘没想好’没有上前,而是在屏风后的小榻上蜷着,准备打盹儿。 锦帷内中娇嗔声溢出,‘没想好’抬头,光影轮廓里,她奈何咬上他肩头…… * 他替她擦头的时候,她靠在他怀中,声音都是嘶哑的,“你什么时候走?” 冠盖曜容华 第127节 “没那么快。”他轻声。 “你不担心吗?”她没看他,继续靠在他怀中。 “我也担心你。”他如实说道。 涟卿羽睫轻轻眨了眨,他分明说得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话,却温暖有力,连同着方才的记忆一道,落在心底。 他继续道,“陈翎做了这么久的天子,有城府,即便遇事,总会有后路。但对方一样有城府,没有完全的把握不会同陈翎鱼死网破,两边都在博弈,有人想把沈辞从陈翎身边支走,陈翎肯定会借故将沈辞支走,请君入瓮。两边的戏都要做得真,就要时间……” 涟卿这才抬头看他,乌黑清亮的眼睛,清澈不然尘霜,却又明显还在方才的余温在,“你会不会危险?” 陈修远意外。 他担心的是她。 但同样的,她担心的是他…… 他指尖抚过她唇畔,她眸间旖旎,他想起方才时候,极致愉悦,也极致沉迷,他想日日同她一处。 “别担心我,我不会有危险的,旁人只会针对陈翎和沈辞,不会针对我,我是怕沈辞不在,陈翎要掌控大局,有人会拿念念做威胁,我心里有担心。在燕韩,能威胁我的人还没有……”他如实道。 他真正危险,是在这里。 他于西秦,就似沈辞于燕韩一样。 在燕韩,如果有人要动陈翎,就一定会先动沈辞;同样的道理,在西秦,如果有人要动涟卿,就一定会从他这里下手。 所以,他在燕韩,其实比在西秦安稳。 在燕韩,谁都动不到敬平王府头上,包括陈翎。 她看他,不知他是特意宽慰,还是真的,但她对他的信赖,根深蒂固,包括记不起任何事情时,她也信赖他。 “我先送你回京,等你安全抵京后,我再离开,京中比路上安稳,我离开也放心。”他看她。 眼下是九月中旬,原本,祭天大典结束,还会在鲁山附近继续呆到九月末十月初再走,但鲁山回京要将近一月,那就是十一月初了,她怕他来不及。 “那我告诉大监,这两日返京。” “不,照旧。”他笃定。 涟卿诧异看他,他继续道,“刚才说的,有人在背后试探,最好的回应就是一丝蛛丝马迹都不要留。原本是十月初走,就十月初走。没有人行刺,没有人遇刺,所有的捕风捉影都不予理会,让对方做了事,等于什么事都没做,他沉不住气,才会露出马脚。” 涟卿会意,只是,“十月初,不会太迟吗?” 他凑近,“小尾巴,怎么不问,是不是我舍不得你?” 她:“……” “燕韩的事,我心中有数,我会尽快回来的。”陈修远伸手绾过她耳发,“和你商量件事。” “怎么了?”美目含韵,即便不是特意,也能轻易撩人心扉。 “我想让陈壁留在西秦,你让他跟着你。”他凝眸看她。 “陈壁是你身边的人,他不在……”她话音未落,他出声打断,“如果他不在,我遇到危险,那他在不在其实都一样。” 涟卿语塞。 “但在这处不同。”他看她,“陈壁同你在一处,我安心。” 涟卿仰首看他,也忽然会意。 他安心,才能专心处理燕韩的事,才能尽快回西秦。 “陈壁你可以信得过,他可以帮你做很多事,调动我在这处的暗卫。西秦国中没人知道他的来历,也不管西秦背后的人是谁,陈壁都会拼死护着你。他在,就同我在一样。他会告诉我这里所有事情,即便我不在西秦,我都清楚你这里的事,不怕。”他温声。 她伸手抱他,“我不怕,我只是,不习惯……” 不习惯,你不在的时候。 * 山脚,东西苑落中。 “听说天子在祭天遇刺,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但我听说是天子踩空,伤了手臂,太医去过,说是蹭伤。如果真是遇刺,鲁山这处恐怕早就戒严了,往来都会严格盘查,但现在连丝风声都没有。” “好像是说,有内侍官在祭坛那处碰翻了香炉,禁军护着天子避开,天子伤了手臂,内侍官和禁军都已经领罚了。” “不像是有刺客,应当谬传了。如果真有刺客,禁军的守卫肯定会调整,回京的时间也会提前,但方才听内侍官所言,之后的行程按既定的来,没有额外的安排。” “但确实听说今日太傅,徐老大人等几位老臣都去了天子寝宫,怕不是真有什么大事?” “可我方才见过太傅,并没什么异样。” “搞不好是虚惊一场,几位老臣同天子一处,自然是有事情要商议,有些见风是雨了。” “虚虚实实,说什么的都有,但见太傅,大监和何嬷嬷这处多的解释都没有,想来是解释都没必要,我等也勿庸人自扰了。” “也是。” “自天子登基以来,一直勤勉于政事,朝中诸事循序渐进,皆尽向好。四年一度的祭天大典是朝中,乃至国中的大事,此时忽然传出天子的遇刺的流言蜚语,其心可诛。” “是啊!难得朝中太平,可总有不想太平之人,何必成起爪牙,行推波助澜之事?” …… 总归,虽然天子在祭坛遇刺之事的传闻一直在,但天子这处,禁军这处,还是宫人这处都未曾在意或回应过,反而是诸事皆尽按照早前的日程进行着。 天子的精力都放在朝中之事上,这些,自然而然就成了无暇顾及的小事。 等到十月初,天子起驾回京。 祭坛遇刺的传闻,就似一颗石头投入江河之中一般,当时有过涟漪,而后再无波澜。 回京的路程有月余,各地的诸侯,世家和封疆大吏,若无要事回京的,都陆续与天子辞别。 这段时日一直在京中与鲁山,都与天子一处,照过面的君臣,远比没照过面的君臣之间更容易达成一种微妙的平衡。 君君臣臣,在目睹生辰宴上,东宫一声不吭,到最后登基时,坦然自若,都知晓,世家挟天子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如今的西秦,只有一个天子…… 而随行侍驾回京的朝臣都越发觉得,回京的一路,天子比早前更加废寝忘食,召见朝臣,商议政事的频率肉眼可见的翻倍。 祭天大典之后,天子的勤勉程度比早前更甚。 * 等到十一月初抵京,魏相亲自率领京中留守的朝臣在城门外迎候,祭天大典一过,今年朝中的大事就剩了各地官吏的调任。 “太傅是说要离京?”魏相与陈修远走在一处。 两人都双手覆在身后,于魏相府中踱步,好似当初陈修远刚至京中的时候一般。 “是,家中有些事,不得不离开,不过眼下朝中太平,陛下这处也已走上正轨,还有魏相和旁的朝臣在,岑远暂离一段时日也不会有问题。”陈修远轻声。 魏相低着头,伸手捋了捋胡须,“老夫有句话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魏相请说。”陈修远看他。 魏相轻叹,朝他笑着的时候,眸间藏了深邃,“老夫是想问,太傅这一趟离京,是准备回,还是不回?” 第082章 没想好打盹 陈修远脚下踟蹰。 魏相方才的这句,话中有话,他怎么会听不出来? 他只是猜不透魏相的心思…… 他来京中,是因为魏相请老师出山。 但先帝早前告诉过他,她知晓他的身份,因为老师告诉过她。 那魏相呢? 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即便老师未必会告诉魏相实情,但先帝呢? 先帝会站在涟卿的立场,是因为她们都是女子,先帝看到涟卿,会想起从前的自己,所以先帝的立场未必就是魏相的立场。 如果魏相知晓他的身份,那方才的话,全是暗示的意味在其中…… 陈修远低眉笑了笑,“那魏相是希望下官回,还是不回?” 魏相也跟着笑起来,“太傅是帝师,天子师从太傅,朝政之事越加炉火纯青。老夫自然希望太傅回来,坐镇朝中。只是,老夫不清楚,太傅是否愿意回来?” “下官不明白。”陈修远直言。 魏相看他,温和笑道,“如今天下初定,百废俱兴,天子身边需要有人。太傅早前寄情山水,不喜入仕,老夫不知晓太傅此番答应入京,可是因为不想恩师罗老大人操劳,所以代恩师入京,等朝中之臣平稳落定之后,就寻旁的理由离开。” 魏相说完,陈修远会意。 早前的担心是多余了…… 魏相,是真的当他是岑远。 方才魏相口中的每一句,都是针对岑远的…… 陈修远双手背在身后,低眉笑了笑,而后抬眸,“魏相多虑了,真的是家中有事,要回家一趟,等家中的事处置好,下官会再回来。” 话说开,两人继续并肩踱步,脸上也各自挂着笑意。 “太傅入京,真不是恩师的缘故?”魏相这句是打趣话了。 陈修远如法炮制,“真不是,早前告诉过魏相是真的,家中的猫丢了,见了我也不认识。” 言及此处,魏相忽然驻足。 猫…… 他看向陈修远,陈修远也看他,魏相眼神微妙,“太傅说的,当不是陛下跟前的那只猫吧?” 陈修远握拳轻咳,一语双关,“是陛下,那只猫……” 这样,也不算妄语。 魏相看他,他也看向魏相,两人心照不宣笑了笑。 冠盖曜容华 第128节 “那太傅这次准备离京多久?”既然确认了他要走,且会回来,索性问起。 陈修远如实道,“短则三月,长则半年。” 西秦往返燕韩京中,若是夜以继日,途中不断更换马匹,是有可能往返各一月。 但前提是,燕韩朝中之事很快平息,且都在掌握当中。 但眼下看,未必。 九月之时,燕韩这处传来的消息还是平南侯府涉及湖城官银失窃之事,世子被扣押宫中,平南侯夫妇入京待大理寺审查;沈辞也受波及,为了避嫌,暂停了禁军职位,变相未出府邸。 但十月下旬,燕韩这处收到的消息,就是沈辞被弹劾入狱,甚至有言官因为天子偏袒沈辞之事,当场死谏,血溅当场。 而后天子虽然保了沈辞性命,但也让沈辞去了林北驻军。 若无传召,永不返京。 即便陈翎在演戏,想请君入瓮,但沈辞去了林北,这本身就是变数,谁还能像沈辞一样,为了让她和陈念逃走,命都不要…… 三个月是极限。 早前还有可能,眼下看,基本没有可能。 思绪间,魏相也看向他,“太傅家中可是有棘手的事?” 言外之意,时间这么长。半年,那就是要将近明年年中的时候再回朝中了,魏相伸手捋了捋胡须,“陛下答应了?” 陈修远颔首,“已同陛下言明,陛下已知悉。” 魏相颔首,“既然如此,希望太傅家中诸事顺遂,尽早回朝。天子习惯了诸事与太傅商议,眼下再习惯,恐怕还需时间。” “那借魏相吉言。”陈修远展颐。 * 千水别苑中,陈修远在湖心亭后的长廊喂鱼。 陈壁与陈修远一道,“主上真让我留下?” 陈修远慢慢喂着鱼食,轻声道,“你留下,比同我回去更有意义,你在涟卿这里,我才放心。上次的行刺不是意外,肯定会有下一次。这一件事一定是熟悉她的人做的,身边每一个人都有嫌弃,除了你和何妈。” 陈修远看向这一池锦鲤的时候,目光微凌。 这些陈壁都明白,陈壁唏嘘,“可是……” 可是他也确实无法反驳。 论信任,主上最信任的人就是他,早前同他说起过,他暂时留在西秦京中照料天子,他应承了。 但那时是九月。 九月从燕韩国中传来的消息还只有平南侯府涉及湖城官银失窃之事,沈将军也只是卸甲在家中;等到十月,消息再次传来,才知晓沈将军被迫离京了。 天子是在运筹帷幄。 但这次的运筹帷幄,都需拿沈将军的离京当诱饵,将计就计。 恐怕,动辄就是这次西秦宫中生辰宴上的场景…… 主上虽然嘴上不说,但是肯定会护着天子和太子,届时,免不了直接冲突。他在,至少主上更安稳些。 陈壁迟疑着,也恰好陈修远抬眸看他,一双目光好似将他看穿一般,平静道,“没什么可是,如果燕韩京中真出了连我都应付不了事,你在也是搭一条性命。” 陈壁:“……” 陈壁想反驳,又觉得无话反驳。 “你留在西秦国中,除了照看涟卿安危之外,手中还有好几件要事。我不在的时候,也不要停。” 陈壁点头,“主上放心,我都留心着。” 一是邵泽志的外孙女,温漫这处。 二是涟宋公子生前的事。 三是让人盯着洛远安。 四是,涟恒公子的下落…… 涟恒公子还未下落,陈竹和陈玉沿着卖炭翁提及的地方赶到时,已经人去楼空,看不出太多端倪。 倒是还有一人。 陈壁收起思绪,看向陈修远,“主上真要去见平远王世子?” 陈修远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眼下只有卓逸这处可能有线索,离开西秦之前,我要见他。” “平远王世子不是寻人去了吗?”陈壁微讶。 “没有比寻人更好的离京借口,他在做事,而且,他可能很清楚,涟卿的一举一动都在旁人的监视下,你怎么知道,他不是特意在京中之外的地方等着见我?”陈修远抬眸看他。 陈壁:“……” 陈壁是没想过。 “去过就知道,有意思……”陈修远起身,口中轻哂,“他在浣城,西秦同燕韩交接之处,我回燕韩的必经之路。你说,他有没有猜到,我会去找他,还是他等着我去找他?” 陈壁心中再次唏嘘。 陈修远放下鱼食,“我这几日一直在想,涟卿提起过,淮阳郡王府大火的时候,卓逸在,而且卓逸冒死救了她,那这种情谊(他姑且称之为情谊),怎么会不告诉她这件事?” 陈壁诧异,是了…… 但是,陈壁迟疑,“如果早前平远王世子真的知道些什么,为什么一直不同主上提起。就算真的是想平远王府置身事外,但为什么这个时候,会突然去浣城,避开京中见主上?” 陈修远袖间拂过石几,“合适时机。” 陈壁没明白。 陈修远看他,“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在试探我,确认我的身份?” 陈壁微讶。 “浣城在燕韩和西秦交界之处,他知道我让人盯着他,如果我去浣城,说明他的猜测是对的;如果我不去浣城,那就说明他的猜测是错的,他就会变成真是去浣城寻人,此事不会有一丝风声……” 陈修远轻哂,“他是想看看我,是不是真有本事能护涟卿安稳。” 陈壁眼神微妙不同。 果断噤声,不接话。 陈修远看他,“让人告诉陈竹一声,我去浣城的时候,陈竹也到浣城。岑远离京,始终会有人去打听岑远下落,那就让他们去打听,陈竹能应付这些。放人在,比不放心人安稳。” “好。”但陈壁也看他,头疼道,“那,岑公子他怎么办?” 陈修远似是根本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他不是长风听讲学吗?那就让他一直听讲学,他一心扑在学术上,心里装不下别的事。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也?” 陈壁:“……” 死的都能被说成活的。 临末,陈修远交待:“涟卿在宫中,你要出入自如,就要有禁军腰牌。陈玉不便在京中露面,你让他继续盯着旁的事情。陈楠和陈淼随我回京,陈穗和陈铭两人跟着你。另外,我虽然不在西秦,但我要清楚,西秦国中每一日发生的事情。” 陈壁拱手,“是。” “让陈淼安排下,明日晨间离京。” 陈壁看他:“……” 陈壁没应声,他转眸看向他。 陈壁挠头,尴尬道,“晨间走得了吗?” 说完就后悔,扇自己的嘴,心里嘀咕着,让你嘴碎,关你什么事! “哦。”陈修远悠悠道,“也是,那就晌午吧。” 陈壁:“……” 陈壁整个人都有些不好。 * 黄昏前后,陈修远入宫,宫中开始陆续掌灯。 天子才从鲁山祭天回来,宫中各处都忙碌起来,途径之处,巡逻的禁军和宫人纷纷朝太傅问候。 “陛下不在?”到寝殿的时候,没见到涟卿。 瓶子留在寝殿这处,见了陈修远来,快步上前,“太傅,陛下去清和殿了。” 清和殿是处理政事的地方,刚回宫中就去了清和殿,她这一阵是勤勉过了头…… 她一直都是赶鸭子上架的一个,但自从登基之后,仿佛不同了。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但在其位,她比旁人都认真。 “我去清和殿看看。” 寝殿离清和殿不远,是为了方便天子。 走在宫中,陈修远才忽然想起,他好像已经慢慢习惯西秦,慢慢习惯西秦宫中的落日黄昏,也慢慢习惯寝殿往返与清和殿的路,更慢慢习惯,岑远这个身份,和岑远这个身份才能与她一处…… 他是要永远做岑远? 还是要以陈修远的身份留在西秦? 这些他想过,却没全然想清楚过。 有利有弊,利弊权衡的时候,没那么快抉择,稍有不慎,他也会成为涟卿的绊脚石。 岑远是太傅,再如何,都是西秦国中之人。 但他是燕韩敬平王,西秦国中的诸侯、世家,朝臣,乃至封疆大吏,怎么会这么容易让一个外人做上君? 尤其是,涟卿还信任她。 这些都是要深思熟虑的,也不急于一时。 是涟韵替他和阿卿留了时间,生辰宴上,涟韵将几大世家洗牌,所以短时间内,朝臣想看到的都是天子在政事上的建树,不会催大婚,更不会催子嗣之事,但这个时间不会很久。 等他这次从燕韩回来,就要做决断了。 他也要同陈翎商议。 燕韩的江山是陈家的,敬平王府是天子的屏障。 冠盖曜容华 第129节 他来西秦,便等同于陈翎断了一臂。 都需走一步看一步。 思绪间,已行至清和殿外,殿中的灯火亮着,但不似涟卿在此处的时候。 大监正让苑中的内侍和宫人调整着苑中的布置,“高一些,高一些,陛下方才不是说了吗,这处看着赏心悦目,慢些,别弄坏了。” “大监。” 大监没留意他这处,陈修远上前。 “哟,太傅。”大监连忙迎上。 “陛下在吗?我才从寝殿来,瓶子说陛下在寝殿。”陈修远说明来意。 大监自然知晓太傅明日要离京,大监笑道,“太傅,您来迟了些,天子方才离开,去大殿那处了。” 大殿? 她去大殿做什么? “柯度跟着呢。”大监笑着走近,悄声道,“老奴估摸着,陛下不习惯太傅离京,想着日后早朝之事,见不到太傅身影,心中难免有不同。早前过去的一段时日,原本就是多事之秋,陛下从东宫变成天子,连缓和的时日都没有,就一头扎在朝事当中,也一直都是太傅在身侧。如今太傅离开,殿下心里怕是不踏实,想去看看大殿之中,自己一人面对朝臣在是什么模样……” 能做到大监这个位置上的,大都是人精。 极会揣摩人的心思。 尤其是天子的。 他都未必想得到,但大监能揣测的到。 “我知道了。”陈修远应声。 “那老奴去忙了。”大监拱手,然后继续监工,“天子不喜欢这个这个颜色,挪到一边去。” 陈修远笑了笑。 * 快至大殿时,暮色已经渐渐沉下,夜色逐渐降临。 大殿当中是会留长明灯的,但长明灯不会太亮。此时已经入夜,殿中还灯火通明,是涟卿在。 殿外值守的禁军见到他,拱手问候,“太傅。” 他轻嗯一声,推门入了殿中,果真见涟卿侧坐在大殿中的阶梯上,从阶梯上看着殿下发呆出神,一侧是‘没想好。’ 柯度陪在殿中,殿中再无旁人。 “太傅。”柯度敏锐。 涟卿也才回过神来,抬眸看他。 他轻嗯一声。 他上前,柯度拱手,而后会意退出了殿外。 柯度早前并未跟在大监身边,但这些时候,都是大监在带柯度,什么时候当做什么事,柯度就似开窍一般。 人退出了殿外,也朝殿外值守的禁军嘱咐道,“太傅与殿下在商议朝事,离远些,也不要旁人靠近。” 禁军领命。 柯度自己守在殿外,又回头看看殿中,大殿内外的灯火布局惯来有讲究,能从内看到殿外,但殿外看不到殿中人影。 柯度又确认了一次,方才安心守在殿外。 天色渐暗,灯火通明下,陈修远迈上阶梯,在她身侧落座,“在想什么?” 最熟悉的两个人,说话时都不用称呼。 言辞间,又伸手去摸‘没想好’,‘没想好’舒服得蹭他的手,然后借机窜到他怀中,它最喜欢他这身衣裳,很柔软,很舒服,小垫子踩在上面可以踏步,停不下来。 陈修远当然没留意它,只是看向涟卿。 涟卿正托腮坐着,也转眸看他,轻声道,“明日你就要离京,我就是想习惯下,从这里看下去,你不在的时候,大殿中的模样。大抵同现在一样,空捞捞的?” 她眸间含韵,声音里带着熟悉的印迹。 “就像,高处不胜寒……”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同他说起,但许是临别在即,心中的感触凑在一处,又淡淡垂眸。 “不胜寒才对。”他轻声。 她又抬眸看他。 “欲戴其冠,必承其重,小尾巴,这是刚开始……”殿中的灯光映在他眼底,他如实道起。 从来没有一个皇位是容易做的…… 即便是陈翎。 这些年,陈翎登基背后的腥风血雨他都看在眼里,也目睹陈翎从一个聪慧却不谙世事的皇子,忽然成了东宫,又带着刚出生的陈念,一步步等上天子帝台,一步步走到今日。 即便是今日的陈翎,她与沈辞的关系,也都需要反复权衡利弊。 哪有帝王之路是简单的。 苍月,南顺,长风,都有自己的难题,又不全然相同…… 她靠在他肩头,“你会回来的,是吗?” 她声音微沉。 “怎么问这个?”他温声。 “就是,忽然心中不踏实……”肩头上,她声音又很忽然很轻。 因为不踏实,才会来这里。 因为在这里时候,即便朝中争执不休,短兵相见,他也一直护着她,她也知晓他在。 但他要走了…… “那怎么才踏实?”他笑着看她。 她没应声。 他笑了笑,忽然抱起她,她脚下凌空,‘没想好’前一刻还在沉浸地踏步,下一刻就落在地上,不满得歪着头看向两人背影。 深紫色的朝服,环抱着杏色的龙袍,在明亮耀眼的灯火下,旖旎而悱恻…… 杏色的龙袍散落在龙椅上,她背后一丝冰冷,不由轻颤,下意识往前。 他撑手在她身侧,她往前,扯住他身上的官袍,官袍滑落,隐约露出结实的纹理,精壮有力,没有一丝冗余。 身前是他的温和,背后再次靠上冰冷,在灯火辉煌的大殿上,说不出的紧张,刺激,也不敢出声…… “阿卿,抱紧我。”他低声,眸间藏了隐忍与动容。 她是抱紧他,但却亲近得不能再亲近,她攥紧指尖,咬唇也未藏住声音,“冠之哥哥,不行……” 她脑海中嗡嗡作响,似从来没有过的混沌,失.控,无措,和动容…… 也似从未有过的踏实,爱慕,和极致。 不知过了多久,杏色的龙袍不知披在身上,她脸上都是绯红,眸含韵致,羽睫连雾,似雨后的落蕊。 “踏实了吗?”他声音温和,声音里还有没褪去的情绪。 她看他,没有应声。 他指尖抚过她脸颊,隐晦道,“大逆不道的事情都做了,我如果不回来,陛下可以去燕韩兴师问罪,让陈翎把我扔回来。” 她脸色红。 想起方才双手扶住龙椅的时候,他按下她。 是大逆不道…… 他伸手拾起地上的深紫色官袍,这身官袍,就似一身保护色,让他安稳守着她身侧。 他眸光微微停留。 她见他伸手拾起深紫色官袍,应当是结束了,但下一刻,刚披上不久的杏色龙袍被扯下,她背后一凉。 他用深紫色的官袍裹着她,她诧异看他。 灯盏的光晕下,他抱起她,她身上披着他的官袍,轻叹声溢出唇间,“冠之……” “不让我踏实吗?”他暧昧。 他抱着她,她高出他一头,脸红到脖子处。 他是能做的,不能做的都做了。 “交易还记得吗?”他看她。 她轻嗯一声。 “我在不在,朝臣有没有施压,都不能多看旁人一眼。”他沉声。 她要紧下唇,“早前不是这么说的……” 话音未落,他伸手揽住她后颈,让她低头亲他。 她阖眸,眸间隐在夜色里。 ——无论我在不在,你都可以自己往前走。不依附于任何人,自己往前走。 ——你不是任何人的附庸,也不需要任何人在你身后。 ——你就是天子。 她攥紧他手臂。 他狠狠吻上她唇间…… 我喜欢的你,是那个在生命中最晦涩的时候,一直守在身边的你。 那穷极一生,我也会守着你。 云开,见月明。 冠盖曜容华 第130节 第083章 浮出水面 第二日休沐,涟卿睡到很晚才醒。 今日陈修远离京,晨间她知晓他起身,俯身吻上她额头,然后起身穿衣。 两人昨日在一处的时间很长,从黄昏前后到夜深很久。 该做的做过了,也靠在一处说了很久的话,而后才相拥入眠。 他眼下还是岑远。 岑远是太傅,自古以来,没有臣子私事离京,天子却送臣子于城外的。 君王相送,大都是因为以要事相托,以儿孙相托,或是以江山社稷相托。 她不能去,也没有去送的道理。 是大监去送的。 大监代表天子,大监相送便是天子重视太傅之一。 “大监,照顾好陛下。”临行前,陈修远叮嘱。 大监拱手,“太傅放心,老奴一定尽心竭力,力保天子周全。” 大监的话他是信的,也伸手扶起他,“天子初登基,许多事情未必周全,魏相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在天子身边,大监,你多提点。” 无论是临近诸国当中的哪一个,大监都是天子身边极其重要的角色。 既是天子与宫中的桥梁,也可以做天子与百官的缓冲。 大监是先帝留给涟卿的,大监比涟卿更熟悉朝中官吏,也更清楚朝中的人情世故和利益权衡,大监是能真正帮到涟卿的人。 陈修远说完,大监颔首,“太傅放心,老奴一定不辜负太傅所托。太傅,您也一路顺风。” “借大监吉言。” 寒暄完,陈修远撩起帘栊,准备上马车。 远处,马蹄声并着朗声传来,“六叔!” 人影还是豆大一个,但声音就能听出来是宋佑嘉。 遭了,倒忘了同他说一声。 他眼下自己循着来了。 陈修远驻足,眼见着马蹄飞驰往这处来,也在近前停下,然后马背上的宋佑嘉跃身下马,陈淼上前,替他牵起缰绳,宋佑嘉则快速上前,“六叔!你今日离京怎么都不同我说一声。” “那你不是还来了?” 宋佑嘉:“……” 宋佑嘉轻咳,“我那是,刚好在城门处值守的禁军里有个朋友,说见到太傅的马车出城了,我就来了。” “嗯,你在何处都有朋友。” 陈修远说完,宋佑嘉不由挠了挠头。 “我走了,记得,在京中好好同张大儒一道念书,等我回来,要考你的。”陈修远提醒。 听到要好好念书,还要考他,宋佑嘉整个人都有些不好。 陈修远又道,“如果有时间,就抽空入宫见见陛下;如果陛下忙,不见你,就同陛下说,我让你入宫的。” 宋佑嘉又不是真傻,早前在东宫,他多多少少都能看出些许端倪来,眼下,周遭没有旁人,宋佑嘉凑近,“六叔,你同殿下到哪一步了?” 话音刚落,头上一阵剧痛! 是有人又锤了他的头。 他眼泪都疼出来,“疼疼疼!” 陈修远已经上了马车,帘栊后留下了清淡的一句,“小孩子打听些奇奇怪怪的做什么?” 宋佑嘉无语。 但眼见着马车缓缓驶离京郊十里亭,宋佑嘉又有些舍不得。 六叔应当是回燕韩了…… 西秦到燕韩之间往来需要时间,不知何时才回来。 眼见马车快要驶离眼帘尽头,宋佑嘉又使劲儿招了招手,即便对方看不见,宋佑嘉还是虔诚…… 从小时候起,他就最喜欢六叔了! 也很久没同六叔一道这么长时候了。 * 等大监回瑞和殿已经是晌午过后许久,涟卿已经更衣,在殿中的西暖阁内看着奏折。 “陛下,太傅离京了。” 大监说完,涟卿指尖明显顿了顿,而后才淡声,“朕知道了,出去吧。” 大监会意照做。 晚些,何妈来了暖阁中,给她呈上熬好的莲子羹。 “何妈。”涟卿唤住她。 何妈会意停下,“陛下有事唤老奴。” 涟卿一面看他,一面舀了舀调羹,却明显心不在焉,最后道,“何妈,我有些不习惯……” 他才刚走不到半日。 无论是这宫中也好,寝殿也好,哪怕就是西暖阁这样的小地方,都让她觉得空旷。 就似,少了些什么…… 很重要的什么。 何妈宽慰道,“太傅应当也舍不得。” 涟卿抬眸看她,耳后微红。 何妈继续道,“老奴同陛下说说太傅小时候的事吧。” 嗯?涟卿这倒没想到,但是,陈修远一直清冷高傲,他小时候的事情肯定很有趣。 涟卿来了兴趣。 何妈上前,娓娓道来,“太傅怕狗。” 怕,怕狗? 涟卿好似想起,她好像真的没见过陈修远同狗在一处。 何妈又道,“小时候,被狗逼到落水过。” 不知为何,想到这个场景,涟卿就莫名笑起来,好似早前分别的阴霾,也一点点在陈修远恐狗的滑稽念头里慢慢起来。 …… 一连数日,早朝,瑞和殿,寝殿,近乎三点一线。 即便陈修远走,涟卿也一日都没有松懈过。 忙些,充实些更好。 好像一直以来都是,忙起来就没有时间想他了。 但‘没想好’还在,心中就似多了一个寄托。 ‘没想好’也照旧做它的宫廷御猫的,每日在宫中各处来回跑着,累坏了一众侍卫,内侍和宫女。 但入夜,都会乖乖得回到寝殿,趴在她床头入睡。 就这样,日复一日,太阳东升西落,很快,日头就从十一月初到了十月中旬。 一路上快马加鞭,沿路都有人在更换马匹。 就这样,陈修远才能赶在十一月下旬抵达浣城。浣城是西秦与燕韩的交接,过了浣城,就是燕韩地界。 陈淼几人都很激动。 陈修远果然也在浣城见到卓逸。 “世子有事寻我?”陈修远礼貌问起。 卓逸慢慢抬眸看向他,清冷的声音道,“陈修远,我等你很久了。” 陈修远四两拨千斤,“朝中有些棘手的事情要处理,祭天大典返京后,确实一日都未闲着……” 卓逸耐心听完,仍旧冰山一般,脸上没有表情。 陈修远:“……” 陈修远忽然觉得方才的那些话,对方可能从一开始就没怎么听;而此时,卓逸却又淡声道起,“我是说,我等你很久了。” 忽然间,陈修远停下脸上笑意。 不对,卓逸话中有话。 而卓逸也继续上前,沉声道,“涟卿说过,你一定会来西秦寻她,我还不信,直到你来。” 陈修远皱眉,脑海中飞快转动着。 卓逸说的这一句,超出了他早前的意料,好像有些沿着他未曾想过的方向发展去。 “你早前认识我?”陈修远探究看他。 卓逸却道,“不认识。” 陈修远:“……” 他能直呼他的名字,斩钉截铁,但却不认识他? 陈修远实在有些看不出的他的心思。 索性,陈修远没出声。 果真,卓逸继续道,“我是不认识,但我知道是你。” 冠盖曜容华 第131节 陈修远略微皱眉。 卓逸临近,两人都身姿挺拔,身材秀颀,站在一处,似针锋相对,又似并肩一处。 陈修远直接开门见山,“淮阳郡王府的那场大火,你在吧?” 卓逸如实,“在。” 既然眼下无心隐瞒,陈修远继续问,“涟卿怎么失忆的?” “喝药,什么事情都想不起,也什么人都想不起。”他沉声。 “你在,什么人能喂她的药?”陈修远这一次问完之后,却忽然愣住,早前从来没有想过的一条,眼下,却惊异般出现在脑海中。 陈修远喉间轻咽,也深吸一口气,而后缓缓平静下来,问出那个忽然涌上的念头,“她自己喝的?” “是。”卓逸肯定。 陈修远僵住,好似一切真的都顺着想象以外发展着。 “为什么?”他问起。 卓逸轻声道,“一场大火,淮阳郡王府阖府上下都没了,涟卿是眼见着屋顶塌下来,大火将她母亲吞灭的。身边的至亲,还有伺候的丫鬟,还有府中的侍卫和小厮,通通都死在那场大火里,她情绪失控。” 陈修远眉头拢紧,“后来呢?” 卓逸继续,“一连哭了几日,昏天黑地,后来有一日忽然不哭了,冷静下俩,开始想走水那日,我们去到淮阳郡王府的时候还没有失火,但是家中的奴仆很多都昏倒在地,应当是中了迷药。她想尝试唤她身边照顾的侍女起身,但唤不起来,那时也遇到了火势瓶颈。” “后来呢?”知晓了真相,陈修远心中反而更揪起。 卓逸如实道,“淮阳郡王府再如何都是南边的宗亲,世家,家中的奴仆不会这么容易被迷晕,不省人事,包括涟卿的母亲……所以在思量了好几日后,涟卿终于想明白一个问题,府中有人出了问题。” 陈修远倒吸一口凉气。 “如果不是府中有人出了问题,淮阳郡王府不会所有的人都被昏迷,包括涟卿的母亲,淮阳郡王府的王妃,所以,这都不是巧合,是有预谋的。这些人都是好端端让人烧死的,这是做的局,里应外合的,淮阳郡王府走水的局。不管目的是什么,有人想她活着,与人想要她性命,但她很聪明,她将计就计,如果失忆,记不起所有的事情来,也传出去她被人灌药失忆了,即便旁人怎么试探,她都不可能记起,这样,她反倒能在各方的博弈中,安稳度过难过,都能来西秦。” 卓逸说完,看向陈修远,“她知道你会来,所以,她才敢喝下那碗药。” 陈修远指尖攥紧。 卓逸沉声,“陈修远,她信任你。” 陈修远眸间碎莹。 第084章 同窗 “刚开始,我并不知道是你,后来才慢慢猜到。我注意你很久了,涟卿记不得早前的事了,但对你,与对旁人不一样。就像她记不得阿妍,但在见到阿妍的时候,还是会下意识生出熟悉和亲近。” 卓逸眸间轻咽,继续道,“我真正确定你的身份,是在生辰宴上。当时所有的人都在好奇淮阳郡王府当年的真相,也都好奇天子最后是否信任东宫,包括魏相,关注得都是江山社稷,但只有你,并不想让东宫陷入淮阳郡王府那场大火的同伙回忆中。所以我确信,岑远就是你,敬平王,陈修远。” 陈修远看他,“涟卿有一封信,可是让你送给我的?” 卓逸点头,“是。” 陈修远沉声道,“为什么会送那封信?” 卓逸也看他,“我并不知道信的内容,是她封好的。但她告诉我,这封信即便被拦下,也不会暴露任何事情;但如果送到你手中,你一看就知晓有问题,西秦国中水太深,不能让你没有准备得来。但你只要收到这封信,就会警醒。” “我知道的就是这些。”卓逸低声,“陈修远,我能告诉你的,也只有这些。” 陈修远攥紧掌心。 也终于知晓为什么会收到涟卿那样一封信。 因为不可能。 所以让他警醒,小心。 即便这封书信的内容被人拦截,旁人也根本不知道之前将近一年时间涟卿在何处。 即便他来寻涟卿,旁人也不知晓他的身份。 涟卿一步步,都算在恰到好处的地方。 也保全了自己和卓逸。 如果没有失忆,涟卿在京中将举步维艰。 与天子,与上君,甚至与魏相,未必都如眼下。而她的失忆,也让所有人相互猜忌,留有余地,才能等到他入京。 他早该想到的。 但关心则乱。 她是小尾巴,但她从小到大,都是最聪明的一个…… 她懂得权衡,也有不输天子的胆识和气魄。 “我听闻燕韩国中出了些动荡,料想你会赶回燕韩,所以寻了理由在浣城等你。陈修远,你厉害,也胆子大到了一定程度,就真的不怕西秦把你扣押下来,找珩帝要筹码?”卓逸看他。 他也看他,“燕韩和西秦不一样。” 卓逸愣住。 他重新跃身上马,马蹄前后踏了两步,他握紧缰绳,朝着卓逸道,“等什么时候,涟卿身边同珩帝身边一样,都是信得过的臣子,那少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大厦将倾。” 卓逸皱眉。 “卓逸,多谢了。”他凝眸看他,“这段时日,涟卿这处,劳烦你照看了。” 卓逸没吱声。 看着他与周遭十余骑快马而去,卓逸眉头拢紧。 …… 西出浣城,陈修远继续一路快马扬鞭,往燕韩京中折回。 药性一年时间,其实她已经在陆续想起,等到他从燕韩回来的时候,她应当都想起来了。 腊月中旬,还有半月时间,必须要抵京,念念还在京中,他要尽早确认陈翎和念念这处的安稳,然后尽快回西秦。 * 转眼又至腊月下旬,今年朝中未尽之事也都陆续到了收尾处。 魏相和一干老臣在瑞和殿中与涟卿一道商议明年年初的的安排。 今日是腊月二十三,朝中会从腊月二十七日开始休沐。其间,正月初一会在宫中设初一宴,百官需携家眷入宫拜谒,而后便至正月初十复朝。 今日在瑞和殿中,涟卿同魏相,徐老大人等商议了诸多事宜,从晌午一直到黄昏入夜,近乎满满当当一整日,包括明年官吏的调任,军中任职的调整,还有粮仓的改革都悉数敲定下来。 距离年关前的休沐还有四五日,正好可以将未尽事宜处置妥善了。 等从瑞和殿出来,旁人先行离开。 魏相与涟卿一处。 “老师有话同朕单独说?”涟卿问起。 魏相捋了捋胡须,微微颔首,“此番太傅突然离京,即便朝中都知晓是太傅家中之事,但多少也有猜测的声音,尤其是陛下登基不久,百废俱兴之时,此时最容易惹人遐想。” “老师的意思是?”涟卿听出话中之话。 “太傅虽然离京,但早前陛下是太傅一手教导出来的,同太傅亲厚,如果太傅离开,一直悄无声息,会让动荡之后的朝中生出非议来,如同狡兔死,走狗烹。” 涟卿会意,“老师的意思是?” “秋调接近尾声,春闱也提前至正月,此时的朝中需要信心。老臣的意思是,等年关休沐结束后,陛下或有意无意提及太傅之事,让朝臣知晓陛下念及太傅,也好宽百官之心。” 涟卿点头,“朕明白了,幸亏老师提点,是这一阵太忙,朕疏忽了。” 魏相笑了笑,“陛下勤于政事,朝中上下皆乐见于此,老臣说的只是细节之处,陛下大事已可驾驭,这些细节之处,才是与朝中大臣相处之道,陛下还需时日磨炼。天子御下,恩威并施,赏罚分明。拿捏人心,有时候比处理朝政之事更难。君王之路不好走,老臣会在旁提醒。” “朕知道了,多谢老师。”涟卿从善如流。 魏相也颔首,“就到此处吧,陛下勿送了。今日天寒,陛下早些回寝殿歇息。” 魏相拱手作揖,而后离开。 涟卿目送魏相离开,深紫色的官袍,披着厚重的大氅,在内侍官的引领下穿过长廊,慢慢消失在眼前,只留下了远处枝头涔涔白雪,并着屋檐下的宫灯,暗香盈袖…… 魏相离开许久,涟卿还驻足立于原处。 方才那道深紫色的官袍背影,让她想起陈修远了。 也是那身深紫色的官袍,却身姿修长挺拔,眸间深邃,温和,也沉稳…… 她又想他了。 尽管她每日都让自己从晨间忙到夜里,无暇去想他,但发现只要有空闲的时候,一草一木都会睹物思人。 朝中都见她勤勉,她也是在强迫自己勤勉,因为她答应过他。 ——无论我在不在,你都可以自己往前走。不依附于任何人,自己往前走。 ——你就是天子。 无论他在不在西秦。 也无论哪一日,她都让自己脚下的一步步踩得更稳,而不松懈。 …… 后殿沐浴过后,涟卿在内殿的案几前看册子。 何妈端了莲子羹来,“陛下,莲子羹。” “放这里吧。”涟卿指尖轻轻点了点,因为看得认真,没有挪开目光,但忘了这是陈修远的习惯动作,因为在一处的时间久了,耳濡目染,潜移默化习得也不自知。 他在看郭白彻起草的粮仓制度改革。 之前在国子监论道的时候,郭白彻就曾初浅提及过,但那是基于对早前粮仓制度的初步见解。 国子监的学生能接触到的朝中之事有限,在破格录用至朝中之后,郭白彻在户部任职。能接触到更细致的资料,知悉数年以来,粮仓制度的诟病与变革,以及在变革过程中遇到的阻力。 户部经过早前从上到下的更新,有才能的新人很容易站稳脚跟。 再加上都知晓天子重视,郭白彻很快在户部就展露头角。 早前的国子监学生当中,涟卿是对郭白彻,冯宇西,赵逐亮最有印象,这次朝中的破格录取,三人都在。其中郭白彻与冯宇西都在户部,可以相互探讨;而赵逐亮则在工部。 借着粮仓制度改革之事,户部与工部之间的多了不少沟通和交流。这也是朝中需要固定更换新鲜血液的缘故。 冠盖曜容华 第132节 这次郭白彻起草的粮仓制度改革,便是在总结早前的户部资料基础上起草的,规避了不少无异议的变革,但也有遗留的问题无法解决。 这就是陈修远早前说的,并非一次改革就要达到所有目的,这样的改革往往开始不了就会结束,因为动到了太多人的利益。改革可以逐渐,也需要时间,还要看天时地利人和。 她早前不明白的很多事情,似是真的在坐上天子这个位置后,逐渐清晰。 她自然不会。 但她也会想,珩帝会不会介意朝中有这样一个敬平王。 即便眼下陈修远同珩帝的关系亲近,但如果陈修远一直留在燕韩,是不是到最后,也会有裂痕,忌惮和猜度在? 如果珩帝的位置换成是她,如今西秦国中有这样一个手握重权的人,这个人不是陈修远,她是不是也会忌惮? 甚至,她会想,如果陈修远来西秦,是不是才是最好的结果…… 夜深了,涟卿熄灯,上了龙塌。 晨间很早酒醒,躺下也很快就能入睡。 不知道可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缘故,她好像梦到了陈修远,还是在那个幽暗的巷子里,还是那身湖蓝色的锦衣华袍。 他护着她,胸膛被利剑刺穿,鲜血顺着宽大的袖袍滴落下来,但她怎么都看不清他的脸,只记得那道温和低沉的声音朝她道,“小尾巴,跑!” 她知道他是陈修远,但这样的念头慢慢模糊。 她想扶他,可怎么都扶不动。 她记不起他是谁,也不知晓他的名字,当身后漆黑的暗巷亮起火光,他推开她,“跑!” 她慌乱看着他,然后边跑边回头看他,但无论她怎么跑,就像永远都跑不到尽头一般…… 她渐渐想起,这是小时候反复做过的梦。 这是十一岁那年的事。 爹娘都在,大哥和二哥都在,她又从梦魇中醒来,身上的衣裳都湿透,也撑手坐起。 “郡主,可是又魇着了?”阿芜上前替她擦汗,额头都是担心。 她轻声叹道,“嗯,昨日才去普照寺拜过卧佛,还以为能好呢。” 阿芜赶紧伸手挡在唇边,“郡主,可别瞎说,心诚则灵,慢慢就好了。” 她转眸看向窗外,“也是啊,以前都半夜就醒,眼下都能睡到天亮了,长足进步。” 阿芜笑起来,“郡主醒了,就起来洗漱吧,刚才王妃让人来知会了声,今日还要离京。” “今日?”涟卿意外,“不是后几日才走吗?” 阿芜凑近,“说是收到二公子的信了,今年年关白芷书院提前放假,所以二公子提前回来了,还带了同窗一道,王爷和王妃乐坏了,说赶紧回淮阳去。” 二哥要回来了? 涟卿笑开。 第085章 温玉无暇 她是有些想二哥了! 要论起家中最宠她的人,排第一的是爹爹,那排第二的就是二哥!阿娘和大哥都要排在后面。 因为爹爹和二哥宠她,是不分时候,不分地点,还会被阿娘数落。 她想起早前那次,阿娘一数落,爹爹就开始教训二哥,“看看你,也不听你阿娘说的话,宠妹妹也要有个度,爹给你说了多少次了,你回回都不听,啊,让你爹跟着你一起被你娘数落!” 但凡这个时候,二哥都先是一脸懵样,叹为观止。 然后就见爹对二哥私下挤眉弄眼,顺便两人动动手指商议条件,然后二哥很宰爹一笔,爹忍痛答应,最后二哥一脸诚恳,“哦~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爹说我好几次了,就是记不住……” 二哥一面说,爹爹一面“呵呵呵”的看着阿娘,也一脸诚恳。 但二哥还没结束,继续道,“我就应该听阿娘的话,以身立则,坚持己见,不应该和爹一道同流合污!” “呵!”爹咬牙切齿笑着,然后父子两人又一起‘呵呵呵’看向阿娘。 二哥同爹生得很像。 看着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父子二人一起看向阿娘的场景,阿娘既恼意,又想笑。 大哥出来劝导,温和道,“娘,别生气了,爹和阿恒从小就宠妹妹,改不过来的。” 爹和二哥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对对对! 阿娘看向大哥,“他们父子俩个,要有你一半让我省心就好了。” 大哥也朝爹爹和二哥眨眼睛。 爹和二哥纷纷朝大哥竖起大拇指,但等阿娘的目光看过来,两人又当即站好。 爹爹:“知道了知道了!” 二哥:“下次一定!” 阿娘再看向她,责备道,“你表弟难得来一次,他年纪小,想跟你玩,最后将你的书册撕坏了,但怎么也不能将人欺负哭了,远道是客,你哪有主人家的样子?” “就是,都听你娘的!”爹爹赶紧站在娘身侧。 她:“……” 阿娘继续道,“平日里,你表弟在家中是没人敢欺负的,能将他欺负哭的,你是独一份。” 她嘀咕,“是李裕他自己闹腾……” “也是啊,夫人,裕儿太闹腾了,我是听见的……”爹爹说完,忽然觉得身边气压不对,赶紧掉头朝向涟卿,“那也是你表弟,你娘亲说得对,怎么能将你表弟欺负哭呢,阿卿啊,这样不合适,你要真不喜欢呀,让你二哥去欺负他,你别自己去呀,爹怎么教你的,你哥哥,你爹都是你的后盾……” 爹说得起劲儿,全然忘了身边的气场,直至阿娘厉声,“涟商河!” 爹扶额,嘴舒服了,耳朵又要遭殃了。 只有二哥和大哥朝她使眼色。 趁着娘数落爹的时候,兄妹三人一起离开了厅中。 身后还是爹讨好的声音,“是是是,我的错,我应当阻止……就是就是,平日里惯得太厉害了,怎么会这么没有眼力!咱们淮阳郡王府虽然是高门邸户,那李家虽然不如咱们家,但到底远到是客,是不应该,是不应该……李家在长风是做什么的?” 厅外,兄妹三人一同笑起来。 爹爹这和稀泥的功夫,用不了多久就能将娘亲哄好。 “阿卿,别放心上,明日这李裕再捣乱,二哥替你揍他!”二哥笑眼盈盈。 她平静道,“那你今日怎么不揍?” 二哥:“……” “现在去也行啊。”她再补一刀。 “呃。”刚被刀戳破的二哥,一时有些下不来台。 大哥笑了笑。 二哥奈何,“小祖宗,真不怪我,我是真想替你揍李裕的,不信你问问大哥去?” 大哥笑道,“是,他是真去了,但最后看到李裕身边的侍卫没一个是善茬,想着打不过就回来了。” 二哥凑近,“爹常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看,最后还是你厉害,绕过这些侍卫,把他直接说哭了。” 她轻声道,“没什么厉害的,他牙齿还没长齐呢。” 二哥好奇,“他朝你露牙齿了?” 她无语,“他咬了我的书册,两排牙齿印,都不是整的!” 二哥啧啧轻叹,“可惜了这些书,还是我辛辛苦苦从苍月背回来给你的,可怜见的~” …… 没没想到这个时候,涟卿就忍不住笑意。 是,她的书房有一半的书都是二哥买给她的,二哥是名副其实的宠妹狂魔,所有的私房钱都给她买书了,所以只能每次都趁火打劫爹爹。 后来二哥去了苍月的白芷书院读书,说是一年能回来两次,但其实暑日天热,离得又远,折腾一趟回来,可能在家中也就呆上三两日,所以,二哥其实也就年关的时候才会回来。 她是想二哥了。 这趟她与大哥一道,随爹娘入京拜谒,原本说是年关前一两日正好可以回淮阳,那时候二哥也差不多回来,一家人正好团聚的。 眼下二哥早回了,他们也早离京,涟卿觉得日子好像突然有了盼头…… 因为,最护着她的二哥要回来了! 从京中回淮阳的马车仿佛比来时轻快,涟卿会哼着淮阳的小调,也会念书给阿娘听。 “吵。”话虽如此,但阿娘是高兴的。 她也知晓阿娘是想二哥了。 回淮阳的一路,阿娘都在马车上给二哥做围脖,还有手套。 “儿行千里母担忧啊。”她在一旁托腮看着,也感叹着。 阿娘笑着看她,“你日后少让你娘担心些就好了。” 涟卿上前拥她,“我怎么会让阿娘担心,我日后就要在阿娘和爹爹身边,哪里都不去。” 阿娘笑道,“那你得赶紧同你爹说去,他前晚做梦,说梦到你出嫁了,一个人起来坐了大半宿,睡不着觉。” 涟卿眨了眨眼,笑道,“他是前晚同薛叔叔喝酒喝多了,薛叔叔是谁呀?虽然好像是路上遇到的,但总觉得是特意出现的。” 阿娘看了看她,眸间似是有忧心,“他是你爹的同窗。” “同窗?”涟卿会意,“那肯定要好。” 阿娘看她,“怎么说?” 涟卿笑道,“你看看二哥,自从去了白芷书院,回回的书信,哪次不说他的同窗,我都在想,他同窗是不是女扮男装,娘,我是不是要有二嫂了?” “净瞎说!”阿娘责备。 她又凑近,认真道,“娘,我是说真的。” 冠盖曜容华 第133节 阿娘手一抖,“你同你二哥从小就要好,他是不是真同你说什么了?你告诉娘?” 阿娘是真的怀疑了。 涟卿顿时笑开。 阿娘无语。 她遂又凑近,“看,洋洋洒洒三大页呢!” 阿娘放下手中的活计,一页页看下去,性子还是早前那幅性子,字里行间的语气都能被想象出来。 “你回了吗?”阿娘问起。 “我回了一个‘阅’字,他肯定恼得跺脚!”涟卿捂嘴。 这次,就连阿娘都等着笑起来,“你这气人的本事。” 总归,就这样一路欢声笑语的氛围,马车回了淮阳。 也不知是不是去了普照寺拜佛的缘故,这些日子梦魇还在,但到底没早前那么重了。 等回淮阳,南边都开始下雪。 涟卿想起小时候在家中打雪仗的场景,那时候全家都欺负二哥一个,爹没办法,只好去帮二哥,一直是她和阿娘,还有大哥一处。 小时候的年关就是这么过来的…… 以前总有嫌二哥吵的时候,但随着二哥去书院念书,她又觉得家中冷清了些。 没有人会大清早在她窗户外蹦跶,“阿卿,起床了,跟哥哥去跑步。” 她伸手牵了被子盖头,“吵!死!了!” 等到腊月十五,‘吵!死!了!’的马车终于抵达淮阳了。 那日淮阳下了很大的雪,她在暖亭中看书,饮茶,阿芜快步到暖亭,“三小姐,三小姐!世子回来了!” 府中都唤二哥世子。 大哥是爹爹和阿娘收养的孩子,爹爹和阿娘对大哥视如己出,但淮阳郡王府的世子之位关系着宗亲之后,所以,二哥是世子。 但其实,在淮阳郡王府,世子不世子其实并无两样。 她分明从昨晚就开始盼着二哥回来了,但眼下死鸭子嘴犟,慢悠悠道,“他回来就回来呗,有什么稀罕的?他带媳妇儿回来,我还好奇些……” 阿芜笑道,“世子带了同窗。” 陈修远,她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 两人一道在白芷书院读书,正好是一个屋,一个是西秦人,一个燕韩人,都在苍月念书,便好得可以穿一条裤子。 做什么都在一处,形影不离。 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大抵,这个陈修远应当也同二哥一样,稍微有些迷迷糊糊,有时候傻里傻气的才是…… “人在哪?”涟卿问起。 要是二哥回来,应当等不及来见她的。 阿芜应道,“在偏厅,王爷在。” 涟卿反应过来,那是了。 远道是客,爹爹要先在偏厅见客。 能去白芷书院的,都是厉害角色。 她虽然是去偏厅偷偷看哥哥一眼的,但还是透过屏风的缝隙看到一袭白衣锦袍。 因为躲在屏风后看不清,又是偷偷看,不敢张扬。 刚才瞥过的几眼,没怎么看清人,只看到对方模样同二哥差不多大,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 但爹爹问完话,对方开口应声的时候,她既然愣住,这个声音…… 一连两三个月,她都在做同一个噩梦,她不会对这个声音陌生。 梦里那身湖蓝色的锦袍,护着她,“小尾巴,跑!” 她心中骇然,隐约有些恍惚。 是那个声音。 但梦里的声音沉稳,成熟,眼前的年少略显年少,但她梦到过太多次,所以怎么都能听得出来…… 她原本不准备再看的,但还是不由躲在屏风后,偷偷打量他。 她一直看不清梦里那身湖蓝色锦袍身影的人长什么模样,但她看清了他。 涟卿眸间微滞。 翩翩少年郎,风姿卓然,好看似温玉无暇…… 作者有话说: 大卜少年的时候,以及,鱼宝宝牙齿都没长齐的时候…… 第086章 你们家小尾巴 “你们家有条小尾巴呀。”他的声音温和而好听,似冬日里的暖阳,又带着些许少年气。 涟卿才意识到,她一直跟着他们两人到了苑中。 刚才在屏风后听到他的声音,她就一直有些懵。 那道声音,她耳朵里都快听出茧子了,怎么可能听错? 但真正让她错愕的,是他口中方才这句。 小尾巴…… ——小尾巴,跑! 涟卿僵住。 涟恒回头,果真见到是她,刚才光顾着同陈修远介绍府中的布局和去他苑子的路,都没有留意阿卿在这里。 涟恒笑道,“哟,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平日里想让她跟着我,她都不跟的。” 涟卿回过神来,连忙回怼,“谁想跟着你呀?” 涟恒无奈,“看到没!” 陈修远笑了笑。 原本就生得好看,笑起来的时候,更多了几分风华绝伦。 涟恒朝她道,“阿卿,叫冠之哥哥啊。” 涟卿看了他和陈修远一眼,一本正经道,“男子二十方才加冠,才用表字,你们还没到呢!” “看到没,是不是很厉害?”涟恒有感而发。 涟卿才没看他。 不过,总算可以关明正大看向另一人。 但她看他的时候,对方也俯身看她,温和问道,“小尾巴,告诉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还真叫她小尾巴…… 涟卿原本就有些心猿意马,但他的声音又太好听,人也好看,她的嘴是自己张开的,也没经过大脑,“阿卿。” “哦,小阿卿。”陈修远笑道,“小阿卿你好,来你家做客,请多关照。” 涟卿意外。 在她过往的认知里,温和,幽默,好看和搞怪是不会放在一个人身上的,但她莫名眼前的人有。 涟卿眨了眨眼,他又改口,“嗯,还是小尾巴特别些。” 特别? 她耳后微红,是很特别,特别到她也说不清,为什么噩梦里的人会和他一样的声音,也会叫她小尾巴…… 涟卿思忖间,涟恒凑近,“啧啧,我有没有看错,我们家祖宗也有脸红的时候啊?” 脸,脸红? 涟卿当然不能露怯,当即从脖子上将围脖取了下来,气势汹汹塞给他,“热的!阿娘给你织的围脖,让我先带着,说要织条一样的,还给你!” 涟卿塞完,转身就走。 涟恒看着这条围脖有些懵,从小到大,每逢冬日必定一条围脖…… 等涟恒回过神来,涟卿都已经走远。 涟恒朝陈修远叹道,“看到没,那就是我们家小祖宗。” 陈修远是见过涟恒热情洋溢给自己的妹妹写了洋洋洒洒几大页的信,有人就回了一个“阅”字的。 所以他方才才会觉得那个丫头有趣。 涟恒嘴笨…… 他嘴角微微勾了勾。 涟恒继续叹道,“我们家这小祖宗最喜欢看书,哦,对了,还有一幅毒舌,冷不丁就能怼得你无话可说。她才是我们家的掌上明珠,我和大哥都是陪衬的。” 陈修远拍了拍涟恒肩膀,笑道,“理解,我们家也是女儿更金贵。” 涟恒当即笑起来。 两人的笑声远远传到涟卿耳朵里,她其实都听见了…… * “冠之,家中是做什么的?”后苑暖亭中,涟商河正好问起。 用晌午饭后,一道散步消食,最后到后苑暖亭中品茶说话。早前在偏厅中算是见面寒暄,眼下才是细致说起。 “茶叶商人。”陈修远恭敬应声。 冠盖曜容华 第134节 涟卿托腮看了他一眼,茶叶商人,她也见过东市的茶叶商人,怎么谈吐,气质,相貌都差这么远…… 涟商河看他,“燕韩盛行煮茶,据说燕韩家中人人都会,雅有雅的煮法,俗有俗的煮法,雅俗共赏。” 陈修远笑道,“是,都会一些。” 涟恒则在一侧怂恿,“我怎么没喝过你煮的茶?今日话都说到这里了,这茶是一定要喝了。” 陈修远没有推辞。 涟卿很少会一直坐在这里,耐性看煮茶。 爹爹喜欢饮茶,府中早前请过不少茶艺师傅,涟卿也见过不少,但大都是年纪大些的茶艺师傅煮得茶才有独道的韵味,这些韵味不仅在茶里,还在动作里。 涟卿看着他,动作若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却又优雅从容,让见者都觉得饮茶是件雅致到极致的事。 “妙啊,云州珀珞配盐煮,实在是太妙……”涟商河还沉浸在茶香带来的愉悦中。 涟卿一面端起茶盏,一面偷偷看他。 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像,对面坐着的,是一个认识很久的人;但其实也才认识第一日而已…… “小尾巴。”他也将一盏茶推至她跟前。 爹爹正与二哥说着话,没听见此处,她轻声,“你为什么总要叫我小尾巴?” 他指尖修长,骨节分明,还是和她梦到的一样。 “那,大尾巴?” “噗。”涟卿口中的茶喷出。 涟商河和涟恒回过神来,涟卿歉意看向陈修远,她喷了他一身。 * 回苑中的路上,涟恒问起,“今日竟然坐了这么久,一直在听我们说话,没回去看书,说实话,是不是想二哥了?” “我才不想你呢!”她斩钉截铁。 涟恒早就免疫了,也不恼,双手抱在脑后,笑嘻嘻道,“刀子嘴,豆腐心!” “涟恒!”她微恼。 涟恒跑开。 兄妹两人在苑中追逐大战,很快,苑中都是兄妹两人的笑声。 …… 等回屋洗漱完,涟卿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中都是清醒的,想起的都是今日的事。 尤其是陈修远。 这种感觉,就像是你噩梦里的人忽然出现,因为温和如玉,还阳光俊逸,活生生得将噩梦的感觉都撕裂了…… “咚咚咚!” 敲门声吓了她一跳。 很快,阿芜入内,“三小姐,是二公子。” 她怎么忘了,还有一个睡不着来的。 “你怎么来了?”涟卿托腮看他。 “想你了,好容易大老远回来,能不来好好看看你?”涟恒翻开茶杯。 “你不陪冠之哥哥了?我看他今晚被爹劝了好多酒。”涟卿想起。 “哟,这冠之哥哥唤得流利呀!” “你自己说的!”涟卿强调! 涟恒又开始探究旁的问题,“我好看,还是他好看?” “是要比你好看些。” 涟恒笑嘻嘻道,“小小年纪,别胳膊肘往外拐,你二哥才是最好看的!” 涟卿不知道他终日是从何处来得自信。 但大抵,涟恒也不闹腾了,而是问起,“对了,大哥呢,今日忘了问爹,怎么没见到大哥?” 涟卿应声,“同薛叔叔一道办事去了。” “薛叔叔,哪个薛叔叔?”涟恒意外。 “就是爹的同窗,早前在路上遇到的。”涟卿提起,涟恒也没多少印象。兄妹两人说了会儿话,涟恒才起身,“我回去了,冠之哥哥还等我一起睡呢!” “你俩,睡一起吗?”涟卿眨了眨眼,眼神古怪看着他。 “不然呢!我们一直一起睡啊。” 涟卿拢眉。 涟恒才又伸手,温暖抚了抚她头顶,温声道,“阿娘同我说了,你近来噩梦。不怕了,哥哥回来了!” 涟卿抬眸看他,他笑道,“再做噩梦,二哥就在你苑子里守着,保证什么噩梦都没了。” 涟卿笑开。 也由得二哥这一出插曲,涟卿再躺在床榻上时,已经夜深,也有困意了。 涟卿顺势阖眸。 不知为何,她心中隐约觉得,今晚或许真的不会做噩梦了…… 果真,这一觉直接睡到天明,一宿无梦。 …… “阿卿!” 涟卿是被吓醒的。 好难得睡个安稳觉,涟卿翻身,不想理他。 涟恒继续在苑中喊道,“起来没,打雪仗了!” 涟卿恼火,一面伸手牵被子盖头,一面应道,“不去,我要看书。” 涟恒也恼火,“晌午再看吧。” 屋中再无人搭理他。 陈修远笑道,“走吧!” 涟恒一面同他一道离开,一面朝他道,“我们家小祖宗,没别的什么爱好,就喜欢就看书,什么书都看,博览群书,要不怎么怼人这么厉害?” 原本准备再睡一觉的涟卿撑手坐起来,陈修远也在? 她眨了眨眼。 虽然但是,可见到陈修远后,她真的没有做早前那个噩梦了,她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旁的,但好奇心驱使,她还是想去看看。 屋门咯吱一声打开,两人才走远,就听身后有人撵上。 涟恒回头,一脸头大模样,“你不是不来吗?” 涟卿双手背在身后,“忽然想来了呀,腿长在我身上,又没长在你身上。” 涟恒:“……” 陈修远低眉笑开。 涟恒一直犟不过她,不过见她披了件披风就出来了,涟恒上前,取下大氅给她罩起来,“祖宗,你不冷吗?今日降温。” 涟卿双腮鼓起,吹了吹气,似条鱼一般。 先前是有些冷,眼下好了。 涟恒又取下围脖,手套给她。 瞬间,涟卿被裹得严严实实,只剩了一双眼睛,明亮清澈,潋滟动人。 看向陈修远的时候,陈修远也笑了笑。 这是一双很好看的眼睛。 明眸青睐,美目含韵。 “耳套呢?”涟恒问起。 涟卿:“……” 涟恒试着给她带他的耳套,不行,太大了,一直往下滑落。 阿芜见她同二公子一道,就没跟着上前,涟恒说道,“你们往后苑走,我去取。” 等涟恒跑开,涟卿伸手捂了捂耳朵,耳朵还好呀…… “小尾巴,早。” 涟卿看他,“冠之哥哥,早。” 第087章 被遗忘的二哥 等雪球砸在头顶的时候,涟卿愣了愣,除了觉得疼,也才忽然想起,家中已经很久没有打过雪仗了。 小时候爹爹还会带着她和两个哥哥一起打雪仗。 后来慢慢长大,大哥越发端的沉稳,清韵君子,爹爹因为早前腿受过伤,一到冬日就腿疼,走动可以,但打雪仗是跑不动了,就剩了她和二哥两人,实在没什么好打的。 二哥还会笑眯眯看着她,把雪球送到她手中,“来,阿卿,二哥给你砸!” 这种雪仗还有什么意思? 所以当一枚雪球砸在她头顶的时候,她除了痛,还觉得开心,这是小时候打雪仗的味道。 陈修远抱歉,“我是砸他的!” 涟恒还未开口,陈修远又道,“可谁知道,他竟然这么厚颜无耻,躲在你身后……” 冠盖曜容华 第135节 涟卿眨了眨眼,她是头一次同对方口中听到怼人的话。 果然,二哥当即恼意,“陈冠之!来,决一死战,不死不休!” 话音刚落,两人都同时拿雪球朝对方砸过去,而且都有准备! 涟卿反正是相信了! 他俩在白芷书院肯定是能穿一条裤子的! 连这种偷奸耍滑的事情都步调一致,如出一辙,然后乐此不疲! 涟卿忽然在想,到底谁十一岁,谁十七八岁…… 涟卿从小就爱出汗,刚才打那一会儿雪仗,额头和背后都湿了。 “阿卿,快来帮忙!敌人太奸诈!”涟恒大喊。 涟卿‘刮目相看’,“别声东击西了,人家在你后面。” 后面?涟恒赶紧转身,陈修远迎面一个雪球覆他脸上,然后噗嗤笑开。 正面雪球拍脸,不是用砸的,就是用拍的,这是雪仗里的最高境界。 “承让!”陈修远朗声笑着。 涟恒将脸上和身上的雪拍掉,得意道,“我们西秦人最是热情好客,怎么能让客人输在打雪仗这种事情上呢!赢得好,赢得好!赢了方显我们西秦人的善良,可靠。” 涟卿觉得有人都快将自己的脸打肿了。 陈修远笑道,“你说的对。” 涟恒刚要开口,陈修远又问,“你刚才说的什么?” 涟卿忍不住笑开。 涟恒气炸,“陈冠之!” * 一连在家中几日,涟卿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自从二哥回来,陈修远来了家中,家中仿佛忽然热闹了起来。 以前涟卿还能有安静的时间可以看书,眼下忽然书房的窗户下,冒出一个人头来,“还看书呢?走,哥哥带你去玩。” “不去。”她没兴趣。 “去吧去吧~”撒娇都用上了。 涟卿干脆不理他了。 然后,他惊人得从窗户里爬进来了。 涟卿:“……” “走吧,你冠之哥哥也去。”他朝她眨眼睛。 涟卿耳后微红:“……” 但故作镇定看他,“为什么他去,我就要去?” 涟恒愣住,“我还以为你挺喜欢同他一起呢。” 那她更不能去了,涟卿斩钉截铁,“不去。” 涟恒轻叹,“人家说了,之前雪仗打着你了,要专程请你吃饭赔礼道歉。” 涟卿又眨了眨眼,那得去,遂又正式道,“那我就大人有大量吧。” 涟恒笑开,“你就惦记着吃。” 涟卿凑近,“我前一阵做噩梦,阿娘给我寻了好多药,怕影响药性,我好久都没吃好吃的了。” 涟恒是真心疼了,“还在做噩梦吗?” 她摇头,“没做了,从……你们回家就没做了。” “走!哥哥带你吃好吃的,管够!” …… 长河涧是淮阳最负盛名的酒楼,涟恒是淮阳郡王世子,涟恒来,怎么都有位置。 燕韩的口味偏辣,西秦的口味就是偏重,饭桌上,涟恒和陈修远说起各国的饮食差异,涟卿安静听着。 其实他们说的,她在书上大都读到过。 但他们两人说得绘声绘色,比书上的精彩多了。 “下次去燕韩,带你去玉兰阁吃八珍肘子。”陈修远说完,又朝涟卿道,“小尾巴也去。” 她没说话,但是心里却是高兴的,这算是邀请吧。 整顿饭,涟卿都吃得很开心。 一是真的因为梦魇服药的缘故,好多东西许久都没吃过了,眼下吃起来觉得堪比山珍海味;二是真的在憧憬去燕韩的场景…… 涟恒和陈修远两人喝了一盅酒。 涟卿只喝了果子茶。 等吃完饭,没有乘马车,而是散步回家中,当消食了,也可以慢慢说话。 许是这几日的相处,真的日益熟络了,他们俩之间说得不少话,她都记住了,包括白芷书院的老师,还有他俩都不喜欢的人…… 陈修远真的是来游玩的,西秦国中的事情,旁人谈论,他也充耳不闻。 等大哥回家中的时候,有薛叔叔那边的消息要同爹爹商议,但爹爹也有要叫上二哥的时候,陈修远在当然不好。 所以,最后成了她在暖亭中看书的时候,陈修远大多也在一道看书。 两人可以说话,也可以安静得各自翻着书册,这种感觉很微妙,但她也说不出哪里微妙,就是,挺喜欢的氛围…… 她原本就喜欢看书,也喜欢有人这样陪着她看书。 二哥虽然也会,但二哥不同。 二哥会一直同她说话,很吵;如果不吵,就是他自己看一会儿书,困了,趴在一侧睡觉。 反倒是陈修远这里。 她偶尔因为一些妙语金句感叹的时候,陈修远会温和笑道,“我也喜欢这句,这是整本书里,我最喜欢的一句。” …… 她才知道陈修远看了许许多多的书,她好像说起的每一本书他都知晓,偶尔有一两本他没读过的,就认真听她说给他听。 她心里莫名砰砰跳着,分明也没做什么不好的事,但就是有些小欢喜,但又怕他知道,或看出来。 又是一日,涟恒照旧来寻她,“走呀,去书局。” 她还没应声。 这回,陈修远也一道来的,“上次不是说挑不到讲燕韩的书册吗?走吧,我来把把关,童叟无欺。” 她启颜。 …… 刚等到书局的时候,涟恒还在耐性同他们一道逛着,但听到他俩真的是在挑书的时候,涟恒打起了呵欠。 正好家中有人来寻他,是爹捎口信来。 涟恒出了书局来,一侧就剩了涟卿和陈修远两人。 涟卿踮起脚尖,想去拿头上的那本,够不着,陈修远取了给她,诧异道,“你看过这本《凤阳记》?” 他见这本书册上写了“下册”,那就是上册应当看过了。 涟卿果真应道,“嗯” 他忍不住感叹,“没有师长教,你自己这么小就看?” 涟卿强调,“我不小了!” “哦,也是,爱看书的孩子,心智成熟得快。是不小,比你二哥成熟多了。” 分明知道他是打趣话,涟卿还是笑开。 终于知晓二哥为什么同他玩得到一处去了,和这样的人相处,既不会累,也不会无趣。 他也默契,“小尾巴,还想看什么书?” 她眨了眨眼,“冠之哥哥,你是不是什么书都看过?” “书海无涯,怎么阅得尽,但确实看过不少。”陈修远奈何长叹,“生意不容易做,要懂得多,茶叶才有销路。” 涟卿忍俊。 …… 两人抱了大摞小摞书离开书局,一面说着话,一面走了很远。 忽然,陈修远驻足,“等我下。” 涟卿轻嗯一声。 很快,就见他从一侧的点心铺里拿了一串冰糖葫芦出来。 “糖葫芦?”她眼前一亮。 一看就是很喜欢吃,但是家中不怎么让吃,但是没人会拒绝冰糖葫芦。 涟卿很开心。 “少吃些,小心蛀牙。”陈修远提醒。 涟卿是很喜欢吃糖葫芦,但阿娘不让她多吃,都是二哥偷偷给她带回来。自从二哥去了白芷书院,一年到头才回来一次,她也已经许久没有尝到冰糖葫芦的味道了。 涟卿看向陈修远,“冠之哥哥……” 她没开口,但他会意,“放心,我不告诉涟叔叔和陶姨。” 涟卿这才放心大胆得啃下去。 一串糖葫芦吃完,涟卿前所未有的满足,都能开始哼着西秦国中,尤其是淮阳这处的小曲了。 小曲很好听,陈修远一直听着。 冠盖曜容华 第136节 两人拎着书册从集市往淮阳郡王府回,等到集市都快要走过了,涟卿才似想起什么一般,忽然皱了皱眉头,“我们,好像忘了点什么?” 听她这么一提,陈修远也低头看她,“好像是……” 但两人又都想不起到底忘了些什么,书钱是付了,书也没拿错,是哪里不对? 忽然间,涟卿愣住,“二哥?” 陈修远:“……” 四目相视,两人都反应过来,好像把涟恒/二哥弄丢在书局了。 怎么会全然忘了还有个人在的? 作者有话说: 涟恒:哭晕…… 第088章 年关年关 “那,还要回去找他吗?”陈修远看她。 涟卿眨了眨眼,突发奇想,“要不,不找了吧?他也挺吵的……” 涟卿说完,陈修远笑开。 涟卿也笑开。 自然不是真的不找二哥了,只是二哥会找他们。 今日原本也是带陈修远游淮阳,二哥不在,她应尽地主之谊。 涟卿给陈修远做向导。 途径的淮阳每一处街道,每一处景致,她都能说出所以然来,在口中,淮阳是一座历史悠远,又有底蕴的古城,虽然渐渐在历史长河退出了光鲜亮丽的顶端,却仍然有它独特的韵致,还有记载在史册中,不可磨灭的耀眼痕迹…… 陈修远看着她。 起初,他只是随意听听,但后来,好像听她说什么,比看周围的街道和景致更有兴趣。 “小尾巴,你很熟悉历史?”他探究看她。 对方凝眸看她,涟卿心底莫名一慌,但还是没露怯,平静道,“也不是,就是什么书都看一些,史册在其中,也看得多。” 陈修远感叹,“那你比你二哥厉害。” 涟卿看他。 陈修远打趣,“他一看书就打瞌睡。” 涟卿唏嘘,“夫子不罚他吗?” 陈修远笑道,“罚,经常挨罚,但架不住他一到期末就勤奋,然后功课总是在最后一刻冲上去,夫子实在拿他没办法。” 涟卿看他,“他从来没同家里说起过。” 陈修远看她,“唔,是我,我也不同家里说起。” 涟卿忍俊。 一路往源湖去,两人说了许多话。 从看过的书籍开始,到白芷书院的见闻,涟卿心中的感觉越发明显,他和旁人都不一样…… 分明很多不一样,但她又具体说不出哪里不一样。 但大抵同他一处,她好像也可以不用看书,也很开心。 与二哥特意逗她开心不同,同冠之哥哥在一处,如沐春风…… 她看过的好多书册,他都看过,早前在府中,还有卓逸和卓妍在的时候,她但凡提起一些冷门些的书,大抵都没人听过,但在冠之哥哥这里,好像她提什么,他都看过。 好些书册和念头,她都是头一次同人分享和讨论,对方也有自己的想法和见解,君子和而不同…… 马车到源湖前的拱桥停下,侍卫撩起帘栊,陈修远扶她下了马车。 涔涔白雪压在枝头,周围银装素裹,湖面结了厚厚的冰,有不少人在冰上玩耍。 “滑冰车玩过吗?”陈修远远远看像湖面处。 涟卿也看到了,准确的说,是更早听到的,嘻嘻哈哈的笑声,犹如动听的乐章从湖面上传来。 是玩得刺激,也高兴。 涟卿摇头,“没玩过。” 陈修远意外,以涟恒的性子,怎么会不带他妹妹去玩? 涟卿轻声道,“我不太喜欢……” 陈修远笑了笑,没多问,也没有为难。 两人都在拱桥的雕栏前驻足,一人披着厚厚的大氅,一人披着狐狸毛皮披风,因为怕冷,所以带了白色的耳套,双手也藏在手套里,衣领高高竖起,似雪地中的精灵。 “你玩这个吗?”一直看着,她也寻了话问起。 陈修远收起思绪,轻声道,“嗯,我妹妹喜欢,小时候经常陪她玩。” “你妹妹?”涟卿好奇。 他笑道,“嗯,比你大些。” 听得出,他很喜欢他妹妹,这种喜欢在不经意里的言辞里,也刻在眼角眉梢的笑意里。 大抵,就像二哥一样吧…… 思忖间,又听他叹道,“我也很久没玩这个了。” “嗯?”她看他。 他表情似是有些难捉摸,也低声道,“出嫁了。” 涟卿会意。 “十五及笄就出嫁了,我有时候想去看她,祖父就同我说,偶尔去趟可以,但时常去,旁人会理解为施压。”他低头,沉声道起。 涟卿脑补一通后,又问,“那这桩婚事……” 他知晓她会错了意,也不瞒她,“这桩婚事很满意,她嫁了自己喜欢的人。” “那挺好。” “是很好。”他淡声,“但不像早前,也很少见她了……” 他没出声,但她能看到他眼中的想念。 肯定又是个对妹妹很好的人! 他对她都这么温和,那在家中肯定是将妹妹宠上天去的那种。 “其实,冠之哥哥,我觉得,或许就像你祖父说的那样,时常去,旁人会觉得施压。但如果是我,我哥哥时常来看我,我会开心。”她抬眸看他,眸间挂着笑意。 他也看她。 她也继续笑眸看他,“我才不管是不是施压,那是旁人要操心的事,但我也会有想我哥哥的时候,他来,我就很开心。” 陈修远笑开。 她也跟着笑起来。 “你是头一个这么说的人。”陈修远感叹。 涟卿轻声道,“我是觉得,你妹妹也会这么想。” 陈修远温和笑道,“那我回去就看她。” 涟卿莞尔。 远处的笑声继续,越发有些撩人心扉,涟卿又转眸看他,“冠之哥哥。” “怎么了?”他温声,似是经过今日的相处,尤其是方才的对话,好似两人之间的关系更亲近了些。 涟卿好奇,“你妹妹出嫁的时候,你哭了吗?” 陈修远:“……” 稍许,“哭了,偷偷哭的,没让她看到。” 涟卿还未开口,他笑道,“等你出嫁,你二哥肯定哭得稀里哗啦。” 一想到这个场景,涟卿就份外头疼。 她信! 二哥干得出来! 思绪间,早前远处的那辆滑冰车忽然划过眼前,从拱桥下划过,好似春燕掠过她心底,淡淡泅开些许涟漪。 她忽然道,“冠之哥哥,我们去坐滑冰车吧?” 陈修远看她。 方才才说过不喜欢,不会喜欢的这么快…… “走啦!”涟卿先转身。 看着她背影,陈修远是隐约想起阿婉小时候。 涟卿其实很害怕这些,总觉得车会翻,人会摔,所以从来不坐。 这次上车,她以为会很害怕,结果没想到陈修远全程又快又稳妥,她也全程都在惊喜欢呼着,刺激,也过瘾了。 …… 等涟恒寻来的时候,两人已经坐了冰车回来。 涟卿还在‘叽叽喳喳’说着刚才紧张刺激的时候,涟恒一脸酸意看着陈修远,等涟卿喝水的时候,涟恒问起,“你带她去玩冰车了?” “嗯。” “她真去了?” “嗯。” 冠盖曜容华 第137节 “还很开心?” “嗯。” “真不是你拽着她去的?” “不是。” 涟恒才不信。 等回到苑中,涟恒傲娇,“凭什么二哥说去坐冰车,你不,冠之哥哥带你去就去?” 涟卿一本正经应道,“凭我看的每本书,冠之哥哥都看过,问什么他都知道,而且耐性和我讨论。” 涟恒:“……” 涟卿继续,“凭人家一眼就看出来我喜欢吃糖葫芦,但是你总是觉得你妹妹爱吃烤猪蹄。” 涟恒:“……” “凭人家……”涟卿再开口,涟恒主动打断,“可以了,胳膊肘已经往外拐了。” 地位急剧下滑,深觉快要赶上老爹的某人,危机感更强了些。 最后见涟卿笑开,他也跟着笑开。 “来,哥哥背你。”有人突发奇想。 涟卿跳上他后背,他感慨,“又沉了。” “那你放我下来!”涟卿睨他。 “怎么可能?自己妹妹,再沉也背得动。”涟恒得意。 涟卿也趴在他肩头,“二哥,你们这一趟,什么时候回白芷书院啊?” “过了正月元宵,就要差不多准备动身了。那头三月开学,路上要时间。”涟恒说完,涟卿数了数日子,忽然想,好像也没那么多时间,他们就要离开了。 涟卿没怎么说话了。 …… 日头一晃到了除夕。 “年关好,小尾巴!” “年关好,冠之哥哥!” 一侧,涟恒打着呵气,眼睛都睁不开,“你怎么不问你二哥年关好?” 涟卿笑道,“等你眼睛睁开的。” 涟恒费尽洪荒之力,终于将眼睛睁开,而后朝陈修远抱怨,“你怎么精神那么好?昨晚谁同我下棋下到三更?你都不困吗?” 陈修远淡声,“不困啊,又不费脑子。” 涟恒:“……” 涟恒哀怨看他,涟卿忍不住笑出声来。 * 辰时有今日的一轮放鞭,众人都聚在前院,院中很热闹。 涟恒一直呵欠连天,但涟宋就要稳妥靠谱得多。 涟宋去点鞭炮的时候,涟卿的视线正好被前面挡住,遂而踮起脚尖去看,鞭炮点燃的时候,涟恒忽然绕到她身后,佯装“砰”了一声,涟卿被吓倒,涟恒哈哈大笑。 “二哥!”涟卿拎起裙摆去追他。 他跑得比兔子还快。 看着两个孩子追逐打闹,涟商河笑不可抑,陶凝织责备道,“恒哥儿~!” 涟商河打哈哈,“今日难得年关,让他们兄妹几个闹腾去吧,今日,百无禁忌。” 一侧,是涟卿撵得涟恒到处跑。 一侧,是涟商河同陈修远一处,“见笑了,他俩从小就这样。” 陈修远笑道,“府中热闹,温馨,令人羡慕。” 涟商河看他。 他如实道,“我爹娘过世得早,我和哥哥,妹妹,我们三人是爷爷照顾大的,很羡慕涟恒和涟卿。” 涟商河笑道,“那你常来。” 这是淮阳郡王府的待客之道,处处都透着人情味,也不会特意与突兀。 “一定。”陈修远嘴角微牵。 正好涟卿跑累了,停下来休息,刚好听到陈修远说起父母过世那句…… 她远远看他,他也正好看到她,遂朝她远远笑了笑。 * 西秦的年关有个习俗,家里的晚辈要替家中出尘。 涟恒同陈修远一起,涟卿和涟宋一起。 “大哥。”她叫第一声没听见。 她够不到,需要大哥递凳子给她。 “大哥。”她唤到第三声上。 “嗯?”涟宋回过神来,“怎么了?” 涟卿原本不是想说这个的,但还是试探着问起,“大哥,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感觉你总心不在焉的……” “是吗?”涟宋平静,“想来是最近的事情有些多,总会不自觉分神。” 涟卿笑道,“等二哥日后从白芷书院回来就好了,大哥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涟宋目露迟疑,“阿卿。” “嗯?”涟卿转眸。 涟宋似是想说什么,又噎回喉间,轻声道,“年关好,阿卿。” 涟卿弯眸,“年关好~” 第089章 烟花与守岁 年关当日,几轮除尘,放鞭,时间很快就过去。 今年的年关都是大哥在操持,涟卿和爹娘还有涟恒、陈修远在一处摸牌九。 陈修远没摸过牌九,涟恒在一侧教他,光是听两人斗嘴,这年关的热闹氛围就已经有了。 起初的时候,陈修远还什么都不会,都是涟恒让出什么就出什么,没两局,陈修远就能自己出牌,而且连赢了两三把。 涟卿眨了眨眼,“你怎么学什么都这么快?” 前两日涟恒还在教他西秦这处的口音和语调,他如今说起来已经全然没有违和感。再加上西秦,燕韩这些乡邻的国家,原本长相就差不多,只是在服饰上略有差别。如今,年关时候换上西秦的衣裳,根本听不出来,也看不出来他是燕韩人。 所以涟卿才会感叹他学什么都快! 是真的快…… 陈修远谦虚,“新手,手气旺。” 涟恒则不客气,“诶诶诶,也不看看是谁教他的?主要是我教的好!” “是是是,都是你教得好!”涟卿反讽。 “给钱!”涟恒‘凶’她。 涟商河护女儿,“怎么同你妹妹说话的!有哥哥的模样吗?” 涟恒:“……” 陈修远强忍着笑意。 陶凝织看向涟商河,“愿赌服输,不管是哥哥还是妹妹,都不能赖账,你怎么给孩子做榜样的?” 涟商河赶紧道,“是是是,夫人说的是,是我思虑不周,卿卿,付钱付钱。” 涟恒和涟卿都再忍不住,顿时,屋中都是笑声。 陈修远也跟着笑出声来。 屋中都是轻松笑声,屋外却要忙里得多,涟宋的声音在屋外响起,“就放这里吧,慢些,辛苦了,宁伯……” * 很快就是年夜饭。 西秦的习俗,年夜饭要用得久才算长长久久,所以年夜饭上大都会行酒令。 涟恒凑近,逗趣道,“哎呀,就你不能喝酒!” “二哥!”涟卿知道他是特意的。 涟恒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谁让你才十一岁,只能二哥勉为其难帮你喝了~” 涟卿恼意,“果子酒有何不行吗?沾一口也不行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涟恒呲牙,“我说一句,你呛我好几句,牙尖嘴利!” 涟卿呛回来,“那也不像有人,腹中空。” 涟恒被怼得一愣。 陈修远低眉忍俊。 涟商河又当即出来大型双标现场,“大过年呢,做哥哥的也不知道让着妹妹!” 涟恒:“……” 涟宋笑着斟了一杯给涟卿,温和道,“行酒令的时候,用筷子沾一沾,不会有,也借意了。” 冠盖曜容华 第138节 涟卿莞尔,“大哥最好了~” 涟恒双腮鼓得像鱼一样,朝着涟卿哼了一声,涟卿也哼了回去。 陶凝织对涟恒道,“你啊,什么时候有你哥哥一半稳重懂事,你爹娘就放心了。” 涟恒:“……” 涟恒只能一脸苦相看向陈修远,“冠之,你也看到了,全家都欺负我一个。” 陈修远端起酒杯,淡淡“哦”了一声。 “哦?就完了?”涟恒瞪大眼睛。 “嗯,不然呢?” 涟卿笑开。 涟恒又同涟卿闹到一处,涟宋给母亲斟酒,涟商河朝陈修远笑道,“他们兄妹两人一直这么闹腾。” 陈修远笑道,“我明白,我家中也是。” 涟商河同陈修远一道举杯。 接下来的年夜饭,涟恒和涟卿兄妹上演抢吃食。 “过分了啊,涟卿。”当涟卿又从他筷子下夹了肉走的时候,涟恒呲牙咧嘴,全然忘了他刚才才抢了涟卿要夹的菜。 “小心筷子,别掉!”涟卿这么一提醒,涟恒当即注意筷子去了,肉掉了。 涟卿开开心心夹走。 涟恒正要开口,涟宋伸了公筷,“别闹了。” 涟恒朝着涟卿做鬼脸。 一顿饭,热热闹闹,吃得很愉快…… 到戌正的时候,夜空中开始放起了烟花。 临近诸国好像都一样,要么戌时,要么戌正,都会放第一轮烟火。 这就是年夜饭到一半了,都停了下来,去苑中看烟火。 寒冬腊月,淮阳的天已经很冷了。 各个身上穿着年关新衣,涟卿耳朵上也带着毛茸茸的耳套,仰首看着空中的烟花。 年年看,但年年不腻,也一直看不够。 这是属于年关特有的记忆,同旁的糅杂在一处,成为心底温柔而浓重的一笔。 陈修远就站在她身边。 她抬头看空中烟花的时候,余光也能偷偷看到他,烟花升起,熄灭,她也能看到映在他脸上的忽暗忽明,就像砰砰的心跳声,似有迹可循,又似琢磨不透。 “看我做什么?”他忽然开口,声音温和又好听,因为沾染了酒意,又带了与平日里不同的意味。 “我……”烟花下,涟卿支吾,心底砰砰跳着,好似有什么要被看穿一般。 终于,在脸红前,又听他温声开口,“看我好看?” 涟卿:“……” 涟卿的脸彻底红了。 他笑了笑,唇畔呵气幽兰,轻声道,“阿婉也这么说。” 涟卿忽然反应过来,原来,他是这个意思…… 涟卿看他,好奇问道,“冠之哥哥,阿婉,是你的妹妹吗?” “嗯。”他眸间都是温柔,“我妹妹。” 涟卿不由笑了笑,微微低眉垂眸,轻声道,“好看。” 陈修远唇畔勾起。 烟花盛宴还在继续着,瞬息之间,将夜空照亮,又在谢下时恢复宁静,你还不知道下一刻在夜空绽放的烟花是什么模样,所以憧憬。 就似新的一年,既盼着,又充满了未知,如同这头顶的烟花…… 涟卿再次抬眸,这好像是头一次,心里悄悄有了某些心事。 她想快点长高些,这样,就能离他更近些。 ——我觉得,《历山游记》就是宴书臣写的。 ——他托梦给你了? ——有一段时日你二哥每日在看这本书,焦头烂额说,我们家小祖宗爱看,我来看看有什么特别之处? ——然后呢? ——然后,他睡着了,我替他看了,写得很好…… ——陈冠之,你躲我妹妹这里,我告诉你! ——走了,小尾巴,你哥该闹腾了。 …… 涟卿弯眸,眸间都是笑意。 忽然头上一疼,知晓是有人敲她的头,涟卿看看周围,涟恒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去。 “二哥!” “哎呀!” 兄妹两人一个跑着,一个撵着,头顶着烟花,苑中要多闹腾有多闹腾…… 这是年关该有的气氛。 …… 年夜饭结束的时候,涟商河同陶凝织先回了主屋,等着守岁。 临走前,又问候了声新年好。 整个家中,就涟卿一人抱着厚厚的一摞红包,新年她最好~! 年夜饭之后还有不少事,包括初一的安排,涟宋留下善后。 涟恒和陈修远同涟卿一道回了苑中,等着守岁。 涟恒和陈修远对弈,涟卿在一侧看着。 “今日奇了,这丫头竟然不睡觉,在这里看我下棋!”涟恒受宠若惊。 “我要守岁!”涟卿解释。 “哟!”涟恒感叹。 涟卿睨他。 涟恒摸摸她的头,“去睡吧,哥哥替你看着你的长明灯,不会熄的,去睡吧。” “不要。” “啧啧啧,阿卿,你最近……”涟恒探究得皱了皱眉头,话音未落,陈修远温和开口,“小尾巴,来,我教你下棋。” 涟恒:“!!!” “好呀!”涟卿应声。 涟卿瞪大了眼睛,“喂喂喂。” 两人分明没搭理他,涟卿朝陈修远道,“冠之哥哥,我真的不会……” 陈修远笑道,“不怕,不难的。” 涟恒没好气,“虽然我妹聪明,但你也不能信口开河,说不难啊,显得好像是我特意不教我妹妹似的。” 陈修远看他,“嗯,我是说,和你下,不难。” 涟恒:“……” 一日之内被暴击无数多次的涟恒愤怒来,“来,陈冠之!大战三百个回合!谁的头先贴完纸条,今晚才结束!” 涟恒恼羞成怒,气势汹汹。 “不要。”陈修远淡声,“你不睡觉,我还要睡觉。” 涟恒:“……” 涟卿笑得捧腹。 分明对弈是多雅致又严肃的事情,但涟卿笑了一整晚。 而涟恒脑门上的纸条也越贴越多,都快要贴得看不见了,还伸手撩开一排纸条,气势如虹,“再来!” 到后来涟卿都笑得有些困了,托腮枕在一侧,不时呵欠。 “嘶,你们等等我,谁都别走啊。”涟恒实在憋不住了,赶紧去解决。 “小尾巴?”陈修远见涟卿在一侧托腮阖眸,是困极了。 “嗯。”她也迷迷糊糊应声。 涟恒还没回来,他怕她冷,取下身上的大氅盖在她身上。 她浅浅睁眼,轻声唤道,“哥哥。” 应当是睡迷糊,将他认成涟恒了。 “哥哥,背我回去,我困了。”她伸手揽上他后颈,他看了她一眼,眸间微微滞了滞,温声道,“小尾巴……” 他是想说,小尾巴,你认错哥哥了。 但话音刚到一半,声音恰好被窗外的烟花打断。 年关烟花,是已经守岁了…… 空中轰隆隆的声音,眸间也沾染了绚烂。 他笑了笑,温和改口道,“小尾巴,新年好……” 冠盖曜容华 第139节 第090章 豆蔻年华 新年好,冠之哥哥…… 年关守岁里,涟卿好像做一个美梦。 一个悄悄的,只想藏在心里的梦。 ——她梦到她伸手揽上他后颈,他刚唤了声小尾巴,就过了子时,空中响起了守岁烟花,他温声道新年好,小尾巴,她也轻声,新年好,冠之哥哥,只是说完后,她又悄悄亲上他脸颊。 他怔住…… 幸好,只是个梦。 她如是想。 * 翌日醒来,又是被二哥的声音吵醒,“阿卿,快起来了!” 又来了…… 她才不要。 淮阳的冬日很冷,尤其是年关前后。 窝在被窝里暖暖的,很舒服,她不愿意醒。 涟卿伸手牵着被子盖住头,继续睡。 “涟卿,再不起来,我们去灵水寺,不等你了!”听到涟恒这句,涟卿才迷迷糊糊扯下盖在脸上的被子,微微睁眼看了看窗外的天色。 今年正月初一,全家都要陪娘亲去淮阳城郊的灵水寺上香祈福。 可是,也没这么早呀…… 正好阿芜撩起帘栊入内,端了洗脸水进来,“三小姐。” 涟卿慵懒出声,“这么早,又这是闹哪出?” 阿芜凑近,悄声道,“三小姐是不是忘了?永宁侯府的大小姐商姚君,今年在淮阳城的姨母家中过年,戴家信佛,每年都是去灵水寺最早的一批。去得早,回来得也早,二公子是怕同人家错过了……” 涟卿恍然大悟,“难怪了,天不见亮就在苑中催。” 阿芜掩袖笑道,“三小姐这处算好的,听说陈公子寅时就被他叫醒了……” 涟卿:“……” 涟卿忽然有些同情陈修远。 短暂反应后,涟卿又想起昨晚做的亲他的梦,忽然面红心跳,便直接换了话题,“爹娘和大哥呢?” 阿芜眨了眨眼,“王爷和王妃都醒了。” 涟卿心中轻叹,二哥的扰民术,真折腾起来,谁都怕他得很…… 于是,新年的第一天,整个淮阳侯府都被涟恒叫醒。天色刚蒙蒙亮,一家人就相继上了马车,谁让——全家都知道二哥喜欢商姚君! 虽然,全家也都知道,商姚君未必会喜欢二哥。 但作为家人,总要力所能及支持二哥。 从淮阳城中去往灵水寺要个半时辰脚程,大哥在府中操持,去不了,剩余的人一辆马车坐不下。原本这些时日涟卿一直都是跟着涟恒的,但今日破天荒得要跟爹娘一车。 “这丫头,肯定是嫌我晨间太早叫醒他。”涟恒感叹。 话音未落,正好爹娘马车的帘栊撩起,正好听到涟卿这句,“二哥肯定会一路上都在念叨姚君姐姐……” 涟恒:“……” 陈修远淡淡笑了笑,没出声。 果真,去往灵水寺的一路,全家都在马车中补瞌睡,只有陈修远被涟恒拉着,听他既激动又忐忑了一路。 “你怎么心不在焉的?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涟恒察觉。 陈修远指尖怼开他的头,轻声道,“听吐了。” 涟恒还是凑近,“那可不行,我还没讲吐呢!” 陈修远:“……” * 终于,等马车抵达灵水寺的时候,二哥算是带着全家人撵上戴家的马车了。 但人家已经拜谒完,已经启程准备回淮阳了,二哥还来不及下马车,就眼见着马车的尾巴朝淮阳的方向驶去,更来不及招呼一声。 二哥先是眼睛直了,然后有些丧气。 就这样,全家人陪着二哥一道,目送戴家的马车朝相反的方向离去,一点点消失在眼帘尽头…… 二哥与商姚君的‘不期而遇’最终无疾而终。 家中就连惯来喜欢同二哥呛呛的父亲,这次也豁出老本安慰着,爹爹年轻时候也有喜欢的姑娘,人家搬走了的时候,爹爹一直撵也没撵上,就想同人家说句话,不然人家都搬走了,也没来得及同人家说句话,日后回想起来多遗憾呀,结果等撵上,人家一脸懵,原来你会说话啊? “┭┮﹏┭┮,是不是你爹比较惨?” “呜呜,不是,爹,商姚君都不认识我……” “啊,那你比爹爹还要惨。” “┭┮﹏┭┮” …… 眼看着抱在一团唉声叹气的父子两人,陶凝织头疼。 看向涟卿,眼中才有一丝欣慰,“还好,女儿是正常的。” 陶凝织扶额,涟卿笑开。 转眸看向一侧的陈修远时,见陈修远好似从方才起就一直在看她,涟卿忽然脸色泛红,想起偷偷梦到亲他,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 陈修远正好同母亲说话,涟卿心中微舒,原来是在看母亲。 幸好…… 要不,她还以为陈修远看穿了。 “阿卿,冠之,走吧,我们先去。”陶凝织唤了声。 涟卿上前,扶着母亲一道。 涟商河和涟恒都不在,陈修远跟在陶凝织和涟卿身侧一道入了寺中。 拜谒的间隙,陶凝织也问起陈修远家中的事做闲谈,陈修远都逐一应声。 但凡聊起家事,都会问起家中长辈是否安好,问到自己身上,就是是否定亲之类的。陈修远是燕韩人,母亲不会问那么细,但也会礼貌提及一声。 母亲刚说完,涟卿心中莫名紧张起来,也会,偷偷得看他。 她明显觉得陈修远顿了顿,而后温和道,“还未曾。” 涟卿眨了眨眼,没有表现出旁的。 陈修远又道,“家中生意太广,琐事太多,这些事情忙不过来,所以未曾考虑婚事。暂时,也不准备考虑婚事,在婚事上费心思。” 涟卿看他。 母亲温和问道,“冠之,那你有意中人吗?” 陈修远没有停顿,“没有。” 母亲笑道,“这种事情一惯讲求缘分,冠之相貌堂堂,才学兼备,年纪又不大,是应当慢慢寻自己意中人。” 陈修远也礼貌笑了笑。 一路上,涟卿心中都似小鹿乱撞…… 陈修远同母亲再说什么,涟卿大多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她是可以偷偷喜欢他。 但有一日,他也会有喜欢的人…… 只是想到这里,心中也会悄悄有些难过,就像少女的心事,会看到冬日的一片枯叶就沉寂下来。 “想什么?” 她中途发呆的时候,陈修远上前。 她尽量平常语气,“在想,姚君姐姐。” 陈修远笑了笑,没说旁的。 涟卿寻了话题,“在燕□□月初一也会去寺庙上香祈福吗?” “嗯,是。”陈修远看她,“但我家中不是,我家有亲戚在京中,老爷子在,每年年关都要在京中同亲戚一道过,正月初一也都在亲戚家中一道,要等到正月十五之后才会回家中,然后去寺庙。” 涟卿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那,肯定是关系很近的亲戚。” 陈修远笑道,“嗯,我二爷爷的儿子,孙子。” 涟卿顿了顿,想说什么,还是忍住。 陈修远看她,“怎么了?” 涟卿原本不想提的,但他问起,涟卿如实道,“你早前同二哥说起过,你爷爷是家中的长子,那你们家中就是长房一脉,而且,家中的祖宅都是你和爷爷在住,那即便要在一处过年,也应该是二房家中的一脉,回你们家中,也就是回祖宅过年才对,为什么是你们去二房家中过年,而且,年年都去,过了元宵才回……” 陈修远意外看她。 她确实聪明,这些细节都散在他平日的话中,但她都窜到了一处,而且心中通透…… 他笑了笑,“小尾巴,我们家中的情况有些特殊。” “嗯?”她看他。 他又笑了笑,低眉不语。 涟卿忽然反应过来,这是人家家中的秘密,她多问是逾越。 “我不是特意想问你家中的事……”她轻声。 冠盖曜容华 第140节 “我知道。”他温声。 “小尾巴。”他忽然唤她。 “冠之哥哥?”涟卿询问般看他。 “有意中人吗?”他轻声。 涟卿整个人僵住,脸色都红透。 他好似不察,又随手拾起地上的落叶,朝她道,“好看吗?” 涟卿懵懵,“还行……” 陈修远笑道,“小尾巴,我们的认知是会随着年龄的变化而变化的,眼下觉得好看的,日后未必觉得好看;眼下觉得喜欢的,日后未必会觉得喜欢。所以,日后选挑选夫婿的时候,不要着急,慢慢看仔细,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当下觉得好的,未必就是真正好。我也这么对阿婉说的,如今也这么对你说。” 涟卿愣住。 陈修远温和道,“元宵过后,我就同涟恒一道回苍月了,再之后,就回燕韩,应该不会再来西秦了。小尾巴,日后未必有机会再见……” 虽然这些她都知晓,但从他口中听到的时候,鼻尖还是忍不住微微红了。 他继续温声笑道,“小尾巴,在我心里,你和阿婉一样,无论日后会不会再见面,冠之哥哥会永远记得你。” 涟卿攥紧藏在袖间的指尖,尽量没让眸间的氤氲留下来,嘴角还牵出一丝笑意,“我知道了,冠之哥哥。” 陈修远也愣住,他最见不得小姑娘家哭…… 下意识,他缓缓伸手,抚上她头顶,“小尾巴这么聪明,值得最好的。” 她值得最好的。 但不是他…… * 元宵刚过,涟恒和陈修远踏上回白芷书院的路。 涟商河和陶凝织带了涟宋,涟卿送至城外,涟恒和陈修远跃身上马,远处的树枝被积雪压低了头。 马蹄声远去,下起了今春最大的雪。 她曾见过世上最清朗俊逸的少年,如同年少记忆里,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又都通通藏在元宵的那场大雪里…… 成为心底深处,最不可及的秘密。 * 暑来寒往,春去秋回。 苑中的腊梅树长了一圈又一圈的年轮,她也从懵懵懂懂的年纪,一晃到了豆蔻年华。 而她苑中的藏书从一间屋,到两间屋,到最疼她的二哥终于沦落到一边想办法给她四处买书,一边把自己苑子的一小半都劈给她做藏书阁…… 然后她读的书越多,二哥同她斗嘴越都不过,但兄妹两人还是乐此不疲。 藏书阁的书架很高。 她从需要凳子才能够到书,到踮起脚尖才能够到书,到伸手就能够到书,再到自己就可以踩着梯子去取书房中所有的书。 最有成就感的人是二哥,“这一整苑子的书,就是二哥这些年的所有积蓄!就是因为要给你买书,你二哥连取媳妇的钱都没了!” 涟卿笑道,“那是因为你要娶的媳妇儿太厉害了!” 涟恒环臂,“那是,看看军中这么多人,我们家姚君独当一面,独领风.骚,让敌人闻风丧胆!” “但你们家姚君都不认识你……” 涟恒:“……” 涟恒也不恼,“我们家姚君,总有一日会认识我的!倒是你,看看,爹又在将人扫地出门了!” 偏厅中,涟商河得意。 “我女儿要嫁的人,必须年轻俊逸,相貌堂堂,人中龙凤!” “我女儿要嫁的人,必须才学在我女儿之上!” “我女儿要嫁的人,必须人品端庄,君子气度,芝兰玉树!” “我女儿要嫁的人,不能离我家太远!” 因为前来求亲的人踏破门槛,涟商河每日都要念叨一遍择婿标准,家中都听出茧子来了。 涟恒笑道,“嘿嘿,我说爹就是舍不得你嫁人,真要有满足他要求的青年才俊出现了,你信不信,他一条兔子不吃窝边草就否定了。” 涟卿笑眯眯看他,“听说姚君姐姐又立了战功,已经是将军了!” 涟恒:“……” 涟恒恼火。 涟卿凑近,“照姚君姐姐立战功的速度,说不定,再隔两年,西秦国中要出第一个女侯了,那时候,哥,你更没立锥之地了。” “呸呸呸!”涟恒咬牙切齿,“怎么和陈冠之一个口气!” 涟卿微楞,许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 涟恒还在念叨着陈修远,没有留意涟卿脸上表情的变化,涟宋上前,“阿恒,阿卿,娘叫你们。” 涟恒和涟卿上前。 “哥,娘怎么了?”涟卿担心。 娘亲月前染了风寒,一直没好。 大夫也看过了,药也用过了,中途刚好了些时候,又病了,眼下还在用药。 涟宋应道,“大夫刚来看过了,说娘亲的风寒怕是还要些时候才能好转,估摸着这次姨母的生辰,娘怕是不能去了。方才听娘的意思,应当是想让你们兄妹两人替她去一趟长风。” 长风?姨母? 涟恒和涟卿同时想起了上次和姨母一道来的那个,牙齿都没长齐的讨人厌的家伙…… “娘亲这一趟是去不了,但是你们姨母,还有你们外祖母想念你们了。你们两人替娘亲去一趟长风,见见外祖母和姨母。”陶凝织咳嗽了两声,“只是,娘亲有些不放心。” 涟商河替她抚背,“放心吧,恒哥儿和阿卿都这么大了,恒哥儿去白纸书院的时候,除了第一年是宋哥儿去送的,后来都是恒哥儿自己往返,孩子们大了,不用时时刻刻操心了。” “可是阿卿没离开过我。”陶凝织叹息。 涟恒笑道,“放心吧,娘,您好好养病,路上我会照顾好阿卿的,等带阿卿去见了外祖母,我们俩就安稳回来。” “照顾好妹妹。”陶凝织还是担心。 涟恒拍胸脯保证。 …… “怕吗?”马车上,涟恒问起。 涟卿一面翻着书册,一面抬眸看他,“不怕啊,你不是在吗?” 涟恒托腮,“我看是爹比较怕。娘面前,爹一口一个没事,有恒哥儿在,放心吧,恒哥儿妥当。转过头,就深怕我把你搞丢了,千叮咛万嘱咐,软硬兼施,你要是少根头发,都让我不用回家去了。” 涟卿笑道,“爹是担心你,不是担心我。” “担心我?”涟恒诧异,“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担心你不靠谱。” 涟恒:“……” 涟恒喉间轻咽,“我看,只有陈冠之那张嘴才能和你的有一拼。” 涟卿指尖微滞。 涟恒却似想起什么来了一般,眼前一亮,“诶,阿卿,去长风要路过燕韩和苍月,我们去见见陈冠之那个家伙!” 涟卿愣住。 涟恒环臂,嘿嘿笑道,“我千里迢迢去看他,他是不是该好好来迎接一趟,尽尽地主之谊啊!哈哈哈哈!” 要去见冠之哥哥…… 涟卿轻声,“一定要去吗?” “怎么不去!”涟恒风风火火,抓起笔杆就开始,“还有半个月路程到燕韩,给他写信!” “马车颠簸,你还是等到了驿……”涟卿口中的驿馆两个字还没说完,马车似是撵上了大个儿的石子。 涟恒刚抓起笔,还没来得及写一个字,就墨水泼了自己和涟卿一身。 涟卿头疼。 刚才谁说自己靠谱来的…… * 等到燕韩,已是阳春三月。 三月的万州草芽漫漫,杏花三三两两绕指轻舞。 “啧啧啧!”马车中,涟恒忍不住感叹。 “怎么了?”涟卿看他。 涟恒一脸嫌弃,“陈冠之说,等到马车途中,撩起帘栊,有杏花飞来的时候就到万州了。” 杏花飞来…… 涟卿看了看掌心处,不由笑了笑。 涟恒继续嫌弃,“怎么在白芷书院读书的时候没见他这么骚.气的?几年不见,也没几封书信,不知道成天做什么去了!” “做茶叶生意去了。”涟卿应道。 涟恒笑开,“诶,你真以为他家是做茶叶生意的啊?” “不是你说的?”涟卿诧异。 涟恒凑近,“这家伙,满嘴里就没一句真话,最后离开白芷书院的时候,我见过他们家的暗卫,哎哟,那身手,什么时候做茶叶生意的商人养得起这种身手的暗卫了?还是燕韩国中的暗卫竞争太过激烈,这种身手的暗卫遍地都是,不值钱了?” 涟卿想起在灵水寺的时候。 ——我家有亲戚在京中,老爷子在,每年年关都要在京中同亲戚一道过,正月初一也都在亲戚家中一道,要等到正月十五之后才会回家中,然后去寺庙。 ——小尾巴,我家中的情况有些特殊。 冠盖曜容华 第141节 涟卿思绪中,马车外,阵阵马蹄声传来。 这里是官道,这么重的马蹄声…… 涟恒警觉,“桑瑞!” 桑瑞也将马车停了下来,随行的二十余骑全都跟随停下,最前的几骑已经去探路,如果形势不对,这处就会当即掉头。 这里是燕韩,不是西秦,处处都要小心。 涟卿原本不怎么紧张的,但因为这一路头一次见涟恒这幅戒备的模样,涟卿心中也不由跟着紧张起来。 “阿卿,别怕,二哥在!”涟卿见涟恒皱紧眉头,也下意识伸手在佩剑处,将她护在身后。 很快,前去探路的侍卫折回,“二公子,是敬平王世子尊驾此处,官道上往来的商旅都需避讳,可能要暂时移至官道之外,等敬平王世子尊驾离开之后再行上路,一旦冲撞,我们身份特殊,恐怕不好解释。” 涟恒听完,心中不由松一口气。 不是山贼麻匪之类的就好,这种世家贵胄避开就好,不耽误去万州的行程,万州也近了…… “桑瑞,避开吧。”涟恒嘱咐一声。 马车从一侧驶离了官道,在官道一侧的等候同行,车窗外远远看去,前方还有不少马车都在沿路避道。 黄昏将至,马蹄声越来越近。 很快,官道拐弯处出现百余骑开路,激起的扬尘漫天…… 而扬尘掩盖之下,敬平王府究竟还有多少人马同行,根本看不清楚,只觉马蹄声响彻天际。 涟恒感叹,“敬平王是燕韩天子的伯父,天子之下第一人,国中地位无人可及。万州是敬平王的封地,自己的地盘上,这敬平王世子排场可真不小。” 涟卿看他。 涟恒笑道,“应该是个事儿逼。” 涟卿:“……” 涟恒赶紧修正,“我是说,不像我们淮阳郡王府,虽然也挂着西秦郡王府的名声,实则就是边缘宗亲一门,所以做事不讲究这种排场!像这种,肯定是飞扬跋扈,鱼肉百姓的纨绔子弟一个!看这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迎接哪位皇亲国戚。” ‘皇亲国戚’刚说完,马蹄声在近处停下。 涟恒眉头都要拧成一团,“艹,什么情况!” 忽然之间,马车外,有人跃身下马,脚步声临近马车帘栊前,熟悉的声音响起,“喂,涟恒,八百骑迎接你,点一下?” 涟恒皱眉的眉头忽然一松,“艹,陈冠之!” 第091章 不情之请 帘栊撩起,涟恒看向马车外,果真见马车外,一身锦衣华袍的陈修远立在跟前,双手背在身后,脸上是早前惯有的笑意,再熟悉不过。 只是那时两人都在白芷书院,年少同窗,记得都是对方少时的模样。 而当下,两人都已加冠。 同之前的少年意气相比,更多了几分成熟稳重。 见到对方的时候,却还是都没有控制住眼中的惊喜,和久违的熟悉之意。 相互一面看着,一面各自握拳笑了笑。 而后,毫无征兆,又似天虽然默契般,两人都适时朝对方伸手,大大相拥,仿佛半分都未生疏过。 “陈冠之,你这是不是太隆重了,要显摆你这敬平王世子身份,也不用这么大张旗鼓吧。”涟恒打趣。 陈修远也笑,“哪个混蛋给我写信,让我准备八百骑出城迎接的?” 涟恒脸都拧巴了,“你还真带八百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犯什么事了,你吓我就算了,连我妹都一道吓了!” 言及此处,陈修远才抬眸看向先前马车处,果真,帘栊撩起,露出另一道婀娜身影。 他认识…… 又像是,不认识…… 涟恒笑道,“是不是很久没见了?” 是许久没见了…… 他都快认不出她了。 陈修远微笑看她,“小尾巴。” 她尽量藏起心中的忐忑,告诫自己泰然平静,不在他跟前露怯。 她也不想他看出旁的端倪,譬如,再次见到他的时候,她会比从前更紧张…… “长大了。”他温声。 她莞尔,还是同早前一样,但又不一样…… 陈修远莫名愣了愣,女大十八变,怎么会一样? 即便同小时候一样的笑意,不经意间,也多了几分美目含韵,浅笑嫣然。 她原本就生得好看,在淮阳的时候,都会有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子偷偷看她,也会脸红,眼下,早前脸上略带的婴儿肥渐渐褪.去,模样越发张开,是真的到了颜若舜华,唇若蔻丹的年纪…… 这个年纪的姑娘,应当找不出几个比她更好看的。 他以前可以同她独处,说话,她看书的时候,他可以很长时间打量她,但眼下,他如果一直看她,是冒犯。 男子对女子的冒犯…… 他没有多看她。 收回目光,又可以转眸看向涟恒,如此才不唐突。 简单与涟恒寒暄两句,涟卿也从马车上下来。 “欢迎来燕韩,小尾巴。”他眸间恢复惯来的温和。 “冠之哥哥。”她看他。 陈修远顿了顿,淡淡笑了笑。 连声音都变了,同小时候不一样了,细腻动人,温柔婉转,透着这个年纪特有的青涩,娇美,顾盼生姿,也撩人心扉…… “这里风大,上马车再说吧。”他一语带过。 涟恒伸手,勾肩搭背上,嘿嘿笑着,“真带了八百骑啊,敬平王世子,大手笔啊?” 他亦收回目光,落在涟恒身上,也恢复了语气,“有人不是洋洋洒洒写了三大页纸,说我在他家吃了多少米,怎么也得凸显下诚意啊……” 涟恒哈哈大笑。 两人继续说着话。 涟卿看在眼里,陈修远同二哥总是亲密无间,好得可以穿同一条裤子,也会相互玩笑,无论多久不见,都不会疏远…… 临到马车前,侍卫已经将脚蹬置好。 涟恒和陈修远都停下,出于礼仪,让涟卿先上。 涟恒伸手扶她,陈修远撩起帘栊,“慢些。” 她看了看他,轻嗯一声,然后入了马车中。 一侧,陈壁眼睛都直了。 嚯,这待遇,什么时候见过? 早前世子去西秦的时候,他有事没有跟着一道,是陈蕴跟着的,这还是陈壁第一次见涟卿。 除却相貌,单是世子的态度,就让陈壁对涟卿的印象深刻。 很快,陈壁反应过来,应当是三小姐的缘故…… 陈壁眸间黯沉。 很快,世子和涟恒公子也都上了马车,车轮滚滚向前碾过,马车中还有两人的说笑声传来。 陈壁也跃身上马,策马同行。 世子同涟恒公子要好,收到涟恒公子的信,世子几百里加急赶回了万州,中途都未停过;今日晨间更是很早就醒,张罗着要来接涟恒公子的事。 涟恒公子只是路过,不会在万州停留。 今日,恐怕要好好叙旧。 * 从西秦去长风的路很长,这一路上,涟恒和涟卿的马车都是不入眼的普通马车,为了低调,不引人注目。 但入万州城的一路,同陈修远在一处,几人坐的,是敬平王府的马车。马车上,涟恒整个人都似放松下来,慢悠悠道,“果然,马车还是蹭旁人的最舒服。” 陈修远也悠悠道,“旁人送你了。” “嚯~世子财大气粗啊!”涟恒坐起,伸手懒洋洋搭上他肩膀,“说好的茶叶商人呢?” 陈修远轻叹,“我答应了爷爷,在白芷书院时不透露身份。” 涟恒继续勾肩搭背,“那从白芷书院毕业也一两年了,也没见你坦白交待?” 他眸间微滞,温和道,“家中有事,没顾得上。” 言及此处,涟卿抬眸看他。 家中有事…… 虽然是轻描淡写的一句,但涟卿还是听出其中晦涩。 ——小尾巴,我们家中的情况有些特殊。 涟卿眨了眨眼,直觉他不会再说了。 果真,陈修远换了话题,仍旧温声问起,“这一趟去哪儿?” 涟恒果然被带偏,没继续早前的话题,只笑嘻嘻应道,“途径你们燕韩,还有苍月,去长风!” 长风? 陈修远意外,也好奇,“去长风做什么?” 冠盖曜容华 第142节 他不由多看涟卿几眼。 西秦到长风路远,还带着涟卿一道,途中往返少则半年有余,什么事情要带着涟卿一道折腾? 涟恒轻叹,“上次姨母来家中的时候,就提起外祖母想母亲了,十余二十年没见,母亲很想念外祖母。早两月的时候,收到姨母的信,说外祖母身子骨越发不如早前了,问母亲能不能回长风一趟,母亲心中担心,原本,这趟母亲是想借着姨母生辰的事,带我和阿卿回长风去看看外祖母的。但上月她染了风寒,一个月了也未见好,临走前,风寒还加重,整宿咳嗽不停,整个人脸色都不太好。爹担心娘亲的病情,风寒之事可大可小,爹怕路上折腾,娘受不住,就让我带阿卿去趟长风,等日后母亲病好,爹再随娘亲一道回去……” 涟恒说完,陈修远眸间明显怔了怔。 “怎么了?”涟恒看他。 陈修远沉声道,“我听说长风近来不怎么太平,这一趟,是去场景京中吗?” 涟恒愣愣颔首,“是,外祖母家在京中。” 陈修远然后伸手撩起帘栊,唤了声,“陈壁。” 陈壁骑马上前,“世子。” “刘叔什么时候回来?”陈修远问起。 陈壁想了想,“子君大人应当明日回万州。” “找人打听下长风京中近来是否安稳。”陈修远吩咐完,陈壁应声,“是!” 等帘栊放下,涟恒这才坐直了,也跟着紧张起来,“不是吧,真的出事了?没听说呀!” 涟恒看了看涟卿,又道,“出来的时候没听说长风京中有事……” “你们出来有些时候了吧?”陈修远轻声,“同陶家有关。” 陈修远说完,涟恒僵住。 陈修远知晓说到了涟恒症结处。 “你,你怎么知道?”涟恒诧异。 “不难猜。”陈修远如实道,“伯母姓陶,娘家又在长风京中。伯母与老夫人十余二十年未见,是出嫁后就没有再走动过了。我在西秦的时候,听伯母提起过老夫人,很想念,没有什么隔阂。你们刚才说,姨母来过西秦,说明老夫人这处也没有隔阂。既然两处都没有隔阂,却自女儿出嫁后这么久没有照面,说明有顾忌。西秦与长风离得虽远,但若是想走动也是容易事,所以伯母的娘家并非寻常人家,所以才要处处谨慎。伯母姓陶,那陶家应当是长风京中高门邸户,多少双眼睛看着,所以往来都要挑合适的时候。长风京中姓陶的高门邸户只有一家,就是陶皇后的娘家,所以,永建,你同小尾巴要去看望的外祖母,就是陶家的老夫人……” 陈修远一口气说完,涟恒和涟卿都惊呆。 “……” 两人面面相觑,临行前,母亲告诉他们二人陶家的时候,他们两人也惊住,难怪当时那个牙齿都没长齐的李裕身边的侍卫各个都不好惹,人家是长风的太子…… 但那时的惊讶,都不如眼下。 陈修远是怎么通过这些只言片语将所有的事情窜在一处的…… 见他两人惊讶的模样,陈修远心中是担心旁事,“如果陶家此时在风口浪尖上,去恐怕不妥。你们也不急于这一两日,等打听清楚了再走也不迟。” 他们行程是有余量。 涟恒颔首。 陈修远也看向涟卿,涟卿眼中明显有担心。 是担心涟恒。 果然,自此处开始,涟恒就没怎么说过话。 * 原本涟卿以为敬平王府会很大,但真正到府邸的时候,其实竟与淮阳郡王府差不多大小,没有骄奢,整个苑落透着雅致与底蕴,落在每一处不起眼的景致里。 “那是石磨。”涟卿在俯身看脚下的石头时,陈修远上前解惑。 “为什么会把石磨筑在这里?”涟卿好奇问起。 她还是同早前一样,好学,聪明,陈修远也俯身,指尖指向石磨处,“看到这里了吗?” “嗯。”涟卿颔首。 “这里是长廊起点,石磨筑在此处,踏上便是时来运转之意。”陈修远说完,涟卿恍然大悟,眸间都是欣喜。 不仅欣喜,也有举一反三,“如果这么说,此处的风纵贯南北,与东西长廊呼应,石磨一侧有池塘,踩上时,会从池塘中抽水。既是时来运转,也是风生水起……” 陈修远眸间惊喜,忽然笑了,“是。” 涟卿感叹,“这处景致虽小,却别出心裁,寓意独特,都在细节里,肯定是风雅之人所想。” 陈修远温和,“是我太爷爷。” 涟卿意外。 陈修远又笑,“时来运转好猜,但你是第一个自己猜到风生水起的人。太爷爷要是知道,肯定会觉得遇到知己。” 涟卿也跟着笑起来。 这种感觉很熟悉,好像简单的几句言辞里就回到了从前,在西秦的时候,也好像,那些刻意回避,其实有些多余,对方似是并没记起。 这样也好,其实这样更好…… 两人都如是想。 等涟恒的间隙,两人没有走远,就沿着长廊慢慢散步。 三月的万州,宁静而惬意。 陈修远继续说着这处的渊源,“当时太爷爷在万州称君侯,所有的人都以为他会同晋帝两分燕韩,势均力敌,各自为政。但最后,太爷爷向晋帝称臣,自此,燕韩在几十年的动荡之后,重新恢复了安定。刚才那块‘石’来运转,和风生水起,就是那个时候太爷爷让人改建的,是希望燕韩自此能恢复兴盛安定,也让府中后人铭记,安定得来不易……” 陈修远说完,涟卿抬眸看他,“我知道。” 陈修远也转眸。 涟卿唏嘘道,“在书上看到过,燕韩敬平王陈倏的事,但是,没想过是冠之哥哥的太爷爷,忽然觉得好像书里的事离自己很近……” 她的观点向来都与众不同,陈修远笑道,“小尾巴,还是这么爱看书?” 涟卿颔首。 他温声道,“王府内有一处藏书楼,晚些去看看。” “好啊~” 涟卿话音刚落,就听涟恒的惊喜声从方才的地方传来,“这里竟然有个石磨,鱼塘里还有锦鲤!就养这几尾锦鲤啊!” 涟卿和陈修远相视一笑,默契缄声,忍俊。 * 许久不见,今晚涟恒是真高兴,也是真藏了心事,一晚上下来喝多了,涟卿和陈修远两人扶他回屋中。 “小尾巴,松手,给我吧。” 原本两人是一左一右扶着他的,是真的喝多了,这么也扶不动,还跌跌撞撞,索性让他靠在一人身上,半扛半扶着走。 “好,好你个陈冠之啊,你什么事情都瞒着我……”涟恒还在说醉话。 “冠之哥哥……”涟卿担心他扶不动。 “没事。”陈修远笑道,“他在白芷书院也这么喝多过,别担心。” 言外之意,他之前就这么照看过。 涟卿轻叹,“添麻烦了。” 陈修远不由看了看她,以前的涟卿是不会说这些话的,陈修远笑了笑,“小尾巴,长大了。” 不知为何,涟卿总觉得这次见陈修远的时候,陈修远看她与早前不同,似是,不经意里藏了难过…… 终于,陈修远继续扶着涟恒回屋。 涟恒躺下反倒不说梦话了,陈修远又让人取了醒酒汤来,但涟恒睡着,一口都喝不下,那只能让他先睡会儿。 “走吧。” 涟卿给涟恒盖好被子,然后跟着陈修远一道出了屋中。 这处是敬平王府中的一处苑落,哥哥睡在主屋,她的房间安排在一侧的东暖阁里,陈修远领她去。 “有什么,唤云桃一声。”陈修远提醒。 苑中伺候的婢女名唤云桃,方才就见过了,云桃正在主屋这处照顾,东暖阁离得不远,确实唤一声就能听见。 “好。”涟卿应声。 “我先回去了,明日见,早些睡,小尾巴。”陈修远的话还同早前一样,涟卿笑了笑。 但见陈修远转身,涟卿还是出声,“冠之哥哥,我睡不着,想在苑中坐会儿。” 确实天色尚早,方才,涟恒是喝得太急。 苑中就有春亭。 涟卿在亭中赏月色,陈修远尽地主之谊。 两人随意说了些话,涟卿又笑着问起,“对了,冠之哥哥,上次说回去看妹妹,她开心吗?” 陈修远顿了顿,明显眼中黯沉,嘴角的笑意也渐渐淡去。 涟卿不知何故。 他沉声,“她过世……” 过,过世? 涟卿意外,很快,涟卿眸间歉意,“对不起,我……” 陈修远唇畔再次牵了牵,“没事了,都过了。” 涟卿楞在原处,难怪,她刚才看他的时候,一直觉得……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她跟前继续开口,“原本,我要当舅舅了……” 涟卿知晓他多疼自己妹妹。 冠之哥哥…… 涟卿想开口,但没开口。 他坐在春亭的长凳上,背靠着春亭的石柱,抬头看向夜空中。脸色消沉,一声未吭,黯然沉默着。 涟卿从未见过他这样。 良久,才听他沉声,“无能为力,什么都做不了……” 涟卿也靠坐在长凳另一头的石柱一侧,抱膝看他。 冠盖曜容华 第143节 酒意下,他轻声道,“阿卿,同我说说你的事吧,说什么都行。” …… 涟卿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 昨晚应当同冠之哥哥说话到很晚,后来迷迷糊糊睡着,应当是他送她回屋的。 涟卿微微睁眼,阳光有些刺眼,她伸手挡在眉间,隐约听到苑中有说话声。 是涟恒酒醒了,同陈修远在一处,“……我知道长风京中不太平,但我还是想去一趟。母亲担心外祖母,若此时真有事,我怕日后没法安心。冠之,不情之请,长风京中不太平,阿卿跟我去不安稳,我想把妹妹放你这里,我去长风一趟,快去快回,你替我照看好阿卿。” 第092章 陈卿 “你昨晚是不是就在想这件事?”陈修远戳破,“喝酒的时候心不在焉的,那时候是不是就那定主意了?” 涟恒看他,没应声,算作默认。 稍许,涟恒才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显得我有多明显似的。” 陈修远轻声,“要不你去问问小尾巴,问她看出来了吗?” 涟恒顿了顿。 陈修远淡声,“她不是小孩子了,她是会听你的,但她也有自己的想法,你同她商议过了吗?” 涟恒语塞。 陈修远看他,“你让涟卿在我这里,我没什么,你也可以放心,但你应当同她先商议,她也会担心你……” 话音刚落,春亭后脚步声传来,涟卿轻声道,“二哥,冠之哥哥,我听到了……” 涟恒和陈修远都顿了顿,方才光顾着说话,没有留意身后。 两人转眸看向涟卿,而后又四目相视,都没有出声。 涟卿也依次看向他们两人,等和陈修远目光相遇时,他缓缓起身,“你们兄妹两人先商量吧。” 涟恒点头。 陈修远临近,温声道,“别担心,你二哥心中有数。” 涟卿颔首,“我知道了。” 陈修远看了看她,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抑回喉间,“晚些再说。” “嗯。” 陈修远行至苑门口,又朝陈壁道,“刘叔回了吗?” 陈壁双手环臂,摇头。 陈修远吩咐道,“点一队熟悉长风京中的人给陈蕴,让陈蕴同涟恒一道去。” 陈壁提醒道,“世子,插手长风京中的事,要不要同王爷说一声?” 陈修远看他,“我是让人跟着涟恒,留心涟恒安全,同长风京中什么关系?就算出了事端,也是白芷书院同窗的缘故,长风犯不着在这种事情上同燕韩起争执,他们眼下自顾无暇,哪有那么多闲功夫?” 陈壁点头。 “祖父这里,我会同他说起的,等他从京中回来的。他还在操心陈翎这处的事,这种小事,就不用叨扰他了,让他安心留在京中。” 陈壁应是。 临到苑门口,陈修远又驻足,回头看了一眼。 涟卿同涟恒兄妹二人还在说话,没有争执,也没有朗声,兄妹两人说着话,眼中都是担心,却在相互叮嘱。 陈修远尽收眼底。 涟恒虽然平日大大咧咧,但大事上一惯很有主见,而且不会贸然行事。他会开口,一定是经过了深思熟虑。 这次长风陶家的事,站在他的角度,涟恒的做法是对的。 换作是他,他也会和涟恒一样的选择。 但在涟卿不一样,除却担心陶家,她担心的还有涟恒,因为只身去到长风的人是涟恒…… * 去城外送涟恒的时候,陈修远再三叮嘱,见势不对,就先离开长风,一定听陈蕴的。 陈蕴和陈壁是他身边最得力的两个人,哪怕长风情况不对,陈蕴也能应付。 “不要意气之争,先探得虚实再做打算。”陈修远说完,涟恒一面颔首,一面拍了拍他肩膀,“帮我照顾好阿卿,头发都不能少一根那种。” 陈修远低眉笑笑。 涟恒也看向涟卿,“放心,我速去速回,不久留。” 涟卿看着他,眼中氤氲,没说话。 “听冠之哥哥的话。”涟恒交待声。 “嗯。” 涟恒又看向陈修远,轻到两人才听到的声音,“别让人欺负我妹妹,你知道的,在家里,爹娘和我哥都护着,从未没受过委屈的。” “我知道。”陈修远也看他。 “你也别欺负我妹妹!”涟恒哼道。 陈修远轻笑,“有你这哥哥在,哪敢?” 涟恒再次凑近,“陈冠之,我知道你们燕韩青年才俊多,但是我爹娘舍不得妹妹,不会让她远嫁的,所以,帮我留意着,如果有……” 涟恒点到为止,然后伸手,又是抹脖子的动作。 陈修远会意,“我知道了。” 涟恒再次叮嘱,“没同你开玩笑,我妹就是你妹,你这做哥哥的……” 陈修远打断,“我知道了,蝇营狗苟……” 伸手抹脖子动作。 继续道,“还有青年才俊也是……” 再次抹脖子动作。 涟恒这才笑起来,“阿卿交给你,我放心!” 如果不是陈修远在这里,他当真不会放心的。 “走吧,一路平安。”陈修远也拍拍他肩膀。 “走了,阿卿,记得听冠之的话。”涟恒又伸手抹陈修远的脖子,“他要是欺负你,等哥哥回来告诉哥哥,哥哥揍他。” 陈修远推开他的手,佯装不耐道,“快走!” 涟恒这才笑开,“阿卿,二哥给你带好吃的。” 涟卿嘴角牵出一丝笑意,涟恒其实心里知晓,她是不想他担心。 等上马车,涟恒又撩起帘栊,“桑瑞,照看好小姐。” 桑瑞拱手,“是。” 虽然知晓她在陈修远这处安稳,但怎么也要留个人,心中才会安稳。 马车碾过官道,激起官道上的扬尘。 等渐渐驶远,消失在眼帘尽头,陈修远才转眸看向涟卿,眼眶是红的,鼻尖也是红的,但一声未吭。 “小尾巴?”他轻声唤她。 她转眸看他,他看到她眼底碎莹,莫名滞住。 “冠之哥哥,我没事……”她轻声。 她眸间清亮,清亮里又染了一层霜色,他心底好似缀了一块沉石,却未表露,只上前,轻声,“这里风大,去马车上待会儿吧,我交待些事情就来。” “好。” 他一手撩起帘栊,一手扶她上了马车。 等帘栊放下,他唤了声,“陈壁。” “世子!”陈壁上前。 陈壁以为他要交待什么事情,但陈修远只是轻声道,“没事,先待会儿。” 陈壁诧异,但还是随他一道,转身往前走去。 马车中,涟卿听到陈修远确实在同陈壁在交待事情,车窗帘栊的缝隙处,也看到两人一面说话,一面走远。 涟卿攥紧指尖,方才一直没有忍住没有让眼泪落下,眼下,也咬唇,低声哭了起来。 …… 等陈修远折回的时候,她脸上的泪痕已经擦得没有痕迹。 但眼眶是红的,却没那么快消散得去。 陈修远佯装不察,只轻声道,“陈壁那处有事,耽误久了些。” 涟卿摇头,“不久。” 他笑了笑,吩咐了车外一声,“走吧。” 马车缓缓驶离原处,陈修远特意没提涟恒的事,而是认真同她说起,“小尾巴,这里是万州,敬平王府周遭人多眼杂,要呆得时日久些,恐怕要暂时换个名字安稳。” 涟卿点头,“嗯。” 陈修远点头,也从袖袋中拿出一枚信笺递给她,“今晨让陈壁查的陈家家谱,宁州有陈家远房旁支中的一支。家主的小女儿叫陈卿,同你差不多年纪,我已经让人去那边善后,这里有陈卿家中的详情,抽空看一看,能记多少记多少。” 涟卿接过,虽然陈修远是说能记多少记多少,但她清楚全都要记下来。 这里是燕韩,敬平王府在燕韩国中地位越卓然,盯着敬平王府的眼睛就越多,她记得越多,会添的乱子才越少。 涟卿大致看过一遍。 陈修远在西秦呆过一段时日,那时涟卿日日同他一处,他的口音可以冒充西秦人,涟卿的口音也可以冒充燕韩人。尤其是宁州靠近西秦,原本就同西秦的口音相像。 冠盖曜容华 第144节 陈卿这个身份,就似特意为她准备的。 她只要记得住纸笺上的所有内容,就不会露出端倪。 这些生平和出处都连贯,有迹可循,比平日里看过的书册都容易,不容易的是下意识的随口而出,所以开口前,诸事都需思量…… 涟卿心中想着。 “小尾巴。” 听到陈修远的声音,涟卿回过神来。 陈修远这才认真道起,“涟恒长风用的是燕韩商贩的身份,不会暴露,陈蕴同他一道,隔日就会送消息给我,有事我会知道的。” 涟卿感激看他。 他继续道,“燕韩到长风往返要四个月,你安心在这里留着,诸事有我。” “嗯。”她应声,而后,又轻声道,“冠之哥哥,添麻烦了。” 她自然知晓府中突然多出一个人,会多有敏感。 “没有麻烦。”他笃定,“小尾巴,日后不要说麻烦。” 她再次颔首,“嗯。” * 这一晚,涟卿在床榻上辗转反侧,很晚都睡不着。 一是担心二哥,二是担心母亲这里…… 但她眼下能做的,是不添乱。 道理都知道,但做起来很难。 到夜深很久,涟卿还是睡不着,撑手取了衣裳,和衣起身。 三月初春,夜里的风还是带了寒意,云桃上前,“四小姐,更深露重,小心染风寒。” 云桃取了一侧的披风给她。 涟卿接过,“我去苑中坐一坐。” 云桃看了看她,下意识往苑中看了看,涟卿顺势看去,见春亭中亮着灯盏,灯盏的光晕映在陈修远身上,好似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晖…… “冠,世子一直在?”涟卿问起。 云桃颔首,“是,坐了有些时候了。” 陈修远听到脚步声,果真见是她上前,“冠之哥哥。” “睡不着?”他温声。 她点头,也问起,“你也是吗?” 但刚问完,就反应过来,他是特意守在这里的,因为知晓她睡不着…… 他答应过二哥照顾好她,也知晓她今晚没睡意。 他看了看她,笑了笑,没应声。 她也没再出声。 “云桃,倒杯温水来,不用茶水。”陈修远吩咐声,云桃福了福身,去换下方才放在涟卿身前的茶盏。 “睡不着就看会儿书吧。”他声音温和,在夜里也带了暖意,没有再特意重复安抚的话,只是陪着她一道。 她喜欢看书,也说起过看书容易静心。 她翻开石桌上的书册。 很快,目光被书册上的文字吸引,渐渐地,注意力转移到书册上来。 夜风微澜,石桌上的火苗跳动着,呲呲作响,他抬眸看她,跃动的火苗映出半张精致的容颜,不施粉黛,也让人动容…… 他也是男子。 也会觉得赏心悦目…… 人之常情。 他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很快,将动容这样的字眼驱逐出脑海中。 这一晚,两人在春亭中看了许久的书,安静,闲适,互不相扰,但又陪在左右…… 涟卿也有余光偷偷看他的时候,他看得认真,并未察觉,就像早前在淮阳的时一样,所以也不觉得在一处看书突兀。 等到实在夜深,她伸手微微打了呵欠,是起了困意,他也适时翻过一页书册,没抬头,但轻声道,“去睡吧,明日带你逛万州城。” 她看他。 他正好放下书册,“上次在淮阳,是你带我逛的淮阳城,明日我带你逛万州。” 似是都想起早前在镜湖滑冰车的场景,眸间都不由浮起笑意。 “晚安,小尾巴。” “晚安,冠之哥哥……” 作者有话说: 这里就是为什么陈壁一直叫涟卿四小姐的原因,因为第一次去燕韩的时候,敬平王府都是叫四小姐 第093章 分人 许是方才看书真的看困了,又许是在看书的时候,一颗不安的心渐渐安稳下来,所以这次再回到床榻上的时候,涟卿很快就睡着。 也一宿无梦。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她不知不觉睡到眼下这个时候。 这趟出来,没带旁的婢女,随行的侍卫也都跟着二哥去了长风,只留了桑瑞一人,眼下在洗墨苑中伺候的人是云桃。 “四小姐醒了?”云桃听到声音入内时,涟卿正好撑手坐起。 云桃特意没有上前,只是在屏风后候着。 涟卿轻声,“嗯,什么时辰了?” 云桃应道,“刚至巳时。” 都巳时了…… 涟卿没想到睡了这么久。 ——明日我带你逛万州城。 结果她睡到这个时辰。 涟卿问起,“世子起了吗?” 云桃笑道,“世子起得早,已经在书斋那处了。” 陈修远在西秦的月余从未有一日晚起过,所以娘很喜欢他,说他自律,而且府中家教应当极好。 果然,在家中和在外,他都是一样的…… “打水洗漱吧。”涟卿一面说着,一面俯身穿鞋。 云桃这才端了洗漱用的水入内。 涟卿洗漱的时候,云桃入内整理床单被褥,也同涟卿提起,“世子那处还没用早点,说等四小姐一处。” 涟卿轻嗯一声,想起昨晚陈修远一直在苑中陪她。 她如果不是实在睡不着,起来到苑中散步,未必会知晓,哥哥让他照顾她,他把哥哥的话放在了心上…… 洗漱完,涟卿自己翻着衣裳。 虽然往后的几月房中都会是云桃在伺候,但云桃眼下还不熟悉她的喜好,便先在一旁看着。 西秦至长风路远,路上从简,东西没带那么多。 离开淮阳的时候才二月初,春寒料峭,她路上带的衣裳也多是二月的后衣裳,眼下到燕韩已是三月,她途中带的薄衣没那么多。 薄衣好做,原本想的就是等到长风,花一日两功夫就能做好,或是在途中寻个地方暂留,只是没想到会停在万州。 涟卿随意挑了一套春日里的薄裙衣衫,扶光色的薄衫配上柔兰的下裙,正是暖春时节里的好颜色。 到书斋的时候,陈修远抬眸看她,眸间一抹惊艳,微微动容,又很快,低眉藏在指尖沾染的书卷墨香里。 “冠之哥哥。”涟卿上前。 “嗯,起了?”他淡声问起,没有特意看她。 涟卿歉意,“昨晚睡得太晚,起晚了。” 他唇畔微微勾了勾,“不晚。” 言罢,又朝身侧吩咐了声,“用饭吧。” “在书斋,还是在苑中?”他放下书册。 “苑中吧。”涟卿应声。 “好。” 布饭要些时间,两人起身往苑中去。 涟卿回头看了看书斋的名字,“海棠斋?很少见书斋会用这个名字的?” 涟卿驻足,仰首叹道,“而且书斋牌匾上的字不知出自哪位大家之手?很好看。” 陈修远笑道,“那是我太爷爷题的字,书斋的名字也是他取的,以前不叫这个名字,太奶奶过世之后,他想念太奶奶,他就将这处改成海棠斋了——太奶奶的名字里带了棠字,也喜欢海棠。” 涟卿联想起早前王府中间过的时来运转,风生水起,还有这处海棠苑,“冠之哥哥,你太爷爷一定是个很有趣的人。” 陈修远也仰首看向书斋上牌匾,微微笑了笑,“太爷爷少时家中经历见了变故,只剩他一人。后来遇到太奶奶,又逢国中变过,两人历经波折,才有了后来的家国平安,还有今日的敬平王府。在我出生不久后,太爷爷就过世了,所以我对他没有印象,只是时常听爷爷提起他,也听爷爷说,他抱过我,还说我像他……” 一个大家族的底蕴往往不在别处,而是在子孙的言行与教养上。 这位太爷爷,一定是个很厉害的人。 冠盖曜容华 第145节 “想什么?”陈修远见她出神。 她如实应道,“我在想,当时敬平王朝进帝称臣,是为了燕韩的统一。但后来陈家出了天子,封号还是敬平王,未曾变过……” 涟卿看他,“但凡两字,皆为异姓王,敬平王府一直保留着这个称号,是没有忘本,这位太爷爷,一定是个很厉害的人,所以陈家子孙才会一直奉行家国天下之道,手握重权,却仍是天子屏障……” 陈修远微讶,稍许,眸含笑意,“谁告诉你的?” 涟卿眨了眨眼,轻声道,“就是上次听你说起敬平王的事,还有看到方才的书斋的牌匾,想起早前读到过史册,一时有感而发……” “是不是唐突了?”涟卿忽然意识到。 “没有,走吧。”陈修远转身,涟卿也跟着转身。 他眸间藏了笑意,涟卿没看到。 他未置可否,涟卿也没再主动提起过太爷爷的事…… 苑中用早点,涟卿用了许多。 这一趟原本是途径燕韩的,路上仓促,没有好好呆过。以前就听陈修远提起过燕韩的早点,各式的点心,精致小巧,有时候会从晨间一直吃到晌午。 过往不清楚为什么,眼下算知道了。 因为真的可口,而且,一道接着一道,等待的时候,会小品一两盅茶水,说说话,感觉时间很快就过去,不知不觉到了临近晌午的时候…… “是不是很快?”陈修远真的好似看出了她的心思。 她点头。 “走吧,散步消食。”陈修远起身,涟卿也起身。 等起身,才发现了这么一碟一碟,一碗一碗的,好像没用多少,其实起身已经有些撑了,估计到晚上都不太想吃什么了。 两人从敬平王府散步去的西市。 敬平王府一直在万州耕耘,于万州的百姓而言,敬平王府就是万州百姓心中的父母官,保护伞,万州不大,陈修远又从小在万州长大,万州百姓不少都是认识他的。 去西市的一路,不断有百姓上前招呼。 他都温和应声。 涟卿偷偷看他。 越是高位者,对百姓越是和善,因为知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而且,并非起初一人,而是这一路都如此,应当是自幼耳濡目染,从小家中的长辈言传身教才会如此。 这些,都是刻在骨子里的教养…… “怎么了?”陈修远看她。 她如实道,“就是不太习惯,这里百姓太热忱。” 因为她是同陈修远一道的,所以沿路的百姓同陈修远招呼的时候,都会好奇看向她,也会在听陈壁说起“四小姐”之后,略带惊讶,又有些失望,遂即又有些惊喜的语气,也恭敬问候,“四小姐……” 陈修远笑道,“敬平王府一直在万州,受百姓爱戴,从太爷爷起,就是这幅模样,在万州,敬平王府同百姓是邻里。” 邻里? 涟卿不由笑起来,“还是头一次听到邻里这种说法。” “是吧?”陈修远回忆,“我记得小时候,爷爷领我在路上走,还会有人给我送糖葫芦。” 涟卿弯眸。 陈修远一时兴起,“走,小尾巴,买糖葫芦去。” 涟卿笑开,“好啊!” 涟卿没想到会有一日,会同陈修远一道,一面走在万州的街道上,一面并肩吃着糖葫芦。 周围有问候的人,暖风和煦,春日很暖。包括,远远跟在身后,一直耐烦同人解释“四小姐,四小姐,说了一万遍是四小姐……不是不是,不是未婚妻……我都说了是四小姐,四小姐,四小姐”的陈壁,都一道成了暖春的一抹记忆。 “喜欢吗?”陈修远看她。 她颔首,“嗯,但没想到冠之哥哥也喜欢。” 陈修远笑道,“我一直喜欢,哪个小孩子不喜欢?就是小时候太喜欢了,吃了一嘴蛀牙,后来爷爷就不让我吃了。” 涟卿惊呆:“……” 脑海里迅速勾勒着一口蛀牙的陈修远模样,忽然又有些不敢想,最后还是不想了。 陈修远叮嘱,“你也少吃。” 涟卿连忙点头。 但涟卿终于明白为什么在西秦的时候,陈修远热衷给她买糖葫芦,但又不时告诉她一声,小心蛀牙,原来是苦主…… 云墨坊门口,陈修远驻足,“在万州还要一段时间,把衣裳换成燕韩式样。” 涟卿会意。 “原本想让人来府中的,今日正好带你逛万州城,顺道了。”陈修远说完,两人入内。 云墨坊的掌柜迎上来,“世子!” “嗯。” 云墨坊的掌柜询问般看了看涟卿,又看了看陈修远,陈修远温和,“唤四小姐就是。” “四小姐。”掌柜恭敬拱手。 “阿卿初到万州,要换春夏衣裳,你照看些。”陈修远吩咐声,掌柜连忙应声,“小的明白了,四小姐,请随我来。” 陈修远就在屏风后饮茶,远远看着掌柜带着涟卿细致看着衣裳的式样,图册,和布料。 他早前陪阿婉逛过云墨坊,知晓时间久。 眼下看着涟卿背影,想起那个时候,阿婉好像也是这个年纪,不由看着涟卿出神,没有移目…… 涟卿一面听着掌柜说话,一面,余光瞥见陈修远一直在远远看着她。 等陈修远回过神来,已经没见到涟卿踪迹。 陈壁上前,“掌柜说,有几套新做的衣裳,还未出样,刚好同四小姐身形相辅,问四小姐要不要试试,四小姐去试衣裳了。” 难怪…… 陈修远颔首,示意他知晓了。 话音刚落,涟卿撩起帘栊,从一层的隔间里出来,已经换上了一件新的裙衫,云墨坊内的侍女和云桃一道上前,替她整理衣袖和裙摆。 陈修远愣住。 涟卿还不习惯燕韩衣裳的样式,有些忐忑得看向铜镜里,总觉得,衣裳稍微有些…… 她平日在家中的衣裳也多鲜艳,不算素雅,只是,衣裳都偏中规中矩,虽然今年及笄了,但还是习惯了及笄前的衣裳。 眼下这身衣裳是很好看,而且很合身,就是,有些不像她早前的衣裳…… 她一时有些不习惯。 看向铜镜时,余光瞥到陈修远起身,她也顺势看过来,声音里有些羞涩,也有些低声,“冠之哥哥,好看吗?” “好看。”他双手环臂,认认真真看她。 眸间有惊艳。 小尾巴长大了,是早前的小尾巴,又好像不是早前的小尾巴了…… 他说不清这种区别。 就是,他也不敢多看她,因为,好看,不经意间笑起来的时候,也会撩人心扉,动人心魄。 他不觉得这些字眼合适。 但刻意回避,更不合适…… 他收回目光,淡淡笑了笑。 而涟卿这处,虽然知晓他是在看衣裳是否合适,但涟卿还是不习惯他这么看她。更不怎么好说,她觉得好看是好看,但稍微,婀娜韵致了些…… 可这里是燕韩,燕韩的服饰原本就与西秦国中不同,好似今日在路上所见,大抵也是眼前这身衣裳的模样,她早前倒是穿得与这里十岁左右的女孩子相仿…… 陈修远说完,涟卿没出声了,入乡随俗,她不想让人看出端倪,给他添麻烦。 陈修远朝掌柜道,“挺合身的,多试几件吧。” “是。”掌柜应声。 涟卿看向他,他温和看她,也朝她点头,示意她,好看…… 由得如此,涟卿一连试了十余件。 她原本相貌就出众,衣裳穿在她身上,相形益彰,仿佛哪一件都好看。 但也有不合适的,比如,太贴合的,太显露的,陈修远摇头。 这处的事情定好,掌柜又上前,“世子,还有中秋宴时入宫要穿的衣裳,颜色您挑好了吗?” 陈修远淡声道,“湖蓝色。” 听到湖蓝色三个字,涟卿愣住,想起小时候做得那个梦,好像从上次见过陈修远之后就再没做过了,也渐渐遗忘在脑后,眼下,却又在这样的场景下忽然想起。 涟卿脸色瞬间泛白。 陈修远说完话,正好转身,刚好见她一幅心慌模样。 “小尾巴,怎么了?”陈修远惯来敏锐。 “没,没什么……”涟卿不知道怎么同他说。 陈修远也看了看她,会错了意,以为她想起涟恒的事,心中担心的缘故。 正好掌柜又问起敬平王的衣裳,陈修远同掌柜多交待了两句。 陈壁见涟卿有些楞,便同她道,“世子早前不喜欢湖蓝色的,这不是中秋宫宴要入宫吗?太子年幼,但每回见到世子穿湖蓝色的衣裳,就朝着世子咯咯笑,笑得不知道多开心。世子虽然不说,但从此之后,但凡入宫入宫就会穿湖蓝色的衣裳,也慢慢开始习惯穿湖蓝色的衣裳……” 涟卿起初还有些心慌,但听陈壁这么说起,好似听了段小插曲一般,早前的惶恐感渐渐隐去,又好奇问起,“太子,很小吗?” 陈壁笑道,“小,二岁大一糯米丸子,牙齿还没长齐呢!” 陈壁口中的太子多少让涟卿有些意外。 陈壁凑近道,“我们家世子可喜欢太子了,就是坚决不承认……” 涟卿笑起来。 冠盖曜容华 第146节 “笑什么?”陈修远正好折回,看了他们两人一眼。 刚才分明还见涟卿有些担心模样,不知道陈壁这张嘴说了什么,眼下又眸含笑意。 涟卿轻声道,“刚刚陈壁说起太子。” 念念? 陈修远瞪了陈壁一眼。 陈壁赶紧不吱声了,佯装看周围景色…… “走吧。”陈修远说完,两人一道往云墨坊外去。 一日中最热的时候已经过了,在街上并肩踱步,风里慢慢携了凉爽之意,又吹面不寒。 涟卿没想到今日会在云墨坊呆这么长时间,更没想到,陈修远会耐性陪她这么长时间都在云墨坊中。 “冠之哥哥,今日谢谢你。” 此处人生地不熟,都是他照顾。 陈修远双手背在身后,轻笑道,“谢什么,涟恒走之前就交待过的,都算在涟恒头上。” 明知他打趣,涟卿还是笑开。 “对了,刚才你在试衣服,陈蕴的信函送来了,说路上顺利,放心。” 陈蕴是同二哥一道去长风的,这才是离开万州城的第一日,陈蕴就有消息传来,是每日都不会遗漏的意思。 他告诉她,是让她宽心。 涟卿看他。 他也看她,唇畔微微勾了勾,“小尾巴,有事我会告诉你。” 她点头。 万州城本就是敬平王府的封地,在万州城内,陈修远带不带侍卫都安全。 眼下,只有陈壁远远跟着两人。 陈壁双手环臂,剑插在臂间,一面走着,一面远远看着两人,越看越不对劲儿。 就是,也说不好什么的那种不对劲儿…… 他想表达什么? 陈壁跟着陈修远的时间最长,总能察觉些微妙的东西。 譬如,眼下就很微妙。 两人路过巷口的杏花树。 杏花枝头被压弯,耷拉下。 涟卿正在说话,并未留意,陈修远一面听着她说话,一面伸手,将枝头抬高,等涟卿走了过去,才伸手放下,涟卿并未察觉。 陈壁:“……” 那种微妙,不是刻意掩饰下的微妙,而是,那种能被察觉,却又说不好的微妙本身…… 云墨坊出来后,又去了碧云坊。 衣裳置了,配搭的首饰也要置了,陈修远笃定,都算涟恒头上。 涟卿笑不可抑。 …… 最后去的地方是书局,涟卿肉眼可见得比去云墨坊和碧云坊要开心得多。 陈修远低眉笑了笑。 “世子,四小姐。”书局的掌柜问候。 “我们随意看看,你忙你的吧。”陈修远嘱咐完,掌柜退到一侧。 “几个月时间,不挑书吗?”陈修远抛砖引玉。 涟卿虽然喜欢,但也看向陈修远,“王府中不是有藏书楼吗?会不会重复了?” 陈修远笑道,“那里的书我都看过,估摸着,应该没有你没看过的,先买吧,书重复了也不嫌多,给涟恒。” 涟卿脸上都是藏不住的笑意,沉浸在书的世界里,全然没有先前试衣裳时候的紧张和局促。 他远远看着她,夕阳西下,落日余晖透过窗外照进来,映出的侧颜,美得动人心魄。 是长大了…… 他莫名想起在西秦的那个年关,她起初是将他错认成涟恒,伸手揽上他后颈,“哥哥,背我回去,我困了。” 他看了她一眼,眸间微微滞了滞,是想说,小尾巴,你认错哥哥了,但话音刚到一半,声音恰好被窗外的烟花打断。 空中轰隆隆的声音,他眸间也沾染了温和,“小尾巴,新年好。” 她悠悠睁眼,当时应当半梦半醒着,“偷偷”吻上他侧颊,然后靠着他肩膀,继续阖眸睡了,似在做梦。 他整个人愣住…… 陈修远淡淡垂眸,又想起在寺中同她说起的话。 ——小尾巴,我们的认知是会随着年龄的变化而变化的,眼下觉得好看的,日后未必觉得好看;眼下觉得喜欢的,日后未必会觉得喜欢。 ——小尾巴,日后未必有机会再见……在我心里,你和阿婉一样,冠之哥哥会永远记得你。 ——小尾巴这么聪明,值得最好的。 陈修远再次抬眸,黄昏尽头,华灯初上。 檐灯的光映在她侧颜上,还是同早前一样,但安静翻书的模样,却让人怦然心动。 魔怔了…… * 翌日,两人留在府中看书。 敬平王府不大,也不奢华,但海棠斋中很安静,很适合静心看书。 许是在西秦的时候,就习惯了一起看书的缘故,两人在案几两侧,各自翻着手中的书册,不出声,也未相互打扰。 陈壁瞪圆了眼。 世子从来不会同旁人一道看书的,平日里,就连旁人的走动声,翻书声,他都会介意,但眼下,四小姐的翻书声不说,还有端起茶杯饮茶,放下茶杯的声音,有时,两人还能在一处说话,世子也从未有不耐烦写在脸上。 陈壁大开眼界。 世子,做什么事都分人。 譬如对太子,譬如对四小姐…… 一连数日,两人都在一处,有时候是看书,有时候是逛万州城,还有时候,是去郊外踏青和放纸鸢。 二哥不在,他答应过二哥。 二哥最宠她,所以他一直在替二哥照顾她,用二哥宠妹妹的方式…… “拿稳。”他将纸鸢的线轴给她。 她接过。 忽然风大,他自然而然从身后伸手,在她跟前握住线轴,温声道,“这样。” 而后松手,好似方才只是顺手与平常…… 每日,还是能收到陈蕴的信,说他们到何处了,报平安。 在万州城的日子,她恍然觉得好像回到了早前在西秦的时候,也确实如同那时候一样,每日在一道看书,用饭,只是那时是他客居,眼下是她客居。 陈修远很好。 她很难,不继续喜欢他,偷偷喜欢他…… “冠之哥哥,你不用忙朝中的事吗?”她也会问起。 “才忙完,眼下爷爷还在京中,等爷爷回来的。”他如实应声。 “那爷爷这里?”她看他。 他笑道,“等他回来再说。” 涟卿遂不多问。 月余的时间很快就过,好像这月余里,已经习惯了朝夕相处,会一道看书,陈修远也陆续有事情忙了起来,而涟卿也慢慢有了自己的圈子。 都知晓王府中来了位四小姐,好像是陈家远方的旁支,世子管她叫小尾巴,足见亲厚。 还听说她来万州的时候,世子亲自带了八百七去接。 而陈卿来万州城后,一直都是跟着世子,城中的百姓都见过。 万州城内的贵女都愿意在她跟前走动,一走动,时间就过得很快,也有能玩到一处去的人。 “小尾巴呢?”从议事厅回来,陈修远问起。 陈壁嘴角抽了抽,他这段时日都要成四小姐的专属侍卫了,世子终日就让他跟着四小姐。 陈壁叹道,“去玩了,余小姐邀请四小姐去游湖,四小姐不好不去。” “那你怎么不去?”陈修远看他。 陈壁尴尬,“我让陈玉去了,我闹肚子……” 陈修远:“……” 陈壁赶紧回到正题,“刚才陈玉让人来说,不仅有余小姐,还有万州城中的公子哥,都想挤破了头在四小姐跟前露面。” 遭了,陈壁看到世子拢眉了。 “在哪? 皱眉,再加上如此平静的语气,陈壁赶紧开口,“丽阳湖那里……” 陈壁刚说完,陈修远拿起刚取下的外袍出了苑中,陈壁正好看到,脸色不是不怎么好看,是难看。 冠盖曜容华 第147节 第094章 洗不清了 涟卿还是隐约觉得,冠之哥哥生气了…… 虽然脸上没怎么显露出来,也没说旁的,但回府的马车上,他近乎没怎么说过话,也一直看着窗外。 在她印象里,好像还是头一次见到陈修远生闷气…… 涟卿不由想起大哥也有一次同她置气的时候。 但那次是因为贺之同的缘故。 贺之同是京中有名的纨绔子弟。 虽然贺府没有爵位在,门第也不算高,但听说京中不少世家背地里的蝇营狗苟都是通过贺家的人在做。贺家在各个世家与朝堂中斡旋,游刃有余。 贺之同就是贺家这一辈里最游手好闲的一个。 那时是爹爹老师的生辰。 二哥刚去了白芷书院念书,家中就只有她和大哥在。 爹爹正逢有事走不开,就让大哥带她去给翁老先生送贺寿礼,并恭贺寿辰。 翁府在贯城,恰好,那个时候贺之同也在。 翁老先生的子弟大都是一派清流。 当时这些子弟与贺之同同行之人有些言辞上的冲突,双方当场生了争执,争执越演越烈,眼看要起拳脚,正好被大哥遇上,上前解围。 那时她在翁府,陪翁老先生的夫人说话,并不同大哥在一处。 等事后,她看到大哥脸上的伤口,才知道大哥同几人冲突上。但大哥不怎么愿意提起此事,也嘱咐了身边的侍卫别多生事,她也是寻了旁人问起,才知道发生的事。 大哥一惯温和儒雅,不似二哥圆滑。 更不会像二哥那样,虽然从小闯祸到大,但大抵这些事是能处理的。 淮阳郡王府虽然挂着郡王府的声名,但其实偏安一隅,也不怎么出现在旁人的视野里。 这次与贺之同几个纨绔子弟冲突上,对方根本没给淮阳郡王府情面,有拳脚相向,有好些让大哥难堪的话,她还隐约从旁人口中听说,还有些羞辱的事…… 虽然不知道具体的缘由,但这些事情,大哥都一声未吭。 她知道大哥与她和二哥不一样。 大哥不是爹娘的孩子,所以大哥其实处处都让着她和二哥,遇到这种事,旁人会讨说法,但大哥不会,大哥怕给爹娘,还有淮阳郡王府生事。 但凡今日换作是二哥,许是都不会忍气吞声。 她也是。 她虽然从小在爹娘羽翼下长大,两个哥哥也都护着,但她只是喜欢看书,不喜欢咋咋呼呼,并不代表她真的遇事只会躲…… 那次大哥也是同她置气了。 因为她收拾了贺之同。 贺之同脸丢完了,日后见到她都绕着,躲着。 但大哥并不开心。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贺之同他们真的对付你,你出事,我怎么给爹娘交待? 那时候她才知道,大哥做任何事情的顾虑都比她和二哥多。 那次回淮阳的路上,大哥两日没同她说话,也避着她,她最后在大哥跟前晃了整整两日,大哥这处才雨过天晴…… 他知道哥哥是担心她。 怕她吃亏。 眼下,也是,陈修远看着马车外,回敬平王府的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 就是当时游船靠岸的时候,她拎起裙子下船。 因为一起游船的人不少,好些人在游船的时候认识的,也都是万州城内的世家子弟。 旁人抢着搭手,她其实没伸手,但隔着人群,她也没看到陈修远,旁人是如众星拱月般围着她,她忽然听到陈修远的声音,“阿卿。” 她抬眸才见是陈修远在码头这处。 好像,有些,不怎么高兴…… 而周围的人看到他,明显一愣,有惶恐,有恭敬,“世子。” 陈修远只远远看了她一眼,淡声道,“回家。” 陈壁上前扶的她,她见陈修远转身离开码头,没说旁的话。 她也不知道怎么了,陈壁对口型,“黑脸了……” 她怔住。 今日余珊珊盛情相邀,她不去不好。 余珊珊是余洪连余老大人的孙女,余老大人是敬平王的心腹,所以时常王府中,余珊珊也时常跟着余老大人来王府,因为年纪相反,又都是女子,所以一来二回就熟悉了,陈修远也怕她闷着,见她同余珊珊聊得来,便默认了余珊珊出入府中,同她一处。 再加上近来燕韩国中好像有事,陈修远忽然事忙起来,她有时候一日见不到他一面,所以除却在府中,她也会同余珊珊一道出去玩。 余珊珊性子开朗热情,待人友善,也好热闹,时常在万州城中组局。 今日说游丽阳湖,涟卿也是期待的。 西秦不似燕韩,她很少坐船,余珊珊将坐船游湖描绘得太令人羡慕,她也想起书册上读到的景色,所以应邀去了。 但等到了之后,才知晓余珊珊约了好多人一道坐船游丽阳湖。 有万州城中旁的贵女,还有不少早前见过和没见过的世家子弟。 在旁人和余珊珊眼中,她是陈卿。 是陈家远房旁支的女儿。 旁人虽然不知道什么缘故,她被陈修远接回了万州,但听王府中都唤她四小姐,而且陈修远待她亲厚,如同亲妹妹一般…… 所以旁人大抵也待她礼遇和恭敬。 早前,她也不怎么出府,是因为担心陈卿这个身份会给陈修远添麻烦,所以大抵都在府中,但后来余珊珊时常出入府中,陈修远分明还同她说,多出去走走也好,不用闷在府中…… 她今日是出去游湖了,她不知道他怎么了? 从上了马车起,他要么在看手中的册子,要么看着窗外,她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也不好开口,但他平日里的态度同眼下比,不难看出生气了…… “冠之哥哥。”她收起思绪,唤了一声。 “嗯。”他声音温和。 她知晓温和下还藏着旁的。 只是马车颠簸着,她也越发不舒服。 原本就很少坐船,所以早前也不知道自己晕船。 当时刚上船的时候还好,后来到丽阳湖湖心的时候,晕船的迹象就越发明显…… 一直等到从湖心靠岸,原本以为下了船会好些,但在码头看到陈修远在等她,而后,也不怎么说话。她也之后忍着不舒服,但眼下实在有些难受。 “我睡会儿。”她轻声。 他淡声应好。 稍许,抬眸看她,她真的靠在马车角落处睡着了。 方才没留意,眼下才细看,她唇角有些泛白…… 他不由皱了皱眉头,方才,在码头,看到一堆人时,他也不知道怎么恼意忽然上头了,都未看清她不舒服。 “阿卿。”他眼下低声。 但她应当睡着了,没听见,眉头微微拢着,头也靠在马车一侧,不仅唇角泛白,脸色也是白的…… 他想起刚才她唤他那声冠之哥哥,他轻嗯一声,她只说了一句睡会儿就靠着马车睡了,应当撑了很久,撑不住了,又看出他有些置气。 马车一路颠簸,此时,又忽然似撵上石头,幸好他眼疾手快。 她的头原本要撞上马车,最后软软撞进他手心…… 他眸间微滞。 掌心有暖意,他也一直未松手,她就这么一直靠在他掌心里,似是因为不舒服,所以想贴近,他挪一些,她就诺一些,他一直看她…… 好似这趟来燕韩,他头一回这么安静,细致打量她。 是长大了,眉眼间不经意就会多了韵致。 笑着朝旁人看去的,旁人会忘了眨眼…… 他今日在码头见到的,就是这群世家公子挤着去她跟前,然后忘了眨眼。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原本也无妨。 思及此处,马车又是颠簸,他的掌心险些没拖住,只能顺势起身坐在她身侧,将她的头轻轻靠在他肩上…… 这种感觉,他有些说不出。 她早前也没这么靠在他身侧过,但均匀的呼吸声在耳畔想起,他早前心中的不悦,似是一点点消散去,他也说不清为什么。 就像,一切恢复应有的模样,人也舒坦了…… 他微微垂眸,呼吸都不由放轻了。 她一直睡得前,在西秦的时候就是,在马车里,涟恒大声些,她都会醒,马车颠簸得厉害些她也会醒,所以刚才他才会伸手托着她的头。 他再次觉得魔怔了…… 只是出神时,她在他肩上暧昧蹭了蹭,像是寻个更舒服的姿势,最后,头靠上了他脖颈,也伸手环上他胳膊,这样最舒服。 他僵住。 早前没人与他这么亲近过,她的呼吸好似都在他颈间,透着说不出的撩拨…… 但其实,他都知晓,她不是有意的。 冠盖曜容华 第148节 她已经在刻意回避他。 ——眼下觉得好看的,日后未必觉得好看;眼下觉得喜欢的,日后未必会觉得喜欢。 过了这么久,小尾巴,应当有喜欢的人了吧。 所以,也不像早前那么粘他。 小尾巴,终有一日,会成为别人的小尾巴…… 他眉头拢紧。 好似有些东西,在心底渐渐沉了下去,又浮上心头。 他想起那日在集市,两人路过巷口的杏花树,杏花枝头被压弯,耷拉下,她正在说话,并未留意,他一面听着她说话,一面伸手,将枝头抬高…… 也想起,那日在万州城外,帘栊撩起时,那道婀娜身影,他都快认不出她。 * 等涟卿醒的时候,马车已经到了敬平王府外。 “醒了吗?”他温声。 她才见靠在他肩膀上,也伸手环着他胳膊,不知睡了多久。 涟卿:“……” 他的声音从头顶处传来,这个角度,她脸色红透。 他正要开口,帘栊忽然撩开,他愣住,涟卿也愣住。 马车外,原本来看孙子的敬平王:“……” 陈修远:“……” 忽然想,跳什么河都洗不清了。 作者有话说: 小彩蛋,陈修远的爷爷,就是初六~ —————— 题外话,周三凌晨隔壁入v,要攒下稿子,所以这篇周二不会更,周三复更,周三见~! 第095章 养媳妇? 马车内外的气氛一时都微妙到极致。 敬平王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涟卿,涟卿原本是靠在陈修远肩头的,连忙坐直,敬平王目光从她身上收回,又看向陈修远。 “爷爷……”最后,是陈修远先开口。 尽管,他也不知道眼下这种场景要怎么解释,还是不解释更好些,但毕竟,这马车内外除了他,都不清楚对方…… 敬平王轻嗯一声,淡声道,“我有事,提早回来了。” 陈修远颔首。 他们祖孙两人说着话,涟卿拘谨着,忽然才反应过来虽然自己坐直了,没有将头靠着陈修远了,但手还是挽着他胳膊的…… 很亲密。 眼下这种氛围,他们两人说着话,没有看她,她更不好一点点把手伸回来,反倒更引人注目,只能一点点松开手。 敬平王又看向涟卿,涟卿顿住,不动弹了。 原本以为对方会盘问,至少…… 但敬平王温和出声,“别怕。” 涟卿愣住,“……” 敬平王笑了笑,“小姑娘,欢迎来万州。” 陈修远头疼。 但涟卿还在,老爷子面前,他还不好说什么。 涟卿微讶,“敬,敬平王?” 敬平王颔首,“先回府中歇着吧。” 涟卿忽然会意,敬平王应当是看到她刚才睡眼惺忪,后来清醒了。 敬平王又看向陈修远,仍旧淡声,“我在海棠斋等你。” “是。”陈修远恭敬应声。 敬平王放下来帘栊,转身离开。 马车外,还是敬平王的脚步声,并着几声剧烈的咳嗽声。 陈修远微微皱眉。 忽然间,马车内就只剩了他同涟卿两人,陈修远原本想说旁的,但方才爷爷重重咳嗽那两声,此番又从京中提前回了万州,都让他心中存疑…… 陈修远低声道,“晚些再说。” 涟卿抬眸看他,四目相视时,两人都有些愣住。 “冠之哥哥,我……”涟卿知晓给他添乱了。 “我会同爷爷解释了,先回去吧,晚些我来找你。”陈修远说完,撩起帘栊下了马车,涟卿听到马车外,陈修远朝陈壁道,“没长嘴是吧?” 陈壁欲哭无泪,“王爷在,我哪敢吱声哪……” “照看下阿卿。”陈修远说完,先往府中去。 涟卿听到他脚步声离开,而后,是马车外陈壁的声音,“四小姐?” 涟卿也起身,撩起帘栊。 陈壁眨了眨眼,刚才见世子那幅模样,不知道,他还不知道世子同四小姐在做什么,被王爷看见了,世子那幅尴尬表情,但陈壁适当发挥了稍许想象力,脑补了有些不可描述的场景,但忽然看到涟卿撩起帘栊,除了头发丝稍许有些乱,应当是靠在马车中睡着了之外,好像并没有什么值得脑补的地方…… 陈壁粉饰太平笑了笑,然后道,“世子让我送四小姐回苑中去。” “好。” 陈壁置好脚蹬,然后搭手扶了涟卿下来。 这些时日,敬平王府内的路早就熟悉了,涟卿也知晓从哪里开始的长廊是通往海棠斋,哪里的岔路是通往她住的苑子,哪里的长廊是通往陈修远的苑子…… 涟卿脚下驻足,陈壁也跟着停下。 “敬平王,很凶吗?”涟卿忽然问起。 嗯?陈壁愣住,“四小姐说王爷?” “嗯。”涟卿心中忐忑。 冠之哥哥的教养一直很好,自幼家中一定要求严厉,刚才,她是靠在冠之哥哥肩上,也挽着他的手,旁人看了多半会遐想,但她确实是睡迷糊了…… 这件事,应当她去敬平王跟前解释。 原本,冠之哥哥就是因为二哥的缘故,留她在府中照顾。 而且,冠之哥哥之前就婉拒过…… 涟卿眸间微滞。 忽然想,就算她想解释,在敬平王跟前,会不会越描越黑,越让冠之哥哥难做? 陈壁叹道,“王爷从少时起就在军中,所以身上一看就有军中将领的威严在,也一直对世子觊觎厚望,所以严厉,世子对王爷很尊敬,但他们爷孙吧……?” 陈壁不知道怎么同她解释,就是…… * 就是海棠斋内,屋内一阖,陈修远上前,“爷爷。” 敬平王一面握拳咳嗽了两声,而后一本正经问起,“听说你在养媳妇?” 陈修远:“……” “涟恒的妹妹,兄妹两人路过此处,正好家中有些事,托我照看下,过两个月来接人。”陈修远如实道。 “哦,照顾得挺好。”敬平王饮茶。 陈修远头疼,“别闹,老爷子,人家小姑娘。” 敬平王这才笑起来,“好看。” 陈修远:“……” 敬平王轻叹,“我想起你祖母了……” 陈修远想死的心都有了。 敬平王再要开口,陈修远打断,“可以了,爷爷,先不说祖母,你这次怎么会提前从京中……” 敬平王也打断,“进展到哪一步了?” 陈修远恼火,“没有。” 敬平王探究,“人家不喜欢你?” 陈修远无语:“……” 敬平王又重重咳了两声,继续道,“爷爷喜欢这小丫头。” 陈修远愣住,忽然问,“为什么?” 敬平王又咳了几声,陈修远上前,“老爷子,你……” 敬平王摆摆手,回忆往事道,“我想起你太爷爷和太奶奶了,你太奶奶每次在马车上睡着,都是这么靠着你太爷爷。即便马车到了,你太奶奶没醒,你太爷爷都不会叫醒她,就让她靠着这么睡,也不让旁人吵醒……” 陈修远无语,“别乱点鸳鸯谱,她不是燕韩人。” “哦。”敬平王看他,“日后嫁来燕韩就好了。” 陈修远郑重其事,“老爷子,此事不是你想的……” 冠盖曜容华 第149节 敬平王幽幽看他,“那你今日去丽阳湖码头闹什么?” 陈修远怔住。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涟卿,西秦淮阳郡王涟商河的女儿,母亲是陶凝织,长风陶家,是长风皇后的母家,涟卿的姨母是陶皇后。”敬平王一面饮茶,一面慢慢说起,“西秦和长风那两摊浑水,小丫头不躺也好……” “别闹了,老爷子,说正事。”陈修远是有些恼了,敬平王看他,“好,你在这儿发誓,你没有旁的心思,我再不说你的事。就是我同这丫头有眼缘,我来替她物色一个夫婿……” 陈修远僵住。 敬平王看他,眸间笑意,“爷爷年纪大了,就放心不下你的事……” 陈修远奈何,“我有什么事,你放心不下的。” 敬平王叹息,“看看人家陈翎,儿子都会叫父皇了。” 陈修远:“……” * 书斋的房门打开,陈壁迎上前,正好见一脸无奈的陈修远出来。 身后,是敬平王的叹息声,“你姑奶奶还说你最像太爷爷,你太爷爷哪有你这么不开窍?” 陈壁瞪大了眼睛,好像又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事情。 果真,陈修远瞪他。 他赶紧道,“那个,那个就是,刚才四小姐让我来看看,世子从书斋出来了没?” 陈修远没有搭理他,径直出了苑中,陈壁赶紧跟上。 “老爷子嘴硬,找人问问,是不是旧疾犯了。”陈修远沉声。 “知道了。”陈壁赶紧去做。 去涟卿苑落的一路,陈修远都没说话,老爷子不会好端端地乱说这些有的没的话…… 尤其是,一直提起奶奶,还有太爷爷和太奶奶。 要找刘叔问清楚。 思绪间,正好到了涟卿苑中的外阁间处,见涟卿端着茶盏发呆,听到脚步声,涟卿抬眸,看到是他。 “冠之哥哥。”涟卿放下茶杯。 陈修远温声道,“阿卿,陪老爷子一道用顿饭吧,也正式见见爷爷。” “好。”涟卿轻声。 是应当正式见见敬平王,就不会有误会了。 陈修远又看她,“爷爷他……” 陈修远叹气,“他说什么,你都听着就好了,他喜欢家中热闹。” 涟卿:“……” * 涟卿终于领会到,喜欢家中热闹的意思了。 涟卿看着自己面前满满一碗,堆积成小山的菜,转眸看向陈修远。 她是听着就好,但好像,碗里快装不下了…… 涟卿眼巴巴看他。 陈修远朝老爷子道,“人家哪里吃得了那么多?” 敬平王自然而然,“你帮忙呀!” 涟卿:“……” 陈修远:“……” 第096章 醋 “家中几个兄弟姐妹呀?”散步消食的时候,敬平王问起。 涟卿应道,“三个,我有两个哥哥,一个温和儒雅,一个活泼好动。” 敬平王笑道,“爹娘会偏心吗?” 涟卿略微迟疑,没有第一时间应声,敬平王看她,她轻声道,“我大哥,其实,不是爹娘亲生的,但是爹娘从未偏心过。要说偏心,爹娘会偏心我多些。” 涟卿说完,嘴角微微勾了勾。 敬平王也跟着笑起来,“冠之同你说了吗?我们家也是女儿金贵。” 涟卿想起陈修远说起妹妹过世了…… 敬平王会这么说,一定很疼孙女,她在想怎么说才不会让老人家伤心。 敬平王又道,“我想起幼时家中的事了。” “嗯?”涟卿意外。 虽然知晓敬平王是特意支开冠之哥哥,想同她说说话,认识她,兴许,也是想从言辞里探究她,但她没想到敬平王会同她说起家事,还是幼时的家事…… “冠之同你说起过他太爷爷吗?”敬平王温声。 涟卿点头,“敬平王,陈倏。” 敬平王眼前一亮,“你知晓冠之的太爷爷?” 陈修远不会告诉她陈倏这个名字。 只能是她自己知晓的。 涟卿颔首,“我看了些有关燕韩的书,不少都会提起敬平王陈倏。冠之哥哥是告诉过我太爷爷的事,还有不少是从书上看到的。同冠之哥哥说起的联想到一起,就觉得,很神奇……” 敬平王眸间笑意,“说来听听。” 涟卿知无不言。 …… 看着在府中长廊并肩散步的老爷子和涟卿,陈修远有些无奈。 老爷子是特意支开他的,想同涟卿单独说话。 他当然不担心涟卿。 他是担心老爷子。 少时在关边,老爷子就在刀口上舔过血,而后半生戎马,即便是谭进和刘青峰两人加一处都难以匹敌。 二爷爷过世,燕韩先后两任帝王,都是爷爷在辅佐。 爷爷深谙朝中手段,朝中什么样的事情,他都游刃有余。 爷爷在,就是陈翎的底气。 之前先帝托孤病逝,陈翎登基,国中并非没有起过波澜,陈翎登基的前三月,爷爷日日都在京中,也每日都在早朝出现。 陈翎是有天子之气。 但陈翎背后有敬平王府,才能稳坐天子之位。 爷爷老了,从前战场上带下来的一身伤到如今都成了旧疾,可习惯了坚韧,总让人看到的都是力挽狂澜的一面,却从不让人看到被旧疾缠身时的模样。 他知晓,刘叔知晓。 所以这一趟爷爷突然从京中回万州,他才担心。 以老爷子的脾气,泰山崩而不改脸色,他心底似压了一块沉石般,隐隐有些透不过气来…… 眼见老爷子同涟卿走在一处,虽然慢,脸上却有笑意,陈修远问起,“找到刘叔了吗?” 陈壁应道,“打听过了,子君大人还在路上,还要十余日才能到万州,不知道什么缘故,王爷让子君大人留后在京,好像是说,见谭进。” “谭进?”陈修远皱眉。 谭进骁勇善战,如今已经是谭王了。 但谭进怕爷爷,也一直尊敬爷爷。 用爷爷的话说,谭进此人,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不能轻易动。一动,就一定是釜底抽薪。 谭进一直效忠天子,从陈翎的祖父起,就一直信赖谭进。 谭进救过陈翎祖父三次,两次都是九死一生,带着半条命回来,尤其是巴尔交战的几次,说是谭进抗下的燕韩也不为过。 谭进受封异性王,朝中和军中都没有异议。 谭进也一直是三朝老臣。 刘叔见谭进,是爷爷的意思。 陈修远脑海中飞快思虑着,有些话,爷爷不好同谭进说,借刘叔的口说…… 爷爷在安排朝中的事情了。 陈修远皱眉,目光再次落在老爷子身上。 …… 苑中,涟卿扶敬平王在亭中落座。 其实这一趟,两人散步消食不短时间了,涟卿都觉得有些累了,正好可以歇一歇。 有侍女端了茶水上前,涟卿知晓是敬平王还想同她说会儿话,涟卿仔细听着,刚才正说到冠之哥哥的姑奶奶,也就是敬平王的妹妹身上。 “我家中和你家中很像,就四海一个女儿,她同阿翎的祖父是龙凤胎,但她先出生一些时候,所以是姐姐,就叫四海,阿翎的祖父晚出生一些,是弟弟,叫升平。虽然我同升平一个是哥哥,一个是弟弟,但在我们家中,四海就是掌上明珠,尤其是我爹,最疼这个女儿。” 涟卿笑起来,“冠之哥哥是说起过,陈家女儿金贵。” 敬平王笑起来,而后又叹道,“早两年,四海过世了,阿婉也过世了,府中已经很久没有女儿了,所以你安心在这里,想呆多久呆多久,同爷爷说说话,不用见外,就当,爷爷想她们了,你多陪陪爷爷……” 涟卿其实余光瞥到陈修远在远远看她,涟卿微楞,敬平王笑了笑,涟卿不解。 冠盖曜容华 第150节 敬平王笑道,“不想改口叫爷爷吗?” 涟卿诧异:“……” 敬平王轻声,“我们家冠之不好吗?” 涟卿微微顿了顿,还是如实道,“冠之哥哥,他,他很好,他同我哥哥是同窗,他答应过我哥哥照顾我。他同我说过,他会一直拿我当妹妹,也同我说了很多了话。” 涟卿一面说,眼中依稀泛起氤氲,“冠之哥哥,他人很好。” 敬平王看她。 她微微垂眸,而后才又抬眸看他,嘴角微微牵了牵。 小姑娘的心思,敬平王自然见过不少。 敬平王笑道,“那还是可以叫爷爷……” 涟卿看他。 敬平王温和道,“和那个臭小子没关系。” 涟卿:“……” “回去歇着吧,你二哥才从长风回来,还有段时日,每日陪爷爷看看书,下下棋?”敬平王看她。 涟卿点头,“好。” “真的,叫爷爷吗?”涟卿再次问起。 敬平王笑开,“嗯,爷爷没开玩笑。” 涟卿轻声,也有些不习惯,“爷爷……” 敬平王看着她,良久,才又恢复温和笑意,“已经很久没听到,有小姑娘的声音叫我爷爷了……” 涟卿知晓他是想起孙女了。 “不早了,回去歇着吧,明日,晨间,陪爷爷去爬山,能起得来吗?”敬平王问起。 涟卿弯眸,“能,我在家中就常陪爹娘爬山,明日陪爷爷去。” “好。”敬平王起身。 涟卿也跟着起身。 涟卿送敬平王一段,正好到苑门口,陈修远也在。 陈修远看他,他也看向陈修远,“明日阿卿陪我去爬山,你就别去了。” 陈修远:“……” 陈修远恼火,“老爷子,你自己喜欢爬山,带人家做什么?爬山有什么意思?” 老爷子看向陈修远,“你问问阿卿,阿卿在家中是不是喜欢爬山?” “是不是,阿卿?”敬平王问起。 陈修远看向涟卿,涟卿点头,“是,明日我陪爷爷爬山。” 陈修远:“……” 爷爷? 爬山? 两个词语都让他错愕。 * 翌日,当有人死皮赖脸出现在马车上的时候,敬平王嫌弃,“你来做什么?” “爬山啊。”陈修远看他,“我这不也喜欢爬山吗?” 敬平王轻叹,“从小到大,我怎么不知道你喜欢爬山的?” 陈修远看了看涟卿,又看了看他,尽量平静道,“我是你孙子,你喜欢爬山,我当然也喜欢爬山……刻在骨子里的。” “哦。”敬平王似恍然大悟。 陈修远勉强笑了笑,他不跟来,不跟来,老爷子这里免不了什么幺蛾子。 敬平王又道,“那一会儿,你出去骑马。” 陈修远看他:“……” 陈修远愣住,“什么意思?” 涟卿也不明白何意。 敬平王笑道,“我今日约了阿卿,也约了一帆的孙子,没预留你的位置。” 陈修远礼貌笑了笑,终于明白了,老爷子打得什么注意。 涟卿也诧异,还有别人? 所以,爷爷让陈修远下马车,骑马去? 敬平王又看向涟卿,好似特意解释一般,“一帆是爷爷的旧部,他孙子叫眠舟,之前在万州,时常陪我爬山,同他爬山有意思,爷爷今日叫了他一道,昨日你应当也见过。” 陈修远,→_→ 涟卿对上号,“是,杜眠舟?” 敬平王欣喜,“你有印象?” 涟卿点头。 陈修远知晓老爷子是故意的! 昨日在码头最彬彬有礼,且殷勤的,就是杜眠舟! 敬平王又同涟卿说了一会儿杜眠舟的事,譬如,从小在学堂就出类拔萃,而且礼数周全,相貌堂堂,是万州城中的青年俊杰。 涟卿虽然觉得听爷爷说起这些有些奇怪,但昨日同爷爷散步聊天好些时候,她多少知晓了些爷爷的性子,爷爷不会真闲到乱点姻缘,是真的喜欢身边有年轻人在…… 稍许,敬平王又看向陈修远,“你怎么还在?” 陈修远环臂,“腿疼,起不了马,只能坐马车,让杜眠舟骑马去吧。” 敬平王叹道,“那你腿疼,跟来爬山最什么?” 陈修远:“!!!” 涟卿忍不住笑出声来。 陈修远脸上挂不住,“老爷子,可以了,你一把年纪了,爬山我不放心。” 话音刚落,马车缓缓停下,应当是到城门口了。 侍卫撩起帘栊,“王爷,杜公子到了。” 陈修远恼火! 杜眠舟上了马车,逐次拱手,“王爷,世子,四小姐……” “来,眠舟,坐这里。”敬平王热忱。 目光看得位置,是在他和涟卿指尖,杜眠舟心中高兴,刚准备上前,就听陈修远朝涟卿道,“坐过去些。” 涟卿:“……” 涟卿只得坐到敬平王身侧,陈修远坐在她身边,最后,留了离涟卿最远,靠门口的一个位置给杜眠舟。 杜眠舟:“……” 杜眠舟粉饰太平笑了笑。 陈修远没看他。 “走吧。”陈修远吩咐了声。 闻声,陈壁上前,朝原来的侍卫使了眼色,侍卫被挤走,陈壁驾马车,陈修远好似嗓子不舒服一般,轻咳两声。 马车刚刚驶离,杜眠舟正着急殷勤同敬平王和涟卿说着话,忽然间,马车一个颠簸,敬平王原本就常年在军中,警醒有,身手也有,一把扶住马车。 涟卿就在陈修远身侧,陈修远伸手握住她的手。 马车颠簸的时候,她被带的撞在他身侧,但没有从他身旁跌出去。 而坐在马车口的杜眠舟,伴随着一声尖叫声,整个人飞出了马车…… 敬平王:→_→ 陈修远:←_← 涟卿全然没看到他们爷孙两人的表情交流,只是惊住:“……” 陈修远一脸平静朝着马车外,不满道,“陈壁,你会不会驾车?” 第097章 开屏 不管陈壁会不会驾车,再上马车之后,杜眠舟全程握紧了马车的扶手,无论说话还是没说话,一双手都没有松开,脸色也有些紧张。 早前风度翩翩的模样是没了,还剩了战战兢兢在,之前的青年才俊属性,大打折扣,但还是坚持在马车中没走。 陈修远‘善意’问起,“要不要紧?还能爬山吗?” 杜眠舟深吸一口气,坚持道,“可以的。” “哦。”陈修远意味深长看了看他,然后又看向敬平王,“有眠舟陪着登山,我也放心了。” 马车中,不认真听,都听不出来是反话,但因为说的风淡云轻,温和儒雅,一点违和都没有。 涟卿还是头一次见他除了同二哥开玩笑之外,一本正经的损人。 他好像,很不喜欢杜眠舟…… 甚至,涟卿心底隐隐觉得,方才杜眠舟被颠出马车外,不是因为陈壁不会驾车,是陈壁太会驾车了。 这一段时日在敬平王府,陈修远忙府中事情的时候,一直是陈壁同她一处,她觉得,陈壁没什么不会的…… 包括,把人颠出马车。 冠盖曜容华 第151节 这段时日,一直同冠之哥哥一处,好像也慢慢熟悉他了。 冠之哥哥不喜欢杜眠舟同爷爷一处,他刚才都这么问过了,杜眠舟还坚持要同爷爷去爬山…… 涟卿心中唏嘘。 转眸看向陈修远时,又想起好像今日有敬平王在,他的注意力大都在敬平王和杜眠舟上,几乎没怎么看过她。 除却,刚才马车忽然颠簸,他握住她的手,也牢牢揽着她…… 但没同她说话。 反正,总之就是,原本今日是出来登山的,但从马车驶出敬平王府起,气氛就有些怪怪的。 马车从城中去往山脚要一个时辰左右。 中途停下来一次,在路上的凉茶铺子歇脚。 下了马车的杜眠舟终于恢复了昔日的风度翩翩,文采飞扬,大有言辞间樯橹灰飞烟灭之势…… 敬平王一幅‘欣赏’青年才俊的模样,陈修远也‘耐性’听着,低头饮着茶,没有打断。 敬平王太了解自己孙子。 这臭小子方才就将人从马车上扔下去过,眼下还能这么耐性听着,实属不对劲儿…… 再看涟卿这处,开始的时候还真在认真听着杜眠舟说着去各处的经历,听着听着,脸上就带着笑意,就在敬平王看陈修远的时候,涟卿实在没忍住,笑出声来,杜眠舟愣住,场面一时有些尴尬,涟卿歉意咳嗽两声,说这两日嗓子有些不舒服。 杜眠舟尴尬笑笑,不好说什么,又不好说什么,只能一面看了看涟卿,一面看了看敬平王,粉饰太平得笑了笑。 陈修远此时才慢悠悠开口,“眠舟刚才是说去过繁芜,在繁芜呆过一段时间吧?” 杜眠舟愣了愣,“额,是……” 杜眠舟不知道何意,但这一路陈修远都板着个脸,尤其是在这里饮茶小歇的时候,几乎没怎么说过话,就安静听着,忽然这么开口,有些让他心慌。 陈修远看向涟卿,“繁芜盛产什么?” 涟卿默契,“孔雀。” 陈修远又看向杜眠舟,“眠舟去繁芜游历过,见过孔雀吗?” “呃,那个,见过的……”杜眠舟悻悻开口。 陈修远继续慢悠悠道,“眠舟,只有公孔雀才开屏,我还没听过母孔雀会开屏的……” 陈修远言罢,礼貌笑了笑。 杜眠舟愣住:“……” 也忽然会意,为什么当时涟卿会笑出声来了,杜眠舟脸上顿时挂不住,原本是想在涟卿和敬平王跟前侧面烘托自己游历的地方多,见多识广,好些,他也是一知半解,有猜的,也有想当然的,可,真的只有公孔雀才开屏吗? 杜眠舟额头有些冒汗,但还是笑道,“去得地方太多,记混了,可能见书上这么说过……” 见多识广不行了,读书多总行了吧。 陈修远又看向涟卿,“《历山游记》里,我记得有一段是写孔雀的,还有印象吗?” 涟卿知晓陈修远是在讽刺杜眠舟不懂装懂,夸夸其谈,但还是忍着笑意,应道,“有,公子齐说,公孔雀在求偶,或是遇到惊吓的时候会开屏,和人一样,还自诩为公孔雀,后来一直有人说公子齐这一段是反讽,但我觉得不是……” “哦,那是什么?”陈修远笑着问起。 涟卿笑道,“我觉得这是一本少年游记,公子齐是和心上人一起在外游历,然后每日游历之后,都会把当日所见所闻写下来,这一段,应当是写给心上人看的,自嘲公孔雀,实则是在诉说倾慕,所以才会说同人一样,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的趣事。” “也是。”陈修远笑,“旁人听不懂。” 陈修远放下茶杯,继续幽幽道,“还会附庸风雅,望文生义。” 陈修远和涟卿说话时,杜眠舟脸上就一阵红一阵白的,敬平王倒是津津有味听他两人说话,多说点…… 果真,陈修远又道,“方才眠舟提起的《五元记》……” 杜眠舟心里一咯噔,他,他方才是提起过,就带了一嘴,显示自己博学多才,但不是吧,《五元记》这么偏门…… 陈修远一面说话,他心里一面吊到了嗓子眼儿,就怕他…… 但怕什么,来什么,陈修远果真看向他,“《五元记》中,眠舟你印象最深刻的一段是什么?” “呃,嗯?”杜眠舟脸都绿了。 当着敬平王和涟卿的面,他当然不好不开口,但,他确实没读过《五元记》,杜眠舟呵呵笑了两声,窘迫道,“今日,见了敬平王,世子,和四小姐,紧张,一时有些,有些紧张记不住了……” 眼见陈修远又要开口,杜眠舟顿住,真的猜不到他下一句又要往哪里说,如临大敌,也喉间轻咽。 但陈修远是看向涟卿的,明显温和,“小时候你读《五元记》,同永建怎么说的?” 永建是涟恒的字。 陈修远一提起,涟卿就笑,“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哦,有道理。”陈修远赞叹一声,再没说过话。 杜眠舟脸色一红,早前还能撑下去的表情,眼下再也撑不过去,这次是在敬平王和世子跟前丢人丢到家了,还不如四小姐小时候,这…… 杜眠舟丧气。 端起茶杯饮茶,再不像早前那么健谈。 倒是陈修远会不时同涟卿说话,说的都是些古书典籍,也都不曾刻意,信手拈来,杜眠舟越听越觉得方才丢人丢大了,涟卿看得书,应当比他全家都多,刚才还在卖弄,也亏得世子打断,否则,还不知要怎么贻笑大方…… 这一路,几人还是一道爬山。 只是陈修远和涟卿一左一右跟在敬平王身侧,杜眠舟开始是想插话,发现插不上话,到后来,索性觉得觉得自己有些多余,心中不免唏嘘…… 涟卿口中一直唤敬平王爷爷,敬平王也待涟卿亲厚,同孙女一般,今日怎么看,都是敬平王想在万州城内替涟卿物色青年才俊,而世子,应当是来把关的。 可他自己没接住。 这次,如果再不补救,就算是彻底在敬平王和四小姐跟前除名了…… 原本,敬平王第一个想到他,应当是中意他的。 他这个时候,如果再不做什么,倒是真让敬平王失望了,也让家中失望了。 杜眠舟心中轻叹,原本也想到放弃,可临到下山的时候,又忽然想到亡羊补牢,为时不晚,总比坐以待毙强。 杜眠舟再次上前,“四小姐,今日我……” 陈壁想死的心都有了,消消停停的不好吗? 是刚才没摔出毛病,还是看不到旁人还有一尊煞神? 还上杆子往跟前送。 果真,陈壁脸上的表情还未敛去,就见陈修远转眸看他。 是是是,他大人有大量,已经给过他机会了,是有人自己非要削尖了脑袋往前送…… 最后,杜眠舟在下山的路上踩滑,接连滚了好远,幸好被陈壁‘眼疾手快’拎住,提醒道,“杜公子,下山路上,可得小心呀!就是这要真出什么事儿,可怎么办?” 杜眠舟是被吓懵了,赶紧道谢,“多谢陈侍卫。” 陈壁叹道,“不用谢,举手之劳而已,自己多留意啊。” “是是是!”杜眠舟才发现背后惊出一身冷汗。 陈壁松开他的时候,他脚下一软,也不知道是吓得,还是刚才撞得,反正,就是当着敬平王和涟卿的面又滚了下去。 陈壁皱眉,一脸爱莫能助的模样。 涟卿心中担心,不会有事吧? 敬平王看向陈修远,陈修远一脸我舒坦了的模样…… 等回万州城的路上,杜眠舟说什么都不肯再同他们一辆马车,因为今日实在太丢人,而且他屁股也疼,实在没办法再一路坐马车回去。已经让人给家中送信了,稍后就会有马车来,他能躺回去,也能舒服些。 回万州的马车上,陈修远继续一脸我很舒坦的模样看向敬平王。 敬平王笑着看向涟卿,“手上还有《历山游记》的书吗?我也想看看。” 涟卿点头,“有,前两日,跟冠之哥哥一道去书局了一趟,正好有一本。” 陈修远目光落在老爷子身上,老爷子笑道,“公孔雀开屏是挺有意思的,舒坦得很。” 陈修远恼火看他:“……” * 往后的几日,时间仿佛过得很快。 每日都能收到涟恒的消息,知晓涟恒平安,敬平王和陈修远每日也有事情在忙,闲暇的时候,涟卿会陪着老爷子一道看书,下棋,也会去各处郊游。 可但凡有其他世家子弟在,有人总会风尘仆仆出现…… 涟卿看他:“……” 陈修远淡声,“总不能一直让你陪着,我这个做孙子的不陪。” 涟卿笑了笑,陈修远目光微怔。 不知是不是老爷子的话有毒,还是他魔怔的时间越来越多,五月初,端阳节,是一年中最热的一日。 万州龙舟会,敬平王府要盛装出席。 涟卿换上端阳龙舟会的衣裳,他转身的时候,整个人目光都有些挪不动。 娉婷婀娜,颜若舜华,唇若蔻丹…… 纤腰处,可盈盈一握。 “世子……”陈壁提醒。 陈修远瞪他一眼,收回目光。 涟卿上前,他平静问起,“爷爷呢?” “爷爷说不太舒服,让我们先去。”涟卿应声。 敬平王府总要有人出席,那早些回来看老爷子,“走吧。” 他就马车处,撩起帘栊,扶涟卿上去,但刚巧,涟卿同他说话,没踩稳,他是可以避开,或是握住她的手臂,但不知道是不是先前的印象太过深刻,他伸手握住她腰间,涟卿诧异。 他淡声,“没事吧?” 涟卿摇头。 他的手才从她腰间松开,“走吧。” 冠盖曜容华 第152节 涟卿没多想,先上了马车,陈修远在马车下短暂停留,手中的方才的柔软,似盈盈一握,又似春燕掠过心中…… 第098章 理智与喜欢 去龙舟赛的马车上,陈修远一直看着窗外,没怎么说话。 端午炎热,一路上,车窗都是撩起的,但风吹到马车内,也带着端阳特有的火辣热意。 涟卿一向怕热,也最容易出汗。因为今日要盛装出席,所以眼下在马车内即便开窗通着风,她额头都布着细汗,也有汗珠凝在颈间和鼻尖。 马车中没有旁人,涟卿一直用画扇摇着风,但还是止不住热意,就似火气是从地底下持续窜上来的一般。而陈修远在,她又不好将衣领松开。 西秦国中的夏日不像燕韩这般炎热,她也从未在端阳这一日穿这么隆重的衣裳,所以闷热难当里,隐隐有些透不过气。 眼下还没到龙舟赛的地方,涟卿在心中打起了退堂鼓,可这里是燕韩,万州…… 思绪间,身侧的陈修远忽然开口,“停车。” 涟卿微讶。 马车也缓缓停了下来。 陈修远轻声道,“阿卿,先回去吧。” 涟卿意外。 陈修远见她额头细汗,脖颈和鼻尖都是汗水,知晓她怕热。眼下还是在马车上,方才他就一直掀开帘栊透风,稍后等到龙舟赛时,要在观礼台中,周围用纱帘隔断,更没有风。 “我有些不放心爷爷,你替我照看着老爷子,等这边龙舟会结束我就回来。”他说得合情合理,分毫没提及旁的。 涟卿应好。 陈修远起身,撩起帘栊,同马车外的陈壁的道,“送阿卿回府。” 陈壁愣愣应是。 马车掉头,马车上,涟卿看着陈修远同身边几骑骑马往龙舟会去。 马车中忽然只剩她一人,这里离龙舟会其实已经很近了,回府反倒有些时候,还不会有旁人来,涟卿稍稍将衣领松开些。 忽然间凉快了很多…… 她手中就是画扇,若是马车突然停下也能遮挡。 回府的一路,涟卿舒服多了。 这里的端阳太热了…… 想到今日还要喝雄黄酒,吃粽子,身上的燥意好像又不知从何处窜了起来。 只是忽然间,涟卿目光又愣住。 冠之哥哥刚才其实不是让她回去陪爷爷,而是见她热得喘不过气来,不让她去了? 涟卿愣住,修长的羽睫轻轻眨了眨,越发觉得是了…… 而陈修远同身侧几骑一道打马朝龙舟赛去,脑海中都是刚才涟卿的模样。 燕韩的夏日是要比西秦热很多,龙舟赛那处更是热火朝天,他是见涟卿热得有些烦闷发慌。但他不开口,她不好意思自己提不想去了。 他让她回去的时候,他明显见她眼中一舒。 马蹄飞溅,往龙舟赛去。 他脑海中都是方才,她额间挂着细汗,脸色微红,脖颈和鼻尖都挂着汗,慵懒又怕热的模样。 无论是早前他握住她腰间的时候,还是方才她靠着马车微微喘息的时候,都让他有些不敢看她…… 更不想,旁人这个时候看她。 他也是男子,他知道旁人会有什么念头。 冠之哥哥…… 想起她的声音,他喉间轻咽,心底不知何处窜出的燥热,让人越加烦躁。 * “丫头,你怎么回来了?”敬平王意外。 这些时日的相处,敬平王口中的称呼已经从阿卿变成丫头。 听冠之哥哥说,早前敬平王就是唤阿婉丫头的。 阿婉是冠之哥哥的妹妹。 阿婉去世后,敬平王第一次这么唤旁人。 她知晓,敬平王是拿她当自己的孙女在照看,应当,也从她身上看到了阿婉的影子。 涟卿应道,“冠之哥哥让我回来陪爷爷,他不放心爷爷一个人在府中,怕爷爷烦闷。” 涟卿说完笑了笑。 苑中很热,但书斋内置了冰,凉爽舒适,涟卿陪着敬平王在书斋中下棋。 “是吗?”敬平王也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知道同自己没多大关系,是臭小子心疼涟卿,知晓涟卿怕热…… “燕韩国中怎么过端阳的?”敬平王又问起。 涟卿同敬平王说起端阳前后几日的安排,因为说起的都是家中熟悉的事,言辞间都是温馨。 敬平王喜欢同她说话。 人老了就总喜欢回忆过去。 涟卿口中的爹娘和两个哥哥,还有家中的片段,总能让他想起爹娘和弟弟妹妹还在的时候,也和涟卿口中的家中一样,温馨而和睦…… 只是时间过得太快,如今只剩了他一个。 涟卿说的话,能让他想起许多愿意想起的事,这本身就是一种愉悦…… 他喜欢同涟卿一处。 …… 又下了两局棋,涟卿扶敬平王去了书斋二楼。 书斋二楼早前涟卿并未来过,同陈修远在一处的时候,陈修远一直也只在一楼同她一道看书。 她一直以为海棠斋的二楼都是书册,但今日同敬平王一道上了二楼,才知道二楼这么宽的地方,放的是沙盘。 燕韩和临近诸国的沙盘。 涟卿眼中惊讶,也又好奇上前。 旁人许是看这些没有太大感触,但她读了很多书,书中提到的很多地方都能在沙盘上找到对应。 虽然她早前也看过地图,但从未见过有人将地图上的东西这么直观得做在沙盘当中,实在震撼,也惊喜。 看着一个个熟悉的地名出现在广阔的沙盘上,好似脑海里的东西都瞬间变得立体而生动。 《历山游记》所走的线路,是苍月京中至南边的沿线。 沙盘上,甚至有形象的山脉。 《西出记》,是长风的鸿胪寺官吏编纂,讲得是从长风京中出发,经巴尔,燕韩,羌亚一线,至西域的见闻。 还有《南顺书画一览》,讲得是历朝历代的时间中,南顺书画大家的足迹,有的是陆路,有的是乘船,还有迄今都珍藏在各地的名画是在何处创作的,等等等等,好似都能在沙盘上看到端倪。 敬平王看她看得入神,而且眼睛和手都在并用着,没有打扰她…… 不少人都来过二楼书斋这处,除了赞叹,惊叹,往往没了下文,涟卿是第一个,目光和脚步都跟着沙盘在走的人。 时间不知不觉过得很快,就似脑海中一本本书册中各自割裂的段落都在眼前的沙盘前慢慢拼凑,融合起来,成了清晰的脉络。 历史的演变,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兴衰,好像都在沙盘上变得清晰。 还有气候的变化,人口的迁徙,都让很多事情从偶然变成必然。放在一个更广阔的视角去看,都成了合情合理。 一时间,好像脑海中看过的书,书中的人都活了过来,成为实实在在,有迹可循。 …… 等涟卿回过神来,才想起原本是陪爷爷来看沙盘的,方才好像自己一人看了许久。 “爷爷……”涟卿歉意。 敬平王笑道,“这是我父亲在的时候做的。” 陈倏? 涟卿意外。 似是想起早前的事,敬平王一时感慨,上前看着沙盘,沉声道,“我记得那时候我还小,晋帝让心腹带了书信来万州,要同当时的敬平侯府划南北而治,那时候父亲在这幅沙盘面前站了许久,最后寻了母亲来,说他想向晋帝称臣……” “丫头你看,燕韩的周围有西秦,羌亚,巴尔,诸国环伺,再远,有苍月,长风,南顺,虎视眈眈。父亲是可以称帝,与晋帝平分天下,划南北而治,守望相助。但若干年后呢,燕韩一分为二,再难有能力与周围匹敌,只能走向没落……” 敬平王俯身,双手撑在两侧,“父亲做的决定,换了燕韩几十年的太平安定,休养生息,如今也是一样……冠之是敬平王世子,他有登顶帝台的傲骨和才能,但燕韩要兴,就只能有一个天子。” 涟卿惊讶。她不知道,为什么敬平王要说这些给她听,但方才敬平王口中的每一句都不应当被冠之哥哥以外的任何一个人听到。 而且,这番话,敬平王应当已经同冠之哥哥说起过了。 敬平王转眸看她,“丫头。” “爷爷,你不应该同我说这些。”涟卿如实道。 敬平王笑道,“冠之同我说起过,你对我父亲的论断。” 涟卿轻叹,“只是瞎说的,一叶障目,怎么得见泰山?” 敬平王双手覆在身后,“丫头,你喜欢冠之吗?” 涟卿僵住。 敬平王笑道,“爷爷问,喜欢,还是不喜欢?” 涟卿脸色微红。 “爷爷知道了。”敬平王笑了笑。 冠盖曜容华 第153节 涟卿连忙开口,“爷爷,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冠之哥哥他一直拿我当妹妹,我觉得眼下就很好,不想有变动。冠之哥哥,他很好,我觉得他值得更好的。” ——小尾巴这么聪明,值得最好的。 她也一样。 敬平王笑了笑,“用饭吧。” “陈壁,让人问问冠之什么时候回来。”敬平王言罢,不是陈壁的声音,是陈修远的声音在楼梯处响起,“回来了。” “刚刚好。”敬平王一语双关。 陈修远看他。 涟卿耳后都红了,不知道方才爷爷说的,他是不是都听见了…… 端阳节,要饮雄黄酒。 晌午时,涟卿同敬平王,陈修远一道用饭。 敬平王问起龙舟赛的事,陈修远言简意赅,没怎么提。 祖孙两人饮酒,敬平王让涟卿一道,陈修远制止,“雄黄酒,太冲人了,换成果子酒。” 侍女照做。 敬平王悠悠道,“你还没问阿卿,你怎么丫头不想喝雄黄酒?” 陈修远指尖微滞,转眸看她。 涟卿轻声,“我喝果子酒。” 陈修远:→_→ 敬平王:←_← 老爷子应当是很久没家中的人这么用过饭了,酒杯中一杯接着一杯,陈修远看他,“悠着点。” 敬平王笑道,“难得今天高兴,来,丫头,陪爷爷喝一杯。” 陈修远无语。 涟卿看了看他,也轻声道,“爷爷,您喝太多了。” 不知为何,陈修远心里舒坦。 许是涟卿同他站在一处。 敬平王叹道,“丫头,别被他淫威吓倒,爷爷在呢!” 敬平王和陈修远两人,没有一刻不在怼对方,陈修远果真接道,“行了,老爷子,知道你厉害了,晚些再喝。” 陈修远说完,涟卿连忙做他的狗腿子,将老爷子的杯子收起来。 敬平王:“……” 陈修远这次嘴角微微牵了牵,但等看到敬平王脸上的表情时,又收起笑意 …… 这一段饭吃了能有一个多时辰,到最后,敬平王喝醉了。 涟卿同陈修远一道扶他回了屋中,涟卿拿了毛巾给爷爷擦脸,陈修远坐在老爷子床边,看了看老爷子,又看了看她。 涟卿轻声道,“以后还是别让爷爷喝那么多了,年纪大了,怎么都遭罪。有时候我爹贪杯,我娘就会凶他,他一直最听我娘的。可爷爷这里,只能听你的……” 涟卿一面给爷爷擦脸,一面说着话,没留意陈修远在看她。 他陪着老爷子喝了不少。 刘叔告诉过他老爷子的病情,也说起过为什么老爷子着急回万州,老爷子是回来见他的…… 所以,老爷子想喝,就让他喝吧,难得他开心。 这些时日,这些事情藏在心里,其实压得他心中难受。 但爷爷年事高了,操心的事也实在太多。 他其实心里一直忐忑,不知道什么…… 包括今日饮酒,也包括老爷子一直在念叨涟卿的事,他知道老爷子是放心不下他。 他也没有一刻心中安宁过。 却在这个时候,他坐在床榻边,一面看着躬身的涟卿,一面听着她说起淮阳郡王和王妃的事,心中莫名踏实与安宁…… 就像,就像不是他一人,在面对这些。 面对和老爷子最后的一段时日。 等涟卿说完,转眸看他,才见他应当一直在看她,没有移目,而眸间,隐约有氤氲在。 “冠之哥哥?”涟卿诧异。 好像,是头一次见他这样…… 陈修远移开目光,沉声道,“我没事,你回去吧,我陪老爷子待会儿。” 涟卿没动弹。 陈修远看她,涟卿略微蹙眉,“冠之哥哥,怎么了?” “没事。”他低声,“就是想起以前的时候,我爹娘过世早,我是老爷子带大的……” 涟卿能猜得出来。 他们爷孙两人动不动就拌嘴,却其实亲厚。 敬平王这一趟回万州,但诸事都是陈修远在做,但除了忙敬平王府和万州的事,陈修远绝大多数的时间都同老爷子在一处。 斗嘴也好,下棋也好,散步也好,莫名和谐,都莫名默契…… 她其实聪明。 陈修远方才的表情,还有近段时日在府中出入的大夫,其实她能猜到些许端倪。 涟卿看了看他,又道,“我不回去了,一会儿爷爷醒了,说不定还想摸叶子牌。” 陈修远目光没从她眸间离开,但也没开口。 涟卿继续道,“我去案几那边坐会儿,一会儿爷爷醒了,再叫我?” 他颔首。 涟卿虽然没喝雄黄酒,但果子酒其实喝了不少。 在家中,爹娘和哥哥在,都不会让她多喝,换作平日在家里之外的地方,她也不会多喝,但因为这里是敬平王府,而且是爷爷和冠之哥哥,她所以多喝了几杯,不,应当是好几杯。 原本,她是想在案几这处趴着看会儿书的,但好似端阳节的时候,有些闷热,人容易困。 手中翻着翻着书册,变成了单手托腮,再翻着翻着,变成了趴在案几上睡着了。 夏日炎炎,即便窗户通着风,陈修远去看她的时候,额头也都是汗。 “阿卿。”他唤了声。 她应当是喝多了,也睡熟了 这里就在屏风后,来回过堂风吹着,很久就会伤风。 方才用饭的地方是在他苑中,刚才扶着老爷子,老爷子喝多了,走不远,就在他苑中的西暖阁躺下的。 眼下,他想让她回苑中踏实睡着,但叫了几声,发现不常喝酒的人,喝多了叫不醒。 他喉间轻叹,她睡这处不合适,但他抱她回苑中更不合适,西暖阁是通到他屋中的,平日里,不会有人去他屋中。 她一会儿应当也醒了。 “阿卿,去我屋中睡会儿。”他说了声,对方没醒。 他俯身,但贴近她的时候,他心跳倏然漏了一拍——什么时候,已经这么好看了,而且,越来越好看…… 他摒弃脑海中的杂念,抱她起身。 而她明明睡着了,却似下意识怕摔倒,伸手揽上他后颈。 他愣住。 她许是也不舒服,再次将头靠在他怀中,将手从他后颈处拿下来,改成双手环紧他腰间,然后再往他怀中贴近些…… 他不由想起之前在马车上的时候。 如果不是爷爷忽然出现…… 他和她,其实也亲近。 和小时候不一样的亲近。 床榻上,他放下她,但又见发髻插了珠钗,又伸手替她取下。秀发如墨划过他指尖,勾起心底说不出的念头,撩人心扉。 他也想起今日马车上,她额头,鼻尖,和脖颈处都是细汗,脸颊上也是两抹绯红…… 冠之哥哥。 他微怔,很快反应过来,是酒意作祟。 酒意下,他一直看着她。 他不是不想和她亲近,他有刻意回避的时候,也有嫉妒的时候,但他仍然要清醒,而且比旁人更清醒。 涟卿要回西秦,她也应当要回西秦,留在父母身边。 她不应该留在燕韩。 他的身份特殊,是敬平王世子,也是日后的敬平王。 他同陈翎之间的关系微妙,燕韩同西秦之间的关系更微妙,他如果求娶她,牵涉的利益太多…… 他不是不喜欢她,是不能。 在他没有想清楚所有背后的关系和利益之前,他需要克制。 他是对她有特殊的好感。 这种好感是喜欢。 但他对她的喜欢,不会凌驾于理性之上…… 冠盖曜容华 第154节 他也清楚她对他的吸引与日俱增,但更清楚,眼下尚能脱身。 他不想等到不能脱身的时候。 他松手,想起身,但她环住他腰间的手没有松开。 他眸间漆黑而黯沉,似心头的欲.望与理性克制交织。 他想起两人在书斋安静看书,各不相扰,却怡然舒服;他也想起在书局替她拿书的时候,她伸手,他能够到,她看他的时候;还有在苑中,夜空星辰下,他靠在春亭的石柱上同她说话,她环膝听着的时候;还有那日马车上,她靠在他肩头,双手环上他隔壁,安心靠着他的时候;还有方才,她俯身替爷爷擦着脸,却温婉平和同他说起爹娘的时候…… 那种平静,安宁,默契和喜欢,都冲击着心中。 她睡着了。 不会知道。 他醒着,但酒意上头。 他应该,或许,永远不会告诉她,他俯身,如蜻蜓点水般,吻上她唇间,微微阖眸。 * 涟卿醒的时候,快近黄昏了。 醒来的时候有些懵,好些时候才反应过来,这里不是她屋中。 果子酒饮多了也头疼,她隐约记起早前是送爷爷回了他苑中的西暖阁,那眼下,是在他屋中? 涟卿赶紧起身,周围的陈设,是同陈修远的喜好想通。 俯身穿鞋,心猿意马,是他抱她来的? 涟卿脸红,起身时,也看到枕头一侧的珠钗…… 等撩起帘栊,去到西暖阁的时候,西暖阁中已经没人,苑中有说话声传来。 涟卿去了苑中,是见陈修远和老爷子在苑中暖亭中说着话。 陈修远背对着她,老爷子见到她,“丫头,醒了?” 陈修远顿了顿,没有转头,没有看她,而是端起茶盏,淡然饮茶,似是什么事情都未发生过…… 涟卿在他身侧落座,一旁,有侍女上前奉茶。 “这是?”她浅尝了口,觉得味道有些奇怪,敬平王笑道,“解酒茶。” 涟卿看了看他,又看向陈修远,“我没事。” 陈修远看她,欲言又止,涟卿尽收眼底。 一侧,陈壁快步上前,“王爷,子君大人到了。” 涟卿知晓陈壁口中的子君大人,就是刘子君,陈修远口中的刘叔,也是敬平王的心腹。 敬平王起身,“我去见见子君。” 陈修远颔首。 待得敬平王离开,陈修远又从袖间拿出信封递给涟卿,淡声道,“涟恒已经在苍月回燕韩的路上,一路顺利。下月初应当就会到万州,小尾巴,你该回西秦了……” 涟卿看他。 他也看她…… 第099章 融化 涟卿记得第一次同陈修远还有二哥在西秦逛夜市时,她走在中间,他们两人在街上追逐打闹的场景。 也记得第一次同陈修远在燕韩逛夜市,他尽地主之谊,告诉她哪家的莲藕粉好吃,哪家的灯笼好看,哪家腊月时候的做的腊八粥好喝…… 他说的每一处地方,他都带她去过。 都有两人一处的印迹。 她还打趣说,她好像用两个月吃遍了万州城。彼时他眸间的笑意似四月暖春里,柔和的柳絮…… 尽管,她很早就知道,在他眼里,她永远都是小时候的小尾巴,也只能只小尾巴,只是小时候的亲近,所以与他而言,她与旁人不一样,但又不会与旁人全然不一样。 她有刻意回避偷偷喜欢他,但她在万州城,她度过了一段最好的时光。 闲适看书,江边听曲。 同他对弈的时候,她会光明正大偷他棋子,他只是笑。 去书局的时候,但凡她要踮起脚尖去够的东西,他总会从身后取了给她…… 两人时常在万州城的接道上散步,会在街边吃糖葫芦,她会吃完,他回回克制,只尝一口。 也会在街尾的小摊铺吃酸辣粉。 她其实特别喜欢加麻加辣加酸的酸辣粉,但她知道陈修远平日一口辣的都不吃,所以去吃酸辣粉的时候,她总是要不辣的,或是微微微微辣的,老板娘听到微微微微辣的时候,忍不住笑,世子和四小姐一样?微微微微辣? 涟卿看他。 他垂眸笑了笑,同老板娘道,“去做吧。” 四月天的黄昏后,好几次,两人吃了一肚子酸辣粉,在晚风里散步回府。 其实她都记不得说了些什么,但每一次都好像还没散步够,就回了府中。 她有时候想,就这么一直偷偷喜欢一个人也挺好…… 可有时候也会忘。 她在长大,她偷偷喜欢的人,也会从早前的翩翩少年到成熟稳重,悄悄把心事藏在眉间,不让旁人知晓…… 四月的时候,敬平王府中忽然忙碌起来。 陈修远大多数的时间都在议事厅见敬平王府的幕僚,她有时候会做解暑的酸梅汤让陈壁送去。 她做的酸梅汤加入了娘亲的特制秘方,口味很独特,她一直觉得别的地方喝到的都没有这个味道好喝解暑。 虽然挂了陈卿的名义,但她在万州官吏面前能不露面的就尽量不露面,都是陈壁帮忙跑腿。 陈壁回来说,“四小姐,世子说好喝!” 好喝,就是没有让她别做的意思…… 那时候,她每日都会做了酸梅汤,让陈壁跑腿,陈壁每次回来说,世子喝完了,她有时候会让陈壁再送。 做酸梅汤,在府中书斋里看书,和余珊珊去城中各处玩,偶尔也会在花苑的躺椅上看书,有时候打盹儿,脸上扣本书册,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 书册掉地上…… 他也拾起地上的书册,替她盖上薄薄一层披风,她醒的时候,会看他,不说话,假装自己睡懵了,还没醒。有时候他会看她很久,有时候,会同她笑,睡够了? 她记得他喜欢吃的菜,喜欢喝的茶,也记得他怼人时候,一脸风轻云淡,彬彬有礼。 但也记得他因为她同世家子弟游船同她置气。 置气,就是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说话,但事后,仍旧温和,风淡云轻…… 她从小就喜欢他,偷偷喜欢。 她明明佯装很好,但她不知道他怎么会猜到,她也听出他话里的温和,婉拒,和怕她难过的小心翼翼…… 但她还是喜欢他呀。 从小时候到现在。 如同珍藏在心底的枝芽,偷偷护着,不让旁人知晓,却依旧会花满枝芽…… 只是如今的她,比以前更懂刻意保持距离和隐藏自己的心思,不让他为难,也不让自己难过。 只是这一趟回西秦,就应当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是真的很喜欢他呀。 像春和景明的午后,在暖亭看他煮茶,云淡风轻,又有鸟语花香。 她,舍不得他。 很舍不得他…… 但再舍不得的梦。 也要醒了。 * 并肩走在万州城东市的街道上,夜色降临,华灯初上,屋檐下流转的光晕温和而昏黄。 老爷子要吃礼记的红焖羊肉,涟卿去买,涟卿知晓他的喜好,上次陪老爷子来的时候,老爷子说了一堆要吃的不要吃的,最后谁都没记住,她记住了。 难得今日老爷子胃口好,说想吃红焖羊肉了。 涟卿去买,陈修远想同她一道。 不知是不是晨间那句“涟恒已经在苍月回燕韩的路上了,下月初应当就会到万州,小尾巴,你该回西秦了”,就像刻在心头一样,是不是就会想到…… 从礼记回来,还是路过常去的那家糖葫芦铺子。 “要吃吗?”他还是笑着问她。 她点头,笑道,“要!” 只要能不让他看出端倪,她怎么都好,譬如,像眼下一般,若无事,又夹杂着欢喜。 他笑了笑。 但破天荒,她头一次见到他吃完了整整一串糖葫芦,又吃了一串。 她看他,他温和道,“就忽然想吃糖了,走吧,小尾巴。” 他看了看她,她起身时,他莫名伸手牵了她。 回府的路上,清风晚照。 陈修远同她说,“永建怎么还不成亲?” 她笑道,“他说姚君姐姐还在征战,他等姚君姐姐征战回来,就让爹爹去提亲。” 陈修远也笑,“等他大婚,我就去西秦看他。” 冠盖曜容华 第155节 涟卿眸间微滞,而后唇畔一抹笑意,是啊,在西秦,还能见到他…… 只是哥哥大婚,他应当也大婚了吧。 能配上他的人,一定很好。 她忽然只是很想知道,特别想知道…… 一定是男才女貌,一对璧人,世上无双。 “阿卿。”他忽然开口。 她转眸看他,眸间还有刚才莫名涌上的氤氲,他尽收眼底,但两人都佯装不察。 “还想吃酸辣粉吗?”他忽然问起。 “想。”她轻声。 “走吧。” 街尾的老板娘已经许久没有见到他俩,“世子和四小姐许久没来了。” “府中事忙。”他言简意赅,但不敷衍。 陈修远对万州城的百姓都友善,万州城的百姓也是真心待他,虽然会开他玩笑,说打趣的话,但她永远记得,他同这里的人像邻里一样。 她也是…… “两份微微微微辣。”老板娘记得。 陈修远更正,“加麻加辣加酸。” 嗯?老板娘以为听错。 陈修远笑道,“去做吧。” 老板娘愣愣应好。 “冠之哥哥,你要吃这么辣吗?”涟卿看他。 他笑道,“陪我这么多次,这次我陪你。” 她愣住。 忽然知晓,原来从一开始他就知道。 酸辣粉端上来,涟卿是下意识就觉得很想吃,她太想念这个味道了;而陈修远这里,皱了皱眉头,还是吃了一口,呛到,又吃了一口。 “冠之哥哥。”她轻声。 他笑着看她,感悟道,“不会吃辣,会错过很多吧!” 涟卿没说话。 他咳嗽两声,然后端起一侧的茶水,他教养一贯很好,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牛饮,是真的辣到了。 老板娘吓坏了,赶紧上前,“世子!要没事吧,不要酸梅汤!” 他脱口而出,“不用了,我不是很喜欢喝酸的。” 涟卿看他。 他似是忽然也想起什么,抬眸看她。 四目相视,两人都愣住,而后,他低头重新又尝了一口,没有再说旁的。 她心底好似有什么东西,在一点一点,捂不住的心慌…… 因为来吃冰糖葫芦和酸辣粉,所以让陈壁先将红焖羊肉送回去给厨房,老爷子大热天忽然要吃羊肉,厨房也措手不及。 “小尾巴,隔两日去云山吧,上次不是说,想去云山看日出?”他看她。 她羽睫轻轻眨了眨,温声道,“好啊!” “去看日出,是不是晚上也要在?”她问起,“那爷爷会不会担心?” 他淡声道,“你同我一处,他不担心。” 涟卿刚要开口说什么,陈修远转眸看向前方。 前方好似有一骑快马扬鞭朝着这处而来,连周遭许多摊贩都冲撞了。 万州城是属敬平王府管辖,没人敢在路上这样公然大肆冲撞,至少涟卿在万州城的这两三月,从未见到过…… 骏马疾驰而来,陈修远下意识伸手让她到身后。 但等对方离近,陈修远眉头拢紧。 陈壁? 陈壁神色慌张,连马蹄都未听闻,就跃身下马,脸色都是白的,“世子,老爷子昏倒了,让人叫大夫了,但一直都没醒……” 陈壁说完,整个人都还沉浸在慌张中。 涟卿僵住。 再转眸,只见陈修远早就双目通红,跃身上马,朝敬平王府打马而去。 爷爷,他…… 涟卿指尖攥紧,眼底浮起碎莹。 * “世子,老爷子年事高了,身上都是早前在战场上留下的旧伤,在京中的时候就旧疾复发过一次,能撑到眼下,是因为老爷子记挂世子……” 涟卿到屋外的时候,正好听到屏风后,刘子君同陈修远说到这句。 “世子,大夫刚才来看过了,世子尽早给宫中书信,请天子来见老爷子最后一面吧。” 涟卿伸手捂住唇间,屏风后,是她从未听过的陈修远黯沉的声音,“让陈壁送信,让陈翎来万州一趟。” “是。”刘子君拱手。 去到屏风前,正好见到涟卿,遂又拱手,“四小姐。” “子君大人……”涟卿轻声。 目光落在床榻前的那道身影上,好似心底深处,有什么在一点点,一点点得融化,接不住地融化…… 第100章 陪伴 身后的脚步声响起,陈修远没有转头。她的脚步声他很熟悉,一听就知晓是她。 涟卿在他身后驻足,没有再上前。 她想,无论他眼下什么模样,他没转头看她,应当都不想她看见…… 方才在屏风后,她原本是想离开的。 但子君大人正好出来,唤了一声“四小姐”,她知道再躲开并无意义。 涟卿上前,但也点到为止,特意在他身后驻足,轻声道,“冠之哥哥,我来看看爷爷。” 他如果让她上前,她就上前;他如果不想,就会让他自己静静,这样她也好借故离开。 良久,陈修远才出声,“嗯。” 涟卿从他身前经过,没有在他跟前停留,径直去了床头处,见爷爷安静躺在床榻上。 分明,早些时候还好好的。 说要吃红焖羊肉…… 上次在礼记吃的红焖羊肉,她记得爷爷的所有喜好。 加什么不加什么,还有临时起意在粘料里加了香醋,然后说回味无穷,只是感叹,都记不住了,下次吃不到这种味道了,她还想着告诉他,她都记得…… 但眼下,她和冠之哥哥不过就是出去片刻。 从黄昏到入夜,怎么就忽然这样了…… 涟卿眸间微滞,想起爷爷平日里对她的照顾,又忽然觉得世事无常,参杂了说不清的情绪在其中。 “冠之哥哥,爷爷他会……”她试图安慰,他沉声道,“刘叔同我说过了,老爷子在京中时就旧疾复发,病倒过,但一直让人瞒着我,他回万州,是想同我一处。” 涟卿诧异。 “刘叔给我看过太医的书信了……”陈修远眼眶再次猩红,“我能陪他的时间不多了。” 涟卿掌心攥紧。 他一直都是知道的…… 明知道会有这一天,却在煎熬和焦灼中,盼着这一天尽可能迟得到来。 但没有办法。 也毫无办法。 “我没有办法,阿卿。”他声音沙哑而干涸,就似一个困在荒漠戈壁里,明知道没有水源,还在南辕北辙的人。 “我没有办法……”他双手掐入掌心。 涟卿噤声。 …… 接下来十余日,涟卿一直陪着他,守在老爷子身旁。 万州的大夫每日都会来老爷子这里会诊,但老爷子年事高了,又一身旧伤,无论来多少大夫,说得大抵都同太医说得相仿…… 整个敬平王府,乃至整个燕韩,都因为敬平王的病倒陷入沉寂和暗潮涌动中。 每日,数不清的谋士,家臣频繁出入敬平王府内。 陈修远每日除了守在老爷子跟前之外,大都时间都在见这些谋士,家臣。 虽然老爷子病倒之前,府中之事就已经交待的清清楚楚,但真正到这一日,府中每个人心中都是不安的。 敬平王府是燕韩皇室的屏障,敬平王辅佐了天子的祖父,先帝,天子,是三代君主身后的底气。 如今敬平王弥留,整个燕韩国中很难不为之震动。 冠盖曜容华 第156节 山雨欲来,所有的一切都在悄然酝酿中,而所有的担子,都要从敬平王身上落到陈修远身上。 这担子从来不轻,足以压弯一个人的脊梁。 但他要扛起来。 也只能扛起来…… 一连半月,老爷子醒过一次。 那次是在晌午,涟卿在给他喂药,擦脸,忽然见他眼皮转眸,试着唤了两声,然后见他缓缓睁眼。 涟卿惊喜,“爷爷!” “阿卿……” 能出声,能清楚唤她的名字,除了轻声些,涟卿忍着激动,轻声道,“爷爷,你等等,我让去找冠之哥哥。” 老爷子点头。 涟卿起身,“陈壁,陈壁!找冠之哥哥,爷爷醒了!” 陈修远快步入内的时候,老爷子还睁眼等着他,虽然气色不好,虽然没什么精神,但见到他的时候,还是脸上挤出了一丝笑意。 “爷爷!”陈修远上前。 老爷子颔首,即便说话很难,还是开口,“阿翎来了吗?” 第一个开口问起的是陈翎,他知晓老爷子放心不下她…… “在路上了,老爷子,你要等她,不然,她这个皇位做不安稳。”陈修远淡声。 老爷子笑了笑,看向他身后的涟卿,“阿卿。” 涟卿上前,“爷爷。” 陈修远看向老爷子。 老爷子看了看陈修远,又看了看她,似是猜到陈修远的心思,最后叹道,“丫头,无论日后爷爷在不在,你想来万州的时候,就来万州……” “爷爷。”涟卿双目温润。 “可惜啊。”老爷子轻叹。 陈修远看他。 老爷子嘴角微牵,“我们这么好的阿卿,怎么不能留在……” “爷爷。”陈修远适时打断,怕他捅破最后这层,“大哥和大嫂在回来的路上了。” 听到他口中这句,老爷子明显愣了愣,然后缓缓点头,“好。” “让我歇会儿,丫头一直在照顾我也累了。”老爷子似是真乏了。 涟卿还想说什么,陈修远牵了她起身,“我们在苑中,有事叫一声。” 老爷子点头。 …… 陈修远和涟卿在苑中散步。 涟卿知晓陈修远有一个妹妹,还有一个哥哥,但很少听他提起过自己的哥哥。 今日,好像是第一次听陈修远提起。 “冠之哥哥,为什么你提起哥哥的时候,爷爷会这样?”涟卿看他,“我不知道该不该问,如果不好说,可以不用告诉我。” 陈修远低声道,“大哥出生的时候,受了闪失,一直体弱多病,常年在南顺就医,然后认识了我大嫂。大嫂是南顺人,他们成亲之后,大哥一直继续留在南顺治病,回燕韩的时间很少。老爷子是想他了……” 涟卿愣住,南顺。 陈修远继续道,“所以家中是我继承的爵位,爷爷很想大哥,但大哥回来一趟确实不易。爷爷在京中病倒的事,有意瞒了我,他怕我让他留在京中医治,他想万州了,也想我了,还想我大哥……刘叔虽然没有忤逆爷爷的意思,将我瞒了,但刘叔修书去了南顺,让大哥大嫂尽快回万州一趟,虽然未必能赶得上,但至少老爷子是高兴的。” 涟卿不知道应什么,就安静听着。 有时候,旁人需要的不是安慰,是倾听和陪伴…… 而她,在。 * 五月下午,天子亲至万州。 敬平王此时已然进入弥留,有时候连人都认不清,会对着涟卿喊阿翎,也会偶尔唤她阿婉。 起初涟卿还会解释,到后来,也不解释了。 认成谁都好。 认成谁,爷爷都高兴。 但涟卿不傻,老爷子会对着她喊阿婉,不会对着陈修远喊阿婉,是以为她是女子,陈修远是那男子。 但同理,老爷子会对着她喊阿翎。 陈翎是天子的名讳。 涟卿原本就聪明,就算再装糊涂,从老爷子的态度里也隐约觉察了不该觉察的东西。 而敬平王府,在守着这个秘密…… 天子来敬平王府的时候,涟卿跟着陈修远一道,陈翎远远看了她一眼,身侧的大监悄声道,“敬平王府的四小姐,陈卿,是宁州这支旁系的女儿,敬平王同四小姐投缘,将四小姐接来府中照顾,这段时日一直是四小姐在照看敬平王。” 大监说完,陈翎多看了她两眼。 “爷爷在等你了,走吧。”陈修远解围。 陈翎收回目光,同陈修远一道入了屋中,涟卿不好走远,就在屏风后候着。 爷爷原本也没打算什么事都瞒着她,而且爷爷同她亲厚,她又是陈家的人,此时离开,看在天子眼里都不妥当。 涟卿在屏风后稍作等候,也隐约听到屋中的声音。 ——别怕,阿翎,大爷爷去了,冠之会照顾好你的。陈家这么多孩子里,你和冠之最像你们太爷爷,大爷爷想你们太爷爷了,不是什么难过的事,只要陈家的人还在,就会一直守望相助。” ——曹之都,霍连渠,褚平舆,安允白,这四人大爷爷看过了,是可用的,要用好。但旁的人,你还要再仔细斟酌,君王不好做,但你能做好。 这是在同天子和冠之哥哥交待最后的遗嘱…… 涟卿忽然心底窝得难受。 耳旁陆续是天子和冠之哥哥的声音。 ——知晓了爷爷,我会照顾好陈翎的。 ——大爷爷…… 许是见了天子,最大的心愿得了,老爷子的时间永远停留在了这一日。 这一日,敬平王府上下一片孝衣,素缟。 陈修远跪在灵前,一连跪了三天三夜,等到第四天的时候中途晕倒,再醒来,在自己屋中,涟卿在一侧照看他。 “冠之哥哥……” 他双目无神,沉声道,“我没有爷爷了。” 第101章 风沙入眼 我没有爷爷了…… 涟卿看着他。 但除了这句话,重复了两次,陈修远再没有说话,只是目光空望着半空中出神。 涟卿也没有出声。 涟卿想起她刚来万州的时候,陈修远同她说起陈婉的事,而眼下,好像不过两月,又送走了爷爷…… 平日里,他同爷爷有多拌嘴,眼下就应当多难受。 越难受,眸间便越如一潭死水。 涟卿安静坐在他身侧,陪着他。 时光亦很安静,伴随着夜色在清风中流淌…… 两人都没有说话。 其实,也不需要说话。 但她知道,她想说的,她要说的,他都知道…… * 翌日晨间,涟卿从躺椅上醒来。 昨晚她一直陪着他,一直到很晚,什么时候睡着的,她也不知晓,但应当睡得时间不长。 陈修远替她批衣裳的时候,她醒的。 他原本动作很轻,是不想吵醒她,但她心中有惦记,睡得不踏实,他见她醒了,轻声道,“再睡会儿。” 她懵懵看他,“冠之哥哥……” 他唇畔微微牵了牵,“我没事了,睡吧。” 她看他,他再次轻声,“小尾巴,昨晚多谢你。” “我什么都没有……”她低声。 他看着她,收起脑海中一闪而过想亲上她额间的念头,温声道,“小尾巴。” 涟卿愣住。 他起身,“我让陈壁送了粥来。” 涟卿也从躺椅上坐直,“那你呢?你好几日没吃……” 他轻声笑道,“我方才喝过了。” 涟卿顿了顿,但听到这里,嘴角终于微微扬了扬。 冠盖曜容华 第157节 “我没事了,你照顾好自己,我可能没时间顾及你。大哥没来得及赶回,爷爷这里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他话音未落,她打断道,“我知道了,我去喝粥。” 他看了看她,转身时,是这几日来,头一次眸间淡淡笑意。 …… 接下来的几日,敬平王府不断有人悼念。 除了陈修远,天子也在。 天子在一侧,不是守灵,胜似守灵。 除了敬平王,国中无人再有次殊荣。 都在敬平王府,涟卿也总能遇见天子,但因为有陈修远在,天子对她不算疏远。 “怎么会从宁州来万州城?”陈翎也会问起。 她未开口,陈修远应道,“阿卿的兄长途径万州城,临时有事,让我照顾她数月。爷爷身边许久没人陪着说话了,阿卿正好在。” 陈翎看她,“还习惯吗?” 她颔首,“回陛下,习惯。” 陈翎点头,“最后这段时日,有你陪着大爷爷,大爷爷心中一定欣慰。” 陈翎也想起过世的陈婉。 “阿卿,想要什么赏赐?”陈翎看她。 涟卿没想到突如其来的一幕,陈修远应当也没想到,大爷爷于陈翎而言,尊敬不言而喻,陈翎这么做并非没有出处。 陈修远正想开口,陈翎轻声,“冠之,朕问的是阿卿,不要事事代劳。” 陈修远语塞,但又担心看向涟卿处,怕涟卿这处…… 涟卿福了福身,“爷爷苑中有颗百年槐树,阿卿想带一枚青枝回宁州。” 她熟读典册,古往今来,大凡帝王,都善猜忌。 也不会喜欢别有用心。 陈翎是天子,与陈修远同宗。 但一个为君,一个为臣。 敬平王府又在燕韩地位尊崇,如日中天,君臣之间,不会没有猜忌…… 敬平王府一脉,子嗣不算兴盛。 但她眼下的身份是宁州旁支一脉,陈修远不会无缘无故拉拢宁州旁支一脉,天子会问,便是心中有猜疑或忌惮。 衔枝而去。 是不久留,却纪念之意,不言而喻。 陈翎看了眼她,又看了眼陈修远,笑道,“你又吓唬人家了?” 陈修远奈何,“没有。” 涟卿:“……” 陈翎看了她一眼,“明日大爷爷入殓,阿卿,你随朕和冠之一道。” 嗯?涟卿意外。 陈卿是宁州旁支一脉,不应当出现在天子和陈修远身侧。 天子此意,等同于昭告天下,在天子眼中,陈卿是敬平王府一脉。 涟卿看向陈修远。 陈修远淡声道,“陛下开口,去吧。” 涟卿朝陈翎福了福身,“多谢陛下。” 陈翎颔首,而后才看向陈修远,“这一趟路上太急,没让念念跟着来,朕也不能留太久,等明日大爷爷入殓,朕就启程回京。冠之,大爷爷过世,朕也很难过,节哀顺变。何时想回京了,再入京见朕。” “好。”陈修远平静。 回灵堂的一路,都是涟卿同陈修远一路,她其实想问早前太子那句话的意思,陈修远正好开口,“陈翎的心思,不是你想的那样。” 涟卿看他。 他继续道,“她是以为你来万州城,是私下有求于爷爷,如今爷爷过世,她出面承爷爷的情,所以问你要什么赏赐。” 涟卿会意。 “不用担心,陈翎与我是关系微妙,但眼下,还不到猜忌。” “那日后呢?”涟卿看他。 陈修远驻足,温声道,“回去吧,我想再陪爷爷一晚……” 明日爷爷入殓,她知道他舍不得。 他看她,又开口道,“一起吗?” 涟卿微顿,“好。” 他眸间微松。 最后一晚,府中再没有旁人来悼念或打扰,他可以安静陪老爷子最后一程。 ——并不是天子这个位置才是最重要,爷爷希望的,是你和阿翎平安顺遂。即便爷爷不在了,你和阿翎也要守望相助。 ——冠之,从今往后,你就是敬平王,是燕韩的屏障。 ——爷爷希望有一日,燕韩安稳了,阿翎有足够的底气坐稳这天子之位,冠之,你就去做你想做的事。 ——你出生的时候,你太爷爷就说你像他。但爷爷觉得你不像,你就是你,修远…… 陈修远闭目,眼中的温润再次顺着脸颊落下。 长明灯旁,身上也披着肖麻。 陈修远泣不成声。 但除了她,不会再有旁人听到…… * “别送了,就到这里吧。”陈翎说完,又吩咐了声,“大监。” 大监拱手,朝一侧叮嘱道,“陛下起驾,快去准备。” “明年三月,朕会南巡,你要来得及回京,三月同朕一道南巡。”陈翎提起。 “好。” 陈翎看向陈卿,“阿卿,若是来京中,记得入宫见朕。” 涟卿福了福身,“是。” 目送天子仪驾出了万州城,又远远消失在眼帘尽头,陈修远才同涟卿一道折回。 灵堂已撤,苑中早前的痕迹也都打扫干净,府中的白布素缟也都摘了下来,好似一切都回到从前。 但再没有那道身影,会让他陪他一道下棋…… 今晚,才是老爷子不在府中的第一日。 也是从今晚开始,敬平王府内再也不会有老爷子的身影。 “我今晚在书斋。”陈修远是想同她说,回去吧,但临到书斋这处,却莫名改口,“同我一道吗?” 他也怕,长夜漫漫,忽然有再想起老爷子的时候。 这是他同老爷子呆过最久的地方…… “好。”涟卿轻声。 书斋中,陈修远去取书册。 涟卿用火折子点亮几处灯盏,也问起,“够了吗?” 夜里的灯若太亮,眼睛会不舒服;但太少,又晦暗不明。 “够了。”他的声音伴随着衣袖的摩挲声拂过书架。 两人似早前一样,在案几前各自看书,偶尔会说一两句话,更多的时候,书斋中安静得只有翻书声和火苗呲呲的声音。 亥时,子时,时间一点点过去,拂晓却早。 涟卿没有刻意抬眸看他,但从翻书声中就知晓他从何时开始出神…… 只是,也佯装不察。 许久过去,她余光见他许久没有动弹,才抬眸看他,见他单手撑着案几,睡着了。 一连几日,他合眼的时间不超过六个时辰。 人再累,也有极限的时候。 涟卿撑手起身,离天边泛起鱼肚白还有好些时候,她取了一侧的披风想给他披上,又怕动静太大,就现在他案几一侧落座,这样离得近,再给他披上。 但他还是醒了。 她刚想开口,他却顺势躺下,迷迷糊糊靠在她怀中。 涟卿:“……” 涟卿脸色微红,但没动弹,也不知道要怎么动弹。 很快,涟卿也才反应过来,他刚才根本没醒,是下意识…… 而眼下,怀中有均匀的呼吸声响起,涟卿忽然想,他应当很久没这么踏实入睡过了。 兴许,也不踏实,但眼下,她是不应当再动弹,让他好好阖眸。 涟卿微声,“冠之哥哥?” 怀中依旧是均匀而温和的呼吸声,她稍稍屈膝,让他睡得更安稳一些。 苑外打更声响起,离拂晓又近了些。 冠盖曜容华 第158节 她忽然希望,时间能慢些。 也希望,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夜风微澜,吹在隔档的屏风上,有簌簌风声。 她头一次,偷偷伸手,绾过他额间方才躺下时凌乱的几缕青丝,又似触到什么滚烫的东西一般,悄悄收了回来…… 她想,这一幕,她会记得很久。 久到,她也不知道的时候…… * “多谢了冠之,阿卿在你这里,我才能放心,大恩不言谢,以后有事还麻烦你~”涟恒嬉皮笑脸。 陈修远莞尔,余光看向涟卿,又叮嘱道,“上路吧,路上小心些。” 涟恒揽上他肩膀,“放心吧,我可小心了!好在这次陶家有惊无险,原本,我是想说同阿卿再去见见外祖母的,但家中忽然来信,说速回!我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这么急,路上不好再耽误了,没时间在万州同你鬼混了,下次!” 涟恒越是嘻嘻哈哈,相衬之下,一侧的涟卿就越是安静。 涟恒算道别完,又朝涟卿道,“阿卿,同冠之哥哥道别吧,我们该走了。” 涟卿才看向陈修远,陈修远也想起那日在书斋,晨间醒来时,他躺在她怀中…… “小尾巴,一路顺风。”他温声。 涟卿攥紧指尖,眼中略带氤氲,嘴角却微微扬起,“冠之哥哥,平安顺遂。” 他也笑了笑。 “走了,阿卿!”涟恒扶她上马车。 马车上,涟恒从车窗上窜出个头,“诶,陈冠之,下次你来西秦,我也准备八百骑接你。” 分明是打趣的话,他以为陈修远会跟着胡诌,却听他温声,“好啊。” 啊?好啊? 涟恒傻眼。 陈修远喉间轻咽,低声道,“路上颠簸,让马车走慢些。” “平安到了西秦,来书信。” …… 车轮声渐行渐远,陈修远看着在眼中越来越细的光影,最后消失在天色之间。 如果…… 如果,你未嫁。 陈修远垂眸,似风沙入眼。 * 马车上,涟恒叽叽喳喳似话痨一般,“哎呀,幸好你没去长风,那个鬼地方,哦,还有李裕,啧啧……” 涟卿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靠在马车一角,好像天地一色间,空荡荡的,风沙入眼。 又似黄粱一梦,醒来时,一切又回到从前。 第102章 立储 家中急事,催他二人回京。 涟恒也一脸懵不知道什么急事,但是爹娘会这么催,实属少见。 涟恒叹气,“不会是家中真出事,如果家中出事,爹娘肯定不是这个语气。” 涟恒双手抱头,靠在马车上,悠悠道,“但我敢肯定,是同京中有关!要是淮阳的事,爹娘才不会这么催。咱们淮阳郡王府偏安一隅惯了,就算轮到初一宴和中秋宴入京的年份,我们缺席,都没人吭一声,这次,肯定是比初一宴还和中秋宴还大的事……” 涟卿看他,没说话。 涟恒轻叹,“也不知道究竟什么事儿,就大哥在家中,书信里爹又不好明说,就让我们马蹄不停回西秦,路上不耽误了,说大哥在浣城等我们。” 浣城是边陲重镇,是西秦与燕韩的交界处。 到了浣城,就是西秦地界了。 涟恒想破头也没想出来到底什么事,不过回去就知道了…… 涟恒忽然坐起,“不对啊。” 涟卿看他,“什么不对?” 涟恒凑近,“你不对。” 涟卿:“……” “你从万州回来的一路都不对。”涟恒环臂,探究看她。 涟卿腻了他一眼,“无聊,你才不对呢!” 涟恒心里却顿时舒坦了,“这才对嘛,不然还以为你怎么了,失魂落魄的。我还得问问陈修远,是不是谁在万州欺负你了?” 涟恒说完,涟卿微楞,心底砰砰跳着,怕他看出端倪。 但很明显,她高估二哥了。 涟恒满脑子只有商姚君。 “也不知道这一趟回西秦,南边的仗打完了吗?是不是能见到我们家姚君了?”涟恒一脸期待。 “涟二公子,真没羞。”涟卿闭上眼睛,靠在角落里睡觉,不理他。 涟恒也不气,笑眯眯道,“和你说你也不懂,你什么时候喜欢一个人就知道了。” 涟卿微楞,想开口,但还是噤声。 涟恒又感叹道,“不过不管你懂不懂,反正,哥哥得替你把关,怎么也不能比……” 涟恒在脑海中选了一圈参照物,最后满意道,“怎么也不能比陈冠之差吧!” 涟卿微怔。 涟恒还在笑,“陈冠之这种呢,就算是勉勉强强。咱们阿卿要寻如意郎君,至少也得是陈冠之这样的。你啊,要比照比照你冠之哥哥,慢慢挑”” 涟卿无语。 涟恒继续抱头笑着。 “我女儿要嫁的人,必须年轻俊逸,相貌堂堂,人中龙凤!” “我女儿要嫁的人,必须才学在我女儿之上!” “我女儿要嫁的人,必须人品端庄,君子气度,芝兰玉树!” “我女儿要嫁的人,不能离我家太远!……” 涟恒没说完,涟卿引枕砸在他脸上,“吵死了。” 涟恒终于老实了。 涟卿刚靠上马车,准备寐会儿。 涟恒又感叹道,“诶,这么一说,除了最后一条,陈冠之都满足啊。” 涟卿再次心跳漏了一拍,没搭理他。 涟恒意.淫道,“让他入赘就解决这个难题了~” 涟卿这次连毯子都砸了,“那你记得给姚君姐姐说。” 涟恒一脸苦相,“我怕入赘人家也不要!” 涟卿恼火,真是…… 一句话都不想再说。 “别睡了,起来和我说说姚君。” “不要。” “说说陈冠之。” “不要!” “说什么都行啊,马车上好无趣。” “自己看书。” “你这都是些什么书啊?”涟恒是随意翻了两本,看的头都大了,“这么生僻,拗口!该不是陈冠之逼你看的吧?果然啊,不能让你在万州太久,陈冠之那个家伙就喜欢看这些生僻的书。阿卿,你该不是被他洗脑了吧?” 涟卿不理他。 涟恒忧心忡忡,“哥哥给你买话本子吧。” “不要。”涟卿拿手帕塞耳朵。 涟恒:“……” * 月余,涟卿和涟恒的马车终于抵达浣城。 涟宋在浣城等他们两人,“平安回来就好。” “哥,什么事啊,家里催这么急?”涟恒问起。 涟宋看了看他们,“换身衣裳再说。” 涟宋话音刚落,涟恒上前拥他,“哥,我可想你。” 涟恒轻叹,“我不信。” “真的!”涟恒一脸诚恳。 涟宋怼开他的头,他笑开,涟宋也笑开。 冠盖曜容华 第159节 等到涟卿这里,涟宋温和道,“好像又长高了?” 涟卿也上前拥他,“大哥。” 涟宋莞尔…… * “入京?挑选储君?”涟恒听涟宋说完一脸惊呆表情。 涟卿也怔住。 涟宋继续道,“天子卧病久矣,好几年没临政了,朝中之事都是魏相在照看,宫中之事也是上君在操持。病情反复,时好时坏,但大抵是向好的。但这次,听说是天子病情突然加重,接连昏迷了两三日,朝中既关心天子的病情,但也怕天子忽然……” 涟宋点到为止,涟恒和涟卿都会意。 涟宋继续道,“天子与上君膝下并无子嗣,所以朝臣请旨施压,请陛下立储,陛下就从宗亲中挑选了名册,我们三人都在名册中……” 涟卿听完,微讶,“为什么有我?” 涟恒也纳闷,“是啊,为什么有阿卿?” 涟宋看向他二人,“天子原本是女子,为什么不能挑女子做储君?” 涟宋说完,涟恒和涟卿都沉默了。 如果如此,天子挑选女子做储君的几率反而更大些。 涟宋看了看涟卿,“未必是天子。” 但更多的,涟宋欲言又止。 涟恒也忽然会意。 “真他.妈.操.蛋的世家。”涟恒恼意。 涟宋没出声。 涟卿没听明白,但明显,大哥和二哥都很恼意,她也从未见二哥这么恼意过。 奉诏入京,不能延迟。 他们从燕韩回来的,延误的时间,只能昼夜兼程赶回来。 涟卿有一次迷迷糊糊在马车里听二哥问起大哥,“让我和阿卿入京就是了,为什么,大哥你也在?” 这个话题原本就敏感,涟宋道,“上次在贯城,我同贺之同几人闹得不愉快,爹当时没说旁的,我也是后来才知晓,爹入京一趟,去找贺家讨回公道,当时还见过天子。估摸着,天子这次是不好只让你和阿卿入京。” “哥……”涟恒看他。 涟宋笑道,“我这趟,就是陪你和阿卿入京。” “谁稀罕做这个天子呢!哥不做,阿卿,我也不做,我们一家安安静静在淮阳就是!”涟恒说完,涟宋拍了拍他肩膀笑了笑,“放心吧,天子只是卖爹一个人情,告诉旁人,我也是爹娘的孩子,但实际,这储君之位同我没有关系……” 涟恒叹道,“我是淮阳郡王世子,天子跟前冒失了不好,只能装资质平庸,看不过去。” 涟宋好气好笑。 涟恒也跟着笑起来。 一侧,涟卿眨了眨眼睛,家中已经有一个二哥装资质平庸的了,她要是继续装资质平庸,兴许天子一眼就能看出来,或许还会迁怒到淮阳郡王府头上。 她不能同二哥一样。 但她想,天子同上君膝下无子女,心中肯定遗憾…… 眼下要让给旁人的储君之位,本该是天子膝下儿女的,是朝臣施压,才逼得天子在病榻上在宗亲的名册中挑选了这些名字。 所以,天子一定不喜欢就急功近利,为了这个储君之位利益熏心的人。 她不装资质平庸,装急功近利就好。 觐见天子的时候,别人都在想方设法围着天子转,在天子跟前谦虚,恭敬,诚恳,谨慎;轮到涟卿的时候,涟卿行至殿中,朝着殿上福了福身,开口便是一声“姑母”。 殿上的人抬起头来,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而殿中虽然鸦雀无声,但各自心中都在哗然,且将 ——一个旁支宗亲,就敢叫天子姑母! ——当真是为了储君之位,无所不用其极。 ——这么急功近利,天子怎么会不觉得你别有用心?肯定是一第一个出局的。 天子果真多看了她好几眼,探究道,“你是,涟卿?” 第103章 上君 涟卿延续方才的跃跃欲试与殷勤,“回姑母,是。” 除了涟宋和涟恒,周围的宗亲子弟都是鄙视的神色,天子跟前,动这些小心思,真以为天子看不出来? 小心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才是。 涟恒忍着笑意。 她才不笨,她就是不想做这个储君之位,还不能和他一样理由推脱,所以一个藏拙,一个装傻。 反正,日后天子也不会从他们淮阳王府出…… 见天子的时候衤糀,涟卿就一声一声姑母,遭了不少恨,稍后天子考众人才学的时候,众人以为涟卿要出洋相了,但谁知涟卿博古论今,对答如流…… 不少人都意外,但也随着紧张了,涟卿这是有备而来,难怪急功近利。 但也有不少人听出来了。 涟卿这是堆砌古册典籍——简言之,一通胡说,但说得流利自然,刚好能哄住其他半罐水。 果真,不少半罐水被她哄住了。 但天子未必。 天子又问起涟卿是否看了许多书,涟卿应是。 天子笑笑不说话了。 涟卿端起茶盏,眨了眨眼,应当,顺利除名了…… 天子久病,不能在外殿中久待。 午歇的时候,这些世家子弟,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也有私下议论涟卿的,“瞧她那急功近利的模样,好像储君真就是她的了一样。” “我还以为她真有真才实学呢,方才听人说起,原来是胡说了一通,牛头不对马嘴,难怪天子听完就笑了笑,没说旁的。天子跟前呀,她算是除名了,我要是她,我下午都不好意思在殿中呆着!” 哄笑声中,涟卿觉得这个提起不错。 那她就不好意思在殿中呆着就是了…… 反正问起来,就是她急于表现,但天子没说旁的,可她被人揭穿后,羞愧难当,就找个地方安静躲起来看书。 明日起,就寻个理由称病不入宫,一切都合情合理,天子也不会强求了。 就这样,涟卿带着方才在殿中,天子一人赠与的两本书册,沿着旁人可以出入的花苑,到了僻静处,远远见到期间有凉亭,又安静,正好可以在此处看书打发时间,旁人也寻不到…… 只是到的时候,才知晓这处凉亭叫浮云亭。 而浮云亭中,已经有人在看书册了。 涟卿原本是想转身,不想扰对方清静的,但对方正好端茶,抬头,目光刚好看到她这处。 涟卿顿了顿,这个时候忽然走,好像有些不好。 而洛远安也意外,浮云亭这处怎么会有人来? 想寻岁之问声,但没见岁之。 难怪,他惯来喜静,宫中的人都知晓他喜欢在浮云亭这处看书,不会有人来。 今日有世家子弟入宫见天子,他刻意避嫌没有露面,而是来此处看书,岁之不在,所以有世家子弟误入。 正好涟卿上前,“打扰了,不知大人在此处看书。” 洛远安笑了笑,叫他大人? 洛远安忽然不想看书了,“不打扰。” 涟卿很少入京,她没见他,他也没见过她。 只是在这里看了这么多年书,还是头一次有人在浮云亭这处的清净里掀起小浪花。 “大人是宫中的侍书官?”她是听闻宫中有侍书官,就是替天子念书的官吏。 不是太傅或帝师这样的角色。 她是见他衣着平常,在这样僻静的地方看书,是不想引人注目,又能在宫中行走;而且,对方温和儒雅,并无倨傲或狠戾,应当,不难相处。 涟卿说完,洛远安又笑了笑,“嗯,这里安静,别处不安静,正好在这里看书。” 涟卿轻声,“那我能不能也在这里看会儿书,不会打扰大人的?” 洛远安看了看她手中书册,这两本书册,是他给天子挑选的,一本看才学眼界,一本识人品心胸。 拿着这两本书的,都是宗亲子弟。 天子立储,宗亲中的适龄贵女名册他看过,不超过七八人。 和她年纪相仿的不超过三个 他在想她是哪一个? 这些宗亲的籍册他都看过,每个人他都有些许印象。 只是这些籍册里没有画像,他对不上,但她应当是其中生得最好看的一个。 这样出众的姿容,做不了天子。 应当是来凑数的。 他如实想。 当时天子说剩下的人,抓阄凑数的时候,确实是他抓了一把凑数。 洛远安端起茶盏,轻声道,“可以。” 冠盖曜容华 第160节 涟卿眸间明显一舒。 洛远安看了看一侧的日晷。 眼下这个时辰,应当是天子同这些储君人选在一处,天子提问考验的时候。 她怎么会在这里? 但洛远安真见她在心无旁骛得书。 书册是他选的。 他知晓很难读,也晦涩,但对方看得认真。 “什么书?”他佯装问起。 “五目记。”涟卿竖起给他看,他莞尔,“哦,那是有些难啃。” 涟卿笑而不语。 这里是宫中,自然不能妄议天子,这点规矩和常识涟卿是懂的。 眼见她会莫若深,洛远安又问,“另一本呢?” 她这才翻了翻,应了个名字。 洛远安尽收眼底,这本,看来她是压根儿都没看过,连名字都不知晓。 洛远安没戳穿。 但涟卿却叹道,“《青罗史册》,这本太少见了,拓本都少见。” 说到这里,洛远安又抬头看了看她,方才留下的形象似是在慢慢丰富着。 他好奇,“《青罗史册》你都看过?” 涟卿点头,“早前看了一些,刚才翻了翻前后,这本应当是上中下三册,陛下这次挑了下册。我记得上册说的是帝王之术,中册是宦海沉浮,下册则是民生。天子应当是想问民生民心如何与帝王之术,朝堂权势平衡……” 洛远安不由又看她一眼,“《青罗史册》的作者记得吗?” 涟卿点头,“自称五面居士,字义为五面,一面怀柔济世,一面博学多才,一面刚正不阿,一面犀利讽喻,一面返璞归真,是以,五面自居。” 涟卿说完,又道,“我觉得,这些都是后人强加的,他应当是想说自己是无冕居士。无冕可做无冕之王解,是集才华大成于一身的自傲;也可做无冕青衣之意,意思是,旁观论述,并不在朝堂之中,借以自清之意。因为《青罗史册》上中下三册,以下册民生为重,所以更倾向于后者……” 洛远安嘴角微牵,笑而不语。 但看涟卿的手,眸间有探究。 这不止是熟读《青罗史册》,还熟读了很多书册,才能信手拈来,一语中的…… 他原本是来此处清净看书的,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在这里,但他其实爱听她说起书册。 看过这么多书册,又眼界广阔的女子,很少见了…… 原本都是来看书的,他同她说了许久的话。 算聊得来。 他很久没同人这么流畅舒心得聊过天了…… 临末了,她是见离宫的时辰快到了,要着急赶回去,然后一道出宫,也起身同他道别,“还没问大人怎么称呼,今日听大人讲《青罗史册》,受益匪浅。” 洛远安还未开口,岁之刚好折回,恭敬唤了声,“上君。” 上君? 涟卿诧异看向眼前,怎么会? 眼前的人分明就是一袭素袍白衣,连一侧的都比不上。 方才,她问他可是侍书官的时候,他也没戳破…… 她为了避开天子,特意来了浮云亭这处,却和上君,聊了一下午的《青罗史册》? 涟卿微微皱眉。 她在天子跟前急功近利,又乐于表现,是不想天子喜欢她,所以天子问话题的时候,她也滔滔其谈,真假参半,她觉得应当是瞒过天子的眼睛了,却撞倒上君这处。 上君若是同天子提起…… 涟卿心中一紧。 洛远安起身,亲切道,“回去吧。” 涟卿愣愣看他,他唇畔微微勾了勾,没说旁的。 涟卿也不知道是不是虚惊一场,但正好回驿馆的时候收到卓妍的信。 问她到京中了吗? 在京中如何了。 她提笔,好像今日遇到上君了,为人温和儒雅,平易近人…… * 一连三日,每日,这些名册上的宗亲子弟都会从驿馆到宫中,同天子和朝中官吏照面,也接受挑选。 众人都觉得涟卿是在第一日急功近利受挫后,忽然想通了,转了性子,不怎么吱声了…… 最后一日,上君一道来了殿中,午歇时,正好在殿外与上君遇到。 “上君。”涟卿福了福身,这次不唤大人了。 洛远安看了看她,温和且低声道,“这么不想做储君?” 涟卿没应声,也不能应声。 洛远安笑了笑,“去吧。” * 回了驿馆,涟卿心中还似藏了事情,隐隐还是担心,此事上君会不会告诉天子? 但当日下午,就有内侍官来了驿馆,同各家自己宣召,大致意思,天子心中已有储君人选,待与几位朝中重臣商议,各位明日就可以启程回京。 涟卿这才启颜。 雨过天晴了…… 涟恒和涟卿都等不及要离京了,原本今日下午就要走的,但涟宋是说稍等一日,天子召他入宫说话。 涟恒和涟卿都嗅出了不对的意味,该不是,大哥? 第104章 辞别天子 可大哥,不是…… 涟恒和涟卿都意外。 大哥不是爹娘的孩子,涟恒和涟卿都知晓,家中也都知晓;但大哥原本是不是姓涟,涟恒和涟卿就不得而知…… 这一趟入京,是天子要从宗亲子弟中挑选储君。 大哥是知晓涟恒装才疏学浅,不入天子的眼,涟卿则是在装急功近利,不讨天子喜欢,所以大哥不能同他们两人一样,只能正正经经,硬着头皮应对这几日的事情。 因为中规中矩,所以大哥的才学确实不算这些宗亲出众的,待人处事不算老练也不算青涩,而且,淮阳郡王府虽然偏安一隅,但封地内总有些事情要人打理,涟恒又在白芷书院一带就是三年,所以这些琐事处置和大局观上,大哥不算最好,但游刃有余。 而且大哥沉稳,温和儒雅,在涟恒和涟卿看来,往那堆宗亲里一站,明眼人都能看出孰好孰坏? 更重要的是,大哥也无心于储君之位,所以不争。 但淮阳郡王去了三个人,总不能三个人都奇奇怪怪的,让人看轻淮阳郡王府,所以大哥这几日的在宫中的表现是要比他们两人好,而且好很多,也要比这些宗亲子弟中的绝大多数要好很多。 其实眼下想来,最后天子逐一召他们每个人单独觐见,每个人都问了些话,当时天子见大哥的时间是最长的…… 但涟卿也想起,其实天子见她的时间也并不短。 她那时还以为天子应当不喜欢她,但天子并未。周遭没有旁人,天子温和问起,“为什么不想做储君?” 她那时才知晓,要么是天子猜到了,要么是上君说破了,但天子会这么问她,她再辩解并无意义。 涟卿如实道,“我想,留在爹娘身边……” 天子罕见得目光微滞,而后,嘴角微微勾起,平静道,“做储君,和留在你爹娘身边并不冲突。日后,他们也并非要一直留在淮阳。” 涟卿应道,“做储君应当辛苦,但做天子更辛苦,天子日理万机,操心朝中诸事,还要与朝臣和军中博弈,尤其是明君。无论做得好不好,都有人是非,还有人觊觎皇位。爹娘即便不在身边,也肯定会忧心。天下安忧心,天下不安也忧心,我不想他们担心。” 涟卿说完这句,天子脸上的笑容逐渐淡下。 “陛下?”涟卿以为触怒了天子。 天子却低声道,“朕也想起爹娘了。” 涟卿看她。 涟卿听说过景王之乱。 当年景王逼宫,先帝和其余皇嗣皆死于宫中,只有天子幸免于难,以公主之位登基。 天子登基前,原本是最受宠爱,也是最无忧无虑的公主;登基后,却要终日应对朝中诸事,好容易朝中之事平顺,天子却病倒,操劳成疾。 涟卿没说话了。 天子也应当在回忆往事,涟卿没打断。 良久之后,天子忽然开口,“阿卿,其实朕很喜欢你唤朕姑母。” 涟卿微讶,她明明是特意的…… 天子唇畔一抹如水笑意,她怎么不清楚,却不是此意,“朕没有儿女,你这声姑母,让朕觉得不是孤家寡人。” 涟卿愣住,从未想过这一出。 天子继续道,“这么多宗亲子弟里,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叫朕姑母的人。” 涟卿如实道,“陛下,我是故意的,陛下勿怪。” 天子也没有怪她的意思,轻声道,“朕知道你聪明,知晓自己要什么,也知晓自己要怎么做。不会像旁人一样,没有自己的主见,被推着走一步,就往前走一步,不推了,就原地停下。” 涟卿看她。 今日天子同她说了许多话,应当,都不是她该听的。 冠盖曜容华 第161节 天子口中的旁人应当不是旁人,而是,她自己…… 涟卿莫名如此想。 “天子是不容易做,每一件事都要取舍。会得到很多东西,但也会失去很多东西。可于朕而言,失去的比得到的多……”天子看着她,涟卿忽然想,这番话,天子许是只同她一人说过。 看着她欲言又止的表情,天子笑了笑,“回去吧。” 涟卿听出一语双关。 是让她离开殿中,也是让她安心回淮阳的意思…… 涟卿恭敬起身,朝着天子行跪拜大礼。 天子看着她,嘴角清浅笑意。 临到离开的时候,涟卿又转身,朝着天子笑了笑,“姑母。” 天子莞尔。 涟卿再次笑了笑,然后拎起裙摆出了殿中。 屏风后,天子嘴角再次牵了牵,看着涟卿的身影,脑海中想起的都是从前的自己…… 从殿中出来,涟卿如释重负。 天子,其实同她想象的不一样,怎么说呢,既有天子威严,也有女子的温婉,还有,长辈的理解与护短…… 日后未必会再见天子了,但是,即便再见,她也不会再担心或害怕。 这一趟入京,天子和上君,都是很好的人。 …… 收起思绪,涟卿见二哥也在思忖。 储君之位,早前他们三人入京的时候,没人想过要做。所以大哥是不是爹娘亲生的儿子,其实并不重要。 爹娘说是,那就是,不用在意旁人的眼光。 但如果眼下,天子属意大哥做储君,那情况就截然不同。 如果大哥不是宗亲之后,是欺君大罪。 此事关乎皇室血脉,即便淮阳郡王这一脉是偏远,也确实是宗亲之后,但如果大哥不姓涟,那就是…… 涟卿见一惯嘻嘻哈哈的二哥,脸色也阴沉了下来。 白芷书院是临近诸国最有名的学府,二哥能去白芷书院,心思又哪里会差? 只是平日里习惯了二哥嘻嘻哈哈的模样,眼下忽然见到这样的二哥,涟卿一时有些不习惯…… 涟卿知晓他心中担心,遂也宽慰,“如果大哥并无意愿做储君,天子应当也不会勉强。” 涟恒皱眉,“不是大哥想不想做储君,如果被人推上风口浪尖,大哥连选都没得选。” 涟卿看他。 涟恒越渐拢眉,“这件事不对,从一开始就不对。国中宗亲子弟是不多,但也绝对不少,但只有我们淮阳郡王府来了三个人,你,我,大哥都来了。早前还不觉得,但从昨日大哥说天子留他在京中说话开始,我就觉得不应当,不是说天子留大哥单独说话不对,而是一开始,就不对,有人有意将淮阳郡王府推到风口浪尖上。” 涟恒说完,又忽然问起,“阿卿,在京中的这几日,有没有什么人找过你,或是你单独见过谁,谁同你说过特别的话?” 涟卿想了想,摇头,“没有,我在京中就见了卓逸和卓妍,他们兄妹两人刚好回京。之前在淮阳,关系就近,所以回京的时候正好见过面,但是平远王府应当没什么吧。” 涟卿说完,又忽然想到当日在宫中,见到上君…… 她对上君的印象很好,温尔儒雅,同他说话,让人如沐春风。 如果按二哥说的,是从一开始…… 那不应当是上君。 涟卿还是同二哥说起,“我唤天子姑母那日,晌午过后我不是没回殿中吗?我去了浮云亭那处看书,碰到过上君。我那时以为上君是宫中的侍书官,温和尔雅,又喜静,所以寻了安静之处看书。那时候正好聊到书册,说了很久的话……但那是抵京之后的事,之前没见过上君。” 涟恒还是忧心,“我先修书给爹娘,这几日,还是警醒些,见什么人说什么话都尽量谨慎。” 涟卿颔首,“嗯。” 旁的宗亲之后陆续离开了京中,涟恒和涟卿在京中等了涟宋两三日。 这两三日涟宋都在出入宫中,但也同涟恒和涟卿说起,天子见她,问了不少淮阳郡王府的事。 封地里所辖之事,确实大抵都是涟宋在替淮阳郡王照看,这两三日,除了涟宋外,还有另外两三个宗亲之后,都是些封地在偏远之地,平日里很少入京的宗亲子弟。 “天子在,上君在,魏相和几位朝臣在,但问的都是封地之事,同储君之事无关。应当是对这些封地不熟悉,趁着这些封地的宗亲子弟都在,所以问得细致。至于旁的,再没提起过,然后告诉我可以离京了。” 离京的路上涟宋同涟恒和涟卿说起。 涟宋说得轻松,听完后,兄妹两人眉间微舒,涟卿笑道,“大哥,你不知道这两日二哥担心死了。” 涟恒托腮叹道,“吓死我了,我还阴谋论,觉得谁在背后把淮阳郡王府推上了风口浪尖。” 涟恒唏嘘。 涟宋笑道,“哪有那么多事?但总算告一段落,早些回家中,爹娘肯定想你们了,正月就离京,眼下都七月下旬了,中秋也赶不上回淮阳,就我们三个在路上,等到家中就九月初了。” 涟宋说完,涟恒笑道,“我有一个提议。” 涟卿叹息,“我觉得应该不是什么好提议……” 涟宋也跟着笑起来。 涟恒不管,“我提议,我们日夜兼程,回家中过中秋!怎么样!” 涟卿继续托腮,她知道二哥是想爹娘了~ 涟宋轻叹,“好像,也不是不可以,这提议不糟……” 涟卿笑道,“夜路就夜路,回家过中秋,还能给爹娘一个惊喜!” 兄妹三人一拍即合。 马车离京中越来越远,好像京中和立储之事都远远抛在脑后,终于要回淮阳了,思乡情切,都开始想念娘亲做的菜,淮阳城中好吃的,嘻嘻哈哈,在马车中就是一路…… 八月中秋前一日,三人终于颠簸回了淮阳。 “哎哟,祖宗们,这是怎么了?”魏妈妈看见一个比一个憔悴的模样。 “快别说了,魏妈妈,让我睡会儿,日夜赶路,颠得都麻木了,我想念我的床。”涟恒感叹。 涟卿也黑眼圈都有了,“下次再也不日夜兼程了,这提议真糟!” 两人一幅狼狈模样回了家中,只有涟宋温和笑意,“想爹娘了,京中回淮阳就用了二十日。” 魏妈妈头疼,难怪…… “爹娘呢?”涟宋问起。 魏妈妈迟疑,“没想到公子小姐会赶在中秋回府,王爷和夫人外出了,还未回。” 第105章 变故 这好像还是头一次没同爹娘在一处过中秋,虽然兄妹三人都在,但又总觉得少了什么似的。 “原来爹娘不在家中,家中这么冷清,好像都不像早前的家了。”中秋团圆饭,就涟宋,涟恒和涟卿三人,涟卿感叹。 “第一年去白芷书院的时候,我也不习惯,总觉得中秋团圆,没有爹娘和大哥,还有阿卿在,不算中秋。”涟恒一面饮酒一面感叹,“早前不觉月是故乡明,真正去到别处的时候,才知晓天涯共婵娟是寄思。” 涟宋笑了笑。 爹娘不在,涟宋给他们两人夹菜。 爹娘在的时候,总是娘做这些事,然后爹乐呵呵得跟着,一家人其乐融融。 “谢谢大哥!” “谢谢大哥!” 涟卿感叹,“幸好大哥还在!” 涟恒不乐意了,“诶,阿卿,你这话说的,二哥才要伤心了,什么叫幸好大哥在,二哥不也在吗?” 涟卿笑道,“那不一样,爹娘不在,但是大哥在,就叫还有家长在,一家人还是其乐融融,只有我们两个,那就得从早吵到晚。” 涟恒凑近,“我们这叫相亲相爱的兄妹两人,再说了,从小到大,我哪回没让你!那你一苑子的书,是谁省衣节食,一本一本买给的?谁要是欺负你了,哪回不是二哥出头!好心没好报发!” “我说了一句,你怼了我三句!”涟卿伸手比划。 涟恒语塞。 涟宋低头笑开。 涟恒和涟卿继续在一旁上演拌嘴大赛,最后,还是以涟恒落败告终。 涟恒只能调转马头,给涟宋斟酒,“不和你拌嘴了!我同大哥喝团圆酒!你和果子酒~” 涟卿抗议,“我都及笄了,谁说我不可以喝酒的?” “那也不行,是吧,大哥?”涟恒挤眉弄眼。 涟卿一语戳穿,“行了,再挤,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涟恒恼火,“怎么说得这么恐怖。” 涟宋笑不可抑。 “今日中秋,百无禁忌,爹娘不在,我们三个代爹娘一起喝团圆酒。”涟宋举杯,涟恒和涟卿也都跟着举杯。 涟宋和涟恒都一口饮尽,然后涟恒就目不转睛看向涟卿,“喂喂喂,可以了可以了,辣不辣,有没有不习惯?” 涟卿放下酒杯,摇头。 涟恒刮目相看,“涟卿,你可以啊!在哪儿偷偷学的喝酒?以前都不会的。” 涟恒刚说完,忽然愣住,似是想起什么一般,诧异道,“陈冠之让你喝酒了?!” 涟卿也愣住,没出声。 不是陈修远,是,爷爷…… 端阳节的时候,爷爷让她喝杯酒,陈修远没让,但是没拗过老爷子,她也想陪爷爷喝一杯酒,不是雄黄酒,但也不是果子酒。 起初是一杯,后来又喝了一两杯…… 冠盖曜容华 第162节 是那时候学会的。 涟卿噤声。 涟恒顿时恼火,“陈冠之这个家伙,看我下次不收拾他!” 涟宋指尖微滞,温声问起,“陈冠之?是之前来家中的同窗?” 涟恒点头,“哦,是。” 涟宋又问道,“他不是燕韩人吗?” 涟卿没应声,陈修远的身份早前连二哥都没有告诉,是不方便透露,所以来西秦的时候都说家中是燕韩的茶叶商人;眼下大哥问起,她是不应当说,涟卿看向二哥。 涟恒若无其事道,“这次不是去长风看祖母吗?陶家那处遇到些岔子,带阿卿怕意外,正好经过燕韩,同陈冠之家中很近,就把阿卿留在陈家。陈家是茶叶商人,也安稳,比跟我去长风安全,所以,阿卿是留在陈家的。” 涟宋看了涟卿一眼,“那,你见过陈家其他长辈吗?” 涟卿轻声道,“见过,冠之哥哥的爷爷,还有堂弟……” 只是说完之后,又道,“那时候,还遇到冠之哥哥的爷爷过世了。” 涟宋微楞。 涟恒叹道,“唉,他爹娘早逝,一直是他爷爷一手带大的,这次他爷爷过世应该对他打击不小,换作是我,家里的担子都落在我一个人身上,我早就六神无主了……” 涟宋端起酒杯,忽然问起,“那陈冠之成亲了吗?” 涟卿僵住。 涟恒也跟着端起酒杯,“他呀,家中得让他找门当户对的,没那么不容易,家大业大的,他也没那些心思,加上他爷爷过世,这一年还得守孝,肯定成不了亲,连亲都定不了……” 涟宋若有所思,饮酒,没接话了。 涟卿也跟着饮酒,但因为出神,饮得太快,呛了一口。 涟恒递水,又拍背,“说了你不能喝酒吧。” “我是没留意……” “危险往往都发生在没留意里。” “……” 两人又开始呛呛起来,屋中又恢复了早前的嘈杂,涟宋嘴角微牵。 也因为闹腾,涟恒和涟卿两个人都有些喝醉。 涟恒是真的喝了很多,涟卿是因为喝得急,到后来,两人都晕乎乎得趴在桌子,上倒头不醒,魏妈妈叹息,“哎哟,夫人见了,得说二公子了。” 涟宋笑道,“爹娘不在,他们是想爹娘了。” 涟宋这么一说,魏妈妈才释怀了,“得亏家中还有大公子在。” “那老奴扶二公子和小姐回去歇着?”魏妈妈问。 涟宋笑道,“让他们趴会儿吧,我照看着了。” 魏妈妈应好。 等魏妈妈退了出去,涟宋坐在原处,一直看了涟恒和涟卿两人许久,一直没有动弹,双眉间略微皱紧,似是陷入沉思中。 忽然间,涟卿起身,迷迷糊糊看他,“大哥?” 他愣住,既而温和笑道,“怎么了?” 涟卿看了看他,又重新趴回桌子上,又睡了。 涟宋笑了笑。 因为刚才起身,所以一缕青丝垂在鼻尖,大抵是不舒服的,涟宋伸手,替他掠过青丝,也绾过耳发,眸间都是温和笑意,又踟蹰…… 第一个没同爹娘在一处的中秋家宴,就这么过去了。 涟卿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了。 阿芜端水给她洗漱的时候,她还有些迷迷糊糊,但也撑手起身,感叹道,“二哥又骗我,说喝多了酒,如果不喝饮酒汤,第二天起来头疼,也不头疼啊。” 阿芜轻叹,“昨晚大公子喂三小姐喝的。” “大哥?”涟卿反应过来,是了,昨晚她和二哥闹腾,大哥是没参与。 阿芜又道,“不仅三小姐,世子也是大公子喂的。” “哥哥就是哥哥。”涟卿笑着起身,一面洗漱,一面问道,“二哥起了吗?” 阿芜点头,“早起了,同大公子一道在苑中下棋呢。” “哟,真是醒酒了。”涟卿放下毛巾,在妆奁前梳妆。 阿芜上前,站在她身后,忍不住笑道,“我们家三小姐真好看,就像画中走出来的一样。” “哦,年画吗?”她打趣。 阿芜笑开。 玩笑间,魏妈妈的声音在屋外响起,“三小姐,醒了吗?” “醒了。”阿芜应声,“在梳妆了。” 魏妈妈快步入内,“三小姐,赶快去偏厅一趟,圣旨到了,是给三小姐的,大公子和世子都先去了。” 圣旨? 涟卿意外,虽然不知道圣旨的内容是什么,但她和大哥二哥是日夜兼程才赶在昨日抵达淮阳,如果这个时候来的圣旨,应当是他们刚离开京中不久就送来的。 给她的圣旨…… 涟卿想起最后一日见天子时,天子和颜悦色,也亲厚温和,不应当是不好的事。 天子单独见过每一个宗亲子弟,涟卿没有问起大哥和二哥同天子说了什么,大哥和二哥也没问起过她,所以大哥二哥并不知晓她与天子交谈的内容。 涟卿到偏厅的时候,明显见他两人脸色紧张,心中忐忑,应当都是怕圣旨的内容是同储君相关…… 来得是宫中的大监。 “三小姐。”大监是天子近前的人,大监越是客气,涟宋和涟恒就越是不安,尤其是爹娘都不在。 “三小姐,陛下给您的圣旨,接旨吧。”大监笑容可掬。 涟卿跪下,涟宋和涟恒都跟着下跪。 “淮阳郡王侄女涟卿,知书识理,聪慧敏捷,于京中相处之时日,妙语解忧,甚得朕心。着即册封为淮阳郡主,食郡主之禄,侍公主仪仗。”大监念完,阖上圣旨,“郡主,接旨吧。” 除了涟卿,淮阳郡王府中的众人都愣住。 “谢陛下。”涟卿接旨。 大监笑道,“郡主离京之后,陛下甚是思念,特意让老奴走一趟,还有,陛下赏赐之物,郡主收下谢恩。” 涟卿再次叩谢。 原本宫中的传旨太监都会在府中暂歇一日,大监的身份地位又特殊,更不会接连赶路。 但大监执意说有事要离开,并未在淮阳郡王府停留。 涟宋去送,涟恒则和涟卿一道留在府中。 “嚯,涟卿可以啊,这么多赏赐!淮阳郡主~”涟恒佯装脸红。 简直哪一件都价值连城。 涟卿没怎么看,但在一箱子书前驻足,《二十四段史说》、《明月谈》、《梦桥长谈》…… 每一本都是孤本,古册典籍。 涟卿看到木箱顶部的信笺,上面的字迹她没见过,不是天子的…… 涟卿拆信。 ——以书赠友。 涟卿忽然笑了,她知晓这箱书册是谁送的了,是上君。 这些书册都是在浮云亭的时候,她同上君提起过的,没想到上君还记得。 “呀,陛下还送你书啊,刮~目相看!”涟恒浮夸。 “是上君。”涟卿放下信笺,“上次在宫中见到上君,聊了好多古籍典册,这些应当都是孤本的拓本,很珍贵。” “行啊,那我也放心了。”涟恒眼眸一弯。 涟卿也笑着看他。 涟恒悠悠道,“天子册封郡主,上君送了一箱古册,嗯,恭喜,你与储君无缘了,这是安抚。” 涟卿也悠悠道,“你怎么没安抚啊?” 涟恒:“……” 涟恒语塞,又道,“我又不需要,你才是姑娘家!” 涟卿笑开。 涟恒也笑起来,阿卿好,他才是最高兴的那个。 稍许,涟宋回了府中。 “大哥!”“哥哥!” 涟宋上前,明显心情很好,“都公主仪驾了,这些赏赐能配得上。” 涟卿笑开。 …… 转眼九月末十月初见了,爹娘还没回来,也不知道去了哪里,魏妈妈总说是去见朋友了,可见哪个朋友,魏妈妈也不知道。 一到十月,天气陡然转凉,也到了呵气成雾的时候。 爹娘不在,大哥很忙,封地的事情都是大哥在打理,忙不过来的时候,二哥也会去帮忙。 忽然间,家中就只有涟卿一人。 虽然以前也是大哥在忙,二哥外出,但那时候爹娘都在,好像家中也没那么冷清,如今,就像只剩了她自己一个人。 她其实很不习惯…… 冠盖曜容华 第163节 她记得中秋宴的时候,爹娘不在家中,他们兄妹三人想爹娘了,但大哥淡声道,终有一日,也要与爹娘分开的。 是啊,终有一日,她也要同爹娘分开。 会舍不得吧。 涟卿在书斋中翻书。 卓妍回京了,二哥怕她在家中闷坏,又开始到处请人帮忙买书,在加上早前上君送来的一大木箱的书,她有很多书可以看。 只是在一本书册前驻足,这本书册的名字很熟悉,她在燕韩的时候读过。 当时书册放得很高,她踮起脚尖都够不上,陈修远在她身后伸手,那种一眼的默契和眼神间的温和,忽然让她想念…… 翻开书册,书册上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但燕韩的那本,被陈修远写满了批注。 看着书册的时候,好似他批注的字迹就在书册一边浮现,然后又消失不见,她才反应过来,刚才的是错觉。 就似那个藏在心底的秘密,不能同人道起,也永远不会同人道起…… 涟卿攥紧指尖。 * 等到十月末十一月初,爹娘终于回了淮阳。 “爹!娘!”涟卿和涟恒、涟宋去城外接,远远看到马车,就忍不住上前。 涟卿和涟恒是二月离京的,眼下都十一月了。 涟恒早前还去过白芷学院,半年多才回家一次,但涟卿不同,从未离开爹娘这么久过。 涟商河和陶凝织都分别与涟卿相拥。 陶凝织说,“高了。” 涟商河说,“怎么瘦了?” “爹,娘!我呢?”涟恒往爹娘跟前窜,但被涟商河扒一边去,“卿卿啊,爹爹想你了!” 涟恒:“……” 涟宋伸手拍拍涟恒肩膀,涟恒懊恼,偏心,偏心! 终于,时隔九个月,一家终于在一处吃了一段团圆饭。 有涟卿和涟恒在,叽叽喳喳说了好多去长风和燕韩路上的见闻,虽然兄妹两人拌嘴的时候有,但要是一人一句说起双簧的时候,巧舌生花,什么都能描绘得绘声绘色。 整段吃饭的时间,都是笑声。 这也是涟卿记忆中,最温馨,向往,最不想抹去的记忆…… 最想回到的时候,也是最不愿想来的梦。 …… “爹,娘……”涟卿额头都是细汗。 何妈上前,“陛下。” 但涟卿还在梦里没醒,何妈原本是想叫醒她的,但她应当不愿意醒。 一声声唤的爹娘两字,都让何妈心中动容。 是梦到爹娘了,何妈微顿,没有继续再叫她。 离天亮还有一段时日,何妈拿起手帕,轻轻给她擦了擦额头汗水,又怕吵醒她。 她没醒,只是眼角两行眼泪忽然滑下。 何妈知晓她想爹娘了。 …… 梦里,很快就从十一月初到了腊月年关。 年关前后是一年里最冷的时候。 涟卿披着厚厚的狐狸毛披风(错误示范,这是不对的~),在爹娘身边,看着涟宋和涟恒两人并排点着鞭炮,不由开始捂住耳朵。 其实,耳朵上带了厚厚的耳套。 但耳套是御寒的,捂住耳朵,鞭炮声才能小许多。 小时候起,涟卿就怕鞭炮,其实长大了,不怎么怕了,还是习惯性得躲在爹身后,伸个脑袋出来,看着哥哥们点鞭炮。 从鞭炮点燃,第一声卯时鞭炮声响起,年关开始了! 除尘,打雪仗,还偷偷把雪放二哥衣裳里,二哥冻得乱叫,但全家都维护的是她! 最后,涟恒和涟宋在做今年的除尘,爹张罗年夜饭的事,娘同她一处在苑中散步。 “去年正月及笄,一晃一整年,马上就要十六了。”母亲感叹。 “十六也是娘亲的女儿啊~”涟卿撒娇。 母亲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周遭,不远处,爹在叮嘱年夜饭的事,近处,大哥和二哥在除尘,二哥是话痨,约莫是在用嘴除尘之类的。 涟卿笑了笑。 周遭没有旁人,母亲朝她看过来,“阿卿,你也不小了,告诉娘亲,有没有自己喜欢的人?” 母亲突然这么问,她愣住。 知女莫若母,陶凝织了然。 涟卿连忙应道,“没,没有……” 陶凝织颔首,“不能说,小秘密?” 涟卿:“……” 涟卿心底砰砰跳着,“不是,就是,没有……” 陶凝织凝眸看她,“我女儿这么聪明,竟然没有心上人?” 慌乱间,涟卿急中生智,“淮阳就这么大的地方,抬头不见,低头见,都是从小认识的人,要是喜欢,小时候就喜欢了。” “哦。”陶凝织再次捕捉,“那就是,喜欢的人,不是淮阳的人。” 涟卿:“……” 陶凝织再次肯定。 “是哪里人?”陶凝织笑道,“虽然你爹总说舍不得你,一定不能找淮阳之外的女婿,但你爹比谁都清楚,整个淮阳城,除了你大哥,二哥,其他没什么好苗子,哦,卓逸算,但卓逸回京了。你总同卓妍一起,是不是为了见他?” 嗯?涟卿意外。 陶凝织继续道,“你爹呢,不好自己来问你,就让我来问声,是不是心意卓逸?虽然平远王府门第要远高于我们淮阳郡王府,但府中孩子的婚事从来都是自己做主的,也开明。你要是真是心意卓逸,你爹决定拉下他那张老练,去京中,同卓逸,还有平远王提此事,让你别担心,诸事有他,他是你坚强的后盾!” 陶凝织说完,涟卿才从错愕中回过神来,“不是!千万别,我就是同卓妍要好,和卓逸扯不上关系。” “可是卓逸生得好看,又是翩翩少年,家世显赫,人品也好,你这都不喜欢,难不成喜欢你二哥这样大大咧咧的?”陶凝织问起。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涟恒接连喷嚏,“今日也不知道怎么了,老打喷嚏!” “娘,不是。”涟卿如实道。 “哦。”陶凝织再次体会出来,“那就还是一个生得好看,翩翩少年,家世显赫,人品也显赫的人,是谁呀?还不告诉娘?” 涟卿:“……” 涟卿险些就觉得娘亲猜出来了。 陶凝织点到为止,“不过,慢慢选也行,你如今是天子亲封的淮阳郡主,什么门第也不用担心了,你的婚事,最后都得天子首肯。” 听到这里,涟卿驻足。 天子首肯? 燕韩与西秦的关系原本就微妙,那更不会首肯到燕韩敬平王府上。 换作她是天子,她也不会…… 涟卿温声道,“娘,我真没遇到喜欢的人,我就想,好好看书,做西秦第一个女大儒。” 陶凝织看她,“真的?” 她点头。 陶凝织笑道,“娘还以为你喜欢冠之这样的,娘也喜欢他这样的,做我女婿多好。” 涟卿愣住,刷的一声,耳红到了脖子处。 原本以为娘要发现了,但涟恒忽然从屋中探出头来,“可不能做女大儒!我还想当舅舅呢!” 分明是打趣话,但涟卿还是借故和涟恒打闹,脱离娘亲的视线。 很快,苑中就是涟恒嘻嘻哈哈的笑声,撵不上,撵不上,女大儒撵不上! 陶凝织头疼。 年夜饭的时候,涟恒说起她要做女大儒的事。 涟商河被一口饭噎住,一家人都吓倒,连忙给他倒水,捶背,涟商河好容易呼吸顺畅,面色缓和过来,才有打哈哈,“女大儒,很好嘛……哈哈哈,爹爹就是女大儒的爹的,啧啧,光宗耀祖,哈哈哈!就是……卿卿啊,这做女大儒,和成亲不矛盾吧,咱们就找个,愿意卿卿做女大儒的姑爷,啊,要生得好看的,人品好看的,家事好的,有才学的,在淮阳最好了……” 涟恒笑得喷饭。 涟宋也笑不可抑。 陶凝织头疼。 只有涟卿听着听着,心底忽然难过,爹爹,是世上最好的爹爹…… 年关守岁,涟卿睡不着,在长明灯前抱膝坐了一整宿。 * 翌日初一,不用入京赴生辰宴的初一,爹娘都会带一家人去临近的寺庙上香祈福。 涟卿昨晚一整晚没睡,马车上也昏昏沉沉的。到了寺庙山脚下,还困得睁不开眼。 “爹娘,大哥先去吧,我等会儿阿卿,晚些来撵你们。”涟恒留下。 “不行多睡会儿,不急啊!”临走前,涟商河还叮嘱。 冠盖曜容华 第164节 涟恒让桑瑞将马车停到僻静处,不易发现,行人往来也不会吵到她。 涟恒看着靠在马车中睡着涟卿,看了许久,“小丫头都长这么大了,二哥才舍不得你嫁人呢,除非,是陈冠之这种!” “呸呸呸!才不是他,都教你喝酒!” “反正,有哥哥在,什么都别怕,哥哥永远在!” “小阿卿~” …… 涟卿迷迷糊糊睡了很久,醒得时候,还有些懵懵的,是被涟恒摇醒的。 “二哥?”涟卿才刚出声。 涟恒伸手捂住她的嘴,轻声道,“嘘,阿卿,别出声!” 涟卿乍醒。 “出事了,跟我走。”涟恒自己都是慌乱的,还要带着身后的涟卿。 涟卿不知怎么了,但下马车的时候,见到寺庙正门都是密密麻麻的禁军,为首得道,“还有淮阳郡王府的人吗?再搜,今日一个都不能放走。” 涟卿骇然。 涟恒牵着她从小道离开,“先走!” 第106章 邵家 涟恒一直带着她从小路下山,旁的侍卫都随爹娘还有大哥到寺中了,只有桑瑞和三四人跟着。 眼下,桑瑞在前面探路,涟恒带着她,另外三四个侍卫在最后断后。 涟卿其实整个人都有些浑浑噩噩。 没怎么睡醒,脑海中还是嗡嗡一片,除了二哥让她走,别出声之外,就是方才见到寺庙大门处密密麻麻的禁军,以及听到禁军口中那句“还有淮阳郡王府的人吗?再搜,一个都不能放走。” 禁军来搜人…… 就算涟卿不知晓朝中之事,也能猜到禁军来,一定不是好事。 他们如果上前,一定会被禁军一起带走。 好容易下了山,绕开了所有禁军。 禁军虽然人多,但是对这附近不熟悉。 对这附近熟悉的是涟恒和桑瑞等人。 即便禁军发现少了人,再追上来,就算是沿着他们的路,也不会这么快跟上。大约一个半时辰开外,终于从小路道了山下,中途一刻都没停。 涟卿踩滑过几次,掌心都被树枝和碎石划出了好些口子,但是没敢吭声,怕涟恒担心,也怕在这个时候旁人还停下分心照顾她。 桑瑞折回去打探情况,涟恒和涟卿乘坐渔家的船离开了后山。 “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能让桑瑞先去打听再说。刚才一堆禁军涌上,口中说的是搜淮阳郡王府的人。我怕被一起带走,如果爹娘和大哥真的出事,那能想办法的人都没有。” 涟恒靠在船篷上,接连跑了个半时辰,又才出了变故,语气中除了疲惫,就是惊魂未定,“眼下我们还不能回家中去,禁军会来寺庙,肯定是先去家中搜过人,我们这个时候回去是自投罗网,会被一起带走。” “到底出什么事了?”涟卿抱膝。 涟恒眉头紧锁,目光空望着乌篷船顶出神,“不知道。” 涟卿也不说话了,安静得呆在船篷中,耳边都是水声和船桨声。 等到入夜,桑瑞折回。 “打听到了吗?”涟恒紧张。 桑瑞摇头,“没有,禁军口风很紧,而且,跟来的禁军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奉命行事,想查都没有端倪。” 那就一筹莫展…… 涟卿问起,“爹娘和大哥在哪里?打听到了吗?” 说到此处,桑瑞点头,“有,很奇怪,禁军这次搜人好像封锁了所有消息,所以想办法去寺庙打听的时候,寺庙里的人都根本不知道王爷,夫人和大公子被禁军带走了。” 涟卿和涟恒都意外。 “你是说,爹娘和大哥被带走了,但是无人知晓?”涟卿诧异。 桑瑞点头,“不仅如此,我担心有问题,还找人侧面去了府中打听,都不知道王爷,夫人和大公子被禁军带走了。” 怎么会…… 桑瑞继续道,“只说王爷,夫人带了几位公子小姐有事外出,可能很长一段时日才回。而所有随行去了寺庙的人,都没有回府,所以府中跟去的人都没有回来,府外又没有消息,所以府中的人都信以为真。” 涟恒和涟卿面面相觑。 桑瑞看向涟恒,“二公子,眼下我们怎么办?” 涟卿也看向涟恒。 涟恒沉声道,“我刚才一直在想这件事,淮阳不能再留,禁军一定四下在找我们,如果留下,等于自投罗网。眼下,尚不清楚禁军要把爹娘和大哥秘密押解往何处,但不知道押解去哪里,没办法救人。这件事处处隐秘,在没有弄清楚来龙去脉之前,禁军往哪里去,我们就往哪里去,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禁军不会想到我们一直跟着他们,我们反而安全。在路上,走到哪里,打听到哪里,如果……” 涟恒停下,“先歇着吧,累了一日了。” 涟卿点头。 中途借宿在途中的村落中,涟卿其实睡不着。 二哥方才欲言又止,她没有戳破。 如果禁军是回京的,这种秘密押解,恐怕是去大理寺。 大理寺是关押和审讯要犯的地方。 淮阳郡王府偏安一隅,封地所属之事不会有什么能的惊动天子的,也从未被被旁人觊觎过;如果这次是将爹娘和大哥押解回京的,淮阳郡王府恐怕被牵涉到了某些要事里。 而且是和天子有关的大事中…… 涟卿似揣了一块沉石一般,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没有担心是假的,没有慌乱也是假的。 只有不惊慌和不害怕,是做给二哥看的。 忽然间,家中遭逢变故,肩上的担子全都落在二哥身上。 在变故面前,终日嘻嘻哈哈的二哥眼下也眸间黯沉颜色,涟卿尽量不把担心写在脸上。 一路要躲避禁军的搜捕,还要避开周围人的耳目,涟卿扮作男子模样,有时是马车,有时是牛车,有时要跟着涟恒和桑瑞等人走很远,也要躲很远。 涟卿是指尖和掌心都有被划破的地方,也有手臂没留神被利器划了一条好长的口子,涟恒给她上药的时候,声音里都是嘶哑,“阿卿,都是二哥没照顾好你,二哥……” 涟卿愣住,“二哥?” 似是这些时日一直压抑在心里的东西忽然爆发,涟恒攥紧掌心,低头道,“阿卿,禁军应当是回京的,爹娘应当是被押解回京的,但是一直查不到出了什么事,没有人知道淮阳郡王府出了什么事,这次很棘手,阿卿,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涟恒指尖插入发间,几日都没有剃过胡须,也接连几夜没有合过眼,所有的情绪交织在一处,复杂而无处。 “二哥。”涟卿轻声。 “阿卿,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就是……”涟恒眼中氤氲,“我就是在想,如果是爹娘或者大哥在会怎么办?” 涟恒再次攥紧掌心,指尖咯咯作响着。 涟卿掰开他的手。 双手遮掩下,是眼底的猩红,鼻尖也红透。 涟卿低声道,“你需要睡一觉,涟恒,你熬不住的……” 涟恒看她,“我睡不着。” “睡不着解决问题吗?”涟卿问他。 涟恒愣住。 “你先好好睡一觉,说不定明日,许多事情就迎刃而解了,二哥,今日不只是你,就算换成是爹娘,是大哥,他们也会一筹莫展,不用自责。”涟卿伸手,用手怕给他擦拭眼角。 “阿卿……” “我在。” …… 涟卿看着窝在角落处睡着的涟恒,一直看了很久。 从前的二哥阳光肆意,而眼下,全部的担子都压在他自己身上,夜里也时常惊醒,然后整个人都睡不着。 他们从淮阳到这里的一路,其实早就知晓,是回京的一路。 二哥是怕她担心,所以并未告诉她。 临近京中,还没有打探到任何消息,二哥一筹莫展,也几日几夜没阖眼,因为不敢睡,也睡不着,其实已经困乏到极致。 二月初春,春寒料峭。 从正月到眼下,已经月余两月,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确切消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头,更希望,一觉醒来,发现是个梦,冗长,真实,而又永远不会再想起的梦…… * 翌日醒来,“阿卿,阿卿~” 涟卿才想起她昨晚守着二哥,靠着一侧坐着坐着什么时候睡着的自己都不知道,眼下,是被二哥推醒的。而且二哥一脸兴奋,不仅连胡须剃了,眉间都是喜色。 涟卿的瞌睡忽然间醒了,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二哥这幅模样了,她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脸,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涟恒朝她笑起来,明显阳光活泼了许多,“果然听你的没错,我睡了一觉之后,之前困惑很久的事情真的迎刃而解。阿卿!我想到哪个地方能打听到消息了!” “哪个地方?”涟卿也目露喜色。 “兵部侍郎邵泽志,邵老大人。”涟恒喜形于色,“温漫是大哥的未婚妻,邵老大人是温漫的外祖父,此事与温家,与邵家,都休戚相关。邵老大人虽然在兵部任职,但或许朝中同大哥相关的事,邵老大人是上心的,大哥毕竟是他外孙女的未婚夫,而且,以前见邵老大人的时候,邵老大人就很喜欢大哥。这次淮阳郡王府的事,说不定邵老大人知晓其中厉害关系,就算兵部并不知悉,但以邵老大人在朝中人脉关系,应当能打听一二,总比眼下像无头苍蝇乱撞一样来得好,阿卿,眼下离京中只有一日半路程,我想去邵府一趟。” 涟卿笑着点头。 不管如何,好像忽然有了方向,而且,二哥也明显比早前的要好。 “那我们是眼下就动身去京中吗?”涟卿问起。 涟恒顿了顿,温声道,“阿卿,你别去,二哥同桑瑞一道去。” 冠盖曜容华 第165节 涟卿微讶。 涟恒沉声道,“毕竟是京中,眼下京中什么情况,邵府什么情况,我们都不清楚,我和桑瑞先去一趟再说,就算有事,也容易抽身,以防万一。” 涟卿会意,但也会担心,“二哥。” 涟恒笑道,“放心吧,还有桑瑞呢,我们快去快回,你和其余的侍卫一起,在这里等我们,这里暂时安全,不会有旁人来。宽心,没人想得到我会冒险回京中,在这里等我四日,如果没有消息传来,我和桑瑞也没有回来,你同侍卫先离开,我会想办法找你。放心,二哥又不是小孩子,事不宜迟,二哥要早些出发,早去早回,我还不放心你一人在这里呢,会尽快回来的。” 涟卿说不好,但心中总是隐隐有不踏实在。 目光一直看向涟恒和桑瑞背影,总觉得漏掉了点什么。 从晨间到日落,又从日落到入夜。 第一晚的时候,涟卿还能睡得着,只是辗转反侧,睡了很久才入睡。 又是第二日晨间,到第二日黄昏,涟卿心中的不踏实开始加重。 昨日二哥太激动了,因为很久以来的一筹莫展,忽然想到了邵老大人,就似抓住了救命稻草。 她也一样…… 但转念一想,此事还是有蹊跷。 如果都有禁军来淮阳郡王府搜人了,而且也一直有人在打听她和二哥的下落,那怎么会没想到大哥的未婚妻是邵泽志邵老大人? 如果一直找不到她和二哥,会不会有人在邵府蹲守? 涟卿越想心中越清晰。 邵老大人原本就在京中,如果淮阳郡王府出事,邵老大人担心,一定会到处寻人打听大哥和淮阳郡王府的消息,他们虽然在路上,但留了侍卫在淮阳,如果有人打探到淮阳郡王府处,他们是知晓的…… 也就是说,要么邵老大人谨慎到连过问都不敢过问,怕惹祸上身;要么,邵老大人压根就想和淮阳郡王府撇清关系,所以根本不会去打听;再要么,是邵老大人也不知悉。 除了最后一条,前面两种情况,即便二哥去邵府寻人,邵家也不会施以援手…… 即便是最后一条,邵老大人知悉实情后,也未必不会是前两条的结果。 涟卿指尖攥紧,当时怎么一头热,没有静下心来想。 其实能想到的…… 第二晚,涟卿近乎彻夜未眠,应当是在临近拂晓的时候,靠在墙边睡过去了。 想来之后,这一日便过得尤其慢。 慢到每一个呼吸里,好似都藏了担心。 但京中还没有消息传来。 到第三个晚上,涟卿知晓不能再等,“白瓶,于冒,你们两人入京看看,我还是不放心二哥这处。” 白瓶和于冒为难,“三小姐,世子吩咐过,我们俩要留下保护三小姐安全,这里不同淮阳城,怕出事情。” 涟卿折中,“这样,白瓶留下和我一道,于冒,你入京一趟,见机行事,顺道打听下消息。” 白瓶和于冒两人面面相觑。 涟卿又道,“我知道你们担心我安全,但是如果真的遇到事情,留一人在和留两人在是一样的,如果白瓶一人无法周全,两人在也是一样。” 三小姐的话不无道理。 “于冒,你再替我去京中打听一件事。”涟卿说完,于冒点头,“三小姐您说。” “打听下贯城翁府,就是我爹的恩师,翁在文翁老先生府上近来可有什么大事,记得打听这处给我。”涟卿吩咐完,于冒颔首,“我知道了。” 于冒连夜往京中去。 只有白瓶一日值夜。 涟卿睡不着,握着手中的加柄匕首看着出神。 这是在万州的时候,爷爷给她的袖珍匕首。 ——这把匕首削铁如泥,丫头,收好了。爷爷是想告诉你,无论是女子还是男子,都要有保护自己的能力,至少,不能轻易屈服,抗争过。 涟卿微微垂眸, 于冒才出发,不会这么早回来。 但如果明晚二哥没回来,情况就会变得复杂而危险…… 涟卿掌心牢牢握紧。 * 第四日上,没一刻钟,涟卿都如坐针毡。 瓶子也比平日的话都更少,而且,反复在落脚处以外的地方来回打探。 涟卿从未觉得哪一日有眼下这么长过。 恨不得一睁眼就见到二哥平安回来,或者一睁眼就是天亮…… 涟卿想起爹娘,想起大哥,想起二哥,也会想起陈修远。 如果是陈修远在,他会怎么办? 在万州的时候,她在议事厅见过陈修远应对朝中之事,比厅中所有人都更沉稳冷静,也告诉过她,慌乱并没有什么用,越是慌乱,越是离危险近了,无异于火上浇油。 如果她是冠之哥哥,她应该想的是,如果二哥不能平安回来,她能做什么…… 渐渐地,涟卿静下心来。 不再花大把而冗余的时间去想二哥是不是有事,而是,如果二哥这趟有事,她应该怎么办? 眼下没有纸笔,也不可能写在纸笔上,涟卿捡起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 列出的,是一个个名字。 都是爹娘身前时常提起的名字,逐一回忆,哪些她见过,印象是什么,是不是值得信赖,等等……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涟卿列完了所有能想到的名字,还有他们相互之间的关联和利益链。 她过往从未做过这类事情,但一开始,就停不下来。 但凡这两个名字之间,有相互利益关联很深的,这两个人都不能找,相互之间商议过,很容易被另一个人左右。 她要找的,是利益链里最轻的。 旁人轻易不会觉察,即便觉察,也觉得不会牵连到其中的。 到最后,就剩了两条。 一条是长风陶家,那是娘亲的娘家,但陶家在长风,鞭长莫及。 另一条是贯城翁家,翁老先生是爹的老师,虽然走动并不如旁人频繁,但她印象很深刻,小时候爹带她去看翁老先生的时候,翁老先生同爹之间说话亲厚,这种亲厚与旁人不同,是在没有旁人的时候,但在有旁人的时候,翁老先生待父亲同待旁的学生一样。 小时候她看不明白,但眼下,才越发看得懂。 翁老先生桃李满天下,谁都不会想他会为了其中一个学生铤而走险,翁老先生这处其实是比邵老大人这处更稳妥的地方。 涟卿攥紧指尖,她早前怎么没这么仔细想过? 思忖间,日薄西山,又一日过去,二哥还没回来。 涟卿心底渐渐沉了下去,用脚将走前画的东西全部擦掉,都记在心里,不要在这里留痕迹。 如果,明日二哥再不回来…… 入夜的时候,涟卿一直是握紧匕首小寐的,接连几日,她也熬不住。 忽然间,有破门而入的声音,涟卿惊醒,颤颤拔出匕首,锋利的刀光如黑夜中的一道星辰。 “三小姐,是世子!”屋外,白瓶的声音响起。 涟卿一直悬起的心终于落下,但开门跑出时,却见白瓶和桑瑞一起肩扛着二哥,二哥身上都是血,应当是半昏死过去,桑瑞身上也都是伤。 “二哥?”涟卿眼中涌起晶莹,“二哥怎么了?” 桑瑞沉声道,“三小姐,先帮世子止血。” 涟卿才反应过来,愣愣点头。 放下涟恒,桑瑞上前撕开衣裳,触目惊心的伤口,涟卿鼻尖微红,但没有出声。 “先止血,金创药有吗?”桑瑞问起。 白瓶点头。 “呃!”许是疼痛,涟恒疼醒。 “二哥!”涟卿忍不住喉间哽咽。 涟恒是醒了,但应当是怕涟卿担心,强忍着疼痛,轻声道,“我没事,阿卿,邵泽志出卖了我……” “被说话了,世子。”桑瑞怕他激动。 “三小姐,来帮忙止血。”桑瑞说完,涟卿上前。 涟恒原本是疼醒的,但应该失血太多,嘴唇煞白,很快就又昏过去。 “白瓶,上药!”桑瑞吩咐声,白瓶利索。 从黄昏到入夜,再到第二日晨间,一整夜过去,涟卿才听到桑瑞口中那声,“应当,暂时安稳了……” 天边泛起鱼肚白,二哥的脸色也是煞白的。 “于冒呢,遇到他了吗?”涟卿问起。 桑瑞顿了顿,低声道,“于冒没了……” 涟卿一颗心沉了下去。 * 此处不能久留,白瓶和桑瑞撑船,从水路离开。 涟恒躺在船篷里,身上盖着衣裳,脸上近乎没有血色。 涟卿看着他,想起方才桑瑞同她说起的,他们去了邵家,见了邵老爷子,以为一切都顺利,但等到的,是邵老爷子叫来了禁军。但二哥之前警醒,拽了邵老爷子的孙子做人质,提前从邵府逃了出来,但受了很重的伤…… 再后来的事,桑瑞没有再说了。 涟卿也没有问起。 眼下,涟卿一直看着涟恒,也伸手,替他搓掌心,眼泪划过脸庞,但没有出声。 冠盖曜容华 第166节 “不哭了,阿卿。”涟恒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 涟卿之前在出神没有留意,眼下,朝他笑了笑,轻声道,“你好了,我就不哭了。” 涟恒看着她,“我有伤这么重吗?” 涟卿点头。 涟恒轻叹,“难怪那么疼!” 涟卿好气好笑。 涟恒也唇畔微微勾了勾。 “二哥,你好好养伤,要是缺胳膊断腿了,姚君姐姐肯定不要你了。”涟卿打趣。 涟恒懊恼,“哦,借你吉言。” 涟卿笑了,用手帕给他擦脸,“别说话了。” 涟恒缓缓敛了笑意,认真同她道,“阿卿,我从邵泽志口中听到了谋逆,余党这些字眼。” 第107章 避风处 涟恒低声,“阿卿,如果真是谋逆的罪名,那爹娘和大哥,恐怕眼下已经下到大理寺牢狱了……禁军一直在搜捕你我的踪迹,邵家明知如此,还是引我到府中,恐怕是早就与大哥划清界限,也一直等着我们自投罗网。” 涟卿看他。 涟恒不说话了,目光无神得看着远山眉黛,良久才道,“阿卿,我也不知道当去哪里,给二哥些时间……” “二哥。”涟卿开口。 涟恒看她。 涟卿低声道,“未必就没有退路了,如果真是谋逆的罪名,早就应当国中皆知了,而且还会大肆宣扬,这样才会有同党如惊弓之鸟,露出端倪和马脚,这应当才是天子想看到的,可天子,我想,陛下未必想如此。” 涟恒微怔。 涟卿继续道,“古往今来,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不少,借天子之名发号施令的也未必没有。陛下才赐封了郡主,不会后脚就让淮阳郡王府坐实谋逆罪名,至少,不应当这么草率。我在想,之前在淮阳的时候,来得虽然是禁军不假,但来得是不是天子的人未必见得。” 涟恒愣住。 涟卿轻声道,“所以,二哥,此时不应着急,也不用悲观,先把伤养好。如果爹娘和大哥都在大理寺,那只有我们两人能替他们做事,那我们就不能有事,不是吗?” 涟恒看着她。 在这种时候,反倒是涟卿比她冷静,“二哥,先把药喝了,我们从长计议。” 涟恒颔首。 乌篷船上,涟卿喂他喝完药,又同他说起,稍后到宜镇,寻个大夫包扎伤口。 涟恒应好。 他不能,让阿卿担心他啊…… 小船往宜城去,涟卿继续同他说道,“二哥,前两日我怕你出事,让于冒去京中寻你和桑瑞,还让于冒替我打听一件事。” “什么事?”涟恒问起。 “我让于冒打听翁老先生的动静。”涟卿说完,涟恒意外,“爹的老师,翁载言翁老先生?” 涟卿点头,“嗯。虽然于冒出事了,但桑瑞昨晚告诉我,于冒出事前,嘱托他一定转告我,说翁老先生的寿辰在四月底,五月初,要大肆操办,所以京中都知晓。二哥你记得吗?翁老先生是爹的恩师,每次老先生的寿辰,爹都会带我们去给老先生贺寿,在从小的记忆里,翁老先生的寿辰从来没有大肆张扬过,但这次,又不是大寿,却大肆操办……” 涟恒拢眉,“是,老先生是不会。老先生怎么了?” 涟卿低声道,“二哥,我觉得,我们应当去贯城寻翁老先生。” 涟恒诧异,“贯城?我们眼下自身难保,去贯城,不是同旁人遇到吗?” 涟卿解释,“二哥,翁老先生的寿辰是七月,为什么眼下京中就有消息?老先生这么低调的人,就算要操办寿辰不是五月六月送出消息就好吗?眼下才三月。” 涟卿说完,涟恒反应过来,“是。” 涟卿继续道,“二哥,我们从正月到三月,一路往京中,除了打探淮阳郡王府的消息,其实并没有寻爹娘的人脉帮忙,除了这次的邵家,所以,一路去除逃避禁军,其实都安全。我在想,我们能想到的,同爹娘走得近的人,旁人也能想到,所以我们去寻谁,就算不是遇到邵家这样的情况,除非对方信得过,否则也是吃闭门羹,或者像邵家一样,反咬一口。” 涟恒没说完,但清楚涟卿说的是。 但还能怎么办? 如果就凭他们两人,连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知晓,就像无头苍蝇一般…… 涟卿继续道,“二哥,所以我这两日一直在想,我们能寻到会帮忙的人,除了真正信得过之外,也要旁人想不到,这样才能避开旁人视线。我想了每一个和爹娘熟悉和亲近的人,最后想到两个。” “哪两个?”涟恒看她。 “第一个,在长风的外祖母,但外祖母在长风,鞭长莫及,远水救不了近火;第二个……”涟卿看他,“就是翁老先生。” “翁老先生?”涟恒拢眉,在脑海中搜索记忆。 “二哥你想,翁老先生人淡如菊,并没有同任何一个人走得过于亲近,往来的都是学生,爹在其中只是其一,老先生一视同仁,在旁人眼中看,爹只是老先生众多学生中的一人。所以老先生不会为了其中一个学生铤而走险;但二哥你有印象吗?爹每次都说,翁老先生是他最信任和敬佩的人,每次翁老先生都会单独见爹,说许久的话,也会提醒爹,朝中之事,即便见到几大世家架空天子,也不要插手,这有如此,淮阳郡王府才能独善其身,不止一次……” 涟恒点头,“是,是有这么回事。” 涟卿继续道,“二哥,这些话不应对轻易对外人道起,就算我们平日在家中说起这些事,爹都制止,老先生能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醒,我想,老先生对爹,应当很照顾,是当成亲近的后辈在提醒。而且,老先生能说这些话,说明他信任爹,爹也信任老先生。所以,我之前在想,旁人兴许不会,可老先生应当不会袖手旁观。而旁人也不会想到我们会去翁老先生这处。老先生桃李满天下,在朝中有不少人脉,他肯定可以打探到爹娘的消息,还有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去贯城找老先生,是稳妥的途径。” 涟恒叹道,“我不是没想过,只是,翁家和邵家不同,邵家同淮阳郡王府还是姻亲,但翁家……我是怕翁老先生受牵连。” “如果翁老先生怕受牵连,就不会这个时候放出要操办生辰宴的消息。”涟卿恕我按,涟恒顿住。 涟卿温声道,“翁老先生为什么会一反常态?因为他不知道我们踪迹,只能让我们去找他。每年生辰,老先生的学生能去的就会去,除了二哥你在白芷书院念书的纪念,我们每年都会陪爹去,听爹和老先生一道说话。如果我们听到老先生辰宴的消息,就算之前没想到找老先生帮忙,也会在听到的时候想起同爹去贯城的时候,老先生是如何同爹一道促膝长谈的,也会想到去寻他帮忙,不是吗?” 涟卿说完,涟恒也慢慢撑手坐起。 涟卿扶他,他眸间都是激动,“是,我怎么没想到!但如果我们听到生辰宴,是会想起老先生的。” 涟卿继续道,“而且老先生是七月的生辰,旁人去贺寿都会六七月去,但眼下才三月。如果我们听到消息,立刻动身往贯城去,四五月就能到贯城,会避开所有人,不会同他们照面,老先生是告诉我们早去。我想,老先生人脉广,学生众多,就算是听到的风声,也比我们能打听到的多。” 涟恒脸色才微缓,“我怎么没想到的?” 涟卿宽慰,“爹娘和大哥出事,家中的担子都在你一人身上,你哪有一日松口气过?” 涟恒温声,“走,去贯城,今日就出发去贯城。” 涟卿轻叹,“先去宜镇,把伤口包扎了。” 涟恒仿佛都有了精气神。 * 四月末五月初,涟恒和涟卿一路从京中到贯城,水路和陆路交替,也同早前一样,牛车,马车,乌篷船,什么都有。 到贯城的时候,见到翁老先生,翁老先生欣慰颔首,“好孩子,幸亏你们聪明。” 涟恒和涟卿心中都似一块沉石落下。一路从京中到贯城没哭过,却在看到翁老先生的时候哭出声来。 …… 也终于,在翁老先生这处听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虽然中途的细节,老先生也没打探清楚,但终于有了进展。 听闻是腊月前后,大理寺曾经收到密信,有人告发淮阳郡王府与景王之乱有关。 啊!涟恒和涟卿脸上都是诧异。 但老先生说话,两人即便脸上都是诧异,也没有打断,老先生继续说道,此事蹊跷,又发生在天子立下储君之后,所以,此事不论真假,不排除,更有很大可能是与立储一事有关。 有人大费周折,一心想至淮阳郡王府于死地,恐怕是猜测天子定下的储君,在淮阳郡王府之内。 涟恒和涟卿都僵住,也面面相觑,但心中都失了平静。 老先生继续道,“此事若是宣扬出去,肯定会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所以大理寺收到密信之后,便很快到了天子处。天子是想此事秘而不发,但有人推波助澜,天子骑虎难下,不得不让禁军秘密押解淮阳郡王府的人入京,但对外,此事没有透露半点风声,这是也是你们查不到消息的缘故。无论谁在挑起此事,都有自己的目的,都在相互博弈。天子责成常玉常老大人操办此事,而常老大人在操办此事后不久,就忽然病逝了……” 涟恒和涟卿倒吸一口凉气,怎么会? 老先生又道,“此事背后错综复杂,连天子都如此谨慎,一定不会简单,就怕,不是出于一家之手,却为了各自利益,推涛住浪。此事牵连甚广,但并非没有转机。就算入了大理寺牢狱,也未必不能出来,天子与朝臣的博弈在其中,皇权与世家的博弈也在其中,不会一两日,一两月,兴许不是一年半载可以解决的,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在。但此间凶险一定有,孩子,我能帮忙你们奔走,但不能以翁家的名义出面,若是出事,我没办法保全你们,明白吗?” “明白。”两人点头。 …… 这一晚,涟卿和涟恒都没睡着。 翁老先生的话简言之,其一,牵涉过广,但眼下只知起因是有人告发淮阳郡王府与景王之乱有染;其二,不止淮阳郡王府,还死了常玉常老大人,此事已经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其三,牵涉了皇权与世家之争,天子与朝臣博弈,不单单是淮阳郡王府是否谋逆的事,任何一点利益平衡,都可能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或是带淮阳郡王府走出泥潭的希望;其四,并非没有转机,但要奔走,可翁老先生背后还有翁家在,能帮忙打探消息,奔走要靠他们自己;其五,此事凶险,稍有不慎…… 但如果他们不奔走,那就是彻底寄希望在旁人身上。 怎么可能? 五月初的夏夜已经开始闷热,涟卿也好,涟恒也好,都觉得既有生出希望的喜悦,又有未知的忐忑在。 …… 翌日,涟恒很早就在苑中等涟卿,“阿卿,我同你商量件事。” 涟卿看他。 涟恒眸间都是不舍和歉意,“阿卿,翁老先生的话,我想了一个通宵,老先生说的没错,此事需要人奔走,但也危险。” “二哥,我知道风险。”涟卿应道,“我可以。” “但是我没办法同爹娘和大哥交待。”涟恒打断。 “二哥……”涟卿眼眶微红。 涟恒沉声,“阿卿,此事我和桑瑞去做。老先生这处的消息也要奔走,还有爹爹早前的熟识,旧部,都要一一试探,你昨日听到翁老先生说起过了,不是一两日,一两月,是一年半载。一旦有任何危险,二哥没办法分心照顾你,还会像上次一样,自顾不暇。如果你出事,二哥没办法同爹娘和大哥交待……” “二哥。”涟卿喉间哽咽。 涟恒认真,“阿卿,我留下来处理淮阳郡王府的事,在这之前,我送你冠之那里,他在燕韩,同西秦的纷争无关,在西秦任何一处都不会有冠之这里安稳,他会照顾好你。这边的时间不会短,但等这边的事情解决完,二哥就来接你,信二哥,二哥一定会。” 涟卿上前拥他。 他眼底猩红,“对不起,阿卿……” 第108章 阿卿 出发去燕韩的路上,马车上,涟恒一直看着自己手中的剑穗子。 他当初两只手不知扎了多少针,听了陈修远不知多少暗讽,才做好这么一对剑穗子。 冠盖曜容华 第167节 其中一个,让阿卿送给了商姚君。 另一个,留下给了自己。 但到眼下,他都没有来得及表白过。 兴许,商姚君都不知晓有他这么一个人…… 这枚剑穗子是他和商姚君唯一能扯得上关系的东西。 涟恒握在手中,看了又看,然后又塞回袖间,因为,舍不得带在佩剑上,怕丢了,也怕坏了。 涟卿假装没看见。 …… 终于,在临近燕韩的时候,涟卿见他将最舍不得的剑穗子装在了佩剑上,轻声道,“马上到燕韩了,你不在,二哥得把剑穗子带上。” 涟卿知晓这是寄托。 人最怕的,是没希望,也没有寄托。 涟恒反复看了看这枚剑穗子,刚挂上,他好像就觉得沾了灰,吹了吹,拂了拂,又生出想取下来收回去的冲动。 但最后,还是忍住。 “真不该这样,偷偷喜欢一个人,畏首畏尾……”涟恒忽然感叹,“这次如果平安,我就去军中找姚君,告诉她,我偷偷喜欢了她好久。就算会被她打断腿我也去。” 涟卿忍俊。 这好似是从贯城离开后,兄妹两人头一次相视而笑。 而且笑了很久。 “阿卿,你有偷偷喜欢的人,没有告诉二哥吗?”涟恒忽然问起。 涟卿看了看他,笑而不语。 涟恒恼火,“还真有啊~” 涟卿没说话,只是继续笑。 涟恒也不看剑穗子了,而是温和看她,“等二哥接你回西秦,你偷偷喜欢谁,二哥就去找谁。他最好也喜欢你,我们就风风光光出嫁成亲;他要是不喜欢你也别怕,二哥在,他不喜欢,二哥就打断他的腿。” 涟卿笑道,“强扭的瓜不甜,我要一个被你打断腿的人做什么?” 涟恒却收起了笑意,“真的不喜欢你?” 涟卿愣了愣,轻声道,“大约是吧。” 涟恒伸手,点了点她额头,“不喜欢,我们就不要了,我们家卿卿,二哥还没发现谁能配得上呢!” 涟卿继续笑着,但笑着笑着,眼眶就湿润了。 涟恒也沉默。 良久,涟恒低声道,“阿卿,要平安顺遂。” 涟卿喉间哽咽。 这一句,二哥每年年关都同她说一次。 她每次都说:回回都是这句,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而眼下,却没有任何一句,比这句更让人动容…… 涟卿鼻尖微红,尽量忍着眼中氤氲不滑落,但嘴角挤出的笑意,却更让涟恒心底似钝器划过。 “如果二哥日后不在,冠之会照顾好你,你叫他把把关,他看人眼光很毒,但若是他来挑,一定会给你寻门好亲事,如果在燕韩遇到喜欢的人,二哥代爹娘同意了。” 涟恒说完,涟卿咬唇,“涟恒!” 涟恒微顿,很快,眸间就是笑意,“逗你的!都说了要来接你的,二哥怎么舍得你!” 涟恒言罢,伸手揉了揉她的头。 他每次揉她的头,她都躲开。 而这次,身上轻轻颤着,羽睫连雾,就这么一直看着他。 涟恒心里破防,“阿卿,冠之是好人,二哥放心。” 言罢,涟卿再度上前拥他,“涟恒!” 涟恒微怔,许久,也伸手环她,“没大没小,这毛病怎么从小就改不了……” 涟卿泣不成声。 * 东出西秦,便是燕韩境内。 入了燕韩境内十余日,就到了梧城。 万州太远,涟恒与陈修远书信约好在梧城尽早见面,安全起见,书信没有提及任何淮阳郡王府的事情,避免路上信笺被劫持。 信里只是说起他会去燕韩一趟,有要紧事,务必速来。 信中也没有提及涟卿。 如果真的遇到万一,没人知道涟卿同他一处,也多条退路。 抵达梧城的时候,陈蕴来接。 远远地,涟恒和涟卿都认出陈蕴来。 当初去长风,就是陈蕴陪着涟恒一道去的长风,涟恒再熟悉不过。 陈蕴远远迎上,“涟恒公子,四小姐!” 都习惯了叫她四小姐,一时也改不了口。 “冠之呢?”涟恒没见到陈修远其人。 陈蕴应道,“主上在赶来的路上,怕是路上有什么事情耽误了,我也两天没有他消息了,应当很快就到了。主上之前怕来迟,让我先行到梧城,我离得近来得快,这两日梧城附近大雨,许是有道路中断,但应当没有大碍,稍等一两日应当能到。” 陈蕴说完,又笑着看向涟卿,“诶,涟恒公子之前怎么没提起四小姐也在,主上要知道四小姐也来了,肯定高兴。” 涟卿笑了笑,没接话。 陈蕴和陈壁两人一直跟着陈修远,是陈修远身边最得力的两个人,也一惯敏锐,四小姐刚才没接话,涟恒公子也明显一语带过,而事先,也并未提起四小姐的事,恐怕这趟来梧城寻主上,不是简单的事…… 陈蕴看破不戳破,“既然如此,先在梧城等主上,我让人再送信给主上,请主上速来。” 涟恒公子感激,“多谢了,陈蕴。” 陈蕴笑着颔首,虽然没说,但心底澄澈。 当初去长风,长风陶家遇到事情,也没见涟恒公子这么低沉过,这次,恐怕是比长风陶家更棘手的事。 敬平王府在梧城有安全的落脚点,等到落脚点,陈蕴寻了人来问,“主上还没消息吗?” 暗卫摇头,“还没有,有些奇怪,一直在尝试联系,好像消息被阻断一样。” 陈蕴皱眉,“怎么会?” 但更多的,暗卫也不知晓。 陈蕴沉思片刻,想起方才涟恒公子和四小姐的模样,应当是急事,陈蕴又道,“不送书信了,叫人沿路去看看,务必找到主上,告诉主上一声,涟恒公子和四小姐到了,请他速来。” “是。” * 虽然涟恒没想过到梧城的时候,陈修远不在,但见到的是陈蕴,涟恒还是信任陈蕴的。 苑中落脚,涟恒很早就睡。 涟卿去看他的时候,见他已经睡熟。 应当是一路上都不曾踏实过,今日见到陈蕴,陈蕴身边几十余个暗卫在,这里又是燕韩,涟恒这一觉一直从黄昏睡到第二日晌午。 醒来的时候,涟恒自己都有些懵。 涟卿的声音在苑外响起,是同陈蕴一道说话,那就是安全的。 涟恒没有下床榻,整个人靠在床榻上出神。 从出事到眼下,好像从未这样安稳,也不用担心涟卿,自己在一处出神过。 苑中,陈蕴同涟卿说起主上和敬平王府的近况。 四小姐是去年六七月离开万州的,六七月后,主上和敬平王府也发生了不少事情。 最大的事情,就是主上承袭爵位。 上次四小姐来万州的时候,主上还是敬平王世子,如今,主上已经敬平王了。 之前大公子,如今是已经是大爷了,一直在南顺。这次回万州后,病情好转,准备同大夫人一道留在万州,不走了,眼下就在万州,主上这处在府中有事也有人可以一道商议了。 老王爷的离开,主上用了半年时间才习惯。 后来万州的事,京中的事,接连忙起来,应接不暇,倒是不怎么觉得就一年了。 这一年,实在是太快。 涟卿微楞,是啊,这一年实在是太快。 去年的这个时候,爷爷刚过世不久,她一直同陈修远一处,见过他最狼狈的时候,也见过他从意志消沉到后来模样。 而家中,大哥还来边关接她和二哥,但一转念,淮阳侯府都成了这幅模样。 二哥说过,在见到冠之哥哥前,此事不能对人道起。 她嘴角微牵。 但陈蕴看得出来,四小姐很不好,但没有提起…… 陈蕴觉察可能出事。 * 陈蕴的第四日上,陈修远还是没有到梧城,而且,消息一直中断着,陈蕴也不知道具体缘由,去的人也没折回,只是确实听说,周围道路终端。 涟恒一直等到第七日上,但不能再等了。 这一趟来燕韩已经用不少时日,还要赶回,他是怕西秦国中夜长梦多。 冠盖曜容华 第168节 眼下陈蕴在这里,他同陈蕴一道去过长风,他很清楚陈蕴可靠。 有陈蕴在,即便陈修远晚到几日也没有太大影响。 最重要的,他怕西秦国中等不了那么久。 入夜,涟恒磨墨,给陈修远留书。 异日,涟恒将书信交到涟卿手中,“阿卿,我不等冠之了,要尽快赶回西秦,陈蕴早前他同我一道去过长风,很可靠,你同他一道在这里等冠之。他说了来,就一定会来,这封书信等见到他的时候,替我转交给他,他看就都明白了,还是同之前一样,没见到冠之之前,不要提起家中的事。” 涟卿颔首,“嗯。” 她知晓二哥每在此处一日,心里记挂西秦之事,就等于多煎熬一日。 “阿卿,听冠之的话,他不会害你的。还有,不准喝酒,和他也不行!”涟恒上马,白瓶跟着一道,桑瑞留在西秦国中,他就把她一人留在燕韩,涟恒心中愧疚,“等二哥来接你。” 涟卿点头。 打马扬鞭,激起扬尘无数。 涟卿远远看到那道身影,疾驰,也回头,最后消失在风沙中…… 涟卿在城门口看了很久。 “四小姐,人走远了。”陈蕴一直没出声,眼下才提醒。 涟卿轻嗯一声。 陈蕴是知晓的,涟恒公子最疼自己的妹妹,绝对不会还没等到主上来,就自己先回西秦,留四小姐一人在。 陈蕴沉声道,“我再让人去寻主上。” 涟卿点头,“多谢了陈蕴。” 陈蕴拱手。 等回了苑中,涟卿在床榻上坐了一宿没有阖眼。 一直以来,都怕心思写在脸上,二哥看了担心;二哥才走,涟卿心底才似真正落入深渊冰窖中。 她不会不知道西秦对二哥来说有多凶险,但同样,她也知晓,她不想让二哥担心。 正月出事,她与二哥一直奔走到四月,去老先生那处是五月,眼下,是六月初。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到梧城的第十五日上,陈蕴来寻涟卿,脸色些许黯沉,“四小姐,燕韩国中,谭王谋逆,在怀城起兵造反,天子在怀城附近,主上应当救驾去了。” 涟卿僵住,既心中骇然,又问道,“冠之哥哥,没事吧?” 陈蕴如实道,“阜阳郡附近都被乱军封锁了,所以之前的消息一直送不过去,也联系不上主上,也不知道阜阳郡具体的情况,但主上和天子应当都在阜阳郡。” 涟卿攥紧掌心。 天子就在阜阳郡,谭进就在阜阳郡起兵谋逆…… 这是一直要置天子与死地。 陈蕴怕她担心,没有告诉她,虽然联系不上主上,但知晓主上动了在阜阳郡的五百多个死士。 事情恐怕有些棘手…… 陈蕴朝涟卿道,“四小姐,眼下此处是安全的,我们先在这里等,我会让人继续打探阜阳郡的消息,主上不会有事的。” 涟卿点头。 * 数日前,阜阳郡。 刘子君匆匆入了苑中,见了陈修远,说起阜阳郡的事。 陈修远一面听着,一面缓缓放下手中的茶盏,漫不经心道,“谭进惯来自负,觉得祖父过世,敬平王府和陈翎就都没有屏障了。他这次杀了陈翎一个措手不及,但陈翎只要回过气,鹿死谁手还真不一定。以陈翎的谨慎,还有谭进的傲慢,我猜谭进这回很难收场……” 刘子君问道,“那主家,我们是要做什么,还是先等等看?” 毕竟,王爷这一趟私下来梧城,是为了见涟恒公子。 涟恒公子是西秦淮阳郡王府人,此事不便透露,也怕有隐患行踪也不便暴露。 眼下人还未见到,怀城却先生了乱。 陈修远又问道,“涟恒什么时候到梧城?” 刘子君看了看他,“应当就是这几日到……” 陈修远指尖微微顿住,连带着杯中的涟漪也跟着缓缓停了下来,“让人安顿好涟恒,先找陈翎。” “好!”刘子君言归正传,“眼下只知晓天子从怀城逃出来了,谭王在结城封城搜人有两三日了,只怕天子还在结城中,可要让人去探探?” “探,但也要探别的。”陈修远目光继续看向茶盏中未尽的涟漪,“如果陈翎已经脱身,他一定会让人送书信给他的心腹。刘叔,我说的心腹,不是平南侯府,不是敬平王府,也不是建平侯府,我说的心腹,而是陈翎一手提把起来的新贵和世家,譬如曹之都,霍连渠,褚平舆,安允白这些人……” 刘子君没听过。 陈修远继续道,“陈翎没把他们放在朝中,放在四处,官阶也不起眼,但各个手中握有实权。一旦陈翎召唤,这些人会拼死救驾。你让人去找,结城附近,同一时间哪处地方的驿站往这几处送过书信,一定能找得到陈翎踪迹。” 刘子君若醍醐灌顶。 刘子君离开屋中,陈修远再次端起茶杯,轻抿一口。 涟恒在梧城尚且安全,先处理陈翎这处的事。 * 时间一晃到七月。 梧城中,涟卿落笔,在纸张上逐一梳理从去年六月回西秦开始,发生所有事情,将每个人列在纸上,然后拼凑在一处。 天子,上君,还有见过的定远侯,各路官吏,也有翁老先生,邵泽志等等…… 等都列好,再逐一在他们之间的练习上画线。 等画线,整个人都愣住。 大哥? 近乎所有的线都同大哥相连…… 涟卿愣住。 但很快又想,自己魔怔了…… 陈蕴快步来了苑中,“四小姐!” 涟卿胡乱将纸上收起,陈蕴入内,“四小姐,有消息了,天子和主上在一处,曲将军带了紫衣卫救驾,各处的驻军都已经驰援阜阳郡一带,主上这处已经安全了,陛下让主上去敬平王府旧部处筹集粮草,我这就让人告诉主上一声,四小姐在梧城。” 涟卿脸上浮上喜色,离开阜阳郡就是安全了。 但同时,天子让他去筹集粮草,那就是要让驻军同谭进在阜阳郡对峙。 虽然燕韩国中的局势她并不清楚,但她知晓,这是转危为安的标志。 筹集粮草只是开始,应当接连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才出了这样的事,天子信赖敬平王府,所以眼下冠之哥哥去做的事,没有一件是不重要的。 “陈蕴。”涟卿唤了一声。 陈蕴驻足,“四小姐。” 涟卿轻声道,“三军对峙,粮草先行,此事刚刚开始,冠之哥哥要奔走的事情不少,不用告诉他我在这里的事,怕他担心。” 陈蕴迟疑。 涟卿继续道,“等安稳的,不急这几日。” 陈蕴点头,知晓四小姐说的是对的,而且,也替主上着想。 她是怕四小姐这处…… “我没事,对了,陈蕴,有我哥哥的书信吗?”涟卿问起。 陈蕴点头,“刚收到。” 涟卿拆信。 ——已返回西秦,诸事顺利,可有见到冠之?一切安好? 涟卿回信。 ——已在一处,安好勿念。 涟卿笔尖微微滞了滞,收紧信封,让陈蕴想办法送去。 * 七月很快就过去,涟卿还是未在梧城等到陈修远。 其实她在梧城也很陌生,而且想家,想二哥,但陈修远并不知晓她在燕韩。 燕韩国中才出了怀城之乱,爷爷刚过世,他肯定忙得焦头烂额。 涟卿想起所有担子落在身上的二哥,其实眼下陈修远,也一样。 “陈蕴,还是不要告诉冠之哥哥。”涟卿知晓他不容易,他应当同二哥一样,身上压着重责。她不想给他添乱,尤其是,她知晓,冠之哥哥如果知道她在这里,眼下,应当会放下手中的事情来梧城。 她知晓,这一趟,恐怕会在燕韩呆很久…… 涟卿抱膝,其实,她也不知道冠之哥哥什么时候会来梧城, 除了等。 * 时间一晃到了九月,刘子君风尘仆仆来了梧城。 “涟恒公子呢?王爷让我来一趟梧城,见涟恒公子,之前是谭王之乱,后来是筹粮,再后来,南顺许相来了燕韩,天子让王爷去迎候,王爷在途中还同曲将军一道遇见了西戎人,这两三月,马不停蹄,一刻停歇的时间都没有……” 刘子君话音未落,却见到眼前的人是涟卿,刘子君愣住,“四,四小姐?” “子君大人。”涟卿问候。 早前在万州,涟卿就同刘子君熟悉,眼下在梧城见到,眼中都有亲厚,也都没想到。 刘子君看向陈蕴,“四小姐在,怎么不同王爷说起?王爷不知晓四小姐在这处。” 陈蕴:“……” 陈蕴不好说,涟卿应道,“子君大人,是我让陈蕴不告诉冠之哥哥的,才出了怀城之乱,冠之哥哥这里肯定事多,我这里不急,也安全,不要耽误正事了。” 冠盖曜容华 第169节 涟卿说完,刘子君轻叹,“这事,王爷知晓了,肯定……” 言及此处,刘子君才想起什么,“涟恒公子呢?不是涟恒公子在梧城吗?” 陈蕴沉声道,“涟恒公子回去了,四小姐在。” 刘子君惊呆,“你是说,一直是四小姐一人在这里?!” 陈蕴点头。 刘子君叹道,“这事儿全然……哎,要是王爷知道,也不会……” 刘子君吩咐,“赶紧让人给王爷送信。” 陈蕴应是。 刘子君又朝涟卿道,“四小姐,王爷这处已经往京中去了,原本这趟是让我来借涟恒公子一道去京中的,他实在走不开,只能在京中照面。四小姐,我即可动身回京吧。” 涟卿笑了笑,“好。” * 今年的燕韩是严冬。 还有一日就要抵京,陈修远同南顺许相在一处说话,“这趟准备在燕韩呆多久?” 许骄笑道,“希望顺利,早些回去,回南顺过年最好。” 陈修远轻嗤,“眼下都十月了。”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哪里都不如我南顺的三间破屋子好,还有我娘!”许骄说完,陈壁上前,“王爷。” 陈壁上前附耳,陈修远听着,眼色从意外到愣住,然后朝许骄道,“我还有些事,要连夜回京,京中见。” “好。”许骄点头。 陈修远跃身上马,马车行太慢,几十余骑快马疾驰,晌午前能抵京。 ——人已经接到京中了,是子君大人亲自去接的,眼下安排在敬平王府在京中的府邸,子君大人说先知会王爷一声,好让王爷在回京前心中好有个数…… ——听子君大人说,阜阳郡接到的人,不是涟恒公子,是四小姐。 ——(涟恒人呢?!)涟恒公子人不在,只有一封书信在四小姐处。子君大人不好多问,但看着四小姐的模样,像是家中出了事。 涟恒就涟卿一个妹妹,平日里恨不得捧在手心里。 这个时候,将涟卿送来燕韩,还留涟卿一人,一定是出事了! 如果淮阳郡王府出了事,一定不是小事! 陈修远心底似缀了一块沉石一般,阿卿…… 第109章 托付 敬平王府在万州。 但在京中,也有敬平王府的府邸。 一路夜骑,原本是要晌午才到京中的,但因为行得快,晨间刚过不久,几十余骑便陆续抵京。 值守的禁军原本想上前盘查,但见为首的人手持敬平王府的令牌,禁军退避开来,很快,就见陈修远也一侧策马入京。 禁军拱手,不敢抬头。 待得几十余骑悉数入京,禁军这处才面面相觑——方才,确实是敬平王…… 敬平王入京了? 之前,好像没听说敬平王今日会回京,不是说同南顺使臣一道,要等到三日后去了吗? 值守禁军纷纷错愕。 * 入了府中,刘子君迎上,“王爷。” 陈修远风尘仆仆,刘子君一看便知是连夜疾驰回京的。 “人呢?”陈修远问起,言简意赅,是担心。 刘子君一面领路,一面同他道起,“昨晚抵京的,到王府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歇下更晚,舟车劳顿,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眼下还未醒。寻了府中最安静的苑子给四小姐,就在王爷隔壁……” 言及此处,正好行至涟卿苑中。 陈修远原本是想伸手扣门的,但想起刘叔口中这句“到王府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歇下更晚,舟车劳顿,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眼下还未醒”,凝在半空的指尖停住。 稍许,陈修远淡声,“让她多睡儿。” 刘子君看他。 陈修远也看了看他,沉声道,“刘叔,叫上陈蕴,梧城发生什么事了,详细说给我听。” 刘子君点头。 偏厅中,陈蕴和刘子君两人同他详细说起这几月在梧城的事。 越听,一颗心越似慢慢沉入深渊冰窖里,眸间也越渐黯沉。 他竟然把涟卿一个人放在梧城半年…… 连问都没问一声。 她一个人,在人生地不熟的梧城,既要提心吊胆涟恒和家中的事,又担心他这里,不让陈蕴告诉他,她在这里,怕他这处分心…… 内疚,心疼,护短,复杂交织在一处,不敢想她这半年是怎么过来的,就一直环臂,背靠着桌沿,一声未吭。 刘子君看向陈修远。 刘子君是老王爷留给陈修远的心腹能臣,刘子君从陈修远很小的时候起就一直跟着他,算良师益友,也是谋士近臣,算半个家臣,也算半个长辈。 因为是看着陈修远长大的,所以很多时候,刘子君对陈修远的熟悉和关心也远胜过旁的家臣。 除却老敬平王,刘子君应当是王府中最熟悉陈修远的人。 去年春夏,四小姐一直在万州王府中,同主上一道在书斋中看书,江边散步,相处了很长一段时间,而且,诸如他都能看出两人之间的默契,和谐,爱慕和主上对四小姐不同。 尤其是,老王爷过世的时候,应当是主上最晦暗的一段时日。 那时候老王爷过世,一连几日主上都不眠不休,也不想合眼。 那次,他也是真的担心了。 但幸好有四小姐在,一直陪着主上。 有时候他们两人在一处,会什么话都不说,但看多了,也忽然明白,其实也无需说什么。 有一次,他去书斋寻主上。 见到书斋中灯光亮着,他上前的时候,见四小姐撑手在案几处小寐。而主上,靠在四小姐怀中安静睡着了…… 刘子君看破不说破。 他一直以为,四小姐应当不会回西秦了。 但涟恒公子带四小姐离开万州的时候,他见主上一直在城外,目送到马车看不见之处。 虽然他也不知晓其中缘由,但也猜想过,四小姐日后不会再到燕韩了。 他也见到过主上有时会看着四小姐兴致来时用竹简片做的书签出神,有时是嘴角微牵,有时是良久都不说话,然后放到一侧…… 去年六月,老王爷过世后,主上承袭了爵位,成了敬平王。老王爷早前的旧部要安抚,敬平王府所辖的封地要安抚,还有早前敬平王威慑的各处封地诸侯,封疆大吏,都要主上试探和安抚。 从去年七月起,主上一直都没停下过,一直在国中奔走。 一直到今年五月,主上接到涟恒公子的书信,在途径阜阳郡前往梧城与涟恒公子会面的时候,正好遇到怀城之乱,谭王谋逆。 主上不得不停下与涟恒公子的会面,前往阜阳郡附近救驾。 谭进大军压进,主上身边就五百人,要涉险与谭思文周旋,每一步都兵行险着,哪里会料得到那个时候四小姐一个人在梧城…… 所以听到四小姐在京中的消息,才会彻夜不眠往京中赶。 刘子君叹息。 * 回了屋中,陈修远确实疲惫至极。 宽下外袍,里衣,浴池中温热的水一点点洗去彻夜骑行的疲惫,也将仰首靠在浴池边,张开双臂,阖眸思量。 他怎么会这么大意? 涟恒说来梧城,在信中又模棱两可,说三言两语说不清,一定要约他在离边关附近的梧城见面时,他当时就应当想到的…… 涟恒怎么会多此一举? 后来陈蕴顾左右而言其他,他也该想到的,涟恒不会在梧城一点动静都没有,又一直呆在梧城…… 他的心思全然不在这处,也根本没多想。 但凡他细致想过一次,都不会将涟卿晾在梧城。 幸好,陈蕴还在,若是陈蕴不在…… 陈修远深吸一口气,沉入水中。 喧哗的水声在耳边远去,只有水中的静谧,脑海中嗡的一声后,就是大片的空白。 空白过后,有些事情越渐清晰起来,即便没看涟恒的书信,他也猜得到——涟恒是要托他照顾小尾巴。 从浴池中出来,擦干了头,换了衣裳。 疲惫之意仿佛也在刚才一并散去。 行至内屋,听到苑中有说话声传来。 陈修远脚下踟蹰。 他当然听得出她的声音。 在万州的时候,再熟悉不过…… 是涟卿同刘叔在苑中说话,是方才的时候醒了。 冠盖曜容华 第170节 “……没事,我在暖亭里看书等他。”涟卿同刘叔说起,陈修远适时推门出屋。 苑中,涟卿和刘子君都停下来,转眸看他。 时隔一年,涟卿终于再次见到他。 应当是这一年的磨砺,比早前更多了成熟沉稳,多了时间沉淀,但不变的,是一袭风华,和见到他时,还会偷偷涌起的,怦然心动。 她怀中抱着书册,清亮的眸间淡淡沾染了潋滟,只是藏得很好,有久别重逢的惊喜和嘴角的笑意,却藏了偷偷的想念和爱慕。 “冠之哥哥……”涟卿轻声。 陈修远看着她,饶是有心理准备,她这一声,还是让他心跳倏然漏了一拍。 他以为,他不会再见到她了。 但再见到的时候,身姿绰约,眉眼容华,高了,也纤瘦了,颜若渥丹里还是携了清淡雅然,却说不出的动人心魄…… “小尾巴。”他温和笑了笑。 这样的称呼,还是让涟卿嘴角微微勾勒。 他亦莞尔。 好像一年多的时间,就在这一声里,也在眸间的相视一笑里,淡淡融化…… 默契,又如沐春风。 “主上,四小姐,我还有事,先去一步。”刘子君请辞。 陈修远颔首。 刘子君的脚步声远去,陈修远重新看向她,“家中出事了,是吗?” 她双臂捧着怀中的书册,在听到他口中这句的时候,下意识微微环紧。 陈修远尽收眼底,没有说破。 涟卿仰首看着他,早前,她想了很多说辞,想着见他的时候怎么说,才不会当着他的面哭。 但在他温声问起的时候,她心底一点点泄防,就这么看着他的时候,眼底一点一点得泛红,鼻尖处也涌起微红,但还是这么仰首看他,尽量屏住呼吸,不让眼泪那么明显落出来,也轻“嗯”一声,带着在他跟前才能显露的委屈和难过。 分明什么都没说,却比什么都说了,更让人动容。 他心生护短,在一瞬间,是生过想伸手揽她在怀中的冲动,却也有此时应有的理智与克制。 “涟恒的书信呢?”他移目。 她单手抱起书册,他从她怀中接过,她从袖间拿出那枚信封,信封上哥哥的字——冠之亲启。 陈修远将书册还给她,拆信即阅。 ——冠之,夺嫡内乱,宗亲多受波及,父兄下狱,我需留下奔走。时局逼人,前途未卜,皆有命数。唯卿卿安然,乃余生所系,望代为照看。若时局安,则至燕韩当面叩谢;若无音信,则勿遣卿卿回西秦,往后平安喜乐代为照顾。大恩不言谢,来生再报。 陈修远心底微沉。 见他目光看完,停留在最后一句上。 涟卿轻声,“二哥他……” 陈修远转眸看她。 这一瞥里,涟卿原本想说的许多话都敛住,双眼氤氲看他,他也看她,两人都没说话。 燕韩京中已是深冬,苑里的梧桐落下最后一片枯叶,落在她肩头的狐狸毛披风上。 他伸手,指尖是想拂去那片枯叶的。 最后,顿了顿,却抚上她眼角氤氲处。 修长的指尖,骨节分明,指尖带着暖意,轻声道,“小尾巴,我在,不哭了……” 他心疼。 第110章 痕迹 涟卿抬眸看他,他缓缓收回指尖,“在我这里,安心等涟恒……” 涟卿颔首,轻嗯一声。 陈修远伸手,从她怀中取过书册,顺手递给一侧的陈壁,陈壁连忙伸手接着,心中唏嘘。 “叫云墨坊的人来。”陈修远吩咐一声。 “哦!”陈壁又赶紧应声。 “跟我来。”陈修远又朝涟卿道。 涟卿跟上。 陈壁看了看两人的背影,恍然想起,第一次在西秦见四小姐的时候,四小姐才十一二岁,走在主上身边,确实如同兄长和妹妹;第二次在万州再见四小姐的时候,四小姐应当刚及笄,同主上一道走在万州城的街市和江边的时候,不少万州百姓都以为四小姐是主上未婚妻,虽然青涩,但已经开始般配;眼下再见,期间只有一年时间,但两人再走在一处的时候,已经出落成一双璧人…… 陈壁环臂,以前不觉得,眼下不得不说,有些般配了——无论是个头,相貌,还是走在一处,相互说话时,眸间的默契。 怎么就这么像,相互倾心已久的人。 陈壁跟着陈修远的时间最长,是从小就在一处,主上的脾气,好的坏的,喜欢的讨厌的,他没有不清楚的。 尤其是主上方才那句“叫云墨坊的人来”…… 是怎么在狐狸毛披风下,知晓四小姐的衣裳单薄了? 陈壁眨了眨眼。 四小姐到梧城时是盛夏,冬衣是在路上临时置办的,今年严冬,路上只能讲究,前晚才抵京,什么都没来得及顾上,主上就看了这么一眼,就知晓四小姐怕冷。 陈壁再次环臂,主上不对劲儿啊…… 他早前也觉得主上对四小姐亲厚,是因为三小姐的缘故。 可分明,越来越不像了。 尤其是,刚才伸手,抚上四小姐眼角的时候…… 该不是? 陈壁瞪圆了眼,该不是!! “怎么了?”陈蕴上前。 陈壁扯住他衣袖,“你没有觉得主上,四小姐,他们……” 陈蕴微讶,反问道,“他们……不是相好吗?” 陈壁瞪圆了眼,“他们什么时候相好的?” 陈蕴挠头,“不是吗?去年四小姐来万州的时候,主上看四小姐的眼神就是看喜欢人的眼神啊,你什么时候见主上拿这种眼神看过旁的人?曲将军?徐国公的女儿?还是柳太尉的孙女?” 陈壁:“……” 这么一说,还真是。 方才看四小姐的眼神,分明都是温柔。 陈壁心中轻叹,“还真是!” 陈蕴撞了撞他,“这你都看不出?” 陈壁恼火,“不是,你不知道,第一次见四小姐的时候,四小姐还小,怎么都没想到,忽然就大了……” 陈蕴无语:“……” 陈壁伸手揽上他肩膀,“诶,那你再看看,四小姐喜欢主上吗?” 陈蕴一脸懵,“喜欢啊!” 陈壁一脸苦楚,“你又怎么看出来的?” 陈蕴凑近道,“我娘教我的,一个姑娘家真不喜欢和假装不喜欢你,是有区别的!” “什,什么区别?”陈壁诧异。 陈蕴扯了他衣袖到近前,“看到刚才没?” 陈壁点头。 陈蕴绘声绘色,“真不喜欢,就是刚才主上伸手的时候,顺势就把头低下去了,四小姐这么聪明,不会连这个都不会;假装不喜欢,就是刚才主上伸手的时候,四小姐明显愣了愣,但是没躲开。” 陈壁轻嘶,“好像有些道理!” 陈蕴勾勾手指,陈壁近前,“怎么了?” 陈蕴轻声道,“虽然不知道涟恒公子那边出了什么事,但我总觉得这次,四小姐应当会留下,不会回西秦了。诶,你说,我们什么时候会有小主子?” 陈壁头疼,将手中书册塞给陈壁,“滚滚滚!做事去!主上吩咐了,让云墨坊的人来一趟!” 陈蕴笑着跑开。 陈壁转身,重新环臂,嘴角都是笑意,“小主子……” 陈壁心里好像开始期待很了不得的东西! * 云墨坊的人很快来王府,替涟卿量体裁衣。 陈修远在外阁间中等着,也在想方才看过的涟恒书信。 从涟恒的书信来看,西秦的事应当不是一两日能解决的,涟卿恐怕要在燕韩京中同他一道呆很长一段时间。 早前涟卿在万州用过陈卿这个身份,但眼下在京中,他是不是应当给她换个身份? 但陈翎见过涟卿。 其实不止陈翎,在万州的时候,不少人都见过,知晓她是陈卿。 许骄还在京中出使,那他这趟在京中停留的时日应当也不短。 他不可能让陈蕴送涟卿回万州,他自己留在京中。 之前让涟卿一人在梧城,他眼下还说不出的内疚。 之后,他在哪里,涟卿就在哪里。 冠盖曜容华 第171节 陈翎原本就西斯缜密,这个时候贸然变动涟卿的身份,很容易出纰漏,只能沿用陈卿的名字…… 外阁间中,陈修远仔细思量着这些事情。 想得越细致,出得纰漏才越少。 尤其是天子脚下,即便谭王之乱,让他和陈翎之间的信任与日俱增,但天子之心,深不可测,他不知道陈翎会信任他到何种程度,或者说,他与陈翎之间,是不是可以容得下涟卿这样敏感的身份…… “陈壁。”屏风前,陈修远唤了声。 “主上。”陈壁上前。 屏风后,云墨坊的人一面替涟卿量体裁衣,涟卿一面听陈修远朝陈壁说起,“找人来,把阿卿住得苑落按照早前万州的苑落重新收拾一遍。” 陈壁愣了愣,然后迅速会意应好,“知晓了,我这就去。” “四小姐,抬手。”绣娘唤了声。 涟卿照做,脑海中都是方才陈修远口中那句话。 …… 等云墨坊的人量体裁衣完,涟卿跟着绣娘一道从屏风后走出,陈修远还在外阁间等她。 “王爷。”绣娘福了福身,“冬衣厚实,大约要七八日。” 陈修远轻嗯一声。 “那等做好,奴家再送来四小姐这处,再修改。”绣娘说完,侍女领了一道离开。 云墨坊是京中最好的成衣坊,给京中女眷量体裁衣的活计都是云墨坊的绣娘在做。 等绣娘离开,涟卿上前,“冠之哥哥,你在京中还有事,不用陪着我。” 陈修远看她,温声道,“我没事,天子还在回京路上,许骄还有一日才入京,这一两日我在京中没事。” 许骄? 涟卿想起子君大人说过,他奉天子之命去迎候南顺许相。 那他口中的许骄应当就是许相。 如果是奉命去应接许相,许相都还有一日才入京,他眼下却已经在京中了,是单独提早回京,而且,应当是昨晚彻夜疾驰回京的。 “子君大人说你去迎接许相了,如果你提前走了,许相这里没事吗?”涟卿看他。 他温声道,“我同许骄是熟识,我告诉她家中有事,她不会介意。” 涟卿没出声了。 陈修远起身,从一侧取下大氅,“走。” 涟卿看他,“去哪?” “玉兰阁。”他说完,将手中的大氅披在她身上。 涟卿忽然猜到,他知晓她畏寒,而且,知晓眼下屋门开着,她手脚有些凉。 京中这处敬平王府府邸不如万州的宽敞,马车不方便到苑中,涟卿同他一道往王府外去。 马车停在府外,陈修远扶她上马车。 车轮撵在青石路上嘎吱作响,马车穿过街道往玉兰阁去。 涟卿在万州的时候就喜欢玉兰阁的八宝鸭子,每次陈修远问起她想吃什么的时候,她都笑嘻嘻说要吃玉兰阁的八宝鸭子。 京中也有玉兰阁。 陈修远没出声,但知晓她从梧城到眼下,应当一顿安稳的饭菜都没用过…… 华灯初上,马车穿过市集往玉兰阁去。 涟卿看着窗外没怎么说话,陈修远余光瞥向她。想起去年夏日,车轮声渐行渐远,眼中越来越细的光影,最后消失在天色之间。 ——如果,你未嫁。 “主上,到了。”马车在玉兰阁外停下。 陈修远收起思绪。 陈修远先下马车,然后伸手扶她。 陈修远今日才回京,知晓他回京的人并不多。 玉兰阁掌柜见了他,远远迎了上来,“敬平王。” “找处清净的地方。”陈修远淡声,掌柜连忙应好,嘱咐了身侧小二一声,四楼阁楼,然后便亲自领了陈修远和涟卿入内。 玉兰阁中人来人往,人声鼎沸。 阶梯在玉兰阁的正中位置。 远远的,就有人见到,“敬平王回京了?” “我是喝多了,还是看错了?”另一人揉眼睛,“敬平王身侧的人是谁呀?” “我去!敬平王带人在京中露脸了!” 第三人直接站起来。 一时间,不少人都从原处起身,朝着阶梯这处看来。 陈修远出现在京中,那他何处,何处就是焦点。 跟在他身侧的涟卿又相貌出众,身姿绰约,不少人早前没见过,但眼下竟还是伸长了脖子朝阶梯处打量这。 “我的天!小美人一个!” “陈修远什么时候这么高调了?” “嗐,那是陈卿,陈家远房旁支的女儿,早前老爷子喜欢陈卿,整个敬平王府都称陈卿一声四小姐,这次应当是陈卿入京了!” “陈家的女儿啊,嚯!” “看这年纪应当及笄了,怕家中托敬平王在京中择婿吧?” “有可能!” 玉兰阁中议论纷纷。 而涟卿跟着陈修远上阶梯的时候,遇到有群人醉酒,在阶梯中一面说话,一面往下,挡住了去路。 这人身份应当出众,所以掌柜也不怎么好开口。 陈修远抬眸看去,正好见其中一人道,“赵伦持,曲边盈曲大将军日后怕是要骑在你头上了!” 另一人起哄,“是啊,你们俩不是有婚约吗?人家曲边盈是天子身边紫衣卫的统领,你日后怕是要抬不起头了!” 再有一人道,“赵伦持,人家曲边盈怕是看不上你吧,不会悔婚吧!“ 周围哄笑! 赵伦持原本就有些吃醉了,眼下又被激怒,有些口无遮拦,“我配不上她!哼!还没有你爷爷陪不上的人!” 周围再度哄笑。 “哟,谁家的小娘子啊?”另一群人里应当有喝多的,目光投到涟卿身上,还伴着口哨声。 陈修远淡声,“到我身后去。” 涟卿照做。 陈修远看向陈壁,陈壁上前,一拳将人揍了。 赵伦持就在那人身后,陈壁揍人,人翻到他身上,赵伦持顿时火了,“谁他妈活腻了!” 话音未落,陈修远淡声,“好狗不当道。” “你他妈……”赵伦持喝懵了,才开口说了一句,身侧的人脸色都变了,赶紧伸手捂住他的嘴,颤颤道,“赵伦持你疯了,敬平王……” 敬,敬平王? 赵伦持好似忽然酒醒。 陈修远轻嗤,“就你这样的,还真配不上曲边盈。” 赵伦持脸色煞白。 陈修远继续道,“在禁军里还这么窝囊,不如一个女的活得像样,啧啧,我还真看不上你。” 赵伦持脸色涨红,气得咬牙切齿,但一声都不敢出,双手攥紧着,敢怒不敢言。 涟卿微讶。 在她印象中,冠之哥哥一惯温和…… “阿卿。“这一声确实温和,涟卿看他,他淡声道,“我们陈家惯来宠女儿,从我祖父在的时候就是。日后在京中,不主动惹事,但也不要怕事,这京中能欺负到你头上的,还没几个。” 陈修远说完,周围的人脸色都变了,尤其是早前喝醉的几个,再不敢往涟卿身上看。 阶梯中间纷纷散开,不敢挡他的道。 赵伦持脸色铁青。 等离开了方才的地方,陈修远才朝她温声道,“这帮京中世家子弟,尤其是在禁军的这群,离他们远些,都是些游手好闲的人。” 涟卿颔首,记住了。 “想什么?”陈修远见她出神。 涟卿摇头,她只是想起之前在万州的时候,也见陈修远置过一次气…… 但没见他这么凶过人。 涟卿继续摇头,“没什么。” 陈修远看了看她,轻声道,“尤其是方才那个赵伦持,日后见了他,记得绕道走。” 涟卿点头。 到了四楼阁楼处,帘栊放下,又置了屏风和暖炉,脱下狐狸毛披风也不怎么冷。 陈修远斟茶,她捧在手中,暖暖的,又呵气成雾。 她想起在万州的时候,那时候也像眼下一样,他时常带着她去“考察”民情。 “考察”民情,就是去吃东西。 冠盖曜容华 第172节 “阿卿,我要在京中呆一段时间,这段时日可能都要同许骄一道,在京中,你同陈壁和陈蕴一道,今日见过你的人不少,明日京中就会传开,你去到何处都不会有人冲撞了。” 陈修远说完,涟卿忽然会意,他方才是特意的。 是赵伦持撞在了刀口上…… “等京中这段忙完,我让人去打听涟恒消息。”陈修远看她,温声宽慰道,“你好好呆在京中,让陈壁和陈蕴同你一道。” 涟卿应好。 陈修远继续斟茶,但袖间拂过案几的时候,“叮当”一声,袖中的东西没留神落地,正好落在她脚下。 陈修远眸间微滞,她俯身拾起。 是一枚竹简做的书签。 好像是,她送他的…… 涟卿看他。 第111章 我回来了 他接过,平静收入袖袋中,一句没说旁的。 精致的五官犹若镌刻,即便不说话,也没有半分违和在。 涟卿看着他,也没主动说旁的话, 他端起一侧的茶壶替她斟茶,好似方才的一幕只是极普通平常的一步,不提,便也过了。 “小心烫。”他温声。 她接过茶盏,心底如同手中茶盏上的水波,轻轻晃着,藏了波澜。 他明明可以解释的。 也有无数种可以解释的方法。 只要他开口,就能解释得过去,但他只是端起茶壶给她和自己添茶,饮茶,好似刚才的一幕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涟卿也低头,捧着茶杯,轻抿一口、 …… 稍晚些,玉兰阁的小厮端了饭菜来。 “京中的玉兰阁是老字号,万州是京中这间遣了厨子去开的,略逊此处。”他一面说话,一面用公筷给她夹菜。 他们两人已经很久没有一起用过饭了。 早前在万州的时候,近乎每日,或隔日,两人就会一道外出,整个万州城能吃的地方大抵都被他们两个吃光了,包括酸辣粉的摊子。 眼下,涟卿低头吃着菜,而陈修远动筷子的时间,近乎都在替她夹菜。 这种有些陌生的熟悉感,好像在这些细节与点滴中,渐渐浓郁,而撩人心扉。 “够了,冠之哥哥。”她的碗都快要堆满了,再多真吃不下了。 陈修远轻声道,“从到梧城,就没好好吃过一顿饭,是不是?” 他问起,她整个人愣住。 陈修远放下筷子,换成了给她盛汤,她接过,略微蹙眉看他,“喝不完了……” 陈修远温声,“你要在我这里瘦了,我怎么给涟恒交待?” 涟卿轻叹,“都是我一人吃的。” 陈修远指尖微滞,是,他近乎没动过一口。 都在心猿意马…… * 从玉兰楼回王府已经入夜。 陈壁厉害着,他让陈壁将涟卿那处苑子按照万州住的苑子改一改,他把整个苑子都砸了。 看着一苑子的断壁残垣,涟卿愣住,他也愣住。 但是看向陈壁的时候,陈壁环臂,一本正经道,“找管事看过了,管事说,砸了重来最快。” 陈修远窝火,“有多快?” “一个月。”陈壁说完,感受到主上目光里的煞气。 陈壁这才道,“原本不想大动的,但是这处宅子太久了,稍微一动西边的墙就垮了,管事寻了师傅来看过,眼下只能这么做,安全起见,没有旁的办法,一个月算短的,说不定,还得两个月呢!今天严冬,说不定很快就初雪了,一旦下雪,工期还要耽误。不过师傅是说幸好发现了,不然墙榻,还容易伤着人。” 听陈壁说完,涟卿也猜得到,一个月是修不完的…… 陈修远倒是没在想此事了,而是问起,“那府中别处的墙都看过了吗?” 如果都是很早之前建造的,那要朽,也差不多都该朽了。 陈壁点头,“都看过了,管事是说……” “说什么?”陈修远恼火。 “除了主苑的墙,当时修建的时候特意加固了,其余的苑子都差不多,管事带人去戳了几处……”陈壁尴尬轻咳,“一并修了吧,年关前也能好。” 陈修远无语。 许骄明日入京,他要留在京中同许骄一道,是一定要在敬平王府的,眼下除了主苑…… 陈修远看向涟卿,奈何朝陈壁道,“让人把东暖阁收拾出来。” “哦。”陈壁赶紧去做。 陈修远不知道怎么朝涟卿开口,但有梧城的事情在前,又不可能让涟卿去别的地方落脚。 “你住主屋吧。”陈修远低声。 涟卿方才都听见了,也轻嗯一声。 好在涟卿的东西不多,也不用腾出主屋中很大的位置给他,所以陈修远的东西,除了衣裳和常用的物品需要搬到东暖阁之外,旁的都不用动。 主屋的外阁间,之前被他改成了书房。书房连接主屋和东暖阁,他要看书也在外阁间中,不用太大动作。 “将就一个月,很快就好。” 涟卿点头。 回到主屋,虽然床褥被子都唤换过,但这里是陈修远住的地方,虽然很少来,但她怎么都会觉得有些许奇怪。 床榻上,涟卿又想起今日在玉兰阁,陈修远袖袋中掉落的竹简。 还有他之后的默不作声。 她总觉得,有些东西在这次,在燕韩,在悄悄变化着。 说不出,也睡不着。 终于,还是起身,披了衣裳去外阁间,想寻些书看看,打发时间。 但到书房的时候,见灯盏亮着,屏风后映出一道身影,在书架一侧看书。 是陈修远…… 她下意识转身,但衣裳拂过案几上的烛台,窸窣的声音,屏风后,陈修远转身,“阿卿?” 涟卿只得停下,“冠之哥哥……” 陈修远从屏风后走出,见她披着衣裳,“还没睡?” 涟卿如实道,“有些睡不着……” 涟卿也问,“你不是昨晚没睡吗?怎么还在这里?” 陈修远略微拢眉,“谁告诉你的?” 陈修远在想陈壁那张嘴。 涟卿却低声,“不难猜。” 他眸间微滞,见她低下头去,他轻声道,“你在京中,我当然要连夜回京。” 涟卿抬眸看他。 他继续轻声道,“如果之前知道你在梧城,我怎么都会去。” 涟卿披着衣裳,莫名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不知是不是错觉。但陈修远方才那翻话,还是让她心底起了不小涟漪。 不知,是不是她错觉。 她觉得…… 她没再觉得。 两人都无睡意,都在外阁间改的书房中看书。 陈修远在案几一侧,涟卿则是窝在柔软的小榻上,想起在万州的时候…… 其实这一路从梧城回京,快马加鞭,涟卿都没怎么睡好。 今日见到陈修远,就算睡不着,但也心中是踏实的。 在外阁间中看了些许时候的书册,靠在小榻上就睡着了。 陈修远许久没有听到翻书声,才转眸看她。 整个人靠在小榻上,有些清冷,无助,修长的羽睫倾覆着,透着说不出的娇柔,妩媚和动人心扉…… 是长大了。 在万州的时候就是,眼下,更是…… “阿卿。”他又唤了声。 她没应声。 他上前的时候,伸手去拿她手中的书册,很容易就拿到,是睡着了。 他想了想,没再出声,最后还是抱起她,往屋中去。 冠盖曜容华 第173节 她靠着他,均匀的呼吸声响起。 他也想起去年端阳节的时候,陪老爷子喝酒,她也喝多了,当时也是他这么抱她回的房间,他亲了她…… 一样的姿势放她到床榻,她阖眸。 他其实很久没有这样细致打量过她。 小姑娘长大了,一颦一笑,都可牵动人心,也会让人患得患失。 他想多看她几眼,在她睡着的时候。 只是没想到,她忽然睁眼。 他心跳似是漏了一拍,就在这么近的地方,四目相视。 他一颗心砰砰跳着,原本是怕她看见的,但不想正好离得这么近。 他开口,“阿卿,你方才睡着了,我抱进来……” 总要解释。 之前的竹简没有解释,眼下不能不。 只是他说完,她涟眼睛都没有眨过,就再次闭眼,然后均匀的呼吸声继续响起。 陈修远会意,方才是没有真醒。 那她也不会记得。 他心中微舒。 给她掖好被子,陈修远起身回了东暖阁。 他前脚刚出了主屋,涟卿才缓缓睁眼。 她,刚才没看错。 她再次想起那枚竹简,觉得好些事,好像是不像早前…… * 涟卿不知道什么时候入睡的,一日醒来的时候,行至窗边,窗外已经白雪茫茫的一片。 昨晚落雪了? 涟卿穿好衣裳,撩起帘栊出了主屋,外阁间处正好能看到苑中的全景。 真的下雪了,眼下才十月,竟然就下了这么厚的雪,今年的确是严冬,比西秦还要冷…… 涟卿到苑中,身上倒是不怎么了,就是耳朵很冻。 陈修远也出了屋中,涟卿转眸看他,苑中的雪地里,她笑着看他,他心底有些东西在渐渐失了准则。 “走。”他从她身边经过,叫上她一道。 “去哪儿?”涟卿意外。 他温声道,“买耳套。” 涟卿:“……” 涟卿伸手捂了捂耳朵,忽然想,他应当是看到她耳朵红透了。 耳套不像衣裳,要等,到处都有现成了。 一路去东市买了耳套,也看到东家的猫,涟卿逗那只猫逗了很久。 “喜欢猫?”陈修远上前。 涟卿点头,“嗯,小时候家中养了一只,后来丢了……” 语气中有遗憾,却也打趣道,“后来就没养了,想着,就算要养,也要养只聪明一些的。” 陈修远忍俊。 只有她是天马行空。 临上马车时,陈壁上前,递了书信给他。 马车上,陈修远拆信,看得时候,眉头拧成了大半个川字,而且一脸头疼模样。 涟卿不想问的,但实在好奇。 “怎么了?”涟卿不知道什么信能让他这幅模样。 陈修远低声道,“我侄子,三岁多些,不会写信,让人写的,牛头不对马嘴。” 涟卿笑起来,“是太子吗?” 她是记得天子膝下只有一个儿子,也就是陈修远的侄子。她虽然没见过太子,但是总能听到陈修远提起他。 虽然,大部分的时间都不怎么耐烦,但其实字里行间又透着关心。 “太子叫什么名字?”她随意问起。 “陈念。” 涟卿轻叹,“不太像太子的名字。” 明显戳中陈修远痛楚,“是,天子不知道怎么想的,可能,头被门挤了,所以取了这个名字。”(画外音念念:念念的头才没有被门挤;大卜:我说你父皇;念念:父皇的头也没被门挤。) 涟卿:“……” 涟卿很少听陈修远这么说人。 “明日我去接许骄,你在家中等我。”他说完,两人都微楞。 涟卿轻嗯一声。 陈修远又道,“我是说府中,如果在府中太闷了,让陈壁陪你去京中逛逛。这趟在京中要呆的时间不短,不用总闷在府中。” 涟卿微讶,“陈壁,不跟着你吗?” 陈修远看着她,笑了笑,“我怕你看陈蕴看了几个月烦了,换一换。” 涟卿低头笑开。 终于笑了,笑得,有些好看,陈修远如是想。 * 主苑这处,主屋和东暖阁都有单独的耳房,涟卿在主屋中能听到耳房中的水声,知晓是陈修远。 同在屋檐下,其实有些暧昧。 涟卿从床榻上起身,就算继续同在屋檐下,在书房中也好得多。 涟卿在案几前看着书,也听着水声渐渐停了,心中也跟着莫名松了口气,只是没想到,东暖阁那处的帘栊撩起,陈修远也来了书房中。 两人应当都没想到对方在,不由愣了愣。 “我睡不着。” “我还不困……” 两人异口同声,然后又同时不出声了,涟卿在案几前,陈修远也取了一本书,在她对面落座。 两人在一处,安静看着书,没有说话,好似恍然间回到了去年在万州的时候。 也都想起,爷爷过世之后,有一晚,他躺在她怀中,在书斋呆了一宿。 两人都想起,但都没有说破。 书房中的清灯上,火苗跳跃着,好似不安分的心弦,也在余光中映出对方的侧影。 气氛暧昧,温馨,又似寻常与普通,但都不想出声打破。 晚些,陈蕴入内,“主上。” 陈修远接过,陈蕴退了出去。 他轻声,“小尾巴。” 涟卿看他,他打开盒子,盒子里是一枚糖葫芦。 涟卿意外,但又不由笑起来。 自从家中出事,她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 陈修远这才起身,“别吃太多,怕蛀牙。” 涟卿看着他背影,眸间些许氤氲,但一口一口吃掉了所有糖葫芦,她想心里都是甜甜的,带些酸意也好。 * 翌日醒来,陈壁是告诉她,主上已经不在府中了,去迎许相了。 许骄是南顺的宰相,来燕韩出使,肯定是有目的。 天子还未回京,是要有人陪同着一处,陈修远今日应当都会同许骄在一处。 其实白日里,涟卿是有些无聊的。 燕韩的京中,她也有些不习惯,看了看书打发时间,又怕冷,不想去城中逛,最后是陈壁的主意,在马车中走马观花看了看燕韩京中,陈壁就是向导。 黄昏前后,涟卿才回来,但陈修远还未回。 今日许骄来,鸿胪寺会设宴款待,今晚应当会有宴请。 出门晃了一日,涟卿终于能静下来心来书房中看书,也心想,陈修远应当会很晚。 入夜时,风雪比白日里更大了,坐在案几前看书有些冷。 涟卿不好意思劳烦他人,就撑手起身,想去阖上屋门。 但行至屋门处,苑外的脚步声传来,她抬眸,正好见陈修远从苑中回来,身上略带酒气,又取下大氅,温声道,“我回来了。” 他口中这声“我回来了”的感觉,就似是寻常夫妻间,男子会家中,夫人应接时,他同夫人说的话。 涟卿愣住,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笑了笑,眸间沾染了酒意,轻声道,“小尾巴,让我进来,屋外冷。” 冠盖曜容华 第174节 第112章 念念想你了 涟卿顿了顿,赶紧让开。 他笑着入内。 他是喝酒了,身上带着酒意,酒意不算浓。但方才有一瞬,涟卿分明是觉察,陈修远在撩拨她…… 很短。 但眼神,语气,就是…… 涟卿楞在原处的时候,陈修远已经行至身后。 将刚才宽下的大氅和外袍挂在一侧,涟卿回头的时候,正好见他淡淡垂眸,松了松衣领,整个人说不出的禁欲,清冷。 涟卿:“……” 她很早之前就认识陈修远,从那时候起,陈修远在她眼里就是温和如玉的冠之哥哥,也一直都是清风儒雅,但这次,好似看到不同的一面,也或许,她认识他的时间太长了,他从阳光俊逸的清朗少年,到了成熟稳重,指尖宽了宽衣领都有独特魅力的男子。 涟卿收回目光,没有继续看他。 耳后藏着微红,好像有什么说不出的心思怕被人发现一半。 “我先去沐浴。”他只是极普通的一句,同她说起。 嗯,她也轻声应声。 但应完又忽然反应过来,他,他为什么要同她说起这句,还带一个“先”字…… 涟卿心虚杵在原处,陈修远转身时,见她心猿意马着。 陈修远笑了笑,没戳穿。 等陈修远撩起帘栊回了暖阁中,涟卿才回过神来,一颗心砰砰砰砰比刚才跳得还快,今晚同陈修远对话的每一句都奇奇怪怪…… 她,是不是应该先回屋中去,不要出来了? 可眼下时间还有些早,回去也是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要是拿本书册回去看,还不如就在这里。只是,她如果不回去,他喝了酒,稍后沐浴出来,肯定是宽松衣裳,她在这里,会不会很尴尬? 但是,他刚才是说,他先回去,她也说了嗯,他是不是稍后还要出来,有话同她说的意思? 毕竟,她才到京中,昨日只是同他一道在玉兰阁吃了顿饭,然后在屋中看书,兴许,他还有旁的事要交待? 思绪间,暖阁耳房中的水声响起,涟卿后背一僵,跟着声音,莫名想到,应当是陈修远宽衣入内了。 涟卿:“……” 竟然连画面感都有了,但问题是,她也没见过,但竟然凭空想象出来了。 涟卿头疼,眉头都拧巴到了一处。 思绪忽然间想起在万州的时候,她喝多了,陈修远让府中备了醒酒汤。 对,醒酒汤,她可以让陈壁准备醒酒汤,稍后,如果他出来,他有事就会同她说,如果没事,她就说她想起醒酒汤,让陈壁准备了,在这里等他。她也确实记得在万州的时候,她原本有些头疼,是听爷爷说,喝了醒酒汤就会好些。 “陈壁。”涟卿开门唤了声。 “四小姐!”陈壁上前。 涟卿轻声道,“准备些醒酒汤吧。” 醒酒汤? 陈壁一脸懵,“主上不是没喝多少吗?” 涟卿愣住,正在想,是不是不用的意思,陈壁又开口,“是主上要醒酒汤吗?” 她想都没想,就轻嗯一声。 陈壁会意,“主上是不是要别的,我去问问。” 虽然艰难,涟卿还是开口,“他沐浴去了。” 陈壁:“……” 陈壁听到这句的时候,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觉得好像没什么不对,忽然间,陈壁好似恍然大悟一般,“哦~”拉长的声音,然后很快觉得不对,不应该在四小姐面前这样,然后很快收敛,轻咳两声。 “哦什么?”涟卿有些懵。 陈壁尽量不戳破,“要的,要的,是应该要醒酒汤,主上说要就是要,四小姐,我马上送来。” 涟卿诧异看向陈壁背影,陈壁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跑开,还不忘回头。 越看陈壁这幅模样,涟卿越发觉得哪里好像不大对…… 忽然间,涟卿好像会意了什么。 陈壁,陈壁是不是想错了,她不是这个意思,但是陈壁已经真的去弄解酒汤了。 涟卿头疼,赶紧回了屋中,佯装入睡 * 浴桶里,温热的水温洗去酒意和疲惫。 主屋原本是有浴池,在主屋后面,暖阁这里的是浴桶。 他今晚其实没喝多少,如果喝多是不会沐浴的,他是不喜欢身上酒意。 许骄不能喝酒,他要拦着旁人敬许骄的酒。 许骄口型朝他道谢,他尽可能得让今日的洗尘宴早些结束。 今日一过,明日陈翎和念念就要回京了,沈辞跟着一路,应当没什么大碍。 谭进已经被沈辞杀了,谭王之乱也告一段落,等许骄一走,西秦的事,他应当想尽快抽空去打听涟恒的消息,但又同样踟蹰。 他的身份敏感,如果他去打听涟恒的消息,极有可能弄巧成拙。 在没有完全的把握之前,耐性等涟恒的消息是最明知的。 涟卿在他这里是安稳的。 他希望涟恒不要出事…… 等涟恒的事放到脑后,他又不由想起涟卿。 想起昨晚他看她的时候,她忽然睁眼睛,那一瞬间,他其实有些慌乱,也确定,有过一瞬的念头,吻她。 陈修远仰首靠在浴桶边缘,双目空望着天花板,些许无神。 难道真是巧合吗? 又会让他同她遇到一处,而且,又是同他一起,时日不会短。 想到昨日竹简让她看到,他没出声,她也没出声。 小尾巴长大了,眼中会藏事情了。 他也慢慢猜不到她心思了。 陈修远起身,擦头,换了衣裳,原本准备直接入睡的,但想起刚才没怎么经过大闹的那句“我先去沐浴”,他是怕她多想,会留在外阁间等他。 陈修远撩起帘栊,出了屋中。 外阁间内空无一人,是回去了。 陈修远笑了笑,随时拿起她看过,没看完,放在案几上的书册,是走得急,慌慌张张的。 他不知道她怎么了。 但她每日应当都会在这处,他每日回来,这处就像两人的小天地一般。 思及此处,屋外有敲门声。 “进来。”他听得出是陈壁的。 “主上。”陈壁刚开口,目光就略微诧异,见他穿得未免太过工整了…… “怎么了?”陈修远问起。 陈壁懵懵将东西放在案几上,“醒酒汤啊。” 陈修远皱眉,“拿这个做什么?” 他脑子是不是坏掉了,这种程度需要借酒汤? “不是四小姐要的吗?”陈壁诧异。 阿卿?陈修远意外,她要解酒汤做什么? 一侧,陈壁却会意笑道,“不打扰了主上了,主上早些休息。” 看着陈壁一溜烟跑开,陈修远拢眉,揣摩陈壁刚才那一番莫名其妙的意思。 忽然间,陈修远脑海中一片清明,醒酒汤,四小姐要,不打扰主上了,主上早些休息…… 陈壁这个家伙! 脑子里都是…… 难怪涟卿不在,肯定知晓陈壁曲解了,陈修远无语! “拿走!”陈修远淡声。 陈壁愣住。 “我让你拿走!”陈修远明显恼意。 陈壁刚才愣住,又忽然反应过来,笑道,“对哦,世子不需要。” 陈修远恼意之前,陈壁一溜烟跑开。 * 翌日,涟卿听到陈修远走,才从床榻上起身,心中不免唏嘘,昨晚她一直口渴,但又一直紧张,挺着没去喝水。 眼下,正好屋里的水没了,口渴死了,陈修远也走了,涟卿撩起帘栊处出了屋中,到外阁间,正准备伸手拿水杯倒水,忽然间,外阁间大门处是陈修远折回。 涟卿下意识抓起水杯,故作镇定喝了额一口,也没留意这水杯不是她翻开的。 陈修远看了看她,他是想说什么,但看了看她,还是忍住,只淡声道,“我忘了东西。” 哦,涟卿应声。 等陈修远回了外阁间,涟卿赶紧放下水杯,但很快他又出来,涟卿又倒上水,然后轻抿一口。 冠盖曜容华 第175节 陈修远正好又看到这一幕,还没来得及走,就同她说,“那我走了,今日天子回京,恐怕要晚上才回来。” 嗯,好 有叮嘱,“如果闷,就让陈壁带你去逛逛。” 涟卿点头,轻声道,“之前做的衣裳,说是今日会好,晚些会来试。” “好。”陈修远这才伸手拿起大氅,准备出外阁间。 只是脚步还没踏出,还是回头,正好在见她继续倒水,喝水。 陈修远想了想,还是如实道,“阿卿。” 嗯? 陈修远温声,“换个杯子。” 涟卿诧异,一口水包在最终,鼓起似只小鱼。 陈修远温和笑道,“我用过了。” 涟卿:“……” 虽然想死的心都有了,但又不好当着对方的面,嫌弃放下,似洪水猛兽一般。 涟卿只得慢慢放下,而且带着拘谨。 陈修远转身,笑意藏在眸间。 涟卿这才翻来覆去看着手中的杯子,真是陈修远的? 头疼,她用了他的杯子,还喝了好几口…… * 马车在王府大门口等候,陈修远撩起帘栊上了马车,吩咐了句,“走吧。” 陈蕴会意,但临上马车,又多看了他一眼。 “怎么了?” 陈蕴轻叹,“就是觉得,主上今日,好像,春风得意……” 对,就这个词。 陈修远看他,“下雪了,没看见吗?” “看到了。” 但你明明就是春风得意啊。 * 天子不在,不用早朝,魏相政事堂主持政事,他去驿馆见许骄。 “哟,敬平王这么早?”许骄招呼。 “哪有让客人等的?” “有道理。”许骄颔首。 “今晚天子回来。”陈修远告诉她。 许骄意外,“不是还要十日左右吗?” 陈修远礼貌道,“可能,天子体恤,想你回去过年。” 许骄笑开。 许骄开心的方式很简单,也从不吝啬笑意,许骄是真的想回南顺了。 “带你逛逛京中?等你忙起来,怕是没时间。” 许骄却之不恭 陈修远笑笑。 两个人原本就是旧时,所以陈修远去招呼是最合适的,今日一整日,去了京中各处地方,最后又去吃许骄要吃的酸辣粉,还是加麻加辣加酸的那种。 诚然,陈修远一直觉得奇怪,为什么涟卿也好,陈翎也好,包括许骄和曲边盈也好,都喜欢吃酸辣粉,他真不知道有什么好吃的,但他仍然作陪。 “想什么?”涟卿见他出神。 “我在想,一个朋友……”陈修远是一直在担心涟恒。 “嗦~”许骄吸了一口酸辣粉。 陈修远头疼:“……” “你继续说,我听着。”许骄说完,陈修远叹道,“他家中出事,将妹妹放在我这里。” “嗦~”又是嗦粉声。 陈修远恼火看她。 “陈修远。”一面嗦粉,一面听着的许骄感叹,“你满脸都写着你喜欢他妹妹。” 陈修远:“……” “嗦~”许骄继续,“那些话本子都这么写,不过你们这儿话本子不行,我以前看的话本,按照这个剧情发展,最后,你会发现——你才是她亲哥!” “许清和!”陈修远窝火。 许骄捧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乐极生悲,呛到咳嗽。 等送了许骄回驿馆,陈蕴上前,“主上,天子和太子回宫了。” “去一趟宫中。”陈修远吩咐完,脑海里都是涟卿的话——你满脸都写着你喜欢他妹妹。 陈修远也想起这次见到涟卿的始末。 …… 马车缓缓在中宫门处停下,陈修远步行入内。 等盘查后,沿路继续到了内宫门。 “大卜~!”是陈念的声音,全世界只有那个家伙是这么叫他的。 陈修远转身,忽然愣住,一个粉雕玉琢的念念跑上前来,仰首看他,笑嘻嘻道,“大卜,念念想你了~你想念念了吗?” “没有。” 作者有话说: 大卜:全世界都觉得我和小尾巴在一起了——包括我自己…… 第113章 “没想好”(上) 今日,陈修远回府中的时辰很早,推门回到外阁间书斋的时候,涟卿窝在案几前,一面握着书卷看书,一面磕着瓜子,专注认真的时候,竟然都没留意他回来了。 燕韩今年是百年难遇的严冬,外阁间开门正对着风口,所以置了屏风遮挡。 陈修远取下大氅挂在一侧,看灯盏在屏风上映出一道纤细而专注的身影。 他刚回京中的时候,涟卿的眼睛一直都是微红的,这两日慢慢好了起来。涟恒离开燕韩快半年,涟卿最难受的时候,应该是在梧城。 等他挂好大氅,从屏风后处理,涟卿这才抬眸看到他,“冠之哥哥。” 她是觉得他今日好早。 “嗯。”他轻声上前,“看什么书?” 如果是正经的书,不会一面看一面嗑瓜子。 但他这里应当没有不正经的书。 涟卿翻开书页,露出书页上凤溪怪谈几个字。 虽然知晓陈修远会上前看书页,但他好似凑得有些近,涟卿放在嘴里的瓜子忘了磕,就这么愣住。 “凤溪怪谈?”陈修远微微皱眉,“我这里有这种书吗?” 言外之意,他怎么不记得。 因为离得近,说话的时候,气息都临在涟卿近处,又因为是俯身,所以好似从身后环着她,气息刚好在她头顶处。 涟卿有些别扭,支吾道,“没有,陈壁弄的。” “哦,陈壁……”陈修远心中了然。 下一句,“看样子,他是闲着了。” 涟卿眨了眨眼,“是我说有些无聊,外面又天寒,不怎么想出去,我想看看别的书,然后托陈壁去买的……” 陈修远看她,“不怕吗?” 涟卿又眨了眨眼,“还成,以前看过更恐怖的,这本,还挺有趣,也挺轻松。” 陈修远笑了笑,没说旁的了。 他从身侧离开,涟卿心中微舒,也明显觉得他今日心情很好。 他翻开水杯,喝水。 涟卿想起晨间那个杯子,原本没什么了,眼下,脸色微红,一时忘了移目,正好看到他喉间微微耸了耸。 涟卿愣住。 “阿卿?”陈修远看她。 涟卿收回目光,故作平静换了话题,“我是觉得冠之哥哥今日心情很好,可是见到想见的人了?” 见到想见的人……陈修远想起陈念来。 ——大卜你想我了吗?念念想你了。 ——不想。 陈念当即眼泪就挂在眼眶上,可怜巴巴看着他,翻脸比翻书还快…… 陈修远收起思绪,轻声道,“用过饭了吗?” 冠盖曜容华 第176节 涟卿摇头,今日还早,她原本也想晚些的。 “陈壁。”陈修远唤了声,“布饭吧。” “哦,好!”陈壁是侍卫加杂役加什么都管,只要在陈修远跟前。涟卿有时候想,陈修远要离了陈壁是不是什么事都做不了。 两人就在外阁间的案几前用饭。 万州的时候虽然也会一起,但那个时候正逢春日,府外春色正好,不冷不热,也适合散步,所以那时候多是在府外吃东西,几乎将万州城内的好吃的都吃遍了。 但眼下,燕韩京中正值冬日,又是严冬,屋外寒风呼啸,但在屋中有地龙暖意,也不会凉。 陈修远还是会给她夹菜,也问起她今日在府中做什么了。 涟卿早前多是听着。 因为说得越多,越容易被人看出心迹,所以沉默少语,但不知是不是从这次到燕韩京中起,有些东西在一点点改变着,她也会问起他,冠之哥哥,今日忙吗? 陈修远看了看她,温声道,“陪许骄逛了逛京中,晚些天子回京,去照了个面,见到念念了。” 陈念? “太子吗?”涟卿看他。 “嗯,闹腾得很。”虽然措辞里有不耐烦,但语气分明是喜欢的,“他出声的我在,那么小一个,还尿了我一身……” 涟卿笑开,“冠之哥哥很喜欢他。” “怎么会?”陈修远近乎是下意识应声,但分明,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涟卿忽然想,有人好像其实是很口是心非的一个人。 就像,明明和喜欢自己的侄子,却一直说不喜欢,还嫌弃模样,但提起他的时候,即便说的是自己被尿了一身,眸间不仅有笑意,还有暖意在…… 春风徜徉,温暖了冬日。 涟卿莞尔。 抬眸看他时,他也正在看她。 两人都微微顿了顿,想说什么,又都没说什么,最后,是陈修远给她盛汤,涟卿接过,轻轻抿了一口,眼中惊喜,“嗯?是郭妈的手艺?郭妈来京中了?” 她都不知晓。 他乡遇故知,算是最高兴的事情之一,涟卿有些想郭妈了,那个时候在万州,郭妈总是会做她喜欢的糖水…… 陈修远意外,“这都能喝出来?” 陈修远尝了一口,明显没有,又尝了一口。 涟卿莞尔。 陈修远不信,“是陈壁告诉你郭妈来京中了吧?” 涟卿笑道,“不是,真的能喝出来,郭妈煲汤的手法和别人不一样,这就是郭妈煲的。” 陈修远傲娇,“我不信。” 涟卿笑开,“真的,郭妈煲汤一定会放枸杞,有的汤如果放枸杞味道过浓,郭妈就会放别的掩盖,旁人会用桂圆,或红枣,但郭妈用梨,这汤里有梨的味道,这就是郭妈煲汤的味道……” 她说话的时候,陈修远一直看着她。 她说完,目光正好同他相遇。 涟卿眸间微微滞了滞,下意识继续看着他道,“一个人的记忆,会同当时看到的东西,听到的声音,抑或是尝到的味道维系在一起,这个汤的味道是郭妈的,所以我会想到郭妈……” 陈修远没有移目,低声道,“那我呢?” 涟卿没想到他会忽然这么问。 他也端起汤碗,低声继续,“那我是什么?” 换句话问,就是,什么会想起我? 涟卿指尖微紧,以为自己听错,这句话是…… 他放下汤碗,淡声道,“还是,没有?” 没有会想起他的东西…… 涟卿握紧了汤碗,小声道,“不是。” 他看她。 她继续小声,“有很多。” 不单是一种味道,一种声音,还是一种笑容,而是从小时候起,就一直藏在心里的喜欢。 是元宵的花灯,是大雪覆盖的接道,是暖亭里的一杯热茶,一本书册,是一串糖葫芦,是他的声音,他的笑容,还有,只有他才会唤的,小尾巴…… 她脸色微红,垂眸没有看他。 耳旁,是他温和的声音,“是吗?好巧,我也一样。” 她心跳倏然漏了一拍。 * 严冬时节,窗外大雪纷飞,没有办法在苑中散步消食,就一道在长廊中并肩踱步。 他还是取下身上的大氅给她披上。 她看他,“冠之哥哥,我不冷。” 陈修远笑了笑,“那就,更暖和些?” 小丫头不开窍,他都说得这么直白了…… “去哪里?”涟卿裹着他的大氅,只露了一个头。 “去……”他灵机一动,“去看看郭妈,问问她,是不是煲汤放梨了?” 涟卿笑开。 陈修远也笑开。 冬日里,有些东西却在渐渐变暖,又不着痕迹…… * 翌日晨间,陈修远很早往驿馆去。 今日陈翎邀了许骄在早朝后一道用点心说话,许骄是不能自己入宫的,他要陪同一处,早朝的时间不定,他陪着,许骄这处去到各处能方便些。 涟卿醒的时候,陈修远已经走了。 涟卿想起昨晚,两人真到厨房,喝了一晚上郭妈煲得汤,也说了一晚上的话,时间过得很快,也处处都是笑声。 最后陈修远说晚上还要喝郭妈煲得汤,郭妈笑不可抑。 这些都是点滴平常的事,但好似有了他在,都变得不平常起来。 涟卿洗漱好,原本是想去书斋看书的,陈壁来了跟前,头疼道,“四小姐,拜帖。” 谁会给她拜帖? 但陈壁手上递了厚厚一摞,国公府的三小姐,太尉府的千金,尚书府的夫人携妹妹,还有……刘将军的弟妹? 这些都是什么? 涟卿诧异。 陈壁清了清嗓,“这不都知道四小姐来京中了吗?早前四小姐一直在万州,京中好些贵女都没见过。京中贵女也是有圈子的,四小姐你人都到京中了,主上早点又同你一道在玉兰阁露了面,自然旁人会来拜访……” 陈壁环臂轻叹,“四小姐,这应当还是第一波,再往后,肯定日日都有往府中来的。” 涟卿:“……” 陈壁也头大。 这些京中贵女,每次只要主上一到京中就会蜂拥而至,这次因为四小姐在,所以主上看得尤其严,如果没有拜帖,不会让府外的人入内。再加上天寒地冻,所以没有见到路上偶遇的事。 涟卿托腮,她这个陈卿是冒牌货。 在万州的时候尚且还好,就是敬平王府的封地,旁人不会多打探,或是多说什么;但这里是京中,天子脚下,她总怕有露馅儿的时候…… 这些人,还是不要见的好。 “陈壁。”涟卿看他。 “嗯?”陈壁心里忽然有不好预感。 “我们出去吧,换个地方看看书。”涟卿说完,陈壁全然松了口气,行,只要不是放人进来,做什么都行。 …… 陈壁绝对是个好向导。 马车外太冷,两人就在马车中,陈壁撩起帘栊同涟卿说起到了哪处,之前就这么逛的东市,眼下也这么逛北市,南市。 陈壁口中,每一个店铺好像都有故事。巧合的是,他知道每一个故事。而且都不重复。 因为有陈壁侃大山的功底在,所以涟卿这一路也不觉得无聊。听了不少故事,听故事和看书一样,看似平淡无奇的文字和言辞里,其实藏了燕韩的风土人情,都与西秦不同…… 从晨间到晌午,随意中了一处用饭,又逛到了下午好些时候才到西市。 而西市中,陈修远正同许骄一道。 今日陈念在宫中遇到许骄,就一直黏着许骄不肯走。 又要人家抱,又要牵人家,还和许骄约好明日见,一点都没有违和,或者是觉得不妥。 他要是再不把许骄从宫中领出来,恐怕陈念这个家伙能一整日都黏着许骄。 陈念喜欢长得好看的。 他早就看穿了他的本质。 但许骄从宫中出来,就说陈念请她吃了糖,她也要送陈念糖…… 陈修远:“……” 陈修远既无语,又好笑,陪着许骄一道来了西市。 所有的零嘴都在西市,西市中的铺子琳琅满目,许骄可以将每一个铺子都逛一遍。 陈修远:“……” 冠盖曜容华 第177节 但在等许骄的时候,陈修远在想,小尾巴肯定也喜欢。 等晚些时候,他可以带她一道来西市,她肯定高兴。 哪有女孩子不喜欢吃零嘴的? 陈修远笑了笑,忽然上前,“许相要的,都多包一份。” 伙计应好。 许骄看了看他,会意笑道,“哦,是给同窗的妹妹准备的吧~” 陈修远的手抖了抖。 许骄这张嘴。 许骄却来了兴致,“等等等等,别和我一样,送女孩子的零食呢,好吃是一方面,也要可爱些的,要这个,要这个,要这个……” 陈修远:“……” 等从一条街下来,不止陈蕴,随行的侍卫双手加双脚都要不够拎的。 许骄看向陈修远,“天子让你在京中招呼我,你天天招呼我去了,妹妹会不会同人跑了?” 陈修远无语,也睨她,“你想太多了。” 只是话音刚落,就见王府的马车从眼前驶过,车窗上的帘栊撩起,就是小尾巴和陈壁。 陈修远:“???” …… “阿卿,这是许相。” 马车被叫停,涟卿也没先到会在西市遇到陈修远和许骄。 涟卿朝她福了福身,“许相。” 许骄笑道,“哦,妹妹。” 陈修远头疼。 涟卿诧异看向许骄,还不待许骄开口,陈修远抢先道,“我同许相在西市逛逛,这些带回去吧。” 陈修远说完,陈蕴欢天喜地将两大袋子递给陈壁。 陈壁嘴角抽了抽。 “这是?”涟卿看他。 “看书的时候,无聊可以用些。”陈修远一语带过。 是特意给她的,涟卿会意。 “你们怎么在这里?”陈修远明显瞪了瞪陈壁。陈壁心里苦,“四小姐在,京中的贵女都往王府跑,就同四小姐一道出来了,正好四小姐没来过京中,带四小姐四处逛一逛。” “那我先回去了,冠之哥哥,晚上见。”涟卿道别。 陈修远点头。 还有许骄在,他又不好让许骄同涟卿在一处。 涟卿折回马车时,临街店铺的猫窜了出来。 涟卿蹲下,轻轻摸了摸小猫的头,店家才出来抱走,也道歉。 涟卿多看了两眼,这才撩起帘栊,上了马车。 许骄凑近,“啧啧啧,陈冠之啊,你得有危机感才是。” 陈修远窝火看她。 她伸手,“哪,看看,左边,右边,前面,后面,都是看你家妹妹的人。” 陈修远:“……” 许骄感叹,“你得脸皮厚些!你不开口,难道你等人家开口?当然,我不是说你脸皮薄,其实其实也不薄,就是说行动要大胆些,狗一些也无所谓,” 陈修远奈何,“许骄,你脑子里每日都装了些什么!” 许骄感叹道,“我呀,我当然是心怀天下,盼海晏河清,国泰民安,百姓居有定所,不必为生计奔波,无需劳心生死,往来皆富足,孩童有笑颜……” 陈修远恼火。 * 等回了府中,陈壁上前,“四小姐,西秦的书信。” 涟卿接过,是二哥的字迹! 涟卿激动,二哥信,半年了,终于有消息来了。 陈壁笑道,“四小姐你慢慢看,我在外面守着。” 涟卿感激点头。 拆信就读,看到涟恒的字迹,涟卿眸间很快浮起氤氲。 二哥信上是说,多亏了翁老先生帮忙,他这些时候去了不少地方,爹娘的事情有转机了,让她别担心,一切都顺利。虽然不知道她这里如何,但是,肯定陈冠之这处不会欺负她,如果欺负了,等他到燕韩,揍死陈冠之! 涟卿眼中温润溢出眼眶,嘴角却微微扬起一道弧线。 其实这一封书信就两页,涟卿来来回回看了十余次,每次都有不同的感触,也每次都觉得书信太短,时间太快…… * 陈修远送完许骄,回宫中同陈翎复命。 陈念再次出现,“大卜。” 陈修远:“……” 阿念扯了扯他的衣襟,“大卜,我想打雪仗。” 陈修远低头看他,“我还有事,要回府了。” 阿念原本一脸期待看着他,结果被他拒绝,阿念嘴角抽了抽,瞬间眼角就红了,眼见着眼泪就要掉下来。 陈修远:“……” 陈修远很少见孩子哭,阿念也很少哭,陈修远一时有些怔忪,“哭什么?” 阿念委屈,“我想和大卜打雪仗,我是小孩子嘛,要大卜陪……” 陈修远看他,“我府中也有个大孩子,我要回府陪她了。” 阿念眨了眨眼睛,顿时眼泪滴吧滴吧落下来,“大卜有喜欢的大孩子了,所以不喜欢念念了,念念好伤心!” 陈修远头疼:“……” 阿念忽然停下,“大卜,我可以去你府中,和你们家的大孩子玩吗?” “不可以!” “大卜……” “陈念,你想别想!” …… 出宫的马车上,陈修远耷拉着脸,“这是最后一次。” 念念咧嘴笑开。 * 涟卿才收起书信,陈壁敲门,“四小姐,主上回来了,问您有空吗,外出一趟。” 涟卿颔首。 她也想告诉陈修远,二哥书信里的事,便脚下生风,想着快些往马车去。 出了王府大门,果真见陈修远的马车停在王府外。 陈蕴置了脚蹬,涟卿踩了脚蹬上了马车。 帘栊撩起,涟卿是见到陈修远了。 但也见到陈修远身侧,一个三四岁的孩童,在马车中坐得端正笔直,彬彬有礼,看到她眨了眨眼,然后“哇~”的一声。 一侧,陈修远想扯掉他的嘴,但没来得及。 “姐姐!” “你是?”涟卿心中有猜测,但不能确认。 阿念热忱道,“念念!姐姐,我叫陈念!姐姐可以叫我念念~” 陈修远根本控制不住陈念这个家伙。 陈念实在生得好看,又可爱,还讨喜。 涟卿不由笑开,“殿下。” “姐姐,你要去哪里,念念可以和你一起去吗?”陈念一双眼睛眼巴巴看着涟卿,充满了期待,让人不忍心拒绝。 “好呀~”涟卿笑了笑。 但她也不知道去哪里,刚才陈壁只是说,陈修远问她有空吗,外出一趟。 涟卿目光看向陈修远。 刚才被陈念这么搅和一通,陈修远又想起许骄早前说的,得脸皮厚些,主动些…… 是,陈念就完全没有这种顾虑在。 陈修远也看了看她,目光中略有闪烁,“去了就知道了。” 这么神秘…… 但涟卿今日明显心情很好,但陈念在,又不方便同他说起书信的事,就暂时搁置下了。 “姐姐,我可以坐你旁边吗?”陈念主动问起。 陈修远眼睛都直了。 “当然可以呀。”涟卿微笑。 冠盖曜容华 第178节 陈念笑嘻嘻上前。 涟卿旁边其实位置很大,但眼下已经牢牢被陈念占据,陈修远想说什么,又不好说什么。 整个去南市的一路,马车中都是陈念的声音。 他插不上话…… 好容易到南市,马车缓缓停下。 他决定主动。 他先下马车,然后扶涟卿下来。 但下马车的时候,陈念一直在和涟卿说话,涟卿没注意,便没怎么踩稳,险些扑到他身上,因为怕真扑到他身上,特意避开,他握住她的手,她正好杵在他身前。 涟卿:“……” 他声音若玉石醇厚,“怎么长得这么快,都这么高了?” 涟卿尽量平静,“我本来,就不小……” “也是。”他笑了笑,松开她,没说旁的。 等到陈念这处时,他想伸手抱他下来,陈念看向涟卿,大方道,“姐姐,你可以抱念念下来吗?马车实在是太高了,念念都够不到。” 涟卿从善如流。 陈修远瞪大了眼睛,眼看着陈念被涟卿抱下来,又上前,直接伸手牵住涟卿的手。 陈修远:“……” 他想和陈念换一换。 “这是?”涟卿看清是猫舍。 他轻猫淡写道,“前几日不是说,想起家中早前养的猫了吗?” 涟卿想起今日她轻轻抚了抚那只小猫,他应当看到了,所以才带她来这里的…… 他其实都知道。 涟卿心中微暖,轻声道,“好啊。” 她应声,陈修远瞥过目光去,结果和另一侧上前的阿念对上,“大卜,我也想要一只猫!” 陈修远:“……” 陈修远:【陈念你适可而止】 阿念:“……” 阿念当即转向涟卿,“阿卿姐姐,我也好想要一只猫,和你的猫一样~” 陈修远想死的心都有了。 第113章 “没想好”(下) 最后,原本他是想陪着涟卿挑选猫的,结果陈念在,他挤不上去。 全程都是陈念同涟卿在一起。 他在一侧干着。 陈修远起初是窝火的,就不应该带陈念来,但看着看着,又觉得眼前两道背影在一处的时候,竟然莫名的温馨,和谐,又有暖意。 阿念也好,阿卿也好,都是对他很重要的人。 就这么安静得看着他们两人逗着猫玩,忽然想一直这么看下去,时光隽永,岁月静好…… “主上。”陈蕴唤了声。 陈修远踱步到一侧,“怎么了?” 陈蕴眼中都是喜色,“主上,好消息,万州府遣人送了消息来,月初的时候大夫人生了一个女儿,母女平安。大爷让人问主上一声,小姐的百日宴安在正月末,主上能否赶回去?” 大嫂生了女儿? “不是正月才临盆吗?” 陈蕴道,“好像是早出生了,但母女平安。” 陈修远楞在原处,许久才松了口气,而后,又不觉笑起来,陈家,又有女儿了…… 想起阿婉,陈修远眸间些许温润。 陈家又有女儿了,老爷子要是还在,能看到刚出生的曾孙女,一定会很高兴…… 陈修远双手环臂,靠在一侧仰首看了天花板许久。 涟卿一面同念念说着话,一面余光环顾四周,但一直没见到陈修远,涟卿才起身,又借着抱小猫的功夫,看到稍远处,陈修远独自一人靠在墙侧,环臂看着天花板出神…… 涟卿不知他怎么了,但这幅模样的陈修远很少见。 她好像真的认识他很久了。 即便隔得远,即便他默不作声,也没有任何语气,但她知晓他不是难过,是欣慰…… 涟卿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的时候,怀中的小猫也朝着陈修远“喵”叫了一声。 陈修远隔得远,没听见。 但是涟卿意外。 它这一声,该不是对着陈修远叫的吧。 但小猫又演示了一遍,“喵~” 涟卿:“……” 难道,猫也喜欢好看的? 这里,最好看的当然是冠之哥哥,念念,还太小的…… “阿卿姐姐,这只小猫和你的那只长得一样哟~”念念的声音将涟卿从思绪中带回。 涟卿知晓他无事,心中的担心也放下,遂同陈念一道,两人逗猫玩。 念念很可爱,两只猫在一处,也能玩到一起去。 她很喜欢这只猫。 大抵,是因为它和她很像。 都喜欢冠之哥哥…… 稍许,陈修远折回,“选好了吗?” 早前一直都站在很远处,眼下才上前。 阿念和涟卿都朝他点头。 “我们在取名字了!”涟卿抱着怀中的猫。 许是猫同女孩子原本就很配,涟卿怀中抱着那只猫,多了几分早前不曾见过或留意的旖旎与妩媚…… 尤其是,指尖轻轻拂过它头顶的时候。 他忽然想,她指尖一定温和而柔软,似冬日的暖阳,三月的柳絮,还有夏日的初荷…… 他想做她怀中那只猫,眯着眼,留恋她指尖的温度。 陈修远微微敛眸,收回目光,好似漫不经心,“取好了吗?” 心猿意马时,呼吸都轻了几分。 阿念抢话,“取好了!” 陈修远还未来得及,阿念朗声,“卜卜~” 陈修远僵住:“……” 确定他方才说的那两个字是猫的名字,没有听错,陈修远脸色一黑,“换一个。” 涟卿忍俊。 她知晓念念就喜欢这么叫冠之哥哥。 念念吐字其实清楚,应当是小时候就开始的记忆很深刻,所以一直挑着喜欢的音读,眼下也不想改了。 刚刚,她明明还听念念说起,“那边的两只猫在搏斗~” 虽然奶声奶气,但一定字正腔圆。 涟卿没有戳穿。 这对念念来说,是对陈修远独一无二的爱称,这是他的大卜,旁人没有。 兴许,就像,小尾巴一样。 他会这么叫她,旁人没有,也不会。 从小时候起,他就叫她小尾巴,其实眼下,分明可以不用的,但他兴许是同念念一样习惯了,又兴许…… 她其实隐隐有觉察什么。 在万州,爷爷过世,他躺在她怀中。 离开的时候,她撩起帘栊的缝隙,他的身影一直就没动过。 会不会,他也喜欢她…… 涟卿淡淡垂眸。 一侧,阿念还在同陈修远不依不挠,“卜卜。” 陈修远的脸色已经由黑变绿,眼见着快要从绿变紫的时候,涟卿解围,“叫萝卜吧,萝卜好听。” 陈修远皱了皱眉头,虽然听起来还是奇奇怪怪的,但好歹,比早前的强…… 但萝卜,从涟卿口中说出来,怎么听,怎么都有些像爱称? 阿念则是眼前一亮,连忙朝怀中的小猫叫道,“萝卜!萝卜!” 冠盖曜容华 第179节 才被太子殿下赐名的萝卜吓一跳,径直从阿念怀中跳了下去,阿念去撵他的萝卜,陈壁跟上。 早前热闹的一处,忽然就剩了涟卿和陈修远两人。 原本两人中间还有念念,眼下念念跑开,就似特意离得很近一般,陈修远看向涟卿,不得不问,“你的那只呢?” 涟卿应道,“没想好。” “哦。”陈修远多看了她一眼,“那你再想想?” 涟卿看着他,轻声道,“我是说,它叫没想好。” 陈修远:“……” 陈修远看向她怀中的那只猫,轻声问候,“欢迎你来敬平王府,没想好。” 涟卿弯眸笑开。 陈修远莫名觉得她的笑容有些耀眼,似一束光,不多不少,刚好照在心底那处地方…… * 回敬平王府的一路,念念都在和涟卿一道逗着“没想好”和“萝卜”。 这是念念的第一只宠物,所以兴奋得不行。 陈修远还不知道稍后要怎么同陈翎说起这件事…… 从南市回敬平王府的路不近,但因为实在太开心,念念全然还没玩够,正叽叽喳喳同涟卿说着话呢,陈壁就忽然说到敬平王府了。 陈修远刚意识到不好,陈念就现场表演了大型乐极生悲委屈现场。 陈修远原本是想说他的,但看着他耷拉着嘴,想哭没哭的模样,好似多说一句重话,就会当场哭出来一样…… 但偏偏没哭。 “陈念……”陈修远不得不开口。 “大卜,我可以留在王府,不回去吗?”念念的眼睛鼻子都是红的,但很勇敢的没有哭。 “不可以。” “大卜,我就留一次好不好?” “陈念,你想都别想,你父皇会担心的,我现在就……”陈修远话音未落,阿念抱紧了怀中的萝卜,眼泪吧嗒吧嗒往下落,但就是没哭出声,是在特意忍住。 陈修远:“……” * “陈念,我告诉你,绝对没有下一次。”陈修远整个人都有些不好。 但陈念已经上前去牵涟卿的手,“阿卿姐姐,念念可以和你一起了,念念最喜欢阿卿姐姐!” 陈修远:“……” 陈修远窝火,他又被陈念套路了! …… 入夜,书斋中,念念撵着上蹿下跳的“萝卜”和“没想好”,整个书斋里都是念念的“咯咯”声。 一侧,涟卿同陈修远一处,正好说起二哥的信。 眸间都是欣喜,也忍不住,都想说给他听。 他耐性听着,也会看着她眼中的喜色,他当然和涟卿一样,希望涟恒和淮阳郡王府阖府平安,但他也在想着另一件事情。 如果涟恒来,他已经不想让涟卿走,又该怎么办? …… “我可以和阿卿姐姐一起睡吗?” “不可以!” “那我和大卜睡!” “……” 陈修远没有哪一刻不在后悔,让他留在王府。 陈念留在王府,沈辞留在宫中,他替他们两人带孩子…… 他怎么想都是脑子进水了。 “大卜,我还想听睡前故事。”床榻上,大卜已经很困了,但还是眨了眨眼睛,强撑着。 陈修远原本是不想搭理他的,但一双眼睛看着他,半闭不闭的时候,他忽然想起陈念刚出生的时候,就是这样…… 睁眼看他。 陈修远心底微动,不知道怎么拒绝,遂不冷不热道,“从前有只小蝌蚪,它要找它妈妈,它遇到了一只大鱼,它问,大鱼大鱼,你认识我妈妈吗?嘶,故事结束了。” 他是想逗他的。 但转眸一看,就这么短的时间,念念已经睡着了。是白日里太累,也玩得太欢腾,所以扛不住了。 “陈壁。”他唤了声。 陈壁入内,“主上。” “再拿床被子来。”陈修远吩咐完,陈壁很快照做。 他惯来怕热,盖得被子都不厚,但怕陈念着凉。 陈壁瞪大了眼睛,这还是第一次见主上照顾老爷子之外的另一个人,还细致掖好被角…… “去外阁间铺床。”陈修远嘱咐声。 陈壁:“???” 什么,铺床?他有没有听错? 陈修远听身后没有动静,转头看他,“让你去铺床,你愣着做什么?” 陈壁艰难拢了拢眉头,“铺床,做什么……” 陈修远不知道他脑子是不是被门夹了,“不铺床,怎么睡?我还真同阿念挤一起?” 陈壁:“……” 陈壁当然知晓他不会和太子挤一起,可,可不是四小姐那处…… 陈壁不知道这种话题要怎么提起,总之就是,干嘛要重新铺床啊,也不用做样子,反正也没旁人。 看着陈壁那幅欲言又止的窘迫模样,陈修远又想起鸿胪寺设宴那日,陈壁给他送解酒汤时说起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陈修远忽然会意了。 陈修远:“……” 陈修远无语,遂逐一求证,“王府里的其他苑子,是真的都需要修葺,还是你推倒的?” 陈壁握拳轻咳两声,“也不是我一个人,我同陈蕴商量的。” 陈修远继续问,“《凤溪怪谈》是你给涟卿的?” 陈壁会意道,“《凤溪怪谈》都是民间的恐怖怪谈故事,四小姐是姑娘家,姑娘家胆子肯定小啊,胆子一小,肯定就……” 陈壁原本还想继续丰富下去的,但见陈修远的脸色越来越黑。 陈壁戛然而止。 “滚出去!”陈修远恼火。 陈壁真的是滚出去的。 陈修远想死的心都有了! 第105章 赵伦持 翌日晨间,涟卿还未醒,便隐约听到苑中有说话声。 涟卿睡得迷迷糊糊的,没怎么醒,也听不清,但记忆中冠之哥哥虽然平日有早起的习惯,但无论是他外出,还是留在府中,起得再早都会轻声,她从未在苑中听到说话声。 涟卿忽然想起念念在。 昨晚,冠之哥哥应当是和念念一起睡的。 是不是念念很早起来,想要人陪着一起玩的缘故? 涟卿和衣起身。 “喵。”脚下的地毯上传来一声猫叫。 涟卿才想起是‘没想好’。 好像猫小时候都不怎么怕生的,除却昨晚被念念撵着玩的时候,其余大多时候都乖巧得看着她和陈修远,也会朝她撒娇,或是让她抱。 ‘没想好’其实很小一只,也讨人喜欢。 昨晚明明在外阁间的,她不知道它怎么溜进来的。 许是喜欢同人在一处,但另一间屋子里有念念,所以来了她这里。 “‘没想好’,早。”涟卿俯身摸了摸它头顶,它舒服得仰首,眯着眼,很自觉地享受主人的抚摸。 涟卿笑了笑,没多在床榻这处停留,而是起身,往耳房里去。 ‘没想好’对这里还不熟悉,涟卿走到何处,它就跟到何处。 主屋耳房内的水是常温的,涟卿很快洗漱完,脚边传来毛茸茸的触感,涟卿低头,见是‘没想好’,不由笑了笑。 俯身抱起‘没想好’,一面外出,一面同它道,“‘没想好’,我们去找冠之哥哥和念念。” 出了耳房,涟卿放下它,又随手拿了件衣裳披好,便撩起帘栊出了主屋去外阁间。念念同冠之哥哥一道,冠之哥哥应当没睡好。她昨晚睡得很好,可以先陪念念玩一会儿,换冠之哥哥回去歇会儿。 说话声就在苑中,涟卿撩起帘栊的时候正好听到陈修远和念念的声音,更加确认苑中的就是陈修远和念念他们两人。 涟卿伸手,想去取自己的狐狸毛披风,但没在衣挂上看到,估摸着是侍女晨间拿去整理了。 一侧,还有陈修远的大氅在,涟卿一直怕冷,要同念念玩,估摸着也是在外阁间中玩,眼下,也只是出去苑中唤他们一声。冠之哥哥的大氅,她以前也披过,涟卿伸手取了下来,推开外阁间的屋门。 …… 冠盖曜容华 第180节 苑中,沈辞正同陈修远说着话。 昨晚陈念留在敬平王府中,今日晨间沈辞很早出宫,来这处接他。 虽然念念也很想在大卜这里再玩,但是沈辞来接他了,他知晓是父皇想他了。 方才是念念在同陈修远说话,“大卜,我下次还要来。” 沈辞在,陈修远更不想流露出同陈念的熟络,淡声道,“殿下是太子,太子年幼就应当留在宫中,哪能到处乱跑?昨晚已经逾矩,今日沈将军来接殿下,殿下还是早些回宫中的好。” 言外之意,你们都早点走。 两个一起! 虽然陈修远淡声,但架不住念念热忱,“可是我想大卜呀,我还想和大卜一起睡。” 听到“一起睡”几个字,陈修远就窝火。 哪里是,就像个大碾盘一样。 半夜里一会儿从他身上碾过去,一会儿又撵回来,他还要担心他是不是踢了被子,会不会着凉,有没有被自己踹到床下去,会不会被自己翻身压死等等等等…… 最后,事实都证明他多虑了。 陈念除了每次在他身上碾来碾去,他每次醒来,有人都不在同一个位置之外,还会从他头上碾过去。 他萌生了无数多次想扔他下去的冲动,尤其是忍无可忍从他脸上碾过去的时候,他恼意,“陈念!” 睡梦中,念念伸手,抱紧他。 小小的一个家伙,小小的手,就这么用自己的方式抱紧他,他忽然语塞,想说的话都统统噎回喉间…… 也因为陈念抱紧他,他只能侧身,怕压着他的小手。 最后,他抱着陈念,陈念枕着他的胳膊睡到天亮。 这是一种奇妙,温暖而又心中踏实的念头。 临到拂晓,他其实才睡着不久,忽然听到一阵“大卜”“大卜”“大卜”的声音,他没醒,“怎么了?” 念念焦急,“大卜,我要尿尿了,我要忍不住了。” 陈修远乍醒。 虽然但是,这家伙醒来之后就睡不着了。 说要去找阿卿姐姐,他告诉陈念,阿卿在睡觉,可以同‘萝卜’玩,但是不可以吵阿卿。 最后,是他陪着陈念在苑中玩的。 因为太冷,连‘萝卜’都不愿意呆,但陈念又闹腾,他没办法,不想让他吵醒涟卿,只能自己陪他。 但他没想到沈辞会晨间这个时辰就来敬平王府接陈念,但方才沈辞俯身同陈念说话的时候,衣领略微压下,露出些许痕迹,陈修远了然,难怪这个时辰就能来接陈念,应当‘侍驾’辛苦,一宿没睡…… 对沈辞,陈修远一惯没好感。 拱他们家白菜的猪…… 想起陈念昨晚小手抱着他,唤大卜的时候,眼下见了沈辞,却明显更亲厚。 陈修远越发有种替人家看孩子,人家来接孩子时的,莫名失落感。 “大卜,我和‘萝卜’回家了,你替我给阿卿姐姐说再见。”念念吐字清楚,也有抑扬顿挫。 他刚准备应声,身后外阁间的门被推开,“冠之哥哥。” 陈修远微顿。 沈辞也微楞,抬眸看向他身后时,眸间明显诧异。 陈修远也转身,然后愣住。 ——只见涟卿披着他的大氅,应当是临时披的,内里的衣裳是睡前的衣裳,外面简单罩了一件大氅,屋中有地龙,所以脚下也单薄。又应当是才醒不久,虽然洗漱了,但头发只是用一根簪子简单绾起,脸上还有净面时候的红润在,再加上方才那声,慵懒而妩媚的轻唤,似软语娇柔,让人不禁浮想早前应当有过事…… 陈修远:“……” 沈辞:“……” 涟卿:“……” 只有阿念欢喜唤了声,“阿卿姐姐~” 陈修远:→_→ 沈辞:←_← 最后,陈修远温声,“苑中太凉了,回屋里去。” 涟卿这才回过神来,陈修远给了台阶下,她轻嗯一声后,赶紧懵懵回了屋中,从身后将屋门阖上,然后整个人都有些不好…… 更不好的是陈修远。 一侧,陈念委屈嘟嘴,“阿卿姐姐怎么忽然不理念念了?念念没有淘气?” 陈念越说越委屈,眼见着眼泪就要流下来。 陈修远想死的心都有了。 倒是沈辞低头笑了笑,脸上些许了然表情,又些许不说透,朝陈念道,“没听敬平王说吗,苑中风太大,怕是没听清。” 陈修远:“……” 明知道沈辞是胡诌,陈修远还是窝火。 陈念刚眨了眨眼睛,想开口,沈辞适时开口,“殿下,当同敬平王说再见了,我们要回宫见陛下,陛下想殿下了,让我来接殿下。” 念念也想陈翎了,也听沈辞的话,朝陈修远道,“大卜,再见,念念回去了。” 陈修远这个时候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同他再见,略微点头致意。 最后,沈辞抱起陈念,陈念怀中抱着‘萝卜’,由陈蕴领着,一道出了王府。 见到沈辞和陈念的背影离开苑中,陈修远心中唏嘘。 方才一幕…… 他大抵能猜到,应当是涟卿听到苑中有他和陈念的说话声,以为他和陈念在苑中玩耍,又想起昨晚是陈念同他一处,他没歇息好,所以想叫他和陈念回外阁间,所以她只简单披了一件大氅,唤他们一声,她再回屋中换了衣裳再出来。 她不知道沈辞方才也在苑中。 更不知道沈辞是来接念念的。 陈修远头疼。 不要说沈辞会误会了,就连他自己都快要误会了…… 尤其是沈辞最后那幅了然模样,还替他解围说苑中风大,分明是脑补过了。 他有种一直掣肘沈,今日却忽然被沈辞掣肘的窝火在。 沈辞是不认识涟卿! 但陈念刚才在一侧叫阿卿姐姐,沈辞是听到的。 他早前又同陈翎说起过陈卿在京中,沈辞同陈翎之间,他是不会瞒着陈翎了。 穿帮了。 陈修远眸间微沉。 自老爷子过世,谭进在怀城谋逆,陈翎被困阜阳郡,他冒死救驾,他和陈翎之间的关系由早前的微妙和相互试探,忽然到了相互信任和空前和睦的地步。以陈翎的性子还有聪慧,很快就会猜到,涟卿不是陈家远房的旁支,是换了身份掩人耳目,但陈翎不会轻易问起,或挑明,却一定会留意涟卿…… 原本涟卿这一趟要在燕韩至少逗留一年半载之久,想陈翎分毫都不知晓或察觉是不可能的。 撞破了倒也好。 陈翎很聪明,怎么都能想的清楚,他如果真心想瞒她,绝对让沈辞撞破…… 他不担心陈翎这处。 他担心的是涟卿。 方才那一幕,涟卿自己应当也吓倒了,刚才他让她回屋时,她眸间闪烁,想也不想就阖门,也是吓懵了。 今日换作任何人,都不会信他同涟卿之间没有关系…… 连他自己都不信。 方才一幕之后,他与涟卿之间,要么更进一步。 要么,她会退回原处。 思绪间,陈修远忽然听到身后声音,转身时,目光刚好与陈壁撞见。 陈壁:“……” 陈修远皱眉,“你什么时候来的?” 他在想刚才那种私密事情,他竟然在旁边,好似心思被旁人窥得一般,陈修远无语。 陈壁伸手指了指苑外,不以为然道,“一直和陈蕴一起啊,主上你刚才不是还让陈蕴去送沈将军吗?我一直都在呀。” 陈修远:“……” 陈修远想起昨晚陈壁说的那些鬼话,再加上方才涟卿…… 陈修远看着陈壁一脸“虽然我什么都知道,但是我一定什么都不说的表情”的时候,陈修远忽然意识到自己又什么都说不清了。 “哦~”陈壁也好似反应过来,他出现得碍眼了,连忙诚恳道,“我今晨起来,就觉得眼前一阵模糊,是靠着听声辨位才走到这里的,我什么都没看到!” 言罢,陈壁已经佯装两眼一抹黑,一点点伸手摸索着离开苑中。 陈修远无语! * 等陈修远推门回了外阁间中,涟卿已经换好了衣裳,手中捧着热的水杯,见陈修远入内,下意识抬眸看他,眸间有些担心,怕给他添乱了,也低声,“冠之哥哥……” 陈修远温声,“沈辞接念念回宫了,这孩子太闹腾,昨日就不该听他的话,让他留下。” 他特意避重就轻,就是不想她担心。 但涟卿知晓他是特意避过的,看他的时候,轻轻咬了咬下唇,低声道,“冠之哥哥,我可以同旁人解释今天的误会……” 他笑了笑,温和看她,“误会什么?” 涟卿愣住。 冠盖曜容华 第181节 他当下的目光让她莫名心跳加快,似是察觉什么,又似是没有戳破。 “没人误会,也不用解释。”他又笑了笑,温声道,“昨晚被念念折腾了一晚上,没睡好,小尾巴,听话,让我睡会儿。” 小尾巴,听话,让我睡会儿…… 言辞间都是挑.逗和暧昧,尤其,是在方才发生的一幕之后。 涟卿整个人脸色涨红。 他尽收眼底,唇畔微微勾了勾,没解释,没说破,只是转身,撩起帘栊回了屋中,留了涟卿一人在外阁间的书斋中。 即便陈修远回了暖阁,她还是脸红到了脖子处。 许是屋中地龙太暖,又许是,她心底有些不停使唤地砰砰乱跳着。 以前,他也不是没有痕迹流露过…… 她也不傻,不会看不出,但也不能肯定是不是巧合。 只是早前那些痕迹都很清浅,但方才,他应当再明显不过了…… 他刚才,是在撩.拨她。 特意的。 脚下毛茸茸的触感再次浮起,涟卿低头,见是‘没想好’在蹭她。 ‘萝卜’同陈念一道回京了,‘没想好’应当百无聊赖中,涟卿蹲下,伸手抚了抚它的头,它亲近靠近,也“喵”得一声,朝涟卿撒娇。 涟卿轻声笑道,“你真是不认生。” ‘没想好’继续发挥不认生的特性,从方才朝着她叫,对这她撒娇,进阶为往她怀中跳,要她抱之类。 涟卿正好因为方才的事情心猿意马,‘没想好’上前,刚好能转移她的注意力,她捧着书册,怀中抱着‘没想好’,在外阁间中看了许久的书册,直到陈壁上前,“四小姐?” 涟卿抬眸看他,“怎么了?” 陈壁笑道,“四小姐昨日不是说今日想去丽湖白塔看一看吗?差不多到时辰了,马车在府外等候了。” 丽湖白塔? 涟卿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 昨日陈壁带她乘马车逛京中的时候,同他提起过丽湖白塔。 丽湖白塔是燕韩京中最负盛名的景点。冬日里的丽湖会结冰,平日包围在水天一色中的丽湖白塔,到冬日的时候就如同坐落在镜面上一半,堪称冬日景色中的奇观。 也是燕韩国中历史最为悠久,保存最好的景色之一。 早前在书册中,她没少读到过,陈壁提起,她脑海中就自然而然勾勒出早前读书时,脑海中想象过的画面,所以她随口应了。 …… 正好,眼下正是尴尬的时候,去丽湖白塔少则大半日的时间,也正好,可以不用胡思乱想。 “走吧。”涟卿应声,原本俯身,想放下‘没想好’的,但‘没想好’不肯走,小爪子牢牢抓住她,不肯下来。 涟卿奈何,但又想起反正大都时候都在马车中,便又朝陈壁问起,“就在马车,可以带‘没想好’去吗?” 陈壁点头,“可以呀,它这么小,应该不会乱跑,乱跑也能逮得住。” 陈翎想也是。 ‘没想好’争取到了第一次放风的机会。 丽湖白塔在京中,从敬平王府过去大约要一个时辰左右的时间。 也刚好,可以让她一面怀抱着‘没想好’,一面将头靠在马车一侧,慢慢想清楚,早前在书斋中没想好的事…… 等到丽湖白塔时,陈壁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四小姐,到丽湖白塔了,我看今日天气很好,也不冷,要不要下马车走走?如果太冷,再乘马车?” 陈壁是这么建议。 “也好。”涟卿见马车外景色宜人,窝在马车中有些时候了,腿都有些麻了,正好下去走走,还可以散散心。 风景宜人处,最心旷神怡。 涟卿抱着‘没想好’,沿着丽湖白塔的凭栏,一面走着,一面看着水光天色,也在想今日的事。 忽然间,怀中的‘没想好’窜了窜。涟卿刚才回过神来,‘没想好’已经从她怀中蹬腿跳了出去。 涟卿才看清,眼前不远处是一只模样有些凶恶的野猫,应当是盯上‘没想好’了,‘没想好’也被它吓倒了,所以乱跑去了。 “没想好!”涟卿拎起裙摆去撵,但路滑。 陈壁和旁的侍卫赶紧上前。 但被野猫撵得太狠,‘没想好’没命得跑,两只猫很快窜得没影,陈壁带人追了上去,留了两个侍卫同涟卿一道。 涟卿也没停下,一面唤着‘没想好’,一面到处打量。 方才那么快,那么多只猫,她也不确定陈壁那么仓促是不是撵的‘没想好’,只是走了好远,忽然听到熟悉的一声,“喵。” 涟卿转身,见身前的人抱着‘没想好’,淡声道,“是你的猫吗?” “是。”涟卿刚说完,看清对方的时候,整个人又微微顿住,这个人她见过…… 就是早前在玉兰阁的时候,冲撞了冠之哥哥,被冠之哥哥奚落的那个人,叫……赵伦持? 她竟然记得。 而赵伦持也皱眉看她,厌恶道,“怎么是你?” 作者有话说: 赵伦持很重要,不是路人甲 第116章 试探与很甜 赵伦持也自然认出了她。 早前在玉兰阁,她同陈修远那个不可一世,目中无人的家伙在一起,当时陈修远奚落他的时候,她也在。 京中都传遍了,她是陈家的远房旁支的女儿,陈卿。 京中什么传闻都有,有说老敬平王还在世的时候,陈卿去过一趟万州,老敬平王很喜欢她,觉得同她投缘,后来就让陈修远多照顾他。 也有说陈修远的妹妹过世了,陈卿长得像陈修远的妹妹,陈家远方旁支的一脉人丁凋零,所以让陈卿来京中投奔陈修远。 还有,说天子在万州曾见过陈卿,当时说起过陈卿的婚事,天子来赐婚,所以这趟陈卿入京,其实是等合适的场合,天子亲自赐婚的…… 所以赵伦持当然对陈卿有印象,尤其是,她眼下就住在敬平王府,同陈修远在一处。 赵伦持不想多和她有交集,上前将手中的猫递给涟卿身侧的侍卫,不冷不淡说了一句,“这里野猫多,带猫来会受惊吓,要是跑丢找不到,这里野猫又要多一只。” 赵伦持说完,转身就走,连看都没多看她一眼。 侍卫将‘没想好’交还给涟卿。 涟卿大致看了看,‘没想好’身上没什么伤,方才应当是受到了野猫的惊吓,所以也没怎么想好就蹬腿跑了。眼下,终于回到主人这处,是吓坏了,就我在涟卿怀中不肯动弹了。 涟卿抬眸看向赵伦持的背影。 一袭戎装,是京中禁军装束。 看佩剑和腰带,应当在禁军中的品阶还不低,可即便身姿挺拔,莫名从身后,或者方才看见的时候,都透着一股颓废,应当是受了什么挫,至少比早前冠之哥哥奚落得更甚,所以整个人都抬不起头,也打不起精神来。 眼下这个时辰,不在京中值守,也没有脱下戎装,是擅离职守…… 但涟卿方才对他印象深刻,是因为看到他手上被猫爪挠伤的口子。 ——这里野猫多,带猫来会受惊吓,要是跑丢找不到,这里野猫又要多一只。 他这么清楚,肯定是经常来这里。 他能这么轻易识别‘没想好’不是野猫,是对这里的野猫熟悉,涟卿莫名想,他应当经常来这里喂野猫,尤其是,心中不爽利的时候。 所以,今日也是。 又正好看到‘没想好’被野猫撵得到处跑,所以将‘没想好’从哪个愤怒的野猫手中救了下来,手也被挠伤了…… 好像,也不是太糟糕的人。 思绪间,陈壁几人气喘吁吁折回,“四小姐,没找到,跟丢了,这儿的猫太多了,一眨眼就不知道哪里去了,再一眨眼怎么又多了几……” 陈壁话音刚落,见‘没想好’安安稳稳出现在她怀中,陈壁眨了眨眼,以为自己看错。 “它,自己回来了?”陈壁惊讶,“这么厉害?” 一侧的侍卫纷纷汗颜,都没戳穿他的规划。 不说猫厉害,总不能让头儿说自己不厉害吧? 于是,身侧的侍卫应道,“头儿,方才遇到景阳侯世子了,将四小姐的猫还回来的。” “赵,赵伦持?”陈壁一脸懵。 陈壁怎么都没想到赵伦持会出现在这里…… 马车上,涟卿问起,“为什么冠之哥哥,这么讨厌赵伦持?” 她是想说,他来这里喂野猫,又这么熟悉这群野猫,是经常来,所以轻车熟路;能替她把‘没想好’带回来,是怕她丢了猫,心中焦急担心。 只是在看到是她的时候,眼中的平静才换成了恼意和厌恶。 所以涟卿好奇。 四小姐忽然问起赵伦持来,陈壁叹道,“主上一直不喜欢赵伦持……” 在京中这些纨绔子弟里,赵伦持这个景阳侯世子其实特殊。 在燕韩国姓改姓陈之前,赵姓是国姓。 景阳侯府一门忠烈,当年鼎盛之家,为了营救晋帝(小猴子),千里奔袭,一家全部战死沙场,只留下赵伦持的祖父一人。 当初晋帝为了感念景阳侯府的救命之恩,也为了让英魂被后世祭奠,所以赐了国姓赵给景阳侯府。 所以后来无论是天子的祖父,父亲,还是天子本人,都遵守了晋帝的许诺,善待景阳侯府。 但自赵伦持的祖父之后,景阳侯府一直后继无人。 原本就子嗣单薄,更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 冠盖曜容华 第182节 尤其是到了赵伦持父亲,也就是景阳侯这处。 当初景阳侯也是在军中的,同巴尔的一仗极其惨烈,近乎全军覆没,但景阳侯活了下来。 当时京中都拿景阳侯做不屈不挠的英雄看待,除了有老景阳侯的光环外,还有当时的天家并不想看景阳侯府被国中唾骂掩埋,因为,当时景阳侯做了逃兵,带了一队人马离开。 景阳侯不是真从战场上活下来的,是逃开的…… 而从此之后,景阳侯再没有去过军中。 经历过战争的景阳侯,将自己的儿子赵伦持送到了禁军中,远离边关。 因为赵伦持是景阳侯世子,所以朝中能给的优待,京中能给的优待,禁军能给的优待都给了赵伦持,赵伦持年纪轻轻就出任了禁军中的要职,很快,赵伦持就挂着禁军的名号,禁军中圈罗了一堆世家子弟,是纨绔子弟的典范。 而当年京郊大水,原本赵伦持应当带禁军驰援。 他却因为喝酒误事,导致那场洪灾中,主上的好友,也就是曲老将军的门生,惠宁,孤军作战,为了救人,葬身在洪峰当中。 所以主上一直很厌恶赵伦持。 早前在玉兰阁,赵伦持同主上冲突,他都怕主上真的对赵伦持动手。 但虽然没动手,可玉兰阁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耳朵听着,主上说赵伦持在禁军里还这么窝囊,不如一个女的活得像样,他是看不上赵伦持,赵伦持已经颜面扫地一次。 陈壁又提起,这次沈将军回京,在京中任禁军统领,听说赵伦持带头挑衅,结果被沈将军按在地上,用佩刀逼着脖子威胁,第二日,整个京中都传遍了。 赵伦持无论在禁军,还是在京中都抬不起头来。 所以才来了这种地方…… 陈壁说完,轻叹一声,“总之,主上是挺不喜欢景阳侯世子的,四小姐日后若是遇上了,也离他远些,反正,主上看着他不舒服就是了。你也知道主上这个人,不喜欢的就是不喜欢……” 涟卿怀中抱着‘没想好’,轻轻点头,“嗯,我知道了。” 这一趟去丽湖白塔,虽然有惊无险,但旁的景色是没看着了。 等回了王府,有人来王府寻陈修远,陈修远一直府中的书斋同人说话,没有露面。 等到入夜,陈修远才从书斋处折回。 涟卿猜想应当是有要事,不然,不会连许相这处都不去招呼。 “吃过饭了吗?”陈修远问起。 她摇头。 陈修远让陈壁布饭。 涟卿很少见他眼中这么多疲惫之色过,所以整个用饭的时间,陈修远一句话都没说,只是低头用着饭,偶尔会开口说一两句话,是眸间在想事情,也会忽然反应过来的时候,见涟卿给他夹了许多菜。 陈修远目露歉意。 涟卿轻声道,“没事,我吃好了。” 涟卿继续给他夹菜。 …… 等用过晚饭,两人在苑中散步消食。 “今日可是朝中有事?”涟卿知晓朝中的事他心中有数,但她只是想关切一声。 “嗯。”陈修远口中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字眼,“恐怕,这两日要少在家中陪你了。” 涟卿眨了眨眼,轻声道,“陈壁同我一道就好,不用担心我这处。冠之哥哥,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说到这处,戛然而止。 陈修远也忽然转眸看她,见她淡淡垂眸,修长的羽睫倾覆,似是没有太多表情,又似是,轻描淡写的试探…… 来试探他的反应。 他笑了笑,没应声。 涟卿转眸看他,他忽然伸手,握住她的手,温声道,“融雪了,地上滑。” 涟卿脸色忽然涨红,心也砰砰跳着:“……” 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还是像眼下一样,什么都不说的更好。 时间一分一毫在过去,他一直握着她的手,没松没紧,甚至,连多余的话都没有。 就这样,涟卿第一次,同他一道,牵着手在苑中散了一次步。 一圈的时候,她以为会停下,他没有。 又走了一圈,他才转眸看她,似随意般问道,“回吧?” “嗯。”她整个人都迷糊着。 等回到书斋的时候,她的脸都红透,他终于松开手,脱下大氅挂在一处,又同往常一样,轻轻松了松衣领,尤其是在方才之后,带着说不出的禁欲和清冷,还有,暧昧在…… 涟卿一直在用余光悄悄看着,自以为掩饰得很好,直至陈修远上前,笑了笑,伸手替她解开身上的狐狸毛披风,挂在一侧,她才反应过来,她在书斋中穿着狐狸毛披风假装没有看他一般,站了有多久。 涟卿:“……” 陈修远笑了笑,没戳穿,温声道,“你喜欢那家的糖葫芦,让陈蕴去买的。” 算是给她台阶下。 涟卿赶紧打开锦盒,咬了一小口。 “我先回屋了,明日还要早起,应当很晚才回。”他同她说起。 “嗯。”她还是轻声。 虽然这些话,陈修远每晚都差不多会同她说起,但方才,他牵她在苑中散步了很久,这一切,便不同了…… “甜吗?”他忽然问。 她愣住。 抬眸时,见他就在跟前。 她没应声,也忘了动弹,刚好刚才的糖葫芦丝挂在嘴角。 他伸手抚上她唇边,替她擦去嘴角的糖丝,暧昧道,“嗯,是很甜。” 第117章 也是甜的 “你是说,糖葫芦吗?”她低声,心中砰砰跳着,不敢看他,但又因为离得近,垂下的目光刚好看到他下颌处,刚好看到下颌与修颈好看的曲线。 他喉间轻咽时,喉结微耸,她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的声音就在她头顶,好似方才说话时,都是将她圈在怀中,带着说不出的旖旎、暧昧。 她指尖微微攥紧身侧的小榻处,因为紧张,冰凉而寒冷。 “哦,糖葫芦啊……”他轻笑半声,伴随唇畔微扬,声音也悠悠一转,轻叹道,“方才忘了尝。” “应该,甜吧?”他又俯身再凑近了些,她要是再装作不知晓,继续低着头,那他唇边就会吻上她额头。 她不得不抬头看他。 而一抬头,他就似早就等待着一般,微微向下,鼻尖差一分寸就抵上她鼻尖,唇畔差一分寸就沾上她唇间。 涟卿心跳都似倏然漏了一拍。 没有避开,也没有迎上,就这么僵在原处…… 案几上的清灯,火苗呲呲响着,除却火苗的跃动,就只有彼此的呼吸和心跳声。 跃动的火苗映在两人侧颊,也在屏风上映出错位的亲吻。 ‘没想好’在屏风外侧歪着头看着,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慵懒得舒展着小猫的尾巴,轻轻“喵”了一声。 许是这声猫叫,打破了火苗声与呼吸声、心跳声之间的平静,也将人的思绪从方才的极致暧昧里带了出来。 余光看向屏风后侧的‘没想好’时,也恰好看到屏风上,错位的亲吻姿势。 涟卿:“……” 陈修远也看见,既而温声道,“甜了。” 她凝眸看他。 “晚安,小尾巴,明日见。”他笑了笑,撑手起身。 “明,明日见……”涟卿脸色红透。 * 床榻上,涟卿翻来覆去睡不着。 床头不远处的夜灯已经亮了大半宿,她还在床榻上辗转反侧着。 从开始时的脸色红透,心跳不止,到后来沐浴过后,心情慢慢平静下来,却仍然睡不着,开始出神和发呆。 如果说从前陈修远这处都是蛛丝马迹,一直都似若有似无的痕迹,那没有什么比今日更明显了。 先是晨间她披着他的大氅,被旁人看到,他说不需要解释什么;而后是他牵着她饭后散步消食,两个人安静得在苑落里并肩漫步着,不被打扰,也没说话,好像时间都在绮丽而又暧昧的氛围里慢了下来。 再是方才,他分明是在挑.逗她,但又在最后一刻,她都以为他要亲上她唇间的时候,温柔起身…… 他很懂。 懂什么时候亲近,什么时候克制,也每一步都踩在心底刚好的那个点上,不多不少,刚刚好…… 他,喜欢她。 他表达得再清楚不过了…… 涟卿淡淡垂眸。 她偷偷喜欢了很久的人,喜欢她了…… 她不敢兴奋,也不敢全然相信,甚至连笑,都连同少女心思一样,悄悄掩在被子后,怕稍后醒来,眼下是在做梦。 那眼下,也是个好梦…… 如果是好梦,她希望不要那么早醒。 于是,早前是睡不着,而后,就是不想睡,也不知这么在床榻上反反复复,来来回回磨蹭了多久,最后磨蹭到‘没想好’都睡不着,不知道她在翻来翻去做什么。 冠盖曜容华 第183节 最后,‘没想好’实在忍不住了,壮着胆子跳上了床榻,循着她枕头的一侧,将身体将自己团团蜷起来,在自己的怀中打盹儿。 涟卿原本是没怎么困的,也在兴奋中伴随着忐忑不安,但不知为什么,枕头边,忽然一团毛茸茸飞,小温暖在的时候,她心里忽然屁用经了下来,也似,莫名的暖意自心底涌起,也伸手轻轻抚了抚‘没想好’,‘没想好’慵懒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继续打盹儿。 她这才舒心笑了出来…… 枕边是温和而均匀的‘没想好’打盹儿声,涟卿原本不踏实的心仿佛渐渐安定了下来。 也伸手轻抚在‘没想好’身侧,忽然想,这样的梦也不差,至少有这样的梦就已经很好了。 涟卿什么时候睡着的自己都不知晓,醒来的时候是因为‘没想好’下床榻,涟卿也跟着醒了。 昨晚睡得很晚,眼下天色已经大亮,照在眸间略微有些刺眼,她伸手挡在眉心,又慵懒得睡过去。 等再醒来的时候,都已经快近晌午了。 涟卿撑手起身,没想到竟然睡到这个时辰,果真是做梦的时间太长了去…… 等洗漱好,换完衣裳,陈壁也正好来了外阁间中,一幅你终于醒了的表情,朝她道,“四小姐,主上的马车到王府了,让来同四小姐说声,他在等四小姐一道。” 一道? 涟卿问起,“去哪儿?” 涟卿想起昨晚的亲近,过了一宿还历历在目。 陈壁果断摇头,表示他也不知道。主上让他跟着四小姐,他也一直都在王府,他就算熟悉主上,也不知道主上的心思啊。 涟卿正好洗漱完,“稍等我片刻。” 等稍许,涟卿才顺手取下一侧的狐狸毛披风,同陈壁一道往王府外去。 “冠之哥哥,是刚才回来的吗?” 下雪了,涟卿自己撑着伞,一面走,一面问起。 陈壁摇头,笑道,“不是,主上回来有些时候了,听说四小姐还没醒,就没让人来催,只说等四小姐醒了再走。估计,也是没想到您能睡到这个时辰,所以一直在马车上,怕刚下马车,四小姐醒了。” 所以他从早前开始就一直在马车上,不知道呆了多久。 涟卿眸间歉意。 她确实很少赖床,昨晚,真的是大半宿都在失眠的缘故。 今日的雪下得有些大,漫天的银装素裹里,她撑着伞,身着一件不常穿的,这次来燕韩,云墨坊不知晓她喜好,给她多做的几身木槿色衣裳,身姿婀娜,亭亭玉立。 颦笑间,分明没有特意,但就算只是撑伞,转眸一笑,都带着这个年纪女子特有的清雅与玲珑韵致,动人心扉。 而她又是涟卿…… 马车中,陈修远没有移目。 女为悦己者容,她今日有特意梳妆打扮过。 陈修远唇畔莞尔。 陈蕴置好脚蹬,涟卿撩起帘栊上了马车。 马车中燃着炭暖,不如路上冷。 陈修远在马车中翻着书册,似平常一样的清冷模样,又淡淡朝驾车的陈蕴道了声,“走吧。” 陈蕴应声,陈壁也跳上马车,与陈蕴一道共乘。 陈壁和陈蕴两人在一处的时候,就没有安静的,虽然怕朝着马车内,两人会压低声音,但压低声音也知晓他们两人在说话,只是如同窃窃私语般,听不清在说什么。 马车驶出去稍许,马车中,两人都没说话,他在看书,涟卿没出声,就靠在马车一角听陈壁和陈蕴两人隐约的说话声。 马车绕过街角的时候,应当是陈蕴同陈壁说话去了,没怎么留意,碾上一块很小的时候,但因为正好在拐角处,涟卿正好险些撞到,是方才一直在看书的陈修远伸手,扯了她到跟前…… 然后,又没有松手,让她就坐在他身侧,他继续低头,另一只手继续握着书卷看书。 “坐这儿。”他温声,而后松手。 涟卿看他,他余光应当看到,所以翻开下一页的时候,轻声道,“看我做什么?” 涟卿轻声道,“看你,怎么今日不说话?” 也不看她…… 陈修远指尖微停,轻声笑道,“不是怕你尴尬吗?” 陈修远放下书册,这才转眸看她,“你要是没介意,我就不看了。” 涟卿:“……” 涟卿是想起昨晚,他险些亲她。 他又看了看她,唇畔微挑,而后又重新拿起书册,继续看着,没再说话了,但眸间都是笑意。 涟卿脸色微红。 他似是轻描淡写道,“今日好看。” 她看他。 他翻过手中书册,温声道,“人和衣裳都好看。” 人和衣裳都好看得涟卿,忽然觉得离他有些近,暧昧的浓度有些超标。 心中刚打起了退堂鼓,想悄悄起身,一点点往原位挪去,但这个念头刚在心底成形,还没有付诸行动,手便重新被他握住。 “冠之哥哥……”她咬唇。 “嗯。”他轻声。 “去哪儿?”她特意寻了话问,不让眼下的气氛都在他握着她的手上。 “去西郊。”他应声。 “西郊?”涟卿意外,西郊是最远的,她诧异,“去西郊做什么?” “许骄说今日要涮火锅,远道是客,我吃不了辣的,但她应该快要离京了,走之前馋辣了,我又不好拂她的兴致,思来想去,你能吃辣的,你替我招呼她。” 嗯?涟卿意外。 什么叫,她替他招呼许骄? 陈修远笑了笑,没有说破。 主人招呼客人,不是天经地义吗? 涟卿思绪间,他伸手,循着早前在万州那次一样,将她的头靠在自己肩头,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这么莫名地,安安稳稳得靠这他。 涟卿:“……” “西郊还远,先眯一会儿,到了叫你。”他温声。 她脑海里嗡的一声,好似许多东西都同时凑到一处般,嗡嗡杂乱着。 又听他的声音道,“阿卿,路上颠簸,手挽紧我。” 她想起万州的时候,她就这么靠着他,又双手环紧他胳膊过。 她知晓她是他是特意的。 她伸手环上他,一颗心砰砰跳着,并着,她靠在他肩头时,听到他身前结实有力,又明显能同她区分开来的,他的心跳声…… 她好像忽然会意,他昨晚说的,是甜的。 他的心跳声,也是甜的。 第118章 口是心非 “阿卿,这个烫着好吃,你尝尝这个。”许骄一直给涟卿夹菜。 因为两人都能吃辣的,所以吃能吃到一起去,还能一起分享吃的心得。所以陈修远的位置从一开始的两人中间,到自觉‘被’挪去了许骄身侧,成了他同涟卿之间隔了一个许骄。 火锅这种东西,越吃越熟络,尤其是陈修远‘被’挪到一侧后。 起初,涟卿还有些拘谨,小心翼翼,怕不怎么说话,许骄这里觉得怠慢,但又怕同许骄聊得投缘,陈修远介意。但时间越长,越发现,陈修远全然不介意。鸳鸯锅里,陈修远一人吃白锅,她同许骄一起吃辣锅,一直说话,陈修远也没旁的芥蒂。甚至,许骄和陈修远两人尤其喜欢拌嘴。 陈修远要么真是说不过许骄,要么是让着许骄。 但整顿饭下来,一句未谈国事,真是在红红火火吃饭。虽然陈修远没碰红锅,但是红锅的气味大,他也会有呛着的时候,涟卿看他,他温声,“没事。” 许骄朝他眨了眨眼。 陈修远头疼。 等陈修远唤人加菜,许骄用长长的火锅筷一面夹菜给涟卿,一面问起,“陈冠之有没有告诉你,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陈修远脸色一黑,“可以了,许骄。” 许骄笑开。 涟卿眼中好奇,陈修远瞪了许骄一眼,“许清和,做人要有底线,你这还是在燕韩没走呢,以为在你们南顺?” 涟卿知晓有人是在一本正经得‘威胁’人,她见过陈修远挑衅赵伦持时候的模样,绝对不像眼前同许骄一处的时候。 许骄啧啧叹了叹,朝涟卿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你们这儿的地头蛇好凶。” 涟卿笑开。 陈修远撩起衣袖,隔着一个许骄给她倒果茶。 许骄瞪大眼睛,“诶,这儿还有个人呢?” 陈修远轻声,“自己没手?” 许骄从他手中接过茶壶,嘀咕道,“不倒就不倒嘛,还人身攻击。” 许骄说完,又朝一侧的涟卿道,“他对你也这样吗?” 陈修远无语看向许骄。 涟卿笑着摇头。 许骄转眸,气势汹汹,“陈冠之,大型双标现场啊!” 正好方才涟卿下得菜熟了,陈修远越过许骄给涟卿夹菜,许骄眼睛都直了:“……” 许骄恶寒,“欺负单身狗是吧?” 冠盖曜容华 第184节 陈修远恼火,“许骄,你脑子里都是什么?” 许骄正要开口,陈修远赶紧给她倒茶,“可以了,许骄,海清河晏。” 许骄哈哈笑开。 陈修远也端起酒杯笑了起来。 涟卿忽然觉得,许骄同哥哥一样,都是陈修远心中很重要的朋友。而且都是,虽然不常见面,见面也会拌嘴,但都会为对方着想的朋友。 即便远在天涯,也见字如人。 重逢时,有重逢的笑意。 危难时,也会彼此奔走。 许骄马上就要离开燕韩了,但陈修远带她来见许骄,是想带她认识他的朋友…… 他想让她走入他的人生,而不止于万州。 涟卿思绪间,许骄还是怂恿陈修远吃了一口辣的,陈修远整个脸色都变了,似刚蒸熟的螃蟹。 “冠之哥哥。”涟卿其实有些担心。 见他脸色都涨红,是很难受。 陈修远摆摆手,良久才缓和了稍许,又朝涟卿道,“阿卿,帮我取些酸梅汁来,不要太甜的。” 她知道他喜欢的,涟卿会意起身。 也知晓,陈修远是支开她,有话单独同许骄说。 屋中,许骄看向陈修远,“哟,把你们家阿卿妹妹支开做什么?” 陈修远的脸色才算差不多彻底缓和了过来,“这趟同陈翎谈得顺利吗?” 许骄点头,轻嗯一声,“能交差。” “伴君如伴虎,你都坐到宰相的位置了,当急流勇退之时,记得全身而退。”陈修远淡声。 “知道了。”许骄轻声。 “早前同你说过的,如果元帝忌惮你……记得来燕韩。南顺燕韩隔了千山万水,这里安全。”陈修远说完。 许骄笑道,“刀子嘴,豆腐心。” 陈修远恼火,轻声道,“你自己悠着些,可别让我远在燕韩,听到你被你们元帝赐死,赶不过来替你收尸。” 许骄笑起来,“行,做鬼来找你。” 陈修远无语。 许骄也端起一侧的酒壶斟酒,陈修远看她,“不是不喝酒吗?” 许骄叹道,“怎么,这么小气,给人践行,不让人喝酒啊?” 陈修远:“……” 陈修远感叹,“我收回之前的话,你们元帝不被你气死,已经是好了。” 许骄这次没笑了,难得严肃道,“说真的,你也自求多福,你这个敬平王的身份立在这里就是给陈翎添堵,再亲近的君臣,也会有间隙。以前你爷爷是天子的长辈,这种间隙不会那么明显,但你不同,一根稻草,都有可能成为压死骆驼的元凶。相比我,你才是要想想,你这敬平王要怎么做?既不让陈翎猜忌,又能全身而退,兴许,最后离开燕韩的人是你……” 陈修远不吱声了。 许骄也不吱声了。 两人都各自想起各自的事,而后又都端起酒杯,轻轻碰了碰,又轻抿一口。 …… 涟卿知晓他们两人有话要说,一直在楼下逛了很久,才端了酸梅汤上来。等入内时,见许骄在喝酒,陈修远在吃辣锅。 涟卿:“……” 这都是在舍命陪君子吗? “阿卿,我方才还在同冠之说起,等回南顺之后,我让人给你们送些许府酒庄的酒,一定要尝哦,还有,记得有机会的时候,来南顺看我~友谊天长地久~”许骄才说完,又喝了一口,然后倒在桌上就不动弹了。 “许相?”涟卿刚上前,就听到的均匀的呼吸声响起。 涟卿尴尬看向陈修远,“冠之哥哥,你要不要送许相回去?” 陈修远笑了笑,“别碰她。” 涟卿不明何意。 陈修远唤了声,“葫芦。” 葫芦是许骄的侍卫。 葫芦入内,看见喝多了许骄,一脸头疼模样。 “葫芦,送许相回去吧,这里没旁人。” 陈修远说完,葫芦朝他拱了拱手,然后涟卿见葫芦直接将他们家许相扛在肩上扛走了。 涟卿睁大了眼:“……” 看着涟卿惊讶的目光,陈修远忍俊。 等咚咚咚的下楼声结束,涟卿才回过神来,“许相,这么轻吗?” “嗯,打肿脸充胖子。”陈修远笑开。 * 两人下楼时,许骄的马车已经离开了。 西郊离京中很远,原本两人也要上马车回京的,但好像中午吃了不少,有些撑了,马车中颠簸恐怕不舒服,还不如散步一段,正好可以一面往回走,一面消食。 陈蕴和陈壁驾着马车在前方不远处;陈修远一手牵着涟卿,一手撑着伞。 下雪时不冷,融雪冷。 雪不大,有时候还在半空就融化。 两人并肩走在雪地中,雪在脚下踩得咯吱作响。 即便不说话,但共伞时,途径之处,沉甸甸的白雪缀在枝头上,又簌簌下落,和着脚下,雪中的咯吱声,都似一曲动人的乐曲…… “你同许相怎么认识的?”涟卿问起。 “有一年爷爷出使苍月,我同跟着一道去了一回,那时候许骄还是南顺国中鸿胪寺的官员,我同她在苍月见过面,很早之前的事了。”陈修远也想起早前来。 “你们就见过一面?”涟卿意外。 陈修远颔首,“也不止,后来也见过一次,但君子之交,一面就够了。” 涟卿感叹,“许相说完斯斯文文的,很难想他能压得住朝中百官。” 陈修远笑起来,“斯斯文文?张牙舞爪差不多。南顺朝中官员没有几个不怕她的,她背后是元帝,你见过哪个宰相,这月被罢官,下月复职,再下月又被罢官,再下月又被复职的?” 涟卿:“……” 陈修远继续道,“帝王有帝王的心思,每个君王都不一样,想要的,顾忌的,看重的都不一样。” 涟卿听出了不同。 方才许相同他一道,应当说起了朝中之事,所以陈修远才会心生感叹。 “伴君如伴虎,得多大勇气才能留在天子身边……”陈修远低声。 涟卿看他。 他没吱声了。 …… 再往后一些,路开始没那么好走了。 两人也走了些时候,散步消食的目的是达到了,他也轻声问起,“要回马车吗?” 如果想回,他会直接说,回马车吧;他问要回马车吗,是他觉得还好,但征求她的意思。 涟卿轻轻摇头。 他果真笑了笑,又不由驻足停下,“小尾巴,上来,我背你,前面路不好走,我背你走。” 涟卿眸间微讶。 他之前没背过她。 小时候在家中,也只有爹和两个哥哥背过她…… 在她印象里,这是很亲近的举动。 尤其,他背起她的时候,她看不到他的脸,但她还是脸红了,红到了耳后。 “阿卿。” 嗯?她心中咯噔,好似偷偷看他被发现了一般。 他温声道,“家中给你说亲了吗?” 涟卿:“……” 虽然但是,他忽然这么问起,她还是紧张,握着伞的掌心攥紧,轻声道,“没有。” “哦。”陈修远继续道,“那伯父伯母有说,想要找什么样的女婿?” 涟卿微微咬唇,不知道怎么应才好。 他继续道,“我有个朋友,他家世清白,后宅干净,算青年才俊吧,也志向高远,不沉迷酒色,也不会与狐朋狗友鬼混……” 他正在想后面半句怎么说,她打断,“他有喜欢的人吗?” 陈修远:“……” 他怎么没想到她会这么问的?! 他怎么回答都是个坑…… 小尾巴其实很精,而且知晓什么时候开口说什么话,也知道怎么给他留下难题。 他深吸一口,探究道,“我抽空寻他问问看?” 涟卿莞尔。 冠盖曜容华 第185节 他虽然看不见,但想到了,与他脑海中的模样不谋而合。 “那你呢,小尾巴,你有喜欢的人吗?”他依葫芦画瓢。 涟卿愣了愣,喉间轻轻咽了咽,如实道,“有。” 他唇畔轻抿,反正她也看不见,他问道,“哦,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你二哥让我照顾你,替你把把关,我得好好看看。” 雪好像稍微有些下大了,涟卿一手握着伞,一手揽上他脖颈,莫名地,也是头一回,她轻轻靠在他颈后,一面听着他心跳的声音,一面轻声应道,“口是心非的人……” 他眸间微微滞了滞,很快,又了然。 她是在撩.拨他。 也幸好,早前在万州的时候没有…… 他没出声了。 她也没出声了,只是一直撑着伞,趴在他肩头,呼吸都在近处,只是都没戳破…… * 等回敬平王府,都是下午好些时候。 刚到王府,便见宫中来人,是天子身边的内侍官,看了陈修远和涟卿一眼,又朝陈修远拱手,是从方才起,就一直候在敬平王府门口,没有入内过,是在等他。 “王爷,陛下请王爷入宫一趟。” “怎么了?”陈修远不知道出了什么要紧事。 内侍官看了涟卿一眼,涟卿会意,也朝陈修远道,“我先回去换身衣裳。” 陈修远请嗯一声。 陈壁跟着涟卿一道折回府中。 陈修远这才看向内侍官,“怎么了?” 内侍官头疼,也低声朝陈修远道起,“殿下不知从哪里知道了许相明日要走,大哭不止,陛下劝也不听,在闹脾气,陛下还有事,没办法顾及殿下,殿下平日里同王爷要好,所以陛下让老奴来王府一趟,请王爷入宫一趟,还在哭着呢!” 陈修远头疼。 陈翎还真是不见外。 真拿他当照看孩子的人了…… 陈修远窝火。 但陈念确实喜欢许骄,恨不得像牛皮糖一样黏着许骄。眼下许骄要离开燕韩回南顺,他倒是忘了陈念这处。 * 翌日晨间,涟卿才醒不久,正坐在外阁间中看着书,就听到苑中的脚步声传来,同脚步声一道的,还有说话声。 有陈修远的,好像还有,陈念的? 涟卿意外。 放下书册,起身去开门,正好见陈修远牵着陈念走到门口。 见她开门,原本正在说话的陈修远和陈念两人都抬眸看她,陈修远自是不说了,但陈念这处,两只眼睛肿得像两只桃子一样…… 涟卿愣住,如果不是认得念念的声音,也见他同陈修远走在一处,她肯定认不出来这是念念。 “念念,怎么了?”涟卿不由蹲下。 陈念委屈耷拉着嘴,原本没哭了,又开始哭起来,一面往涟卿怀中去,要涟卿抱,但就是不说什么。 涟卿抱起他,看向陈修远。 陈修远握拳轻咳,“悲春伤秋。” 涟卿啼笑皆非。 不过,念念的伤心没有超过一刻。 “念念最喜欢阿卿姐姐了!” “念念还最喜欢大卜~” “念念每天都想和阿卿姐姐还有大卜在一起~” 陈修远一面煮茶,一面漫不经心道,“陈念,你把姐姐两个字去掉。” 涟卿看他。 陈念托腮,认真道,“可是,阿卿姐姐是姐姐,大卜是大卜(伯)呀!” “陈念,你信不信我把你扔出去~” 陈念瞬间上演委屈至极,眼见着又要哭出来,陈修远头疼。 晚些,等念念同‘没想好’玩去了,陈修远才同涟卿道,“这段时日陈念可能会多来,他喜欢和许骄一起,许骄一走,他有些不习惯,就还能想着和你一起玩,不会哭。” 涟卿眨了眨眼,轻声道,“好啊,我也喜欢念念。” 言罢,又转头去看念念。 陈修远看了看她,薄唇轻抿。 还没来得及收起笑意,陈念又凑到跟前,“大卜,你煮的什么,念念可不可以也尝尝。” 陈修远脸上笑意瞬间收起,且严肃,“不可以。” 涟卿印象中,陈修远一直温和,但仿佛一同念念一处的时候,就忽然会切换到这幅模样…… 口是心非,涟卿笑了笑。 一侧,念念委屈,“为什么不可以?” “因为小孩子不可以喝茶。” “可是,念念想喝呀~” 陈修远轻声笃定,“你想都别想。” …… 稍后,念念如愿以偿捧着手中茶盏,欢欢喜喜喝了一大口,当即脸色都变了,皱眉道,“大卜,不好喝。” 陈修远无语,还不好说什么。 涟卿笑开。 陈修远看着她,她抱起陈念,“那我们去苑子里玩,堆雪人?” “好啊,念念最喜欢堆雪人了!”念念已经迫不及待。 厚厚的披风,大大的耳套,还有厚实的手套,涟卿同陈念一道在苑中闹腾了很久,终于,雪人堆好,念念欢呼雀跃,“大卜,我和阿卿堆得雪人。” 陈修远上前。 嗯,三个,一个是涟卿,一个是他自己,还有一个…… 陈修远看他,“我怎么这么矮?” 念念愣住。 涟卿捧腹,“那是‘没想好’。” 陈修远:“……” 最后念念一边哭一边在一旁堆大卜,但太高,怎么都堆不好,念念哭得更大声,“大卜,它不好了……” 陈修远顿时恼火! 你才不好了…… 想一想,这话也不对,改口道,“行,堆沈辞吧。” 念念继续哭,“沈叔叔不好了……” 陈修远心中舒坦了。 第119章 上瘾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念念近乎隔日就会来敬平王府这处,同涟卿和陈修远一起。 有时候是大监从宫中将念念送来的,有时候是方嬷嬷送来的,还有时候是沈辞送来的。 涟卿也终于知道了,上次她在苑中见到的人就是燕韩的禁军统领沈辞,好像也是冠之哥哥最不喜欢的人之二。 之一,是赵伦持。 虽然陈修远对沈辞总有些别别扭扭的不喜欢在,但念念很喜欢沈辞。 陈修远也从不会在念念面前表露出对沈辞的不喜欢,更不会试图用自己的喜好去影响念念。 虽然接触的时间不长,但每次沈辞来接送念念的时候,总会同涟卿招呼,涟卿觉得沈辞身上既有有军中的气度,也有对待孩子时特有的细腻与温和,还有面对陈修远时不时冷嘲热讽时的一笑了之和豁达。 久而久之,涟卿同沈辞也熟络了。 也能看出些许不同。 譬如,念念同沈辞之间,除了君臣,还有些若有似无的亲厚在。 有一次沈辞送念念来的时候,同陈修远一道说话,怀中抱着念念的时候,从涟卿的角度看过去,沈辞竟然同念念有几分挂像…… 念念是太子。 同沈辞挂像? 这种感觉就是,分明应当很违和,但看到的时候又觉得不违和。只是有次涟卿随意问起的时候,陈修远明显说起沈辞时才会有的阴阳怪气,“同他像才对啊,方四伏还给陈翎出主意,说念念同沈辞像,应当封沈辞做太子太保,为太子师长,庇护太子。” 涟卿:“……” 涟卿知晓他又是在说反话。 陈修远一半的反讽都用在了沈辞身上。 起初的时候,涟卿有些想不通。 后来有一次,沈辞来接念念的时候,念念提起天子,沈辞眼中的温和,爱慕,让涟卿好像有些会意了,但又全然没想通其中逻辑…… 冠盖曜容华 第186节 如果是,怎么会有念念? 如果不是,沈辞和天子之间有些怪怪的? 无论是或不是,冠之哥哥都有些奇奇怪怪的…… “想什么?”陈修远有一次见她出神,她下意识应道,“在想沈辞。” 陈修远原本在饮茶,险些被茶水呛到。 涟卿回过神来看他。 他摆手,无事…… * 时间一晃又过了几日,原本陈念是说晨间要来敬平王府的,但涟卿等到将近晌午都没见到念念身影。 念念来敬平王府总是很积极,这次倒是意外。 晌午刚过,陈修远才回了王府,脸色并不怎么好看。 “冠之哥哥,怎么了?”涟卿问起。 陈修远沉声,“好像边关出了事,沈辞今日晨间快马离京了,念念去送沈辞去了,回去之后一直哭,问他要不要来敬平王府,他只说要父皇。” 边关之事涟卿不好问,但于旁的,“念念好像真的沈将军。” 陈修远淡声,“他不喜欢沈辞才出鬼了。” 涟卿:“……” 涟卿似懂非懂。 陈修远想说什么,还是噤声。涟卿心知肚明,也没有多问起。 “吃过饭了吗?”他忽然问起。 涟卿摇头。 陈修远唤了陈壁一声布饭,陈壁应声。 任劳任怨的百事通加十项全能陈壁去催饭了,陈修远唤了声陈蕴,陈蕴入内,“主上?” 陈修远看了他一眼,他顿时想起来,“我去取。” 涟卿将案几上的书册都收拾好。 两人习惯了在外阁间的案几处一道用饭,也是平日里看书的地方,涟卿踮起脚尖,试图将书册放回原先的位置。但有些书,是早前陈修远替她取的,或是陈修远自己取的,她踮起脚尖也只能放一起些回去,还有一些也放不回去。 身后,陈修远上前。 涟卿知道是他。 过往,她每次够书够不到,或是放书放不回去的时候,都是陈修远从身后伸手替她将书拿下来,或是放好。 这次她以为也是。 但他是上前了,却是冷不丁从身后抱起她。 涟卿惊呼,“冠之哥哥!” 他温声笑道,“自己放。” 涟卿脸色红透。 这已经不是暧昧亲近,而是全然被他从身后腰间抱起。 “能够上吗?”陈修远眸间笑意,没有给她说旁的机会。 她也忽然意识到,书不放完,他是不会放她下去的。 她一共三册书,有两册都能放进去,最后一册,涟卿试了几次,最后还是不行。 “冠之哥哥,够不上。”她是先想说,还是你放吧。 但紧接着又是一阵惊呼声。 屋外,陈蕴才从马车中取了方才漏掉的东西回来,刚想出口唤主上一声,就听到四小姐的惊呼声。 陈蕴脚下一顿,这是,进去好,还是不进去好? 陈蕴满头黑线。 正好陈壁折回,“楞在这儿做什么呀?” 陈蕴尴尬,“思考一个严肃的人生问题。” “哦。”陈壁自然而然踹了他一脚。 就这么一踹,陈蕴不由上前一步,但陈蕴上前,刚好能看到外阁间中的场景,整个人都惊呆了,眼珠子都险些落下来。 陈壁赶紧凑上前去看,什么事情值得陈蕴把眼珠子都瞪落下来,最后陈壁的眼珠子也险些瞪落下来。 四小姐骑在主上的肩膀上,伸手,将书册放回上层的书架上去。 陈壁:“……” 陈蕴:“……” 两人都还来不及将眼珠子捡起来的时候,陈修远放下涟卿时,正好转眸看过来。 两人默契得泥鳅拱身,滑出了陈修远的视线。 呵,好险…… 幸亏眼疾手快。 两人还来不及走远,就觉得身后的煞气传来,两人想都没想,也没转身,就开始一本正经表演起来。 “京中禁军好容易才有起色,沈将军这一走,还不知道会不会又变成老样子。”陈蕴唉声叹气。 陈壁环臂,“是啊,这多事之秋的,什么时候才能真正过去啊?” “难啊。”陈蕴感叹,“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陈壁:“……” 陈壁:【调子起高了!】 陈蕴:【有吗?】 两人一面说着话,一面默契得往苑外走,好像方才只是从这里路过,什么都没看到听到,一直在说话一般。 陈修远也不打断。 等着两人都要走到苑门口,才又忽然想起哪里不对? 不对! 他们一人是来送东西的!另一人是来说,饭马上就好了的。 他们两个怎么走了? 两人面面相觑,想死的心都有了。 然后一二三一起笑脸盈盈转向身后,“主上!” * 涟卿接过手中的锦盒,不用打开也知道是什么。 他好像还是头一次中午的时候给她送糖葫芦,涟卿最馋糖葫芦,什么时候吃都可以,也忍不住咬了小半口。 酸酸甜甜,是才做好的。 “甜吗?”他似平日一样问起,云轻云淡,没有旁的语气。 “甜……”她话音未落,还来不及说下一句,他已经俯身,唇畔沾上了她唇间。 她愣住,手中还拿着那串糖葫芦,方才的一幕也好似错觉,但他就在眼前,还亲着她。 噗通噗通,涟卿再次攥紧掌心,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是退后,稍许移开? 还是迎合他? 更或者,就像眼下一样,不出声,不动弹…… 最后,她选择了不出声,不动弹。 等他终于松开唇间,声音里多了几分男子特有的低沉沙哑,“早前没尝过,原来这么甜……” 他怎么可能没尝过糖葫芦。 她忽然意识到,他是在说她…… “原来是这个味道。”他唇畔微微勾了勾,重新吻上她,也伸手揽上她腰间,“上瘾的味道。” * 这次沈辞离京,念念不像早前许骄离京时一样,而是连着哭了三天,才要去大卜这里。 陈修远同涟卿原本就准备去南郊赏雪,念念来了,涟卿笑道,同念念一起吧! 陈修远:“……” 他是准备…… 陈修远窝火。 马车往南郊去,陈念也确实老老实实没怎么吭声,就安静呆着,隔了一会儿,就玩‘没想好’去了。 这趟去南郊要留宿一日,‘没想好’也一道带去了。 南郊也不近,他轻声朝涟卿道,“躺下睡会儿吧,南郊还远,这段路颠簸,坐着不舒服。” “不用了,我靠着你肩膀睡。”涟卿轻声。 他平静道,“听话,躺下,路还远。” 她已经靠在他肩头阖眸,他奈何,但拿她没办法,念念还在,总不能像昨日一样,把她摁在小榻上亲她。 “去南郊真的颠簸……”他话音未落,她温声打断,轻声道,“不要,靠在这里,可以听到你的呼吸声。” “还有心跳声。”她阖眸,却莞尔。 冠盖曜容华 第187节 陈修远顿了顿,早前想说的话都忘在了九霄云外,耳旁只有她方才的声音。 他尚在回味,一个糯米丸子靠了过来。 “做什么?”春心微动时,陈修远有些嫌弃。 念念眼巴巴看着他,“大卜,我也想听听你的心跳声。” “去听‘没想好’的。”他此时还能平静与他说话,绝对已经是亲外甥。 最后,念念和‘没想好’,一人一猫窝在马车的角落里。 猫一脸委屈,念念也嘟着嘴,一脸委屈。 车轮滚滚往南郊去,最后是涟卿抱着念念,念念抱着‘没想好’睡着的。陈修远他取下身上的大氅给他们两人盖上,他的大氅带着体温,很暖和,两人也不会冷。 看着两人睡着的模样,陈修远嘴角微扬,轻轻笑了笑…… 许是气氛到了,陈修远下意识凑近,想偷偷亲她。 但临到近处,唇畔都快贴到她唇畔,眼角余光看到陈念一脸认真看着他。 陈修远:“!@#¥%……*)” 第120章 三全台 接下来的几日,涟卿确实很少在敬平王府看到念念了,就像习惯了每日都有念念在,没看到念念的时候反而还不习惯了。 晚饭的时候,涟卿还是问起,“念念呢?” 陈修远眸间波澜不惊。 涟卿轻声,“好像上次去南郊赏雪后,就没怎么见到念念了……” 陈修远轻嗯一声,“陈翎最近看他看得紧,让范玉和方四平教他念书,他以后日子没这么悠哉了。” 涟卿明明听他的语气有轻松在。 “这么小就开始念书?”如果她没记错,才刚满了四岁。 她记得爹娘总说,二哥小时候抓蛐蛐,掏鸟窝,根本坐不住。 五六岁让二哥启蒙的时候,二哥天天睡得昏天黑地,夫子都气走了好几个,二哥真正开始念书是快十岁的时候了。 但后来二哥真开始认真读书了,好像什么时候启蒙的忽然就不重要了,因为认真起来的二哥真的可以头悬梁锥刺股,没日哀嚎得比谁都厉害,但最后还能考去白芷书院。 而眼下,念念才四岁…… 她是想说,四岁真的好小。 想到那么可爱的念念忽然有了两位太子太傅,左看看右看看,又要读书的委屈模样,涟卿啼笑皆非。 陈修远却要理性得多,“他是太子,未来的天子,当然不能松懈,是陈翎对他太纵容了。这是其一,其二,这两日朝中也频频有老臣发难,尤其是御史台的几个,陈翎应当是想堵这些人的嘴。阿念虽然年幼,但他是东宫,自古以来,东宫哪有好做的?” 陈修远轻声,“做东宫的时候好做了,那做天子的时候,该补的始终都要补回来……” 陈修远言罢,涟卿微讶。 “怎么了?”陈修远看她。 涟卿轻叹,“就是,忽然间觉得如茅塞顿开,醍醐灌顶……” 涟卿没说,但想起爷爷弥留时,有一次将她认成陈修远,同她说起——非不可为之,不能为之。 陈修远是有做天子的能力,敬平王府也有支撑他做天子的底气。 他没有。 却并不代表他不会这些帝王之术。 而恰恰相反,因为太会,所以选择维持原样。 这是自他太爷爷起就有的政治智慧,一脉相承…… 思绪间,又听陈修远说起,“这段时日让他好好念书,收收心思也好,陈翎这处也避避风头。马上腊月了,年关前后再带他玩,御史台也不会说什么。” 涟卿笑了笑,没有应声,但心如镜明。 有人是刀子嘴豆腐心…… “明日原本要陪你去三全台的,朝中临时有事,没办法很你一起去,让陈壁跟你一道,注意安全。”他说起。 “嗯,陈壁同我说过了,我早去早回。”涟卿应声。 明日有三全台的论道大会。 三全台论道不算临近诸国之中稍有些名气的论道大会,因为只邀请燕韩国中的人,所以少了临近诸国大家之间交流与争锋相对,博古通今的盛况, 但听说今年的三全台大会,燕韩国中最有名的大儒齐聚一处,算是罕见盛会。涟卿一直想去听听论道大会,这次刚好赶上了,又在京郊的三全台处,离得不远也不近,涟卿正好去听一听。 原本陈修远是要与她同去的,但陈翎这处临时有事,陈修远走不开,只能让陈壁陪着。 这段时日相处,有些东西在渐渐融化,升温。 两人也想时时刻刻都在一处,譬如,饭后的散步消食,要牵着手走很久。 或是见到枝头挂满雪穗子的时候,他会抱起她去抓雪穗子,亦或是暖亭树后,他会在树下吻她…… 夜里,他会拥着她,在外阁间的小榻上一起看书,书页翻过的时候,她能听到清灯火焰的呲呲声,夜风徐徐拂过窗户和屏风的沙沙声,还有,他温柔和呼吸声,就在她头顶。 还有时候,两人原本在交流书册古籍杂谈,他会忽然间抱起她,靠在屏风后无人的地方亲吻;也会在她起身想去拿书册的时候,摁她回小榻上,不说话,做些比亲吻更亲近些的事…… 明日去三全台,应当要留宿一宿。 若是这次论道太精彩,许是大儒们还会再延长一日,那论道大会就会再延迟一日,按照往常的经验,十有八.九…… “行李都收拾好了吗?”夜深了,他问起。 明日还要早起,应当是要睡了。 “好了。”她也应声,“东西不多。” 她方才一直躺在他怀中看书,他越不让她躺着看书,但她喜欢就越要,他拿她没办法,再加上她会淡淡吻上他修颈耳后,贿赂他。 反正,他惯来也没什么原则,喜欢躺着看就躺着吧…… “我看看,东西有没有带少。”他也放下手中书册。 涟卿起身去屋中,他也跟上。 这是他的屋子,但他好像都有些陌生了,全是涟卿的痕迹。 涟卿最后确认行李包袱里的东西是不是齐全的,他在身后远远看着她,听她说完哪些带,哪些不带,唇畔微微勾了勾。 等她确认完,重新系好包袱带,刚准备起身,又被人从身后抱起,“冠之哥哥!” 她太熟悉他,他从身后抱起她的时候…… 下一刻,主屋的屏风后,映出他抱着她抵在屏风处拥吻的场景。 ‘没想好’歪着头看了看,其实已经有些见惯不怪,所以看了两眼,又重新趴下,蜷着身子,继续打着它的盹儿,只是不时又回抬头看一眼,但两人还在一处。 “冠之哥哥。”她声音有些轻颤,羽睫连着雾气,眸间微润。 “再唤一声。” “冠,冠之……”话音未落,他重新抱起她,一路亲吻至床榻处。 他一直亲着她,松开时,她脸颊两侧都浮上两抹绯红。 他看着她,轻声道,“暖阁的床榻不怎么舒服,还是自己的床榻舒服……” 连卿:“……” 涟卿还未回过神来,他已经自觉在她身后躺下,伸手将她带到怀中。 “睡了,明日要早起。”他阖眸。 涟卿忽然意识到,他,他是要留在这里…… “我去暖阁吧。”连卿撑手起身。 他也轻声,“嗯?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涟卿:“……” 陈修远笑了笑,起身吻上她额头,“怎么这么不经逗,早些睡。” 等他离开屋中,连卿忽然想,他方才,应当是想留下的。 * 翌日晨间,陈修远起得很早,怕吵醒她,动作和声音都很轻。 但他出苑中时,连卿还是醒了。 连卿和衣起身,帘栊撩起,他刚好折回,两人贴在一处。 她好似想起昨晚,他指尖抚过脸颊的地方,忽得滚烫起来。 他温声“我是来说,朝中要是没有大事,我今晚来三全台接你,或是,一起留在那处。” 她脸红颔首。 他顿了顿还是俯身吻上她额头,“我方才是胡说的,我是舍不得你。” * 三全台在西郊。 明日是论道大会,远道之人,不少是昨日就去了,今日京中有不少行人都是往三全台去的。 三全台属于京郊,也棣属于京中禁军管辖范围。 这次京中禁军也出动了不少人维持秩序和安全,但路上免不了拥堵,走走停停,涟卿都不敢多看书,怕不舒服。 但这一处真的停留了很久,涟卿撩起帘栊,正好见有禁军将领骑马上前疏通,“怎么回事?” “军爷,前面的路那么窄,有人抢道,闹了起来,一整条路都给堵了,大家都着急往三全台去,这一堵就烦躁,前面有人动手闹市了。” 旁人说话的时候,涟卿认出刚才打马而过的人是赵伦持。 涟卿记得陈壁说起过,赵伦持是京中禁军的将领,而且官职不小。 冠盖曜容华 第188节 那怎么会,来这种地方管这种事? 赵伦持自己也没想到,沈辞离开京中之前,会莫名其妙借历练的名义,调他到京郊巡防营。 不打仗,京郊巡防营天天做的就是这些破事儿。 赵伦持一面不耐烦得听着,眼光一面漫不经心得环顾四周,忽然见到不远处的马车那处,是陈卿? 还真是冤家路窄…… 三全台这么远的地方,听说是论道大会,总不是陈卿自己要来听论道大会的,肯定是陪陈修远一道来的,只不过陈修远眼下在马车中。 赵伦持不想了, 涟卿也放下帘栊,不同他目光交集。 赵伦持原本心情就糟糕,不想搭理这一大摊子事,眼下又看到涟卿,巴不得早些离开,但刚调转马头,又正好有人送口信来。 “怎么了?”赵伦持一脸不悦。 禁军朝他拱手,“戴将军是说,这一趟国子监的消息,三全台去的人太多,怕出事端,请赵将军率众加强原路巡查。明日就是论道大会,请赵将军务必在三全台呆到大会结束,确保无事端再离开。” 赵伦持轻嗤,“拿着鸡毛当令箭,沈辞不在,他装什么装!” 赵伦持打马而去,身前的禁军无比尴尬。 打马路过方才见过的马车处,又退回来,看了看是陈壁,然后再上前,朝马车中道,“敬平王在吗?” “不在。”涟卿应声。 赵伦持虽然意外,但没说什么了。 都打马跑出去很远,又勒紧缰绳,骂了几声,又掉头回来。 京郊巡防营是他管辖范围,他再不济,也不应该让这处因为一场破会变得不安全。 但是,他真的不想听戴景杰的! 他同沈辞是一伙儿的! 于是涟卿在马车中,听到马车外一会儿这马跑走了,一会儿这马跑回来了,一会儿这马又跑走了,一会儿这马又跑回来了,不计其数。 终于,在这些来回的跑马声中,陈壁告诉她,“四小姐,到三全台了。” 第121章 被困 陈壁从未见过西郊三全台这么多人,所行之处,皆摩肩接踵。 陈壁有些担心。 但已经到这处了,身后也被各种马车堵得水泄不通,往回走更不可能。看着前面一眼望不到头队伍,陈壁寻了身侧的侍卫吩咐道,“先去前面看看,如果太拥堵,想办法先离开,去到安全处。” “是。”侍卫应声上前。 陈壁又同涟卿说起此事,涟卿也撩起帘栊看向窗外,确实,人好多…… 陈壁环顾四周,最后终于在不远处看到赵伦持身影。 赵伦持是不愿意来这种地方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但真正等到此处的时候,眉头才拢紧。 “将军,这处人太多了。”赵伦持身侧的副将担忧。 赵伦持自然知晓附近的人太多了。 不仅多,而且…… 赵伦持再次环顾四周,然后目光寻到一处,“帮我看着马。” 副将接过缰绳,赵伦持挤到一侧,然后沿着这处树干和两处残破的书院屋顶攀爬了上去。 如果早前觉得三全台附近是拥挤,那真正攀到这处俯瞰,才觉得骇然。 周围密密麻麻的一片,竟然已经挤进来这么多人了…… 赵伦持心惊。 赵伦持继续寻了高处往上。 最高处是书院的钟楼,但钟楼离他很远,眼下的情况根本不可能过得去。赵伦持只能沿着这附近,继续往更高处尽量去。 “赵将军!”副将惊呼。 这么高的地方若是落下来…… 赵伦持咬牙。 他在禁军中混日子久了,这些都快不行了。 赵伦持深吸一口气继续。 远处,涟卿眼看着赵伦持在没有任何保护措施的情况下,单手撑着,从一侧跃身跳到另一侧的高处,期间因为距离实在太远,中途踩滑,险些就坠下,是指尖扣住了一侧的屋檐才没有直接坠下,但碎石和屋顶的碎片滑落,一层层砸下,还是让人心惊胆颤。 因为陈修远的缘故,涟卿是对赵伦持的最初印象并不好。 但许是因为最初印象不好,所以在丽湖白塔,‘没想好’被野猫追着到处跑,最后是赵伦持将‘没想好’送回,手臂还被抓伤的时候,反而这种从低谷升起的印象更形象和丰富了些。 眼下,涟卿也知晓他是做什么去的。 三全台周围的人太多了,如果加不疏导,很有可能会酿成踩踏和拥挤这些祸端。 首先要弄清三全台附近的全貌,就要从高处一观。 最高处的钟楼在对面很远处,短时间内过不去,所以赵伦持只能冒险从这两处断壁残垣攀爬。 是惊心动魄。 赵伦持这处遇到瓶颈,但赵伦持手下的禁军已经在做疏导和指挥工作,只有随行的几个副将跟着,这几个副将里,还有人在照看和收集信息,身前的副将就只有一人,未必能解燃眉之急。 陈壁看向涟卿,“四小姐,您先在这处同其他侍卫一起,我去看看景阳侯世子。” 涟卿点头,虽然没有见过,但陈壁能跟在冠之哥哥身边,身手一定很好。 赵伦持一个人要窥得全貌很难,而且,陈壁心中也担心这处安危,觊觎知晓三全台这处究竟什么情况。 当赵伦持眼见着要支持不住,准备寻一个安全的着陆点事,陈壁跃身上前,一把抓起他,两人靠着力道的相互作用,先后上了这处的最高点。 “多谢!”赵伦持等说完才看清是陈壁。 陈壁没有应声,而是先看向脚下。 陈壁是陈修远身边的人,赵伦持不会不认识,赵伦持脸色也不怎么好看,但首要任务是确保这处安全。 但两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早前只是知晓这处人多,但从这里看,根本不是人多,是近乎整处三全台都要被挤垮了。 陈壁和赵伦持心惊。 “不能让人再进了。”陈壁骇然。 赵伦持皱眉,“不知道来不来得及,我怕这处踩踏。” 赵伦持言罢,指尖放在唇边,朝远处吹了吹口哨。 口哨声尖锐,面前能穿透人群的拥挤和嘈杂传到前方禁军的耳朵里,然后前方的禁军也依葫芦画瓢将指尖放进口中,吹响尖锐的口哨声,就这样依次传到下去,即便在满是人.流的拥挤之处,也能很快传到前方。 扼住人潮,不让人再入内是切断可能存在危险的唯一方法。 陈壁看向赵伦持,早前只知晓赵伦持是个依仗景阳侯府的纨绔子弟,禁军中的官阶也都是靠着先帝硬拱上去的。但当下看着赵伦持,遇事也算沉稳,方才第一个想到的不是躲开,而是去想办法解决,陈壁心中对赵伦持还是些许改观的。 “艹!人带少了!”赵伦持越看,心中越发涌上寒意,也忍不住粗口。 陈壁看他,“敬平王府的人手不多,但是可以帮忙。” 赵伦持看他,“多少人?” 陈壁握拳轻咳,“明面上十一二个,暗地里大约三四十个?” 赵伦持:“……”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好像加一起也不多。”陈壁如实道。 赵伦持自然知晓。 “你让人守在陈卿这里,以陈卿为中心,往周围散开的这几条路,让人盯着些,巷子深且窄,一旦踩踏,容易出事。”赵伦持用手逐一指了出来,陈壁点头,干脆道,“看到了。” 赵伦持又道,“如果还有充裕的人手,北边这里,能去十余个人支援,一样的,就是那几处窄路,怕出事。我找人疏散。” “成,我现在去。”陈壁没多话。 陈壁先行折回。 赵伦持留在原处,目光又环视周围一遍,形势不容乐观。 低头时,又见陈壁回了陈卿身侧,在同陈卿说着话,陈卿点了点头,虽然也有些担心,却未见慌乱模样,倒不像京中那些后宅贵女,他多看了一眼,却没想到陈卿这处忽然抬头看他。 赵伦持撇开目光。 看向更远处,不断涌入的人.流已经停下来了,那就是方才的信号已经传到,前方值守的禁军已经拦下了后续陆续准备进来的人。 源头切断了,剩下就是疏导。 “找个人上来看着。”赵伦持朝副将吼道。 副将照做。 赵伦持是负责这处安全的禁军将领,不可能一直呆在这处,“东北方向,西北方向,还有东南角落,人太多了,一旦有人摔倒,容易伤亡,赶紧让人去,不管什么方法,拖也好,拽也好,人给我都揪出来!” “是!” “找国子监的人也好,三全台的人也好,反正要这些读书人,学子,大儒能他的话的人,让他告诉这些人,延期,全部疏散!” “是!” “找条路,陆续将人疏导出三全台,我管他什么大儒,学者,都别他妈死在这儿。” “是!” “还有,找个利落些的人,回京找增援。看不看得住是一回事,先让人给我来了再说,别出了事让姓戴的把屎盆子我脑袋上扣。” “……是。” 但赵伦持这处话音刚落,忽然东北部就传来惊呼声,尖叫声和呼喊声。 冠盖曜容华 第189节 近乎这一瞬间,赵伦持脸色一变,遭了,出事了! 果然很快,周围都开始慌乱起来。 早前还算拥挤却有序的场景顿时变成了未知的惊慌,再加上东北部的人往回寄,很快,周围的人都相继慌乱和推嚷起来。 “头!”禁军脸色都变得很难看。 “快,救人!”赵伦持咬牙。 “头儿,挤不进去!”禁军再多,挤不动逆行而慌乱的人群。 “让人就地停下。”赵伦持说完拔刀,周围的禁军纷纷拔刀,没有异动地方人群纷纷停下。 而赵伦持和大部分禁军都往东北部去。 涟卿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这么大的动静,就怕踩踏。 “四小姐在这处,我去看看。”陈壁看到赵伦持几人往东北部去,而方才的声音是从东北部发出的。 陈壁带了二十余人上前。 涟卿心慌,但眼下这个时候,不出声就是不添乱。身侧的侍卫都严阵以待。马车其实在安全处,如果人群拥挤来,这些侍卫能确保送她到安全的高处。 陈壁上前时,已经有不少被救起来。 赵伦持去的及时,也因为一身痞气,又拔刀相向,很快就能震慑住人,让旁的禁军上前救援。又因为寻了三全台的大儒来,这些读书人肯听大儒的,所以混乱的场面很快被控制,倒下的人也很快被救起,托起。 周围混乱的情况陆续得解,近乎所有的禁军,和包括陈壁在内的敬平王的侍卫都挂了彩,但大抵应当没有伤亡,是万幸。 方才混乱时,没人留意到赵伦持这里,其实到最后他自己也被挤倒,被踩了一脚,但赵伦持被陈壁一把拉起。 赵伦持擦了擦嘴角血迹,还是倒了声谢。 只是伴随着这声谢,又忽然听到惊呼声。 两人都愣住。 陈壁近乎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是四小姐这处。 陈壁就差飞檐走壁,赵伦持也撵上。 三全台三面环山,就一处近处路口在南边。刚才涟卿的马车刚刚入了三全台不久就被堵住,是在南边和西边的交界处。 随着“轰隆隆”的声音响起,陈壁心都要跃出嗓子眼。 遭了! “四小姐呢!”陈壁找到侍卫,但四周都找不到涟卿身影。 侍卫拄着刀起身,“刚才滑坡……” 陈壁顺着他方向看去,刚好一块巨石从山上滚下,陈壁隔得远,没来得及,近处的赵伦持只迟疑了一瞬,上前将涟卿铺开。 巨石从身边擦肩而过滚落下去,涟卿撞上一侧的树上,但这处也在滑坡,脚下的地不稳,忽然间,一整块下落,涟卿险些跟着一道落下,赵伦持紧紧抓住她的手,“陈卿,爬上来啊!” 赵伦持已然吃力。 涟卿死死握着他的手,但周围都是滚石,碎屑,还夹杂着锋利的树枝,涟卿根本怕不上来,赵伦持咬牙,但一点点支持不住。 眼见陈壁冒死上前,就要够着她和赵伦持的时候,顶上又一石块落下,刚好砸在赵伦持身上,赵伦持眼前一黑,手一松,连同涟卿一起落了下去。 “四小姐!”陈壁惊呼。 但救人已经来不及,陈壁也想跟着一起跳,但被身后的侍卫拦住,“头儿!” 就这么刹那间的功夫,就这么落下去…… “救人!救人!!”陈壁额间青筋暴起。 山上的滚石陆续停了下来,也因为方才一幕的突然,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周围的人群都停了下来。 陈壁带人往下跳去,但被方才落下的层层落石隔断。 “叫主上,快去!”陈壁心惊。 “四小姐!” “四小姐!” “……” 涟卿迷迷糊糊能听到这些声音,但这些声音又隐隐约约,越来越远…… 周围是滴答滴答的水声,她好似挂在了什么上,而渐渐的,眼前也越来与模糊,看不清,声音也远去。 “四小姐!” 她最后一声,应当是听到了陈壁的声音。 “陈壁……”她轻声。 但她的声音全然被刚才的落石隔断着,陡坡下的岩石断层处刚好支撑着顶上的落石…… 第122章 拆台 涟卿醒来时,耳边有滴答滴答的水声在。 这个声音好像一直都有。 在她昏迷的时候,滴答滴答,像是一直都有的水声,又参杂着哔啵声响的呲呲声在。 涟卿缓缓睁眼,从眼前的一片漆黑,到近处跳跃的小火苗,“哔啵”“呲呲”想着,这是她一直听到的声响。 脑海里“嗡嗡”一片空白,目光中略微的木讷和呆滞,也带着短暂的睡眼惺忪,又忽然反应过来,这是在哪里? 涟卿下意识坐直,才发现刚才一直靠在岩石的石壁前。 身上搭着一件厚厚的大氅,大氅也压在背后,所以十一月的冬天,靠着岩石石壁也没有冷。 身前不远处点了火堆,火堆不大,但刚好能取暖。 有人用树枝拨弄着火堆,不让它熄灭,也让它烧得更旺些。 涟卿看清对方的时候,赵伦持也沉声道,“醒了?” 涟卿想起当时山脊上的碎石忽然滚落。 马匹受惊,不受控得乱窜。 她在马车中,被撞得前仰后合。 身边的侍卫好容易才控制住受惊马匹,也上马车救她,但就在这个时候,脚下的栈道忽然坍塌,整个马车缀下,也幸好是刚才的侍卫将她拽出了马车。 马车落入三全台一侧的山腰下,许久才听到响声。 当时周围都是碎石滑落,也伴随着有些滚石落下,有侍卫护着她受了伤,也有侍卫想上前,但被落实阻拦。 她是看到陈壁折回,但被落石阻隔。 后来那块巨大的落石砸下,是赵伦持扑过来,将她扑倒对面,才幸免于难,但很快,栈道另一侧也被落石砸榻,是赵伦持死死握住她的手,让她自己爬上来。 但周围都是碎石,除了赵伦持抓住她的手,她根本找不到旁的可以支撑的力道,眼看着落石越来越多,赵伦持的手也渐渐不如早前有力,在她伸手去够一侧栈道插入石间的尾部时,忽然有落石砸中赵伦持。赵伦持失去意识,手一松,连带着她一道往下坠。 她最后有的印象,是陈壁的惊呼声。 然后就是急速下坠,最后应当是人挂在了树枝上…… 再后来,就是听到呼救声,水声,呲呲声,再后来,就是眼前,当下,她睁开眼,同赵伦持在一处,身前是小小的火堆,身上还有赵伦持的大氅。 她应当是在马车中的时候,还有后来下坠的时候撞到头,头还有些隐隐作疼,听到赵伦持的声音,只简单“嗯”了一声,便没有再开口。 赵伦持不由抬头看了她一眼。 她是生得很好看。 所以很容易让人在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就留下印象,但他的印象中,陈卿是敬平王府的人,整个敬平王府都透着让他不喜欢的味道。 虽然但是,他还是意外,陈卿醒过来,没哭没闹没叫没歇斯底里,赵伦持又想起在三全台的时候,她也是如此,眸间有担心,却不像旁的京中贵女一样于是会惊呼,慌乱,就算是他拉着她,她整个人险些落下去的时候也一样。 赵伦持没说话了。 涟卿简单环顾四周,又开口,“谢谢你的大氅。” 赵伦持微楞,死鸭子嘴硬,“你披着吧,我不冷。” 涟卿明明见他隐隐在打抖。 十一月中下旬,快接近一年里最冷的时候,今年燕韩又是严冬…… 不冷才怪。 又是个死鸭子嘴硬的…… 涟卿忽然觉得从他身上看到些许熟悉感,其实有些像,二哥。 涟卿不说话了。 想起二哥,也想起西秦国中的事,想起上一封书信里,二哥字里行间透着的希翼和喜悦,从有眉目,到有转机,二哥一个人在西秦奔走着,却不敢告诉谁,她在这里。 眼下,三全台一事,她从起初怀揣憧憬,以为会听到燕韩论道大会的盛世,到早前见到三全台的拥挤,怕踩踏和事故,再到后来,山脊处的滚石,赵伦持被砸中…… 应当过了很久了,冠之哥哥也应当知晓这里出事了。 她仰首靠在岩石处,没说话,安静得出神着。 赵伦持不得不再看了她一眼。 刚才没醒的时候自然不说了,醒了之后没有第一时间惊慌也不说了,但醒了这么久,除了说声谢谢,就一言不发,仰首空望着岩石上方,也不问在哪里,也不问什么时辰了,赵伦持还真没见过京中哪个贵女这样…… “接着。”赵伦持的声音想起,涟卿回过神来。 是他扔过来的一颗糖。 涟卿眸间微讶。 赵伦持淡声道,“吃了。能撑多久撑多久,等到陈修远来,你我还能有救,撑不到,这处也不差。有山有水,风水宝地,还紧邻三全台,书香气韵,下葬好地方……” 明知他说得是丧气话,也见他双手抱头,同她一样,仰首靠在石壁上,目光望着岩壁顶端被火光映红之处。 “你也真有意思,也不温声在哪儿,什么时辰了?”赵伦持轻嗤。 涟卿正想着陈修远的事,陈修远知晓三全台的事肯定担心,也会被吓倒,听到赵伦持的声音,涟卿回过神来,低声应道,“从半山腰处落下,我们都没受太多伤,说明没受大的冲击,所以速度和角度相差不会很远,还活着,说明掉落的距离也不会很大,所以没有内脏和脊椎受过大冲击,应当是挂在了树上,又因为这处天然的岩石遮挡,所以幸免于难——我们应当在三全台往下二十丈到五十丈的地方。” 冠盖曜容华 第190节 赵伦持目瞪口呆:“……” 涟卿继续道,“这处有水,说明有水源,能生火,且生火之后空气并没有稀薄,说明有空气自由流通。空气并不稀薄,那就是有很大镂空的地方,既然镂空,应当有光。眼下没有光,说明是夜里很晚。没有星光,说明镂空处又被遮挡,而且没有雨,如果有雨,这么潮湿的地方,生不了火。” 赵伦持:“……” 赵伦持口中叼着的草根从嘴角掉落,不得不上上下下多看她几眼。 涟卿自然感受到这道目光,也朝他看去,“怎么了?” 赵伦持这才反应过来,然后深吸一口气,酸溜溜道,“你们,陈家的人……” 艹,陈是国姓,不能妄议。 “你们敬平王府的人,”赵伦持纠正,然后嘀咕着,“一个个脑子都开过光吗?” 涟卿顿了顿,又仔细想了想,确认他口中这句应该是褒义。 但是,是不怎么愿意的褒义。 也就是,酸溜溜的褒义。 涟卿没有再应声了。 她知晓冠之哥哥很不喜欢赵伦持,她也从陈壁这处听过景阳侯府和赵伦持的事,在见过赵伦持的三次里,他好像确实是没有那一次是脑子好使的…… 她也不是特意这么想,就是的确,他看起来就像脑子不怎么好用,但有一身蛮力,又偶尔灵光乍现的那种,就像白日里在三全台。 但赵伦持方才救过她,也疏导过三全台的人,她没吱声了。 赵伦持也不说话了。 良久,赵伦持忽然感叹一句,“你是陈家远方旁支的女儿,陈修远会来救你吗?” 涟卿:“……” 涟卿支吾,“应该会的吧。” 赵伦持轻哂,然后淡声道,“像陈修远这种人,衔着金汤匙出生,从落地的那刻开始,就带了天生的优越感。因为你姓陈,所以他会来?” 涟卿噤声:“……” 赵伦持继续道,“就算他会来,我们被埋在……” 想了想,许是用埋这个字太晦气,又改口道,“我们被困在三全台往下几十丈的地方,就算有人来,也要掘地三尺,还得不眠不休,昼夜接替,才能赶在你我饿死之前,将我们救出去……就算我信陈修远会来,他会为了你一个远房堂妹,兴师动众,把三全台搅得天翻地覆?” 涟卿:“……” 涟卿还是没出声。 赵伦持也不出声了,明显陷入了沉寂,而后,又忽然道,“我就该听我爹的,继续留在禁军中混日子就好,逞什么能!倔强老头子就我这么一个儿子,日后连人送终都没有。” 赵伦持说完,烦躁扔了手中的树枝。 涟卿还在想他刚才口中那句——就算有人来,也要掘地三尺,还得不眠不休,昼夜接替,才能赶在你我饿死之前,将我们救出去。 听到树枝声,才停下来,看向赵伦持,轻声道,“你不是景阳侯世子吗?旁人不会来救你吗?” 赵伦持看了看她,自嘲道,“陈修远没告诉你?我是过街老鼠,人人眼中啃着祖辈功绩的纨绔子弟,面上看着客客气气的,背地里还不知道多招人恨。狐朋狗友倒是不少,要有人肯这么来救我,想多了……一个没落的景阳侯府,谁会管?” 赵伦持说完,顿了顿,又沉声道,“说了你也理解不了。” 涟卿却低声,“你怎么知道……” 赵伦持看她,眼中意外。 涟卿淡淡垂眸,低声道,“没落的世家,哪有看起来的风光?人前见了客客气气,背地里招人恨,也好过当面也有冷嘲热讽,却还需笑脸迎人……” 涟卿想起家中出事后,她同二哥走投无路,尝试想去见过的那些人,躲着的,避开的,还有诸如邵家这样想将她和二哥一道出卖的,涟卿声音越渐低沉着,“更好过,背地里捅你一刀,猝不及防的。” 赵伦持僵住,诧异看她。 她眸间都是黯沉,“当你寄希望的所有人,都不会帮你,你走路无路的时候,再想起还有一个人,又如同抓住了另一根救命稻草。但等你真正去到,无非又是一个,没落世家连草芥都不如……” 涟卿双手抱膝,“我怎么会不理解?” 赵伦持惊讶得合不拢嘴,这,这是与他想象的大相径庭…… 涟卿是被他方才的话触到了心中最难受之处,但也在说完之后,慢慢恢复平静。 赵伦持轻咳,“你们陈家这一脉这么惨啊?” 涟卿回过神来,方才,是忽然听赵伦持的这番话,忽然想起家中,想起家中出事后,他和二哥的一路碰壁,也想起了二哥被邵家逼得走投无路,身上都是血渍得离开京中…… 但这里不是西秦。 涟卿收起眸间情绪,轻声道,“你不都说了远方旁支吗?除了那么些血脉关系,还能有什么?” 淮阳郡王府就是远房宗亲,但锒铛入狱,她同二哥也束手无策…… 火堆对面,赵伦持惊讶看她。 火堆哔啵烧着,昏黄的火光应在她脸上,映出好看的幅度。许是她方才那翻话,让他觉得能感同身受,又许是她字里行间里藏的东西,同是天涯沦落人,他刚好能感知,所以不同…… 赵伦持看了看她,低声道,“那,你怎么会在敬平王府?” “冠之哥哥同我哥哥交好,家中出了事,他托冠之哥哥照顾我,然后送我来了京中,我才留在敬平王府。”涟卿原本说得也不算假话,虚虚实实,其实都是写照。 赵伦持虽然不想,还是感叹,“那陈修远这人,也不算那么刻薄……” 等说完这句,赵伦持又纠正,“分人。” 涟卿听出赵伦持语气中的奈何,又收回目光看向火苗处,“他会来的。” 因为她在这里。 * 三全台处,京兆尹和戴景杰都满头大汗。 谁想到明日论道大会,三全台这处会出这种事。 眼下,三全台全是京兆尹和禁军的人,也都焦头烂额着,陈修远淡声道,“哦,那就把三全台拆了,也要把人弄出来。你们不拆,我来拆,那我拆,就不是拆一处,拆得干干净净。” 京兆尹:“……” 戴景杰:“……” 第123章 喜欢你 “世子。”陈蕴上前,“京兆尹和戴将军已经让人在拆三全台主楼了,人手还在陆续增加,也说了夜以继日,但即便夜以继日,恐怕最快也要三五日。” “那就再施压,再加派人手,我不管他们禁军多少人,有没有人,两日,两人要把地方翻出来。”陈修远声音沙哑而黯沉。 陈蕴也没出声了。 四小姐出事,主上心中肯定慌乱,但慌乱在这个时候不起任何作用,主上比任何人都清楚,人被埋在落石下,要救人,就必须凿出一条路。 眼下看,落石起码有二十余丈。 整个三全台的一片都全然被落石掩埋,只有从主楼往下的地形有可能有缝隙可以开凿。 三到五日已经是极限。 人手少了,凿不出来。 但人手再多,如果急于求成,凿出问题,也会坍塌。 这才是最难的。 可三日,恐怕是四小姐的极限。 从黄昏到入夜,从入夜到拂晓,陈修远一直守着开凿工事,除了京兆尹和戴景杰这处,近乎一句话没说,也滴水未沾,一直从黄昏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又一直从拂晓到下一个黄昏…… 陈壁整个人都在沮丧,懊恼和自责中,主上将四小姐交到他手上,他没有照顾好四小姐。 眼下即便落石被全部推开,凿空,可能人也…… 陈壁眼底猩红,一整日,从下山勘察,开凿,一口气都没歇过,也根本停不下来,停下来,就是他想上前,被落石砸开的一幕,而下一幕,就是落石砸中赵伦持,赵伦持被砸晕,连同着四小姐一道落下。 陈壁不知道等这片落石被清开后,还能不能找到四小姐,但他知道,无论找不找得到都难辞其咎。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能找到人的机会更渺茫。 “头儿,还往下吗?”敬平王府的侍卫问起。 “下。”陈壁应声。 “这处全被遮挡了,看不到,怕出事。”侍卫提醒。 “出事也要去,走。”陈壁额间都是汗迹。 *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涟卿靠在岩壁处,一直看着眼前的火堆呲呲燃烧着,睡不着,也不知晓时间要怎么度过。 赵伦持从早前的紧张,戒备,到后来实在困极入睡,涟卿守着火堆。 无论是十一月的燕韩天气,还是这样的岩石峭壁中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可怕的东西,火都是他们的救命稻草,不能熄灭了。 即便赵伦持的大氅穿在身上,也即便就在火堆旁,严冬的寒意还是深入骨髓一般,冻得有些难受,但抬眸看向对面,赵伦持将大氅给了她,就只有一身外袍和戎装,估计才是冻透了…… 在这处岩石形成的天然遮蔽处,夜色渐隐,晨光些许照了近来,而后白昼尽去,又到了入夜。 这一整日,勉强能有冰冷的山泉水可以润喉,但能吃的东西除了早前赵伦持给她的那块糖,什么都没有了。 她靠那块糖撑了一整日,整个人也有些昏昏沉沉。 轮到赵伦持醒,值守,涟卿又饿又困,然后裹紧大氅入睡,就这样,约莫是过了两日。 到第三日上,赵伦持觉得手都在打抖,知晓自己开始发烧了,但没吱声。 陈卿应当也不怎么好,只有水喝,没有东西可以果腹,他们真的可能会饿死在这处悬崖峭壁下。 等到第三日晌午,赵伦持醒的时候,发现大氅盖在自己身上,应当是陈卿知晓他发烧着,所以还给他。陈卿应当自己也冷,裹紧了身上的狐狸毛披风缩成一团,在靠近火堆的角落里。 原本应当是她值守的,她应该困极睡着了。 赵伦持看了看身上的大氅,还是脱下给陈卿盖上。 他是男子,总比她一个姑娘家在这里鬼地方发烧得好。 他再不济…… 冠盖曜容华 第191节 也是,他也只有这些能耐了。 眼下,火堆还算旺,赵伦持决定再次就近觅食,只是很快,再次搜寻食物未果,最后只能抱了些枯枝折回的路上。 如果还没有人寻到他们,或是他们还没有寻到吃得,这些都是杯水车薪。 思绪间,他的头忽然被落下的藤条戳到。 藤条? 他之前没发现过,眼下看,应当早前是窝在夹缝中了,才缀了下来。 赵伦持顺着藤条看去,很高的地方,但却是有迹可循的,赵伦持忽然来了精神。俯身从地上捡了石头,朝着藤条的顶部扔了石子出去! 听声音,石头是出去了,而且,落在空旷的地方,很快还有下落声。 透光的那处,是同外界相通的。 这处顶端虽然很高,但是如果能出去,就意味着他们可能不用困在这里饿死。 赵伦持握紧手中的藤条,使劲儿拽了拽。 虽然有一半被拽了下来,剩下的一半,是牢牢生根住的。 赵伦持眼前一亮,“天无绝人之路!” “陈卿!”赵伦持高呼。 涟卿又饿又冻,隐约听到有人唤她的名字,她微微睁眼。但真的很困,很冷,她不想应声。 “陈卿,快来,有出路!”赵伦持激动。 这两三日相处,岩壁下又只有他们两人,再不熟悉也熟悉了。 “……所以,顺着拉着这根蔓藤,顺着岩石壁爬上去,我们就有出路。”只是赵伦持说完,涟卿喉间轻咽,“这么高,我爬不上。” 她光是看着都觉得不可能,如果落下,肯定…… “怕什么,还有我在。”赵伦持却胸有成足。 “你听我说,陈卿,稍后我把这根藤条绑在你身上,你另一根扯着,踩着岩石这处往上爬,这样就安全;我就你旁边,和你一样,我用一根蔓藤帮助腰,然后又另一根蔓藤往上爬。我们再用地上的蔓藤,同腰间的蔓藤绑在一处,我往上爬的时候能带你,你能省力,如果你踩空,还有双重保险在。”赵伦持一面说着,一面环顾四周,再找最合适的攀岩地点。 “可是,我没爬过……” 赵伦持打断,“我也没,但我觉得我可以。” 涟卿看着他,没有说话。 赵伦持沉声道,“陈卿,这处没有吃食,你应该很清楚,我们越晚走,力气消耗得越多,越不可能爬上去。但只要我们爬上去,就有一线生机,比窝在这里等更有生还的可能,你是想搏一把,还是想坐以待毙?” 涟卿看他。 赵伦持也看她,继续道,“你怕摔死吗?” 涟卿点头,嗯。 赵伦持笑开,“不摔死也会饿死,也没差。” 涟卿眉头微微拢了拢,认真道,“摔死很丑……在被人发现的时候。” 她是真的想过,如果被冠之哥哥看到她摔死的模样。 她皱了皱眉头。 赵伦持却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一定是他听过最好笑的笑话,没有之一。但笑过之后,赵伦持又忽然沉默了。 是啊,万一真摔死了,也不是没有可能,这幅模样把老头子吓一跳。 赵伦持轻叹,“诶,陈卿,你有遗憾的事吗?” 涟卿看他,不明所以。 他低声道,“我有,所以我想出去。” 涟卿眸间微滞片刻,也轻声道,“我也有,走吧。” 赵伦持看她,“诶,真往上爬了,就没有后悔药可以吃了……” 涟卿点头。 赵伦持又深吸一口气,“如果万一,我是说万一……” 涟卿打断,“我信你。” 赵伦持僵住,既而轻嗤,“陈卿,你脑子没坏吧,全京中都知道我是烂泥扶不上墙……” “你救了我,还有‘没想好’。”涟卿肯定。 赵伦持皱眉,“是,是没想好才救的。” 涟卿:“……” 涟卿应道,“没想好是我的猫……” 赵伦持顿了顿,想起在丽湖白塔的时候遇到过她,她当时确实带了一只猫,那只猫被流浪猫撵着跑,他顺手救下的,赵伦持终于对上号了,“原来那只猫叫‘没想好’……” 涟卿点头。 赵伦持记不得第几次笑开,笑过之后,又很快恢复了安静,冷声,“陈修远没告诉你吗?我在京中一向名声不好,” 涟卿轻声,“我之前又不认识你。” 赵伦持再次顿住,目光看向她。 她继续道,“所以,你不必在意旁的,我又不是小孩子,我能判断。” 赵伦持不说话了。 …… 赵伦持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替两人绑紧身上的蔓藤,然后又教陈卿怎么使用力道攀爬和握紧蔓藤。 涟卿聪明,近乎一学就会,但脚上力道不怎么好,掌心也很快就被磨破,磨出了水泡,涟卿都没吱声。 她很慢,也近乎都是赵伦持在带着她。 她自己吃力,但也一点点,一点点往上,掌心的疼痛都似麻木了,但忽然往下看,心一沉,害怕的扑通扑通,赵伦持没来得及,“陈卿,别看!” 涟卿心一哆嗦,原本就不怎么稳的双腿,眼下好像更没了力气。 赵伦持原本就很吃力,眼下,更是担心,遂朝她道,“别看下面,同我说话,不怕。” 涟卿深吸一口气,颔首。 “走。”赵伦持先动,涟卿也跟上,每一步都很吃力,蔓藤上也都渗出血迹。 赵伦持怕她看下面,寻了话说道,“刚才你说,你也有遗憾的事?” 涟卿握紧了指尖和掌心,没有应声,掌心和指尖的疼痛传来,她似是疼哭,双目氤氲,鼻尖也是红的。 她有很多遗憾的事。 她记挂爹娘和大哥,她希望他们平安,她还想见爹娘和大哥一面,她希望二哥平平安安,还有…… ——小尾巴,你有喜欢的人吗? 有啊,就是你。 我很喜欢你。 陈修远,我喜欢你,一直喜欢你…… 第124章 冠之 “……所有人都说,我爹让去禁军,无非是让我在禁军中能混个官职,最好是体面的职位,否则,景阳侯府日后拿什么世袭爵位?”赵伦持一面说着,一面又咬牙往上攀了一步,“京中谁不知道景阳侯府的爵位,到如今就是个天家袒护下的虚名,我爹从战场上逃走的那刻起,景阳侯府早就名存实亡了。” 赵伦持腰间的佩刀插进岩石缝里。 行至最艰难处。 可以攀登的地方近乎没有,他要靠藤条和插进岩石缝里的佩刀才可以一步步前行。 涟卿的手都磨破,连握紧藤条的力气都没有,所以两人不敢离太远,他要一手将佩刀插进岩石缝后,才可以一手握住藤条,一手拉着涟卿,然后踩着佩刀搭成的临时阶梯往上。 起初,涟卿是不敢看脚下,只能同他说话。 慢慢地,好像也习惯了脚下的视线,也真的认真在听赵伦持说话。 赵伦持咬牙坚持着,用说话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否则脚下的每一步攀登都是难的。 “那你爹,为什么要走战场上逃走?”涟卿握紧藤条,尽量往上攀登,减少赵伦持的压力,也一面继续道,“如果你爹自幼跟在你祖父身边,应当耳濡目染才是……” “不是。”赵伦持沉声,“我爹不是我祖父带大的。” 涟卿意外。 赵伦持继续道,“我爹是我祖母带大的,家中的所有叔伯都战死沙场。我祖母恨透了我祖父,如果不是我祖父,她就不会到最后只剩我爹一个最小的儿子。所有人都说我祖父是英雄,但我祖父最愧对的是我祖母。我祖母对我爹说过最多的就是她的憎恶。我爹从小跟在祖母身边,听过最多的就是祖父留下孤儿寡母,还有祖母对祖父的恨意,所以我爹从小就厌恶军中。他只想做一个安安稳稳的景阳侯,不需要世人敬仰,不需要与旁人比肩,在祖母和我爹眼中,景阳侯府已经替天家和燕韩付出七个孩子的生命,我爹就想景阳侯府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世家,没落也好,偏安一隅也好,只要家中常在,家人常安。但他上战场,是所有人的期望,因为景阳侯府承载了所有人的希望,就像一面旗帜,无论举旗的人是谁,但只要是景阳侯府的人,就是燕韩军中的标志。所以无论我爹想不想,他都必须要去,即便明知是死也必须要去。那时候我娘怀着我,她告诉我爹,一定要回来。我也是后来,在我娘过世快过世的时候,才听她说起,我爹那时是准备赴死的,但最后,他动摇了,也退却了,他想选择另一种人生,他是做了旁人眼中的懦夫,但他,没让我娘,成为我祖母……” 赵伦持说完,再次拔出佩刀狠狠插入岩石缝里,继续往上攀登着。 涟卿一面听着,一面向上攀登着,许是真的沉浸在赵伦持的话里,所以这个艰难的过程,仿佛也没有那么艰难。 赵伦持继续道,“先帝让我爹上的战场,事后,先帝给了景阳侯府最后一块遮羞布,但能遮住的只是百姓。朝中,军中,包括所有的世家,人人心中都清楚,只是顾忌先帝,所以没有人会公开提及,其实,我爹也好,景阳侯府也好,早就沦为所有人的笑柄。你说他不曾后悔过吗?他后悔过,如果他死在战场,他将是和我祖父一样的英雄,他也不用后半生都活在旁人的奚落里,让我娘和我都同他一道,都活在旁人的耻笑。他如果不后悔,就不会把我送来禁军。是,所有人都说他送我来禁军,是想让我在禁军中能混个官职,最好是体面的职位,否则,景阳侯府日后拿什么世袭爵位?曲老将军和祖父定下了我和曲边盈的婚事,如果我不在禁军中混个一官半职,只怕连这门亲事都保不住,我爹觉得对不起祖祖父,对不起景阳侯府,所以最想保住的就是祖父当时定下的,同曲家的这门亲事。他一辈子都活在矛盾里,我从小就看他活在矛盾挣扎里。无论他当年做的决定是哪一个,他都有对不起的人,都会后悔,也都没有后悔药……” 赵伦持说完,佩刀再次狠狠插入岩石缝中,“我不想成为他,我要活,就要活得快活,就要做京中的纨绔子弟,就要及时行乐……” “那你后悔吗?”涟卿忽然开口。 赵伦持僵住。 “我为什么要后悔?”赵伦持眸间黯沉。 涟卿没出声了。 赵伦持也良久都没出声。 终于,过了最难攀爬的一段,也重新到了有落脚之地可以踩稳的地方,也到了一处平缓台,能容纳两个人停下。 两人长舒一口气,也如劫后余生一般,在平缓台上坐着歇息。 再往上,还有五分之二,要一气呵成,否则就真的再而衰,三而竭。 涟卿捧了一侧的水喝,但水扎在掌心上,钻心的疼,等赵伦持回过神来,才见她双手都被磨破,模糊一片,但从方才到眼下,都一声未吭。 冠盖曜容华 第192节 赵伦持看她,眼中说不出复杂,“手拿来。” 涟卿伸手。 赵伦持腰间就别了金疮药,一声没吭倒上。 涟卿吃痛,“疼!” 赵伦持轻嗤,“方才怎么没见你喊疼,这个时候疼。” 涟卿应道,“我怕喊疼吓倒你,两人一起摔下去,摔死了难看。” 赵伦持:“……” 赵伦持恼火,“你这张嘴同陈修远也没什么区别了。” 忽然说起陈修远,涟卿不说话了。 赵伦持诧异,“怎么又不喊了。” 涟卿不说话了。 赵伦持轻哂,“你这疼不疼看心情是吧。” 涟卿轻嗯一声。 赵伦持:“……” 等休息了一会儿,还要继续往上。 越久越没有力气,眼下,其实都如樯橹之末,但继续上路,涟卿的手上了药,又简单用衣襟碎片包扎了,再抓紧藤条的时候,是没那么疼了。 继续上路,两人比早前更有了默契。 而涟卿的手没那么疼了,也能支持得住,赵伦持这处要分的心思更少,再加上这处开始,岩石上的缝隙更多,更好攀登,比之前快了许多。 眼看着快到岩石顶端的出口,也要见天日了。 两人说不出的庆幸,但也清楚,出去后,兴许未知的恐怖更多,譬如,如果来不及在天黑前生活,可能还会面临一些饥肠辘辘的凶兽…… 但也因为临近出口了,赵伦持忽然道,“是,我后悔了。” 涟卿看他。 他攥紧手中的蔓藤,咬牙道,“我是赵家的人,我身上留着赵家的血脉,我要替我爹找回尊严。早前的赵伦持已经死了,我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景阳侯世子!我要做堂堂正正的赵伦持,我要让景阳侯府以我为傲!” 赵伦持说完,一只手已经搭上了岩石顶端的边沿。 但这处是最难的! 岩石顶端边沿,没有地方可以攀登,就只有凌空,要全靠手臂和腰腹的力气支撑上去,只有他上去了才能拉起陈卿。 “陈卿,你等我。”赵伦持指尖都磨出鲜血,赵伦持咬牙,额头也青筋暴起。 “赵伦持……”涟卿看他,知晓眼下才到了九死一生的时候,这个时候若是意外,前功尽弃,也会葬身这处。 涟卿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也眼看着赵伦持一点点用手指,手腕,手臂支撑着,两只手撑上,最后腰挺上,整个人翻上了岩石顶端的。 眼看着赵伦持翻上岩石顶端,近乎脱力一般,躺在岩石顶端动弹不得。 涟卿才察觉额头上从先前开始就都是冷汗。 赵伦持歇够,也恢复了少许力气,上前,伸手,一点一点拉扯涟卿那根蔓藤,涟卿手上有两根蔓藤,一根是系在腰上的,一根是握在手中的。赵伦持拉得是系在她腰上的那根,“马上了,陈卿。” 赵伦持吃力,但没留意,那根蔓藤在悬崖顶端岩石的锋利处,渐渐磨损。 眼看着涟卿快能够着岩石顶端,也能够到她的手,两人都会心笑了笑,“稍后我伸手,你拉着我的手,我拉你上来。” 涟卿点头。 两人都没留意,蔓藤的这段已经濒临极限。 “手给我,陈卿。”赵伦持一手握紧蔓藤,伸出另一只手给涟卿。 涟卿深吸一口气,松开手中蔓藤,去够他的手时,忽然间腰间那根蔓藤断掉,“嘣”得一声,如果不是赵伦持眼疾手快趴下,时候握住岩石边缘,一手死死握紧她,涟卿肯定已经落下去。 涟卿惊魂未定,方才被蔓藤磨掉的石块相继落入方才的谷底,声音令人头皮发麻。 “陈卿!”赵伦持吓倒。 涟卿自己也吓倒。 “我拉你上来!”赵伦持说着,但自己知晓有多难,蔓藤已经端了,全靠他一只手的力量,另一只死死握住岩石边缘,已经被鲜血染红,赵伦持双目猩红,咬紧牙关才能一直坚持着。 但这处太高,他只握住了涟卿一只手,涟卿只觉得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在左手臂上,疼得眼泪都快出来,“赵伦持……” “坚持住,陈卿,能上来。”赵伦持额头再次青筋暴起,压住岩石边缘的掌心因为一直在流血,而慢慢握不住。 “赵伦持!”涟卿看他。 赵伦持要坚持不住了,眼中都是无能为力的悲愤,怒吼道,“他妈的,就你觉得老子是好人!” 赵伦持眼中氤氲,但真的再压不住,身子跟着一点点前倾着。 “陈卿!”他手中终于打滑,眼看着连人带着她要一起摔下去,却忽然身后被人拽住。 赵伦持回头,陈蕴扯住他。 而另一侧,陈壁整个人都跟着翻了下去,还是右手拉住了涟卿,左手死死握紧了岩石边沿。 “陈壁?”涟卿如劫后余生。 “四小姐!”陈壁也惊魂未定。 陈蕴拉起赵伦持,然后上前趴下,一点点拉起陈壁。 等终于,涟卿被陈壁和陈蕴一道拉上来的时候,涟卿才觉整个人都在冷汗,发抖。 “四小姐?”陈壁和陈蕴的声音在耳畔,但是慢慢的越来越远,好似方才的经历耗光了所有的力气,也似这几日没沾过东西,原本就浑浑噩噩的,终于,在陈壁和陈蕴的声音里,一点点失去意识。 “陈卿!”她也听到赵伦持的声音。 …… 她也不知道躺了多久,似是做梦,又似是真实。 “阿卿。”他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在她头顶,在他温暖的怀抱里,她想出声,但眼皮子太沉,睁不开眼。 浑浑噩噩里,不知过了多久,似身上一处一处的暖意,慢慢恢复了意识。 她抱着身前的温暖,他轻声唤她,“阿卿?” 她抱紧他,低声呢喃,“冠之。” 第125章 考量 陈修远眸间微滞,她口中唤的是冠之…… 她从来都是唤他冠之哥哥。 他也一直以为,在她心里,这是他才特有的称呼。 他以为她喜欢唤他冠之哥哥…… 陈修远低头看她。 从三全台回京有四五日了,高烧一直反复着。 人从那时起,就一直没醒过。 他也一直守在她身边,喂她喝药,用湿毛巾给她擦额头。她烧得厉害时,也循着太医说的,用酒替她擦手心和掌心,但似是也没有效果。 就这样,浑浑噩噩高烧几日仍旧不退之后,换了几个太医,太医也加重了药的计量,也嘱咐再有开始发烧,就整个人沐浴浸水…… 也是这么反复沐浴浸水了几次,高烧的时间和温度才开始慢慢减退,从方才起,她好像才有意识得伸手抱着他,不松手,也反复低声呢喃着,“冠之”。 他想起在三全台刚寻到她的时候。 她身上高烧滚烫着,面色因为烧得太厉害而红润着,但唇色却是煞白的。 他心疼不已。 再看到她双手的时候,他整个人愣住。 一瞬间,心疼,难过,恼意,护短,自责和愧疚骤起,复杂而深刻得交织在一处,好似剜心蚀骨。 他从没见她这么大病一场过。 也没见她在他面前一直昏迷不醒,也不会睁眼看他,同他说话的时候。更没想过,有一日,他会陷入无尽的恐惧。 ——如果,有一日,他真的再也看不见她的时候…… 这种恐惧,好似将他拖入无尽的深渊冰窖中。 仿佛回到了爷爷过世的那个时候…… 那时,只有她陪着他。 在他不想说话的时候,两人都不说话,她只是陪着他;他难受的时候,靠在她怀中,她低头看着书,青丝拂过他脸颊,他就想这么一直安静得靠在她怀中,什么都不想。 他有多喜欢她,就有过多隐忍与克制……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所处的位置,如果涟卿到他身边,就必定会远离父母,兄长,熟悉的环境,独自一人背井离乡,但燕韩与西秦的关系微妙,她到他身边,也会遭受非议,而这种非议是西秦与燕韩关系缓和时,人人阿谀奉承;西秦与燕韩关系恶化时,千夫所指,矛头所向,她首当其冲。 他的身份必定要维护燕韩,但他也要维护她,但无论他如何维护她,他最后要维护的都是燕韩。 她要咽下的苦楚,只会有他知道。 而他再维护她,最后都会让她失望…… 他并非没有权衡过。 他喜欢一个人,但他更清楚,怎么做才是对的。所以在万州的时候,他才会看着她同涟恒的马车离开,看着车轮碾过扬尘,也看着他最想挽留的身影,在他的理智与克制下,渐行渐远…… 他也以为永远不会再见到她了。 直至她再次出现在燕韩,他面前…… 他低眸看着她,想起他吻上她唇间,想起他抱起她在屏风后拥吻,也想起他撩起她耳发,吻过她耳后,颈间。 他指尖绾过她耳发,这几日他一直在敬平王府中,没有去任何地方,也没有见旁的任何人。 冠盖曜容华 第193节 他一直在想同一件事。 既然他和她已经心心相惜,假设如果,西秦的事一直悬而未决,或者再进一步,淮阳郡王府就是牵涉到了西秦的谋逆一事中,他与涟卿的下一步要怎么走? 如果真到了那一步,涟卿一定不能回西秦,也不能用回在西秦的身份。 那他同涟卿就在燕韩就地成亲。 成亲之后,涟卿可以留在万州,非必要之事,她不必入京。 陈卿这个身份原本就有其人,宁州是陈家的远房一支,他开口,不会把柄在旁人手中。只要陈卿这个身份‘离京’,婚嫁,自然而然就会淡出京中视线,也会慢慢淡出燕韩视线。 至于他的婚事,可以大肆操办,但不必国中皆至。 这两条办妥之后,过上两三年,涟卿再在京中露面,也不会有任何差池。 他只需要同陈翎达成一致…… 此事到最后,是他与陈翎之间的博弈。 再退一万步,如果淮阳郡王府真的出事,且涟卿的身份随时面临暴露的风险,会牵涉西秦和燕韩之间的关系,再或者,他与陈翎之间就涟卿的事情并未谈妥,那只能到最后一步。 大哥已经回万州了。 只要这两三年间,陈翎的皇位稳固,那敬平王的位置可以易主…… 陈翎犯不上与他鱼死网破。 这是这两三天内,他想过最多的事。 所以,涟恒这处能顺利解决西秦国中之事,让淮阳郡王府沉冤得雪,固然最好,但他也清楚了最坏的打算和要承担的后果。 比起三全台时,他看着脚下的一堆乱世,头皮发麻,心底好似坠入深渊冰窖,他可以接受这两三日以来,思量过的所有后果…… 想清楚了,才知晓如何做。 思绪间,陈蕴正好入了屋中,行至屏风处,刚好听到四小姐的声音,“冠之……” 陈蕴顿住,人醒了? 但很快,又反应过来,不是醒了…… 陈修远听到屏风后的脚步声,知晓是陈蕴,淡声道,“怎么了?” 陈蕴在屏风后拱手,“太医来复诊了。” 陈修远淡声道,“让太医进来。” 陈蕴会意应声。 陈修远看向怀中的人,虽然刚才烧退了,但眼下还抱着他,隐隐有些打抖,是稍后还会烧起来。 他撑手起身,环着她的暖意骤然褪去,她抖得更厉害。 他牵了另一床被子给她盖上。 她还是拧紧了眉头。 他伸手,将她的手放回锦被里,目光看到掌心的纱布与绷带时,心底还是如刀割一般…… 他不想,一刻都不想,她再受任何委屈。 陈修远和衣起身,俯身吻上她额头。 很快,屋外脚步声传来,陈蕴领了太医入内。 太医见陈修远坐在床边,拱手道,“敬平王。” “退烧能有三个时辰了,又在发抖,应当还会再烧起来。”陈修远起身让他,太医上前,给涟卿把脉,又翻开眼皮和嘴角看了看,而后,又再次把脉。这一次把脉便把了很久。 很久之后,太医缓缓放下涟卿的手,低声问道,“敬平王,方才四小姐可醒过了?” 陈修远应道,“没醒,但好像有些意识了,迷迷糊糊说了一两句话,只听得清其中一两个字,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 太医颔首,“十二个时辰内,沐浴浸水过几次?” 陈修远应道,“前日是四次,昨日是三次,今日是两次。” 陈修远想也不想就应声,都未寻侍女问过就这么清楚,太医怔了怔,很快,又想,定然是问过了。 太医继续点头,“四小姐应该快醒了,今晚这场烧过之后,且再看看是否还会发烧;若是没有,应当不会再烧,也不会有大碍了。只是将养还是要将养一些时刻,眼下又是腊月初了,怕是要腊月下旬才能彻底康复。” 太医说完没有大碍的意思,陈修远心中微舒,“辛苦了,胡太医。” 胡太医再次朝他拱手,“老夫先去给四小姐煎药,再服两日,方子就可轻些了。” “好。”陈修远点头。 但胡太医起身,陈修远又问道,“胡太医,阿卿的手……” 胡太医应道,“每日上药,会慢慢好的,但疼还是会的,而且,恐怕掌心处,会留一两道疤痕。陛下这处有羌亚进贡的香草膏,老夫听闻,对伤口留下的疤痕有奇效。” 胡太医知晓有些世家贵女是难以接受,但能在那种险境下生还已经是奇迹…… “我知道了。”陈修远看向陈蕴,示意他去送胡太医。 陈蕴上前,“胡太医,这边请。” 等陈蕴领了胡太医离开,陈修远继续坐回床沿边,手背抚上她额头,方才还是温热的额头,慢慢变得滚烫起来。 他抱起她,往屋后的浴池中去。 浴池中的水只带了稍许温热,他下去会凉,但抱她入内刚好。 他替她宽下中衣,只剩了一件轻薄的贴身衣物,浴池里没有地方可以躺着,他抱着她坐在浴池中,她靠着他,温热而潮湿的呼吸在他颈边,他尽量不去看她…… 差不多半个时辰,她脸上的红润渐渐褪去,他重新伸手抚了抚她额头,是烧差不多退了,同胡太医说的差不多。 他抱她出来浴池,湿漉漉的衣裳滴了一地的水。 小榻上,他尽量避开目光,但总有触及之处,等干爽的衣裳换好,床榻上,烧退了,她舒服得侧卧着,均匀的呼吸声响起,脸色也慢慢恢复如常。 他想起这几日她大都靠在他怀中,也大抵与当下一样…… 他也伸手揽她在怀中,相拥而眠。 她再次轻声唤了声,“冠之。” 他终于知晓,她在心里是一直唤他的冠之的,去掉了哥哥两个字。 “冠之。”她轻声呢喃。 他下颚抵在她头顶,唇畔微微勾勒。 * 等到翌日晨间,清晨的光束映在脸上。 涟卿隐隐觉得而有些刺眼,两伸手挡在眸间…… 涟卿脑海中晕晕乎乎,睁开眼时,还睡眼惺忪着,脑海中的记忆似是很远了,好像在三全台下,她好容易才同赵伦持一道爬上洞口,然后生了意外,然后突然下落,然后是陈壁抓住她的手,同陈蕴一道见她拉了上来。 陈壁和陈蕴…… 涟卿脑海中转瞬即逝的念头让头有些疼,紧接着皱眉轻嘶一声。 “醒了?”他的声音慵懒而清贵。 涟卿这才看着守在床边的人,“冠之哥哥?” 涟卿撑手起身,因为起身,盖在身上的锦被滑落。陈修远怕她着凉,伸手将她拽回被窝中。 “冠之哥哥!”涟卿的记忆还停留在三全台的时候,所以看到他,眼眶忽然就红了,鼻尖也红了。 他看了看她,唇畔微微勾了勾,慢悠悠里带着温和,“不是冠之吗?怎么又变回冠之哥哥了?” 作者有话说: 假装一直守在床边的用心良苦的大卜。 第126章 后会有期 涟卿微讶:“……” 陈修远笑了笑,没有戳穿,只凑近些了道,“终于醒了,小尾巴。” 涟卿也凝眸看他,“我睡了很久吗?” 陈修远轻嗯一声,“很久,好几日了。” 涟卿眼中再次微讶。 也继续看他,“你一直守着?” “不然呢?”他轻笑。 涟卿还是看他。 他也继续叮嘱,“所以,刚醒的时候不要乱动,躺好。一连烧了好几日,好不容易才退烧,这几日除了喝药,没吃什么东西,也一直在说些迷迷糊糊的话,刚醒,就不要着急起来了,会晕。” 他也不知道怎么会一口气叮嘱了这么多,但他一面说,她一面看他,等他逐一说完,停下来看她的时候。 她缓缓伸手,揽上他后颈。 他目光滞住。 她也没有移开目光,看着他,细声软语道,“陈修远,我喜欢你,我一直喜欢你……” 那是在三全台落石下,她想过最多的话。 也想过如果见到他,一定要告诉他的话,眼下,终于说出,心中好似一舒,也似压在心中很久很久的沉石,终于轻轻拿起,又轻轻放下。 原来,不像想象中那么难。 也不像想象中那么不可触及…… 她喜欢他,从很久之前,到经年眼下,一直都不曾变过。那些藏在心底的秘密,躲在身后的时光,在眼下的一刻,都如浮光掠影一般,毫无掩饰得蜂拥而至,一瞬间红了眼眶。 他愣住,是没有料到,也似良久都没有回应。 她鼻尖微红,眸间氤氲控制不住得溢出眼眶,越过无数个偷偷喜欢他的时光里,也越过三全台落石下,再疼也没吭过的一声里,那些藏在心底的秘密,终于见光,长成一树繁华…… 许久,他眸间微动,才似从刚才的惊讶中回过神来。 冠盖曜容华 第194节 修长的指尖拭过她眼角,低沉的声音近在眼前,“再说一次,小尾巴。” 她微微咬了咬下唇,看着他的目光里藏了碎莹,揽上他后颈的双臂微微紧了紧,从善如流,“陈修远,我喜欢……” 他俯身,狠狠吻上她唇间。 ——那就继续喜欢。 从年少懵懂,到沧暮白头。 无论往后是风和日丽,还是泥泞阻遏,他收下了,就如同印迹一般,深深镌刻,不会褪色。 ——小尾巴。 * 入了腊月,日头仿佛便过得特别快。 腊月初的时候,喝了腊八粥,腊八粥喝完就到了腊月中旬。 ‘没想好’定然是馋猫无疑。 腊八粥也要尝,而且尝了就很喜欢。 涟卿想,它肯定是唯一一只喜欢喝腊八粥的猫,一只名叫“没想好”的猫。 …… 到腊月中旬的时候,涟卿的病差不多快好了,除了偶尔的咳嗽,很轻之外,旁的都没了。 太医给的方子也正好是到腊月中旬的,她终于不用被陈修远终日盯着喝药了,只是原本就是严冬,又大病了这么一场,近乎没怎么外出过,就在苑中赏赏雪,也都披着厚厚的大氅。 念念想来看她,陈修远怕念念吵人,打扰她休息,一直没让念念来。 但念念磨人,陈修远不让他来,他就让身边的方嬷嬷帮他写信。 因为他自己不会写字,就让方嬷嬷代劳。 ——阿卿姐姐,你的病好了吗?念念什么时候可以来看你? ——阿卿姐姐,‘萝卜’想‘没想好’了,就像念念想阿卿姐姐了。 ——阿卿姐姐,父皇天天让我背书,我一个头都背成两个那么大了,下次给你看看念念的两个头。 ——阿卿姐姐,‘大卜’这两个字是我写的。 涟卿莞尔。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看念念的书信成了一日里最大的乐趣,更大的乐趣就是陈修远每次递给她书信的时候,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 离年关越来越近了,他也一日日忙了起来。 朝中要到腊月二十七才会休沐,最后这几日,积压在年终岁尾的琐事,还有开年就亟待解决的事宜都要在这几日盖棺定论,陈修远陪她的时间也慢慢少了起来。 她有时会同早前一样,窝在外阁间的书斋里,一面看书一面等他;有时也会窝在软软的椅子里睡着,醒来的时候,要么是他抱她回屋,要么是窸窣的宽衣声,也会习惯得伸手轻抚她额头,总怕她还病着,而后才会回暖阁中。有时候,也会以为她睡着,偷偷亲她额头,有时候是唇间,不让她知道。 也有时候,她会在他亲她的时候,伸手揽上他后颈。 他微楞。 也有时候,他偷偷亲她的时候,她会咬他一口。 他僵住。 …… 如此这般,很快,就到了腊月下旬。 年关越来越近了,她收到了二哥的书信,信不长,她反复看了很久,说起偷偷寻到机会见到爹娘和大哥了,他们都好,让她安心,信中三言两语说不清,但能照面,就有转机,爹娘知晓她安稳也安心了,让她好好照顾自己,很快就会一家团聚了,最后,是让她代为谢谢冠之。 “哦,要怎么谢?”他淡声。 她看他。 他凑近,“不是看过很多话本子吗?怎么谢?” 她知晓他是特意的…… 她贴近,吻上他颈侧。 他眸间微敛,悠悠道,“小尾巴,我要是没忍住,做了什么,涟恒日后揍我怎么办?” 今日才听到家中的消息,她心中欣喜,听到他胡诌,也嘴角微扬,方才吻上的颈侧,忽然变成狠狠咬了口。 他吃痛,但没有出声。 等她停下看他,他奈何,“满意了?不满意可以继续……” 涟卿笑开,再次伸手揽上他,头靠在他肩上。 他轻叹,“我想了想,涟恒应该揍不过我,其实我不用怕他的……” 她再次笑开。 他抿唇,轻声道,“对了,阿卿,今年年关,天子邀你一道入宫过年关。” 涟卿愣住:“……” 入宫过年关? 涟卿诧异看他,眸间有担心,有些猜不透天子的用意。 他知晓她会错了意,温声解释道,“爷爷在的时候,我们每年都会入宫过年关,是家中习惯,不是旁的。” 不知为何,听到家中过年几个字,涟卿顿了顿,脑海中自动对号入座。 陈修远尽收眼底,继续道,“陈翎早前在万州见过你,知晓你在京中,也听说三全台的事,还有念念日日在她跟前念叨想你,所以她想叫上你一起过年,也省得年关时念念闹腾……” 涟卿看他,轻声道,“那我去吗?” 陈修远笑了笑,“去吧,家宴而已。” 家宴而已…… 涟卿脸色红了。 陈修远佯装不察。 * 很快,日头到了腊月二十六,明日就要休沐,陈修远最后一日上朝,天子有事同他商议,所以晌午都未回来。 涟卿在苑中逗‘没想好’玩,陈壁来了苑中,一脸讳莫如深的表情,“赵伦持来了,说要见四小姐。” 赵伦持? 涟卿想起三全台的时候,如果不是赵伦持,她恐怕早就…… 其实她应当去道谢的,但陈修远说赵伦持近来有事,让她年后再去,但没想到他今日来了。 涟卿笑道,“好啊。” 陈壁嘴角抽了抽,赶紧转身。 等赵伦持入内,陈壁能溜多快溜多快,刚从万州入京,什么都不知道的陈玉在苑中远处候着。 四小姐嘛,他早前在万州就见过啊,陈玉如是想。 “赵伦持。”涟卿见到他是高兴的。 赵伦持看了她一眼,沉声道,“你没事就好。” 涟卿意外,“我没事呀!” 赵伦持顿了顿,眉间微皱,继续沉声道,“我来找过你几次,陈修远都说你病着,不省人事,前日还告诉我,你连话都说不了,就不用特意来了。” 涟卿:“……” 前日,他还同她说起入宫过年的事,怎么会连话都说不了。 很快,涟卿会意,陈修远是特意的。 他不想赵伦持见她…… 涟卿不好戳穿,也忽然明白刚才陈壁为什么一溜烟跑了。 陈壁多精啊,见状不对就溜。 涟卿握拳轻咳两声,“是,我前两日又染风寒,咳得说不出话。” 赵伦持眸间微舒,但很快,又皱起,“那你没事吧?” 涟卿赶紧摇头,“没事,都好了!说起来,之前的事还没当面道谢,救命之恩,多谢了,赵伦持。” 涟卿没说旁的了,既然‘她都可以到前日还病着,说不出话来’,那‘赵伦持太忙,年后再说’应当也是同样道理。 赵伦持笑了笑,“没事就好,我也不用担心了。有时间吗?我有事同你说。” 涟卿点头。 …… 两人在敬平王府的后苑中一道散步,陈玉远远跟着。 “……你是说?”涟卿意外。 赵伦持点头,“是,等有件事情办妥,我就去找天子请调,我要去边关,做自己想做的事,做一个没人认识,新的赵伦持。” 涟卿看向他,眸间笑意。 赵伦持也看她,眸间笑意,“没什么,就是来同你说一声,道声别。陈卿,平安顺遂。” “平安顺遂。”涟卿如法炮制。 赵伦持转身,但脚下又忽然驻足,回身看她,“陈卿,其实我应该谢你。” 涟卿微讶。 赵伦持笑了笑,没说的是,在他跌入深渊沼泽的时候,还有一个人说他是好人,说的是,“我觉得你说的不错,我是个挺好的人。” 涟卿会意笑开。 他也好奇,“你早前不认识我,怎么知道我是好人?” 涟卿莞尔,“因为,坏人不会特意去丽湖白塔喂那么多流浪猫。” 那么多流浪猫,他能抱出‘没想好’给她,是认得那些猫,所以‘没想好’是生面孔。 冠盖曜容华 第195节 他先是愣住,而后笑开,“涟卿,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如果日后用得上我,赴汤蹈火。”他说完,身后有人轻咳两声,悠悠上前,“世子,赴汤蹈火就不用了。” 涟卿:“……” “心领了。”陈修远看向陈玉,“送客吧。” 全场都听明白了。 有多远送多远那种…… 作者有话说: 忽然想到,姓陈的醋坛子,简称,陈醋坛子…… 赵伦持下线,将在番外一脸震惊脸上线 第128章 醋与喜欢 “你为什么告诉赵伦持我一直病着,还没好?”涟卿看他。 他也看了她一眼,避重就轻,“哦,还有什么想问的,一起问了。” 涟卿眨了眨眼,继续双臂环着他脖颈,靠在他背上,继续道,“你还告诉过他,我前日说不出话,没办法见他?” “嗯。”他继续不否认。 她凑近,“你是不是一直不待见赵伦持?” 他继续轻嗯。 涟卿轻声道,“陈壁告诉过我,你一直不喜欢赵伦持,当年京郊大水,原本赵伦持应当带禁军驰援,他却因为喝酒误事,导致那场洪灾中,你的好友,孤军作战,为了救人葬身在洪峰当中,所以你一直不喜欢他。” “陈壁!”陈修远提高了音量。 书斋外传来陈蕴强忍着笑意的声音,“主上,陈壁说他今日休假了!” 陈修远:“……” 涟卿笑开。 陈修远淡声,“让他明日也休假,我年关前都不想看到他。” 陈蕴没忍住笑抽,“是,主上,他说他知晓了。” 陈修远脸都绿了。 “主上,那我可以也休假吗?”陈蕴继续问,“最近吃甜了,齁着了。” 涟卿:“……” 整个王府都知道陈蕴不吃糖…… 陈修远放下书册,平静道,“都滚,陈玉留下。” 涟卿真的觉得,好像从来没有人能把“滚”字说得这么淡然优雅,除了他。 陈玉一脸懵。 “都交给你了!”陈蕴拍了拍他肩膀,然后光明正大开溜。马上年关了,看多了实在齁得慌啊! 陈玉茫然。 “还有要问的吗?”陈修远看她。 她摇头,“但是还有要说的。” 陈修远不出声了,他再多听赵伦持这几个字几次,眉头都要拢紧了。 “赵伦持他……”涟卿刚开口,被他拽入小榻上,唇间吻上她唇间,她要说的话都咽了回去。 他亲她的时候惯来温柔,但这次似是略有恼意,她唇畔都有些被他亲疼。 等松开她时,他幽幽看她,“真看不出我吃醋吗?” 涟卿:“???” 陈修远头疼。 “为什么要吃赵……他的醋,没有由来啊?”涟卿低声。 陈修远看她,她这么聪明,是真想不明白? 涟卿诧异看他,他低声道,“今日之前,是因为在三全台落石下,护着你的人是赵伦持。我是嫉妒,嫉妒那个时候陪着你的人不是我。我自责,内疚过,当日怎么不陪你一起去三全台,如果一起去了,是不是就能护着你,也不会让你的手伤成这种模样,回京后又大病一场,高烧四五日不退……” 涟卿微讶,“……” “那,今日之后呢?”她眨了眨眼看他。 他悠悠道,“涟卿,赵伦持有多重要,值得你一直同我提起他?” 涟卿瞪大了眼:“我……” 他看她。 她低声娇嗔,“你空穴来风就行,我提也不让提?” 他鼻尖抵上她鼻尖,轻声道,“以前不这样,现在因为他,都学会同冠之哥哥顶嘴了,还叫空穴来风?” 涟卿想说话,他重新吻上她唇间,“小尾巴,冠之哥哥要有一日忍不住了,怎么办?” 他的轻吻温柔又细腻,再加上方才那句话,暧昧而让人浮想联翩着。 她伸手攥紧他衣襟,一颗心砰砰跳着。 他慢慢松开唇边,伸手绾过她耳发,“下次,你唤冠之的时候……” 她微怔,他凝眸看她,而后笑了笑,起身起来没有再说话。 涟卿仍楞在原处。 等忽然会意时,他已经撩起帘栊离开屋中,涟卿整张脸红透…… *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八,后日就是年关了。 因为年关要入宫同天子和念念一道,所以要循礼穿戴入宫的礼服。 早两日的时候,陈修远就让陈玉安排了京中的成衣坊来府中量体裁衣。敬平王府要的衣裳,成衣坊连夜赶制,正好今日送来试穿。后日才是年关,有不合适的地方,细小的修改,当场就能调整了;大一些的处理,一日也能修改完再送来。 涟卿先去试衣裳,陈修远原本也要试的,陈壁上前,“主上让查的三全台有消息了。” 陈修远放下衣裳,注意力都在陈壁这处。 三全台当日的确有天灾也有人祸,京兆尹和禁军也都追查过此事,但此事太过蹊跷,陈修远是不信。 虽然此事未必与涟卿有关,涟卿只是遇上,但滑坡滚石多是夏日之事,三全台这处即便三面环山,但早前就加固过,也已经多年没有遇到过滑坡滚石,刚好这次论道大会,去的人多,再加上拥挤,所以促成了这次滑坡滚石…… 是说得通。 但说得太通了! 就因为太过顺理成章,所以多少有些刻意。 他让陈壁去查。 京兆尹和禁军都有自己的考量,此事如果要深究背后的隐情,恐怕京兆尹和禁军都未必能吃得下来。 这原本就是吃力不讨好的事,如果没有得到天子或是宁相首肯,此事即便大张旗鼓去查,也未必能查到什么,反而得不偿失,所以京兆尹和禁军轻易不会彻查到底。 但他可以。 都知晓陈卿这次去听论道大会,在三全台出了事,大病一场,即便有人发现他在查这件事,也合情合理。 陈壁低声道,“此事是有些蹊跷,但又……” 陈修远看他,“说。” 陈壁近身,“此事发生之前的四五个月,三全台曾经大规模修缮过。” 陈修远拢眉,“继续说。” “原本,三全台就是隶属于国子监的书院,年久,但周围也还算安稳,四五个月前,有房屋屋顶坍塌,此事报到了国子监处,国子监起初只是想修葺屋顶,再在排查各处隐患的时候,发现有些沿山而建的横梁老化了,有坍塌风险,所以当时的工匠向国子监说明了此事,国子监各位大人的意思是,全面修缮,此事工部还拨了银子,寻了工匠。” 陈壁说完,陈修远眉头拢得更深,“什么时候工部这么好说话了?年年哭穷,各处的工事都来不及修缮,却听国子监叫了几声,就将京郊这一处一年都用不上几次三全台修缮了?还是全面修缮?” 此事若要深究,恐怕都是猫腻…… 但猫腻不可怕。 可怕的,是很多东西借着猫腻的幌子,让人掉以轻心…… “然后呢?”陈修远继续问起。 “此事是其一,其二,原本这场论道大会并非举足轻重的一场盛会,但在十月的时候,宁相见过曹大家和傅大家,原本曹大家和傅大家都不会出息这场论道的,但见过宁相之后,宁相说起可能会去三全台这场盛会,也邀请了曹大家和傅大家,宁相在国中素有威望,而且,也是宁老爷子的养子,曹大家和傅大家都同宁老爷子私交甚深,所以宁相邀请,曹大家和傅大家就决定赴三全台这场论道盛会了,就这样,原本一场名不见经传的论道大会,就因为如此,成了一场盛会。” 陈壁环臂,轻声道,“主上让查三全台,旁的禁军和京兆尹都要查得底朝天了,我也去看了调查的记录,剩余京兆尹和禁军没查的,我觉得有蹊跷的,就是刚才同主上说起的三全台修缮和曹大家傅大家莅临,所以三全台人满为患的事。再查,就更细致了,需要时间,而且涉及的人太多,还都是宁相,曹大家和傅大家这些人,恐怕没那么快……” “我知道了,让人继续……”陈修远话音未落,涟卿撩起帘栊出来,是换好明日的礼服,让他看看是不是合适。 因为是年关,所以入宫的礼服都要透着喜庆,也正式。过往看惯的都是涟卿或素雅,或略带鲜艳的衣裳,她本就生得很美,穿什么都好看,但这套礼服到身上,极致的雍容华贵,浓稠艳丽,是要绝色貌美,窈窕韵致和气度才能衬得起的一套礼服。 成衣坊的人问过他,按照什么规制给四小姐做衣裳。 他好似随意般应了声,王府没有女眷,越隆重越好。 他这句话说得极其隐晦,但成衣坊的人会意,最隆重的,莫过于王府的女主人,所以这身衣裳是按照敬平王府女眷的最高规制做的,能说得过去,也合情理。 “合身吗?”涟卿问他。 他看了良久,才轻嗯一声。 好看,合身,而且恰到好处。 她若站在他身侧,就应当是这身装束,这幅模样,让人无法移目…… 但也同样,让他想起了过世的阿婉。 “王爷,您试衣吗?”成衣坊的人问起。 冠盖曜容华 第196节 他淡声,“我还有事,你们先试。” 涟卿看他。 …… 出了敬平王府,京中的年关气氛已经很浓了,处处张灯结彩,也到处都是年关集市。 他先后遇到了范玉,赵伦持,曲边盈,各有寒暄。 临近年关了,人人心中都藏了事。 他在早前阿婉最喜欢的几处铺子都吃过了东西。 又是一年了,她不在很久,但他还都记得她,也永远不会忘…… “二哥,你这么口是心非一个人,会不会日后遇到嫂子,连喜欢两个字你都说不出口?”彼时,阿婉同他打趣。 他轻叹,“给你闲完了是吗?” 她笑开。 陈修远垂眸,喝完了最后一口黑芝麻糊。 “王爷,今日铺子打烊后,就要明年再开了,提前和您说声年关好。”铺子的老板娘都同他熟络了。 “年关好。”他也温声。 …… 等回了府中,黄昏已过,都是入夜了。 涟卿才沐浴完出来,撩起帘栊正好见到他。 他今日忽然离开,而且好像心中有事,涟卿心里担心,“冠之哥哥,你去哪儿了?” 她没好直接问旁的。 他笑了笑,“有事,都处理好了。” “哦。”她凝眸看他,眼中都是笑意。 他微微顿了顿。 ——你这么口是心非一个人,会不会连喜欢两个字都说不出口? 涟卿看他,“冠之哥哥,你怎么了?” 他忽然伸手,揽她至怀中,俯身吻上她额头,“涟卿,我喜欢你,喜欢很久了,我们定亲吧。” 涟卿:“……” 第128章 年关年关(上) 转眼,日头就到了年关。 今日年关,涟卿要同陈修远一道入宫,同天子还有念念一处过年。 这里是燕韩,即便早前在万州涟卿就已经见过天子,她同念念也熟络了,但这一趟入宫,她还是担心会被天子看穿…… 陈修远是敬平王,天子与陈修远之间,有相互扶持,也有相互戒备与猜忌,这种感觉就似一种不可言说的平衡在其中。 古往今来,这样的君臣关系一惯微妙。 但陈修远和天子与旁的君王不同的是,祖辈对后辈的影响,还有,即便陈修远自己不愿意承认,但其实,他对念念的关心和爱护,让他与天子之间有了更深入的默契与信任。 她是担心她的身份如果暴露,会引起天子与陈修远之间不必要猜忌,从而打破这种默契与信任。 不是没有可能…… “好了吗?”思绪间,陈修远的声音在屋外响起。 涟卿撩起帘栊出了主屋,刚好与他对上。 他看了看她,笑了笑,“好看。” 她还没开口,他已经伸手牵了她的手出外阁间。 涟卿忽然有种错觉,自从前日他说了定亲之后,这些事情在敬平王府内好像就成了自然而然。 也譬如,陈壁和陈蕴真的休假去了。 苑中值守的侍卫换成了陈玉。起初时,陈玉还一脸懵,当看到陈修远牵她时,陈玉的眼珠子都险些瞪出来,然后被陈修远拾起来还给他,到眼下,陈玉已经见惯不怪,习惯成自然…… 到了大门处,他才松开她的手。 两人默契走在身侧。 马车已经停在大门外,休假的陈壁回来站好年关前最后一班岗。 “哟。”陈修远‘意外’。 陈壁问候道,“王爷,四小姐。” “不是休假吗?”陈修远揶揄。 陈壁一脸诚恳道,“得站好最后一班岗!都忙活一年了,发红包的时候怎么能不在呢?” 涟卿低眉笑开。 “哦。”陈修远似恍然大悟。 陈壁又道,“不像陈蕴那家伙!那家伙就没眼力价,今日都不知道回来,今年的红包,主上就给我一人就好了,他就不用了!” 陈壁义正言辞,陈修远颔首,“好像是有道理。” 陈壁笑开。 上了马车,涟卿捧腹。 陈修远也启颜。 有时候,涟卿真的觉得陈修远同陈壁,陈蕴,以及陈玉之间的主仆关系,既现实,又和谐,又温馨,又寡淡,还诙谐…… 马车上,陈修远放下帘栊。 敬平王府到宫中还有段路程,他伸手带她到身侧,然后同往常习惯的一样,让她靠在自己肩上,挽着自己胳膊。 这样的姿势很亲密,又不会太过亲密,但于他二人又有不同。 “我不困。”涟卿轻声。 “我想你靠着。”他也轻声。 涟卿笑了笑,抬眸看他,“那换你?” 他微顿,低声道,“也不是不可以,但万一被人看到……” 言及此处,两人同时沉默,脑海中都出现一幅画面,就是外宫门的时候,禁军撩起帘栊上前盘查,看到他靠在涟卿肩膀上,因为他要高出她许多,所以…… “要不,还是算了吧……”他如实提议。 涟卿启颜。 笑声传到陈壁耳朵里,陈壁正想竖起耳朵听听什么事这么有趣,紧接着就是陈修远的声音,“驾车别走神。” 陈壁:“……” 涟卿更笑不可抑。 陈修远就似日日被念念,陈壁,陈蕴和陈玉这些周遭之人包围起来,每天都有数不清说不完的糟心事。 “冠之哥哥,每年年关,你都入宫吗?”涟卿问起正事,她是想问年关在宫中是怎么度过的? “嗯,都同爷爷一道。爷爷喜欢下棋,我和陈翎会轮流陪他下棋,还会同他一起看沙盘,看每一年燕韩周遭诸国的变化,展望下未来……是很无聊,但老爷子高兴,他高兴,我和陈翎就都陪着他,怎么都好……” 涟卿看他,“你是不是想爷爷了?” 陈修远没有出声了。 涟卿知道,去年年关,爷爷就不在了。 “我是想他了。”良久,陈修远才出声,“去年年关,我一个人下一整日的棋……就似早前觉得无趣的时间,忽然间,就在某个瞬间成为你最想回去的时刻。” 涟卿重新靠回他肩头,也伸手挽紧他胳膊。 他没说话,但也轻轻靠上她,“年关后,同我回万州一趟吧。” 万州? “好啊~”虽然意外,涟卿还是应声,她也想万州了。 陈修远的封地原本就在万州,这一趟是因为要在京中招呼许相的缘故才留下的,许相已经离京,他留在京中是为了遵循以往家中的规矩,同天子一道过年。那等过完年关,回万州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思忖间,又听他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忘了同你说,我大嫂生了一个女儿,年关过后回万州,刚好满百日。” 女儿? 涟卿起身看他,他笑道,“大哥说,像阿婉。” 涟卿唇畔微微勾起,其实想告诉他,他不知道自己说这句话的时候多温柔,涟卿心中倏然会意,像阿婉,于他而言便不一样。 “那就是像姑姑。”涟卿没戳穿,但知晓他心中的激动。 “嗯。”他声音里带着暖意。 她想起上次在万州的时候,她同他在暖亭中夜谈,说起的都是阿婉。 陈家又有一个女儿了。 还像阿婉。 这于他而言,恐怕是最大的救赎。 “阿卿。”他又出声。 “嗯?”她方才想事情去了,“怎么了?” 她以为听漏。 他温声道,“这次回万州,正好见见我大哥和大嫂。” 涟卿:“……” 冠盖曜容华 第197节 “长兄如父,爷爷过世,我的亲事同兄长说过,便等于告知了。”他直白,涟卿看他。 他继续道,“伯父伯母这处,等定下来,我会去西秦提亲。” 她看他。 他又道,“伯母是长风陶家的人,同伯父的婚事,是隐藏了家世的,如果伯父和伯母有顾忌,就按他们的意思,换个旁的身份,怎么都好,只要让我娶你……” 涟卿:“……” 涟卿轻声,“我又没说要嫁你。” “哦,是吗?”他悠悠笑了笑,她唇畔也勾起一抹如水笑意,他继续道,“那怎么才嫁我?” 涟卿笑道,“看我心情。” 陈修远犹若所思颔首。 “点头做什么?”她追问。 陈修远叹道,“哦,我就是是在想,要怎么取悦佳人,才能让佳人心旷神怡……” 涟卿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凑近,“相貌可以吗?” “凑合。” “哦,这还凑合,那学识?人品?” “勉强吧。” “嘶。”陈修远轻叹一声,既而暧昧道,“看来相貌,学识,人品都不全然行,那还能拿得出手的,就只有色.相了……” 明知他是打趣,涟卿伸手捂住他的嘴,“也不行。” 他‘诧异’,然后凑近道,“这些都不行,那把我们家小孩儿念念送给你……” “那我考虑考虑。”涟卿忍着笑意。 “那他除了扰民还是有些用处的。”陈修远‘感叹’的时候,马车缓了下来,涟卿撩起帘栊,是到宫外了。 今日是年关,街道上的马车原本就少,所以行得比平日里快。 外宫门值守的侍卫见到是敬平王府的马车,都纷纷拱手,只是循例撩起帘栊,例行公事般看了一眼。 很快,马车放行。 眼下开始就是真正到宫中了。 涟卿这是第一次来燕韩宫中,淮阳郡王府虽然是宗亲,但偏远旁支,连入宫的机会都很少,她也只在小时候入过一次宫中,记忆都淡了,但眼下入燕韩宫中,又想起早前很多事情来。 譬如,有一次,她是同大哥一道入宫的。 那时候还是先帝在时的事,先帝单独见过大哥,她在苑中等哥哥…… 因为那时候很小,所以好些事情记不起了。 但这次入宫,反而想起。 “怎么了?”陈修远见她面色有异。 “没什么,就是想起早前在宫中的事了。”涟卿一语带过,但想了想,还是如实告诉他,“今日年关,也不知晓爹娘,大哥,二哥如何了?” 他伸手刮了刮她鼻尖,“相信涟恒,会好的。” 她看着他,温柔笑了笑。 他再次凑近,“不用在宫中守岁,我让陈玉准备了糖葫芦,等年夜饭后,我们回府吃糖葫芦。” 涟卿再度笑开。 马车缓了下来,陈壁朝马车中道,“主上,四小姐,到中宫门了。” 中宫门处是不过马车的,要在此处下马车,步行到内宫门处。 马车缓缓停下,陈修远扶了涟卿下马车,“慢些。” 她莞尔。 一侧,中宫门值守的内侍官赶紧上前,递了伞给陈修远。涟卿也才发现,早前还算清朗的半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雪。 陈修远接过伞,又撑伞罩着他二人。 他原本就身着入宫的礼服,深紫色的亲王府衬得身姿挺拔而修长,单手撑伞,单手覆在身后,又衬着这一身深紫色的衣裳,说不出的禁.欲与风华绝伦。 涟卿走在他伞下,偶尔偷偷看他。 他也看她。 两人默契笑了笑。 中宫门的盘查要比外宫门严苛得多,但因为是陈修远和涟卿,所以也没多耽误时间。 等入了中宫门,继续撑伞往内宫门去。 有段距离,正好并肩踱步。 “方才,笑什么?”他特意寻了话说。 涟卿轻声道,“在西秦,紫色的官服是宰相与太傅……” “哦。”他打趣,“宰相不大可能了,太傅,也不大可能,我若做太傅,恐怕会日日罚东宫抄书。” 涟卿似是想起什么一般,但眼下又不好同他提起,她好像,真的险些…… 两人言辞间,忽然停下来,前方小小的身影,身着喜庆的年关吉服,份外可爱,动容和讨喜。 “大卜!阿卿姐姐!”念念快步上前。 涟卿和陈修远都笑了起来。 方嬷嬷跟在他身后,也到了陈修远和涟卿跟前,“太子这处拦都拦不住,一定要来接王爷和四小姐。” 陈修远低头看他。 念念眨了眨眼,然后敷衍得唤了一声大卜,又扑到涟卿跟前,“阿卿姐姐,你的病好了吗?念念都想你了!” 涟卿也伸手拥他,“我也想殿下了。” 陈修远:“……” 两个胳膊肘往外拐的。 第130章 年关年关(下) “阿卿姐姐,你怎么会生病的?你怎么生病了这么久?” “念念也生病过,可是念念生病很快就好了,因为念念不怕喝药,阿卿姐姐,你也别怕喝药,药很苦,但是你闭着眼睛,一口气就能喝完了。” “方嬷嬷说,念念有时候生病其实是在长高了,阿卿姐姐,你也长高了吗?” …… 面对陈念的十万个为什么,涟卿是有耐心的,陈修远没有多少耐性。 “你怎么这么多话?”陈修远解围的方式就是抱起他。 “大卜。”念念看他。 有了陈修远抱,念念心满意足了,开始对着他和涟卿笑。 “笑什么?”陈修远看他。 “今年有大卜和阿卿姐姐陪我一起过年。”念念宣布。 “明年也陪你一起。”陈修远轻描淡写的一句,连方嬷嬷都听出他心情极好。 “哇~”念念很少这样起哄。 “说话不算数,会变成小狗的。”念念提醒。 “谁教你的?”陈修远恼火。 陈翎是不会教他这些的。 念念骄傲道,“沈叔叔呀!” 陈修远‘赞扬’,“你沈叔叔真会教。” 方嬷嬷心中唏嘘,但没戳穿,敬平王的性子一直如此。 “阿卿姐姐明年也会在吗?”念念看向涟卿。 涟卿眸间微滞,想起刚才陈修远那句话里应当是带她的,果真,不待她开口,陈修远抢先,“在。” 念念这才高兴了。 涟卿看他,他也悠悠看了她一眼,笑而不语。等明年,名正言顺入宫,也不用遮遮掩掩…… 一路从内宫门处到天子寝殿,沿途的宫中和禁军都纷纷问候,也都纷纷看得出来敬平王今日心情极好,逢人问候都会回礼,要么应声,要么颔首,一身深紫色的年关礼服衬得气华高然,风华绝伦。 涟卿有时会偷偷看他,今日的陈修远很不一样…… 因为,今日见过最多的,是旁人眼中的敬平王陈修远。 “陛下。”涟卿行礼。 “阿卿来了?坐吧。”陈翎看她,“早前三全台的事,朕听说了,受惊了,眼下好了吗?” “劳陛下记挂,都好了。”涟卿尽量端庄,平常,不露端倪。 陈翎笑了笑,“敬平王告诉你了吗?他当时急坏了,几天几夜没阖眼……总归,你平安就好。” 涟卿微讶,不由转眸看向一侧的陈修远。 年关时节,皇室也要遵循习俗除尘。 陈修远抱着念念在一侧除尘。 只要有陈修远在,念念就很开心,念念喜欢同他大卜在一起。 因为离得远,陈修远没听到陈翎和涟卿的对话,看模样,是在冷言冷语同念念拌嘴。 陈修远总是会一本正经与念念拌嘴,而这种拌嘴,在年关就有特别的喜庆意味。 冠盖曜容华 第198节 但涟卿早前也没听他或者陈壁,或者是陈蕴提起过,她在三全台落石下的时候,他一直守在三全台,几日几夜没阖眼…… 他什么都没同她说。 “陪朕去苑中走走吧。”陈翎开口。 “是。”涟卿跟着天子一道。 听到身后的动静,陈修远转眸看向陈翎同涟卿。两人一面走着,一面说着话看,很和谐,也很温馨,尤其是宫中的年关布置下,又多了些年关时应有的喜庆和团圆氛围。 陈修远破天荒笑了笑。 等回过神来,才看见陈念一直在看他,陈修远:“……” 陈念眨了眨眼睛,“大卜,你笑得好奇怪。” 他尽量平静,“我哪里笑得奇怪。” “就是,不像平时的笑。”陈念已经在尽可能表达清楚。 陈修远想了想,“我在想过年了,瑞雪兆丰年。” 陈念一语戳破,“可你一直看着阿卿姐姐。” 陈修远恼火,“我是在看你父皇。” 念念好奇,“大卜你为什么要看我父皇?” 陈修远:“……” 陈修远硬着头皮,“打雪仗,去不去?” “要要要!”果然是小孩子心性,声音都变了。 涟卿原本在陪着陈翎说话的,因为这处开始了打雪仗环节,所以她很快被念念央求加入了他的队伍,共同对抗陈修远。 虽然两个打一个,但对方是陈修远,赢了也不算胜之不武。 方嬷嬷跟在天子身后,看着他们三人带着耳套和手套,在苑中打雪仗的场景,就连方嬷嬷都忍不住笑。 陈翎也莞尔。 “哈哈哈哈哈!”整个过程,念念主要靠声波攻击,说是另个人,但是有战斗能力的就涟卿一个。 所以大多数时候,都是涟卿护着陈念躲避陈修远。 陈修远也不会真的拿雪球砸他们两个。 吓唬得多,但扔重得少。 雷声大,雨点小,但每次吓唬得氛围,都让涟卿和念念连叫带跑,苑中都是欢笑声。 但等到陈修远手中的雪球砸完,念念和涟卿又开始立即反击。 因为有两个人,怎么都比一个快,而且陈修远才撵上来,还没有跑远,两人乘胜追击,总有一个能砸到他! 最厉害的一次,是涟卿将雪球放在了他头上,他也没有躲…… 念念笑得捧腹,前仰后合着,自己都在雪地里打滚。 陈翎的目光里也都是暖意。 念念已经很久没有玩过打雪仗了,所以笑得这么开心。 看着要么念念身上中招,还笑得“咯咯”作响,再要么,陈修远被涟卿和念念两人欺负,时间好似眨眼间过去。 方嬷嬷带着念念去换衣服。 玩了这么久,出汗容易风寒,尤其寒冬腊月的,不比往日。 而涟卿和陈修远这处,虽然闹腾得欢,但其实并没有念念来回跑动得多,宫中抵上手帕,两人擦了擦额头的汗,就一面同陈翎说着话,一面等着念念。 等念念换了新衣裳出来,又似是一个活力满满的年关萌宝! 这次,念念黏着自己父皇了,也兴致勃勃同陈翎说起刚才打雪仗的事情,临末,又忽然来了句,“我想沈叔叔了,我也想和沈叔叔一起打雪仗。” 念念这句话一出,在场的气氛顿时微妙了起来。 譬如,陈翎佯装没听到般,没出声。 陈修远低头喝茶。 涟卿脸色尚未有些懵,忽然想起念念喜欢沈辞,口中的沈叔叔应该是沈辞沈将军。 最后,陈翎笑道,“那下次同他一起,等他从边关回来的。” 念念这才开心了。 陈翎看了陈修远一眼,陈修远继续佯装不察,然后又抿了口茶水,什么也没说,但眼神一看就不屑。 只有念念最开心。 …… 今日入宫得晚,刚陪念念玩了一会儿就至晌午了。 大监让人布饭。 晚些才是年夜饭,晌午饭没有那么隆重,但因为是家宴,又是年关,所以气氛很和谐。 陈翎会给陈念夹菜。陈修远会给涟卿夹菜。陈念又会给陈修远夹菜,还会给涟卿夹菜。所以最后的赢家是陈念和涟卿,两人碗里都是满满的菜,一顿饭下来,饭桌上都是欢声笑语。就连平日里在人前不怎么平易的陈修远都会在今日,维护这种气氛。 这也让早前不怎么熟悉陈翎的涟卿,对陈翎有了不一样的认识。 陈修远和陈翎能够和平相处,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陈翎。陈翎是一个真正的帝王,懂得御下,也懂得如何求同存异。 陈翎有陈翎的智慧,这种智慧除了帝王的御下,还有细腻与洞察。 涟卿总觉得陈翎好像能猜到些什么,但陈翎一句都不说,也不问,也能让她在相处中不觉得尴尬。 涟卿好像隐约明白了些,陈修远能与陈翎微妙共处的原因。 即便君臣之间,尤其是天子与权臣之前,总会这样那样的嫌隙,但只要两人都在刻意维持和知晓底线,这种看似微妙的君臣关系,也能在一种平衡的状态下维持,且有着旁人难以置信的稳固。 涟卿很熟悉陈修远。 如果陈修远不愿意,也如果,陈修远对天子是对赵伦持的态度,这种君臣关系恐怕很早之前就会被打破。 陈修远很清楚自己要什么,所以也很清楚自己的底线。 陈翎亦然。 但直到今日年关在一处,涟卿才真正明白——因为陈翎和陈修远眼中,都有一个共识,他们是一家人,所以争不起来。 涟卿莞尔。 这是她这趟到燕韩这么久以来,家中氛围最浓的一次。 当然了,最开心的是念念。 除了他的沈叔叔,他最喜欢的人都在了…… 等用过午饭,陈翎和陈修远一道去散步消食,涟卿知晓他二人有话要说。 涟卿则带了念念在苑中简单玩了会儿,就领念念回殿中午睡。 念念早前时常出入敬平王府,都是同涟卿一处,涟卿很清楚念念的作息,也能哄他午睡。 方嬷嬷在一旁看着,笑而不语,也不打扰。 念念最喜欢听睡前故事,听什么都行。 涟卿看了不计其数的书,也讲什么都行。 所以两人一拍即合,十分融洽。 涟卿娓娓道来,声音似四月暖意,念念抱着怀中的被子,开始是认认真真听着,然后一双眼睛开始慢慢打起了瞌睡,再后来,均匀的呼吸声响起,是某个小宝贝香香甜甜得带着美梦入睡了。 涟卿看了看窗外,陈修远和陈翎还没回来。 涟卿便也窝在一侧的软椅中开始打盹儿,也正好陪着念念。 方嬷嬷入内的时候,见念念正抱着被子睡着了。而一侧的软椅中,是小眯着的涟卿,缩在软椅中,自己也像个大孩子一样。 方嬷嬷唤人取了毛毯来,给她披上。 涟卿一点觉察都没有。 但又许是应景,她也梦到了小时候在家中过年关的场景。 卯时的年关,大哥和二哥分别在府外的两边点年关鞭炮。她又怕吵,又想听,又想凑热闹,就从爹娘中间的位置露了头出来,然后还挽着他们两人,如果万一鞭炮声太吵,她可以将爹娘两人合拢…… 然后引线点燃,热闹的鞭炮声响起,又是一年的年关。 涟卿抿唇。 那时候的记忆,就似一道良药,在睡梦中治愈着心中的漂泊和孤独,年关烟火,年夜饭,二哥同她抢菜,她告二哥的状,爹爹斥责二哥,全家都帮忙斥责二哥,最后的场景让人捧腹…… 她心中有多向往,便梦到了多久。 就似看不够。 很久之后,又画面一转,她眼前再见到的,又变成了陈修远。 起初时,他俯身看她,手中的糖葫芦递给她,温和唤她小尾巴。 再后来,就是万州时,他每日都同她一道,吃遍了万州城内所以她能叫出名字,叫不出名字的小吃。 再后来,他抱起她,在屏风后拥吻,涟卿,我们定亲吧…… * 等涟卿醒来,都已经是下午很久了。 念念早就不在床榻上了,但没人吵醒她。 她应当窝在软椅中睡了很久,有些腰酸背疼,身上也盖着毯子,所以不冷。 她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到了爹娘,大哥,二哥,梦到了家中,还梦到陈修远…… 应当算是,年关最好的馈赠。 涟卿在软椅中懒懒不想起来,最后,又慵懒伸了个懒腰,然后俯身穿屡。 等撩起帘栊出了殿中,殿外等候的侍女朝她福了福身,“四小姐,陛下和敬平王在苑中暖亭对弈。” 冠盖曜容华 第199节 “殿下呢?”涟卿问起念念来。 侍女笑道,“殿下在看陛下和敬平王对弈。” 涟卿意外,哟,这么有耐性。 侍女又道,“一直在偷偷捣蛋。” 涟卿会意,原来如此。 等涟卿去到东暖阁的时候,陈念正爬在陈修远怀中,咯咯咯替他下棋,陈修远是想下这处,念念小宝贝就专门下另一处,陈修远也不恼,就丢了“沆瀣一气”几个字词。 陈翎也不恼,慢悠悠道,“什么时候你自己有孩子了,就向着你了。” 陈修远看她,也恰好余光瞥到涟卿入内。 嘴角不由应景勾了勾。 陈翎也不戳穿。 “陛下。”涟卿问候。 “醒了?刚才见你睡得很熟,没让方嬷嬷叫醒你,睡得还好?”陈翎平和。 涟卿笑了笑,而后上前。 涟卿来了,陈念就从陈修远怀中下来,“阿卿姐姐。” 每次听到阿卿姐姐几个字,陈修远就头疼。 “走吧,念念,我带堆雪人。”涟卿抱起他,念念当然乐意,因为父皇和大卜要下棋,他没地方玩所以才陪着他们下棋的,阿卿姐姐醒了,他当然愿意同阿卿姐姐玩。 陈修远看了看他,她朝他笑了笑,示意,没事。 陈修远收回目光。 两人就在东暖阁外的空地上堆雪人,他与陈翎转头就能看到窗外。她的位置都是选好的,让他们好好下棋,不用担心。 一侧,陈翎笑道,“你是不是忘了你下得是黑子?” 陈修远:“……” 陈翎继续道,“心不在焉啊,陈修远。” 陈修远没否认,只是笑了笑。 苑中“嘻嘻哈哈”的声音传来,两人都朝东暖阁外看去,是涟卿和阿念堆完雪人,开始在一处追逐嬉戏了。 一大一小,两人都玩得很开心。 念念其实听话,不淘气,只是粘人,涟卿也同念念要好,所以很融洽。 陈翎笑道,“今年年关有陈卿同阿念一道,阿念倒是开心,早前都他一人,今年有玩伴了,两人能玩到一处去。” 陈翎知晓陈卿也很照顾阿念。 陈修远幽幽道,“殿下同好看的,都能玩到一处去。” 陈翎嘴角微微扬了扬,想起了许骄,又问道,“对了,什么时候回万州?” “初一宫宴后就走,想早些回去看大哥大嫂。” “朕还以为你要元宵之后!” 陈修远应道,“这一趟出来太久了,万州府攒了一堆事,刘叔一人应对不过来,早些回去安心,不差这几日。” 陈翎颔首,又唤了声,“启善。” 大监入内,“陛下。” “东西拿来。”陈翎吩咐一声,启善很快折回,手中捧着一个锦盒,而后,又上前,将锦盒呈到陈修远跟前。 陈翎道,“长命锁,替朕带去吧。原本以为你要元宵之后走,东西也不着急给你,但你明日宫宴后就走,宫中人多,不方便,所以今日回府你带上。” 陈修远颔首应好。 言辞间,方嬷嬷提醒,快到年夜饭时间了。 时间过得好快。 晌午饭后,两人在宫中踱步,说起谭进之乱后续,也说起西戎哈尔米亚相关的事,还有范玉,曲边盈等人,还有赵伦持…… 朝中事忙,陈翎每日基本都在连轴转,很少有时间能像眼下一样能和陈修远一道逐一说起一年内朝中的事,军中的事,边关的事,还有家中的事。也说起大哥的女儿出生,是两人心中都欣喜之处。 一笔写不出两个陈字。 他们有共同要维护的东西。 散步回来已经是下午很迟,又对弈了会儿,再加上念念再来闹腾了会儿,其实真正两人安静下棋的时间也就涟卿带着念念一处的时候。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就是方嬷嬷来催年夜饭了。 年夜饭今年没设在寝殿的外殿,念念要看烟火,宫中有一处城墙可以俯瞰大半个京中,年夜饭便设在这处城墙的角亭中,稍后可以最好的视角看到京中的烟火,不用再移步。 往年的年关,有爷爷在,今年的年关爷爷不在,但多了涟卿,是另一种热闹。 长辈会过世,家中会有新人。 一年一年,如同传承,又焕然一新,但都是不一样的家中的热闹。 今晚年夜饭很丰盛,也备了酒。 但天家的年夜饭,每一道菜,每一杯酒都有说道。 陈翎是天子,今日要喝完六杯,每一杯都代表一个国泰民安的寓意,陈修远陪着陈翎一道,意味,臣奉君侧。 循礼,涟卿也要陪同,但陈修远轻声,“她就不必了,原本也不会喝酒,我代她喝了。” 涟卿看他。 他轻声,“上次同爷爷在一处,沾了几口醉成什么模样?” 涟卿:“……” 陈翎笑了笑,没有戳穿,只大区道,“十六都过了嫁人的年纪了,管这么严?” “还是小。”陈修远坚持。 最后,涟卿是同阿念一道喝得水果汁,陈修远喝了两人的份,其实不少。 涟卿印象中陈修远其实不怎么喝酒。 除了和二哥,爷爷,要有就是今日的年关家宴,他很少沾酒。 有念念在,一顿饭不知不觉过去,便到了戌正,京中开始放烟花,念念的注意力瞬间就被烟花吸引。 “看烟花可以许愿。”陈翎告诉阿念。 阿念眨了眨眼,“希望明年,父皇,大卜,阿青姐姐,哦,还有我沈叔叔都在,可以一起看烟花。” 陈翎还没说完,“说不出来就不灵验了。” 阿念赶紧伸手捂嘴。 陈修远笑道,“百无禁忌,答应你了,明年年关我陪你。” 阿念这才笑起来。 陈翎也看向陈修远。 他很少说这样的话,是对阿念宠到一定程度了…… 阿念看不过瘾,要去墙边看。 涟卿同他一道,大监和方嬷嬷都一道跟上。 陈修远和陈翎继续在角亭中,远远看着涟卿同陈念,还有大监,方嬷嬷一道,两人没有起身。 陈修远举杯,“陛下,否极泰来!” 陈翎也举杯,“陈修远,朕会一直记得,阜阳的时候,你就带了五百人。” 陈修远云淡风轻笑了笑,“谁知道呢。” 陈翎也笑起来,而后道,“年关一过,先把柏靳应付过去,他明年来燕韩做什么尚不清楚,但肯定不会无缘无故。” 陈修远一面听她说,一面将目光停落在涟卿和阿念处,“柏靳不好对付,他一个苍月东宫,各处跑,不知道安得什么心思,你小心为好。” “嗯。”陈翎颔首。 “对了,这趟回万州府,准备什么时候回京?” 陈修远转眸看她,“有事?” 陈翎轻叹,“礼部一连上了好几道折子,说去年年生不好,又是旱灾,水灾,兵荒马乱的,让朕去惠山祈福小住两月,再加上来回的路程,多多少少要四个月左右。怀城之乱才平,朕怕朝中有事,你若在京中,朕放心些,所以,你早些回来?” 陈修远知晓礼部折子之后,马上就是言官谏言,陈翎要堵朝中悠悠众口,明年是一定要去祈福的。 而且,惠山在去西边驻军的路上。 陈修远没有说破,放下酒杯,轻声道,“知道了,我尽早回来。” 陈翎点头,“这一趟去惠山,朕不带阿念,你替朕照顾好阿念。” 陈修远应好。 陈翎看他,“陈修远,谢谢你……” 陈翎特意没有说完。 他也知晓,她不止说惠山的时候,还有念念刚出生的时候。 陈修远再次举杯,“陛下,年关大吉,诸事顺遂!” 陈翎也举杯,“你也是!” 两人都一口饮尽。 …… 年夜饭很长,但好似过得很快。 年夜饭后,陈修远要带涟卿回府中年关守岁。 念念舍不得涟卿,想要撵路,但是又知晓今日是年关,要同父皇一处。 他最最喜欢的人是父皇啊! 他要陪世上最好的父皇! 冠盖曜容华 第200节 今日陈翎也不需要忙旁的事情,陈翎一直抱着阿念,阿念也听话没哭,就是看着大卜和阿卿姐姐一起离开,一直挥手,“年关好,大卜,阿卿姐姐。” 阿卿也同他道别。 等人都走远,陈翎轻声道,“阿念,日后别叫阿卿姐姐了。” “为什么?”念宝好奇看向陈翎。 陈翎笑道,“你大卜听了闹心。” * 马车已经侯在中宫门处,从寝殿到中宫门尚有一段距离。 年关了,宫中值守和巡逻的人也不如以往多,倒是宫中的布置处处透着年关的喜庆意味。 既不会奢华浮夸,也不会索然无味,而是,不多不少,刚刚好。 如同眼下,即便是腊月年关,夜里的风透着寒意,但她披着狐狸毛披风,走在他身旁,这样就好。 陈修远今日是喝了不少。 他喝多的表现是话少。 两人并肩,有风吹来的时候,涟卿还是不由搓了搓手。 好冷…… 今年是严冬,比西秦的冬天冷多了。 陈修远看了看她,方才是酒意上头,想旁的事情去了,忘了她这处,陈修远没有说话,直接取下大氅给她,“披着。” “冠之哥哥,我不冷。”涟卿也看他。 陈修远没有戳破,温声道,“我觉得你冷。” 涟卿语塞:“……” 陈修远笑了笑,涟卿没动,他伸手,将大氅披在她身上。 大氅上还带着他的温度,暖暖的,就像,他一样…… 涟卿看他,眸间含韵,“冠之……” 她原本是想说,冠之哥哥,这里是宫中…… 但看到他轻描淡写的醉意,又愣住,反倒就剩了这两个字。 陈修远看了看她,隐晦而暧昧地笑了笑,又问道,“怎么了,小尾巴?” 他忽然离得这么近,她以为他要在这里亲她。 确实,方才那一瞬,他是想亲她的。 但理智告诉他克制,所以他才唤了声小尾巴。 涟卿莫名想起了小时候,她第一次见到陈修远的时候,“哟,你们家有条小尾巴……” 一晃,似是都过去好多年了。 他还在。 也一直在。 日后也会在…… 她心头温暖,唇畔微微上扬,爱慕看他。 他当然看得出她眼中的爱慕,遂又凑近了些,悄声问道,“笑什么?” 涟卿:“……” 涟卿下意识接话,“大氅……太,太重了,走不动了。” “哦。”陈修远一幅了然的表情,而后轻笑出声,大氅太重,也只有她能想出来。 许是方才的酒意越渐上头,又许是大氅给她,他真有些冷,还许是,方才听了她口中那声“冠之”,还有那句,“大氅太重,走不动”,陈修远温声道,“上来,我背你。” 涟卿脸红,“在宫中。” 涟卿知晓他是喝多了,小时候,他背过她,在敬平王府的时候也背过,但眼下是在宫中。 夜空星辰下,陈修远叹气,“上来,阿卿,大氅给你了,我也冷。” 涟卿:“……” 涟卿脸红到耳后。 但拗不过他,让他背起,也趴在他肩头,暖暖的大氅盖着她两人,她能听到他的心跳声,呼吸声,还有,她自己的心跳声…… 离子时还有一段时间,夜空又开始落雪。 雪不大,落在身上很快就融化。 她将大氅上的帽子盖上,但他盖不上。 “冠之哥哥。”她轻声。 陈修远也轻声,“方才不是没有哥哥吗?怎么又冒出来了?” “刚才,是忘了……”她心虚。 “哦。”陈修远笑了笑,又道,“我当真了。” “当真什么了?”她微讶。 他又笑了笑,没说话。 “还冷吗?”她问起。 他沉声,“嗯,冷。” “那……”她迟疑的时候,他解围,“那你抱紧些,我就不冷了。” 涟卿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同她调.情。 涟卿:“……” 涟卿也伸手揽紧他,轻声道,“还冷吗?” 他正欲开口,她有意无意吻上他耳后。 他顿了顿,整个人僵住,若有似无的呼吸帖在他颈边,夜色里,似一根羽毛一般,偷偷得撩着他心扉。 他没有回头看她,也不知道她是有意还是无意。 但大抵,应当是无意的。 “年关好,冠之……”她顿了顿,把哥哥两个字隐了。 “年关好,小尾巴。”他也轻声。 她莞尔,安心靠在他肩头。 “去中宫门的路好长……”她其实是怕他喝了酒,背不动了。 他轻声,“长吗?我还没背够。” 涟卿:“……” 他笑了笑,没说话了。 涟卿贴近,也仔细打量他,“你是喝醉了,还是特意的?” “特意什么?”他问起。 “特意,引.诱我……”涟卿忽然说了这句。 陈修远笑出声来,“涟卿,你出息了。” 涟卿有些害羞,但,反正他也看不见,她悄声道,“话本子里不都这么写的话?” “写什么了?”他沉声。 “写,有些人看起来芝兰玉树,温文儒雅,其实,背地里极尽手段,偏执占有,还有囚于密室……” 陈修远恼火,“可以了,涟卿,也不是什么书都要看!这种书日后就不要看了,什么乱七八糟的……”(mark一下,大型翻车事故现场,番外见哈哈哈) 涟卿笑开。 原来逗弄陈修远的感觉这么有趣。 陈修远方才听得认真,且屏住呼吸,眼下,才忽然意识到她是逗他的…… 他被涟卿挑.逗了。 他自嘲笑了笑。 正欲开口,她偷偷吻上他颈后,他知晓,这次不是错觉,是真的…… 就像方才那次一样。 “小尾巴,知道在做什么吗?”他淡声,也极尽克制,她唇边还贴在他颈后。 “冠之……” 他眸间黯沉,似堕入深不见底的欲.念深处。 去中宫门的一路,他再没说过话,也没问过她旁的;似是暧昧到一定程度了,她也靠在他背上,除了听他的呼吸声外,也再没有说旁的话。 …… 再往后的事,似是也顺理成章。 后殿的浴池处,衣裳凌乱落了一地,从屋门帘栊处,一直到浴池边上…… 殿中水汽袅袅,浴池中起伏的水声和殿中灯盏的呲呲声交织在一处,临水照影处,相拥而吻,暧昧和旖旎流转在殿中昏黄的光晕里,又落在水波的叠起和舒缓间…… 他簇着她,额头分不清是汗迹还是水迹,缓缓道,“还冷吗?” 她想应声的,但很快知晓他是特意的。 她指尖剜紧他后背,除了叹息声,就只有清浅的声音唤着他“冠之”,再而后,断断续续的叹息声也隐在守岁烟火里,也至守岁烟火后…… 长夜漫漫,晴雨无常。 原以为接连的暴风骤雨后,扁舟不知处,晓晴将至。 冠盖曜容华 第201节 但等柔荑握于身后,才知拂晓仍有时候。她只能靠在他肩头,羽睫连着雾气,轻声道,“冠之哥哥……” 星辰落雨后。 作者有话说: 没想好:我呢? 第131章 念念的礼物 拂晓时才歇下,涟卿已经疲惫得不行。 陈修远最后带她去浴池的时候,她靠在他身上就睡着了,也轻声道,冠之哥哥,我困了…… 他笑了笑,她趴在他肩头睡着。 等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晌午前后了。 窗外的阳光有些刺眼,涟卿伸手,想挡在眉间,但稍有动弹,才发现浑身上下好似散架一般酸痛着。 涟卿微微睁眼,昨晚的种种历历在目,也如浮光掠影一般涌上心头,让人面红心跳着…… 昨晚是年关,他说年关守岁。 然后丝巾蒙上她眼睛,她才知道年关守岁的意思…… 一整晚,两人都在一处。 虽然他多克制,也极尽温柔,但也有动容与克制不住的时候,昨夜是真正属于两人的时间,几乎都在一处,也几乎除了唤对方的名字,都没怎么说话,就是一直在一处…… 涟卿指尖蜷紧,收起思绪,想撑手起身,身上的酸痛再次袭来,也想起他昨晚拥着她,轻声道,不舒服就唤我停下。 涟卿脸上再次抚上一抹绯红。 今日是正月初一。 在京中的百官都要携家眷入宫拜谒,冠之哥哥应当是拂晓沐浴后就直接入宫了,眼下还未回来。 她记得他说过今日初一宴后,就启程回万州。在万州呆上几日还要再启程回京,因为天子要去惠山祈福,朝中要有人照看。 她早前一直认为冠之哥哥同天子之间的关系微妙,但时间一长,又觉得天子对他更多的是信任,否则,不会放心让一个手握重权的人在自己离京祈福的时候掌管朝政。 这些都是冠之哥哥同天子的事,她是关心他,却非关心燕韩的朝事…… 涟卿撩起帘栊去了后殿洗漱,其实踩在脚下的每一步都是软的,等到后殿,沐浴更衣后,才在铜镜前看清修颈往下,到处星星点点的痕迹。 涟卿不由拢紧了浴袍遮挡。 她昨晚只知道他动情,亲了她很久,但没想到…… 如果,那很难想象当时的场景,散落一地的衣裳,还有水中,小榻边,床榻上,甚至,案几处…… 涟卿脸色红到了耳根子后。 用毛巾擦头,尽量不去看铜镜前,却想起她在浴池中问他,“早前,你怎么知道我喜欢你的?” 那时候在寺中,他委婉说的那些话,她能听明白,也知晓他猜到了。 他伸手绾过她耳发,轻声叹道,“真不记得了?” 她摇头,但好奇了许久,又不敢问他,直到眼下。 他鼻尖抵上她鼻尖,温声道,“你忘了,你喝果子酒喝多了,守岁的时候迷迷糊糊把我认成你二哥,然后同你‘二哥’说,你喜欢我……” 涟卿:“……” 他轻声道,“那个时候,我当然吓坏了,你哥不得揍死我,所以我想了很久要怎么告诉你,不让你难过……” 她娇嗔,“那现在不怕了?” 他轻笑,“现在不一样。” 她看他,“哪里不一样?” 他伸手揽上她后颈,贴上她唇畔,“他就是揍死我,我也要你……” …… 敛起思绪,涟卿的头发也差不多擦干了。 后殿中水汽袅袅,不觉得冷。 等出了后殿,换了厚厚的衣裳,又披了陈修远的大氅才出门去了苑中。 屋门推开,陈壁和陈蕴见是涟卿,都笑了笑,“四小姐,新年好!” 涟卿也笑起来。 许久没有在府中见到陈壁和陈蕴一处了,当时两人一道请假,最后年关陈壁还是回来了,但今日才看到陈蕴身影。 陈蕴笑道,“同主上请假到年关,今日初一,就回来了。” 陈壁戳穿,“其实是他没拿到主上的年关红包,赶紧回来了。” 陈蕴双簧,“那可不,赶紧回来,辛苦一年了,可不能便宜了主上,稍后就找他讨回来。” 涟卿笑开。 一会儿就要出发,府中都在等陈修远,涟卿和陈壁,陈蕴简单聊了两句,陈玉来了苑中,也安排了人将涟卿的东西搬到马车上去,应当是陈修远差不多要从宫中回来了。 倒是陈蕴提醒了一声,“四小姐可有要带的书?” 涟卿想起,然后回外阁间的书斋去找书去了。 陈玉和陈壁,陈蕴三人在苑中。 见陈玉打着呵欠,陈壁和陈蕴看他,“你昨晚干嘛了?” 陈玉感叹,“值夜啊。” 陈壁和陈蕴古怪看他。 他也古怪看向他们两人,“干什么?” 陈壁轻叹,“需要值夜吗?” 陈蕴进一步解释,“你不怕主上揍你吗?” 陈玉一脸懵,“主上揍我做什么?” 陈壁和陈蕴都环臂,啧啧摇头,一人道,“你这一月怎么当值的?”“陈玉你瞎啊?” 陈玉:“?!!” 陈壁和陈蕴说完,又都纷纷摇头。 陈壁改口了,“不对,是我们错怪你了,你是最正直不阿的人。” 陈蕴也改口道,“别听头儿说,他早一个月也同你一样。” “滚一边去!”陈壁伸腿替他。 陈蕴不得不提醒,“你昨晚怎么值夜的,你见到主上了吗?” 陈玉刚理直气壮说了一句,“我同四小姐的猫玩了很久,是主上让我照看好四小姐的猫的……” 陈玉好像忽然领会了什么,然后瞪圆了眼睛看向陈壁和陈蕴两人。 陈玉缓缓道,“主上,他让我照看四小姐的猫,然后,他再也没有出现过,四小姐也再没有出现过……” “哦。”陈壁凑近,“逗猫好玩吗?” 陈玉:“……” 陈蕴也忍不住道,“陈玉,主上是想同你说,你有多远猫多远,你还真同猫玩了一晚上?” 陈玉:“……” 陈壁和陈蕴笑开。 然后,“傻缺!”“二愣子!”的声音中,三人一起坐在亭中的长凳上。 陈壁感叹,“马上就回万州了!要看到陈淼他们几个了!” 陈蕴也感叹,“还是我们哥三好!” 陈玉微楞,“陈竹去哪儿了?” 怎么会是哥三,明明是他们四人的。 说起陈竹,陈蕴和陈壁笑出声来。 陈蕴揽上陈玉肩膀道,“陈竹最近发福了,在减肥呢,他要是胖了,就同主上不像了,刘叔在让他饿饭。” 这次,三人一起捧腹,笑得前仰后合。 陈蕴双手抱头,“回万州了!” 陈壁也道,“真好!” 陈玉紧跟上,“哪里都好,同主上在一处哪里都好!” 陈壁又道,“啧啧,这次不同了,府中快要有主母了,不对不对,是已经有主母了!” 陈玉好奇,“那四小姐,日后是都呆在燕韩了?” 陈蕴感叹,“呆哪儿不知道,反正,主上又不会入赘就是了。” 三人再度笑开。 * 宫中,陈修远接连喷嚏,不知道是谁在念叨他。 但面前,还有人要应付。 念念红着鼻子,嘟着嘴,看着他,一幅委屈并着舍不得的模样。 陈修远奈何,“正月初一,不准哭,说过的。” 念念耷拉着嘴。 只有耷拉着嘴,才能勉强眼泪不落下来。 冠盖曜容华 第202节 陈修远心软了,温声道,“很快就回来了,到时候还得天天同你一处。” 念念这才点头。 “你帮我给阿卿姐姐。”念念指了指一旁的锦盒。 陈修远微讶,“是什么?” 念念竟然送东西给阿卿。 念念奶声奶气道,“父皇给我的糖葫芦,我要送给阿卿姐姐。” “哟,怎么没我的?”陈修远逗他。 念念眨了眨眼,“你和阿卿姐姐一起吃啊。” “哦。”这应当是他听过念念说过的他最爱听的话。 “行,我和她一起吃。” 出宫的时候,念念一直送他,陈修远都有些心软了,最后一程,是抱着念念走的,等到中宫门处,马车已经在候着了,他放下念念,“同方嬷嬷回去吧,我会尽快回京的。” 马车上,念念一直同他挥手再见。 陈修远莞尔,也想起念念刚出生的时候,他抱他,他尿了他一身…… 都是好早之前的事,却仍然历历在目。 临出宫门的时候,马车忽然停了下来,陈修远听到咔咔两声,等撩起帘栊下了马车,侍卫告诉他马车底部的横梁断了。 横梁断了,马车是不能走了。 陈修远略微皱眉,一侧的内侍官连忙安排旁的马车送敬平王。 但陈修远脸色不怎么好看。 大年初一,横梁断了,不是吉兆…… 陈修远没说什么,但心里好似染霜。 * 因为马车的缘故耽误,等回平远王府比预计的晚了些时候。 “都收拾好了吗?”陈修远问了声。 “都好了。”陈壁应声。 陈修远问起,“阿卿呢?” 陈壁笑道,“主上还没回来,四小姐在书斋中取要带走的书,陈玉在。” 陈修远点头。 陈修远回了府中,陈壁开始吩咐准备离京的时,陈修远到外阁间,陈玉已经能自觉消失了。 陈修远笑了笑。 入内时,见涟卿在看头顶上方的书册,应当是够不到,在唤,“陈玉,我要这两本。” 他上前。 不过不是帮她取书,而是从身后抱起她。 她吓一跳,但很快知晓是他,也没回头,伸手取书。 就似两人特有的默契。 也不是第一次。 陈修远轻叹,“看都不看一眼,是昨晚看够了?” 涟卿连忙伸手捂住他的嘴,怕陈玉听见,然后见到陈玉不在屋中了。 陈修远低眉笑开。 涟卿脸红。 “念念给你的。”陈修远放下她,她看到一侧的锦盒,“念念?” 陈修远一面同她说起,一面见她打开锦盒,“糖葫芦?” “嗯。”陈修远应声,“糖葫芦,他父皇给他的,陈翎平日待他严苛,近乎不怎么让他吃糖,这糖葫芦是新年特意给他准备的,他是把他最喜欢的东西给你了,感不感动?” 涟卿忽然觉得有些对不起念念,不敢吃了。 “别辜负了念念一片心意,快化了。”陈修远提醒。 涟卿赶紧咬了一口,然后问道,“你嗯?” 他俯身,吻上她唇边,“尝过了。” 涟卿:“……” “没想好。”陈修远开口。 没想好‘喵’得一声就上前了。 陈修远俯身抱起它,“走了,回家。” 没想好又配合得喵了一声,涟卿惊呆,“没想好,你的骨气呢,你究竟是谁的猫?” 陈修远清冷道,“你的。” “但你都是我的。”他言罢,给她披上大氅,又将没想好塞到她怀中,“走了,出发回万州了,回家。” 作者有话说: 应该还有1-2章,进入回西秦剧情,然后进入西秦剧情部分 第132章 帝王之气 京中去万州要一月脚程,路上快马加鞭,两日歇半日,差不多正月中旬能抵达万州。 礼部上了折子要天子去陈翎去惠州祈福,陈修远这处要尽早赶回京中去,许是在万州停留不超过两日就要折返,才能确保二月初返京。 朝中还有宁相在,一个月的空档不算长。 但两月的路程压缩成一月,路上免不了颠簸。 他到没事,他是怕涟卿不习惯。 从京中去万州的路上,道路平坦时,可以看看书,但道路崎岖,又不能慢下来,免不了颠簸,所以道路平坦时,两人会对坐看书,道路崎岖时,涟卿就窝在他怀中,要么逗弄‘没想好’,要么同他说话…… 起初,是一日半赶路, 第二日夜里歇在驿馆里。 但凡歇在驿馆里,陈玉、陈蕴和陈壁就会轮流陪‘没想好’玩;到后来,‘没想好’不上当了,谁也阻止不了它回屋中打盹儿。‘没想好’可以垫垫猫爪子就回去,但陈玉、陈蕴和陈壁不能跟着去呀。 于是回屋后的‘没想好’好奇歪着脑袋,看着屏风后,不知道在发生什么;再后来,‘没想好’慢慢习惯了在这个时候,躺在屏风后看一会儿,然后舒舒服服打盹儿。 因为,主人都在一处…… 这是起初。 再后来,陈修远也有不收敛的时候。偶尔路途颠簸,涟卿被他抱起坐在腰间,她眸间错愕,他伸手捂住她嘴角,闹腾了一路,涟卿羽睫连雾,指尖剜紧他后背…… 好容易消停了几日,他又故技重施。 接下来的事,是有些出乎他意料。 她咬上他肩膀,反正她不出声,他也别出声,两人各自受着…… 最后丢盔卸甲,被吃得骨头都不剩的是她,但他也没好过,肩上咬了一排牙齿印,整整齐齐。 但很快,涟卿后悔了。 她咬他,咬得多狠,他连恼都不会恼,只会觉得刺.激,最后涟卿实在没办法,一口下去,他嘴唇破了…… 而后的几日,在马车上的时候终于消停了。 但陈壁,陈玉和陈蕴目光齐齐看向陈修远,“关切”得看向他的嘴唇。 很明显,是被蛰了。 也不知道是冬日里的蜜蜂,还是他自己磕到咬破的,还是没想好的爪子挠的,再要不然,就是上火了…… 等陈修远目光瞪过来,三人就各自收回目光,要么在伸手摸自己的头发,要么在看腰带,要么在拢袖子,总之,无事发生。 但忽然间,这几日的饭菜都成了清热败火的菜式。 陈修远恼火看向陈壁。 陈壁一脸茫然,我做得不对吗? 猪脑子,陈修远无语。 …… 终于,正月下旬的时候,‘没想好’跟着主人第一次到了万州。 万州在南边,比京中暖和了许多。 涟卿终于不用再披陈修远的大氅,就披狐狸毛披风就能御寒,也终于,不用一路窝在马车上。 “敬平王!” “四小姐!” 城中不少百姓还都是认识涟卿的,就去年前年的事,还都历历在目。 只是其中过了一两个年关,四小姐长高了,比从前还要好看了,同敬平王,也就是早前的世子走在一处,更像一对璧人了…… 诶,不对,敬平王同四小姐是远房堂兄妹呀。 哎哟,可惜了。 但走在路上,最稀奇的是‘没想好’。 ‘没想好’比旁的猫胆子都要大些,一直都不怎么怕生,眼下在涟卿怀中,东张西望,好像看什么都很稀奇,也都不带怕的。 因为在马车中蜷太久,两人从万州城门口一直步行至敬平王府。 等到敬平王府门口,陈修羽和雪蓉已经在大门口等候。 冠盖曜容华 第203节 “大哥,大嫂。”陈修远问候。 陈修羽和雪蓉迎上,“二弟。” 然后,目光都落在涟卿身上,涟卿是在想要怎么自称,陈修远解围,“阿卿,这是大哥和大嫂。” 涟卿福了福身,“阿卿见过大哥大嫂。” 陈修羽和雪蓉莞尔,雪蓉不由多看了涟卿两眼,陈修羽同陈修远是兄弟相见,份外亲厚,所以没多留意旁的。 但雪蓉这处仔细留意了,陈修远看阿卿的眼神不像是远方堂兄妹。 “回府中说话。”陈修羽高兴。 “我侄女儿呢?”陈修远也问起,脸上沾着喜色。 “乳娘带着,外面风大,怕着凉,没抱出来了。”陈修羽和陈修远一面说着话,一面入内。 雪蓉则和涟卿走在一处。 “还习惯吗?”雪蓉问起。 涟卿笑了笑,“早前在万州呆过一段时日,不过是夏日,冬日还是第一次,不过,比京中暖和。” 雪蓉笑了笑。 沿路,小厮,侍卫和侍女,还有府中旁的奴仆见了涟卿都喜上眉梢,“四小姐回来了?” “钟叔,余妈,兰芝,月月……”涟卿都记得。 雪蓉有时都有错觉,阿卿才是府中的女主人,而且,这些人都对她熟悉,也恭敬。 府中下人的态度,就是主子的态度。 那早前在万州的时候,老爷子和陈修远都待阿卿很好,而且,下人都看在眼里…… 等到屋中,陈修远从陈修羽怀中抱起小孩儿,没说话,沉默了许久,但稍后,眸间略微氤氲,嘴角挂着笑意,“像阿婉……” 陈修羽也颔首,“侄女像姑姑。” 太可爱了,小小的一个,眉眼间却都是精致。 陈修远似是看不够。 “我同你嫂子安排晚饭,你同阿卿在这处。”陈修羽说了声,陈修远点头。 陈修远带了雪蓉一道离开,出屋时,雪蓉不解。 陈修羽道,“你不知道,冠之和阿婉感情很深,囡囡像阿婉,让冠之同囡囡多待会儿。” 雪蓉会意,“也道,我看冠之同阿卿好像很好。” 陈修羽笑道,“陈家宠女儿,阿婉过世之后,爷爷很喜欢阿卿,冠之也待阿卿不同。” 雪蓉颔首,没接话了,但她的直觉应当没错。 陈修远看阿卿的眼神,是看心上人的。 …… 屋中,陈修远抱着囡囡,涟卿同他一处,“她好小,但好可爱。” “不小了,刚出生的时候更小。”陈修远抱在怀中,眼中都是宠溺,“念念出生的时候我就在,小多了,还皱巴巴的。” 涟卿眼中意外,“念念出生你在?” 涟卿是记得,念念出生的时候,陈翎当时还是太子,好像是说受了惊吓,去了别苑养病,养病期间宠幸了宫女,生下的念念,他怎么会在?专程等着念念出生? 涟卿是觉得没大可能。 要说,是陈翎有危险,他去还有可能些。 她问起,陈修远微微怔了怔,轻声道,“我当时在。” 旁的没有再多提了。 涟卿听陈壁,陈蕴还有陈玉几人说起过陈婉的事,也知晓陈修远同陈婉兄妹感情很深,从陈婉过世到眼下囡囡出生,于陈修远而言,才有了不同意义。 他应当想同囡囡独处的。 涟卿轻声道,“我口渴了,出去喝口水再回来。” 陈修远会意。 “阿卿。” 等她到了屋门口,他又唤她。 涟卿回头,“怎么了?” 他温声:“谢谢你。” 涟卿莞尔。 她知道,他话中不止这次的意思,还有早前在万州的时候,她听他说起陈婉…… “好好陪囡囡吧。”涟卿阖门而出。 陈修远一直抱着怀中的小孩子,捧在手中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陈家又有女儿了,老爷子泉下有知该多高兴…… 陈修远嘴角微微勾勒。 “囡囡。”陈修远轻声。 囡囡睁眼了。 陈修远微楞,既而,脸上都被温柔融化…… 三个月大的孩子已经会笑了。 陈修远看见囡囡朝他笑了。 陈修远心中若繁花似锦。 * 后日就是囡囡的百日宴,陈修羽低调,只想一家人一处用顿家宴,所以连万州府的官员都没请,只邀了刘叔一人。 循着惯例,后日百日宴,翌日,要有家中除父母之外的长辈去寺中替小孩子祈福,寓意,有家中庇护。陈修远回万州,所以翌日是陈修远同涟卿去,寺庙在远郊,来回要一整日,所以明日晨间很早就要出发。 入夜,陈修远同陈修羽一处,说话到很晚。 涟卿同雪蓉一道逗了囡囡很久,一直到雪蓉也要歇下了,涟卿才回了屋中。 早前她在万州住了几月,眼下住处也没变过,苑子也在陈修远苑子的一侧,离得很紧。虽然陈修羽从南顺回了燕韩,但陈修远住的主苑,陈修羽没有动过。 涟卿不知道什么时候入睡的,但醒来的时候,陈修远在了。 “冠之哥哥?”涟卿意外。 陈修远揽紧她,“睡吧,明日要早起。” “可是……”涟卿是想问他不是在隔壁苑子,陈修远轻声,“我同大哥说了。” 涟卿:“……” 陈修远靠在她颈后,“小尾巴,等陈翎从惠山祈福回来,我陪你回西秦。” “冠之哥哥?”涟卿转身。 这个时候去西秦,他是燕韩敬平王,如果…… 陈修远淡声道,“我又不是没去过西秦,拿陈冠之的身份去就好了,涟恒虽然信上说顺利,但到底时间太长了,我早前担心陈翎这处,眼下燕韩安稳了,同你回西秦我也放心,到时候,还要同伯父伯母求亲,不正好?” 涟卿看他。 陈修远笑了笑,伸手环她回怀中,“等过这一段,不管涟恒这处有没有消息,我们一起回西秦。” 涟卿也揽紧他,“冠之哥哥……” 他阖眸,轻声道,“嗯,知道了。” 她笑了笑。 他继续道,“伯父伯母要是不答应……我们还得私奔回来,当你二哥顶着。” 涟卿嘴角微牵。 “睡了,”他下颚抵在她头顶,淡声道,“明日还去寺中,今晚要清心寡欲,别考验我。” 她微楞,很快明白他的意思。 他笑了笑,相拥而眠。 * 翌日晨间,陈壁驾车往郊外寺庙去。 一切从简,就两三骑跟着,陈壁,陈蕴,陈玉三人挤在一处。 “我们有必要这么挤吗?”陈壁无语。 陈蕴双手抱头,懒洋洋道,“我不想驾车,也不想骑马。” 陈玉靠在另一侧,“我这两日在思考人生,我娘说找人替我算了一卦,说我日后不会留在燕韩,那我要去哪里?” 陈壁头疼。 俩神经病…… 陈蕴叹道,“你娘找人替你算卦的时候,也算了我一卦,说我近来有血光之灾~” “哈哈哈哈哈!”陈蕴和陈玉同时笑开。 陈壁恼意,“替我算了吗?” “算了。”陈蕴伸手揽他,“头儿,怎么不替你算呢!你问问陈玉。” 陈玉感叹,“算了,要不怎么说不准呢!算到头儿你要走桃花运了~” “啊哈哈哈哈哈!”陈蕴和陈玉再次同时笑开。 陈壁:“……” 陈玉:“是不是不准,哈哈哈啊!” 陈蕴:“比我有血光之灾还不准哈哈啊哈!” 冠盖曜容华 第204节 在陈壁想踢他们两人下去的时候,陈修远先不耐烦,淡声道,“你们两个吵死了,滚!” 陈玉和陈蕴自觉滚下去。 等到南山寺的时候,陈玉和陈蕴两个人头上冒着白烟,吓陈壁一跳。 “好久没活动筋骨了!” “你明显耐力不如我!” “很明显,还是我比较厉害!” 陈壁看着他们两人头疼,给他俩闲得! 万州周围其实安全,所以三人也放松。 陈修远同涟卿一道,去寺中替囡囡祈福。 寺中的方丈亲自来迎,却见陈修远身边只带了几人。 “阿弥陀佛。”方丈感激。敬平王轻装而来,不会与旁的百姓上香冲突,也不会让旁的香客在寺外等候。 “来替侄女祈福,劳烦方丈了。”陈修远颔首。 “阿弥陀佛,敬平王请随老衲来。”方丈引路。 祈福的过程不长,有诵经,点香,留字,敲钟,也有积攒功德,能做的陈修远都在做,而且耐性,温和。 涟卿远远看着,心中想起的都是昨晚他说的话,等天子从惠山祈福回来,他陪她一道回西秦。 他虽然没说,但她其实知道,他一定是同陈翎谈妥了,就是年关当日,他与陈翎晌午饭后散步消食的时候。 他是会以陈冠之的身份去。 但如果淮阳郡王府真的有事,他会以敬平王的身份找天子求亲。 西秦与燕韩的关系素来微妙,如果他以陈修远的身份求亲,天子很难再生动淮阳郡王府的念头,因为要考量同燕韩的关系。 虽然陈修远也没同她说单独说起,但涟卿想得到。 此事要同陈翎商量下来并不容易,陈修远和陈翎之间,有谈好的事…… 涟卿思绪间,陈修远这处结束,同方丈一道上前,“阿卿。” 涟卿起身,“冠之哥哥,方丈。” 方丈也轻声,“阿弥陀佛。” 正好陈壁上前,“主上,子君大人的信。” 陈修远颔首,然后朝涟卿道,“我方才同方丈说了,求根签,阿卿,你替我。” “我?”涟卿微讶。 “嗯。”陈修远微笑看她。 涟卿会意,“好。” 方丈双手合十,“四小姐,这处。” 涟卿颔首。 涟卿虔诚,这根签是替陈修远求的,她不敢大意。等签文从竹筒跃出,涟卿拾起,交给方丈。 方丈接过,正好陈修远折回,“求了吗?” 涟卿点头。 “阿弥陀佛,四小姐给老衲之前,敬平王可要过目?”方丈问起。 陈修远笑着应好。 他也是方才听陈壁几人在马车瞎掺和说着求签,也才心血来潮。 涟卿将签文交到他手中,他脸上尚有笑意,在打开签文的时候,忽然笑容凝固。 涟卿尽收眼底。 方丈也看向他,眸间疑惑。 很快,陈修远敛了面上神色,温声道,“不解了,走吧。” 嗯? 涟卿惊讶。 陈修远牵了她,朝方丈道,“明日是百日宴,着急回府,方丈,下回再见。” “阿弥陀佛。”方丈再次双手合十。 “不用送了,走吧,阿卿。”陈修远牵了她出殿中。 “冠之哥哥?”涟卿唤他。 他没听见。 签文上只有四个字——紫气东来。 紫气,是帝王之气。 虽然他是替涟卿求的签,想求西秦之事是否平安,但毕竟是他的签。 他的签,如果是帝王之气…… 陈修远眸间黯沉。 怎么会? 不可能。 就算陈翎…… 但念念还在。 怎么会是他? 第133章 涟恒书信 从寺庙回万州的一路,陈修远都有些心不在焉。 涟卿从未见过他这样。 签文上,应当不止是不好的寓意这么简单…… “签文上说什么了?”涟卿伸手揽上他后颈。 “没什么,就是,忽然觉得信则灵,不信则无。”陈修远如是想,也如是道。 如果真的签文应验,要么,是他造反谋逆;要么,是陈翎和念念都没了…… 这道签文如同一块沉石,一直压在他心底,隐隐有些喘不过气来。 涟卿问起,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同她说。 或者是从何处提起。 涟卿是女子,这是燕韩皇室最大的秘密。 念念是涟卿和沈辞的儿子。 当年沈辞被迫离京,并不知道陈翎怀了念念,他也没想到陈翎真有胆子把念念生下来…… 她不做君王,谁做君王? 他就没见过主意这么正的人! 当时陈翎为了生下念念,特意寻了将养的理由离京,但遇到难产,是他带了大夫和稳婆前去,最后陈翎才平安剩下念念…… 所以,念念刚出生的时候,他在。 那时阿婉刚过世,看到陈翎,他想起阿婉,看到念念,也会想起阿婉没有生下的孩子,所以对念念,他承载了很多感情。 他不是大伯。 他是舅舅啊…… ——紫气东来。 他怎么会动陈念的心思? 但如果不是他,他也不想看到陈翎和陈念有危险…… “是同念念有关吗?”涟卿问起。 陈修远微怔,即便没应声,涟卿也看出来了,是同念念有关。 陈修远在念念年前多口口是心非,其实他最在意的就是念念…… 陈修远伸手揽着她,“我心里总不踏实,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阿卿,我有些担心。” “信则灵,不信则无。”涟卿宽慰,“即便不信,小心些总没坏处。” 他吻上她唇畔。 * 等回了万州府,都入夜了。 明日是囡囡的生辰宴,这一趟从寺中回来,祈福有了,也带了寺中开光的平安符回来。 陈修羽将平安符系在囡囡的小腰带上,在白日宴结束之后都会挂在这里。 陈修远同他一处,也见他熟练得换着尿布。 陈修远莞尔。 “这一趟回万州,多呆些时日吧。”陈修羽轻声。 陈修远怀中抱着囡囡,有些爱不释手,也轻声应道,“京中还有些事,明日百日宴结束,后日晨间就走。” 陈修羽顿了顿,“这么急……” 陈修远没同他说起今日签文的事。 冠盖曜容华 第205节 陈翎一月底就会离京,今日的签文多少让他心中升起了担心和焦虑,他不想留念念一个人在宫中太多时间。 陈翎不在,他可以把念念接到敬平王府。 念念在他身边,他也安心…… “下次,下次我带阿卿多在万州府呆些时日,等天子这处平稳的。”陈修远也没再隐瞒陈修羽。 “阿卿是你心上人吧。”陈修羽虽然不说,但并不代表知晓。 陈修远默认。 “郎才女貌。”陈修羽说完笑起来,陈修远也跟着笑起来。 放下囡囡,有乳娘照看着。 兄弟两人很久没有在一处饮酒了,明日百日宴,就算是家宴,百日宴当日的仪式也繁琐。明日未必有时间够兄弟二人畅饮,后日他又要启程,陈修羽是怕没时间同他一处安静喝会儿酒,说会儿话,所以挪到今晚。 爷爷过世的这一年,说快也快,如白驹过隙,又是一年;说慢也慢,总觉得好像还是昨日的事…… 明日是囡囡的百日宴,两人都默契没有喝太晚。 结束时,陈修羽回了苑中。 陈修远原本也是要折回苑中的,又忽然想起什么一般,又去了老爷子早前的苑中。 见苑中点着灯火,陈修远心中说不出的复杂。 就算是,府中有人在打扫,但看到老爷子苑中亮灯,陈修远就想起同老爷子在一处的点点滴滴。 祖孙两人的感情很深,直到爷爷过世的很久,他都没有习惯身边没有老爷子的日子。 府中伺候的人也大都知晓,所以轻易不会在他面前提起老爷子。 而眼下,看着老爷子苑中灯火长明。 陈修远心中百感交集。 入内时,熟悉的景致映入眼帘,他一直避讳来这里,但真正来这里,才知晓处处都有老爷子的痕迹,他都记得,也记得清清楚楚。原来他再希望不过的,都是爷爷常住的这处苑落,灯火长明而已。 陈修远推门入屋。 屋门嘎吱一声,涟卿听到声音,从屏风后伸出头来,见是陈修远。 “冠之哥哥。”涟卿轻声。 陈修远才知晓是涟卿在这处。 “你怎么来这里了?”陈修远上前。 涟卿手中的鸡毛掸子还没放下,轻声道,“就是想起爷爷了,正好有时间,就来这处了。爷爷以前总是让苑中多点几盏灯,肯定不习惯眼下冷清,我让他们今晚多亮了几盏灯……” 涟卿话音刚落,他俯身,伸手抱紧她。 她不知他怎么了…… 但很明显,他身上有酒气在,应当是,想起爷爷了。 陈修远没有出声,涟卿也没有再出声。 屏风后,两人就这么相拥,许久都没有说话。 涟卿想起爷爷过世后,有一晚,陈修远就这么跪在灵柩前,一言不发,同眼下一样…… 等从老爷子的苑落离开,夜色深了。 今日去了寺庙往返,寺庙在半山腰上,马车停下还要走很远,涟卿身上出了一层薄汗。 耳房中沐浴时,仰首靠在浴桶边缘,阖眸想着今日的事。 先是白日事在寺庙求得那根签文,陈修远讳莫如深;而后是入夜在爷爷苑中除尘,忽然同陈修远遇到,然后陈修远一言不发,俯身拥着她,少说,近乎两刻钟没动弹。 也是今日,她第一次想,她于陈修远而言,也是不一样的存在。 她经历过他最沮丧无助,暗无天日的时候;他也占据了她从少时起,心中就隐隐有的所有喜欢…… 他们其实都在以不同的方式,陪着对方度过了一段或长或短,但无可替代的时光。 耳畔的水声响起,她微微睁眼。 见是他,伸手拿了一侧的水瓢替她舀水,浇在身上。 她看他。 他也看她。 “陈修远。”她轻声。 “嗯。”他温声,声音好似同周遭温热的水温一般,让人惬意,心中安稳和舒坦。 “怎么了?”他轻声。 她在浴桶中坐直了,第一次,主动伸手,湿漉漉的双臂揽上他后颈。他凝眸看她,压低的声音里带着些许嘶哑,“这样,会让我以为,你在邀请我。” “陈冠之。”她鼻尖抵上他鼻尖,像他往常一样,她低声道,“你还有我啊。” 他眸间微滞。 她继续开口,声音里带着些许潮湿,“冠之哥哥,你还有小尾巴。” 他攥紧指尖,呼吸急促着,从浴桶中抱起她。 从耳房到内屋,从小榻到床榻,近乎极致的占有,比早前任何时候都要深刻与不加克制,赴极乐,也落深渊。 “阿卿……”天边拂晓处,他才靠在她颈后入睡。 两人从未像昨晚一样放纵过,涟卿知晓他起身,但是也不想动弹。 他吻上她额头,“你再睡会儿。” 她轻嗯。 陈修远笑了笑,眼中都是宠溺。 昨晚过后,他和她似是与早前不同……虽然好像,也不应当有什么不同,但他嘴角微微扬起。 “我先同大哥大嫂一处,你晚些再来。”他低声。 她慵懒应声。 他再次吻上她额头。 * 百日宴的时候,囡囡已经可以翻身了,也可以竖着抱,囡囡可以在雪蓉怀里东张西望,遇到喜欢的人,譬如陈修远,还会咧嘴笑。 谁能抵挡得了小宝贝清澈的笑意,尤其是她看着你一直笑的时候。 陈修远是不能了…… 但囡囡好像很喜欢陈修远,百日宴的大半时间,都在冲着陈修远笑。 “囡囡喜欢我。”傲娇如陈修远,总是同念念逗嘴,刀子嘴豆腐心,但同女孩子却全然不同的温柔…… “囡囡还没取名字,你来。”陈修羽看他。 “我?”陈修远摇头,轻笑道,“哪有爹娘不取名字,让二叔取的。” 陈修羽看他,也笑道,“我和雪蓉商议过了,想让你给囡囡取名字,你是她二叔,昨日也是你去祈福上香,你给她取名字,日后好好护着她。” 陈修远笑了笑,明白其实是最后这句。 陈修远没有再推辞,放下手中杯盏,温和道,“时光清浅处,一步一安然,陈安然。” 陈安然…… 好听,涟卿微笑,也是希望囡囡一直平安顺遂,是再好不过的名字。 “安然,陈安然……”陈修羽明显喜欢。 小安然也眨了眨眼睛,笑着看向陈修远,陈修远伸手拂过她额头,“小安然,我是二叔。” 对小孩子这么温柔的男子,越看越好看…… 涟卿如是想。 * 等从万州离开,马车一路都行得很快,连早前一日半修整一次,到后来,近乎都在马车中夜以继日赶路,终于在陈翎离开京中的第四日上,陈修远同涟卿一道回京了。 “大卜,念念想你了。”念念伸手要抱。 大监随陈翎去了惠山。念念身边是方嬷嬷在照看着。听说陈修远今日回京,念念央求了方嬷嬷带他来。 方嬷嬷拗不过他,再加上有暗卫跟着,其实也安稳。 陈修远单手抱起他,略微皱眉,嫌弃道,“陈念,这一月你吃什么了,怎么长这么重了?” 涟卿忍俊。 明明回来的一路,有人都在惦记着念念,也夜以继日赶路,都是为了早些见到念念,但真当见到念念的时候,又恢复一惯的高冷。但念念也不生气,同他比,念念都更像个大人…… 听说让他住敬平王府中,念念说不出高兴。 就这样,二月初起,涟卿又开启了看书,带念念,和同念念去街上挨家铺子吃好吃的行程。 陈翎不在京中,诸事都是陈修远在处理,一切机要的折子送去惠山之前,都是要先经过陈修远之手的。 陈修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忙些,但推开书斋的窗户,就能看见涟卿同陈念一道在苑中,陈修远看一会儿,笑一会儿,又低头批注折子…… 很快,时间就从二月到了四月。 也是在四月,涟卿收到了涟恒的书信。 ——家中已安稳,爹娘想你了,我有事暂时无法离开,速回西秦。涟恒字。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离开燕韩啦,时间线快拉平了 第133章 不道别 字迹是二哥的字迹,不会有假。 冠盖曜容华 第206节 她同陈修远都认得。 但陈修远总觉得哪里说不出的奇怪,尤其是,早前涟恒的书信是说,如果事情解决,他会亲自来燕韩接阿卿。 他与涟恒在白芷书院同窗,两人几年都在一处,相互之间很熟悉。 他当然知晓涟恒很在意阿卿这个妹妹,所以,无论早前是不是因为替淮阳王府奔走的缘故,涟恒迫不得己将阿卿送来燕韩,他这里,但涟恒心中一定对阿卿愧疚。 所以,他印象中的涟恒,就是爬也要爬来燕韩接涟卿…… 怎么会一封书信,就让涟卿回燕韩。就算是涟恒真的不方便,也不该是让涟卿速回。 而是,让他送涟卿回西秦…… 陈修远皱眉,虽然是涟恒的字,用笔习惯,笔锋,都如出一辙,但陈修远总觉得哪里不对。 “这封书信会不会是伪造的?”陈修远忽然问起。 涟卿微楞,但很快摇头,“不会,是二哥的书信。” “为什么?不会有人能仿写他的字吗?”陈修远轻笑,“我就会,还很像。” 虽然涟恒的字很有特点,但越有特点的字越容易模仿。他与涟恒同窗几年,没少替他做过功课,向来以严苛出名的夫子都看不出来。 他会,旁人未必就不会。 “我是觉得这封书信来历蹊跷。”陈修远问起,“阿卿,上次收到涟恒的信是年关时候?” 涟卿颔首,“嗯,就是年关前两日,二哥怕这边记挂所以提前写了书信来,说家中之事有转机,让我在燕韩等他,还问过你年关好。” “是啊。”陈修远目光再次凝在书信上,“涟恒早前就说家中之事有转机,让你在燕韩等她;但这封书信又说家中的事已经解决,让你速回……” 陈修远转眸看向她,“阿卿,我觉得不像是涟恒行事。” 涟恒之前给他的书信,悲壮等同托孤。如果事情解决,他一定会来接涟卿,而且,会同他道谢。 不对。 陈修远又看向涟卿,“你怎么知道一定是涟恒?” 涟卿温声道,“自从家中出事之后,我同二哥一面逃难,一面为了爹娘和大哥的事奔走。那时二哥担心途中会有危险,也担心同我走失,还担心有需要快速往返的时候呆上我不方便,就让我留在某处,他同桑瑞去查探和打听消息,为了确保安全,他会给我书信,书信上除了他的字迹还会留有特殊记号,报平安用。” 涟卿指尖指着落款处,“冠之哥哥,你看这里。” 陈修远见落款处画了一朵腊梅。 陈修远微微拢眉。 涟卿继续道,“二哥同我约好,无论收到的书信上是报喜还是报忧,更或者,如果二哥人是安稳的,他就会在落款处多画一朵腊梅花,示意一切平安,不用担心;但如果他被人挟持,或是有别的不得已的原因,再或是信上牛头不对马嘴,他什么都没有画,就是让我小心;最后,如果他画了山茶花,就是让我走,赶紧走,出事了。” 陈修远微怔,原来如此。 涟恒是粗中有细,所以阿卿是从这朵腊梅花判断的。 涟卿接着道,“二哥从小就同我要好,他去白芷书院求学的几年,每月都会写信给我,而且每次写信,都会在落款处画些东西,所以就算被人看到,也不会觉察哪里不对。这封信落款处有腊梅花,是二哥的亲笔。” 虽然涟卿如是说,陈修远心中还是有疑虑,“总感觉,不像涟恒能做的事。” 涟卿看他,“冠之哥哥,但自从家中出事,二哥的心性都变了,有时候会整日不说话……” 涟卿点到为止。 陈修远微顿,而后会意。 世上没有全然的感同身受。 涟恒遭遇的,他能站在他的立场,却未必能全然理解,这种走投无路,四处碰壁,最后迫不得已将涟卿送来他这处,却连他都没见到…… “陈翎还在惠山,回京恐怕是六七月的事,涟恒有事不能来这处,安稳起见,等六七月陈翎回京,我送你回西秦,顺道,找伯父伯母提亲。”陈修远觉得如此稳妥。 眼下才三月,涟卿看他,如果陈翎七月回京,他们再从京中出发,再到淮阳恐怕是半年之后的事了…… 如果爹娘才从大理寺牢狱出来,肯定很想见她。 她也想爹娘了…… “冠之……”涟卿欲言又止。 “阿卿,我让人探探虚实,不着急这一两日。”陈修远看她,涟卿点头,目光却盯在一处出神。 * 入夜,两人相拥而眠。 陈修远知晓她一直没睡着,换作他应当也是。 “阿卿。”他出声。 “嗯?”她也轻声。 “是在想回西秦的事吗?”他猜得到。 涟卿轻声,“冠之哥哥,我就是想爹娘了……” 他眸间微滞,其实,他想得到。 “我好久没见到他们了,就是很想他们……早前听他们说,大理寺那种地方,如果……”涟卿欲言又止,“我是怕他们在大理寺牢狱呆那么久,我就是担心。” 涟卿拥紧他,陈修远拢眉。 涟卿声音里带着氤氲,“冠之哥哥,五月是我娘亲生辰,我想……” “我知道了。”陈修远沉声,“我明日让人给陈翎送消息,让她尽早回京,我这里暂时走不了,让陈壁同你一道先回西秦。等陈翎回京了,我就来西秦找你。” “冠之哥哥。”涟卿哽咽。 “我知道,我只是有些不放心,但也可能只是我多心了。”陈修远伸手绾过她耳发,看到她眼眶和鼻尖都是红的,心中不由护短,“陈壁带人同你一道,如果路上有任何事情,或是听到任何风声,什么都不要管,马上折回燕韩,不论多大的事,还有我在。” “陈修远。”她眼底碎莹。 他俯身吻上她唇间。 【别哭,小尾巴,我心疼……】 她亦伸手揽上他后背。 长夜漫漫,仿佛从未觉得如此短暂过,好似在一处的时间怎么都不够,他很少如此,握紧她皓腕,一遍遍索取,克制,反复,才让心中的不安渐渐散去,很快既是天明。 她靠在他臂间睡去,一整晚没合过眼,累极了才睡过去…… * “主上是说,让我先送四小姐回西秦?”陈壁意外。 陈蕴同陈玉也面面相觑,去西秦的事儿也来得太突然了。 陈修远淡声道,“涟恒来了书信,说淮阳郡王府的事已经解决了,让阿卿尽快回去。朝中有事我走不开,你先送她回西秦,等迟两个月天子回京我再启程往西秦去……” 陈修远迟疑,“陈壁,路上警醒些,我始终觉得哪里不对。” 但他也说不出来。 就像什么都水到渠成,反而更蹊跷一般…… “我知道了,主上放心,我一定将四小姐安稳送回西秦。”陈壁拱手应声。 陈蕴和陈玉对视眼,陈玉开口,“主上,头儿这个时候不方便走啊,子君大人下月回京,头儿同子君大人之前定好,敬平王府的暗卫要全部重新调整,头儿有事儿在,还是我去吧。” 陈玉提起,陈修远和陈壁都才想起此事。 陈蕴伸手挠了挠头,“得了,你上回答应了你娘陪她过端午呢,才答应怎么好食言!主上,还是我去吧,我同涟恒公子熟悉,也同四小姐熟悉,之前同涟恒公子一道的时候,涟恒公子同我说起过西秦和淮阳不少事情,我都清楚,要是有什么,我这处也能应对,陈玉和头儿这儿反而没有我清楚,我去是最合适的。而且……” 陈蕴笑道,“四小姐喜静,头儿太吵了……” 陈壁环臂。 陈玉笑开。 陈修远也跟着笑了起来,“那你送阿卿回去,路上注意安全。还有,燕韩同西秦关系微妙,进入西秦地界之前,每日差人送消息给我,进入西秦之后,最迟每三日差人送消息来。” “是,主上放心,陈蕴在,四小姐在!”陈蕴拱手。 陈修远颔首,又朝陈壁道,“多点些人手。” 陈壁笑道,“成,都给陈蕴。” 陈蕴环臂,“替头儿办差事,腰板挺直了!” 陈修远好气好笑,又叮嘱道,“陈蕴,中途有任何不对的地方,立即打道回府。” “是!主上放心。”陈蕴应声。 * 翌日晨间,涟卿醒的时候,陈修远已经去早朝了。晌午之后,马车会离京,陈修远早去早回,好回府送她。 “‘没想好’,我先回西秦了,你同冠之哥哥一道。我走了,念念这几日回宫中了,府中没人陪他了,他应当很伤心,你替我好好照顾他。”涟卿伸手摸摸‘没想好’的头。 ‘没想好’上前蹭她,就像有灵性一样,‘喵喵’叫着。 涟卿抱起它,“‘没想好’欢迎你去西秦,我在西秦等你,给你准备好吃的。” “喵~”没想好应声。 涟卿笑了起来,鼻尖蹭上它鼻尖,然后放下它,但‘没想好’也没走,一直粘着她。 三月暖春,秋冬的衣裳已经换下,春意盎然。 要回家中了,但应当,很快还会回这里…… 涟卿将头上的簪子取下,放在陈修远的枕下,然后笑了笑,撩起帘栊出了外阁间,“陈蕴。” “四小姐!”陈蕴笑呵呵上前。 涟卿轻声道,“陈蕴,我们现在走。” 陈蕴惊呆,“现在?可是……” 陈蕴是想说主上还在早朝没有回来,今日宁相有事,要晌午过后去了。 涟卿温声笑道,“走吧,我不想和他道别。” 她印象中,一次是在西秦,满天飞雪的元宵之后,他和二哥的身影打马扬鞭,消失在京郊尽头;一次是在万州,她同二哥坐上离开万州的马车,走了很远,她撩起帘栊,还见他的身影立在原处。 她知道晌午后他会回来,但她不想同他道别…… 不道别,就不算分开。 冠盖曜容华 第207节 只是她先启程,他后来而已。 “走吧,他如果生气,我来应付。”涟卿笑了笑,撩起帘栊上了马车。 陈蕴挠了挠头,虽然但是,总觉得主上会气到,但四小姐执意要走,他又不好…… 毕竟,主上都是要哄着四小姐的。 还是四小姐说了算。 于是,当宫中,陈修远听说涟卿提前离京的时候,他从宫中策马疾驰而去,但还是没撵上。 她特意早走的,三个时辰,他怎么都撵不上。 ——我才不要你送,不送,我们就不算分开。 她真的没同他道别,走也没同他说一声…… 陈修远轻叹。 她才是性子最犟的那个! 想起昨晚,她按下他,闹腾着不让他起身,到后来,靠在他肩上,轻轻叹息。 他知道,她舍不得他…… 夕阳西下,她离京三个时辰了,他很想她。 小尾巴…… 第135章 蛛丝马迹 归心似箭,又尤其是在经历了早前淮阳郡王府突如其来的罹难后…… 虽然,刚刚离开燕韩京中的时候,她也很舍不得陈修远,但也知晓很快又会见面。 陈修远这趟来西秦,会同爹娘提亲。 她知晓爹娘会舍不得她,她也舍不得爹娘,但陈修远答应过她,日后每年都会陪她回西秦一趟,如果他实在走不开的时候,也会让陈壁和陈蕴送她。即便途中折腾了些,但她会心安。 其实,即便在西秦国中,也未必会有人像陈修远这么迁就她。 世上,怎么会有陈修远这么好的人? 世上,有陈修远这么好的人,一个就足够了…… 她笑着翻了翻手中的书册。 回西秦的路途遥远,只有看书打发时间,她带了不少书,陈修远怕她路上无聊,又挑了很多书给她,而且挑的都是话本子。 她当时一脸惊讶看他,怎么给我看这种书? 他笑道,“路上打发时间,你想看什么书?” 她佯装认真思考。 他从身后抱起她,“多看看也好,什么乱七八糟囚于密室,偏执占有,成亲之后不准备看了……” 她笑开。 眼下,她就在看话本子。 听陈蕴说,是陈壁去寻的。 当时陈壁一脸扭扭捏捏,又不好意思明说,又不能不说,最后说得太神秘,且浮想联翩,掌柜冒着巨大的风险给了陈壁一些“意想不到”的书,陈壁也没留意,给到陈修远的时候,陈修远脸都绿了,你脑子呢!脑子没有,眼睛呢! 最后陈壁看了一眼,眼珠子都险些瞪出来,最后,又重新去买了一堆,用掌柜的话说,就是普普通通,平平无奇不过的话本子,还问他是不是买错了,陈壁想死的心都有了。 然后,她手中就是这堆普普通通,平平无奇不过的话本子,其实也看得津津有味。 虽然没有陈修远,也没有‘没想好’,但有这堆话本子,还有健谈的陈蕴,还有一颗归心似箭,从三月到四月的时间,陈蕴都听她的,尽量将时间往前赶,所以有时候也在赶夜路,有时候路上行得很快,原本一个半月到两个月的左右的路程,被压缩到了一个月。 抵达西秦的时候,是四月初。 西秦与燕韩在晋州地域交界,浣城就是交界处的边关重镇。 因为是边关重镇,所以有驻军重重把手,出入城门口就要经过严苛的盘查。马车在浣城城外缓缓停下,依次排队等候盘查。 涟卿撩起帘栊,看着周围商旅与行人往返的繁华景象,也远远看着城中车水马龙,络绎不绝,西秦,真的就在眼前了…… 去年五月,二哥送她离开西秦,眼下正好四月,刚好一年的时间。 涟卿眸间氤氲。 她终于回来了…… 涟卿深吸一口气,伸手轻轻擦了擦眼角,陈蕴撩起帘栊,轻声道,“四小姐,好像没看到淮阳郡王府的人……” 原本,陈蕴是想说,是不是哪里出了纰漏的。 离开燕韩京中之前,主上就交待了这一路务必要谨慎小心,如果遇到不对的情况,马上打道回府。所以这一路陈蕴一直不敢掉以轻心,就算是在路上,也让随行的几十个暗卫分成三组,前面探路一组,他们在中间,还有一组断后,所以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能及时用信号联络,然后及时掉头。 而庆幸的是,这一路都很安稳,虽然路上也有遇到草寇的情况,但草寇不足为据,而且有平远王府的令牌在,燕韩的一路畅通无阻。 眼下到了浣城,照理说,淮阳郡王府应当是有人来接四小姐的才对,这是这一趟来西秦的路上,陈蕴第一次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 之前的一组暗卫已经入城了,没有提示危险。而且眼下都到浣城了,淮阳就离晋州不远,轻易掉头又有些可惜,所以陈蕴还是先问一声四小姐这处,怕遗漏了什么东西。 马车还在排队缓缓往城门口去,听陈蕴说完,涟卿娥眉微蹙。 方才光顾着回西秦的兴奋,没有留意看城门处,陈蕴提醒,涟卿仔细打量了一圈,确实,马车缓缓行驶的路上,都没有见到城门处有淮阳郡王府中的身影。 如果家中的事情得以解决,二哥又着急让她回西秦,一定会有人在浣城接她的,涟卿心中也升起了疑虑,但,浣城就在眼前,对涟卿而言,就似说不清的蛊惑在,如果眼下掉头…… 涟卿攥紧手心,摇了摇头,如实道,“确实没看到。” 但同时,涟卿也道,“会不会,这一路我们一直在压缩行程,家中以为我们会五月初抵达浣城,但我们四月就到了?” 陈蕴心中思量着,也继续环顾四周,而后应道,“是有这种可能性,但是四小姐,主上之前交待过,如果有任何不对的地方,一定要及时掉头。谨慎起见,我们再等等,已经有暗卫先入城了,先到城中打探一日,也顺便问问西秦国中情况和淮阳郡王府的情况,再做打算也不迟。” 陈蕴说完,又补充道,“要急,也不急在这一两日上,时间抢回来了,就算耽误两日也不算长,安全起见,主上也好放心。” 涟卿知晓陈蕴是为了安稳,也知晓以陈蕴的谨慎,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些话。 涟卿又看了看近处的城郭,还有往来的商旅,尽管舍不得,但还是点头。 陈蕴继续,“请四小姐放心,我一定尽快让人在城中打听好消息,再行打算。先回昨日落脚的地方,那里留了人在,安全,来浣城也方便,不会耽误太久时间。” “好,辛苦你了。”涟卿轻声。 陈蕴拱手。 等帘栊放下,陈蕴轻声吩咐马车掉头。 这一路随行,不可能只有涟卿这一辆马车,于是涟卿的马车先掉头,而后,随行的两辆马车也跟着掉头,再有就是随行的十余二十个暗卫也相继跟着掉头,从浣城城门外离开。 进入城门口的队伍很长,也因为离得远,偶尔中途有马车离开也是常见的。 马车外车轮滚滚碾过扬尘,马车内,涟卿淡淡垂眸,她知晓陈蕴是对的,安全起见,也不差这一两日,而且,家中不应没派人来接她,除非,这封信真的不是二哥写的…… 涟卿拢眉。 她终于知晓为什么陈修远一直坚持要送她回来,真正临近西秦,反倒越扑朔迷离起来。 * 昨日的落脚处,是燕韩与西秦交界处的中间地带,一般这样的中间地带,都或多或少有些边陲小镇,小镇中会有提供给往来商旅落脚的地方,虽说是两国交界的中间地带,但因为燕韩和西秦的关系一直微妙,所以反而这样的中间地带商贸活跃,昨日他们就在这里借宿过,今日也不算陌生。 屋中,涟卿重新拿出二哥的书信看了看。 早前陈修远怀疑过不是二哥的书信,但她告诉陈修远,这是二哥才会画的标志,除非二哥自己,或者是二哥最亲近的人,旁人不会知晓。如果最亲近的人,那就是爹娘和大哥,但爹娘和大哥如果要给她写信,断然不会用二哥的名字,还留下这样的标志…… 涟卿又拿起书信,反复在手中看了看,想起陈修远同她说起,有事想不明白的时候,可以反其道而行之。 二哥和家中,真的安稳,二哥最有可能是会来亲自接她,如果没有,这里有蹊跷; 二哥和家中,如果有一个不安稳,二哥也不会来亲自接她; 二哥和家中,如果都不安稳,二哥更不会来亲自接她。 所以,最大的可能,二哥和家中并不是同时安稳的,这是最坏的打算。 那既然如此,二哥为什么会让她回来? 当初让她去燕韩,就是因为没人知道陈修远在哪里,所以她在陈修远这处才安全。 涟卿心里忽然涌起一个奇怪的念头。 如果,假设如果二哥还是没有告诉旁人,包括爹娘和大哥,那其实并没有人知晓她在陈修远这里。 这是一件她之前忽略掉的事情。 如果并没有人知晓她在陈修远这里,那唯一能够联系上她的途径,就是通过二哥的书信。二哥之前为了家中的事情奔走,处处小心,所以从西秦送到燕韩书信的渠道一定很保密,甚至,没有人完整知晓书信是怎么通过一个安全的渠道流转到燕韩的。 要找到她,只能是通过书信,让她自己回来。 因为,即便有人知晓她在燕韩,可除了桑瑞和二哥,没人知道知晓冠之哥哥是敬平王,在旁人眼中,冠之哥哥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茶叶商人。 顺着此处想下去,一个越发可怕的念头涌上心头。 如果二哥这封信,是有人冒名顶替的,这个人一定很熟悉二哥,才会知晓二哥的标志;更或者,二哥这封信,是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写的,所以也颠三倒四。 有人没打听到她的下落,才会想用能联系上她的途径,譬如,二哥的书信。 有人是想通过二哥的书信,让她回西秦。 但没想到,她有暗卫护送,提早了半月到一月抵达,所以城门处并没有人迎候。 换一种角度,涟卿不寒而栗。 第136章 史伯 涟卿没想到越临近淮阳,就在浣城一步之遥的地方,会彻夜未眠。 这一整晚,涟卿都在回忆从去年正月初一开始,禁军在寺中拿人的场景。 其实她以前也彻夜想过,将所有能想到的人都列出过,最后一一排除,得出了只有去找翁老先生或冠之哥哥才是安全的,但冠之哥哥在燕韩,所以她和受伤的二哥去了翁老先生处。 那时是去年四月的事,到眼下,整整一年。 冠盖曜容华 第208节 这一年里,二哥一直在西秦为了淮阳郡王府的事奔走,也会书信给她报平安,让她可以安心留在冠之哥哥这里,她每天最期盼的事就是收到二哥的消息,二哥的书信也从未间断过…… 但其实细下想来,起初的时候,二哥每半月就会给她一封信,那时候并没有太多进展,就是报平安,也告诉她翁老先生帮忙,有进展,是怕她担心;但自从后来收到二哥书信,那封书信洋洋洒洒写了四五页,字里行间能看出二哥是真的欣喜,也找到出路了,让她稍安勿躁,很快就能回家,那封书信里还让她代问冠之哥哥好。 但自丛那封书信之后,哥哥的书信就从半月一封到了一月一封。 即便如此,二哥还是会怕她担心,所以提前问候她和冠之哥哥年关好,而且明显是有很大进展,所以言辞间都透着喜庆和希望,不会有错。 但年关前的那封书信后,她一直没有再收到二哥的书信,直至两个月后,也就是三月初,说家中安全了,让她速回西秦。 冠之哥哥有担心,她也有过。 但这种担心,都被心里的希翼和期望冲淡…… 只是眼下,如果小心如二哥,都会让她速回西秦,又怎么会没有人在浣城等候? 涟卿心中近乎可以肯定,二哥出事了,或者,二哥有事瞒着她,但希望她尽早会西秦,如果一定要选一个,她想选后者…… 临近拂晓,涟卿才在案几上趴着睡着。 这一觉,乱七八糟梦到了许多事情,梦到那年从万州回西秦,大哥在浣城接她和二哥,告诉他们奉诏入宫开始,然后稀里糊涂梦到在宫中的时日,形形色色的人,也梦到她叫天子姑母,还梦到在浮云亭和上君一道说了很久的话,也说了很多读过的书册,最后场景一换,是上君温和问她,真的不想做东宫吗?她说不想。最后是天子单独见他们每一个人,天子让她唤的那声姑母…… 梦里一件件事情,如同浮光掠影一般。 包括当时一道在宫中,她并没有留意的其他宗亲,有铆足劲儿表现的,有风轻云淡的,也有笨手笨脚的,就算她与大哥,二哥三人,也都全然不同。她是破罐子破摔,让所有人以为她急功近利,也认定她出局;二哥是全程装疯卖傻,什么都不会;大哥只能当做正常的那个。 然后是左右宗亲离开京中,天子召了大哥,还有其余两个宗亲之后入宫,听大哥说还见了魏相几人,问起他淮阳治理的琐事,她同二哥还捏了把汗,大哥不是爹娘的亲生孩子,其实大哥是不是姓涟,没人知晓,因为家中也没人在意过,但如果不是,大哥如果成了东宫,一定会成为众矢之的,那一定会有人翻查大哥的身世…… 梦里,涟卿想起有一次爹和二哥不在,大哥带她去给翁老先生过寿辰,那次贺之同也在,大哥同贺之同几人冲突上,回来的时候脸上都是伤,问他,他也不说,后来她才知晓大哥被贺之同几□□打脚踢过,而那次,因为她看不惯贺之同,使了绊子让贺之同在人前丢尽了脸,贺之同在那之后一直很怕她,但大哥却同他置了气,说她考虑过后果吗!那是大哥第一次同她置气,好像好几日没有搭理她。 那次也是在费城,翁老先生的生辰。 大哥,翁老先生,贺之同…… 好似又是一桩事。 于是一整晚里,天子让各家宗亲入宫挑选储君是一段,她在梦里回想了这一段中的每一个人;在费城,同大哥一道去给翁老先生庆生是一段,她也回想了这一段里的每一个人;再有,便是家中出事后,她同二哥流离失所,直至去到费城寻找翁老先生,然后二哥送她去燕韩这一段,她又梦到了这一段里所有人,包括,设计二哥的邵泽志,还有一直没露面的温漫…… 醒得时候,涟卿手脚冰冷,额头也出了一身冷汗。 似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的太多的人和事眼下还充盈着脑海,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明明是四月天,却似寒冬腊月一般。 涟卿唤了店家送了热水沐浴。 宽衣入了浴桶中,温水的温度才似慢慢驱散了身上的寒意,她仰首靠在浴桶边缘,空望着半空中,想起陈修远叮嘱的话,“如果有任何不对的地方,就原路折回,等我一起……” 涟卿缓缓阖眸,攥紧掌心。 * 等沐浴出来,已经是晌午过后。 “四小姐。”陈蕴的声音在屋外响起。 “进来吧。”涟卿轻声,陈蕴如果没有急事不会打扰她休息,陈蕴来应当有事,应当是打听到淮阳郡王府的消息和浣城内的消息。 陈蕴入内,直接道,“四小姐,打探到淮阳郡王府的消息了,淮阳郡王和王妃确实月前在淮阳露面了。” 爹娘?涟卿眸间惊喜,如果爹娘都在淮阳露面…… 陈蕴继续道,“但是涟恒公子这处的消息还没有,估计,旁人就是要听说,也都是先听说淮阳郡王和王妃的消息,所以涟恒公子这处还没有,不过,如果淮阳郡王和王妃都安稳回了淮阳郡王府,涟恒公子应当也在。” 涟卿颔首,好像这两日压在心头的一块沉石微微舒缓。 这两日,她心底好像被钝器碾过几回,眼下才隐隐喘过气来…… 只是,很快,喜色过去,涟卿眉头又堆起一簇疑虑,如果爹娘确实已经回淮阳郡王府了,也露面过了,二哥也书信让她回淮阳,但为什么家中没有让人来浣城接她,涟卿迟疑。 说不通…… 一侧,陈蕴也开口,“四小姐,陈蕴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涟卿轻嗯一声。 陈蕴道,“正常来说,淮阳郡王府的消息不会有假,但是,淮阳的事这么容易就在浣城打听到,还是有蹊跷……” 涟卿目光微滞。 陈蕴虽然和她角度不同,但他们两人都有不同迟疑。 陈蕴继续道,“四小姐,我已经让人直接去淮阳打探情况了,短则几日,长则十余日就会有消息,如果可以,不想四小姐这处涉险,我总觉得有些奇怪,但说不出来,如果主上在,也必定不会冒险。” 涟卿点头,“我知道了。” * 晌午过后,涟卿让人拿了纸笔,开始循着昨晚的浮光掠影,尝试将时间轴延长到更早的时候。 她好像渐渐有些明白,为什么会想起早前的沸城的事。 因为,那是唯一一次翁老先生和大哥联系在一起的时候,她潜意识里想到了。 在梧城的时候,她就在纸张上逐一梳理从去年六月回西秦开始,发生所有事情,将每个人列在纸上,然后拼凑在一处。天子,上君,还有见过的定远侯,各路官吏,也有翁老先生,邵泽志等等…… 等都列好,再逐一在他们之间的联系上画线。 等画线,整个人都愣住。 近乎所有的线都同大哥相连,除了翁老先生…… 而昨晚的梦,让她想起,大哥也并非同翁老先生没有联系过。 翁老先生是爹的老师。 爹很尊敬翁老先生,但是可以保持了距离。 大哥是爹收养的,但除了那次,很少见过翁老先生。 那次,二哥在白芷书院,爹原本要去沸城给翁老先生庆生的,最后临时有事,但什么事她并不知晓,但那次是大哥…… 涟卿不说话了。 一个莫名的念头涌上心头。 爹收养大哥,是因为翁老先生的缘故。 爹将大哥保护得很好,也尽量没有让他在翁老先生跟前露面,就像两个全然没有关系的人…… 涟卿指尖微滞。 一个莫名,又可怕的念头占据了心理。 应当,是她想错了…… 涟卿心慌,看着桌面上的纸页,涟卿手抖了抖,然后在灯盏前烧尽,脸色却越渐苍白。 “四小姐?”许久之后,陈蕴的声音在屋外响起。 涟卿轻声,“我在。” 陈蕴微喘,应当是跑上楼的,“四小姐,府中有叫史伯的人吗?” 涟卿微讶,“史伯伯?” 陈蕴点头,那就是认识了。 “史伯伯是王府的管家。”涟卿意外,她应当从来没有在陈蕴跟前提起过史伯的事,陈蕴怎么会知晓。 陈蕴轻叹,“四小姐,淮阳郡王府来人了,是暗卫打探到的,安全起见,四小姐远远看一眼,如果是,可以问问府中情况;如果不是,这恐怕另有隐情,再从长计议。” 涟卿点头。 * 远远地,涟卿看着背影。 陈蕴没打扰她。 “看背影像史伯伯。”但涟卿拿不准,等了很久,终于等到史平涛转身,涟卿激动,“是史伯伯!” 陈蕴这才放心,朝身侧的人吩咐了一声。 身侧的暗卫去寻人。 陈蕴还是朝涟卿道,“四小姐,稍后见史伯,我同四小姐一道,安全起见,就在这里。” 涟卿会意。 史伯是府中管家,是她家中的人,陈蕴不好说旁的,但他要在,确保她安全。 史平涛见到涟卿的时候,也愣住,然后看了看身侧的陈蕴,见陈蕴看着他,虽然目光温和,但也似将人看穿模样。 史平涛老泪纵横,“三小姐,三小姐你回来就好了!王爷让老奴来接四小姐,三小姐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在淮阳郡王府,涟卿是三小姐。 看到史平涛眼睛泪水,涟卿也跟着眼中氤氲,“史伯伯,爹娘还好吗?家中怎么样了?大哥和二哥都还好吗?” 涟卿一口气问了这么多,史平涛不住点头,但一时间哪里能回答这么多东西。 陈蕴在一侧看着,没出声。 但也看得处,四小姐应当很信任眼前叫史伯的人。 如果是府中的管家,那也一定是淮阳郡王信任的人。 那淮阳郡王府让史伯来接四小姐,也是情理之中,陈蕴心中如是想。 另一侧,史平涛也伸手摸了摸眼泪,感叹道,“三小姐放心,都好……府中都好!” 史平涛也激动,就像想说的话很多,一时又不知道从哪句说起一般,但先应了声府中都好。 这句话从史伯伯口中说出,涟卿心头的石头才算彻底落下。 “史伯伯……”就似早前压抑在心中太久,眼下终于见到史伯,见到家中的人,就似情绪忽然有了出口,涟卿眼泪止不住一般。 陈蕴心底轻叹,他看了都不好过,如果是主上在,恐怕心疼死了…… 等见到史伯,陈蕴也好,涟卿也好,才渐渐放下早前的顾虑,觉得早前多想了。 史伯也告诉涟卿,“其实王爷和王妃也是上月初才回的淮阳,之前的事,朝中秘而不发,所以知晓的人不多,都以为淮阳郡王府阖府外出,上月才回。这期间的事情能不透露风声的就不多透露,所以回淮阳之后,府中都在善后。二公子的信确实是送得仓促了些些,也没想到三小姐回来得这么快,原本王爷早就让老奴来浣城这处候着的三小姐了,也是早前府中走不开。” 史伯说起,陈蕴和涟卿心中这处的疑虑也慢慢得解。 涟卿问起,“史伯伯,怎么回事?” 冠盖曜容华 第209节 史伯的话里透露了太多信息。 史伯轻声道,“原本,王爷不让老奴告诉三小姐的,在大理……” 言及此处,史伯顿了顿,似是有些顾忌陈蕴这处。 涟卿轻声道,“没事,陈蕴一直跟我在一处。” 史平涛又多看了陈蕴一眼,陈蕴礼貌点头,“史伯。” 史伯笑着点了点头,敛了目光,继续看向涟卿,也继续说道,“在大理寺牢狱的时候,王爷的旧疾犯了,大夫是说,在阴冷呆了太久,怕是会下病根,大夫眼下还在医治,王妃在照顾。府中的大小事都是大公子和世子在操劳,原本就积攒得久,再加上一整年猜测,人心惶惶,封地中不少人都要见着世子才安心,所以世子只来得及匆忙给三小姐书信,眼下还在各处奔走。” 原来如此,涟卿明白了。 虽然一直是大哥在帮爹打理封地的事,但有爵位在身的人是二哥,旁人或多或少都听过些许大哥不是爹娘亲生之事,所以这种时候,见不到爹,这些封地的官吏和世家信得过的,只有二哥。 难怪…… 史伯叹道,“三小姐也不用担心,大夫看过,说让王爷静养就好,王爷就是想三小姐了,想着三小姐能早些回淮阳,但王爷也好,王妃也好,都没想到三小姐回来得这么快。” 涟卿笑道,“归心似箭。” 史伯连连点头。 陈蕴一直在一侧没说话,终于等史伯和涟卿这处说完话,史伯又看向陈蕴,“这位是?” 涟卿正欲开口。 陈蕴拱手,“史伯,在下名唤陈蕴,是三小姐的侍卫。” 涟卿看他,因为陈蕴出声了,涟卿敛声。 史伯微讶,三小姐的侍卫? 陈蕴继续道,“少东家让我跟着三小姐,三小姐在何处,陈蕴就在何处。” 少东家?史伯感叹,“是陈冠之,陈公子?” 陈蕴点头。 史伯看向涟卿,“三小姐早前一直同陈公子在一处?” 涟卿也点头。 陈蕴凝眸看向史伯,“涟恒公子没同史伯说起吗?” 第137章 不对! 之前涟恒公子和四小姐途径万州,就是他跟着涟恒公子一道去的长风京中。他与涟恒公子相处了近三四个月时间,又是在长风京中这样时时需要小心和警惕的地方,所以陈蕴其实对涟恒公子是熟悉的。 无论早前涟恒公子是否告诉了家中,四小姐在主上这里,但如果淮阳郡王府真的已经安稳了,涟恒公子即便没有透露主上的身份,至少也会告诉家中,四小姐同主上在一处,让家中放心。 但眼下,这位叫史伯的管家并不清楚。 所以陈蕴想弄清楚哪里出了纰漏。 史伯的话里话外都在说一件事,家中已经安稳了。 如果不安稳,涟恒公子不会去安抚封地中的各个世家和官吏;但如果安稳,一个淮阳郡王府的管家怎么会连四小姐之前在何处,同谁在一处,都不清楚,即便不清楚,如果淮阳郡王府让他来接四小姐,涟恒公子也不告知一声? 那如果来得是主上,岂非怠慢了? 涟恒公子虽然平日里大大咧咧,但与主上情谊深厚,不至于连这些都想不到。 眼下在西秦。 陈蕴必须要谨慎。 这里不是燕韩,即便他们是敬平王府的人,只要稍有变故,都会惹来麻烦与是非。 最重要的,他要确保四小姐的安稳。 而他的问话,也明显让史伯愣住。 陈蕴凝眸看他,目光里多了几分探究。 涟卿也看向陈蕴。这一路都是陈蕴护送她回的西秦,她熟悉了陈蕴的处事,也能从陈蕴的神色看出,陈蕴是示意她稍安勿躁。 陈蕴应当有事情想多问清楚。 涟卿是想告诉陈蕴,史伯是家中老人了,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见陈蕴迟疑,涟卿也跟着噤声。 她也好奇,二哥为什么没同家中说起她在冠之哥哥这里,尤其是在安稳之后,这样不是更能让爹娘和大哥放心吗? 上次她与二哥原本要去长风看外祖母和姨母,最后因为意外,是二哥单独去的,她在冠之哥哥这里呆了三四个月,家中都是知晓的,所以二哥没有必要隐瞒,除非…… 涟卿忽然想到,除非二哥根本没准备告诉家中的人她在燕韩。 这个念头再次让涟卿陷入思绪。 二哥他为什么…… 而另一处,史伯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轻声叹道,“三小姐有所不知,自从这次府中出了变故,世子就似变了幅性子一般,不像早前一样,整个人都有些小心谨慎,甚至,有时候忽然会在梦中惊醒拔刀,或是在与家中用饭时,忽然起身,环顾四周……” 史伯欲言又止,但应当都听得明白了。 涟卿和陈蕴都愣住。 很快,涟卿心中像钝器划过,想起最后同二哥分开的时候,即便是在梧城,明知是在燕韩境内,二哥夜里还是会被噩梦惊醒,也会整宿睡不着,但凡风吹草动,都异常戒备…… 史伯说起的话,触到了涟卿心底深处。 如果史伯没见过二哥,是不会说出这种话的。 史伯是见过二哥的…… 涟卿心底莫名难受。 想起从小到大,时常陪在身边,一会儿出没一次唤声阿卿,一会儿出没一次送冰糖葫芦给他的二哥,又想起梧城分开时,二哥朝她笑的模样…… 涟卿好似剜心,“我知道了。” 史伯见她如此,继续叹道,“原本这一趟老奴不当来的,但世子不放心,就似魔怔一般,说怕都回西秦了,路上还有意外……” 史伯言罢,眼中有泪光闪烁,“这些事,本来不该这个时候同三小姐说起的,但陈侍卫问起,老奴只能据实告诉三小姐。三小姐之前的踪迹,世子是没同府中旁人说起,就连王爷和王妃问起,世子也只说三小姐在绝对安全的地方,旁的事情一口都不透露,旁人也不敢问,早前有旁的事,府中有人多问了声,世子就似入了魔一般,非要寻根究底……不是老奴特意想……” 言及此处,史伯哽咽,再没说出话来。 陈蕴也看向涟卿,见涟卿鼻尖微红,也心知肚明,史伯说的,四小姐应当都清楚。 涟恒公子的事,他也有所耳闻。 但并不知道这些。 而淮阳郡王府的事,他更多问无益。 见涟卿这处打消了疑虑,陈蕴没有再多问,而史伯这处伸手擦了擦眼角,温声道,“四小姐,我们尽快回淮阳吧,府中都想您了。” 涟卿点头。 陈蕴也转身看向阁楼外,朝阁楼外的两个方向依次点头,远处的暗卫才陆续接触戒备,很快,周围也有模仿的鸟叫声响起,陈蕴知晓已经通知到了别处的暗卫。 近处,也有侍卫上前 陈蕴低声吩咐道,“准备入城。” 侍卫应声。 这处,史伯又同涟卿说了会儿话,然后才一道往浣城城中去。 因为随行的时候早就散开了,所以陈蕴好似就带了十余人同涟卿一处,史伯问起,陈蕴也道,路上怕麻烦,来的人不多。 史伯会意,只说回淮阳还要几日,他好安排路上的行程和用度。 陈蕴拱手,“有劳史伯了。” 史伯笑容可掬。 入浣城前,陈蕴让人送信回京中,信中说起先是在浣城外徘徊了两日,而后淮阳郡王府的管家史伯来了浣城迎候,今日就会护送四小姐入浣城,诸事平安,主上放心。 眼下就在浣城,入了浣城就正式算是西秦地界,即便有史伯在,也处处都需要比早前更小心谨慎些;而且,从现在起,即便是死在这里,也不能透露任何一丝关于他们来自敬平王府的消息。 * 经过城门口的盘查,马车缓缓驶入城中。 史伯和涟卿许久未见,有很多话要说,都是淮阳郡王府的家事,陈蕴同旁的侍卫在马车外共乘,将时间留给史伯和涟卿。 涟卿问起很多家中的事,也问起大理寺牢狱的事,也知道史伯怕她担心,挑了轻的说。 过去的这一年,淮阳郡王府遭逢罹难,如今能见到府中的人,听到府中的消息,对涟卿来说都是珍贵的。 史伯是看着她长大的,在涟卿心中,史伯也是家人…… 涟卿同史伯在马车中说话,陈蕴同旁的侍卫子在外。 侍卫轻声叹道,“总算到西秦了。” 陈蕴懒洋洋道,“注意口音。” 侍卫顿时切换成了西秦口音。 浣城这附近原本就同燕韩接壤,口音相比西秦京中,其实更接近燕韩口音,陈蕴同这十余人都是暗卫,熟悉这些口音很快,而且,他们早前跟着涟恒公子一道去过长风,很熟悉涟恒公子的口音,再加上这一路的练习,所以近乎张口就来。 “头儿,这趟应当没事了吧。”侍卫感叹。 陈蕴双手抱头,“也不知道啊,感觉倒是风平浪静,就前两日紧张了些,但史伯这趟来,说的都同四小姐记得的对得上,而且,四小姐说史伯是府中的老人了,应当稳妥。反正,走走看吧,但也让兄弟都警戒些,这里毕竟不是燕韩,怕生事端。” 侍卫应是。 陈蕴仰首望着半空,话虽如此,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是太顺了? 但太顺应当是好事。 还是,这个忽然出现的史伯…… “陈影。”陈蕴唤了声。 陈影看他,“头儿。” 冠盖曜容华 第210节 陈蕴起身,凑近道,“你找人,没有露面过的,也不要露面,这几日一直跟着史伯,上茅厕都跟着!” 陈影:“……” 陈影尴尬,“不好吧,头儿,茅厕都跟啊……” 陈蕴手臂搭在他肩膀上,“我就是觉得他哪里怪怪的,但也不能因为觉得他哪里怪怪的,就一直托着不走。去淮阳郡王府也没几日路程,别让史伯知道我们有人先去淮阳,也不要让他知道还有人断后,先去的人,探探淮阳郡王府的实情,路上还有几日,出问题调头。” 陈影轻声,“头儿,你是不是太小心了些啊?” 陈蕴伸手拍了拍他的头,“懂个屁,不是开玩笑的事,主上吩咐过,四小姐这里不能有事,在主上来淮阳之前,我们都得一直守着,要是真有什么问题,拼死也得带四小姐走。” 陈影轻嗯。 陈蕴又是一声轻叹,“我心里就是始终不安稳,见到涟恒公子就好了……” 但史伯是说,涟恒公子去各处安抚世家和官吏去了。 是不是太凑巧了。 涟恒公子最疼四小姐,九死一生,好容易团聚,这个时候去安抚封地的世家去了,说不通,但也说得通,因为大公子身份特殊,所以封地中的世家和官吏未必会认。 就是因为处处都太有依据了…… 总归,在见到涟恒公子之前,或是主上亲自抵达淮阳,即便他们到了淮阳,也未必就算真的安全了。 “知道了,头儿,会安排人盯紧的。”陈影应声。 * 从浣城往淮阳的一路,陈影也确实每日都同陈蕴说起史伯的行踪,很简单,大多时间都同四小姐一处,还有时间是在打点回淮阳的事情,但他们不好跟上去,等同于让对方知晓在查他。 而且,如果史伯有问题,同史伯打点的人,也一定有问题,恐怕打草惊蛇,所以这一路一直很小心。 大约到第三日夜里,陈影来寻陈蕴,“头儿,不对,史伯方才去了趟医馆,说痛风犯了,去医馆拿了一贴药。” 陈蕴看他,“呆了多久。” 陈影轻声道,“加上问诊,开药,贴药,不到一炷香时间。” “医馆让人盯着了吗?”陈蕴问起。 陈影点头,“盯着了。” 陈蕴下意识按紧佩刀,“寻个理由,先不走了,等淮阳的消息来了再说。即便淮阳没有消息来,如果这个史伯有问题,我们多呆几日也足够让他露出马脚。也让人盯着来往袖城的路,怕不太平。” 陈影颔首,“好。” “通知陈陶他们垫后的人,随时留意这一路动向,如果出事,马上回燕韩,我要立刻能走的安全的路。”陈蕴说完,往涟卿跟前去,如果史伯不对,四小姐这处能套出话。 袖城到淮阳只有三四日路程了…… 陈蕴不由按紧了佩刀。 第137章 截杀 “你是说,试探史伯?”涟卿听陈蕴说完,不由意外。 陈蕴颔首,“是,四小姐,我还是觉得史伯出现的时间和场合有些意外。虽然都能契合上,但太巧合了。譬如四小姐想起涟恒公子的情况,涟恒公子就正好外出了;属下试探史伯,为什么涟恒公子没有告诉旁人,四小姐在主上这处,史伯又拿涟恒公子草木皆兵一语带过;再譬如,史伯说起淮阳郡王府时,我总觉得他言辞间有闪烁,四小姐是否有印象,刚开始的时候,四小姐问起府中是否安稳,史伯说一切安好,每个人都好;后来问起涟恒公子时,史伯又话锋一转,忽然说王爷病了,所以涟恒公子不得不代王爷出面各处去安抚,合情合理得解释了二公子为什么不在的缘故。虽然都说得通,但前后并不一致。也可以说他是怕四小姐担心,特意说一切安好,但如果一个人说话,前后不一致,最大的可能,就是他在撒谎。” 涟卿看向陈蕴:“……” 陈蕴继续道,“四小姐很信任史伯,因为史伯是府中的老人,所以四小姐从小就熟悉史伯;但反过来,史伯同样熟悉四小姐,也知晓什么时候说什么样的话可以打消四小姐的疑虑,譬如,属下试探着问起,为什么涟恒公子没有告诉府中,四小姐在主上这处,史伯就特意提起了涟恒公子草木皆兵,四小姐是没有再追问了,以为史伯说起的涟恒公子情况同涟恒公子最后离开时一样,所以四小姐当时打消了疑虑。但其实细想,虽然也说得通,细想之下,其实也最多能证明史伯见过涟恒公子,知晓涟恒公子的情绪,还是解释不了涟恒公子为什么没有告诉家中事情……” 涟卿指尖攥紧。 陈蕴继续道,“更极端猜测,什么样的场景,涟恒公子见到了史伯或家中的人,但只字不提四小姐的下落?” 涟卿隐约有些明白他的意思。 陈蕴沉声道,“我同涟恒公子一道去过长风,二公子看似大大咧咧,但其实粗中有细,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涟恒公子觉得哪里不对,或者觉得危险,所以才不会告诉所有人实情。” 涟卿再次想起二哥那封信…… 如果顺着陈蕴说的继续想下去,又会回到她早前想过的场景,细思极恐,却处处都对得上。 这一切,都是在见到史伯之后打消了顾虑。 但如果,真的有了解她的人,知晓她见到史伯就会打消顾虑,才特意让史伯,而不是二哥来的呢? 涟卿手心渐渐冰冷,如果史伯真的有问题,那一切又回到了她早前推演过的情况,而且,越加合情合理。 见涟卿眸间微滞,陷入思绪,陈蕴没有打断。 良久,涟卿抬眸看他。 陈蕴如实道,“还要请四小姐恕罪,之前没有请示四小姐,我私下让人跟过史伯,接连跟了好几日,方才,史伯忽然说痛风,去了医馆抓药,整个问诊、抓药加在一起不超过一炷香时间。” 涟卿拢眉,“不超过一炷香?” 陈蕴叹道,“痛风这种病,正常来说,光是望闻问切,一炷香时间都不够,但一炷香时间,史伯看完了病,还抓完了药,只有一种可能——” 陈蕴看她,“不想停留的时间太长,引起旁人注意。” 涟卿脸色越加难看。 陈蕴继续道,“四小姐,可能要做好心里准备,淮阳郡王府实情如何,可能不像我们从史伯口中听到的。就算史伯是淮阳郡王府的老人,他也并不一定是个好人。太多细作、内鬼,往往都是潜伏在身边最久,最值得信任的人,这样的人,才最容易被忽略……” 涟卿知晓陈蕴说的不无道理。 陈蕴看她,“如果是史伯,他这么做背后一定有动机。史伯字里行间,都希望四小姐尽快回淮阳,那说明他的动机藏于此后。如果史伯真的有问题,谨慎起见,四小姐,可以称病子啊袖城多停留几日,看看史伯是不是会慌乱。如果他另有目的,慌乱一定会露出马脚;如果没有,我们就正常回淮阳。” 涟卿颔首,“我知道了,稍后等史伯回来,我知道怎么做了。” 陈蕴又看向涟卿,“四小姐,如果有不对的地方,最安全的方式,我们还是折回燕韩。” 涟卿顿了顿,也再次点头,“好。” 陈蕴这才拱手出了屋中。 屋中只剩了涟卿一人,涟卿想起单独同史伯在一处的时候,确实,好几处言辞都同陈蕴说的一样,前后矛盾。 因为撒谎一定会有破绽,要遮掩破绽,就要更多的谎来圆,但说得越多,就会发现破绽越多,来不及细下思量,又不能中途停下仔细编纂,就只能想到什么说什么,所以说得越多,自相矛盾之处就会越来越多…… 史伯是在同她打感情牌。 所以从一开始,她就站在史伯的立场,代入史伯的视角去想二哥的事,所以很容易共鸣,因为她也知晓二哥…… 但其实,正如陈蕴所说。 如果站在二哥的立场,代入二哥的视角,爹娘和大哥是他最信任的人,那他为什么不告诉爹娘,还有大哥,她在哪里,如果告诉爹娘和大哥,不是更能让他们安心吗? 二哥就算再草木皆兵,疑神疑鬼,又怎么会让爹娘和大哥一直担心? 但如果二哥真的魔怔了,都能说得通,但就同陈蕴说的一样,太巧合了…… 巧合到什么都有理由,而且说得通。 涟卿攥紧指尖,如果连史伯这样的家中老人都这样,那爹娘,大哥,二哥,他们眼下安稳吗? 涟卿指尖再次冰凉,而且脸色苍白。 …… 等史伯回了客栈,陈蕴同他说起四小姐病了,史伯惊讶。 等到屋中,看到涟卿躺在床榻上,是气色不怎么好,也声音很轻同他道,“史伯伯,可能是这一路赶路,又刚回西秦,有些激动了,染了风寒,也有些水土不服,从刚才起就不太舒服,今日先不走了。” 史伯明显意外,还是先问,“四小姐没事吧?” 涟卿摇头,“没事,就是不舒服,这一年在燕韩一直这样,只要一染风寒,就头疼欲裂,浑身难受。我也怕这幅模样回去,爹娘和哥哥看了担心,不如多留两日,将病养好了,等两日昼夜赶路,时间也能撵回来。” 陈蕴远远看向四小姐。 四小姐是很聪明,这个理由选得让人挑不出错,尤其是,最后那句昼夜兼程,将时间撵回来。 史伯愣了愣,但确实不好再说什么,只说四小姐先歇下。 于是接连两日过去,史伯从开始的心底平静,到隐隐有些急躁,再到后来,又说再寻大夫看看,又说不如先回去,逐渐慌乱和急躁…… 陈蕴都远远听着,而后,眉头越渐皱紧。 他宁肯早前是多虑了,也不想看到对史伯的猜测逐渐变成现实。 也终于,在第四日的黄昏,史伯再次去了早前那家医馆,陈影跟上。 陈蕴一面用匕首磨着自己手中的犬牙镖,一面想着,大鱼应当要出来了,如果史伯这处催不动四小姐,那就只能让其他人来。 史伯已经是淮阳郡王府的管家了,那再来的,会是谁? 夕阳西下,陈蕴看着手中的犬牙镖,但愿,没有机会用上这些压箱底的东西。他们是敬平王府的人,如果真的出了事端,不能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犬牙镖这种东西不常见,但王府的人能认得出。 陈蕴忽然想起早前那个有血光之灾的签文,心底微微顿了顿…… 很快,陈蕴又收起思绪。 不管怎么样,都要把四小姐安全送回淮阳,等到主上来。 思及此处,忽然见听见急促脚步声,陈蕴戒备起身,周围的侍卫也都警戒起来。 来人是陈影,这一路从燕韩到西秦,陈蕴没有见陈影这般脸色过。 陈影上前,气喘吁吁到,“头儿,出事了!史伯死了,我们在医馆外逗留了好些时候,没见到人出来,最后让陈杨扮作病患入内,有人杀了史伯,而且,应当混在病患中一早离开了!” 杀了史伯,混在病患中离开……怎么会? 陈蕴眉头微蹙,但近乎这一瞬,神色当即变了,“叫上所有人,马上离开袖城,折回浣城一线,回燕韩!” 也近乎就在陈蕴说话的瞬间,有箭矢射中不远处的侍卫。 陈影回过神来,“中计了!” 对方不是混在人群中离开了,而是跟着他们来的! “保护四小姐,马上离开!”陈蕴来不及思量旁的事情,所有的暗卫训练有素拉开阵型。 而涟卿也听到动静,正要推屋出门,陈蕴将她直接扑倒,躲开了方才射过的四五箭。 涟卿愣住,“这……” 陈蕴拔出佩刀,“四小姐,史伯死了,应当是另一波人,我们要赶快离开袖城,迟则生变!” 史伯死了? 冠盖曜容华 第211节 涟卿脑海中嗡嗡作响,才刚反应过来,又听头“嗖嗖”几处箭矢射过的声音,力道最大的一根,直接插入了横梁上,“当”的一声,让人不寒而栗。 涟卿手心处一阵冰凉,陈蕴伸手至唇间,特殊的口哨声响起,然后扶涟卿起身,往房间后的窗户去。 这处是上房,在三楼! 很快,客栈外也有口哨声响起,陈蕴朗声,“后窗!” 当即陈影几人退回屋中,陈蕴踢开窗户,也有箭矢射入,陈影几人从后窗处跃出,往刚才放箭的地方去。 也就在此时,听到楼下大街处的马蹄声,涟卿见到是陈杨驾了马车上前,涟卿还没反应过来,就听陈蕴道,“四小姐,闭眼。” 涟卿惊慌中照做。 然后忽然觉得脚下一轻,是陈蕴护着她从三楼后窗处跃下,也就趁着这处空档,没有任何箭矢设过来的声音,两人落下时,更多的重力应当都被陈蕴承担了。 陈蕴也用刀插进墙中,刀尖呲出火光,最后才勉强安稳落下。 “头儿!”陈杨换了一声。 陈蕴牵起涟卿上了马车,上马车的瞬间,方才的墙面上被箭矢射中。 陈杨驾车疾驰而过,涟卿脸色微变。 陈蕴沉声,“墙面都能射入,不是普通的弓箭,是强弩!” 强弩…… 涟卿当然知晓这是什么,强弩大多用于战场,用在这里,是冲着取她性命去的。 涟卿看向陈蕴,“你没事吧?” 陈蕴摇头。 而时候,不断有马蹄声,还有兵戎相见的声音。 “四小姐,趴下。”陈蕴提醒。 话音刚落,就有箭矢落在马车外的声音,马车是从燕韩就一路跟来的,看似普通的木质,内部其实结实,还拉了丝网,所以很难有箭矢能射穿。而刚才,陈影和另外几人就是去解决强弩方向,让马车可以有逃跑时间。 涟卿大气都不敢出。 即便在早前,家中出事,她同二哥一道颠沛流离,四处逃窜的时候,也顶多只是躲避零星的搜捕,但这次,从刚才陈蕴带她跳下后窗,她同陈蕴一道上马车起,就看得清清楚楚,死了很多人。 这些都是敬平王府的暗卫,训练有素,用陈壁早前的话说,不说以一当百,以一当几十是有的,但就是这样,方才一路见到的场景,是有人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杀她。 如果不是陈蕴他们跟着在,她恐怕在开门的一瞬就被射成了马蜂窝…… 涟卿不敢出声,怕影响陈蕴几人的判断。 夜色渐深,身后的马蹄声和兵器厮杀的声音还在继续,也有血迹溅到马车的帘栊上,陈蕴的佩刀也沾了血。 马车外,再次有特殊的口哨声响起,陈蕴听完,朝着驾车的陈杨道,“城门打开,冲出去!” 涟卿攥紧掌心,指尖也死死掐进肉里。 而在马车冲出城门的同时,陈蕴再次吹起另一种口哨,很快,马车两侧冲上来十余骑,而同时,大门处的锁链被斩断,大门被迫收回,将方才追杀的所有人拦在城中。 涟卿看不清马车外发生了什么,却明显见陈蕴松了口气,但额头上已经隐隐冷汗,才撩起帘栊,朝着马车外的陈影说了声,“点数!” 陈影应声。 很快,陈影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十八!” 十八,陈蕴喉间轻咽,还剩十八人,那就是折了将近二十人…… 陈蕴仰首靠在马车角落,能让暗卫一次折损将近二十人,上次,还是谭进谋逆的时候…… “四小姐。”陈蕴看向她。 涟卿也惊魂未定,眼下还隐隐颤抖着,也问起,“你没事吧?” 陈蕴摇头,但沉声道,“四小姐,方才那波人恐怕和史伯不是同一波人,史伯是想四小姐回淮阳,但方才那波,是冲着取四小姐性命去的。” 涟卿:“……” 涟卿也丝毫没有头绪,不知道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人要取她的性命。 陈蕴继续道,“方才那些人,不是普通的杀手,训练有素,看模样应当是军中的人!” 军中的人? 涟卿心中骇然,也茫然着。 陈蕴继续道,“有人利用史伯,引四小姐现身,如果我们早几日往淮阳去,应当已经死在路上了,他们应当等了几日按捺不住,才在袖城临时动手,所以我们才来得及跑出来,四小姐,去淮阳的路恐怕不安稳,我们先往燕韩回。” 涟卿看他。 * 车轮滚滚,在夜色中疾驰。 涟卿在马车中环臂抱膝,如果她这里都这样,淮阳郡王府会怎样? 涟卿埋首臂间,心思好似被一块沉石压得喘不过气来。 第138章 去淮阳 出了袖城,要回燕韩,则要一路往东。 袖城才出了事端,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袖城,经由浣城回燕韩才是最安全的。 十几余骑护着马车,连夜往浣城方向去。 陈影要同陈蕴细致说起今日在袖城医馆中的情况,陈蕴也要同陈影一道商议接下来的安排,于是陈影驾车,陈蕴在马车外同陈影一道共乘,低声说着话,马车中,涟卿能听见,但听不清具体,只是偶尔传到马车中的声音,能听到凶险,联络不上,分头行事之类的字眼。 今日在袖城的一幕太过突然,涟卿眼下还有些没有反应过来。 从抵达浣城,淮阳郡王府没有遣人来接,心中存疑,到后来史伯出现,打消顾虑,入了浣城,再到在袖城,陈蕴察觉史伯行踪异样,对史伯生疑,再到特意在袖城装病拖延,一直到今日,史伯身死,袖城中突生变故…… 短短几日,好似经历了几轮波折反复。 又尤其是之前陈蕴带着她从三楼跃下的一幕,还有陈蕴告诉她,方才截杀她的人应当不同史伯是一路人,而截杀他的人不是普通的刺客,是军中之人。 军中之人…… 她身上有什么,一定要他们取她性命。 她想不通。 想不通,就容易陷入恶性循环。 涟卿靠在马车的一角,仰首空望着马车顶部,脑海中如同魔怔一般,反复都是各个时候的片段,好似不知疲倦一般,在脑海中反复出现着,有早前的,有在家中出事后的,也有她和二哥一道在国中逃亡时候的,还有,这趟回西秦的时候…… 她不知道遗漏了什么细节,也不知道哪里出了纰漏,但无论早前怎么想,都不曾想过,会到动用这么多人,用到军中的强弩也要截杀她的地步。 涟卿一直想着,想不通就反复想,到后来,其实脑海中已经都是“嗡嗡”的声音,然后一片空白…… 到最后,她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 但即便睡着,耳旁一直隐隐能听到陈蕴和陈影的说话声。 是一直都没睡踏实过,但就是这些说话声,还有车轮滚滚的声音,陪着她一直阖眼到了翌日晨间。 …… 涟卿醒来的时候,马车已经停了下来。 涟卿撩起帘栊下了马车,见周围的十余骑也都散开在各处,有休息的,有守卫的,陈蕴在离马车最近处,见了她下马车,陈蕴起身,“四小姐。” 涟卿颔首,“怎么样了?” “前面是芦城,先让人去打探情况了。如果在城外遇到危险,还可以直接走;如果入了城中,再遇到截杀,再出城会很难,尤其是白日里。这里又是西秦,不是燕韩,所以,小心些。”陈蕴说完,又看向涟卿,“四小姐没事吧?昨晚太紧,来不及问起。” 涟卿摇头,“我没事,就是……” 涟卿环顾四周,想说的话又抑回喉间。这一路护送她从燕韩到西秦,好些熟悉的面孔都没有了。 涟卿噤声,但陈蕴还是会意。 涟卿喉间哽咽,“对不起,陈蕴……” 陈蕴拱手,“四小姐,主上交待过的事,我等会拼死保护四小姐安稳。” 陈蕴说完,周遭所有的暗卫都跟着起身,恭敬朝她拱手。 涟卿眸间氤氲,没有,也很难开口再说旁的。 …… 陈影几人还没回来,陈蕴同涟卿一处。 两人并肩在小山丘上,身侧跟了两三个暗卫,其余的人在原处继续休息和待命。 “昨晚从袖城离开,连夜跑过了濠城,绕道来了芦城外,这处虽然在山中,不起眼,旁人没那么快发现,而且查探过,这里四通八达,一旦发生意外,可以去的地方很多,所以在这里安稳。”陈蕴同涟卿说起,“之前从袖城可以绕路避开濠城,直接到芦城外;但从这里去往浣城,绕不开芦城。如果要绕开,要多走十余日,风险太大,只能让陈影他们去看看。” 涟卿一面颔首,一面问起,“之前去淮阳打探的人有消息了吗?” 陈蕴摇头,“还没有,最快应当明日他们才到袖城,但我们已经离开了,他们要撵上我们不容易,除非我们在原地打转。好在只去了四五人,剩余的十余人都留下,否则昨晚恐怕很难能逃出袖城。” 说起昨晚,涟卿微微拢眉,“陈蕴,我在想一件事。” “四小姐,您说。”陈蕴看她。 涟卿脚步未停,但不得不说出疑虑,“之前史伯一直说二哥去安抚封地的世家和官吏了,但眼下看未必可信,最可信的,是二哥觉得危险,所以没有对任何人透露我的行踪,但写了那封信……” 陈蕴微楞。 涟卿继续道,“无论这个人是谁,他借了二哥的笔让我回西秦,那二哥一定在他手上,而这个人,一定和史伯是一路的。他开始目的,是让我尽管回西秦,而且能安稳回到淮阳,但他不知道你们护送我,只用了这么短的时间就抵达了西秦,所以史伯来得晚,这个人有二哥给我的书信记号,要么是二哥熟悉的人,要么是二哥信赖的人,再要么,是二哥在神志不清的时候提起的,但如果二哥神志不清,不应当只透露暗号,却不说起我在冠之哥哥这里的事,所以我能难猜到这个人是谁,但我想,无论这个人是什么身份,二哥一定既信任他,也怀疑他,而且因为二哥的态度,淮阳来的人才是史伯,因为,对方也不清楚我的态度,会不会同二哥一样。所以,我昨晚才想清楚一件事——恐怕从一开始,史伯就不是来接我的,是来试探的。” 陈蕴微讶。 涟卿接着,“不仅是试探我,还在试探,是不是会有旁人截杀我。” 陈蕴眸间慢慢缓和下来,不得不说,四小姐的推测很有可能。 涟卿继续道,“我想,当时那个人很可能就在袖城当中,但他很清楚可能发生的事,所以冷眼旁观,因为,他除了想知晓我的态度,知晓会不会旁人截杀我,还想知晓,同我在一处的暗卫有多少,能做多少事,如果出事,我们下意识会做何反应,背后是不是还有人。这些,恐怕都是对方想知道的……” 陈蕴倒吸一口凉气,是,而且很有可能是。 涟卿停下,凝眸看他,“所以,陈蕴,我在想,还有一种可能。对方一直在犹豫,甚至在反复纠结要不要留我性命,还是取我性命,所以才会一直举棋不定,直至有了袖城的变故,对他来说也没料到,史伯会死在袖城,我们也会在怀城被追杀,如果是这样,那恐怕我之前想的方向一直南辕北辙了。” 陈蕴皱眉,“四小姐的意思是?” 冠盖曜容华 第212节 涟卿垂眸,“我之前一直想的是,是淮阳郡王府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我们会遇上这些事;但如果最后的猜测是真的,那其实应该是反过来,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淮阳郡王府才发生了什么事……” 陈蕴看她。 涟卿指尖攥紧,思绪重新回到了从万州回京中的时候。 ——(上君)这么不想做储君? ——(天子)朕没有儿女,你这声姑母,让朕觉得不是孤家寡人……这么多宗亲子弟里,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叫朕姑母的人。 ——(大哥)天子在,上君在,魏相和几位朝臣在,但问的都是封地之事,同储君之事无关……问得细致,旁的再没提起过,然后忽然告诉我可以离京了。 ——(二哥)吓死我了,我还阴谋论,觉得谁在背后把淮阳郡王府推上了风口浪尖上。 忽然间,涟卿眸间滞住,好像有些东西通透了,但有些东西还未想通透,也有些东西陷入了僵局。 而思绪间,忽然听闻山谷处“嗖嗖”箭矢声响起,又是接连强弩。 强弩射穿了马车和马匹,马匹应声倒下,马车也翻车。 如果不是她同陈蕴到了山丘这处…… 等涟卿回过神来,山谷中已经短兵相接。 “四小姐,走!”陈蕴一手握紧佩刀,一手拉起她赶紧从山丘另一处离开,身后的两个暗卫也跟进跟上。 很快,截杀的人就发现山谷中没有涟卿身影,也很容易抬头望向方才所在的山丘上,但没有见到身影。 周围都是群山做掩护,涟卿这个时候才知道陈蕴说的,这处一旦出事,可以很快逃走。 涟卿大气都不敢出,但刚才她看到了有多少人! 陈蕴带着她,还有身后的两个暗卫,脚下一步都不敢停,就在山中飞奔着,没有马匹,只能靠双腿,而且不能停下,到后来,涟卿跑不动,是一个暗卫在前方开道,陈蕴背着涟卿,另一个暗卫断后,就这样,一连两日,在山中躲避开了至少四五处人,夜里也不敢生火,都歇在树上,避开所有能避开的危险。 但在第三日上,在必经的路口,还是与追杀的人撞上。 如果不是陈影循着陈蕴的犬牙镖追上,陈影带人断后,在厮杀中,受伤的陈蕴很难带着涟卿离开。 而从芦城城郊的山脉离开,暗卫里也只剩了陈蕴与陈影两人。 “对方应当猜到我们想经由浣城回燕韩,我们去芦城城中的时候,不仅城门口有人拿着四小姐的画像,而且连城中也有很多埋伏,能做到这些的人,恐怕不是西秦国中简单的权贵。”陈影沉声说完。 陈蕴从开始起,就一直没说话,目光一直落在陈影方才摊开在地上的地图上。 而等陈影说完,陈蕴才伸手指了指地图中,“无论往哪个方向,都有截杀的人,只有我们两个,护不了四小姐安稳,甚至连消息都没办法送给主上。现在只有一条路,既然所有人都以为我们要回燕韩,那我们反其道而行之,去淮阳,眼下,只有去淮阳是安稳的。” 陈蕴看向涟卿,“四小姐,我们先去淮阳,等主上……” 第139章 行脚商人 从芦城周围去淮阳,就意味要折回之前的袖城。 但这种时候,往往越危险的地方,反而是越安全的地方。 他们才从袖城狼狈离开,陈影又让之前留在芦城放风的一人留下踪迹往浣城去,不会有人料想到他们南辕北辙折回了袖城。 所以回袖城的一路反倒比想象中的更安稳。 但再安稳,陈蕴还是让涟卿换了男装,且入了城中后,三人没有在袖城逗留太久,甚至也没去查探早前的地方,径直穿过袖城就往淮阳方向去。 袖城这处前两日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即便不停留,大街小巷也都是在议论那晚□□的事。说的多是死了不少人,也说了有人杀了守城的驻军,强行闯出了城门,也有说是军中得了城守的求助,在追捕江洋大盗…… 但道听途说的多,知晓实情的少。 三人就在购买干粮的空隙,权且听了些许,市井之内,有用的信息很少,但有一条,发生了这样的事,袖城都没有封闭商旅往来,甚至,连戒严都没有…… 陈蕴低声问道,“我记得晋州是永宁侯府的封地?四小姐,淮阳郡王府同永宁侯府可有过节?” 涟卿想了想,摇头,“应当没有。虽然晋州与淮阳并不接壤,而且晋州富庶,淮阳贫瘠,爹常说,门当户对,不止是婚姻上,平日的往来也是。所以平日里,淮阳郡王府虽然与永宁侯府有往来,但大都是礼仪与客套上的。可祖父这一辈,确实淮阳郡王府同永宁侯府交好,几乎没有利益冲突与纠葛,我也没听爹提起过。而且,永宁侯也是看着我们长大的,小时候都见过。” 陈蕴再问道,“晋州富庶,可有自己的驻军?” 涟卿顿了顿,“点头,有。” 陈蕴对陈影对视一眼,陈影沉声道,“那天晚上截杀的,都是军中之人,如果晋州有自己的驻军,别处的驻军不会轻易做这些动作,一旦发现,肯定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你是说,是永宁侯府?”涟卿微讶。 陈蕴和陈影再次对视一眼,陈蕴继续道,“有两种可能,第一,永宁侯府的人做的,然后一切都解释得合情合理,但越合情合理,越像欲盖弥彰;第二,有人特意在永宁侯府的地界做的,如果出事,也会先将矛头引导永宁侯府这处,如果永宁侯府在西秦国中地位卓然,对方未必是想栽赃嫁祸永宁侯,因为永宁侯府这样的位置根本栽赃嫁祸不动,那只有一种可能,对方是想将事情闹大,不断拖人下水,而拖得人越多,地位越高,越不可能将此事细查,因为根本查不动,也不敢查。那即便东窗事发,也只会不了了之。如果是这样,这个人一定心思缜密,深谙朝中之事……” 陈蕴说完,涟卿喉间轻咽。 三个人都陷入了思绪。 言辞间,伙计已经将干粮包好送来。 陈蕴接过,道了声谢,三人转身离开时,陈蕴低声道,“四小姐,这次可能真要做好准备,淮阳的情况,未必比袖城好。” 不是说淮阳未必比袖城安全,而是说淮阳的情况未必比袖城好…… “我知道了。”涟卿点头。 * 出了袖城,继续往淮阳方向去。 为了不引人注目,三人没有骑马,而是混在商队里,只说是行脚商人,此处人生地不熟,正好行个方便。 晋州一带临近燕韩,往来的商旅很多,也不乏行脚商人,三人混迹在商队里不算引人注目。而且商队不是直接去淮阳的,而是去京中,但会途径淮阳,届时寻个理由离开,身份暴露的可能性最小。 袖城往淮阳只有四五日路程,早前派去淮阳打听消息的人很大可能是同他们错过了,而且应当也听到了袖城发生了事,会猜测他们往浣城去。如果淮阳已经不安全,那这些的行踪很可能已经暴露了,不排除像在袖城跟踪陈影一样,跟踪他们找到四小姐下落;当然,也有可能,人已经没了。 但这一路上,不适合做其他任何事。 陈蕴健谈,而且善于伪装,所以很容易同这些商人打成一片。 敬平王府的暗卫里,陈壁,陈玉,陈蕴和陈竹几个是最稳妥的,这趟如果不是陈蕴跟来,兴许,当时离开袖城就出事了…… 陈蕴原本就是燕韩国中的人,所以同周围的商人说起燕韩的货物,甚至还有南顺和苍月的见闻,旁人都有共鸣,所以很难能从他的话中听出破绽,他们三人的身份很难被人怀疑上。 除了平日里同这些商人说起各处的见闻,货物,也会说起西秦国中的情况。这些商人常年跑商,同镖局一样要有敏锐的嗅觉,所以对各处的情况是最清楚不过的。 陈蕴很少主动问起,只会在旁人提起的时候,参与讨论一二,大多是附和,没什么实质性的东西,但也终于在第三天上,偶然听人说起淮阳的事。 “淮阳之前有些奇怪呀,听说淮阳郡王带了王妃,还有世子和府中的公子小姐省亲去了,这差不多前前后后有一年时间了吧,也没见人露面,小道消息满天飞,说什么被仇家报复灭门的,途中被山匪截杀了的,还有说谋逆下狱的,什么都有,反正这一年啊,淮阳人心惶惶的,也不敢去那个地方做生意,就怕突然出什么问题,近来还是避开吧。” “唉,我怎么听说,上月的时候,淮阳郡王同王妃露面了?听说路上有事耽误了,上月就回淮阳了,早前这些谣言呀,早就不攻自破了。只是淮阳这处地方特殊,像我们这些经商的人,要么图利润高,要么图跑单快,淮阳这处,交通不便,也不像周遭晋州和定州这般富裕,有跑淮阳的时间,还不如做这两处的生意。所以,淮阳这处,也有行脚商人在做,利润赚不多,但勤快些可以。” “这趟不是正好要经过淮阳吗?去淮阳看看?” “倒也不是不行,岑兄,你去不?” 陈蕴一直听着,眼下才笑着道,“我们是去京中,去不去淮阳都无所谓,几位要是去,我也顺道跟去看看就是。生意做不做不要紧,难得投缘,日后,兴许还有生意上的往来。” “岑兄这么说就上道了!” 陈蕴笑了笑,端起茶盏轻抿一口。 …… 等回了马车中,陈蕴同涟卿道起,“四小姐,今日听商队中的人说起,确实上月很多人见到了淮阳郡王和王妃在淮阳城中露面,所以,史伯之前说的淮阳郡王和王妃回淮阳之事确实不假。但今日说到淮阳,我也顺势问起,淮阳郡王府这一年多的时间没人露面,各地的世家,乡绅,豪族会不会压不住,生意会不会不好做,这些商人里有在淮阳经营生意的,也说起淮阳这处地方虽然不如定州和晋州繁华富庶,但这些世家,乡绅和豪族不少愿意留在淮阳,是因为淮阳郡王府很少干涉过各地的事,不像临近的永宁侯府,定远侯府,从头把持,所以这些世家,乡绅和豪族并不会因为见不到淮阳郡王府的人影,就蠢蠢欲动。这些虽然是商人的言谈,但商人经商,要比旁人都更清楚当地的情况,如果真到了需要涟恒公子去何处安抚的程度,不应当没有消息……” 陈影微讶,“这么说,涟恒公子这处并没有……” 陈蕴看向涟卿,“四小姐,史伯口中,涟恒公子去了各处,恐怕应当是假的。但从史伯对涟恒公子的描述来看,史伯又是见过涟恒公子的。见过,但在撒谎,那史伯撒谎是为了隐瞒什么?” 涟卿指尖攥紧,轻声道,“是为了隐瞒,二哥并没有同他们说起很多事情,怕我问起的时候,他一问三不知,进而生疑,怀疑到他身上。如果我一旦不信任他,就很可能会像早前一样,不如浣城,甚至折返,或者消失,他们最不想的,是失去我的踪迹……” 涟卿脑海里越渐清晰,也慢慢将事情窜在了一处,“二哥当时有很信任的人,所以说起过同我之间的书信会有记号往来,甚至告诉过对方记号,但后来二哥忽然意识到不对,对方在不断套他的话,他没有再透露更多,对方没办法,只能用仅有的信息引我回西秦,所以我有收到二哥的信,也有二哥的标志,但书信上什么都没有透露,因为透露太多,会露马脚,透露太少,会更多疑虑,这封书信是深思熟虑过的,确认我在收到书信后,会生疑,但稍许生疑,会让我更快赶回西秦;回西秦之后,就让史伯出面,我会信任史伯,进而打消疑虑。但凡我们来的时间比史伯晚,都不会生疑。这是一步一步算好的,二哥在对方手上,二哥不是去了别处,而是他们把二哥藏起来了!二哥可能出事了……” 涟卿眸间淡淡碎莹。 这接连几日的变故,已经不像早前一样,动辄眼眶红润,但想到这里,还是会有氤氲。 “涟恒公子会最信任谁?”陈蕴一语中的。 涟卿喉间轻咽,“爹娘,大哥,翁老先生,还有他离开梧城后,我不知晓的人……” 陈蕴沉声,“梧城到眼下不足一年,再信任,也不会到前一刻说出秘密后一刻又忽然生疑的程度,除非是他很信任的人,忽然发现问题,所以,四小姐,淮阳郡王和王妃,还有大公子都在淮阳,即便翁老先生不在,去到淮阳,也能清楚十之八.九。” 涟卿整个人微微轻颤着,爹娘,大哥,翁老先生…… 每一个名字都让涟卿心悸。 “后日就到淮阳了,四小姐,您先不要露面,同陈影一处,我同这些商旅以行脚商人的名义入城,先探探究竟。早前派出去的暗卫下落不明,但周围一定有蛛丝马迹,不急在这一时。”陈蕴说完,陈影和涟卿都相继点头。 陈影下了马车,去准备旁的事宜。 马车中,陈蕴同涟卿一处,涟卿伸手捂住鼻尖,低声道,“多谢了,陈蕴。” 第140章 卓逸 接下来,再去淮阳的一路,涟卿都没怎么说话。 商队继续前行,涟卿整日闷在马车里,脑海里都在想着早前的事,就似思绪陷入了循环里,又想从循环里得出自己想要的答案,所以一直想不出,就一直在想,也一整日都没说话,没沾过东西…… 夜里,在客栈留宿。 整间客栈都被商队包了下来,都是这几日一路相处下来的商旅,相对是安稳的,又有陈影值守,其实夜里不需要太担心。 但涟卿还是睡不着。 因为,明日就会到淮阳了…… 之前从燕韩京中出发,心心念念了一路的淮阳,恨不得一日千里,今日闭眼,明日就到的淮阳,终于到这一日的时候,却忽然生出了怯意。 不是近乡情怯,而是,既想知晓实情,又怕知晓实情的矛盾心里,和潜藏在心底的害怕。 涟卿坐在窗边,窗户半开着,夜里风透过窗户吹进来,她望着窗外出神。 “咳咳”屋外的轻咳声伴随着扣门声,是陈蕴。混在商旅中,陈蕴和陈影都只能改口,不好唤四小姐,轻咳两声最容易被识别。 “进吧。”涟卿淡声。 陈蕴端了碗筷入内。 涟卿微讶。 陈蕴上前,“四小姐一天没吃东西了,明日就要到淮阳了,眼下还不知道淮阳城中究竟,不吃些东西怎么撑得到明日?再说了,如果主上知道四小姐一天没吃东西,我这颗脑袋也不保了。” 冠盖曜容华 第213节 他说得如此具体清晰,涟卿淡淡笑了笑,然后伸手接过。 陈蕴眸间微舒。 面条是刚下好的,热气腾腾,但涟卿不想从窗户这处下来,就坐在窗边,看着手中的面条。 陈蕴好意‘提醒’,“那个……四小姐,你可得抱稳了,这碗若是掉下去,明日可就真到不了淮阳了。” 明知他打趣,涟卿还是笑起来。 这也是这一整日,涟卿唯一露出笑颜的时候。 陈蕴也才跟着眸间微舒。 涟卿其实也饿了,由得陈蕴这么一出,涟卿才低头吃了两口面,然后眼中惊讶,“这面好吃……” 陈蕴伸手挠了挠头,“就随便做的,是四小姐饿了。” 涟卿问道,“你煮的面?” 陈蕴握拳轻咳,“是,是我煮的。” 涟卿轻叹,“那我得都吃掉,不能剩了。” 陈蕴环臂笑了笑,其实知晓她心情并不好。 换作任何人,心情应当都不会好…… 而涟卿这处,果真将碗中的面条吃得一口没剩,然后没忘放在窗户一侧的五斗柜上。 陈蕴这才同她说起正事,“刚才问过商队了,明日晌午前后会到淮阳城外。届时,我会借商贾的身份同其他的商人一道先入内,然后借机去淮阳郡王府打探情况,四小姐您同陈影在一处。两个时辰之内,我肯定回来;但如果超过两个时辰,四小姐,您务必先同陈影一道离开,他知道去哪里等我。如果两日之内,我没有同你们碰头,到时候去哪里都好,最好南辕北辙,往京中更好,只要确保沿路安全,然后在西秦等主上。” 陈蕴将这些事情都提前想清楚了,防患于未然,虽然未必会,但不至于临时慌乱。 涟卿看着他,这一路上,都是陈蕴照顾,包括早前在燕韩回京的时候都是…… 涟卿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她当然知晓此时的淮阳城中不安稳,尤其是淮阳郡王府…。 她在芦城附近失了踪迹,即便旁人不会想着她会往淮阳城来,但眼下的淮阳郡王府也都在旁人的视野中。任何在这个时候出现,或者有意接近淮阳郡王府的人,恐怕都凶多吉少。 明知如此,还会去的人,是陈蕴…… “陈蕴,这个给你。”涟卿从袖间拿出了一枚小小不起眼的东西,递给他。 陈蕴诧异接过,到手中,才见是一枚平安符。 陈蕴微讶。 涟卿轻声道,“在万州替囡囡祈福的时候,冠之哥哥求的,你拿着。” 陈蕴脸色微变,“这怎么能行?四小姐您收好。” 涟卿没有伸手,而是沉声道,“收下吧,送你这个平安符是我眼下唯一能做的,你不收下,我心中不安稳。” 陈蕴愣了愣,而后应道,“多谢四小姐。” 涟卿看他,“陈蕴,你要安稳回来,我们在这里等冠之哥哥。” 陈蕴拱手。 * 这一晚,涟卿几乎没怎么睡。 陈蕴和陈影两人也近乎没怎么睡,明日就会抵达淮阳城,这里又只有他们护着四小姐,必须要非常清楚周围的地形和道路,才能在任何情况下及时脱身,而且,清楚知晓去哪里是安全的。 这几日时间,陈影在做的就是搜集这份地形图。 押镖和跑商的人,手中的地形图是最详尽,也是最新的。 陈影和陈蕴比对着。 首先,要清楚陈蕴明日入城之后的路线,淮阳郡王府的具体位置,怎么去,如果出了事端,从那条路可以撤离。 以往做这些事情之前都会踩点,但这次没有踩点的机会,这就要求陈蕴将淮阳城中的所有要经由的道路,哪怕是小路,也都要记住,甚至包括沿路的店铺,哪些可以混入其中,哪些是不能去的。 陈影和陈蕴两人商议着,光这处就耗掉了将近一两个时辰。 单凭最后的时间,陈蕴是不可能记住的,从芦城附近往淮阳来的路上,陈蕴就已经开始在记城中的地图,而陈影在记周围的地图,也只有这样,两人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记下来。 加上淮阳城是四小姐从小生活的地方,所以拿着地图,四小姐很快就能修正和比对,也会告诉她线路怎么走,哪些地方是不容易被发现的等等,这几日,他们一直在做这些事情。 而今日手中拿到的地图,是最新的。 四小姐也去了燕韩有将近一年的时间,这段时间内城中没有大的变化,但小的变化也要做适当调整。 等城中的路线和备用方案确认好,两人又再次确认城外,也就是如果在城中突生事端,陈蕴能回来,以及陈蕴不能回来,陈影这处和四小姐的撤离路线。 还有,撤离之后往何处去,以及陈蕴和他们碰头的地点,甚至,如果真的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要怎么在西秦国中辗转,且尽量将消息传到燕韩…… 这一晚过得太快,在反复推演下,不知不觉就到了拂晓。 陈蕴和陈影对视一眼,而后相视一笑。 “四小姐这处,一点要安稳等到主上来。”陈蕴叮嘱。 陈影沉声,“好。” 陈蕴拿起地形图最后看了看,标注了满了昨晚画的各种路线,记在心里的,就不留痕迹了,“都记住了?” 陈影点头。 陈蕴便在灯盏前烧掉。 * 往来的商旅大都习惯了早起赶路。 路程遥远,总想提早几日归程,所以一路上多早起晚回,天蒙蒙亮,商队便启程前往淮阳城。 陈蕴已经同商队的其他人在一处,谈笑间,说起的都是稍后去淮阳城看生意的事,涟卿在马车内也能大致听得到。 马上要到淮阳了,涟卿一宿没有阖眼,靠在马车一角,伸手撩起马车窗上的帘栊,从缝隙中看出去,每一处的景致都是熟悉的,却从未想过再回淮阳的时候是这般光景。 记忆里,上次还是从万州回西秦,大哥来浣城接她和二哥,那时他们三人匆匆入京,马车上,大哥温和沉稳,二哥终日嘻嘻哈哈,她看书都嫌吵的时候,大哥会温声责备二哥,小声些,二哥说大哥偏心,大哥笑道,难道偏心你吗?二哥愣了愣,然后哈哈大笑,也对也对,还是偏心阿卿的好!她也忍不住笑开,整个马车中都是欢声笑语,也让浣城去京中的路没有那么无趣…… 而眼下,同样的地方,路过同样的风景,却全然不同的心境。 涟卿攥紧指尖,一路都在出神。 等马车缓了下来,涟卿收回思绪,也从商队这处往来的杂役口中听到抵达淮阳城外的消息。 这个时候,涟卿反而不敢撩起帘栊,往外看。 周围是马匹和杂役往来的声音,很快,马车帘栊撩起,陈蕴和陈影入内,涟卿也尽量收起面色的紧张和担心。 陈蕴再次交待一声,“我先入城了,四小姐,陈影,你们注意安全,同昨日说的一样,见机行事,如果势头不对,不要迟疑,我会设法同你们汇合,还有,如果连史伯都有问题,那在西秦国中,不要相信任何人。” 涟卿和陈影都点头。 陈蕴拍了拍陈影肩膀,“四小姐交给你了。” 陈影应声,“头儿,放心吧。” 陈蕴深吸一口气,“四小姐,不管什么事,听陈影的。” 涟卿眸间再次氤氲,“你自己小心。” 陈蕴拱手,“是!” 很快,“岑兄!” 马车外催促的声音响起,陈蕴下了马车,恢复了早前模样,“走走走!去淮阳城看看。” 马车外,商旅的笑声一片,马车内,涟卿却笑不出声,只在马车窗处撩起的帘栊缝隙一直看着陈蕴同旁的商旅一道入城,也见他微微侧身,余光看向她这处。 涟卿有些不敢再看,但还是没有移目。 临近城门的大街很长,直至商旅入内许久,陈蕴的身影同一群人一起慢慢消失在眼帘,涟卿指尖再次滞了滞,才缓缓收手放下帘栊。 …… 时间一分一毫过去,涟卿从未觉得何时的时间过得这么漫长过。 就算早前同赵伦持一道困于三全台的落石下,也不像今日这样,涟卿靠在马车中的一角,仰首空望着。 半个时辰过去了,但是陈蕴还没有回来,涟卿掌心逐渐渗出冷汗。 又是一刻钟过去,两刻钟过去…… 涟卿心中越渐压抑和烦躁的时候,忽然听闻一阵马蹄声,从城外往城门口去。马车外,陈影警觉,这个时候忽然出现这样的人马,陈影按紧腰间的佩刀,原本就扮作陈蕴身边的侍卫,所以佩刀也是情理之中。 这一路从芦城到淮阳城外,最怕的都是听见这样的马蹄声,陈影一面警觉着,一面悄声朝马车中叮嘱,“四小姐别怕。” 涟卿轻嗯一声,先前的压抑和烦躁被逐渐临近的马蹄声带来的紧张替代,涟卿近乎屏住呼吸,一连串的马蹄卷起扬尘,也带过一阵轻巧的风从马车前飘过,涟卿没有伸手,但帘栊被吹起微小一道缝隙,缝隙里,涟卿正好看出去,看到十余骑为首的那人正好回头看向这里。 涟卿微讶,半晌才反应过来,卓逸? 第141章 淮阳郡王府 涟卿也不知道卓逸是不是看见了她,但卓逸的目光虽然扫过了这处,还是同身后的十余骑一道,骑马入了城中。 城门口的驻军见到是卓逸,连上前盘查都没有,便低头拱手,卓逸带着十余骑如同一道长烟一般,飘然消失在眼帘。 卓逸,怎么会这个时候来淮阳? 她印象,卓逸和卓妍的外祖母身子一直不怎么好,所以他们兄妹两人时常往来京中和淮阳两处。在前年的时候,卓逸和卓妍的外祖母过世,他们兄妹两人辞别了外祖母,就正式回了京中。她记得,从那时候起,他们兄妹两人就再没有回过淮阳,那这次…… 涟卿心头再次涌起一连串问号。 而这一连串问号又都统统指向了淮阳。 涟卿攥紧指尖,忽然间,一个莫名的念头涌上心头。 或许,卓逸知晓些什么? 涟卿呼吸微沉,想要撵上卓逸的念头片刻在心中升起,但又很快想起陈蕴入城之前的再三叮嘱。 陈蕴还在淮阳城中。 城中还不知道有多少耳目,这些人都认得卓逸。 冠盖曜容华 第214节 也肯定会有人跟着卓逸。 她如果撵上去,就等于暴露了所有人。 涟卿压下心底升起的冲动,直至这股冲动在心底越沉越深,不是时候…… 涟卿才平静下来,帘栊撩起,陈影入内,“四小姐,不知道是什么人,但入城的时候,城门口的守卫没有盘查,而且守城的侍卫都毕恭毕敬。” 陈影早前并没有见过涟恒和涟宋。 但看方才的人,模样应当在二十上下…… 陈影推测不出会不会是涟恒公子,或者涟宋公子,或者是淮阳城中的其他世家子弟。 陈影刚说完,涟卿低声,“他是平远王世子,卓逸。” 平远王世子…… 陈影对西秦国中的事倒很少听说了,涟卿解惑,“平远王府之前在西秦国中的地位和敬平王府一样,但平远王府是异姓王,还与敬平王府不同。所以大约从三代之前,平远王府就开始韬光养晦,但在国中的威望还在。” 涟卿说完,陈影会意,遂又问起,“那平远王世子好端端的为何会来淮阳?是他同淮阳有什么关系吗?” 涟卿轻叹,“是卓逸的外祖母家在淮阳,很长一段时间,他和妹妹都在京中和淮阳两处跑,和我们也熟悉。但是在前年的时候,他外祖母就已经过世了,他和妹妹都回京了,我在京中见过他们一次。当时,他外祖母家中已经没有旁人了,外祖母过世,家中的下人也都遣散了,他没有理由再回淮阳,我也不清楚其中具体缘由,但卓逸,我信得过……” 涟卿说完这句,陈影愣住。 这是自四小姐回西秦之后,说起的第一个信得过的人。 涟卿看向陈影,“陈影,有没有可能,能联系上卓逸,但不让旁人发现?” 陈影略微皱了皱眉头,“四小姐的意思是?” 涟卿沉声道,“我觉得卓逸知道些什么……” 陈影顿了顿,良久之后,才点了点头,“我知晓了,但眼下马上就到两个时辰了,距离和头约定的时间就要到了,四小姐,我们该走了。” 陈影提醒。 涟卿再看了看淮阳城的方向,分明离得就这么近也分明就在眼前,但她眼前还不能去,如果真的有人是冲着她去的,但她贸然露面,甚至会让旁人惹火烧身…… 涟卿颔首。 * 陈蕴和陈影早有准备,所以要离开的时候,除却他们,一共有三辆马车,一起离开了淮阳城外。 这个时候是最紧张的。 而这个时候一过,也没见还有人追上,陈影和涟卿都长舒了口气,而后,三辆马车也如预期得一般,往不同的方向驶离。 其中,陈影驾着的马车,就按照早前同陈蕴约定好的方向驶去。 时间一分一毫过去,马车外,陈影高度戒备着。 而马车中,涟卿分毫倦意都没有。 从淮阳城中离开后的两个时辰,马车终于抵达了约定好的地点,陈影和涟卿安顿下来,但陈影警觉,等抵达安顿好的地点之后,特意挑选了客栈这样人多的地方,然后一共开了三间房,但是一间都没住,而是带着涟卿从不起眼的地方跃下,然后直接去了对面,能看到方才那处客栈的地方。 “四小姐先歇下,我值夜等陈蕴。”陈影提醒。 “我睡不着。”涟卿轻声。 陈影再次提醒,“四小姐,睡不着恐怕也要歇下,如果稍后头儿还没来,意味着我们要有很长一段时间的避难和逃窜,可能,今晚是四小姐睡得最好的一晚。” 涟卿:“……” 涟卿不说话了,她知晓陈影是好意,睡不着,闭目养神也好。 “我知道了,辛苦了,陈影。”涟卿轻声。 陈影拱手,“四小姐有事唤我。” 涟卿点头。 ……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涟卿原本以为自己睡不着,但也忘了她其实已经两天两夜没合过眼,虽然心里一直惦记着陈蕴和淮阳城中的事,但本身自己也扛不住,只是靠在床榻一侧,就睡了过去。 安全起见,陈影并没有去旁的房间,而是一直在面对着早前那间客栈的窗户缝隙处。 如果来得是陈蕴,他就会鸟叫声联系,陈蕴听得懂;但如果来得是其他人,他们有足够的时间赶紧离开,能找到这里,说明他们混迹在商旅中的这条线应当已经暴露了,对方是顺藤摸瓜跟来的。 其实陈影并大信陈蕴是在淮阳城中出事可,因为除却陈壁,陈蕴应当是主上身边最得力的暗卫,没有之一。 陈蕴没有及时出城,除了出事这一条,更大的可能性是他探到了什么,正在有进一步进展的时候,而且他本身眼下很安全,所以不想中途离开,功亏一篑,更重要的是,陈蕴知晓他一定会如约带四小姐走,所以他自己才能安心留在淮阳城中。 因为基于这样的信任和猜测,他相信只要再等等,他觉得两天之内是能等到陈蕴的。 但眼下更要小心的是,是他和四小姐的行迹暴露…… 陈影其实也几天几夜没怎么合过眼,但眼下还不是能阖眼的时候,陈影一直守在窗边,不敢离开,从入夜到夜深,从夜深到拂晓将至,困倦得连陈影的戒备都一丝丝松懈下来的时候,忽然间听到对面客栈中酒盅炸裂的声音,陈影忽然警觉,窗户边看去,是对面的房间中有一间闯入了人,炸裂的酒盅是早前做好的机关,然后很快,又是第二个房间中的酒盅炸裂…… “四小姐,走!”陈影唤了声,涟卿正睡得迷迷糊糊,但由于这段时间来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所以在陈影唤她的时候,她也忽然醒了。 从离开这处客栈到下楼,按照来时确定好的位置离开,虽然险象环生,但这处地方是早前陈蕴选好的,没有宵禁,夜晚也不落钥的一处。没有宵禁,也不落钥,才有可能同旁人一道混出城中。 “在那!追!”身后的声音响起,伴随着一道箭矢。 “陈影!”涟卿惊呼,眼见箭矢射入他左肩。 陈影咬牙,“四小姐,坐稳了!” 马车上,涟卿大气都不敢出,但这一路的惊魂未定似是都没有停过,数不清的箭矢射到马车上,涟卿记得陈蕴教她的,遇到意外情况,就趴在马车上,被箭矢射中的可能性最小。 “四小姐?”陈影确认她状况。 “我没事。”涟卿脸色煞白,双唇却被咬得殷红。 听着对方的马蹄声越来越近,箭矢也从早前的撞击马车上,到最近的那支已经射入了马车中,涟卿不敢看。 就这样,涟卿还是感觉得到,对方越来越近。 “四小姐,我到手数到三,你到前面来。”陈影说完,涟卿应好。 涟卿也不知道这个时候是如何清醒的,但如果这个时候她慌乱不堪,那更慌乱不堪的人就是陈影。 “一!” 涟卿费力起身,也在觉得耳边有箭矢声的时候趴下。 “二!” 涟卿再次起身,往马车前方去。 “三!” 陈影话音刚落,涟卿撩起帘栊出了马车,陈影握住她的手,“四小姐,闭眼,我们跳车!” 涟卿来不及反应,陈影便趁着拂晓前最后一丝夜色,抓上涟卿跃下马车,因为挑了唯一一处视角的盲区,又在转角处,跳车之后巨大的冲击力和撞击力基本都承受在了陈影身上,而马车继续朝前失去,身后的追兵也继续朝前追去…… 陈影强忍着身上的剧痛,等待所有的马蹄声远去,才唤了声,“四小姐?” 方才近乎所有的冲撞力都在陈影这里,但涟卿还是在跃下马车的时候撞晕,陈影咬牙起身,知晓这些人只是暂时远去,折回只是时间问题,他们眼下争取到的就是时间,也只有时间。 陈影背起涟卿,一步步往前。 不能停,一旦停了,就再也起不来。 陈影咬牙,嘴角也渗出鲜血。 最危险的地方,是最安全的地方,折回,折回去…… 还能遇到陈蕴。 陈影已经顾不得旁的,也顾不得耳鸣和眩晕,只有一个念头,四小姐,要平安,不能在这里出事,一定不能。 陈影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有时候听到有往来的马蹄声就躲起来,马蹄声消失又继续,就这样,从拂晓到晌午,应当所有追赶的人即便发现了他们从何处跳车的,也没有发现他们去了何处。 不能死在这里,至少,要把四小姐安全送到陈蕴手中。 头儿,头儿一定会来! 陈影强挺着一口气,只是越到后面,越发的耳鸣,肩头的剧痛仿佛也渐渐远去,只剩越渐眩晕。 不,不能倒在这里…… 而身后的打马声想起,陈影一手背紧涟卿,一手按在佩刀上,在转身的时候,见到那个人是陈蕴的时候,陈影仿佛松了口气,也嘶哑的近乎出不了声,“头儿……” 陈蕴惊慌,“陈影!” “四小姐,没事。”陈影近乎说不出话。 陈蕴下马,双目通红,“把人放下来,让我看看你伤。” 陈影是将人放了下来,但陈蕴要看他伤口的时候,陈影摇头,“不用了,头儿,箭矢上有毒,就是冲着取四小姐性命去的,别管我了,你带四小姐先走。” “陈影!”陈蕴浑身上下打着颤。 “我们这趟来西秦,就是为了护四小姐安全,这些太狠毒了,甚至,根本就没有来得及确认是不是四小姐,就已经用了这种带毒的箭矢,是根本没想过留活口……头儿,尽早离开这里,他们想不到我会折回,你先带四小姐走!”陈影说完,口吐鲜血,虽然是鲜血,血中带着深红色,是毒已渗入四肢百骸,坚持到的这个时候。 “走!头儿!”陈影推开他。 陈蕴攥紧指尖,知晓他没有…… 陈蕴扶起涟卿上马,但转身,见陈影已经朝相反的方向离开,陈蕴咬牙。 快马疾驰,对方没那么快能赶到! 而眼下,陈蕴脑海中一片乱麻。 陈影的死,让他丧失了早前的平静和判断…… 陈蕴头皮发麻。 他是潜入了淮阳郡王府,原本,以为淮阳郡王府中会遍布疑云,但令人诧异的是,府中的一切井井有条,如果不是这一路生出这么多波澜诡谲,他甚至会怀疑是不是早前想错了什么。 而初到淮阳,他也有太多不熟悉的地方,怕出乱子,所以每一步都小心谨慎,包括混入淮阳郡王府,否则不会这么长的时间。但真正见到淮阳郡王府王妃,也就是四小姐母亲的时候,他察觉出了哪里不对。虽然府中一切都很安宁,但如果真正安宁的人,是不会每隔一段,就会去看苑中的日晷,或者听到铜壶滴漏就会转眸,一看看很久出神。 陈蕴是觉察有异,但没有机会上前同对方接触。 一看时辰,差不多已经快到同四小姐和陈影约定好的时间,现在走还来得及,但正在这个时候,府中忽然有小厮前来,“平远王府世子入城了。” 平远王府世子? 陈蕴虽然不清楚对方是谁,亦或是平远王府同淮阳郡王府的消息,但陈蕴对西秦国中的平远王府还是略知一二,而就在这个时候,淮阳郡王王妃脸上神色明显有了变化。 陈蕴觉察哪里还应该还有不对。 冠盖曜容华 第215节 陈蕴再度看了看时辰,如果眼下做,是可以同四小姐还有陈影会和,安然离开,也可以告诉四小姐,府中看起来诸事正常,他也见到王妃了,王妃也看上去一切都好,但分明他已经觉察出来什么,如果眼下走,未必还有这样的机会,陈影有分寸,眼看约定的时辰将至,陈影会带四小姐先行离开,那暂时安稳,他能感觉,平远王府世子抵达淮阳,可能会引起什么变化。 再三思量,陈蕴还是觉得等到平远王府世子离开淮阳郡王府之后再说,否则,再探一次的机会其实会更少,而且,直觉告诉他,这里有问题。 陈蕴继续在府中逗留。 府中他尚不熟悉,虽然有四小姐之前手绘给他的简易地图,他勉强能知晓大概的地形,不露马脚之外,他不敢造次。 但府中的奇怪之处,随着他逗留的时间越长,越发显现了出来。 譬如,他来这里这么久都没有人发现他不对,甚至都没有多加询问过,应当只有两种情况,第一,对方早就知晓,但这条不成立,因为如果早就知道,不会放任他这么久在府中;那其二,就是府中这些人也才都被换掉,所以彼此之间也根本都不熟悉,所以才认不出彼此来。 而最后这个念头也让陈蕴心生寒颤。 如果是后者,也如果换成另外一个人,小心谨慎起见,稍微潜入的时间并不是那么长,也需根本不会发现得了,甚至觉得府中是安稳的…… 陈蕴不敢想。 但无论如何,听方才小厮的意思,平远王府世子稍后应当就会到府中,届时,或多或少应该都会看出些许端倪。 有些东西,一旦出现在人前,是藏不住的。 他要在淮阳郡王府中继续呆到那个时候。 第142章 会的 小心起见,陈蕴还是尽量躲避其他人,也想趁平远王世子抵达府中之前的这段时间,尽量摸清楚府中的情况。 四小姐的母亲,也就是淮阳郡王妃,他方才已经远远见过了,但这么久的时间,他还没有见过淮阳郡王,涟宋公子,涟恒公子。 涟恒公子的住处,他先前就已经探过。没有人在,苑中也没有人值守,所以很容易可以判断出来,涟恒公子人不在这处。 陈蕴循着脑海中的图案,想再去主苑探探淮阳郡王情况。 他方才去过一次,见到主苑外值守的侍卫相对更多,他潜入要花费时间不少,所以从时间权衡,他放弃过一次,但眼下情况不同。陈影应当已经带四小姐离开了淮阳城外了,他有足够的时间排查。 陈蕴再次来到主苑附近。 之前来的一次匆忙,他确实看到主苑外值守的侍卫比别处都要更多些,也没有多想,这里是主苑,值守的侍卫多也是正常,但这次看得细致,暗卫的敏锐嗅觉让他慢慢察觉些许不同。 这些人除却在值守,护卫主苑安全之外,其实更像是阻碍旁人探视淮阳郡王。 陈蕴皱眉,想起方才见到苑中不少仆从都不相互认识,而且,还有淮阳郡王妃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看向日晷和铜壶滴漏的模样,又越发觉得主苑这处可能藏了古怪。 陈蕴环顾四周,主苑并非不能进入。 是需要时间。 陈蕴循着脑海中的地图印象,这些地图印象和四小姐说过的话,在眼前交织出一幅立体的画面。 ——爹娘所在的主苑,除了一条主路可以进入之外,还有另一条路。小时候,我和二哥经常从后苑的花苑处偷偷翻进去,这处不显眼,翻进去的时候,有一条很深的沟壑,沟壑一侧可以爬上去,然后抵达主苑中。这条路,应当只有我和二哥知道,虽然是小时候的事,但没听家中说起封过,所以,应当还在…… 陈蕴依着四小姐说过的路从后苑的花苑处翻入,的确是处有些深,可以藏身的沟壑,上面有草木掩盖,所以并不起眼。 陈蕴沿着沟壑到另一侧,翻出去的地方就在主屋不远处,主苑有值守的侍卫,但大多在前苑,后苑也有,但没那么多,盯得也没那么死。 陈蕴正在想怎么引开这些人的视线,忽然间,听到一声猫叫声。 陈蕴看向在树枝上打盹儿的猫,然后拾起手中的石块,往前一扔。 “喵~”得一声,猫从树上落下,伴随着一声声响,侍卫们纷纷转头,然后见是猫,并没有在意,而陈蕴在这间隙,从沟壑处翻出,到了后苑屋檐下,贴着屋檐一角翻了进去。 主苑的布局他知晓,眼下藏身的这处,应当是西暖阁的横梁上。西暖阁在外阁间的另一侧,同主屋不在一处,他想要去主屋看淮阳郡王的情况,就要穿过外阁间,从外阁间去到主屋,眼下看,几乎是不可能。 陈蕴思绪间,苑中有脚步声和说话声传来。 陈蕴重新藏回横梁上,不敢探头,只能从横梁的缝隙处往下看去。 西暖阁的房门是开着的,所以透过心暖阁的房门,隐约能看见两道人影入了外阁间中,一个年轻,一个年长。 他方才在府中没有见过这两人,但从其中一人的年纪,身高,模样,言行举止和对方的态度来看,难道,是涟宋公子? 陈蕴不由皱眉。 涟宋公子就是四小姐口中的大哥。淮阳郡王府的事,即便他早前不清楚,但这一路,尤其是抵达西秦国中出事后,他多少都知晓了些。涟宋公子不是四小姐和涟恒公子的亲哥哥,是淮阳郡王夫妇的养子,但四小姐是说,涟宋公子同家中一直亲厚…… 思忖间,涟宋开口,“袖城的事还不清楚,先不要让爹娘知道袖城的事,爹原本身子就不好,我怕他知道之后急火攻心,也说不清楚,再让人继续去找阿卿,一定要让阿卿平安回来。” 涟宋说完,一侧的老者应好。 这个人,陈蕴就看不清了,但在横梁上,如果动静太大又会被发现,可一旦两人入了内屋,陈蕴应当就听不清了。 迟疑时,又有脚步声入了外阁间中,“大公子!” 是另一个老叟。 听到这人声音,涟宋朝方才的身边的老人道,“曲伯,这些日子辛苦了。” 曲伯叹道,“王爷,夫人,大公子能平安回来就好,就是还没有二公子的消息……” 听到话题到了涟恒这里,陈蕴警觉。 但话题没有再继续下去,随着另一人的入内,曲伯离开了屋中,陈蕴没办法,只能继续听着。 而曲伯一走,屋门阖上,新入内的人唤了涟宋一声,“主上。” 主上? 这个称呼让陈蕴觉得古怪。 如果不是家臣,不会这么称呼涟宋;但这里淮阳郡王府,涟宋是淮阳郡王和王妃的养子,这么称呼更不合时宜。 除非,这人是涟宋公子的部署…… 那也奇怪。 方才当着旁人唤的大公子,眼下无人,唤的是主上。 陈蕴看着梁下,新来的这位老者,声音明显放小,只是因为刚好陈蕴正对着,所以隐约能看到他的嘴型,依稀也能从口型和细微的声音推测出说的话,“主上受惊了。” 陈蕴眉头拢得更紧。 涟宋也低声道,“没想到背后真会有人在晋州地界上做手段,想要取阿卿的性命,郭叔……” 陈蕴再想听,但涟宋的声音忽然压得很低,涟宋公子既然知晓有人想要四小姐的性命,那一定知道些什么。 但陈蕴听不清楚。 稍许一段时间,这个话题应当停止,陈蕴沉住气,又听涟宋问起,“永建呢?” 永建是涟恒公子的字,陈蕴再次警觉起来,是涟恒公子的消息! 无论是主上还是四小姐都想知道涟恒公子的消息,眼下忽然听到对方提起,陈蕴打起十二分精神看向对方口型,能看见些许,但又不真切,失踪,没找到,还在找,这样的字眼却在陈蕴口中跟随着念出来。 因为太入神,险些暴露踪迹,在涟宋看过来的时候,陈蕴躲回两根横梁之间的缝隙里,涟宋上前看了很久,确定是听错才作罢。 但也由得如此,两人就留在西暖阁中说话,陈蕴不敢再露面,也因为就在身.下的横梁下面,声音又小,他看不见口型,反倒没有早前听得清楚,很长一段时间的低声细语后,只听到涟宋公子那声,“先让人去寻阿卿,我怕她出事。” “是。”郭叔离开。 趁着郭叔离开时开门的声音,陈蕴翻身,正好能看见横梁下,涟宋公子端起杯子送至唇边,原本是要喝水的,却忽然不知怎么一般端着杯子出神,一直到很久之后,涟宋放下杯子,忘了没有喝水,撩起帘栊,入了内屋。 涟宋在,陈蕴不敢动弹。 良久,等到涟宋离开,陈蕴才寻了机会,从屋檐下离开。 等到偏厅附近时,听说平远王世子来府中了,陈蕴借打扫的活计和旁人一道留下,也伺机混进偏厅中。 “你是哪儿的?” 思绪间,有人问起。 陈蕴顿了顿,尽管背后冷汗冒起,还是握着扫把,低头道,“丁桂,刚被叫来的。” 他之前就听人这么回答过,所以断定不少人都是新来的。 果真,对方一听,没有觉察异样,只吩咐了声,“都出去吧。” “是。”陈蕴握着扫帚离开。 这道声音他刚才听过,是同涟宋公子起初在一起说话的,那个叫曲伯的声音。 对方已经吩咐了,陈蕴只得离开,也没有回头看,又正好同淮阳郡王妃照面而过,对方看了他一眼,他颔首,对方略微皱眉,陈蕴已经跟随旁的打扫的小厮一道离开,陶凝织回头看了他一眼,确实不认识此人,但府中眼下不认识的人太多了…… 陶凝织吩咐了声,“让人准备奉茶。” 身边的侍女应声。 陈蕴同旁人一道离开偏厅,往苑中去,正好与迎面而来的平远王世子遇上,而领着平远王世子一道的正是涟宋,两人说着话往偏厅去,路过陈蕴时,正好是涟宋开口,“劳烦记挂,专程来看家父家母……” “应当的,涟叔叔和陶姨可好?”卓逸也问起。 “家父还病着,母亲听说你来了,已经在偏厅等候了。”涟宋也应声。 “涟恒和涟卿呢?”卓逸又问起。 涟宋轻叹,“你也听说了,还不知行踪……” 两人从身边走过,陈蕴才顺势抬头看了卓逸一眼,对于这个忽然出现的平远王世子,陈蕴暂时还没有头绪,但眼下偏厅内是待不下去了,不仅偏厅内,连偏厅外的苑中也在撵人。 陈蕴不得不离开,但也尽量在偏厅附近徘徊。 约莫两刻钟时间,陈蕴远远见到卓逸从偏厅中出来,这次,没有涟宋相送,而是由方才的曲伯领了出来。 陈蕴没有避开,而是寻了差事低头。 “怎么没见史伯?”卓逸正好问起。 而陈蕴也正好想听对方怎么回答,曲伯应道,“世子有所不知,大公子让史管家去接四小姐了,还未曾回来……” “史伯去接的涟卿?”陈蕴驻足。 他方才没听陶姨提起。 曲伯颔首,“是,史管家去的,但还没消息回来,听说袖城出事,大公子担心,还不敢告诉王爷和夫人……” 卓逸会意,淡声道,“我知道了。” 曲伯拱手。 卓逸又问起,“那有涟卿消息吗?” 曲伯叹息,“还在找。” 冠盖曜容华 第216节 卓逸不说话了,继续往府外去。 …… 等卓逸和曲伯离开,陈蕴脑海中可以窜到一处的信息又多了许多,淮阳郡王夫妇并不知晓史伯去了袖城,府中也不知晓袖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史伯,是涟宋公子让去的。 平远王世子虽然离开了,但王妃和涟宋公子尚在偏厅,陈蕴再次往偏厅附近去,而刚到苑中,就听到偏厅中砸茶盏的声音传来。 陈蕴愣住。 很快,淮阳郡王妃从偏厅中出来,陈蕴再次低头。 陶凝织看了他一眼,眉头蹙紧,但因为在气头上没有说旁的,陈蕴心头惊险,两次被淮阳郡王妃看见,险些就暴露,但刚才的声音,是从偏厅传出的,刚才的偏厅中应当只有淮阳郡王妃和涟宋公子。 思及此处,陈蕴再次避开。 果然,很快又见涟宋也从偏厅中出来,脸上没有恼意,而是忧色,还有几分恍惚在。 那方才扔茶盏的人是淮阳郡王妃,但涟宋公子的没有恼意,还有几分忧色和恍惚,也让陈蕴觉得蹊跷。 陈蕴直觉淮阳郡王妃一定知晓不少事情,陈蕴在离开和留下,再设法与淮阳郡王妃接触之间犹疑。 眼见黄昏将至,陈蕴攥紧指尖,还是选择留下。 主屋那边能探处消息的机会很少,陈蕴还是想去试一试,这次入内,还是在西暖阁中,正好见到主屋的帘栊撩起,是涟宋公子同大夫一道出来,外阁间同主屋离得近,所以两人来了西暖阁说话,涟宋同大夫一道,声音压低但也能听到。 “王爷这处虽说是腿疾,但腿疾连心,病得不算轻。”大夫感叹。 涟宋顿了顿,紧张道,“怎么会这么严重?” 迟大夫叹气,“大公子,王爷腿伤是救急,这次在大理寺牢狱呆得时间太长,阴冷寒气入骨,腿伤变本加厉。老身一定尽量救治,但也怕医术有限,也不知道能否就好,大公子还是要多请高明。” 涟宋继续道,“我会书信让人去京中请大夫,但阿卿和阿恒还未回家,迟大夫,请一定帮忙医治家父。” 迟大夫颔首然后应好。 目送涟宋送迟大夫离开,陈蕴脑海中还在诧异,原来,淮阳郡王病重是真的…… 那早前史伯的话,是真假参半,让人分不出来。 淮阳郡王妃不在主苑这处,陈蕴也没有再留。 不好寻人问起王妃去了哪处,但陈蕴忽然想到了一处,四小姐苑中! 四小姐苑中他早前没有去探过,但地图都在脑海里,加上这一路的侍卫不如主苑多,陈蕴很容易就到这处。 夕阳西下,残阳将天边映出一道血光之色。 陈蕴入了苑中,远远见到淮阳郡王妃在外阁间中,而外阁间中还有两名侍卫在值守,陈蕴心中忽然涌上一股念头,淮阳郡王妃好像不与淮阳郡王在一处,一直在这里,这个念头让陈蕴心中更多了几分疑惑。 等到苑中又一轮巡逻轮值过,陈蕴找准时机忽然入了外阁间中,轻轻阖上屋门,也在外阁间中两个侍卫反应过来之前,袖间的犬牙镖将人打晕。 “谁?”陶凝织起身。 陈蕴来淮阳郡王府之前就带了涟卿的信物在身上,当即从袖间拿出,然后轻声道,“王妃,我是三小姐的人。” 陶凝织果然噤声。 又不由多看了他一眼,认出他是今日在偏厅见过两次的小厮,然后又看向他手中的信物,是阿卿的…… 陶凝织将屋门阖上,并不像想象中的惊慌,而是低声问起,“你是谁?” 陈蕴拱手,“夫人,我是护送三小姐回西秦的侍卫,陈蕴。” 护送,回西秦,姓陈,陶凝织眉头微蹙,“你是陈冠之的人?” 陈蕴抬眸看她,眸间微讶,然后很快应声,“是,夫人,我们从燕韩回西秦,在浣城的时候遇到了史伯来接,又遇到旁人在袖城截杀。” 陶凝织心头一紧,“阿卿有事吗?” 陈蕴摇头,“夫人放心,三小姐眼下安稳。这次就是不知道淮阳城中是否安全,所以三小姐没有一道回来,让我先来府中探一探,再做安排。” 陶凝织心中明显一舒,再看向陈蕴时,眸间略带暖意,“安稳就好。” 陶凝织稍许停顿,又问起,“阿卿早前一直在陈冠之那里?” 陈蕴愣住,“是。” 陈蕴心中微讶,难道淮阳郡王妃并不知晓? 陶凝织又温声问起,“那为什么,这个时候,冠之要送她回来?” 陈蕴诧异,惊讶道,“夫人不知情?” 陶凝织疑惑看他。 陈蕴明白了,这其中一定出了纰漏,所以夫人并不知晓,陈蕴应道,“夫人,不是是涟恒公子的书信,让三小姐尽快赶回西秦的吗?” “恒儿?”陶凝织的惊讶之后,整个人陷入了沉思,也在桌凳前缓缓落座,没有再出声了。 陈蕴彻底清楚了,要么,夫人根本不知道这一出,再要么,在夫人这里,涟恒公子根本就没有出现过,更何况书信? 陈蕴倒吸一口凉气,是个圈套,而且,是个连涟恒公子都没有出现过,夫人也根本不知晓的圈套…… 陶凝织应当也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也没有惊慌,而是看向陈蕴,沉稳道,“陈蕴,我能信得过你吗?” 陈蕴拱手,“夫人,能!” “好。”陶凝织眸间氤氲,然后颤颤从手腕上取下那枚翡翠手镯,递到陈蕴手中,“陈蕴,你替我把这个交给阿卿,然后告诉阿卿,五年,十年,都不要再回西秦,无论日后是我的书信,她爹的书信,还是恒儿,或是涟宋的书信,都不要再回西秦了……” 陈蕴僵住,手中的翡翠手镯不知道该收下,还是做旁的。 五年,十年都不要再回西秦…… 陈蕴再次顿住。 陶凝织喉间略微哽咽,继续道,“我知道,冠之会照顾好她的。” “夫人……” 陶凝织颔首,“也告诉冠之,替我多谢他。” “夫人,我……”陈蕴还是难以置信。 陶凝织才继续道,“陈蕴,这件事远比想象中复杂,阿卿的父亲受人钳制,牵涉其中,恒儿被人利用,如今下落不明,涟宋他迷……” 说到涟宋这里,陶凝织明显迟疑。 思量后,也跳过了这部分,直接道,“我也不知道接下来事态会怎么演变,甚至会不会失控,但我和阿卿的父亲还在,我们还要做的事情很多,但只要阿卿能置身事外,不要再回来,对我们而言就足够了。只要这场风波有消失的一日,那不管是五年,十年,都有盼头。但如果她眼下回来,这场风波就没有消失的一日。我知道她在冠之这里安稳,冠之也一定会照顾好她。陈蕴,务必替我告诉她,娘知道她安稳就够了,我会尽快寻到恒儿的。” 陈蕴脑海中嗡嗡作响,方才淮阳郡王妃话中太多信息来不及一一细想,但对方已经起身,“快走,陈蕴,尽快带阿卿离开这里,刚才的话,一定替我带给她,不要她任性,带她去燕韩,冠之会清楚的。” “是,夫人……”陈蕴拱手。 陶凝织颔首,眸间氤氲,“走吧,眼下多少双眼睛都看着淮阳郡王府,不要再来了。” “是,夫人。”陈蕴收起手镯,再次朝着陶凝织躬身拱手,然后才推开屋门出了屋中。 苑中回头时,又见陶凝织,特意将外阁间中翻乱,陈蕴没有再回头。 …… 日薄西山,马匹在一侧的丛林中吃草。 陈蕴同涟卿说完所有在淮阳郡王府中的事,涟卿背靠着大树坐着,双腿屈膝,也双手抱膝,额头上还有早前同陈影跳下马车时擦破的一角。 夕阳西下,四月天里,林间隐隐带着寒气,涟卿目光空望着半空中没有说话,脑海中都是陈蕴方才的话。 陈蕴也看向她,“四小姐,夫人告诉我的就这些,旁的更多当时也说不完,夫人应当有自己的顾虑,只是希望,四小姐能安稳离开西秦……” 涟卿没有应声,双手抱膝的时候,指尖也不住按着手腕上的那只翡翠玉镯隐隐发抖…… “我们先寻安稳的地方,等主上再说。”陈蕴再次出声。 涟卿沉声应好。 陈蕴知晓四小姐不像旁的贵女,此时恐怕惊慌失措,不得安宁。但陈蕴会想,宁肯四小姐像旁人一样,大哭一场也好。 起身之前,涟卿又问起,“陈影呢?他没事吧?” 她记得他中箭了。 陈蕴愣了愣,低声道,“没事,他去前面探路了……” 他撒谎了,但眼下善意谎言才会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涟卿起身,“我们往哪里去?” 陈蕴解开缰绳,用鞭子使劲拍了拍马屁,马飞快窜出去,涟卿看向他,他沉声道,“乔装打扮混迹在人群中,是最安全的,眼下最多的人是往淮阳城方向去的,我们借道淮阳城,会少走十余日,别人也不会料到我们去淮阳。” “好。”涟卿轻声。 陈蕴在,比她想得周全…… 而眼下,她什么都没想,脑海中一片空白。 “四小姐。”陈蕴看向他。 “怎么了?”她也转眸。 陈蕴轻声道,“会过去的。” 涟卿点头。 会的,等冠之哥哥来,都会的…… 第143章 蜕变 乔装打扮混迹在人群中,终于在第二日晨间途径淮阳城。 两人不能在淮阳城久留,在淮阳城外的商旅众多,所以短暂停留并没有太多问题。 “四小姐,要远远再看一眼淮阳城吗?”陈蕴知晓她舍不得。 但今日过后,他们应当不会再回到这里了,无论是设法离开西秦也好,也无论是去西秦京中反其道而行之也好,日后即便绕也会绕开淮阳城,所以,这次应当是最后一次途径淮阳城。 陈蕴说完,转眸看向涟卿。 涟卿一面懵懵点头,一面双目看向城门口的方向。 淮阳城就在眼前。 爹娘就在城中。 冠盖曜容华 第217节 爹的腿疾犯了,还在病中,二哥迄今为止下落不明,娘亲也不知道谁让她回西秦的的,但娘亲担心她,就算再想她,也让她务必这个离开西秦,否则这场风波不会停,那淮阳郡王府就会一直处于风波当中…… 涟卿远远朝着城门口望去,眼底碎芒盈盈,却又一直忍着没有出声。 如果这趟离开真的要五年十年之久,但如果爹娘和家中都是安全的,那她离开也是值得的…… 虽然不知晓到底西秦国中生了什么事,但隐约可窥得一斑。这一趟回西秦,她虽然没有见到爹娘和家中的人,但让她知晓了,冠之哥哥之前的担心是对的,不是没有人会拿她做文章,而她也是旁人眼中的棋子。 无论背后的人,想让她回西秦做什么,但逆行则止。 山高路远,五年,十年,只要家中安稳,那就有的是时间,娘是要她等淮阳郡王府脱离漩涡中心的时间…… “走吧。”涟卿低声。 陈蕴颔首。 晨曦光露照在侧颊,映出一张即便修饰和伪装,但仔细看,仍在光晕里透着清秀和动容的容颜…… 涟卿缓缓转身,心中最惦记的地方,就在脚下的一步一步脚印里渐行渐远,涟卿攥紧掌心,尽量忍着不要眼泪落下来,也没有眼泪滴落下来。 而刚行至不远处,眼前一道带着斗笠的身影挡住了去路。 涟卿愣住。 陈蕴下意识上前,将涟卿护在身后,也伸手握住袖间的匕首。此时若是佩戴佩刀太张扬,所以都是藏在袖间的匕首。 陈蕴拢眉,对方伸手,缓缓撩起斗笠的一角,涟卿愣住,“卓逸?” 卓逸看了陈蕴一眼,又看向涟卿,“跟我来。” 陈蕴也诧异看向涟卿,涟卿点头。 城门外商旅往来诸多,早前陈蕴和涟卿抵达淮阳城外就是同商旅一道,眼下,这里也是一处商队,涟卿跟着卓逸上了马车,陈蕴守在马车外。 “你怎么在这里?”涟卿问起。 卓逸摘下斗笠,“我正想问你……” 涟卿微颚。 卓逸声音清冷,“我那天在城门外看到你了。” 涟卿想起她和陈蕴、陈影刚回淮阳城的那一日,她是在商队的马车里,当时卓逸带着人骑马往城门口去,在临到城门口的时候,往城外的方向回望了一眼,她当时也觉得卓逸是不是看到她了,但离得那么远…… “什么时候回来的?”卓逸问起。 “前不久。”涟卿低声,“你怎么会在这……” 涟卿话音未落,忽然听到城中一阵爆破声。 涟卿和卓逸都僵住。 陈蕴撩起帘栊,“四小姐小心。” 陈蕴不敢走远去看,而且因为刚才的爆破声,导致城外一阵慌乱,到处都是拥挤的人群,陈蕴伸手握住缰绳,防止马匹因为受惊而乱动颠簸。而卓逸也撩起帘栊的缝隙,看向外面,马车外,因为刚才的爆破声,已经有不少骚动,卓逸目光瞥向一侧乔装打扮的侍卫,侍卫会意上前。 原本就是多事之秋,方才的爆破声后,涟卿只觉得一颗心悬而不落,整个人也都僵住。 “别慌。”卓逸说完,又觉得自己这句有些多余。 同旁人相比,她已经算不慌了。 至少,眼下还冷静坐在这里,虽然没出声,但也没旁的慌乱之色。 很快,侍卫折回,陈蕴也看向侍卫处,侍卫的声音压低,但语气中也有惊讶和慌张在,“听说是淮阳郡王府附近,不知道是不是淮阳郡王府……” 话音未落,卓逸心头一紧,而身侧,原本还坐得住的涟卿忽然抖了抖,然后撩起帘栊就下了马车。 “涟卿!”卓逸不敢高声。 但人已经下了马车,卓逸跟上。 “四……”陈蕴撵上,低声道,“四小姐!” “是王府附近!这个时候王府附近怎么会有爆破声!”涟卿声音中都在瑟瑟发抖。 陈蕴也愣住,王府附近?!! 是,虽然王妃说不要让四小姐再回去,但如果这个时候是淮阳郡王府附近的爆破声,又是这个时候!! 陈蕴脸色也忽然一白。 等卓逸也下了马车,身侧的侍卫也跟着上前,不知道城门处,谁喊了声,“淮阳郡王府失火了!大火了!” 周遭纷纷传开,淮阳郡王府大火! 涟卿脸色一白,什么也不顾得往城门处跑去。 周围都是人,人挤人,有要入城的,有要出城的,守城的士兵也根本拦不住。涟卿和陈蕴,包括卓逸很快被人群冲开,涟卿唇色灰白,脑海里只有陈蕴告诉她娘亲的话,还有刚才侍卫口中那声,爆破声是淮阳郡王府附近,最重要的,是刚才那声淮阳郡王府失火,大火! 涟卿不顾一切往城门口去,脑海里嗡嗡一片煞白,就似什么都听不见,也什么都没想,除了回家。 家里还有爹娘,大哥,还有旁的人…… 涟卿明明没有哭,但眼泪止不住得往下落,似是根本没经过脑海中的意识,就这样不自觉地往下落。 陈蕴想唤她,但是根本不好开口。 眼见被人群越挤越远,陈蕴只能想办法挣脱周围的人群,“四小姐!” 卓逸这处原本离得更远,但在人群的拥挤下反而离得更近,“涟……” 卓逸伸手够到她的时候,见她转头,眼前都因为眼泪模糊成一片,呆呆看他,卓逸原本想说的话,莫名在这一刻咽回喉间,沉声道,“跟我来!” 陈蕴见卓逸牵着涟卿往人群中挤过去,离城门口越来越近,然后是入了城门,往城中跑去。 “四小姐!”陈蕴再唤一声,但声音也被周围人群中的喧嚣声音所淹没,陈蕴在人群的漩涡中挣扎往前。 …… 因为方才的爆破声,不少人潮都是涌向淮阳郡王府的,临近淮阳郡王府的时候,也确实见到附近火光冲天,还有不少救火的人。 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中,看热闹的也好,着急的也好,救火的也好,到处都是一片混乱! “爹!娘!”涟卿脚下踉跄。看着火光冲天的淮阳郡王府,涟卿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一般。 卓逸也愣住,从未,从未见过这样的熊熊大火,大火外是扑救的人,也有想往淮阳郡王府中冲的人,都被驻守的士兵来了下来。 而没有人会真正往里面冲进去。 周围都是感叹声,喧嚣声,呼喊声,但整个府中却似悄然没有多少动静,甚至连府中是不是在扑救,到底什么情况都不知晓。 而看呆的涟卿再顾不了旁的,卓逸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涟卿就冲进了府中,而驻守的士兵也根本没有来得及留意角落处冲进去的人! “回来!”有驻军大喊,但并无意义。 卓逸只能跟着涟卿冲了进去,既而是刚刚赶到,看到火光冲天的淮阳郡王府,同时也难以置信的陈蕴。 火势太大,刚刚冲入的陈蕴找不到方才冲进去的涟卿和卓逸。 “四小姐!”陈蕴大喊。 到处都是落下来的着火的木板,甚至是砖瓦,陈蕴终于见到涟卿的身影,一直同卓逸在一处,但陈蕴再上前,大火猛然扑来,烧伤了他左臂。 涟卿脑海中都是“嗡嗡”的轰鸣声,顾不了旁的。 在到处都是火海的淮阳郡王府里,周遭浓烟滚滚,呛人的烟雾近乎让人寸步难行,还要小心随处落下的火堆和木板,卓逸不敢大意。 涟卿一面哭着,一面呛得咳嗽,是卓逸用手帕打湿了水递给她捂住口鼻前行。 涟卿接过,两人已经往大火更深的地方去。 之前光顾着慌乱,还有应对随处落下的火星,到眼下越往大火中去,才越发现蹊跷之处,周围已经大火冲天,但地上都是倒地的下人,侍卫,即便在熊熊大火中,都没有醒的迹象。 这些人里,涟卿大都不认识。 她离开淮阳郡王府一年时间,但这一年时间内,淮阳郡王府对外都是没有任何异象和征兆的,这些人是她离开之后,府中才新入的下人? 她太多都不认识,也叫不出名字,偶尔一两个认识的,也都在昏迷不醒中。 “刘叔……”涟卿看到其中一人,那是替府中整理花苑的花匠刘叔,但刘叔就倒在地上,她唤也好,甚至蹲下去推他也好,刘叔都一点反应都没有。 涟卿心头骇然,满眼望去,好多这样的人都躺在地上,涟卿心头一惊,下意识伸手去摸对方的鼻尖——有气息! 那就是还活着,但是昏迷不醒。 难道,是中了迷药? 涟卿皱眉,周围大火烧成这幅模样,到处都是浓烟滚滚,但是她怎么叫刘叔都一点反应没有,那迷药的份量不轻! “涟卿,这里!”卓逸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涟卿这才回神,起身,继续用沾湿的手帕捂着嘴角往卓逸身边去。 见卓逸也蹲在一侧,然后目光看向她,涟卿上前,等看清卓逸身侧倒下的人时,整个人愣住,阿芜? 是阿芜…… “阿芜!阿芜!”阿芜是她的贴身侍女,从小,从小都是阿芜陪在她身边,她去到何处,阿芜都会跟着! 那年年关的时候,阿芜闹肚子,所以才没有跟着她一道去寺庙,留在家中。 就是那年去寺中的时候,家中出了事,二哥带着她到处逃窜,也是那个时候开始,她同阿芜分开,再没见到过! “是阿芜!是阿芜!”涟卿口中分不清是激动还是伤怀,还是因为叫不醒阿芜的慌张。 卓逸和卓妍一直住在他们家附近,小时候起就经常来家中走动,所以卓逸认得阿芜,刚才才会唤她来。 涟卿激动,但怎么都叫不醒,阿芜! 卓逸伸手,对方是迷迷糊糊还有气息在,但涟卿叫不醒,也着急,可卓逸更冷静些,眼看着火势蔓延过来,如果再叫不醒就会被烧死。 不仅阿芜,还有她和涟卿。 “涟卿,火势太大了。”卓逸提醒。 “阿芜!起来!阿芜!快起来!”她着急,她想伸手拽她,但失去意识的人想要拽走很难,涟卿不得不扔掉手中手帕,去拽她。 卓逸看着她,想伸手帮她,但是知道,根本不可能带着人再走出去,卓逸低声,“涟卿……” “卓逸,快帮我,我搬不动阿芜,我搬不动她!”阿芜就似压垮她的那个稻草一般,涟卿双目含泪,但是扯不动,也拽不动。 卓逸握住她手腕,低沉的声音道,“涟卿,火势太大了,走!” 她慌乱摇头,“不行,我还找不到我阿爹,阿娘,还有哥哥。” 卓逸微怔。 她其实都清楚,不仅阿芜,还有旁人……” 冠盖曜容华 第218节 她喉间都是哭声,但周围浓烟太大,她刚哭了几声,又吸进了一口烟气,呛得闯不过气来。 卓逸只能拉着她的手起身,“涟卿,必须走了,这里要塌了!” 就算是淮阳郡王府,也经不住这样的大火! 大火之下,这里很难不坍塌。 涟卿开口,还想要说什么,屋顶却忽然塌了,径直砸了下来,若不是卓逸拉开她,她可能已经葬身在长着火翼一般的木梁下。 卓逸没有旁的办法,径直背起她。 她也咳得近乎喘不过气来,但在被卓逸背出去的瞬间,她看到远处倒在空地中的阿娘。 “阿娘!娘!”她拼命挣扎想下来,但火势越来越大,方才的那处木梁断落之后,更多的屋顶和木梁断落下来。 “我娘,我娘在那里!”她指尖剜紧掌心。 卓逸背着她已然吃力,但听到她的话,还是震惊回头! 陶姨! 他昨日才见过陶姨!! 只是转头时,眼看着大火忽得窜出几人高,卓逸险些被烧伤。 大火中,涟卿哭得撕心裂肺,“娘!” 卓逸也明显迟疑,是想该去救,还是走?要去救,恐怕三人都要葬身火海,但下意识里,人其实已经上前了。 但眼前木板混着砖瓦一道落下来,卓逸不得不停下。 就在此时,陈蕴撵上,“四小姐!” “陈蕴?”涟卿哭得眼前朦胧,“我娘!我娘在那里!是我娘!” 陈蕴和他们进入王府的时间相差了一段时间,到处都是大火,眼下见到陈蕴的时候也浑身是伤,但陈蕴顾不得旁的,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真见到是淮阳郡王妃,他昨日才见过! 大火包围中,那块屋顶随时都可能坍塌,那屋檐下的人必死无疑! 陈蕴一惊,连忙朝她这侧道,“我去救夫人,世子,你先带四小姐走!这里撑不了太久。” 话音刚落,卓逸来来不及叮嘱一声,陈蕴就已经转身冲入身后的火海当中。 “陈蕴……”她呛得说不出话来。 卓逸也高声,“陈蕴!” 陈蕴的声音从火海中传来,“快走!这里要榻了!” 已经冲进火海中,陈蕴的话更有说服力,卓逸知晓不能再拖了,卓逸咬牙,“涟卿,抱紧我。” 涟卿抱紧他颈间,卓逸背着她朝苑外冲去,她更回头看向陈蕴处。 虽然远,又隔着漫天的烟雾和火光,但因为紧张,所以她仍然看得清大火中陈蕴一直往前,踹开火堆,往娘亲身边去。 涟卿眼中眼泪止不住! 即便烟也熏得她快睁不开眼,但看到陈蕴到母亲身边,扶起母亲背在背上,又披了一层厚毯就往外冲的时候,她喉间哽咽说不出话来,“陈蕴……” 正好卓逸背着她冲出了这处最危险的苑中,慌乱里,卓逸得以暂时喘了口气,也如同从火龙翻滚的火场中勉强捡回了一条性命! 但等两人转身,都看向身后,想看看陈蕴是否跟上来的时候,只听“轰”的一声,也见方才身后整个苑中的建筑都在火海中轰然倒塌! 卓逸和涟卿都僵住! 这种僵住,就似天榻一般! “娘!陈蕴!”涟卿双目通红,发疯般往回冲。 卓逸死死抱住她,“涟卿,不能去!” “娘!陈蕴!”涟卿不管他,拼命挣扎着,卓逸从没见过涟卿这幅模样,但火海之下,涟卿拥紧全身力气挣脱他,卓逸吃痛,但咬牙,就这样,他死死抱住她,不让她上前,眼底猩红,低沉隐忍的声音道,“涟卿!” “娘!”涟卿也终于停止挣扎,但整个人就似灵魂被掏空一般,除了哭,什么话都不说,也什么都说不出。 卓逸看向眼前的熊熊大火,知晓有数不清的东西压在涟卿心底,如剜心蚀骨…… * 到随州是三日之后。 涟卿醒来的时候,坐在窗边,看着窗外四月,繁花似锦,好似另一处天地。 屋门咯吱一声推开,卓逸入内,轻声道,“醒了?” 涟卿看了看他,低声问道,“我睡了多久?” “三日。”卓逸沉声,“哭了三日,然后睡了三日,眼下在随州。” 随州…… 涟卿自然知晓随州,随州西秦国土的中央,无论下一步要去哪里,随州都是中心,交通四通八达,而且,这里有大批的驻军,就算有人要掀起波澜,在随州都不是容易事。 “陈蕴呢?”她垂眸问起。 早前的一幕,还如刀疤一样刻在心上,整个苑中的建筑都在火海中轰然倒塌的模样,让她夜不能寐。 所以她哭了三日,三日都没合眼。 到后来是没力气了,什么时候哭晕的不知道,醒来就在这里…… 只是涟卿问完良久,卓逸都没有应声。 涟卿心底倏然一空,缓缓转眸看向他,他才看着她开口,“火势太大了,认不出了……” 这一句火势太大,认不出,好似再次将涟卿拽回梦魇当中。 涟卿也不说话了。 卓逸也低头,沉声道,“都认不出了,所有人……” 沉默许久的涟卿,又开始低头哭泣。 “涟卿。”卓逸唤了一声。 但涟卿的哭声停不下来,一直哭,一直哭,哭到伸手去擦眼泪,也止不住,哭到想停下了,也根本停不下来,好似不知道该怎么办。 卓逸心底仿佛钝器划过。 卓逸看了看她,眸间神色渐渐敛去,低下头,安静在一旁陪着她,没有再出声。 …… 又是一连两日,涟卿整个人不说话,也不出声,一个人闷在屋中。 第三日黄昏上,卓逸去楼下端了吃食给她,她才像是平静下来。 “多谢了,卓逸,我正好饿了。”涟卿拿起筷子,也真像她说的那样,饿了很久,开始不停吃东西。 卓逸看着她,有些话想说,又咽回喉间。 “那天,怎么会在淮阳城外遇到你?”涟卿是饿了,一面吃着东西,一面问,“你怎么会忽然来淮阳城的?” 她是因为要回家。 但卓逸,他外祖母早就过世了,没理由再来这里。 卓逸看了看她,在想要怎么回答。 老爷子警告他,不要参合淮阳郡王府的事,但是他听说涟卿回西秦了,他怕她出事,所以即便爷爷告诫过他,他还是来了…… 但他不想告诉她,她问起,他淡声道,“路过。” 涟卿直接,“我不信。” 卓逸愣住。 涟卿继续一面吃东西,一面道,“你一直不擅长撒谎,卓逸,你是特意来的。” 卓逸:“……” 卓逸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但他说不出口,他是因为她的缘故。 “说吧,你说什么我都能接受。”涟卿继续低头吃东西,她不傻,如果卓逸是专程来的,一定知道什么,但是怕她知晓,不敢告诉她,涟卿继续道,“不用瞒我,我有心理准备。” 卓逸顿了顿,如实道,“听说你回西秦了,西秦国中暗潮涌动,我怕你有危险,但老爷子不让我参合淮阳郡王府的事,我只能私下来……” 涟卿握住筷子的指尖微滞,继续道,“那你还来?” 卓逸不由皱了皱眉头。 从小时候起,他就认识涟卿,很熟悉,也清楚她的语气和神色,方才那一声…… 卓逸拢眉,没有回答。 涟卿也没有看他,而是继续低头吃着东西。 “你打算怎么办?”卓逸问起。 他带她来随州,无论去京中,回淮阳,或者是离开西秦都是折中处。 才出了这样的事,他没办法替她做选择。 从小到大,涟卿都是极有主见的一个人,这种主见,是拿定了主意就不会被旁人左右的那种…… 卓逸问完,涟卿也正好吃完点心,放下碗筷,轻声道,“我这两天一直在想这件事,有很多想明白了,也有很多没想明白,但还有更多的,明不明白都不重要了……” 卓逸眉头拢得更深。 “卓逸,我想请你帮我个忙。”涟卿看他。 卓逸沉声,“你想做什么?” 涟卿伸手端起一侧的茶盅,轻轻放在唇边,吹了吹,轻声道,“淮阳郡王府,谁都不能白死。” 卓逸愣住,似是有些意外,也有些难以置信得看向她。 涟卿没有看他,轻抿了一口杯中的茶水,喉间轻轻咽了咽,然后,缓缓握在掌心之中,眸间盯着茶杯水面上的波纹,继续没有语气道,“娘让我离开西秦,不想让我继续留在西秦这段风波里,但却没想到,我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她……谁都知道,淮阳郡王府偏安一隅,与世无争,但偏偏有人,要将我们一家逼上绝路。既然都想要我们一家的命,我偏偏不要如他们的意,既然想拉我进西秦这趟浑水,那我就不走了。淮阳郡王府的血债总要有人血偿,无论背后的人是谁,也无论背后有多少人,既然走不了,就不走了……” 卓逸诧异看她。 她放下掌心的水杯在桌面上,继续道,“小时候,爹娘带我去寺中,寺中的方丈说我身上有帝王气,爹娘吓得不轻,如今的天子是怎么坐上这个位置的,爹娘很清楚。我见天子的时候,天子特意再三问过我,是不是一定不要东宫的位置,我说是。但眼下不同了,我要这个位置……” 涟卿目光从水杯上慢慢看向卓逸,“我要做东宫,做天子,我不要再看到身边的人流离失所,也不要再看到淮阳郡王府的任何人沦为刀下亡魂,这笔血债,谁欠的,谁要还……一定要还!” 卓逸微讶。 冠盖曜容华 第219节 涟卿继续道,“淮阳郡王府是南边的宗亲,这么多下人,仆从,包括我阿娘在,怎么会这么容被迷昏?府中有人有问题……” 卓逸看她。 她沉声道,“这些都不是巧合,都是有预谋的,淮阳郡王府的人,是好端端让人烧死的,活活烧死的,有人做了局,有人里应外合,有人想要我性命,有人想要我活着……这背后有多方博弈,还有猜忌,我虽然不能窥得全貌,但我心中隐约有数。” 卓逸低沉的声音道,“你想怎么办?” “失忆。”涟卿看他。 他再度皱眉,“什么意思?” “如果我将计就计,说目睹淮阳郡王府的这场大火,但被人灌药失忆,失忆了,就记不起所有的事,旁人怎么试探,我都不可能记起,这样,他们之间就会相互猜忌,也会有各自的考量,这背后的人就会一个接一个出来,只有这样,我才能替淮阳郡王府的所有人讨一个公道。” “你要是真的失忆了,你怎么自保?”卓逸沉声。 她重新握起桌上的茶盏,轻声道,“会有人来找我,我信他……” 涟卿将手中书信递给他,“你替我,把这封书信送出去,他收到书信就明白了。这封书信就算被旁人劫走了,也看不出来任何东西……” “谁?”卓逸认真。 涟卿温声,“敬平王,陈修远。” 卓逸眸间微滞,陈修远,他是燕韩人,他怎么敢来?怎么会来? 涟卿继续看他,“再帮我传消息出去,我是被人灌药失忆的,卓逸,多谢你,千里迢迢从京中来淮阳,但是从今日之后,你不要再参合其中的事情了,老爷子说得对,平远王府,应当置身事外。” 卓逸攥紧掌心,“你就这么相信陈修远?他是燕韩敬平王,燕韩与西秦关系微妙,他敢来吗?能来吗?” “他会来的。”涟卿笃定,“等有一日,你见到陈修远,就都明白了。” 卓逸淡声,“所以,你不直接告诉他实情,是因为万一你自己出事,他还可以全身而退,是吗?” “是。”涟卿并未隐瞒。 卓逸起身,“那好,我等着见他,见他是不是真的会来。” …… 当药碗喝完,手中还残留着方才的药碗的暖意。 药性还未上来,涟卿依旧坐在窗前,看着窗外。 她还是隐瞒了卓逸一条,她失忆,天子才会重新权衡早前和她的谈话,因为她什么都没有了,包括记忆,天子会想维护她,因为她的处境,会让天子想起早前的自己,天子有自己想弥补的遗憾,而这种想要弥补的遗憾,就是她手中最好的武器。 她被人灌药失忆,所有的牛鬼蛇神都会慢慢付出水面。 她被人灌药失忆,天子才会亲自操刀,一点点,从背后将这些见不得光的揪出来。 因为她什么都没有,天子也什么都没有,天子才会想要维护她,成为她手中最锋利的刀。 所谓帝王心术,其实是心中最深的那份执念。 她会天子走完想走的路,她会在西秦这片乌烟瘴气的泥沼里,重新拨云见日。 她只能用天子这把刀…… 胃中的暖意渐渐升起,也伴随着额头的冷汗慢慢渗出。 她躺回床榻间,脑海中的记忆,就似一盏盏走马灯,慢慢得慢慢得,在脑海中一点点抹去。 从陈蕴,陈影,卓逸,卓妍,到儿时起就一起玩闹的二哥,让他们不要打闹的大哥,还有永远站在她这边的爹爹,还有,会在她月事不舒服的时候,陪着她一道说话的娘亲…… 这些,都一点点在心里擦拭而去。 还剩年少时,那道清逸俊朗的身影,在冬日的暖阳里,翩若出尘…… “冠之哥哥……” 冠之。 …… 她额头的冷汗越来越多,整个人都窝在被子里打抖,迷迷糊糊中,似做了一个冗长梦,醒不过来的梦。 梦里浑浑噩噩,又如白驹过隙。 漫长的画卷,一点一滴,如同浮光掠影,又在一个慵懒的午后,她看见那身天青色的衣裳,腰间环佩,掩不住一身清贵高然。 他的声音莫名让她熟悉,她转眸看他时,他也正好抬眸看她。她似是从未见过这么精致的五官,面容犹若镌刻,他看向她的时候,眸间仿佛藏了万千荣华,让周遭黯然失色…… 她一定见过他。 在所有她见过的人里,他一定是最特殊的那个。 特殊到,她明明记不得,却仍然想靠近。 ——它叫什么名字? ——没想好。 ——好名字……殿下的猫好像同我投缘。 ——应当是吧,它好像喜欢太傅。 是啊,她也好像喜欢他,喜欢了很久,很久…… 第144章 腊月 涟卿已经许久没有在夜里醒过了,今日何妈值夜,天子睡前喝了些莲子羹,应当是歇下了,一般睡会到晨间早朝时候。 何妈听到动静,撩起帘栊入了内殿,果真见涟卿披着衣裳,坐在龙塌上。原本睡在她枕头一侧的没想好,眼下也醒了,被她抱在怀中,呆呆看着,一面伸手抚了抚它的头,一面似是在想着什么,神色中略带倦色。 何妈轻声上前,“陛下?” 涟卿转眸看向她,也轻声应道,“何妈。” 何妈见她一幅刚醒的模样,但又似没全然醒,再加上这个时辰便坐起来,何妈心中担心,“陛下,可是又做噩梦了?” 何妈早前是听陈修远说起过,天子在东宫的时候时常梦魇,一醒就睡不着,精神也不怎么好,所以当时何妈来东宫的时候,也知晓哪些方面要多留心,只是从何妈到东宫起,却很少见她有在夜里惊醒的时候,也一直睡得很好。 眼下,见天子这幅模样,何妈自然而然想起了早前,陈修远叮嘱的事宜,心想她是不是梦魇了。 这几日前朝的事情积压,因着马上就是年关,朝中这些琐事都要在腊月二十七日休沐前处置妥善,所以天子这几日一直操劳,夜里也忙到很晚,今日夜里又是熬夜,有些饿了,所以喝了她做的莲子羹才躺下入睡。 在照顾天子这件事情上,何妈尽心尽力。 从主上离京,到眼下转眼岁暮天寒,越是临近年关,何妈知晓天子是想念主上了。 听何妈问起,涟卿又伸手抚了抚怀中的‘没想好’,‘没想好’一幅我没睡醒,但是你摸可以的模样,舒服得趴在她怀里,她轻声同何妈应道,“没事,就是一个很长的梦,但不算噩梦……” 涟卿的语气中也确实带着倦意,也确实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到眼下还有些没彻底回神的模样。 “那,老奴给陛下取些茶水来?”何妈照顾她有些时候了,知晓她夜里很少这么忽然醒,但醒了,又坐了这么久,怕是很难再睡着,眼下说渴了,是要饮茶提神,不是要饮水解渴。 “好。”涟卿轻声。 何妈转身出了殿中。 涟卿收起眸间倦色,但脑海里充斥着满满当当的回忆,也确实没有什么困意。 涟卿又看了看‘没想好’,然后放它在枕头一侧,撑手从龙塌上起身,俯身穿屡。 ‘没想好’看了看她,然后继续蜷成一个团子,在枕头边慵懒打着盹儿。临近年末,但殿中烧着地龙,暖暖的,很舒服,‘没想好’又挪了挪,将脑袋埋在毛茸茸中。 寅时未至,夜色寂静,‘没想好’也打盹儿去了,殿中只有夜灯呲呲作响的声音。 等何妈端了茶水折回,内殿中已经不见天子人影,但后殿中依稀有水声传来,何妈知晓天子沐浴去了。 眼下还不到寅时,离早朝还有些时候,何妈轻叹了一声,在案几上放下茶杯,又折回去取暖壶。 等出了殿中,呵气成雾,苑中满满缀着的都是白雪,在枝头涔涔挂着,才知晓昨晚下了一整晚的大雪。 临近年关了,瑞雪兆丰年。何妈看了看,心中祈祷,主上这处也要平安啊。 天子想主上了。 年关之后不久,主上也该回来了吧…… * 后殿之中,水汽袅袅,涟卿在浴池中沐浴,温热的水温渐渐洗去了身上的疲惫之意。 身侧,青鸾舀水替她冲背,云雀取了稍后要穿的浴袍来。 等云雀取了衣裳入了后殿,涟卿轻声道,“都出去吧,朕自己呆会儿。” 青鸾和云雀福了福身,相继退出了后殿,后殿中没有旁人伺候了,两人不敢走远,都在后殿外候着,能听到后殿中的水声,但没有再入内。 青鸾和云雀离开后,涟卿仰首靠在浴池边缘上,目光空望着屋顶处,羽睫上连着雾气,脸上也是湿漉漉的水汽,但在冬日里也不冷。 浴池一侧燃着熏香,舒缓心情,也放松着情绪。 涟卿想起刚才的一场梦,准确的说,应当不是一场梦,而是她想起了早前的事情,在很短的时间内,所有的记忆充斥在脑海之中,满满当当,浑浑噩噩,都是她丢掉的时间,只是换了另一种方式回来…… 爹,娘,大火漫天的淮阳郡王府,还有她捧在怀中那杯带着暖意的药。这些,就似一道分界线,彻底将她的人生划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轨迹。 她也想起,她出现在天子跟前的时候,一脸茫然。 无论天子关切得问起她什么,她都摇头,是真的摇头,因为,都记不得了,包括天子…… 当时天子眼中有失望,有试探,但更多的是心疼。 天子病重中,那日却同她说了许久的话,她都听着,有些懵,记不住太多,但印象最深刻的,是那句“姑母在”。 涟卿慢慢阖眸。 ——姑母在。 但如今,姑母也不在了…… 后殿中灯火昏暗,清澈的水声里,涟卿慢慢沉入水中,让思绪在温水中放空,留白,屏住呼吸,什么都不去想,也什么都不去猜测,让脑海中只剩静谧的水声。 许久之后,才又慢慢浮出水面,接连喘了几口气在,而后伸手,取了浴袍起身,将一场冗长而沉重的梦境抛在脑后。 眼前,才是现实…… * 金殿上,百官手持笏板,躬身向着殿上山呼万岁,柯度唤了声起。 今日柯度当值,早朝上的所有事宜皆有柯度在照看。 冠盖曜容华 第220节 这月余以来,前朝之事,大监都在一点点教着柯度,柯度也慢慢有了准则。早前的时候,他在早朝上,还需大监在殿中角落处陪同,眼下,已经不需要大监在照看,自己就可以应对。 时间一日日过去,已经渐渐熟悉了早朝的除了柯度,还有涟卿。 “陛下,微臣有事要奏。” “陛下,年关将至,臣有本请奏。” “陛下……” 涟卿一身龙袍,端坐在殿上的龙椅处,从早前百官请奏,涟卿诸事皆看向魏相和岑远,也到眼下,凡事皆能安静泰然听着。 从天子临朝起,在朝臣心中的,天子临政就不如早前先帝临政时的慌乱和尴尬,而是凡事有条不紊,也能在魏相和太傅的帮衬下应对,看不出有新近临朝的稚嫩与局促在。在天子手中,早朝也渐渐恢复了先帝病重前的模样,诸事都能在早朝上有初步定夺,也让朝臣心中慢慢恢复了底气,尤其是在先帝生辰宴之后,天子是将这个位置坐稳当了。 眼下虽然太傅因为家中之事暂时离京,但还有魏相在京中辅政,天子应对朝中之事,游刃有余。 自八月以来,天子权力平稳过度;粮仓改革和春调之事都在有条不紊进行;再加上之前在朝中搅弄风云的几大世家除名,余党陆续清除,充盈了国库,也腾出了朝中不少位置,近来户部和吏部都忙得不可开交,就盼着年关前能告一段落。 腊月二十四,离休沐还有三日,前朝和宫中都陆续有了喜庆氛围。 贺之同与徐老大人一处,一道往中宫门处,柯度快步撵上,“贺大人留步。” 听到柯度的声音,贺之同和徐老大人都停下。 “徐老大人,贺大人。”柯度拱手。 徐老大人颔首。 柯度这才看向贺之同,“贺大人,陛下有事同贺大人商议,请贺大人移步瑞和殿。” 贺之同头疼,但徐老大人还在,徐老大人笑道,“去吧。” “是。”贺之同只能硬着头皮同柯度一道往瑞和殿去。 徐老大人又垂眸笑了笑,看着贺之同与柯度一道的背影,心中感叹,一朝天子一朝臣,无论是贺之同也好,还有早前的郭白彻,冯宇西,赵逐亮,甚至商姚君,褚石晓,郭维也好,天子已经在慢慢拉拢自己的心腹朝臣。西秦经过这些年的内乱,终于要慢慢走向一个没有世家把持,天子可以放手一搏,大胆任用新人改革的新开始。 是好事,也一定会历经波折。 但天子与先帝不同。 先帝经过了十余年才真正从世家手中拿回权力,但天子,眼下已经君临天下,又有魏相和太傅辅佐,也懂从现在开始培养心腹势力。即便要走的路还很长,但是好的开始。 徐老大人笑了笑,双手覆在身后,缓缓往中宫门处去。 “徐老大人。” “徐老大人。” 不断有人问候,徐老大人颔首应好。 “老徐。”魏相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魏相。”徐老大人笑着看向他。 魏相也面露笑意,“什么事情让徐老大人这么高兴?” 徐老大人笑道,“无他,唯朝中之事,键入正轨,魏相功不可没。” 魏相也伸手捋了捋胡须,继续笑道,“是陛下聪慧。” “年关了,魏相有什么打算?”徐老大人问起。 “一年又一年,还是希望,尽早寻到合适的人选,这朝中缺人哪。”魏相感叹。 徐老大人“啧啧”两声,“三句话不到,又给老夫施压。” 徐老大人执掌吏部,魏相这是旁敲侧点。 魏相也跟着笑起来。 昨晚一宿大雪,白雪皑皑,银装素裹,是瑞雪兆丰年了。 * 瑞和殿中,气氛就明显没这么‘愉快’了。 贺之同在殿中,看着涟卿一面低头翻阅奏折,一面慢悠悠道,“之前关于暗卫组建的折子,朕看过了,挺好。” 挺,挺好? 贺之同是真的捉摸不透天子口中的挺好是什么意思。 贺之同早前就怕她,在东宫的时候就猜不到她脑子里在想着什么,登基之后更是。 听到她口中这声挺好,贺之同头皮发麻。 果真,涟卿慢慢抬眸看他,眸间有笑意在,贺之同背后一股寒意涌起,顿时又有不好预感涌上心头。 这事儿还没完…… 也果然,涟卿继续慢悠悠开口,“贺爱卿,上前。” 贺之同想死的心都有了。 “再过来些。”涟卿看他。 贺之同脚下就像带了千斤镣铐一般,不说走,就是挪都挪不动,涟卿看了他一眼,放下手中刚批完的折子,继续道,“再过来些。” 贺之同嘴角抽了抽,“不能再近了,君,君臣有别……” 他是实在找不到形容词了。 “哦。”涟卿淡声应了应,而后又道,“但是,要谈暗卫的事,说这么大声,是不是不好?” 是贺之同整个人都不好,终于,挪到了天子的书案前,贺之同整个人都不自在了起来,涟卿从一侧翻出他早前关于组建暗卫的折子,打开再次看了看,然后递给贺之同,“你先看看。” 贺之同接过,眸间掠过一丝诧异,也不由多看了天子一眼,这封奏折是他上的,但上面圈圈点点都是天子的标注,详尽到了细枝末节处,是真的逐字逐句看过,才能批注成这幅模样。 贺之同看她。 涟卿轻声道,“你认真了,朕也认真了,所以,这事儿得认真了办。” 贺之同嘴角再次抽了抽,“陛下,想怎么办?” 涟卿双手环臂,凑近了些,“你不是已经写得挺详细了吗?朕也批注得详细了。” 贺之同:“……” 涟卿继续道,“就按照你写的,朕批注的办。” 贺之同轻叹,“那,那谁来办啊?” 涟卿古怪看他,“当然是你啊~” “我?”贺之同惊呆,然后很快调整情绪,“微臣是吏部的人,吏部是文官,陛下让微臣去户部,工部,就是刑部也行,但这暗卫真不适合文官来组建,陛下还是另请高明的好。” 贺之同就差擦汗了。 涟卿也不急,仍旧平静道,“可是,你同朕说的,你不是都在吏部划水吗?” 贺之同语塞:“……” 这句话的确是他当时同天子说的,但那时,天子还是东宫,想让他替她办事,他只能推诿,但谁想到天子今日会用这句话来怼他。 贺之同一口气只能咽回肚子里,接什么都不对。 但早前天子让他呈暗卫组建折子的时候,他就应当想到的,但他明摆着就是在朝中混日子的角色,天子干嘛非得用他? 一面是贺之同欲哭无泪的表情,一面是涟卿托腮看他,“贺之同,贺爱卿,朕真心觉得,你与其在吏部划水,做不擅长的事,不如挑起替朕组建暗卫队伍的职责,你很适合。” 哪里适合…… 涟卿凑近,“哪里都适合?” 贺之同吓一跳,她怎么又猜到他想什么了!! 天子怎么这么恐怖! 涟卿指尖轻叩桌沿,“朕给一个月的时间,正月底,二月初,朕要看到雏形。” “哪能那么快!”贺之同是有经验的人,情急之下,贺之同唠叨,“就算是平日在京中闹市,拉一群街溜子也没那么快!西秦早前是有暗卫,但因为各个世家的利益,早就逼得几代之前将暗卫制度废黜了,眼下陛下就是再想重新组建一支暗卫,是,的确是有迹可循,但真正落到做上,就不单是是折子上一通纸上谈兵那么简单,至少要筛选可信的人吧,还要找不同能力的暗卫吧,他们还要互补吧,最重要的,既然是效忠天子的暗卫,那就要对天子绝对忠心,洗脑,培养,挑选都要时间,还要有机制,能确保这些暗卫效忠天子,且不被旁人左右,这些,一个月时间哪儿够啊?” 贺之同一口气说完,然后忽然意识到不对,糟糕,不应该说那么多的,怎么就那么一时口快,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的? 而更糟糕的是,天子面色微舒,轻声道,“贺爱卿言之有理,而且有理有据,真的是深思熟虑过,朕也确实觉得贺爱卿适合做这件事。” 贺之同:“……” 涟卿继续道,“正月底时间的确太短了,二月中吧。” 贺之同:“!!!” 涟卿收起笑意,恢复了天子气度,“贺之同,朕是告知你一声,不是商议,听明白了?” 贺之同窝火,但寒意也从脚底喘气,不得不道,“臣领旨!” 涟卿脸上遂恢复了笑意,“太好了,交给你去办,朕放心。” 贺之同,!@#¥%……*() …… 瑞和殿外,大监才领了卓妍来,也笑呵呵道,“郡主稍后,陛下在殿中见贺之同贺大人,要晚些。” 卓妍笑盈盈道,“嗯,没事,大监你去忙吧,不用管我,稍后等贺大人这处结束,您再帮我通传一声就是。” 大监笑容可掬,“是,郡主。” 卓妍去了瑞和殿的偏殿,有内侍官入内奉茶。 卓妍道谢,但放下茶盏时,在偏殿中看到熟悉的打盹儿身影。 “没想好~”卓妍上前。 尚在睡梦中的‘没想好’忽然惊醒,一个激灵,见是卓妍,应该想起经常被投喂小鱼干的经历,所以也没有躲开,任凭卓妍抱起,撸它,‘没想好’既没很享受的模样,也没有生无可恋。 涟卿养过猫,所以知道怎么摸它它舒服,‘没想好’很喜欢主人摸它,但卓妍没想过猫,就是很喜欢,但摸得她自己舒服,‘没想好’无聊打着呵欠。 正好听到脚步声,‘没想好’脖子都直了,“嗖”得一声从卓妍怀中窜出去,扑向刚入偏殿的陈壁怀中。 “诶,祖宗!你慢些!”陈壁方才是去寻它最喜欢的肉丝去了。 “哟,郡主。”陈壁见卓妍也在。 卓妍上前,见陈壁放下手中的肉丝碟子,看‘没想好’的模样就好吃得不得了。 “‘没想好’好喜欢。”卓妍在陈壁身旁蹲下来,两人一起看着吃得不亦乐乎的‘没想好’。 冠盖曜容华 第221节 陈壁叹道,“嗯,它是我祖宗,不,我祖宗都没它会惹事儿,没它会挑食。” 陈壁说完,‘没想好’喵了一声,表示严重抗议。可别趁它一个主人不在,一个主人在殿中,就这么抹黑它。 卓妍笑开。 陈壁又道,“年关了,陛下说,要给‘没想好’做件新衣裳,让它也一起过年关。” ‘没想好’顿时耳朵竖起,连肉丝都不吃了,惊慌看向陈壁和卓妍,果真卓妍笑起来,“好呀,我来吧,我觉得给它做条红色的裙子肯定很好看!” ‘没想好’惊呆,口中的肉丝都“啪”的一声掉了出来。 “量量尺寸。”卓妍刚说完,‘没想好’赶紧撒腿跑开,连肉丝都不吃了,直接跳到树上。 卓妍和陈壁出了偏殿,看着树上‘没想好’那幅请你们有多远走多远的模样,又正好,听到殿中贺之同那声鬼哭狼嚎的“哪能那么快!” 不用想,又被天子套路了! 陈壁和卓妍不由笑开。 腊月了,又是一年年关将近了。 第145章 皇陵 “陛下,阳平郡主来了。”贺之同离开后,大监入内通传。阳平郡主是天子的闺中密友,天子失忆的时候,在京中还走得近的就是阳平郡主,大监对卓妍自然亲厚,笑容可掬。 “请。”涟卿才看完折子,见完贺之同正好也累了,刚好卓妍来一道说说话。 大监退出殿中的时候,涟卿听到殿外,卓妍唤没想好的声音。 涟卿不由笑了笑。 卓妍很喜欢没想好,但没想好是猫中的人精,有人搭理的时候,它就离卓妍远远的,没人搭理它的时候,它就去卓妍跟前示好,讨小鱼干吃。卓妍每次都说,你这只没想好是成精了的。 过往每次卓妍这么说起,她都笑,眼下,想起早前的事,又不由想,同念念那只萝卜相比,没想好是很精。 谁让,它也是陈修远的猫。 陈修远都精成这幅模样,没想好不聪明些,哪里陪得上他的猫? 思及此处,涟卿再次低头笑开。 “陛下想什么,这么开心?”卓妍双手背在身后,笑嘻嘻上前,悄声道,“让我猜猜,是不是岑太傅~” 特意拉长的语气,句末又带着微微上扬,还有眉目间的笑意,一幅了然又俏皮的模样。 涟卿笑而不语。 “哦~笑而不语,就是陛下默认了~”卓妍双手托腮,杵在桌案上,笑盈盈道,“太傅家中究竟有什么事啊,这么久都没回来?” 涟卿温声道,“他家中有要事,是要回去一趟的。” 卓妍啧啧几声,接着笑道,“连太傅家中有要事,陛下都知晓,看来,太傅虽然不在京中,但都在陛下掌握之中~” 卓妍特意打趣,涟卿莞尔,稍许,才轻声道,“他没那么快,还早呢……” 陈修远这么沉稳的人,都走得这么急,陈翎亲自的来的书信,那燕韩国中一定不是小事。 光是来回都要数月,还有燕韩国中的事要处置,哪处都不容易。 如今回想起来,那时陈翎离京,陈修远要留在燕韩京中守着朝中,她同陈蕴回西秦,然后音信全无,当时陈修远一定很担心。但担心也摸不清这其中发生了什么事,她很难想象,他来西秦京中见她时,心中的担忧。 而时光斗转,数月也如白驹过隙,她这头刚消停,他又要担心陈翎这处,又是一场夜以继日,长途奔波。 陈修远多是一幅清冷外表,但他关心的人,无论谁有事,都倾力以赴。 即便眼下在燕韩,他应当也挂心她这里。 所幸,她这里暂时还没有太多让他分心的。 这次他让陈壁留下,连陈壁都未带回,是怕出早前的事。 期间曲折,陈修远不知晓,但有过一次,便害怕。 陈壁是他身边最信任和得力的人,急赴燕韩京中这样的事他都没将陈壁带上,是怕她这里出事。 涟卿想起从三全台落石下脱险之后,陈修远守着她,不说话,一直看她的模样。 也想起,她失忆之后,在京中第一次同他单独相处的场景。 陈修远多护短。 这种护短,似温柔臂膀,在不经意处,也在年关时,他背她,她靠在他背上,听到的温和心跳声。 “这样啊……”卓妍在耳边轻叹,“那年关岂不是也见不到太傅了?” 卓妍声音中包含遗憾。 涟卿也笑了笑。 是遗憾,但也不遗憾,因为在年关这段时间,至少在他回西秦前,她还有很多事要做,很多东西要弄清楚…… 两人之间,各自有各自的忙碌,也都不对方的菟丝花。 ——无论我在不在,你都可以自己往前走。不依附于任何人,自己往前走。 ——你就是天子。 在想起了过往发生的事,她才越发理解陈修远口中的这两句。 无论他在不在,她都是天子。 她可以依赖他,但不能依附。 他们才是真正可以并肩的人…… 送走卓妍,陈壁抱了没想好入殿中,“陛下,没想好近来胆子越发大了,都膨胀到敢去惹迷阳殿的狗了。” 迷阳殿是西秦宫中种植奇花异草的地方,数代之前,西秦宫中就有传统,会在迷阳殿中种植花草。 为了防止殿中的花草被宫中的鸟,猫和老鼠之类的破坏,尤其是猫,迷阳殿中会养犬类。 陈壁口中说的,没想好敢去惹迷阳殿的狗,应当是想去迷阳殿蹭猫薄荷了…… 被抓了现行的没想好一脸不高兴得被陈壁抱着,看到涟卿,“喵”得一声,想找主人撒娇。 陈壁已经很熟悉它了,“呵,还想在陛下跟前倒打一耙?人精了吧你!” “喵~”没想好严重抗议。 看着陈壁同没想好一道“斗嘴”,涟卿恍惚想起了在燕韩京中的时候,原来,从那时候起,陈壁同没想好就是这样相处的,并非是到了西秦之后。 看着没想好同陈壁犟嘴的模样,涟卿嘴角微牵。 而一侧,陈壁看向她,明显觉得今日天子同平日不同,陈壁探究,“陛下?” 很早之前,主上同涟恒公子一道来西秦的时候,陈壁就跟着一起,所以陈壁从那个时候起就算认识涟卿,再到后来,涟卿在万州呆得数月,以及再后来,在燕韩一年左右的时间,陈壁对她已经很熟悉了。 陈壁虽然平日里嘻嘻哈哈得多,但他是暗卫首领,极其擅长察言观色,也能觉察周遭细微的不同,譬如,今日的天子就明显不同。 涟卿看了看陈壁,微微垂眸,淡声道,“我想起陈蕴了……” 陈壁整个人僵住。 正好没想好非常不高兴,正胡乱挣扎着,陈壁一个没留神,没想好就双腿一瞪,从他怀中溜走。 陈壁此时的注意力当然不在没想好这里,而是紧张看向天子。 天子记起陈蕴了,那就是,陈蕴的身死,还有之前回西秦一路发生的事,应当都记起了…… 陈壁自然紧张。 “陛下的意思是,早前的事情,陛下都想起了?”陈壁再次确认。 涟卿颔首,轻嗯一声,“我都想起了。” 用的是我,不是朕…… 陈壁喉间轻咽,“四小姐。” 涟卿眸间淡淡氤氲,轻声道,“我都想起了,想起陈蕴,还有陈影,还有所有事……” 陈壁惊讶里又带着迟疑,不知很多事情应不应当追问,也不知道应当庆幸还是…… 陈壁惊愕中,涟卿问起,“你们当初,是怎么知晓陈蕴去过淮阳郡王府的?” 她记得府中都一把火烧光了,卓逸也告诉过她,什么都分不清,那怎么会…… 提及此处,陈壁低声道,“犬牙镖,是陈蕴的犬牙镖,当时掉了一枚在苑中的石凳下,刚好藏在石凳与泥土的缝隙里,派人去探的时候,在缝隙里挖出来的,所以知道陈蕴去过,也知道,恐怕出了事,但再多的消息也都没有了。” 涟卿微微蹙眉,“当时陈蕴曾派了三两人设法送消息给冠之哥哥,没有收到是吗?” 陈壁也拢紧眉头,而后摇头。 涟卿没出声了。 陈壁继续道,“不仅没收到,也根本打听不到旁的消息,整个西秦国中对淮阳郡王府的事情讳莫如深。主上人在西秦,不敢打草惊蛇,引人注意,所以在西秦的每一步,其实都没有头绪,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更一步都不能走错。” 涟卿当然能想到,当时毫无头绪,又焦急的陈修远是怎么在京中一头雾水,却又步步为营,在京中这趟浑水中护她周全的…… 涟卿问起,“他为什么会用岑远的身份?他认识岑远?” 其实涟卿心中一直有疑惑在,但因为记不起早前的事,所以一直没有问起。 但涟卿问起,陈壁当然不会隐瞒,“岑远同主上都是罗逢中罗老大人的学生,按说,主上算是岑远岑公子的师兄。来西秦的路上,收到四小姐的信,主上知晓出事了,四小姐入了东宫,如果没有特殊的身份,恐怕很难接近四小姐,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所以主上铤而走险,用了岑公子的身份。岑公子虽然是罗老大人的学生,但很少在外人面前露面,主上同老大人和岑公子都很熟悉,也熟悉罗府的人,用岑远的身份在京中行走,会获得不少便利,也会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烦,最重要的是,岑远的身份才能接近四小姐,知晓发生了什么事。四小姐去普照寺的时候,主上也在。主上特意放了没想好去见四小姐,但发现四小姐连没想好都不认识,知晓出了事端,然后才确认用岑远这个身份。虽然也有风险,但好过接近不了东宫这处。陛下,主上他,其实煞费苦心,也是在刀尖上行走,一旦身份暴露,后果不堪设想……” 陈壁言罢便不做声了,天子能想起早前的事,应当就清楚来龙去脉,也知晓主上为什么会铤而走险。 “冠之哥哥,当时伤得重吗?从寒山寺回来的时候?”涟卿想起他彻夜从东宫奔袭寒山寺,解了洛远安设下的局,也同她在后山的废弃仓库里呆了一夜,然后赶回京中,回京之后,就在东宫遇刺,他当时一直装作无事,眸间也是笑意,但那时她记不起早前的事,眼下却想得起,如果不是伤得很重,他不会卧床,也不会特意支开她。 涟卿问起,陈壁不好不应,“是有些重,左肩被刺穿了,但主上不让告诉陛下,怕陛下担心……” 涟卿良久沉默。 在燕韩,即便是谭王之乱的时候,他应当都没有遇到这么凶险的时候…… 涟卿喉间哽咽,淡声道,“我知道了,别告诉他,我问起过。” “哦,是。”陈壁拱手。 “什么时辰了?”涟卿问起。 陈壁看了看一侧的日晷,应道,“快午时了。” 冠盖曜容华 第222节 涟卿看了看他,低声道,“启程,去趟皇陵。” 皇陵?陈壁微讶,皇陵是…… 涟卿淡淡垂眸。 ——你是很聪明谨慎,我早前是说太聪明了不是好事,那这次,我收回之前的话,你继续做你的聪明东宫,也不是不可以……既然这么聪明,就应该好好想想,你回京数月,为什么一直风平浪静。 ——你是不记得早前的事了,但我可以告诉你,淮阳郡王府都护不住你,是我在护你,不然你以为你怎么到的京中,你到了京中之后,这么多世家,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你哪来得太平无虞?” ——真以为东宫这么好做?这些背后的蛇鼠蝼蚁,你见过多少?要我说给你听吗?我知道你聪明,既然你聪明,不想做菟丝花。你我可以合作,你会需要我,我也需要你,互取所需,我也会继续护着你,这朝中和京中,只有我能替你扫清障碍。 涟卿缓缓睁眼,洛远安,清楚很多事。 她早前记不得,所以听不出洛远安的弦外之音…… 淮阳郡王府的事,洛远安一定清楚不少。 ——这朝中和京中,只有我能替你扫清障碍。 他说的不是早前那些世家,而是旁人。 见过洛远安就清楚了。 第146章 皇陵2 车轮滚滚往皇陵方向驶去,马车在路面碾起道道扬尘。 随行的禁军骑着高大的骏马,随行的队伍里透着庄严、肃穆,沿路的车辆都暂时清退,驶离了官道,在官道两侧的等候。 天子的车辇驶过。 马车外的人都低头,不敢抬头注视天子的车辇。 而马车中的人,在车窗的帘栊缝隙处悄悄朝外看去。 除却浩浩荡荡的随行禁军队伍,还能看到威严的天子车辇,有内侍官和宫女跟随在车辇两侧。 天子在马车中,因为是冬日,车窗上的帘栊是放下的,只有偶尔颠簸的时候,帘栊会掀起些许缝隙,隐约看到天子身影。 除却一两个角度能看清,其余都是一瞥。 今日是腊月二十四,先帝七月薨逝,天子八月登基,照说,今年天子是不用至皇陵拜祭的,但天子赶在年前至皇陵,是对先帝的敬重和思念。即便天子是做给朝中和国中看的,天子也做到位了。 京中到皇陵要一两个时辰。 晌午出发,眼下,差不多快两个时辰了。 涟卿在马车中也没闲着,继续看着折子。 虽然早前在书中读到过,君王总有看不完的折子,处理不完的朝事,但真正落在自己身上,涟卿才深有体会。 君王是可以将折子都丢给宰相,但这些日日都会送至瑞和殿的折子,是各处呈递至京中,天子跟前的消息和奏请。 少看一则无妨,少看一日无妨。 但一旦停下来,就似逆水行舟,朝中之事,地方之事都不熟悉,就只能被朝中牵着鼻子走。 这样的君王形同摆设。 世家之乱刚过,先帝才将朝中的权力从这些世家手中收回,她没有再交出去的道理。 马车中,除却涟卿翻阅和批注奏折的声音,很安静。 没想好在她怀中懒洋洋躺着,虽然并不知晓主人为什么会带它出门,但大抵只要出门,它心情都很好。 腊月天寒,窝在主人怀中是最暖和的。 没想好老实不动弹。 这趟去皇陵,当日去,当日就回,大监和何妈都留在宫中,柯度和陈壁随行。 马车中,柯度伺候茶水,也替涟卿整理折子。 陈壁坐在马车的角落里,有时透过帘栊的缝隙看向窗外,小心警戒着,有时会看向涟卿。 天子去皇陵,可以高调,也可以低调。这次出动了随行禁军两千余人护送天子至皇陵,已经不算低调了。 同旁人相比,陈壁其实是更熟悉涟卿。 如果只是单纯去见洛远安,天子没必要这么大张旗鼓,私下一辆马车,随行百余个侍卫也可以悄悄到皇陵,但天子这趟这么明目张扬,一定有旁的目的…… 陈壁看向涟卿,还在认真专注得看着折子,手中的御笔朱批不时落在折子上,也会有微微皱眉的时候。 陈壁想起从第一次见四小姐的时候,她在暖亭中看书,主上同涟恒公子总是去打扰四小姐看书,一晃到眼下,差不多六七年了…… 时间过得很快,尤其是,燕韩京中这一场变故,四小姐八月登基,这数月时间过得太快,快到有时候他都忘了四小姐已经是天子;而每当回过神来,其实又知晓,这数月以来四小姐身上发生的变化很大,尤其是主上离开的月余。 四小姐近乎每日都在连轴转着,早朝,瑞和殿,甚至回寝殿后,也很少有在子时前歇下的时候。时间如梭,短短数月,四小姐处理朝中之事已经驾轻就熟,逐渐成为朝臣眼中的合格,且勤勉的君王。 山止川行,风禾尽起。 四小姐早前并不是储君,但她比旁的东宫和天子都更勤勉,努力,所有早前缺失的,她都想办法加倍弥补着。 所以在朝臣眼中,从先帝到天子的过度并没有明显的变动和不适,甚至,早前因为先帝久病接连几年都未曾早朝过,如今天子临朝,朝中反而多了些安定。 只是旁人看到的一分,其实都是天子藏在冰山之下,不曾让人看到的百分,千分,或万分之一。 陈壁想起之前主上说起的——如果涟卿登基,她会是明君,因为同旁的君王相比,她心无杂念。 如同当下,旁人怎么看她并不重要。 她的时间,精力,都用在了自己觉得的刀刃上,心无杂念,也不急不躁。 帝王心性并非是权术,这是王爷过世前时常说起的。 帝王心性,是坚韧不折,任何时候,都知晓自己应当做什么。 在四小姐身边呆的时间越长,见到的越多,越觉得主上说的是对的——兴许,四小姐真的能成为比肩燕韩,南顺,苍月和长风君主的帝王…… 时间会佐证。 但陈壁心里,这样的念头越渐浓烈。 思绪间,马车慢慢缓了下来。 陈壁回过神来,伸手撩起帘栊一角,微微皱了皱眉头,沉声道,“陛下,到皇陵了。” 听到陈壁的话,涟卿也放下手中的御笔朱批。 柯度上前,伸手将车窗的帘栊撩起。 涟卿一眼就能看到马车外的皇陵。 “告诉洛远安一声,朕先去拜祭先帝,稍后去见他。” 洛远安始终是早前上君,她去见他也在情理之中。 先帝过世,洛远安‘自请’替先帝守皇陵。 朝中知晓的都是这个版本。 但不知晓的,是先帝遗诏里多了一条永不回京。洛远安只会,也只能在这处皇陵常伴,了此一生,然后与先帝合穴。 她来见他可以,但他入不了京中…… 涟卿说完,柯度应声去做。 马车停下,帘栊撩起,涟卿下了马车,皇陵中专门值守的官吏迎上,“陛下。” 天子仪驾亲至,早前冷清的皇陵,忽然多了许多身影。 涟卿在官吏的指引下祭拜先帝。 不是大祭,流程并不繁琐,就是在皇陵前祭奠先帝,其实很快,但涟卿在先帝皇陵前跪了很久。 姑母在世的时候,她记不得早前的事。 甚至,对姑母心存戒备。 但一直是姑母护着她。 也生辰宴上,姑母收网将几大世家连根拔起,为她扫清了障碍,也铺平了道路。 但那时,她记不清的事情太多。 如今一一想起,脑海中如同浮光掠影。 ——阿卿,其实朕很喜欢你唤朕姑母……朕没有儿女,你这声姑母,让朕觉得不是孤家寡人。这么多宗亲子弟里,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叫朕姑母的人。 ——朕知道你聪明,知晓自己要什么,也知晓自己要怎么做。不会像旁人一样,没有自己的主见,被推着走一步,就往前走一步,不推了,就原地停下。天子是不容易做,每一件事都要取舍。会得到很多东西,但也会失去很多东西。可于朕而言,失去的比得到的多…… ——回去吧。 涟卿眸间碎莹。 * 祭奠完,涟卿才往守陵的小苑去。 冬日里,白雪皑皑缀在枝头,唯一的绿意也只有松木,苑中点了炭暖,但处处都透着一股萧索落寞。 即便临近年关,皇陵跟前,也要庄严肃穆。 这里更没有半分张灯结彩和年关喜庆,同一年里最普通的一日并无区别…… “陛下,上君在苑中看书。”早前洛远安身边的人,一个都没有了,眼下的老奴是早前的守陵人。 “好。”涟卿淡声。 天子至,禁军站满了整个小苑,也密不透风,洛远安在苑中的暖亭内看书,听到身后的声音,也没有抬头,而是继续低头翻着书册,好像暖亭外的一切都同他没有关系。 涟卿想起了初次见洛远安的时候,就是在宫中的浮云亭。 那时候的洛远安也同眼下一样,坐在暖亭内看书。 “陛下。”柯度询问般看她。 涟卿淡声,“陈壁一道就好了,你们退下吧。” 柯度会意。 小苑并不大,也没有旁人,所有的禁军都在苑中也没有多大意义,柯度示意旁人退开,自己也侯在苑门口,没有上前。 冠盖曜容华 第223节 陈壁也只跟着涟卿行至暖亭处。 涟卿看了眼他,陈壁会意,在暖亭外驻足,环臂持剑守在暖亭外。 身后的脚步声临近,洛远安指尖才微微顿了顿,就算涟卿在他多面落座,他也没抬头,只是漫不经心道,“陛下竟然单独来见我,怎么,太傅放心?” 洛远安说完,原本也没在意,但忽然听到对面一声猫叫声,洛远安下意识抬头,才见一身藕荷色锦袍的涟卿,怀中抱着她的猫,数月未见,比早前出落得更令人动容。 但他眼下已经不会再有动容…… 涟卿才想起,他一直在皇陵一侧的小苑中守陵,山中岁月已然同外界割裂,甚至不知道岑远已经离京。 这样感触,不禁让人有些恍惚。 涟卿抱紧没想好,脸色尽量平淡,“上君还习惯吗?” 洛远安放下书册,淡声道,“习惯,难得有这样安静的地方可以看书,别处也求不来。” 洛远安说完,端起茶盏,好似真的不在意眼前坐的人是谁。 涟卿没有应声。 等洛远安放下茶盏,才问道,“陛下有事寻我?” 他知道,涟卿厌恶他。 如果不是因为有一定要见他的事,涟卿一定不会来这里。 “说吧。”洛远安看她,“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淮阳郡王府大火,还有大理寺的事。” 尽管涟卿语气中的淡定让他错愕,但洛远安眉间反而微舒,“你怎么知道我知晓?” 涟卿抱紧没想好,平静道,“我记得我回京的第一日,上君同我说,回来就好……” 洛远安微微顿了顿,轻嗤道,“回来就好,有什么不对吗?” 涟卿继续看他,“前一次离京的时候,上君问我的最后一句是,这么不想做储君?我没有应声,然后上君笑了,说去吧。” 洛远安微微拢眉,“你想起以前的事了?” 涟卿没有隐瞒,“是。” 第147章 宗亲贵女 洛远安沉默片刻。 稍许,才又端起茶盏,淡声问了句,“那你先告诉我,你的药是谁灌的,我就告诉你淮阳郡王府大火,和大理寺两件事里,我所知晓的。” 洛远安垂眸,轻抿茶盏,就听肚面沉声道,“我自己。” 瞬间,洛远安端起茶盏的指尖顿住。 眸间也似滞住一般,良久,才放下茶盏,轻嗤道,“涟卿,我到底还是小看你了……你就这么不怕吗?” 洛远安探究看她,好似在看早前没有看清的一层。 “淮阳郡王府都被一把大火烧了,我还有什么好怕的?”涟卿淡声,“你问的,我说了,是不是也该告诉我你知道的了?” 洛远安笑了笑,“好,想从哪里听起?” “那年离京,姑母和上君让大哥单独入宫,也见了魏相几人,而后,我和大哥,二哥从京中回家,爹娘就已经不在家中,年关都未回,我想知道,那段时间,京中发生了什么,我爹娘是不是去了京中?”涟卿抱紧没想好,所以看向洛远安的时候,才能尽量平静。 洛远安指尖轻叩桌沿,忽然沉声,“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涟卿看他,没有应声。 洛远安轻笑,“好,那我从头和你说起,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涟卿拢眉。 洛远安笑意更浓,“怎么,陛下怕我在这里还能掀起波澜?那好,陛下也可以选择不听,有些事情,其实听未必比不听好,这是提醒,也是忠告。” 涟卿缄声。 洛远安笑了笑,“安伯,斟茶。” 早前换作安伯的老人上前,拎着水壶,陈壁环臂,臂间环着佩剑,目光落在安伯的动作上,确认没有旁的异常才没有上前。 安伯也给涟卿斟了茶,涟卿没有伸手。 “什么条件?”涟卿低头,摸了摸没想好的头,没想好“喵”了一声,也转头看她。 洛远安又饮了一口茶,而后才道,“我要见洛程和洛渺一面,只要陛下答应,我就把知道的都告诉陛下,没有隐瞒。陛下不用着急答复我,慢慢想,我人就在这里,陛下什么时候想知晓了,随时可以来找我。” 涟卿再度看他。 洛远安一手放下茶盏,一手指尖轻叩桌沿。 没出声,好似也真不着急。 陈壁远远看了一眼,洛远安身上有四小姐想知道的东西,所以四小姐才会被他牵着鼻子走。 洛远安深谙朝中之事,是条老狐狸。 主上不在,四小姐很难能拗开他的口。 但他如果不开口,淮阳郡王府早前发生的事也好,那场大火也好,可能很难从别处知晓…… 看来,早前如果不是忌惮先帝,洛远安其实应当是个很难对付的角色。 这种人与信良君还不同。 信良君只是冲动易怒,但朝中的波澜诡谲,尔虞我诈,信良君其实很少,也不屑于参与。 信良君与洛远安早前的关系很好,甚至,信良君做的很多事,都是被洛远安有意引导,说明洛远安此人很善于拿捏人心。 陈壁眼下甚至也会忍不住后怕…… 这么善于拿捏人心的一个人,四小姐当时又失忆了,太容易被他拿捏或是诱.导。而且,洛远安此人即便是长久相处,也会觉得他温和如玉,他太擅长伪装,这层面具带得太久,已经与他本人分不开。 当时那种孤立无援的环境下,只有洛远安一根救命稻草,四小姐没被他拿捏,就是主上说的,主见极深,又心无旁骛的人。 眼下主上不在西秦,陈壁不由看向涟卿,不知道她要怎么做,才能拗开洛远安的口。 是答应,被他牵着鼻子走,还是不答应,洛远安这里的线索断了…… 怀中的没想好“喵”得叫了两声,懒洋洋得,被她摸得很舒服。 洛远安心中错愕,原本以为涟卿既然来找他,肯定是急于知晓早前的事,所以,他有她想要的筹码在,她会很快答应。 但涟卿在方才的言辞之后,反而缓下来了,一直逗弄着她的猫,好似也不着急。 洛远安不由眉头微拢。 从涟卿回京起,就在他眼皮子下,除却忽然半途入京的岑远,涟卿一直都在他的掌控中;岑远不在,他同她应当很好谈,但眼下看,并非他想象中的容易。洛远安不得不重新审视她。 涟卿,比他更不着急…… 洛远安轻敲桌沿的指尖忽得握紧。 涟卿这才缓缓开口,换了一幅语气,“你应当知道,朕不太想见你;朕能来见你,耐心也有限。来了这次,不会再来第二次……” 她一语戳中洛远安最担心的事情,洛远安凝眸看她。 她仍低着头,漫不经心摸着没想好,继续着方才的语气,“所以,洛远安,这是朕最后一次同你说话,你应当心知肚明。” 洛远安眉头拢紧。 “所以,你没有底气同朕讲条件,朕刚才同你耐性,是因为姑母,如果不是姑母留你,你也好,洛程和洛渺也好,你觉得朕会留下吗?”涟卿这才抬眸看他。 目光里带着冰冷,同方才全然不同,也同早前全然不同,让洛远安心中微滞。 涟卿继续道,“你方才让朕告诉你谁下的药,然后说会说出实情,但朕告诉你,你又说要见洛程和洛渺,就算朕答应你,你也只会说出一星半点,然后再提别的要求,那朕为什么要答应你?” 洛远安指尖攥紧。 这样的涟卿,他从未见过。 却莫名让他感觉到压迫感。 甚至,比涟韵身上更强的压迫感。 因为涟韵同他年少相识,两人之间即便如何,都有割舍不断的情谊在。但涟卿不同! 涟卿说的不错,她应当一刻都不想见他。 也甚至,如果不是涟韵,她不会留他和洛程,洛渺的性命…… 洛远安头一次被她掣肘,而且,找不到可以说服她的理由。 他已经困在皇陵,如果不出意外,很难再走出皇陵一步,但这是他和涟韵之间的博弈,也是他和涟韵之间的事,在他眼中,是因为涟韵,他才放弃了在朝中最后的挣扎。 而不是涟卿…… 而眼下,同涟卿面对面,却忽然涌上一股同涟韵相似,又甚至更坚决和淡然,也近乎没有妥协的气场。 “你应该想得到,朕猜到了,才会找你来应证,所以你说不说出实情,其实对朕来说并非那么重要,一定要知晓。当知道的时候,一切都会浮出水面,朕只是想佐证,你说的话才有价值;当朕不想要佐证的时候,你想说,也没有价值了。”涟卿淡淡敛声。 洛远安方才攥紧的指尖,反倒松了,淡声道,“涟韵果然没错,你适合做天子……” 涟卿看他。 他继续道,“比涟宋更合适!” 话说到此处,才真正到正题上,而涟卿的目光也落在他身上,没有再离开。 “我可以不见洛程和洛渺,但君子协定,我会将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但你要确保洛程和洛渺的安危,你答应,我就都告诉你。”洛远安身子稍稍前倾,“陛下,我够有诚意了吧?” “好,朕答应你,洛程和洛渺性命无虞,但是,如果你今日同朕说的,有一个假字,那你我之间的约定就不作数了。” 这是拿洛程和洛渺的性命威胁他,洛远安心如明镜。 “好,既然陛下想知道,那我就通通告诉陛下,但是丑话说在前面,有时候不知晓,反而比知晓更好。”洛远安嘴角微微勾了勾。 涟卿没有应声。 洛远安当她默认,又再次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缓缓放下时,反而长舒一口气,目光落在苑中远处的腊梅树上,“从邵泽志说起吧,陛下对邵泽志有印象吗?” 邵泽志,她当然有。 邵泽志是温漫的外祖父,温漫是大哥的未婚妻。 冠盖曜容华 第224节 在淮阳郡王府出事后,两家的婚约等于自动解除,而且陈修远告诉过她,他让人去查过温漫和邵泽志。邵泽志在她回京前就告老还乡,就似特别避开她;而温漫,听说受了刺激,人疯疯癫癫,被关在家中。但人是不是真的疯疯癫癫,除了邵家的人,没人知晓…… 洛远安的第一句就精准得提到了邵泽志,那和陈修远猜测的一样。 邵泽志牵涉其中。 而邵泽志同大哥有关。 在当初家中出事,她和二哥四处奔走,二哥一定要去京中见邵泽志,让她留在外地,但最后二哥一身是伤回来,也险些丢了一条命,邵泽志是想对二哥下杀手。 以前,她以为是淮阳郡王府牵涉到谋逆一事中的原因,是姑母授意,但真正经过后面的事,她笃定不是姑母,那邵泽志会这么做,一定有他的原因,甚至,邵泽志这么做的背后,有人授意和指使。 邵泽志身上的矛盾点很多。 温家其实同淮阳郡王府并无走动,温家同淮阳郡王府定亲,其实是邵泽志在背后撮合的,因为温漫是邵泽志的外孙女,所以一切合情合理。 但在淮阳郡王府出事之后,邵泽志又对二哥痛下杀手。 这中间的转折太大。 他原本可以不见,将二哥赶走,或者是交由大理寺处置,但他都没有,他要的是二哥的性命。 再然后,等她失忆回京,邵泽志就像早前就知晓,提前告老还乡了,好像根本就没有关系,但其实一定有关系。 洛远安一定清楚其中的事,哪怕不是全貌。 陈修远早前让人去盯着邵泽志,发现了温漫疯疯癫癫一事,陈修远不敢打草惊蛇,但等七月生辰宴一过,邵泽志忽然就死了。 死无对证! 温漫也失踪了,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 在陈修远已经让人去盯着的情况下,还能发生这些事,说明要么是邵泽志,要么是其他人,清楚陈修远的放了眼线在,所以才能这么精准找到时机,断了这条线索。 邵泽志是切入点,洛远安心知肚明。 涟卿开口,“当然有,他的外孙女温漫,是我哥哥的未婚妻,我见过温漫,也见过他,但他在我这次回京之前就告老还乡了。” 洛远安颔首,“既然陛下知道他,那我再说起来,陛下应当更好理解了。我同陛下一样,我注意到邵泽志,是当时涟韵要立储,要招部分宗亲子弟到宫中的接触的时候。虽然皇室子嗣凋零,但各地的宗亲不少,涟韵要立储,各地的宗亲和世家就开始火速绑定在一起,有很多早前就接触过的,也有很多临时将利益绑定在一起的,总归,那个时候,朝中朝中暗潮涌动,‘热闹’得很……” 这应当是她和二哥去长风,原本想见外祖母和姨母,但是中途听闻长风京中生变,所以二哥让她留在燕韩万州,托冠之哥哥照顾她,他自己去了长风的这段时日——也就是她和二哥都不在西秦国中,回西秦国中,大哥就来浣城接他们,三人一道入京之前的事。 洛远安提到的这些事情,让她早前的记忆渐渐在脑海中攒成一处,慢慢清晰,所以涟卿并不想打断他,只是见他停下,涟卿问起,“这同邵泽志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洛远安收回目光,直勾勾看她,“因为,你走入涟韵视线,就是从邵泽志提起开始。” 涟卿眉头微皱,是邵泽志? 洛远安继续道,“你早前不是问过我,立储,从宗亲中的男子挑选即可,为什么还要从宗亲中挑选女子?” 涟卿当然记得,因为那时她对洛远安的印象还很好,两人在浮云亭的时候说了很久的话,谈及了很多书册,放在那个时候,在她眼中,洛远安还是温文尔雅,与世无争的上君,是谦谦君子,所以她那时候对洛远安没有戒备,而且,洛远安很清楚她没有心思争这个储君之位,所以有些事情她反而可以问洛远安,譬如,为什么当时要从宗亲贵女中挑选储君之位的候选人。 她也记得,当时洛远安微微顿了顿,然后温声说,“问这么多做什么?记得,日后这个问题,不要再问旁人,是切记。” 所以洛远安提起,她对此事会有印象。 当时她并不怎么明白,但眼下,她都清楚…… 那个时候洛远安并没听她说起,但此时,淡然道,“陛下现在应当清楚了,是这些宗亲世家,想将拿捏天子的手段,再如法炮制一次。所以这些宗亲世家挑选出来的贵女,都是背后家族势力很弱,或者近乎没有的贵女,这些完全符合有野心世家的要求,甚至,原本有些宗亲和这些世家之间就妥协好了,愿意送自己家的女儿去宫中,做傀儡,所有的人,各取所需,利益分配均匀,这就是原因。” 涟卿看他。 洛远安继续道,“你肯定想问,邵泽志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你不妨在想想,涟韵会答应朝中立储,是迫于朝中压力,也因为西秦周遭虎狼环伺,她身子日渐撑不住,膝下又没有子嗣,东宫悬空,一旦她驾崩,国中因为储君之位生乱,就给周遭诸国可乘之机,所以涟韵没有办法,必须要立储。但一提到立储,各个世家就如同蛀虫一般,蠢蠢欲动,就像刚才同你说的,手段层出不穷,利益之下,沆瀣一气,也极尽手段,逼涟韵将宗亲贵女纳入立储的候选之中,也早就媾和在一处,无论是几大世家中谁支的宗亲贵女上位,几大世家都连成一气,利益共享,在这种情况下,涟韵面临两难抉择。照他们说的做,储君能定下,西秦安稳,但皇权再次被架空;不照他们说的做,就会面临涟韵和世家在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正面冲突,之前我还是想简单了,直至生辰宴上,涟韵将这几大世家连根拔起,我事后才想明白,为什么那个时候涟韵这么为难,因为,如果那个时候提前冲突,她还没有布局好,会功亏一篑。所以,她既怕功亏一篑,又怕万一她坚持不到那个时候就驾崩,正好给了几大世家可乘之机,故伎重演。而就在这个时候,邵泽志出现了,他给涟韵一个提议,先将计就计,顺着这几大世家的意思演下去,将宗亲贵女纳入储君的候选,不提前同这些世家冲突,同时,也着手做掩人耳目的事,譬如,定下的是某家的宗亲贵女,而后,忽然出了意外‘病故’,这个时候,储君之位就顺理成章从宗亲贵女手中,到她家中的兄长或族弟身上,这样的将计就计,可将皇权保留,又可麻痹这些世家,因为这些世家想到的,最多是如何控制被立为储君的贵女,不会想到还有后手,这样就拖延了时间,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这样的宗亲,一定要是没有同世家媾和,也一定愿意忠于天子的,邵泽志提到了淮阳郡王府。” 涟卿微讶,到现在,才真正明白了一切发生的源头,其实都来源于此。 “邵泽志的孙女,是涟宋的未婚妻,有这一层关系在,所以邵泽志提起淮阳郡王府就在情理之中,而你,也是这个时候走入涟韵视线……” 第148章 皇储 所以,是邵泽志的缘故…… 洛远安的话,让涟卿意外。 涟卿也在思量洛远安话里话外的可信度。 洛远安人已经在皇陵,过往于他而言都已经过去了,他没有必要,也没有理由会编造这些。 陈修远教过她,站在上位者的立场上去想一些事,很多问题就会迎刃而解,也会想得通透。 这件事中,她如果站是在的淮阳郡王的女儿,涟卿的角度,的确是匪夷所思,难以相信;但她如果站在天子的角度,尤其是当时内忧外患,朝中和世家都在给天子施压,天子既不能实质上退让,又不能直接针锋相对,让多年的隐忍和布局功亏一篑,所以,她只能选择缓和矛盾。 站在天子的角度,她是会对邵泽志的提议动心。 至少,是谨慎思量…… “我说的,陛下信吗?”洛远安果真问起。 他之前就同她说过,有时候不知晓,反而比知晓更好…… 是她自己想知道的。 那再残酷的真相也好,推测也好,她都只能接受。 涟卿也回过神来,收起思绪,“有一条我不信。” 洛远安看她,“哪一条?” 涟卿轻声道,“我不信,天子听从了邵泽志的建议,让我“病故”。” 洛远安沉声,“为什么?” 涟卿低声道,“天子其实比旁人都更知晓一个女子的不易,她不会眼睁睁看着另一个女孩子成为牺牲品,像她当年那样。” 洛远安眸间微滞,没出声了。 涟卿继续道,“邵泽志的提议是戳中的姑母的心思,姑母即便听了他的建议,也不会真让我“病故”,但会让我隐姓埋名,至少,要远离西秦。所以,无论是淮阳郡王府是否值得信任有待考证,还是这件事如果要这么做,她一定要同我爹娘说清楚,还是我的两个兄长里,谁更有帝王气度,她都要亲自验证,所以,她一定要见我们兄妹三人,并且,一定要见我爹娘。所以,我娘那个时候会忽然让二哥带我去见外祖母,其实是想让我远离西秦时,能有依靠,她和爹能想到最好的依靠就是外祖母和我姨母,所以,但是姨母生辰只是幌子,爹娘真正的意图,是想让我去到外祖母和姨母这里,见他们,如果真的有那一日,至少不会再慌张。而那一趟回西秦,大哥就接我和二哥去了京中,也就是,姑母除了淮阳郡王府,心中还有别的人选,但她都要单独见过,确保未来的储君是她想要的,也确保,未来储君背后的宗亲家族是不会向世家折腰,是有血气的,所以,我和大哥二哥先去了京中,但等我同大哥,二哥回到家中的时候,家中说爹娘外出访友去了,中秋都没回来,所以那个时候,爹娘是去见天子和上君了,是吗?” 涟卿说完,目不转睛看他。 洛远安颔首,也不隐瞒,“是,你说的没错。” 涟卿轻抚的没好想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停下的,虽然这些她早前都想过,但真正窜在一处的时候,却又如同重新经历了一次漫长和揪心。 脑海中,还是她和大哥、二哥三人马车去京中的场景,三个人都说着自己不想做储君,然后她说她要表现得最明显,直接让天子厌恶;二哥说,那他只有不学无术,完全无法胜任一个储君的职责,自然而然就排除在外;最后,到了大哥这里,大哥笑着叹气,你们两个都如此,我再添油加醋,旁人会怎么想淮阳郡王府,你们两个就胡来吧,我这里还需仔细着,别给爹娘添堵…… 当时,他们兄妹三人在马车中哈哈大笑的场景,她眼下还记得,也到眼下,还记忆犹新。 那时他们兄妹三人,还全然想不到后来会发生的事情。 那次,就同从小到大的每一次外出旅程一样,同大哥和二哥在一处,周遭都是暖意…… 涟卿收起思忖,“那后来呢?爹娘在京中,发生了什么?” 那年中秋,爹娘并没有来得及赶回家中。 那是家中头一次没有一起过中秋。 一直到十月末十一月初的时候,爹娘才回了淮阳,而后的年关,是家中所有人聚在一起,过的最后一次年关。 只是那时候,他们都不知晓。 那次年关里,放鞭炮,除尘,雪仗,她还把雪放进二哥的衣裳里,二哥冻得乱叫,但是所有人,包括二哥自己都在维护她。 那时家中的温馨,到眼下还潆绕在心底。 娘亲还还搂着她,母女两人的卧谈里,母亲还问过她有没有喜欢的人,但她那时候怎么就那么傻,不告诉母亲她喜欢的人是冠之哥哥…… 她也多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那一年的年关当日,这样,就永远不会有翌日,大年初一,家破人亡的开始;那所有的记忆,都是最好的,不会再继续往前的记忆。 但时间不会倒流,更不会为一个人重来一次。 所以无论她回忆多少次,或是不想回忆多少次,今时今日,她站在的都是这里,时间不会再回到过去的任何一刻。 而即便她再不想回忆之后的事,她也必须寻根究底,面对究竟在此之前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一夕之间,整个淮阳郡王府都会锒铛入狱。 这些,都是她要知晓的事情。 涟卿看向洛远安,而且,她记得,陈修远告诉过她,说姑母同他说起过,当时,姑母心中定下的储君是大哥,但爹告诉姑母,让她做储君。 这期间,爹娘在京中的时候一定发生了什么他们不知晓的事。 因为当时她和大哥,二哥离京之前,天子曾经单独见过他们每一个人。 而单独见她的时候,她清楚明白得听姑母询问过,她是不是真的不想做储君,她回答的是,然后姑母笑着告诉她,回去吧。 是让安心回去的意思。 而且当时她和大哥,二哥抵达淮阳的翌日,就有京中的内侍官传旨,天子赏赐无数,上君赠了她古籍典册,天子还下诏,册封她为淮阳郡主,行公主仪驾。 全天下都知晓,储君之位,她出局了。 那为什么爹会忽然同姑母说,要立她为储君? 说不通。 虽然,姑母最后没有同陈修远说起,是爹的话影响了她,还是因为后来大哥同家中其他人一样葬身火海了,所以姑母即便早前想立的储君是大哥,最后才换成她? 所有的时间线里最大的变故都发生在这段时间。 这段时间一定有他们不知道的事,扭转了所有局面,让人措手不及。 而爹娘从京中回来的时候,明显没有慌乱,也就是说,那个时候在爹娘心中,事情都解决了,而且向着好的方向发展,他们也不用担心了;否则,年关时候,家中的氛围不可能这么好,爹娘也不会一丝一毫端倪都不露出来。 所以,翌日,也就是年初一的时候,禁军忽然到了淮阳抓人,也根本都是在爹娘意料之外的事。 这些事,既牵涉到前朝,又牵涉到了世家,还有宫中卧病的天子,兴许,真的只有洛远安才知晓所有事情的全貌,也只有他,才能还原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 涟卿抬眸看向他,从现在起,洛远安说的每一个字,都可能让她诧异,也可能让她毛骨悚然。 但她要听…… 涟卿眉头再次蹙了蹙,尽量平静看他。 洛远安淡淡垂眸一声,继续道,“事情要从你和涟宋,涟恒三人在宫中露面说起,其实在宫中的那段时日,涟韵原本是特意想看涟宋和涟恒的,还有另外两家和淮阳郡王府同样的子弟,但因为邵泽志的原因,所以涟韵着重想留意的人是涟宋和涟恒。我知道,你肯定有疑惑,为什么除了涟恒之外还有涟宋?因为一直以来,你都知晓,你和涟恒是淮阳郡王的儿子和女儿,但涟宋不是。涟宋是淮阳郡王的养子,要年长你和涟恒不少,所以,涟宋是不是宗亲血脉,还有涟恒的真正来历,其实不止你,甚至府中其他人都不知晓,所以,我说涟宋名字的时候你会意外。” 洛远安一语道破,涟卿也不准备隐瞒,“是,大哥是爹娘收养的,爹娘从未提起过大哥的身世,所以我和二哥都不清楚,也有顾虑。” 但既然洛远安会主动提,那他应当知晓些什么。 涟卿问起,“那大哥的身份,你知道?” 洛远安摇头。 冠盖曜容华 第225节 涟卿诧异看他。 “这件事就是蹊跷之处,涟宋的身份,涟韵连我都没有告诉。但是这些年的坊间传闻,她如果想,就不可能没听过,但她没有将涟宋排除在外,这背后藏着的蹊跷,陛下可以自己揣摩……”洛远安重新端起茶盏。 茶凉了,洛远安唤了一声安伯。 安伯闻声远远上前,重新给他斟茶,但正要上前给涟卿斟茶的时候,见涟卿杯中的茶根本没有动过。 安伯懵懵看向洛远安。 洛远安扶了扶衣袖,示意他退下吧。 安伯拎了水壶离开,洛远安饮茶的间隙里,涟卿脑海中都是疑惑。 姑母没有将大哥排除在外,只可能有两种猜测。 其一,大哥原本就是其他的宗亲血脉,爹受了旁人之托,代为照顾,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所以大哥的身份被爹隐瞒下来了,当做淮阳郡王府的长子,养在身边。大哥身份不知什么原因被人提起过,后来才有了传闻,大哥不是爹娘的亲生儿子。尽管爹有辟谣,但家中都是知晓的。有时候,爹甚至为了维护大哥,会对外说大哥是他在同娘成亲之前就有的孩子。所以,这种猜测,大哥虽然不是爹娘的孩子,但的确也是宗亲之后,而且大哥的身份,爹应当透露给姑母过,所以姑母才会默任大哥。 其二,大哥根本就不是宗亲,但姑母身为上位者,深谙同朝中,还有同世家博弈之道,所以即便知晓大哥不是宗亲之后,但是同她一样,虚虚实实,即便有人能猜透姑母的心思,但因为姑母将一个明明不是宗亲的人放在这个位置上,旁人反而更多会去关注大哥,从而将二哥从其中摘出来。 只有这两种可能。 基于不同的考虑,哪一种都有可能。 但洛远安说了,姑母连他都隐瞒了,并未提起,那说明在姑母眼中,储君之位事关重大,并不是所有的底牌都会亮给旁人。 更有可能,姑母对洛远安也有察觉,所以才会刻意隐瞒。确实,最后生辰宴的时候,洛远安明显诧异,是没有料到姑母在生辰宴上的动作,姑母瞒了他很多事,包括大哥的身份。这一条,很可能在洛远安这里不会知晓了。 但洛远安说的这一条信息很重要,重要到,足以影响后来的所有事情。 “继续。”涟卿淡声。 洛远安也继续道,“但事情有些偏离预期,有些意料之中的,反而在意料之外,而有些意料之外,反而在意料之中。” 涟卿皱眉看他。 洛远安放下杯盏,“我不知道你们兄妹三人是怎么商量好的,但你第一个在大殿中唤了涟韵一声姑母,所有人都把矛头指向了你,都说你急功近利,讨涟韵欢心,但明明知道我和涟韵膝下没有子嗣,所以都猜测,涟韵会厌恶你,但他们都错了,很早之前,涟韵是有一个侄女的,就唤得她姑母,如果还活着,是同你差不多大小。景王之乱过后,涟韵在世上已经没有至亲了,连侄子侄女都没有,即便我后来入宫,但你也看到了,我同她之间是相敬如宾,但始终藏了隔阂,她在这个位置上坐得并不开心,在西秦的皇位上,她是真正的孤家寡人。所以,当所有人都说你急功近利,不择手段,但一定会惹涟韵厌恶的时候,涟韵看到了你。这一声姑母,让她想起了自己的亲人,更重要的是,她一眼就看透了你的心思,知晓你聪慧,灵动,也果断,有自己的主见,不会从众,更不会向任何人低头,涟卿,你活成了她想要的样子,她很羡慕你。那种羡慕,不是嫉妒,而是希望将自己的遗憾,放在另一个人身上弥补,所以我才说,是邵泽志让你走入了涟韵的视野,但真正是你在大殿上的那声姑母,让涟韵在眼前一片枯槁颓败的皇室宗亲中看到了枯木逢春,她要的,不仅是弥补自己身上的遗憾,她还要的,是能真正坐稳储君之位的人。她是天子,在位十五年,经过了比旁的君王都要多的曲折和磨砺,你觉得她会不会看人?” 涟卿愣住。 洛远安沉声道,“她要的,是能从废墟中重建西秦的皇储,不是世家手中的傀儡,也不是只会听从宗亲家族的继承人,她要的,是让她眼前一亮,能够在她一手扶持和教导下,真正接得住西秦江山的人。你仔细想想,在宫中的这段时日,你是在踊跃表现,处处告诉旁人,你是半罐水,但我说过,涟卿是在位十五年的君王,从少时起就在朝中的波澜诡谲中慢慢学会栖身,你觉得她看不明白你在藏拙?哪个真正的半罐水赶在天子跟前这么明目张胆的说半句,藏半句,一半让人眼前一亮,一半让人大呼可惜?除非,这个人原本学识就丰富,知晓怎么说才是半罐水,而且每次都反应这么快,涟韵不傻,魏少群也不傻。在经历了景王之乱,和世家把持朝中数十年,西秦国运几近被这帮世家吸食殆尽,涟韵和魏少群的目标一致,西秦有女帝的传统,也并不是每一个女帝都像她的处境。如果她能替你扫除这些世家障碍,那在她,和在魏少群眼中,你其实都是最合适的人选,没有之一。所以在京中的这段时间,她处处表现了对你的不喜欢,你也默契的继续让她‘不喜欢’,但从那个时候开始,涟韵心中的天平就已经倾向了你。” 第149章 念头 涟卿微顿,指尖覆在没想好身上,忘了动弹。 想起那段时间在宫中同姑母的相处,想起每一次她都特意莽撞起身,周遭有嫉妒,有嘲讽,有讨厌,还有茫然,但每次,姑母都让她坐…… 她过往从来没有留意过这些细节。 但眼下听洛远安提起,就好似触及心底的某处柔软之处。 ——你是真的不想做天子? 到此时此刻,她才体会当时姑母问她这句话的背后藏着的深意。 还有,姑母藏在背后的情绪…… 如果真像洛远安口中说的,她那个时候,就是姑母和魏相眼中的希望,姑母心中的天平其实在那个时候是倾向她的,也寄希望在了她身上,想让她弥补自己之前的遗憾。 那对于姑母来说,那个时候,她回绝的时候…… 姑母全程都是笑意,也笑着听她说完自己的想法,最后只字未同她提起自己的安排,而是只问了她那句,你是真的不想做天子吗? 她说是。 然后姑母答应了她。 如果易地而处,她很难想象姑母当时的心情,但姑母选择了尊重她…… 并且,没有告诉她真相。 就想让自己的遗憾,同所有的真相一起,永远藏在背后,不让她知晓。 不知晓,就不会有忧虑。 甚至,为了让她安心,册封了她为淮阳郡主,公主仪驾。 这是最大限度对她的保护。 但她过往都不知晓…… 如今,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是她。 在经历了淮阳郡王府的罹难和后来生辰宴朝中的聚变之后,回过头来,她再看到的和少时看到的大有不同。 只是姑母已经不在了…… 涟卿垂眸,眼底碎芒盈盈不想让洛远安看见。 但洛远安怎么会看不见。 他知晓涟韵看重涟卿,但涟卿无论是失忆前,还是失忆后,都对涟韵保持着敬而远之的态度,他也一直以为涟卿心中是疏远涟韵的,直到当下,看着涟卿垂眸,眼中藏着氤氲,他也片刻沉默。 他一直以为,涟韵过世,这个世界上还记得她的只有他。 他是没想过涟卿。 一直以来,他眼中的涟卿,都是涟韵最想活成的模样。 所以即便失忆,涟韵也对涟卿爱护有佳;所以他知晓,最后坐上西秦皇位的,也肯定会是涟卿,所以他会对她动心思…… 他不知道到最后,涟韵心中是如何看他的?但如今回想,其实他做的所有事都在涟韵眼皮子底下,只是从来没有戳穿过他,包括他放人在东宫,也包括东宫都在他的耳目之下。所以即便没有岑远来京中,即便岑远当时没有赶到寒山寺,只要他真对涟卿做到了最后一步,他也不会今日还在这里。 涟韵给他最后的体面就是这处皇陵。 让他守着她。 如同年少时的誓言一样。 她根本什么都知道,她在等他最后幡然悔悟,那他还是上君,但涟韵比谁都清楚,他还是动了最后的心思,借信良君的手逼涟卿就范,让涟卿不得不依附他,但他还是想错了…… 就如同涟韵在早前会一声不吭服药,日后都不会有子嗣一样;涟卿就算不做天子,就算被信良君威逼恐吓,吓得不知所措,也不会来找他。 涟韵说得对,涟卿很像她。 但涟卿比她幸运。 涟韵身边唯一的信任和依靠,是他,但他护不住她,甚至在她迫不得已登基,同旁人大婚的时候,他连自己的家人性命都护不住,最后沦落到湿巾浑身解数,去做最让他最不堪,但能让他和洛程,洛渺活下去的事,他分不清那时是苟延残喘还是行尸走肉,但他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 但涟卿比涟韵幸运太多。 岑远会因为她奔走寒山寺,初到京中的第一月就被人刺穿了肩膀,但他还留在京中,分明一个太傅就是挂着的名字,但他留在京中替她奔走,也会在生辰宴上陪她到最后,更会,处处袒护她,在涟韵过世后,岑远出面让他心灰意冷去皇陵。 他也知道,即便生辰宴上世家得除,定远侯府这枚最危险的棋子也被连根拔起,但涟卿在这个位置上,一定还会面对想不到的艰难险阻,但岑远都会一直陪着她。 岑远也比他幸运太多。 他有护得住她的能力,也生而逢时…… 所以到最后,他来不来皇陵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不是涟韵让皇陵束缚他,而是涟韵死后,他忽然才发现,尘归尘,土归土,即便今日的涟卿是在他的掌控之下,但他来说,大殿之上和皇陵之侧都没有太大的区别。 因为,涟韵不在了。 他所做一切,所图的一切,已经都没有意义了…… 但她是带着对他的厌恶走的。 他永远钉死在了耻辱柱上,永远,在她眼中,停留在了最后这一幕。 今日涟卿来找他,询问以前的事。 他知道涟卿其实并不想回忆,但她想知晓真想。 但他同样不愿意回忆,因为每一次回忆,都会如同剜心蚀骨,说不清愧疚吞噬着内心,但永远,不会再回到过去。 涟韵已经死了。 属于她的时间就停止了。 但属于他的时间,也同样停止了。 他还守着皇陵,只是为了一件事,当这件事结束,那他留不留在皇陵都不重要了。 洛远安收起思绪,“还要继续吗?” 涟卿轻嗯一声。 他知晓涟卿不想抬头,他索性撑手起身,行至暖亭的角落处,一面远望着皇陵巍峨,一面背对着她,继续开口,“在涟韵同你们每个人单独见面之后,她让所有的宗亲子弟都陆续离京,但是为了掩人耳目,还是留下了几个宗亲子弟在京中。同魏相和我,还有徐老大人,以及朝中几个稳妥,值得信任的老臣在一处,见了这些宗亲,但是没有一个世家的人在,也一直到这次见面结束都没有透露储君的人选。而涟韵在见这些宗亲的时候,特意没有安排任何一个宗亲贵女出现在其中,你能猜到为什么吗?” 其实在洛远安刚才说起这段的时候,她心中就有疑惑。 因为洛远安之前说过,邵泽志给姑母提议将计就计,为了麻痹这些世家,所以在储君的候选人中加入宗亲贵女,姑母在见到她之前,确实也动了心思,觉得邵泽志的提议可行,因为姑母暂时还不想同这些世家正面撕破脸,也想留有余地,再等过段时日,时机真正成熟的时候。不管姑母见到她之后,是如何改变了主意,也不管,在离京前,姑母同她单独见面,答应了让她回家之后,姑母心中是如何定义储君之位的,但如果一切回到了原点,那姑母应该保持之前的策略,不应该在留下的几个宗亲子弟中,没有出现一个贵女的身影,这无疑于已经等同于世家撕破脸。 所以她心中存疑,也不清楚姑母这么做的意义。 至少,她没想通。 可洛远安一定也清楚,才会特意问起。 “为什么?”直觉告诉她,这里一定同后面的波折有关。 涟卿看向洛远安的背影,也明显看到洛远安低头垂眸,“因为单独见过你们每一个人之后,当天夜里,涟韵忽然犯了旧疾,整个太医院连轴在寝殿外守候,轮值,也随时做好了天子驾崩的准备。但涟韵当时的病来得太突然,甚至连储君都没有定下,如果这个时候她驾崩,西秦国中一定会生乱,而且,极有可能面对四分五裂的局面。抛开当时涟韵为什么会忽然犯病这一条,我到眼下都不知道,太医院也查不出原因,但在当时,涟韵的情况很危险,不能走错任何一步。也就在当晚,涟韵忽然醒过来的间隙,她问太医院,有没有什么药,是可以让她服完之后,整个人可以撑半日,她有一定要确认的重要事情必须要做。那时太医院各个都惊慌失措,但是太医院首是说有,但这种虎狼之药,用过之后,可能人的时日不多,太医院首不敢给涟韵用,但是涟韵坚持。因为哪怕她时日不多,也不能让西秦分崩离析,所以,你们后来知晓的是天子忽然留了几人在京中,说要再见一次,但其实那个时候涟韵没有退路,如果真的她能熬过的时间,只有服药后的半日,那她要确认的,就是储君之位!” 涟卿倒吸一口凉气,想起当时大哥同他们说起,天子忽然要召见他们,但又没说具体什么事,他只能在京中多留一日,也让他们在京中多逗留一日,然后一起离京的时候,他们都在还在感慨,天子是不是想立大哥为储君,但原来实情是因为天子当晚病危,所以逼不得已,从当时还能入眼的宗亲中挑选了几个子弟入宫…… 因为没有退路,所以天子必须要保底线,要确认这个时候挑选出来的人,至少能做天子,能治国,有这些基本素养,剩下的能否坐稳皇位,日后要如何学习治国,都交给了当时在一处看人的魏相,徐老大人,和其他天子的心腹朝臣手中,也包括洛远安。因为那个时候洛远安对她还没有心思,天子也对洛远安信任,所以当日那天大哥见到的人,其实都是天子准备托‘孤’的人。 所以大哥当时是说,天子问他们在封地里日常做了什么,怎么做的,说自己身子不好,很少机会能去这些封地,正好寻他们来问问。而留下的这些人,也确实都是日常在封地中管辖封地,做治理之事的宗亲之后,也包括大哥在其中…… 所以,姑母那个时候就已经定下了人选。 涟卿恍然大悟。 原来当时觉得该离京了,事情过了,一切回归平静了,但其实才是风波的开始。 “那,后来呢?”涟卿看向洛远安,“后来姑母和魏相定下的储君人选是大哥吗?” 洛远安点头,“是。” 涟卿意外。 洛远安缓缓转身,“是不是臆想不到?” 冠盖曜容华 第226节 涟卿没有应声,但默认。 洛远安继续道,“其实现在回想你们当时在宫中的场景,你和涟恒是根本就没有心思争这个储君之位,但是涟宋,他变现得很正常,我当时想,应当是你们兄妹三人商议好的,整个府中总不能都是唱反调的,总要一个正常的,将颜面做足。但直到那天,也就是涟韵同我,魏少群,还有其他几位大臣见这些挑选出来的宗亲子弟的时候,涟宋说的每一句话都极其有逻辑,极其沉稳持重,而且条理清晰,很明显,在当时留下的几人中鹤立鸡群,也只有他是最合适的,所以,当时所有人心里,涟宋就是最合适的人选,没有之一。所以,当时涟韵同几位老大人一起定下的储君人选,就是涟宋,也就是你大哥。” 涟卿愣住。 是,大哥当时是同她和二哥说起过天子和几位大人问起过这些问题,但并没有告诉他们,他应答得最流利,最出众,大哥特意隐瞒了他们,因为洛远安刚才说过,几人都在一起的,所以他们之间不存在不知道相互的情况,而且,大哥也确实说起过听过其他其人说起封地的治理之事。 那大哥为什么要隐瞒他们? 大哥应该很清楚,在那些人里,他是最合适的才是…… 满头疑惑中,涟卿看向洛远安,“那后来呢?” 后来他们离京,爹娘入京,应该就到了爹同姑母说起,储君之位不要立大哥,而是立她。 如今看,这其中还藏了端倪。 洛远安看向她,沉声道,“说这之后的事情之前,要先说另一件事,你还记得生辰宴上,御史台有一个孟行的人,当时出来弹劾你吗?” 孟行? 涟卿颔首,虽然她记不得这个名字,但生辰宴弹劾她的御史台只有一个人,那这个人就是孟行。 洛远安点头,“你仔细回忆下,他说了哪些事情,你还记得吗?” 涟卿陷入思绪,当时生辰宴上发生了很多事,但关于她和淮阳郡王府的事情她都记得,“事情的起因,是东宫临政,在说道东宫也在生辰宴临政的时候,孟行忽然出列,说景王谋逆一案,尚有隐情,而且特意说,以为东宫明日就要临政,所以,必须今日说清楚。他特意提了一点,说过往对景王叛党的核查之中,并未将淮阳郡王府列为景王同宗,但景王同淮阳郡王府是乃同宗一脉,淮阳郡王府祖辈曾是景王府,也就是早前的和景郡王府过继,但此事被人掩人下了,借此开始将景王谋逆之事相关之事引导了淮阳郡王府头上,当时大殿中都是惊讶之声,可见,知晓景王府和淮阳郡王府这层瓜葛的人不多,其实我也不清楚,也是当日在生辰宴上才知晓的。” 洛远安颔首,“不错,不仅如此,孟行还说了薛仁书早年曾在淮阳求学,同你父亲是同窗,而且两人私交甚好,也一道外出游历,但此事要么疏漏,要么被遮掩。而且,在景王谋逆前几月,薛仁书与你父亲私下频繁见面,也有证据在。但当时,在从严查办景王余党的时候,却单单没有淮阳郡王府,而种种蛛丝马迹,当时负责查办的巡察使冯志远都没发现。” 冯志远,涟卿也忽然想起。 她怎么忘了冯志远? 邵泽志,冯志远,薛仁书,一个念头忽然在涟卿心底涌起…… 第150章 背后 当时家中出事,她同二哥走投无路。 二哥不得不去京中寻邵泽志,寄期望于邵泽志身上。 她当时没同二哥一道,因为二哥其实也怕危险,所以让她留在原处等他那三天,她画了印象中的所有人同淮阳郡王府的干系图,忽然想通的一点——没有人会帮她和二哥,因为关系放在明面上,人人自危,而且也会被人监视,所以,当时她唯一想到的能帮他们的人,只有两个,一个翁老先生,一个陈修远。 陈修远山高水远,翁老先生就在国中,所以后来她和二哥一道去了贯城寻翁老先生帮助,翁老先生也确实在替二哥奔走…… 同样的道理,邵泽志,冯志远,薛仁书,看似全然没有关系的三个人,其实暗线里,都同淮阳郡王府有着某种联系,但又不会轻易被人发现。 邵泽志让她的进入了姑母的视线,也让同为淮阳郡王府这一脉宗亲的大哥和二哥有了成为储君或天子的条件;冯志远是负责清查景王谋逆一案的巡察使,但冯志远刻意回避了淮阳郡王府在很早之前是从景王府一脉过继,且景王之乱之前,景王身边的心腹薛仁书同父亲走动密切;而薛仁书,也就是薛叔叔,父亲的同窗,有时候会来家中看望爹和娘亲,而且,也喜欢同她和大哥、二哥三人聊天说话…… 这些蛛丝马迹,其实通通都指向淮阳郡王府。 早前,不会有人将这三个人同淮阳郡王府联系在一起,甚至,没有会将三个人联系在一起,因为根本毫无瓜葛;但其实,如果邵泽志算立储之事的提议者,冯志远就是更早之前将淮阳郡王府摘出景王之乱的人——这两人,即便温漫同大哥有婚约,但除此之外,都几乎未与淮阳郡王府走动,而真正在其中当传话筒的人正是薛仁书。 景王之乱是十余年前就发生的事…… 这是一场从十余年前就开始布局的阴谋,根本不是朝夕。 涟卿抱着没想好的手微微颤了颤,所有的这些蛛丝马迹窜在一起,细思极恐…… 而暖亭中,洛远安继续道,“孟行当时并未止步于此,还透露了一件事,说涟韵在定下你做储君之后的几日,大理寺曾收到过密信,有人告发淮阳郡王府与景王之乱有关。当时亲自操办此事的,是前大理寺卿常玉常老大人,而常老大人正是在操办此事之后的不久病逝了。” 涟卿当然有印象,当时孟行的这番话一度让朝中陷入恐慌。 从早前的景王之乱,淮阳郡王府毫发无伤,全身而退;到十余年后,有人密信至大理寺,此事在常玉常老大人手中不了了之,而后,常老大人病逝,如果不算后来淮阳郡王府的一场大火,其实,爹娘和大哥平安回了淮阳,那淮阳郡王府还是毫发无伤…… 所以,当时孟行说的每一条都没有错。 先有冯志远不查或漏查在先,后又有常玉常老大人病逝,两次淮阳郡王府都躲过了灭顶之灾,不会那么巧合,是有人在背后出谋划策…… “朕记得,姑母生辰宴上,孟行这一出虽然不算受定远侯指使,但确实是被定远侯当做了刀使。”涟卿脑海中窜到了一处。 洛远安缓缓转身,“你要知道,朝中从来都不是只有两方势力,两方人在抖,也并不是非黑即白。但定远侯这处,他的确是想要你性命,因为,你挡了信良君的路……” 涟卿想起当时生辰宴上,定远侯先将淮阳郡王府推到风口浪尖,让所有人都对淮阳郡王府参与了谋逆一事深信不疑,然后名正言顺将信良君推到最合适的储君人选上,当时,除了定远侯的心腹,还有不少朝臣,都跟随定远侯一道,推举信良君为东宫储君。 如果不是信良君对姑母没有不臣之心,当时的场面会如何其实没人能说清…… “我刚才说,要先将生辰宴上孟行和定远侯的事情说清楚,才能继续说后面的事。那你应该也想到了,当时你回西秦,在浣城-袖城-淮阳一线截杀你的人,就是定远侯。” 洛远安说完,涟卿也跟着回忆。 是,晋州是永宁侯的地界。 定远侯是在特意选在永宁侯的地界截杀她,她如果真死在晋州,就会将永宁侯府拉扯下水,永宁侯也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西秦国中,永宁侯府和定远侯府都是一方枭雄,这件事情闹得越大,天子越不好收场,其实就越容易不了了之。 陈影当时中的箭矢上淬了毒,是根本没打算留余地,见她露面就格杀勿论。因为对定远侯来说,让她死在晋州,远比淮阳这样的地方更不留人口舌。 “所以,淮阳郡王府的大火,也是定远侯让人放的?”涟卿沉声。 洛远安摇头,“我觉得不是,定远侯的目的很明确,他要你的性命,因为你挡了信良君的路;但既然你都不在淮阳局王府,他没有理由放火烧了淮阳郡王府。你想,如果他要针对淮阳侯府,根本不用等到你回西秦之后,所以,不是定远侯……” 洛远安说的不错,不是定远侯。 涟卿也想起陈修远说过,姑母告诉他,淮阳郡王府大火一事很蹊跷,姑母也没查出背后的人是谁,所以才提醒陈修远,让他小心。 姑母不知晓,洛远安应当也不知晓。 这条线索到这里断了? 涟卿眸间微滞,不对,“你之前是说,因为姑母忽然病重,所以寻了大哥,还有其他几个宗亲子弟入京,想定下储君人选,最后定下的人是大哥。但这里有件事我没想明白……” 涟卿皱眉看向洛远安,“姑母不是病重了,服用了太医的药才勉强支撑到见过几个宗亲之后,然后定下储君人选,那姑母怎么还会有精力,下诏册封我为淮阳郡主?我爹怎么告诉她要将储君之位从大哥这处换成我?还有那年正月,如果天子病重,是谁让禁军来淮阳城抓了我爹娘,大哥回京?” 洛远安淡声,“我。” 第151章 遗漏 涟卿愣住,洛远安…… 洛远安沉声道,“那时候涟韵病重,每日只有一两个时辰是清醒的,我一直在寝殿守着她,心中的念头越见明了。如果涟韵病逝,涟宋登基,那我还有什么?” 涟卿看他。 他继续道,“我苦心在朝中经营这么久,培植了这么多势力,过往从来没有上君临朝的先例,但涟韵病中,朝中上下都是让我临朝的声音,我既然都已经做到了这一步,为什么不再进一步?” 洛远安缓步上前,“我为什么要把唾手可得的江山拱手让人?早前那些被人当狗使的日子,早前那些世家都还在,我如果从上君的位置上退下去,我拿什么报复回去?” 洛远安难得的目露狰狞,是情绪回到了那个时候,融为一体,“我如果死了,那些世家会放过洛程和洛渺吗?洛家那些亡魂白死了吗?你知道接连高烧三日,被人丢在狗窝里等死羞辱的滋味吗?我知道……” 洛远安说完,双手撑在桌沿上,俯身看她。 陈壁想上前,还是没有,只是从旁看着,确认安全就是。 涟卿继续看他,冰冷道,“然后呢?” 涟卿的话似是才将他从当时的情绪中拽出来,洛远安沉声道,“然后,我以涟韵的口吻下旨册封你为淮阳郡主,公主仪驾,为了怕人怀疑,所以还一并送了古册典籍给你,让人知晓这是我和涟韵一起商议的决定,就不会有人怀疑这件事同涟韵无关。” 涟卿皱眉,“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目的是,拔高你在宗亲贵女中的位置,因为对几大世家来说,他们要的宗亲贵女登基,谁登基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所有的贵女里,你是公主仪驾,一旦涟韵驾崩,我可以顺势推你上那个位置,而其他的世家也不会从旁阻拦,他们只会将计就计。” 洛远安说完,涟卿倒吸一口凉气。 她同大哥,二哥早前都认为这旨诏书的册封,是宣告她同储君之位无关,但没想到这才是暗潮涌动的真正开始。 洛远安才是真正深谙朝中手段的人,也是洛远安的这步棋,将所有的事情推回到了早前的轨道上。 “那后来呢?我爹为什么会同天子说,要把储君之位从大哥变成我?这中间出了什么纰漏?”涟卿看他。 洛远安道,“还不明显吗?你爹娘是因为天子密诏入京的,当时涟韵是想同他们叮嘱涟宋的事,但涟韵病重,每日只有一两个时辰是清醒的,想要她见不到你爹娘很容易,想让你爹娘以为见到的是天子也很容易。病榻在屏风后,天子卧病,屏风后能依稀见到病榻上身影,说话的声音很细,我在一侧传达,你爹娘不会怀疑,见到的根本不是天子,天子也根本没见到你爹娘。我暗示过你爹,天子最后还是决定让你做储君,你爹想见天子,但是那时候已经见不到了……” 涟卿诧异,“那我爹怎么会同姑母说?” 洛远安继续道,“那时候涟韵病重,一直在寝殿休息,朝政都是魏相在代为执掌。我暗示过你爹之后,涟韵病情就加重,一连昏迷数日,你爹娘那个时候就已经离京了。你爹同涟韵说起此事,是之后押解入京。” 涟卿皱眉,正月初一,京郊寺庙,终于到这里了。 洛远安淡声道,“孟行也提起过,那时候有人密信大理寺,说淮阳郡王府与景王谋逆之事有染。朝中人人都知晓景王之乱是忌讳,因为景王之乱让天子失去了所有亲人,所以天子对景王的党羽宁错杀不放过。你应当能想到密信是谁让人送的。” 涟卿轻声,“定远侯,他听说了姑母要立大哥做储君的消息,而当时姑母病重昏迷,如果忽然驾崩,那大哥就会即位,所以定远侯会做这件事,同之后生辰宴上旧事重提一样,如果大哥的储君之位来路不正,那天子驾崩,西秦内忧外患,他就可以扶持和怂恿信良君上位。信良君和旁的宗亲不同,信良君手握重兵,定远侯也在朝中全是滔天,如果信良君登基,这些世家只会措手不及。” 洛远安轻叹,“你是很聪明,他就是打得这个主意……” “常玉常老大人的病故呢?”涟卿看他。 洛远安摇头,轻声道,“涟卿,我不知道的事情很多,包括常玉的死,我并不知道背后黑手是谁。方才说了那么多,你应该能体会,朝中惯来都是多方势力在角逐,制衡,不是哪一家能单独造就的局面,这些暗潮涌动里,必然有我们都没有留意到的人和事。我能告诉你的事,当时涟韵昏迷,常玉战战兢兢拿着大理寺卷宗来寻我,问我此事怎么处理,我告诉他,先押解入京。” 涟卿抱住没想好的手,不由握紧。 洛远安继续道,“我方才说了,我不甘心从上君的位置上离开,这件事情可以做文章的地方太多。定远侯让人呈上来的证据,就死扣着两条,淮阳郡王府同景王府同宗,薛仁书同淮阳郡王私交甚好,景王之乱前曾走动频繁。这些证据,可以置淮阳郡王府与死地,也可能就是废纸,但如果淮阳郡王府阖府因为此事押解入京,入大理寺候审,你被逼走投无路,我给你暗示,只要你知道怎么做,你做储君,家人平安,你说,你会不会对我言听计从?” 涟卿僵住,也一阵恶寒。 洛远安淡声,“你会。所以我让禁军到淮阳押解淮阳郡王府的人入京,但又让禁军和大理寺上下对此事不能声张,因为事关储君之位,必须慎重,秘而不发。却没想到你和涟恒逃了出去,押解入京的人只有你爹娘和大哥,但你和涟恒下落不明,这在我意料之外,在确认你的行踪之前,淮阳郡王府的事,我只能让大理寺一直秘而不发,因为我要的人是你,在找到你之前,这些筹码不能有闪失,但我没想到,你离开了西秦……” 涟卿攥紧指尖,“我二哥呢,他一直在因为这件事奔走,你不知道他下落?” 洛远安轻笑,“我刚才说过了,朝中惯来都是多方势力在角逐,制衡,不是哪一家能单独造就的局面,这些暗潮涌动里,有我能留意到的人和事,也有我留意不到的。譬如,常玉忽然病逝,常玉手中,包括大理寺内所有关于这次举报淮阳郡王府的证据通通消失了,不翼而飞,不蹊跷吗?” 涟卿微怔,常老大人病逝,所有卷宗不翼而飞…… 洛远安轻嗤,“那我还告诉你,在这些卷宗不翼而飞之后,你爹在大理寺中写了血书喊冤,再加上常玉病逝,此事不得不提出重审,这一切不巧合吗?” 涟卿愣住。 洛远安笑了笑,“常玉怎么病逝的,卷宗如何不翼而飞的,你爹怎么刚好就这么巧,在这两件事情之后写了血书喊冤重审,这些,都不得而知了。你可以慢慢回忆的事情和细节应该比我多,我知道的就这些了,涟卿,我答应你的都做了,希望你信守承诺……” 涟卿脑海里还在嗡嗡作响,所有的画面汇聚在一处,血书,卷宗,喊冤,还有二哥书信里,家中的事有转机了,静候佳音…… 给二哥出谋划策,在背后奔走的人是翁老先生。 翁老先生是爹的老师。 又是一个表面看起来同淮阳郡王府关系不深的人,和邵泽志,冯志远,薛仁书一样。 邵泽志,冯志远,薛仁书,翁老先生,还有爹…… 冠盖曜容华 第227节 他们是一处的。 涟卿手心冰冷。 第152章 天子 “陛下,回宫吗?”从皇陵小苑出来,陈壁问起。 方才陈壁一直在暖亭外,洛远安与涟卿说的话,陈壁其实都听到。 陈壁一直跟着陈修远,谭王之乱的时候就在。 谭王之乱过后,陈修远去到各处安抚世家和封疆大吏,陈壁都在一处。朝中这些事,陈修远并未避讳过陈壁,所以陈壁是能替陈修远处理敬平王府在朝中琐事,陈壁也对朝中的尔虞我诈,波澜诡谲并不陌生。 但今日听完洛远安同涟卿的对话,陈壁心中还是不寒而栗。 他听说过西秦乱。 甚至,在这趟来西秦之前,陛下(陈翎)就同主上说起过西秦这趟水很深,让主上务必小心,西秦与燕韩不同,如果在西秦出了任何事,陛下都不会以天子的身份出面,所以主上心中很清楚,也一直都谨慎小心…… 直至主上回燕韩前,也反复叮嘱过他,就算西秦国中眼下风平浪静,也要小心暗潮涌动,但他今日听完洛远安同四小姐说的每一句话,都还是会不寒而栗。 权利面前,丑恶淋漓尽致。 四小姐同他们根本不是一类人。 陈壁也后怕。 如果当时不是四小姐聪明,用失忆躲了过去,许是主上这趟来西秦,根本就见不到她了…… 主上说的是,西秦朝中这股浊气,是应当有人洗涤。 在所有的这些人里,四小姐才是最干净,澄澈,心无旁骛的那个…… 陈壁说完,涟卿眸间微敛,低声道,“回宫吧。” 后日过后才是休沐,明日还要早朝。 马车已经在皇陵外等候,陈壁撩起帘栊,涟卿踩着脚蹬上了马车,柯度也抱着没想好跟上。 陈壁与驾车的侍卫共乘,柯度在马车中侍奉。 涟卿没有再看案几上剩余的折子,而是抱起没想好,坐在马车里出神。 今日在洛远安这处听到太多的事情。 她要消化的情绪,要缕清的思路都很多…… 很多事情她早前猜到过,但还有更多,都在她意料之外。 洛远安有一句说的对,朝中惯来都是多方势力在角逐,不是哪一家能单独造就的局面,这些暗潮涌动里,有能留意到的人和事,也有留意不到的。 在利益相关面前,也许,皇位上坐着的那个人,无论他/她早前如何,最后在面对形形色色的人,纷繁复杂的局势,兴许会会渐渐变得理智,冷漠,和俯视,才能坐稳这个位置。 但最后,就成了孤家寡人。 她忽然明白了些许为什么姑母会留着洛远安的性命,让他守着皇陵。 虽然守着皇陵,就等于断了洛远安的后路,让他永远都不得入京,永远都对他渴望的权势求而不得,最后只能守着皇陵,了此残生;但同样的,姑母最后留了他的性命…… 姑母这道圣旨,看似将洛远安推向了深渊,但实则,也让旁人没有了再动洛远安的理由。 在经历了早前的千般波折后,在姑母心里,或许洛远安有万种阴险狡诈,但因为他在,姑母才不是自己心中最后那个孤家寡人…… 涟卿低头,一面轻轻抚着没想好的头,一面看没想好眯着眼睛,一脸享受的模样,有时候蹭蹭她,有时候舔舔自己爪子,也会朝着她,不时喵一声,表示自己现在很满意。 看着没想好,涟卿糟糕的心情才似驱散了许久。 今日,多亏了没想好陪着她。 她其实并不想见洛远安。 就算她想起以前的事,但这次回京之后洛远安所做的事情,除了让她憎恶,恶寒,还有从那时起就开始在心中的潜滋暗长的害怕,无助和不安。 这些,都是真正等陈修远从燕韩到了西秦,用岑远这个身份到了东宫之后,这种后怕,无助和不安才渐渐淡去…… 后来姑母过世,一纸诏书让洛远安离开了京中,她也不必去面对洛远安。 但眼下陈修远不在,她又不得不见洛远安的时候,就要克服这种害怕和不安,而且,她也必须要克服,更不能让洛远安看出来。 所以,她才会带着没想好。 掩藏情绪最好的方法之一,就是转移注意力;但没想好还不同,没想好,是她和陈修远的猫,没想好在,就好像陈修远在,因为陈修远离京的时候,叮嘱过没想好,要好好陪她。 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点滴,其实都在支撑着她。 在他不在西秦的时候,她也可以,像他一样,运筹帷幄,步步为营…… 稍许,没想好累了,窝在她怀中打盹。 涟卿继续靠在马车一侧,想着今日同洛远安的对话,还有洛远安提及的事,脑海中慢慢梳理出眼下她应当要做的事。 “陈壁。”涟卿唤了声。 帘栊撩起,陈壁转头,“陛下?” “朕有事同你说。” 涟卿说完,陈壁起身入了马车中,柯度看向涟卿,涟卿点头,柯度会意出了马车,同陈壁换了位置。 涟卿放下没想好,轻声问起,“冠之哥哥是不是让人查过二哥行踪?” “有!”涟卿问起,陈壁直接应道,“之前主上是说,如果没有涟恒公子的确切消息,陛下没问起,就不要主动提起,让陛下担心;但是如果陛下主动问起,就告诉陛下实情。” 涟卿明白陈修远的用意。 ——希望再失望,是最难接受的事。 “二哥,他还活着吗?”涟卿心中隐隐激动,“是有他的消息吗?” 陈壁点头,“是,在主上离京前,让陈竹去打探涟恒公子的消息。陈竹这处,陛下没见过,要特意同陛下说一声,陈竹是敬平王府的暗卫,也是,唯一一个同主上相似的暗卫……” 涟卿反应过来,“替身?” 陈壁点头,“是,所以陈竹很少露面,无论长相,身形,行为动作,甚至说话的声音都能模仿主上,同主上不熟悉的人根本分辨不出来,就算是熟悉的人,如果不是近距离接触也不会那么快能判断。所以,陈竹大多时间都跟着主上,不会轻易露面,但如果万一主上出事,陈竹就是主上的替身,确保主上的安稳。” 难过,她没见过陈竹…… 因为不需要用到陈竹的时候。 涟卿也忽然想起陈蕴说过,燕韩谭王之乱的时候,冠之哥哥只带了随行的人去救驾,以冠之哥哥的谨慎,应当那个时候陈竹就在,如果出事,也有退路。 陈壁解释完陈竹的事,确保涟卿能听明白,才又继续,“当时陛下同主上去国子监论道的时候,我让陈玉和陈竹去打探涟恒公子的消息。因为在寒山寺的时候陈玉露面过,我怕他继续留在京中被人认出来,所以打探涟恒公子下落的事,陈玉去做最合适。当时一道去人还有陈竹,西秦国中与燕韩不同,西秦没人认识主上,所以陈竹可以露面做事。说来也巧,也正是因为陈竹一道去了,在岚之山这处,反而有了蛛丝马迹。” 岚之山,距离京中二十日路程左右,二哥在那里? 涟卿心中疑惑,但没有打断陈壁的话。 陈壁又道,“当时在岚之山打听涟恒公子下落的时候,有人将陈竹认成主上了。陛下还记得,有一年冬日,涟恒公子邀请主上来西秦过年吗?” 涟卿颔首,她当然记得。 那时她第一次见冠之哥哥,她怎么会不记得? “那时候涟恒公子正好顺路带主上去了趟岚之山,无巧不成书,当时我们遇到过一个卖炭翁,寒冬腊月,食不果腹衣不遮羞,迫于生计,在拉炭,当时没留神,不少炭落下了山,老翁痛哭,眼见着要寻短见,主上和涟恒公子路过,主上给了老翁银子,涟恒公子还帮老翁拉过装炭的车,老翁一直记在心里,当时,老翁将陈竹认出来了,以为他是主上,就拉着陈竹说,见到他太好了,因为刚好几个月前,他去胡江走亲戚的时候,见到陶公子。” 陶公子? 涟卿倏然会意,是二哥。 因为母亲姓陶,所以二哥在外的时候,会化名陶公子,那就是,老翁在胡江的时候见到过二哥!! 涟卿紧张,“然后呢?” “老翁同陈竹说,陶公子当时应当是被人劫持了,在江船上,看起来人不怎么对,但老翁确认他不会认错救命恩人。当时对方人很多,老翁不敢吱声,后来靠岸就去报官了,但官兵去时,没有踪迹了。这件事困扰他很久,直到见到陈竹,就将这些事情都告诉了陈竹,老翁无意中听到,那些人是带着涟恒公子从胡江乘船去岚之山的。” 从胡江去岚之山? 淮阳是有水路去胡江的! 如果是数月前…… 涟卿心底砰砰跳着,如果是数月前的事,那就是,那就是淮阳郡王府那场大火的时候。 有人劫持了二哥从淮阳,走水路去了胡江,然后从胡江乘船去岚之山! 岚之山…… 涟卿激动,“找到了吗?” 无论如何,二哥还活着,至少那个时候还活着,那生还的可能性就很大。 陈壁摇头,“从七月起,陈玉和陈竹就在岚之山附近打探,但是一直没找到人,这一趟,陈竹随主上回燕韩,陈玉还在继续寻人,到眼下为止,还是没有消息。” 陈壁欲言又止。 涟卿沉声,“说吧。” 陈壁看她,“陛下,其实,如果按照洛远安今日同陛下说的,定远侯之流一定不会留涟恒公子性命,如果一直留着涟恒公子性命,又不让涟恒公子露面,很大可能,应该是熟悉的人。” 陈壁说完,没吱声了。 这句话也戳到了涟卿心底特意回避的部分。 陈壁想了想,索性一道说完,“陛下,其实,主上还让打听过涟宋公子。” 涟卿看他,却没有刚才的错愕,而是低声道,“查到了什么?” 陈壁低声道,“就是刚才,陛下在拜祭先帝的时候,这处才打探回来的消息,陛下和涟恒公子当初不是去过一趟燕韩,就是涟恒公子去长风,陛下留在万州那次。” 涟卿点头,“那次怎么了?” 陈壁咬唇,“陈玉刚让人送回的消息,那个时候,涟宋公子去见了冯志远冯老大人。” 涟卿顿住,没说话了。 陈壁也低头,没有再出声。 * 马车缓缓入城,已经是黄昏之后。 许是临近年关了,尽管禁军在必经之路上清场,但是马车中还能听到几条街巷外传来的热闹与喧嚣声。 冠盖曜容华 第228节 年关了…… “到哪了?”涟卿问起。 柯度恭敬应道,“回陛下,到城东了。” 城东有东市,今日是腊月二十四,应当是年关夜市。 涟卿想起在淮阳的时候,每年年关夜市的时候,爹和大哥都在忙碌,二哥在回家的路上,而她,都会陪着娘亲去逛夜市。 在燕韩的时候,燕韩的年关夜市还要再热闹些,人最多的时候甚至摩肩接踵,叹为观止。起初的时候,还是冠之哥哥护着她,但后来,冠之哥哥一个人也护不住,因为四面八方都是拥挤的人群,最后还是陈壁,陈蕴和陈玉几个在周围当肉盾才留出了些许空余。 一转眼,又是年关了。 涟卿伸手撩起帘栊,看到马车沿路的地方,都站了禁军将人群隔开,但远处,隔了两三条巷子的地方确实灯火通明,而且热闹无比。 “停车。”涟卿吩咐一声。 驾车的侍卫应声停下。 陈壁撩起帘栊,“陛下?” 涟卿笑了笑,“我想去东市的夜市看看。” 陈壁不像旁的禁军,旁的禁军会最大限度的以她的安全为重,尤其是郭维不在的时候;但陈壁会站在她的立场,也知晓,她这个时候想去散散心。 “我知道了,陛下稍等。”陈壁言罢,放下帘栊。 涟卿能听到陈壁在马车外安排的声音。 陈壁虽然不是禁军,但一直跟在涟卿身边,郭维也叮嘱过禁军,所以禁军侍卫都听陈壁调遣。 大约一刻钟所有的时间,陈壁的声音再次在马车外响起,“陛下,可以了。” 涟卿抱起没想好,“没想好,我要去夜市看看,你暂时先不去,同柯度一处,下次带你。” 城东是京中百姓聚居度最高的地方,也就是京中的贫民区,前不久有折子,说城东不少地方年久失修,要工部尽快修缮。工部同户部争执银两的事,工部咬着户部拨银子,户部咬着工部没出具体的修缮图,工部说京兆尹哪儿都想修,如果处处都这么修,工部也挪不出银子来,京兆尹急如热锅上的蚂蚁,怎么就不能修了!于是三方日日在早朝上表演口技。 这些琐事日常没有谁对谁错,只有立场。 京兆尹怕京中出事,想尽快完善;工部要检查审核,不能处处放松,也要平衡其他地方,怕落人口舌;户部则是管着钱袋,如果处处都通融,国库再丰厚,家底也不够。 这就是陈修远同她说的,让他们吵,多听多看,不要表态…… 朝中朝了两个月,相互有了妥协退让,也有了方案。她其实是想去看看城东这处百姓的真实生活,从大处到小处着眼。 天子,不能永远在宫中。 老师和陈修远都告诉过她。 禁军远远跟着,周围都是换上普通侍卫衣裳的禁军,既未离得太近,也不像旁的禁军一样远。 年关是最治愈的时候。 看到东市处处张灯结彩,火树银花,年关的意味扑面而来,好像涟卿心中都阴霾都渐渐散去。 因为天色晚了,夜市中的人不如早前多,但还是人来人往。 也有没回家中的小孩子跑着闹着,转圈圈,陈壁确认安全,没让侍卫拦着。 也有小孩高高兴兴绷着跳着,拿着手中的小糖人,脚下踩空,扑到在涟卿跟前。 涟卿断下,伸手扶起他。 小孩儿好奇抬头,忽然笑起来,“好看的姐姐,谢谢你。” 涟卿也笑起来,“摔疼了吗?” 涟卿见他膝盖处都是浮灰。 小孩儿摇头。 涟卿想起了念念,念念也该这么大了,涟卿替他拍了拍膝盖上的浮灰,轻声道,“好了。” 小孩儿咧嘴一笑,然后开始找自己手中的糖人。 涟卿拾起给他。 小孩儿刚才还笑着,忽然就眼泪汪汪得哭了出来,“呜呜呜呜,糖人摔成两半了!呜呜呜,回去肯定会挨娘亲说的……” 陈壁头大。 莫名想起了太子——大卜,父皇肯定会说的! 涟卿温柔替他擦了擦眼角,“不哭了,我带你买一个新的。” “真的?”小孩儿的脸就像七八月的天,说晴就晴。 涟卿颔首,撑手起身,然后牵他。 小孩儿也一面牵她,一面笑嘻嘻道,“这样娘亲就不会说我了。” 涟卿指尖微滞,黏糊糊的一团,应该是刚才吃过的糖,没洗手,再看他嘴角,还挂着糖葫芦丝,涟卿笑道,“哪里的糖葫芦好吃,可以告诉我吗?” “当然可以啦!” …… 陈壁跟在涟卿身后,双手环臂,环顾四周,真的有年关意味了,也不知道主上这处事情都顺利吗? 第153章 天子2 听闻天子去了城东夜市,京兆尹连忙蹬了官靴往东城夜市这处来。 城东可不比别处,百姓多,人口聚集,而且一到年末就涌入了不少流民。天子如果是想要逛年关夜市,可以去西市,南市。城东那处不仅人多,还有不少建筑都年久失修,怕出乱子。 临近年关,年底的年关夜市一上,京兆尹已经接连好几个日夜没有睡过安稳觉了,眼下又往东市折回。 原本京兆尹这一路都紧张得坐立不安。 七月先帝生辰宴上聚变,定远侯率驻军围京,那次京中都已经凶险过一回,好容易八月天子登基,迎来了京中太平,就怕眼下天子再在东市出什么事,谁也担待不起。 所以,就算有禁军随行,京兆尹也根本无法放心。 “大人,到了。”马车还未停稳,京兆尹就撩起帘栊跳下马车,拎起官服的衣摆,急急忙忙唤了声,“快快快!” 就怕出篓子。 但真正等京兆尹带了人赶来,看到眼下的景象还是震惊住。 夜市中依然热闹,禁军也在两侧护卫。 但不是像过往一样,将人群隔开,而是就在人群中护卫。 人群中,天子坐在东市街边的小铺,应当是在,是在……京兆尹以为看错,吃藕粉? 一侧的老板娘紧张问道,“陛下,还合口味吗?” 天子莞尔,颔首道,“很好喝,朕早前在淮阳就喜欢。” 老板娘当即笑开。 周围驻足的百姓也笑开。 京兆尹惊讶得有些说不出话来,又见一侧有小孩子拿了草编蚱蜢上前,“陛下,送给您的。” 陈壁接过,确认没问题然后递给涟卿。 “编得真像,手这么巧,是你娘亲编得吗?”涟卿问完,周围都跟着笑起来。 小孩骄傲道,“是我爹编的。” 涟卿似是想起什么,眸间有温柔暖意,“小时候,我爹也会编这个给我。” “是吗?”小孩儿惊讶。 “嗯。”涟卿虽然温柔,但温柔里带着笃定,有着与以往所有天子都不同的平淡而温柔的力量。 “很好喝,谢谢。”涟卿起身。 老板娘赶紧鞠躬,也没有上前收碗。 涟卿接着往下一处摊铺去。 是卖手工品的。 “年关的生意好吗?”涟卿也会问起。 “回陛下,还,还成……”对方都哆嗦。 “还成?”涟卿从中挑了一根逗猫棒,小贩紧张道,“陛,陛下,是逗猫棒。” “朕正好有一只猫,陈壁。”涟卿唤了声,陈壁会意上前,付了银子。 “多,多谢陛下。”小贩好像在做梦一般。 不过,也有老翁抱着孙子,小孙子轻声道,“祖父,陛下好好看。” 老翁食指伸到唇边,做了一个嘘声的姿势。 天子怎么好随意评价。 小孩子没有见过天子,但早前的天子出行,所以的百姓都要沿街下跪,直至天子轿撵离开,也要再等一刻才起身,以示尊重。 但陛下来的时候,会在街边买糖葫芦,也会看着旁人捏泥人。 会问起城东年久失修的楼宇,也会自己去看。 旁人都以为是哪家的贵女,到后来,周遭才知晓是天子。 天子自己来了城东,去看了东市附近年久失修的危楼,也看了城中的排水,还有接道,更是同旁人一道落座吃了藕粉,包子,还有酸辣粉,也问起今年的生意好做吗?家中几个孩子?赋税重吗? 天子应当是最不像天子的天子,但又是最像天子的天子。 京兆尹上前的时候,涟卿正同老妪一处。 老妪说起自己是逃难来的京中,一路见闻,涟卿都听着,也看着她怀中抱着的婴儿,涟卿有小孩子缘,婴儿朝着她笑,涟卿伸手摸了摸小宝贝的头,“长得真好。” 老妪激动笑了笑,“是我孙女。” “像您。” 涟卿说完,老妪微楞。 冠盖曜容华 第229节 “天冷,给孩子多盖层毯子。”涟卿说完,陈壁已经让人去取。 马车中就有。 很快,就有禁军折回,涟卿上前将毯子替孩子裹了一层。 老妪眼中隐隐氤氲,“多谢陛下。” “年关大吉。”涟卿轻声。 而后又去了下一处。 原本,是担心受怕过来的京兆尹,眼下也不觉同天子一处。 之前也以为过天子是逢场作戏,走马观花,还觉得天子聪慧,今年朝中和京中都动荡,天子做给百姓看,安抚百姓的;但真正同天子一处,不需多久,就知晓天子是真的在看城东之事…… 京兆尹起初还有些懵,但慢慢地,也就真的跟在天子身侧,天子问起的时候,京兆尹就接话。 京兆尹也是此时才知晓,虽然早前在早朝上,天子一声不吭,好似不怎么关心,让他同工部,户部吵了两个月,但其实方才天子过问的,关心的,查看的,都是他在早朝上撕的城东年久失修的建筑一时,还有,下水不畅,一到夏日暴雨季节,城东百姓就苦不堪言。 但因为只有城东,世家子弟和达官贵胄多在城南和城西,所以,闹得再大,也根本很少有人干涉…… “下水不畅要治理,城东居住的百姓太多,生活污水同雨水混在一处,堵塞在街道,时间一长很容易滋生疫病。过往北舆京中有一次爆发疫病就是居住区的下水淤堵。还有两日年关休沐,你明日寻工部一起看此事,就说是朕说的,年后要尽快处置了。”涟卿说完,京兆尹僵住,而后才反应过来,赶紧拱手应声。 两人继续在夜市中走着,涟卿照旧会逛夜市,也会同城东的百姓询问。不是一句敷衍的问,而是细问,百姓也愿意同天子说话。 也有百姓告诉涟卿,前一阵京中涌入的流民挺多,都是各处遭灾的,这些人里有些倒是在京中寻了差事,有的就往巷子里一躺,不劳而获的有,乞讨的有。 京兆尹其实也并不知晓这些,“微臣去查。” 涟卿交待,“流民不比普通百姓,什么都没有了,更容易暴动,也忌不劳而获,久而久之,容易被人利用。” “微臣明白了。” …… 魏相同徐老大人来的时候,涟卿正同京兆尹一处,刚交待完东城下水不畅和流民意识,远远就见京兆尹在天子跟前点头。 “陛下真来城东了。”徐老大人捋了捋胡须。 魏相轻声,“去打听下,陛下做什么去了。” 身后的小厮应声。 很快,小厮折回,同两人说起天子在夜市的事。 徐老大人轻叹,“先帝没选错人,西秦太需要换一番气象了。天子聪慧,又勤于朝政,难能可贵,是不愿意只在宫中,对旁的事情不闻不问。” 魏相颔首,“先帝分身乏术,十余年之久,才给天子创造了一个太平契机。天子也未必要同以往的天子一样,天子亲和,亦对百姓有耐心。西秦需要休养生息,也需要这样的天子,让百姓休养生息……” 徐老大人颔首,“年后,天子应当就会出巡了。” 魏相转身笑了笑,“走吧。” 徐老大人也转身。 * 燕韩境内,已经有暗卫在等候。 陈修远同陈竹,陈淼下马。 暗卫上前,将新的马匹前来,之前的马连跑了两日,基本快跑不动了,必须中途换马。 眼看年关将近,中途不能再耽搁,换马的间隙,陈修远接过陈淼递来的水。 一侧,有暗卫上前,“主上,陛下的紫衣卫北上运送粮草了,马上年关,各地的驻军多少都有异动,暂时分不清楚哪些是私下调动,哪些是日常换防,虚虚实实都有,但表面还是太平的。” 陈修远饮了一口水,沉声问道,“万州的驻军北上了吗?” “子君大人已经找人借道,预计在年三十抵京。” 陈修远颔首,这才放心了。 沈辞眼下在林北与巴尔激战,陈翎自己一人留在京中,还带着陈念。 是,陈翎心中有数。 但这些豺狼是不长心的。 腊月二十四了,初一宴可能会出事,不管陈翎这处有没有做安排,他都要在。 如果有人揭穿了陈翎是女子的身份,一定会掀起波澜。 京中必须要人能镇得住场! 敬平王府,就是陈翎最大的屏障,尤其,是这种时候。 陈修远又仰首喝了一大口水,西秦可以有女帝,涟韵从一个不谙世事的金枝玉叶,天家公主,到一个成熟的帝王用了十五年,但陈翎,一直就是女扮男装在朝中周旋,两者不可同日而语。 但如果初一宴的时候,真的东窗事发…… 陈翎要做燕韩第一个女帝,他会支持;但如果陈翎想要维持燕韩的稳定,继续女扮男装,他也会站在她身后。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也有自己要维护的利益,旁人没办法真正的感同身受。 陈翎的每一步都不容易,涟卿也是。 等这场燕韩京中的动荡过去,陈翎应当就算彻底站稳脚跟了,他要尽早赶回西秦去。 涟卿还在西秦,西秦那摊浑水,藏得还深…… “主上,走吗?”陈竹问起。 “走。”陈修远放下水壶,跃身上马。 第154章 又一年 “陛下,这不,还没到二月底吗?”贺之同一脸苦瓜相。 今日早朝过后,大监说天子在瑞和殿要见他,他是想不来的,但又不能不来。 天子让他负责暗卫组建的事。他眼下虽然在吏部挂名,但其实都在替天子做事。 徐老大人知晓他在替天子做事,所以他手中的吏部事宜已经悉数转移到了旁人手中 这些时候他也确实都在一手操办暗卫的事。 天子同他说,可以同陈壁多商议。 他就算再傻,也听出了弦外之音。 ——陈壁是行家。 陈壁是太傅身边的人,他早前就见过。 这段时日,他也确实同陈壁走动密切。陈壁什么事情都清楚,他只要问,陈壁就肯定知无不答,他都莫名有种感觉,陈壁自己就能做,但碍于一些说不出的原因,找他做。 所以,陈壁很清楚他这处的进度。 陈壁就在天子身侧,陈壁清楚,就等于天子清楚。 天子都清楚进度,还让他到瑞和殿,这是年前变着方子再催促他一轮的意思吗? 贺之同原本就是赶鸭子上架,眼下说不出的悔恨,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吞。 当初,他就不该同天子结仇结怨。 对,不敢去欺侮涟宋! 涟卿一看他这幅欲哭无泪的模样,轻声道,“没催你进展,哭丧脸做什么?” 嗯? 贺之同诧异,“陛下不是问暗卫进展?” 涟卿看他,“不是。” 贺之同心中微松,不是就行,他还想好好过个年呢…… 但回过神来,又不对,不是这件事也有旁的事,不然天子怎么会单独见他。 贺之同头疼,“陛下有事吩咐微臣?” “聪明。”涟卿顺着台阶下。 贺之同整个人都有些不好。 “暗卫继续组建着,朕先给你一件事练练手。”涟卿说完继续低头看着折子。 练手? 贺之同倒吸一口凉气,“陛下,该不是……” 涟卿看他,“该不是设什么?” 贺之同紧张环顾四周,然后鬼鬼祟祟上前,悄声道,“陛下该不是,让我暗杀谁吧?” 涟卿:“……” 贺之同:“……” 涟卿好气好笑,“贺之同你是不是武侠本子看多了?” 贺之同尴尬:“……” 他是有江湖梦。 如果不是家中非要他入仕,他一定去行走江湖! 必然,武侠本子是没有少看的! 但被天子戳破,贺之同还是有些窘迫。 涟卿没再绕圈子,直接道,“替朕查个人。” 贺之同意外,调查一个人啊,原来这样,那好说,之前搞那么神秘,吓得他以为是暗杀…… 但贺之同只来得及松口气,就听天子道,“去查冯志远。” 冯志远? 冯志远,冯老大人?贺之同诧异,“冯老大人不是告老还乡,颐养天年了吗?” 冠盖曜容华 第230节 “对,朕就是要查他。”涟卿淡声。 贺之同古怪看她。 如果他没记错,之前先帝生辰宴的时候,御史台的那个孟行还抖出来一件旧事,景王之乱之后,冯志远在负责巡查景王余党,当时查得异常严苛,不少世家都受了牵连,也有无辜之人,但先帝当时才痛失亲人,所以宁肯错杀,也没放过…… 而淮阳郡王府,一是与景王同宗,二是淮阳郡王与景王手下的谋士薛仁书交好,而且走动频繁,这些事情在当时看来,无论哪一条,淮阳郡王府都应当受牵连,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铁面无私的冯志远没有。 眼下看来,要么是遗漏了,要么是特意袒护的。 这件事在天子登基之后,就更是忌讳! 谁不怕掉脑袋,会主动去提? 定远侯之乱才结束,这么戳天子脊梁骨的事,谁脑残去做? 但,但天子竟然让他去查冯志远…… 这是,看他组建暗卫不得力,找个理由把他干掉吗? 等回过神来,这种可能性应该不大,天子再怎么还是个正常人,做不出来这种事。 只是,太匪夷所思了些。 “替朕去仔细查查冯志远,不仅是生平,朕还要他退养前后,同哪些暗地走动过,走动得亲近,他接触的人,总是,就是冯志远此人朕要知道的清清楚楚!尤其是……”涟卿停顿,然后着重道,“他同淮阳郡王府,同我爹,我大哥之间的走动。” 贺之同忍不住嘴角抽了抽。 这是要他的命啊! 这怎么查啊! 明明知道他同涟宋有过节! 涟宋人都死了,还…… 贺之同又开始重新拾起天子是特意点他的意思。 涟卿见他出神,轻咳了两声,贺之同还沉浸在其中,涟卿只能拿起一侧的废纸,搓成一团,砸在他头上,他才回过神来。 涟卿继续道,“冯志远在鄞州,马上过年了,年关休沐好几日,朕再给半个月假期,好好查查此事。” 就是不让他在京中过年的意思了!!! 连这个就计算好了,天子是心中早就有数了! “你寻个私事明日离京,假朕准了。”涟卿看他,然后笑眯眯道,“那就,静候佳音。” 贺之同头疼。 * 贺之同离开,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 腊月二十五一过,明日就是年关休沐前最后一日。 大监欢欢喜喜捧了年宵花来,“陛下!” 涟卿抬头见喜,不觉笑了出来,“真有年味儿了!” 大监也笑道,“这可不,明日起,宫中各处也要开始布置了,年味儿就更浓了!” “陛下,您看放哪儿?”大监问起。 “这里。”涟卿指了指一侧。 大监捧着年宵花上前,“陛下看看?” 涟卿满意点头,“就这儿。” 大监笑道,“哎呀,这年宵花还是上次太傅看到的时候,说好看,说等年关的时候放陛下跟前,陛下肯定喜欢的!也不知道太傅什么时候回来?总觉得太傅不在,少了什么似的……” 是啊,陈修远不在,总像少了什么似的。 思绪间,瓶子入内,“陛下,郭白彻郭大人来了。” “宣。”涟卿应声。 她今日传召了郭白彻,冯宇西,赵逐亮三人分别到瑞和殿。 这是她从国子监论道时破格提拔的三个人,明日是年关休沐前的最后一日,今日,她想好好同这三人聊一聊这一段时日的收获和进展。 她没做过天子,东宫也没做几日。 但她看过很多书,也知晓,人有所长,也有缩短,善用人长处,扬长避短,即便是短处,也要在自己的可控范围,那这个人就可以用。 欲速则不达,信任的建立,官场的熟悉都需要时间。 天子不易做,但她想做好。 她早前就见过冯宇西和赵逐亮了,见郭白彻的时候,感觉又不同。 三人的性情全然不同,冯宇西激进,所以推动力很强,但朝中这样的地方,一个新人太过强势容易处处碰壁;赵逐亮和冯宇西相反,赵逐亮做事瞻前顾后,一定要再三思量,也不会愿意得罪人,要达成目的,宁肯去磨人。所以,有些事要用冯宇西的雷厉风行;有些事,要用赵逐亮的反复确认,反复磨人。 所以,这两人时候做事,但和这两人相比,郭白彻明显懂得面对不同的人,不同的事做不同的调整,也就是大局观。这三人里,目前来看,郭白彻后续的发展应当是更可期的。 年关之后,她想去东巡。 这次去城东让她看到了不少东西,朝中之事,其实很多不在朝中,她去看看才清楚每日奏折中说起的山川与百姓。 她不知道陈修远什么时候会回西秦,但她希望,也想他看到,她能,也在努力做真正的天子。 不依附他,也可以自己往前走的天子! 要年关了,她想他了。 很想…… * 年关晌午,陈修远终于快马抵达离京中还有一日脚程的地方,刘子君已经在此处等候,“王爷!” “怎么样了?”陈修远下马,陈竹牵马去了一侧。 刘子君迎上,“陛下应当是知晓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了不少到京中,想来心中有数。” 陈修远沉声,“她是想一劳永逸,把样子做像些,让这些牛鬼蛇神都钻出来。” 他不怀疑陈翎能控制局势,她在天子的位置上坐了这么久,有的是手段,他担心的是她是否兼顾得了念念…… 如果他是陈远或者陈宪,一定会拿念念要挟陈翎。 “尽快入京,不耽误了。”陈修远吩咐了声。 刘子君担心,“王爷,眼下风平浪静,万州驻军如果没有天子诏令就入京,恐怕会留人口舌,不如等有事再入京,名正言顺……” “等我们到了,就有事了!”陈修远起身,他不放心陈念。 陈宪和陈远这两人,每一个是省油的灯。 第155章 大卜! “今日年关,陛下不歇着?”何妈端了莲子羹来。 在何妈看来,涟卿不仅没歇着,而且还起很早。 涟卿是起得很早。 今日是年关,但能清闲得窝在椅子里,围着厚厚的毯子,两只腿搭在椅子把手上,清闲得看着闲书,这对她来说,就是自从八月登基以来最放松的时候。 天子不容易做。 能窝在凳子里,像早前一样安静看着自己想看书,不被朝中琐事打扰,就是最安静的,属于她的时间。 当然,还有没想好。 没想好自觉猫咪蹲在她怀中。 懒洋洋得,舒服得打着盹儿。 何妈端了莲子羹上前,涟卿放下书册,因为怀中有没想好在,所以书册是盖在没想好的猫头上的。 “喵!”没想好抗议! 但抗议无效后,继续猫着打盹儿。 涟卿接过莲子羹,指尖拿起调羹,舀了一大口,吹了吹,还没喝之前就叹道,“何妈,你都把朕喂胖了。” 何妈知晓她是胡诌。 但何妈还是高兴,“这才哪到哪,陛下日理万机,忙起来的时候,饭有时都顾不上用,要照看陛下,当然要知晓见缝插针。” “何妈。”涟卿再度笑起来。 何妈温声,“凉过了,不烫的。” 涟卿喝了一大口。 涟卿喝莲子羹的时候,何妈也没走,就在一旁守着。 涟卿满足颔首,“真好喝何妈。” 何妈才宽心,“还要吗?老奴给陛下乘?” 涟卿点头,“这么小的碗,多吃几碗也不撑。” 明知她是特意打趣的,何妈还是开心。 何妈是陈修远的人。 如何对陈修远的,便也如何照顾她的。 涟卿一面喝着莲子羹,一面问道,“何妈,你在西秦习惯吗?” 何妈笑道,“陛下,老奴原本就是西秦人。” “哦。”涟卿好像想起陈修远是告诉过她,遂又问起,“那你在燕韩习惯吗?” 何妈会意了,也笑道,“陛下是不是怕主上不习惯西秦?” 涟卿:“……” 她都问得这么委婉,竟然还被何妈发现了! 冠盖曜容华 第231节 何妈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 何妈温声道,“陛下在这处,主上就习惯了。” 何妈说完,涟卿笑了笑。 想起去年除夕的时候,她同冠之哥哥在一处。她借着喝醉了,他背她时,她轻轻吻上他耳后。 他没说话。 回到敬平王府时,他抱起她,后殿中,散落一地的衣裳,还有临水照影处的相拥的身影。 冠之…… 她莫名脸红。 * “年关大吉,陛下!”卓妍来了寝殿,言辞间都是年关的喜庆氛围。 因为是年关,还给涟卿送了一盏灯笼来。 是早前在淮阳的时候,年关都会做的灯笼。 “越来越心灵手巧了!”涟卿感叹。 “借陛下吉言!”卓妍照单全收。 两人从小就是闺中密友,年关时,卓妍能入宫陪她,让这宫中忽然多了热闹和安逸。 同卓妍一道来的还有卓逸,“陛下。” “卓逸,新年大吉!”涟卿问候。 卓逸笑了笑,“陛下,新年大吉。” “你们两个怎么今日有时间入宫陪朕?没赔老爷子?”涟卿好奇。 卓妍感叹,“爷爷他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不过,反正,今日我们兄妹两人陪陛下。” 涟卿莞尔。 小时候就这样,卓妍和卓逸从小就是她的玩伴,到现在也是。 晌午刚过,卓妍和卓逸是用过午饭回来的。 整个下午,涟卿都都和卓逸在苑中的暖亭里下棋。 因为卓妍喜欢撵着没想好玩,所以苑中忽然间因为卓妍的到来而热闹起来。 但没想好跑得快,卓妍跑得慢,所以卓妍会叫上陈壁帮忙。 陈壁做这些好似都已经轻车熟路了。 每次被他带回去,带给卓妍,没想好都一脸生无可恋看向陈壁。 然后等到卓妍这处,没想好又开始跑。 它才不要穿那条红色的裙子! 绝对不要!!! 苑中虽然很热闹,但暖亭中很安静。 柯度侍奉着茶水,暖亭中,除了茶水的声音,便安静得只有说话声。 “陛下还好吗?”卓逸一面落子,一面问起。 涟卿轻嗯一声。 暖亭外,陈壁和卓妍终于逮到没想好,没想好还是被穿上了那件大红色的裙子,干脆两脚一蹬,跳上树不肯下来了。 没这种可能性! 想都别想! 陈壁再度去抓没想好,但没想好在树上的优势还是很明显,而且,如果越撵它,它就越往树上窜,陈壁也不敢一直撵它,怕它不留神摔下来。 终于,陈壁停下。 没想好才“喵”了一声,表示,你也撵了,和平相处吧。 陈壁翻译给卓妍听。 得了,卓妍不撵没想好了,开始通过陈壁翻译和没想好对话了。 正好一盘棋局末,涟卿和卓逸都看向暖亭外,卓妍和没想好闹腾着,还有陈壁在。 涟卿托腮,好像小时候。 她也想起小时候了…… 见她看着卓妍这处出神,卓逸沉声道,“陛下,年后我要去趟军中,一至两年再回来。” 涟卿收回目光,眼中有错愕,但却并不意外。 “决定去了?”涟卿从小就同他认识,知晓他一直向往的是什么,也属于哪里。 卓逸也道,“老爷子的衣钵要有人继承,京中已经安稳了,我也该去军中了。无论什么时候,平远王府守着西秦,也守着陛下。” 涟卿看着他,眼底忽然碎莹,也垂眸,掩去眸间不舍,“卓逸,谢谢你。” 卓逸拢眉,忽然会意。 “陛下想起来了?” 涟卿颔首,“嗯,多谢你,在那个时候,我身边还有人可以信任。” 卓逸看向她,沉声道,“那陛下永远可以信任平远王府,以前是朋友,眼下君臣,但有些东西,永远不会变。” 涟卿轻声,“什么时候走?” “明日。” “不赴初一宴了?”涟卿意外。 他摇头,“新年伊始,当有新征程。” 涟卿嘴角微微扬起,“一路顺风。” 卓逸起身,朝她躬身拱手。 今日虽是年关,卓妍和卓逸兄妹二人是入宫来陪她的,但这里毕竟是宫中,两人不便久留。 黄昏前,卓逸和卓妍两人离开。 离开前,卓妍同她挥手,“年关大吉,新年顺遂,陛下!” “你也是。”涟卿向早前一样,朝她高喊。 大监领了卓逸兄妹二人离开寝殿,出宫,涟卿看向卓逸的背影,想起在淮阳时,他唤的那声“阿卿”。 她知道,都过去了…… * “年关好,陈壁,嘶,你想什么想那么出神?”涟卿凑近。 陈壁回过神来,忽然脸红,“没想什么。” “哦。”涟卿似恍然大悟,然后忽然问起,“卓妍好看吗?” “好看!”他不假思索。 当然好看! 但刚说完,忽然意识到不对。 陈壁:“……” 陈壁头疼,“陛下。” 涟卿笑开,但没戳穿,可陈壁还是脸红了。 “你脸红了!”这次戳穿。 陈壁想死的心都有了! 一旁想死的还有没想好,这身大红色的裙子还能不能脱下来了! 没想好都快成不高兴了! 年夜饭,涟卿让从简。 就她和没想好,太丰盛,反而显得空荡荡的。 “吃小鱼干吗,没想好?”涟卿问起。 身穿红色裙子的没想好“喵”了声,小鱼干到嘴里,没想好最喜欢过年了! 涟卿忽然很庆幸没想好还在,要不年夜饭自己一人吃,那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她想他了…… 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临近年夜饭尾声,空中绽放烟花。 没想好吓一跳,但很快,又习惯了。 西秦的烟火同燕韩的好像没什么不同,但它哪里有印象,去年燕韩看烟火的时候它还小。 最后都看主人去了。 涟卿也转眸看向窗外,又是一年烟花时。 她想起同陈修远一起看烟花的时候了,一年的分界线,过得好看。 * “动手了。”刘子君同陈修远刚帅大军至城外,城门处已经开始点燃了战火。 城中和城外都有喧嚣声传来,一片混乱。 今日是初一宴,陈远和陈宪特意挑了百官携家眷一道入宫赴宴的时候,是想让陈翎没有翻身之地。 但这就是把双刃剑。 冠盖曜容华 第232节 在刺向旁人的时候,同时也刺向自己。 巨大的利益诱惑面前,都想着让陈翎没有翻身之地,但同样的,自己也有可能永远落入深渊。 “王爷?”刘子君请示。 “入京。”陈修远淡声。 “是。” 驻军跟前,陈修远骑马行过,“天子被困宫中,如遇叛军阻挠,格杀勿论。” “是!” 声震如天中,几方的厮杀都混在一处。 京中,城门破。 曲边盈一面带着紫衣卫厮杀,一面皱眉,这个时候城门破了,实在棘手! 而身后,很快又紫衣卫上前,“曲将军,是敬平王,敬平王回京了,带了万州驻军。” 这仿佛还是曲边盈头一次看着陈修远笑。 陈修远骑马经过,招呼了声,“曲将军辛苦了,你继续。” 曲边盈好气好笑,身边乱军涌上,曲边盈继续同叛军厮杀。 陈淼和旁的侍卫、驻军,随同陈修远一道入宫。 刘子君问起,“王爷,打探到了,陛下同宪王和远王在金殿中对峙。” 陈修远皱了皱眉头,“先去太子寝殿,陈翎周围有侍卫,还有盛文羽,比别处于都安全;陈宪和陈远的人肯定会拿陈念开刀,去太子寝殿,沿路去找。” “是!” 果真,禁军中有人叛变。 去寝殿的一路,浮尸遍野,到处都是厮杀的痕迹,血迹。 “王爷,寝殿这处没人了!” 陈修远揪心,“找,继续找!” 他怕陈念出事。 没人知道陈修远这一路有多快。 偌大一个宫中,他能翻遍,也一定能翻遍,要找到念念。 脑海中,念念抱着他,笑嘻嘻唤着他大卜的模样,陈修远背后都被冷汗浸湿。 不知翻遍了宫中多少地方,与多少叛军遭遇,终于,在绕过贵和殿的时候,一个小小的身影惊慌失措撞了上来。 漆黑的宫中,有些相互看不清脸,也不知道是敌是友。 但陈修远太过熟悉,这么小的身影,在宫中只有一个。 陈修远从身侧接过火把,缓缓上前。 跟前的人影也终于借着火把的亮度看清他,然后哇得一声哭出来,“大卜!” 是念念。 陈修远心头一松,终于找到了! 而念念也扑向他,“大卜!” 陈修远拥住他,温和的声音,罕见得没有嫌弃,“没事了,念念,大卜回来了。” 第156章 想好了? “大卜!”念念一直哭着,抱着他,“念念刚刚吓坏了!当时念念不敢哭,念念是见到大卜才哭的!” 陈修远抱紧他,心底好似被什么划过,沉“不怕了,大卜在。” “嗯。”念念就似有了依靠般,拥紧他,“念念不怕!” 念念身后的侍卫小五也看向陈修远,“王爷!” 小五身上都是伤,身上的禁军铠甲都被鲜血染得通红,一看就是经历过无数多的肉搏,才拼死护着念念到了这里。 陈修远颔首,沉声道,“辛苦了,小五。” 小五摇头。 但刚摇完头,小五就同刚才的念念一样,伸手擦了擦眼角,忽得哭了出来。 将军(沈辞)不在,他总算守住太子了…… 陈修远心中轻叹。 虽然他不怎么喜欢沈辞。 但沈辞身边的人,各个都是他信得过的。 陈修远收起思绪,同陈淼说声,“带他去治伤。” 但小五摇头,“我要给跟着殿下,答应将军的,殿下在我在。” 陈修远没说话了。 …… 燕韩金殿中。 “乱臣贼,人人得而诛之,天子在此,你想坐上皇位,就杀我了我和盛文羽!” “还有我!” “微臣愿与陛下共进退!” 殿中的争执声中,金殿外值守的叛军应声倒下,殿中撕破脸争执的众人纷纷转过头来,看向金殿大门处。 陈修远抱着念念,一步一步入内,“哟,江山易主这么大的事,怎么也没个人通知我一声?” 敬,敬平王? * 西秦宫中。 涟卿已经躺在龙塌上睡着,何妈和云雀一道给涟卿更衣,因为怕吵醒她,动作很轻。 等衣裳换好,青鸾端了水来。 何妈一点点给她擦脸,脖颈,让她入睡的时候舒服些。 今日初一宴。 百官携家眷入宫拜谒。 这是天子登基的第一年初一宴,宫中热闹无比,觥筹交错,君臣尽欢,宫宴从黄昏前后开始,一直持续到还时过后才结束。 今日涟卿罕见得喝多。 去年八月登基时,陈修远在,陈修远能替她斟酌解围,再加上那时先帝薨逝,登基大典后的宫宴,涟卿与朝中都没有沾太多酒意,只是走了登基大典之后的宫宴流程。 再加上同登基大典离得近,宫中未设中秋宴,其实这场初一宴,是涟卿登基之后,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场宫宴。 君臣尽欢才有新春氛围。 涟卿登基到现在将近半年。在这半年的时日里,是朝臣跟着她,上下同心,才有今日西秦国中的太平,没有让先帝的薨逝成为西秦内乱的开始。 所以,这场初一宴,也是涟卿作为天子参与的第一场初一宴。 百官敬酒,涟卿就是做样子,一次一口,也喝了不少。 涟卿的酒量原本也不算好,但她在努力适应朝堂之外,宫宇之中的天子角色。 宫宴时,何妈和大监,柯度一直在涟卿身侧伺候。到后来,何妈也让柯度换了白水加入酒杯中。 涟卿前面不算喝得急,后面又换了白水,其实酒意上头刚好是卡在宫宴结束后,所以百官和家眷面前,涟卿一直举止得当。 宫宴之后,魏相单独留下的时候,涟卿摆手,“不行了,老师,朕有些晕了,明日再说。” 魏相让大监和何妈送涟卿回寝殿,上了龙撵,涟卿就撑着手睡着了。 到寝殿的时候,何妈扶涟卿下了龙撵,但涟卿到了龙塌上倒头就睡。 饮酒汤是中途醒来喝过一次,但是即便睡了也不怎么舒服,何妈只能给她擦额头,也一直守着她。 天子不好做。 女子做天子更不好做。 像今日这样的场合,天子想要不落人口舌,就需将自己与旁的天子对齐,至少,让朝臣看到,天子不想早前先帝登基时一样。 这也是给朝臣信心。 越是表面光鲜,背后越是辛苦。 朝中看到天子勤于政事,从东宫到眼下不过半年多的时间,就能让朝中政事平稳运转;却看不到,无数多个日夜,天子挑灯夜战,甚至一整日都没动弹过几次。 日拱一卒,功不唐捐。 这是主上告诉天子的,天子借以自勉。 新春伊始。 岁岁年年。 涟卿再次转头,何妈伸手,将她耳旁的碎发拨开,涟卿没有再动弹了。 何妈安静看着她。 若是不做天子,此时就是被主上捧在手心上的娇娇女,哪里有这么多要咬紧牙关坚持的事。 但越是娇弱,却越坚韧着。 ——何妈,就这一摞,朕再隔两日就看完了。 ——他们这是给朕下套呢,自己吵去,多听,多看,少说,冠之哥哥说的。 冠盖曜容华 第233节 ——何妈,我什么时候才可以睡一个长长的长长的被拉长的觉啊。 何妈笑了笑。 会的,等主上回来就好了。 * 燕韩宫中。 这一场蓄谋已久的宫中骚.乱终于结束,陈远和陈宪一党都已经伏法。 而陈翎,还是最后稳稳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 初一宴结束,通宵达旦,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方嬷嬷带念念回去睡了。 陈翎同陈修远在金殿外并肩踱步。 “最后多亏你回来了。”陈翎低声。 陈修远应道,“我不回来,陛下也能处理陈远和陈宪,不是吗?” 陈翎轻叹,“我是说阿念。” 陈修远低头,“人无完人,总有顾及不到之处,你若重心都在念念身上,今日在皇位上的,兴许是陈远或陈宪其中一个。” 陈翎看了看他,不由笑了笑。 两人继续往前走着,应着第一缕日光。 “燕韩的这把龙椅,除了你,谁都坐不稳。”陈修远忽然提起。 陈翎笑而不语。 “阿念的事多谢你。”陈翎再次看他。 “他也是我外甥,舅舅当然要对外甥好。”这是陈修远第一次说起。 陈翎再度笑了笑。 “宁相你打算怎么处置?”陈修远又问起。 “没想好。”陈翎如实道。 老师曾今是她最信任的人,但最后…… 说不上好与不好,但背刺她的人是老师,这放在早前,她从未想过。 “涟卿那处还好吗?”陈翎也问起,“华帝去世,西秦没有乱,她应当不容易。” 说起涟卿,陈修远温声,“她是不容易,早前西秦的事还没水落石出,我是担心她。” “准备什么时候走?”陈翎还是问起。 陈修远驻足,“我想这两日。” 陈翎也驻足,眸间略微错愕。 陈修远尽收眼底,“有事吗?” 陈翎想了想,“没事了,就是想问问你,日后有什么打算?” 陈翎再次往前,陈修远也跟上。 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两人一道穿过宫门,继续往下一处。 “陈翎,我想留在西秦。”陈修远忽然开口。 许是早有预期,陈翎并未太多意外,“想好了?” “是的吧。”陈修远沉声叹气。 陈翎知晓这并不容易,也笑道,“涟卿厉害啊,从朕这里拐带了人走。” 明知她是打趣话,陈修远还是嘴角微微扬了扬,“我想了很久,想起爷爷过世的时候说的话,我想遵从自己的内心。” 陈翎看他,没说话,就是默认。 “如今陈远和陈宪已经掀不起波浪了,天子皇位稳固,内有盛文羽,方四平,方四伏,范玉;外有沈辞,曲边盈,石怀玉。如今的燕韩,比任何时候的燕韩都强盛,也如一股绳。”陈修远如实。 “但你想从这股绳里抽身。”陈翎一针见血。 陈修远笑道,“陈翎,你真觉得我留在燕韩国中好吗?” 陈翎也跟着笑起来。 两人都心照不宣。 一股绳,有一条主心骨就够了。 两人都再次笑了起来。 “既然你拿定主意了,朕不为难你,但你是敬平王,对方是西秦国君,怎么娶?是不是让朕把你联姻出去?”陈翎打趣。 陈修远握拳轻咳两声,而后道,“也不是不可以。” “陈冠之,朕对你刮目相看!” 陈修远怼回,“彼此,念念出生的时候,我找不到形容词。” 陈翎笑开。 陈修远也笑开。 “那敬平王府呢?你准备怎么办?”陈翎正声道,“你可以不在燕韩,但敬平王府要在。” “大哥不是还在吗?有时候,敬平王府就是一种象征,无论是谁在,陛下背后都有陈家。”陈修远看她。 莫名的,陈翎眼中氤氲。 “陈修远,多谢了,念念出生的时候,谭进之乱的时候,还有这时候。”陈翎鼻尖微红。 “行,我记下了。” 陈翎嘴角再次勾了勾,也转眸看他,“你去西秦也好,西秦与燕韩之间的关系素来微妙,倘若能守望相助,有一日,燕韩会比眼下更强盛。” 那他确实是燕韩送去联姻的。 说和亲的也行。 陈翎又道,“燕韩国中敬平王府素有威望,与西秦联姻,朝中和国中百姓都不会说什么,但是朕不得不提醒你,西秦那帮朝臣,幺蛾子最多,小心生吞活剥了你,才会让你一个燕韩人做上君。” “容我想想。” 陈翎忍俊。 两人似是许久都没说这么长时间的话,等陈修远日后去到西秦,这样说话的时候应当会更少。 日升东方,昨晚还是惊心动魄,波澜诡谲,今日就渐渐恢复了平静。 就似一粒尘埃,当落定的时候,就落定了。 陈翎还是开口,“陈修远,能不能再帮朕一个忙?” 陈修远看她。 陈翎轻叹,“念念险些出事,我心中总不安稳,眼下沈辞在林北与巴尔激战,我心中不踏实。再加上柏靳同我约好在林北见巴尔可汗,缔结三方协议,若是可行,可保燕韩北部几十年安稳,这于我,于燕韩都很重要。但京中动乱才平,朕这个时候离开,必须要有人在京中坐镇……” 陈修远脚下踟蹰,“你什么时候回京?” 第157章 归程 二月初春,涟卿在东巡路上收到陈修远的书信。 燕韩和巴尔在北部激战,这次初一宴念念险些出事,陈翎受了触动,想带念念背上见沈辞。 动乱刚平,京中还有不少未尽事宜。 陈翎不在,他要留在京中善后。 所以,归期恐怕要推迟,不能那么快回西秦见她。 他也想她…… 涟卿反复看了很多遍。 这一趟回燕韩,陈修远应当一路都在快马加鞭,昼夜疾驰,所以路上近乎没有给她来信。 从西秦到燕韩京中,两月多路程压缩到了一月,是路上不敢有任何分心。 直到燕韩国中的事情都尘埃落定,他才安心给她写信。 书信很长,他也知晓她想他,所以极尽细致,可以让她的目光在文字上停留的时间尽可能的长,也好安她的心。 事无巨细,从他一路听闻的消息,到他抵达京中,几方在京中激战,到寻找念念,金殿同陈远和陈宪对峙…… 虽然涟卿不在,但好似亲身经历一场惊心动魄一般。 尤其是,她想起了早前的事。 陈修远笔下的燕韩京中,念念,陈翎,沈辞等等,都让她想起了在燕韩京中的那半年时间。 那些鲜活的记忆,鲜活的人,在纸上也栩栩如生。 涟卿看了很多遍,最后,目光停留在最后那句,归期五月上。 五月? 眼下才二月…… 涟卿心中轻叹,那是从初春到端阳了。 时间很长,但又觉得他是应当留在燕韩,才出了那么大的事,燕韩京中不可能没人。 燕韩和巴尔北边摩擦不断,这次交战激烈,双方都投入了兵马在林北战场。 虽然陈修远信中没有提及,但涟卿猜想,陈翎去林北,一定不止是因为沈辞的事。 陈翎是一个合格的君王。 她很清楚自己要什么,该做什么。 冠盖曜容华 第234节 所以沈辞在林北同巴尔交战的时候,她在京中,坚守属于她自己的战场。 两年之内,燕韩遭遇了谭王之乱和初一宴宫变两次的动荡,最后坐稳皇位的还是陈翎。 燕韩和巴尔还在北部交战,陈翎却能泰然在初一宴时瓮中捉鳖。 陈翎不输于旁的君王,甚至,更有君王手段。 所以,涟卿更觉得陈翎北上,一定不光是为了沈辞。 能说动陈翎北上,一定是有别的缘由。 而且,一定是同巴尔和林北的局势有关。 陈修远心中肯定清楚。 但这些事是燕韩内.政,陈修远知晓轻重,也不会同她贸然提起。 但她太熟悉他,字里行间内是否有保留,很容易察觉。 所以,陈修远必须要留在燕韩京中替陈翎坐镇。 有他在,陈翎才能安心北上。 “柯度,笔墨。”涟卿吩咐了声,柯度应声去取。 稍许,柯度折回。 涟卿一手纸笔,一手拎起衣袖,安静得给陈修远回信。 * 陈修远展信。 书信应当是二月从西秦寄来的。 他也许久没见到涟卿的字了。 睹物思人,斯人如卿。 涟卿是告诉他,她已经在东巡的路上了。 陈修远意外。 她八月登基,他十一月离京,二月她就东巡? 关心则乱。 但真正依次往下读下去的时候,心中的担心又渐渐抹去。 她并不是心血来潮,也不是被魏相或是其他朝臣推着去东巡的。 她自己想去。 她同他说起从他十一月离京起,她每日的时间都花在朝中琐事上,每日到很晚,但就像他说的,付出和耕耘都是有收获的。 至少,她在朝臣心目中站稳了脚跟。 也至少,她在朝臣眼中是一个勤勉的天子,就算她需要些时间,但朝臣也会对她耐性。 所以这几月,她一直不敢懈怠。 懈怠的时候,就会想起他说的,不依附他,自己就可以往前走的天子! 这几月,她收获很大,也渐渐得到了朝中认可。 起初的时候,她心里还悄悄激动。 但越往后,越知晓不懂的东西太多。 譬如就城东年久失修处修葺一事,户部,工部和京兆尹吵了月余两月,魏相告诉她,听之即可。 她照做了。 但有一日,她真正去到城东,和那里的百姓接触,亲眼看到城东百姓的生存状态,这些年久失修地方带来的隐晦,心中才能断定这些事情是该做还是不该做,该怎么做,而不是闭门造车。 也正是如此,她想东巡。 城东修缮之事只是缩影。 她是天子,但她想要做一个真正的天子,就不能只是在金殿龙椅上,听着百官的奏本,在瑞和殿批着她从未去过的地方的奏折。 没有眼见为实,就不可能有深刻的认知。 那她在龙椅上听到的,奏折上看到的,始终都是遥远的。 鲁北粮马道,永昌粮马道,粮仓制度的改革,各地赋税徭役下,百姓的生存状态等等…… 这些,都是在金殿和龙椅上看不到的。 西秦经历这些年的动荡,姑母交给她一个破除了世家把持的朝政,国中处处百废待兴,她不想辜负姑母的信任。 真正出去看过这些地方,才觉得早前读过的很多书册都有了对应。 心境更开阔。 也更知晓,身上的担子和重任。 她想做一个好的君王。 不是为谁而做。 当她看到春耕时,田间辛勤劳作的背影,看到城中的车水马龙,去过水利工事上看过陡峭险恶,也看到暴雨泥泞中失了家园的流民,也接过村中百姓递给她的小米粥…… 她忽然觉得金殿上龙椅的意义。 她应当做的,想要做的,是让每一个西秦的百姓安居乐业,居有定所。 她想要的,是一个在几十年内忧外患之后的,繁荣兴盛的西秦。 陈修远嘴角微微牵了牵,眸间都是笑意。 小尾巴…… 陈修远反复看了很多遍她的书信。 书信很长,但凡重看,却仍然觉得很快。 相隔万里,也好似只有一封书信的距离,那只要他多看几次,距离就会拉近一次。 她永远不知道,他有多想她。 * 四月的时候,涟卿还在东巡路上,还未回京,又收到了陈修远的书信。 四月天,柳絮绵绵。 她一面低头看着陈修远的书信,一面同贺之同道,“你继续说,朕听着。” 贺之同恼火。 他是想说,可看到天子的表情,他就有些说不下去。 虽然他不知道天子在看什么书信,但天子脸上一直挂着笑意,而且,是那种明显写着我不想被旁人打扰的笑意。 贺之同头疼。 只好硬着头皮开口,“陛下,关于组建暗卫的进展,大致三条。” “第一条,关于人数。上次陛下已经见过其中一部分人了,如今已经从挑选壮大至五百人,这五百人都是听令与陛下,誓死效忠,并且身手了得的人。” “第二条,关于管理。按照陛下的意思,目前暂时还没向朝中透露暗卫的组建,所以暗卫目前还是隐蔽的状态,后续可以转暗卫司,目前是微臣在看着运转。初步的规划,是将暗卫司分为三个部分……” 贺之同恼火。 天子脸上的笑意渐浓,浓到他都觉得这个时候讲暗卫司的一部分负责暗线追杀叛逆的残余党羽有些不合时宜。 但涟卿忽然笑着抬头看他,“怎么不说了?” 贺之同:“……” 他要怎么说的下去。 “继续,朕听着。”涟卿开了金口,贺之同又不得不开口,从暗卫司的划分和管理,讲到第三条,目前遇到的困难。 他原本以为天子都没怎么听,但等他说完困难的时候,涟卿放下手中的书信,直接道,“朕知道了,朕会划分一处地方专供暗卫司平日用,暗卫司的日常用度和开支走专门的银库,目前的权力界定不需要那么清楚,可以参考早前朝中的设置,但未必要一致,因为所处的环境不同,也可以适时调整,不用这么快着急下定论。” 贺之同:“……” 她真的在认真听!! 可刚才明显一幅没听的,在看书信的模样? “还有事吗?”涟卿看他。 贺之同摇头。 “那下去吧。”涟卿继续低头看信,重新恢复了早前看书信的神色。 贺之同心中唏嘘。 他就是瞎子也该猜到了,是岑远的书信。 岑远同天子肯定有…… 贺之同忽然想,他都掌管暗卫司的人了,那也是天子的心腹了,他怎么能在背后嚼天子舌头呢? 屁股决定脑袋,果然爹说的是对的! 贺之同离开屋中,涟卿继续低头看着书信。 陈修远这封书信比之前那封还要长,长到看过一页还有一页,再看一页,还有下一页。 涟卿甚至怀疑他这封信从早到晚写了一整日,不,甚至超过一整日。 但见字如人,看到他的字迹,就好像真的看到他在她跟前,同她说着他在燕韩的事。 沈辞平安,念念终于知晓自己的爹是沈辞,娘是陈翎。 这件事,他是极不满的! 陈翎做事前考虑。 涟卿一面看一面笑,陈修远每次提起沈辞时那幅不喜欢连带有些酸的模样,再加上信中酸溜溜的语气,扑面而来。 他是怕念念知晓后,沈辞在念念心中的形象就更加高大了。 冠盖曜容华 第235节 甚至超过他这个大卜。 但旁观者清,要么之前沈辞也超过他…… 涟卿终于读到信的最末。 小尾巴,我在路上了。 涟卿指尖微滞,心跳好似跟着倏然漏了一拍。 第158章 鄞州 小尾巴,我在路上了…… 涟卿又看了一遍,确实,不是自己看错,很快,眼角眉梢才都是笑意。 “陛下。”大监入内。 “有事,大监?”涟卿脸上的笑意没来得及收起。 大监看着天子手中握着书信,脸上还有没有敛起的笑意,忽然心照不宣,没戳穿,只是笑道,“陛下早前吩咐,回京要绕道鄞州,原本郭将军是说前几日大雨,去鄞州的路堵上了,要在菡城多留两三日,方才来了消息,说道路都疏通了,前方也通畅了,郭将军已经遣人去探过路,说已经可以同行了。眼下才晨间,郭将军是让老奴来问声陛下,可要晌午后走,来得及。” 涟卿脸上的笑意才渐渐敛去。 鄞州,是冯志远在。 这趟东巡回京,她特意绕道鄞州,就是为了去见冯志远。 之前他让贺之同去过鄞州一带打探冯志远同淮阳郡王府之间的关系,尤其是爹和大哥之间。 贺之同确实却过鄞州。 贺之同从鄞州回京,她已经在东巡的路上。 贺之同是告诉她,很奇怪。 她问哪里奇怪? 贺之同迟疑道,因为查不到淮阳郡王府同冯志远之间的任何消息。 照理说同朝为官,怎么都会有联系。 就算一顿饭,一场酒,也都是联系。 但奇怪的是,淮阳郡王府同冯志远之间,好似一点关系都没有。 照理说,冯志远是巡察使,淮阳郡王府有下属封地,怎么都会遇上,但巧合的是,每次冯志远执行巡察使任务的时候,都会各种原因导致同淮阳这处避开。 所以,淮阳郡王不在京中,与冯志远碰不上面。 冯志远是巡察使,却从未去过淮阳巡查。 就这样,冯志远和淮阳郡王府竟然全无交集。这就是贺之同觉得奇怪的地方。 虽然,并非没有这种可能性。 但细究之下,着实刻意。 但即便是刻意,如果真的出任何事端,是没有人能从冯志远和淮阳郡王府之间找出任何干系的。 如果不是早前御史台的孟行在先帝生辰宴上那番话,贺之同就算是查也查不出两者之间的任何关系。 换言之,即便是真的淮阳郡王府同景王府谋逆一事有关,冯志远特意袒护这条线索被孟行点破,也没有人能查到冯志远同淮阳郡王府之间的任何联系。 这才是最让贺之同觉得可怕的。 就似很早之前就布好的一个局,所以天衣无缝。 这件事贺之同除了天子之外,没告诉任何人。 但也更证实了涟卿心中的猜想。 但她是知晓大哥同冯志远是有走动的…… 陈修远让陈玉去查大哥的时候,陈玉是从大哥这处反查到,她同二哥当年去长风的时候,大哥曾私下去过鄞州见冯志远。 鄞州在淮阳去浣城的路上。 也就是说,大哥是借来浣城接他们,告诉他们因为储君候选人之事入京的路上,去见的冯志远。 就算旁人查起,那也是大哥去接他们,同冯志远偶遇。 这背后,心思该有多缜密。 缜密到让人细思极恐…… 缜密到,她也好,二哥也好,都全然不知悉。 也兴许,后来知悉了。 但她再也没有见到过二哥。 如此步步为营,处处规避,爹和大哥究竟藏了多少秘密,所以娘亲当时才会同陈蕴说,离开西秦,不要淌这趟浑水? 想起当时淮阳郡王府的那场大火,眼下还不寒而栗。 有时越接近真相,反而越可怕。 大监看着她,还在等着她答复。 这一路东巡,天子对朝事和朝臣的应对日渐成熟,大监已经很见到天子这幅模样的时候。 “去吧。”良久,涟卿才回过神来,吩咐了声。 大监应声,离开前,还是转身看向天子,关心道,“陛下,没事吧?” 涟卿摇头,淡声道,“没事。” 大监还是迟疑了半刻,撩起帘栊出了屋中去。 四月天,风和日丽。 随行的禁军已经整装待发,做好了离开菡城的准备。 天子仪驾至,菡城的官员亲送至菡城外,叩首而拜。 马车中,魏相同天子一道。 “东巡回京,陛下为何要绕道鄞州?”魏相问起。 涟卿端起茶盏,“老师,朕想去鄞州看看。这趟东巡,见到不是平日在京中和宫中看不到的东西,百姓生计,民生实情,还有这几大世家摘除后,各处的利弊。朝中之事,多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尤其是早已固然和习惯的东西。这些世家在各地盘踞多年,与当地的豪强也好,百姓也好,都有相互依赖的关系。如今这些被连根拔起,各地不可能不受影响,甚至动荡。这趟东巡过后,估摸心中有数,但鄞州这处又不同。” 魏相笑,“陛下为何以为不同?” 涟卿应道,“鄞州地处整个西秦国中的重心,交通四通八达,物饶丰富,人杰地灵。这样一处地方,应当炙手可热。但姑母登基之后,为什么这些世家中没有去碰鄞州这处地界?晋州有永宁侯府,定州有定远侯府,但鄞州没有爵位封赏,等于是无主之地。这些世家都能将主意打到天子头上,又怎么会放过这处丰腴之地?朕想知道,鄞州这处,究竟有什么特别的?还请老师赐教。” 魏相颔首,欣慰道,“这趟东巡,陛下亲身实地去了不少地方,不少早前只能在奏折和早朝奏禀中听到和提及的民情,陛下亲眼见到,亲身体会,都会有不一样的感知,陛下应当有体会。” 涟卿点头,“是,老师提议的这条东巡线路,包罗万象,涵盖了不少特定的地方,这一趟东巡结束,朕心中便有大致的轮廓,不再是限于纸上。” 魏相继续道,“鄞州这处也一样,陛下如果不亲至,可能无法体会和理解,为什么这一处地方与别处不同,也让早前野心勃勃的世家退避三舍。因为,割据为政。” “割据为政?”涟卿倒是意外,“为什么是割据为政?” 西秦政权是统一的。 所以,鄞州这处不可能另立旗帜。 那老师口中的割据为政是? “鄞州占地宽广,虽然有郡守,也有驻军,但近乎形同虚设。从几十余年前期,鄞州这处都是这种状态,州郡内土匪林立,从各自占山为王,到后来在鄞州所辖范围内画地而治,虽然鄞州一直占据着交通要道的位置,但每一处都匪患林立,当治理,可以,但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先帝登基,世家把持朝政数年,先帝花了十余年时间布局,才将这几个世家连根拔起,已经是不易,更没有余力去对付鄞州这些匪患;而换言之,这些匪患对世家来说一是一样的,吃下去,很难,但只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各自的利益都无影响,所以,鄞州这样的状况,是有历史由来的,也因为任其发展,逐渐到今天的地步。” 魏相说完,涟卿才觉意外,“朕早前都未听起过。” 魏相叹道,“鄞州是既成事实,短期内并无办法改变,所以他不是棘手之事,甚至不需要朝廷腾出经历提前去处置;而淮阳与鄞州相聚甚远,陛下早前没听说也是应当的。至于鄞州这处,驻军有,州郡的官吏也有,自然到陛下跟前的,都是陛下应当看到的,应当听到的。天子高坐金殿龙椅之上,又有多少机会知晓实情呢?” 涟卿明白了。 也问道,“那老师,这一趟去鄞州安稳吗?” 魏相继续捋着胡须,如实道,“陛下如果问,老夫会说,既安稳,也不安稳。不安稳,是因为匪患林立,始终有隐患;但安稳,是因为有禁军随行,又有驻军护卫。平日鄞州驻军都与匪患交道熟悉,天子亲至,这种时候不敢轻易出任何问题。而陛下初登基,在安全的情况下,亲自到鄞州这样的地方出巡,也是一种震慑。震慑而不动,是为诏安。进,日后可有对鄞州征讨理由;退,鄞州界内匪患也有出路。” “老师如何想?”涟卿问起。 魏相沉声道,“如果能不战而屈人之兵,那天子威仪,将誉满四方。” “老师的意思是?”涟卿眉头微拢。 “过鄞州,寻一老臣拜访,只字不提鄞州匪患之事,虽然什么都没做,便等同于什么都做了。”魏相说完,涟卿会意,老师果真是深谙朝堂手段,才能在早前,姑母与世家,朝堂之中平衡。 “朕明白了。”于涟卿而言,正好,给了她去见冯志远的机会。 马车缓缓行在去往鄞州的路上。 而天子东巡结束,绕道去鄞州之事,很快也传遍鄞州。 以往的鄞州是山高皇帝远。 眼下小皇帝亲至了! 鄞州向来是出于朝廷和世家管辖的边缘地带。 换言之,连郡守和驻军都是同匪患一起的。 每年保证税银的上缴,至于地方谁在管,做什么,谁是土皇帝,郡守这处都是不会过问的。 只要各处太平,睁眼闭眼都过去了。 但这次天子亲至,鄞州这处的消息都下去了,都各自安分些。 新帝登基,正需要三把火的时候。 不要撞到天子的仪驾前,当出头鸟。 所以,涟卿这一行,从菡城到鄞州都很顺利。 鄞州各地的匪患都像得了消息一般,一夜之间,猫得严严实实,都没有露头。 还有半日到鄞州的首府,泰城。 大监来跟前,“陛下,信儿都送到冯老大人府上了,今日晌午前后抵达泰城,陛下就去冯府见老大人。” 涟卿缓缓放下手中书册,轻声道“好”。 冠盖曜容华 第236节 第159章 重逢 冯志远,她终于要见到了! 邵泽志已死,常玉亡故,薛仁书受景王之乱牵连早就丢了性命。 从她恢复记忆之后,让人去寻翁老先生,但翁老先生已经外出云游,不知行踪…… 换作几月前,涟卿肯定想不到,她第一个见到的会是冯志远。 涟卿有预感,在鄞州,在泰城,很多事情的迷雾将被揭开。 就从冯志远开始。 “陛下,贺大人来了。”马车外,柯度的声音响起。 贺之同掌管暗卫司之事虽然一直没有公开,但涟卿这趟东巡的路上贺之同一直随行。 暗卫司直属天子。 起步时,诸事都要同天子沟通;再加上涟卿在让贺之同查淮阳郡王府早前的事,以及淮阳郡王府同冯志远,薛仁书,常玉,邵泽志之间的关联,所以贺之同每日与天子的走动都很频繁。 旁人也能隐约察觉些什么。 尤其是这趟东巡。 天子最让这趟随行官吏刮目相看的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天子既未走马观花,只是在各地点卯,也没有不动的地方一概而过,而是会与魏相一处,详细与地方官吏深入谈论当地的民情,民生,以及面临的现状。 其实往景王之乱前追溯二三十余年,也就是业帝在位的时间,都并未如此体察过民情,或是真正知晓西秦国中眼下的局面。 反倒是天子登基后,次年就开启了东巡。 西秦的都城在西边。 朝廷对西边各个城市的掌握是最牢固的,往东,就是往巴尔和燕韩方向的郡县。 这些郡县极少出现在天子眼中。 所以,天子这趟东巡刚出发的时候被认为是安抚东边各地的世家,官员和封疆大吏;但真正等东巡正常进行的时候,各地才都反应过来,天子是真的熟悉西秦国中的民生,各地的交通,位置,和实情等。 天子虽然女子,但西秦一惯有女帝的传统。 女帝中也不乏有明君。 这些女帝,各有建树。 而天子尚且年轻,此时能沉得下心,韬光养晦,巡查各地,将国中各处的情况撩人于心,未来必然大有可为。 所以,这趟东巡,反倒比意料中得更人心。 在官吏眼中的天子,聪明,勤奋,坚韧,也谦虚。 在百姓眼中的天子,既有天子的威严气度,又有女子的温和,端庄…… 当两者融于一人身上的时候,反而让百姓心中的天子更加的立体,真实,而远非金殿龙椅上高高在上的天子威仪。 对涟卿而言,早前在书中读到的,奏本中读到的,都真实经历过,见过,听过,便有了更丰富的认知。 而不是人云亦云。 每日与魏相的谈论和总结,让她想起陈修远还在的时候。 那时在东宫也是如此。 每日朝中的见闻,两人都会剖析,眼下同老师一处也一样,只是老师更偏国家治理,官吏任免,民生反馈;而陈修远在这之外,还会同她讲帝王权术,朝中角色和心腹挑选。 老师希望她能做明君。 而陈修远,想让她先有能力保护自己。 如今有贺之同在,郭维在,老师在,按照他早前给她画的关系图,她都在一步步布局,包括在朝中各处慢慢培养自己的亲信。 他马上要回西秦了。 她应当没让他失望。 也没让自己失望。 …… 贺之同入内时,涟卿刚好收起思绪。 “有事?”涟卿同贺之同已然熟络。 而贺之同明显面色沉重,然后朝着她点头。 “怎么了?说吧。”涟卿平静。 在记起了早前的事,在听过洛远安同她说起的所有林林种种,再如何的事,她也都能平静。 贺之同这次上前,没有像早前一样行礼,而是如朋友一般,轻声,也低声道,“陛下,寻到温漫了。” 涟卿握着奏折的指尖微滞,抬眸看他。 贺之同继续道,“温漫,是神志不清了……” 贺之同言及此处,低下头去。 邵泽志早前是兵部侍郎。 但邵泽志是朝中老人。 邵泽志任兵部侍郎一职的大多数时候,兵部尚书之位都是空缺的。 邵泽志只有温漫这么一个孙女,所以温漫一直在邵泽志身边长大。 也就是在京中长大。 所以,贺之同早前见过温漫,也知晓早前的温漫何种模样,想到眼下,才会更加惋惜,旁的说不下去。 “在哪里找到的?”涟卿沉声。 邵泽志忽然暴毙家中,半分征兆都没有。 而温漫从那时候起就失踪了。 这些都是在陈玉让人盯着邵家的时候发生的。 也就是说,在有敬平王府暗卫盯着的情况下,邵泽志身死,温漫失踪,那只能说明对方很熟悉邵府,并且熟悉周围,所以事前才没有任何征兆,事后也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涟卿也一直让人在寻温漫。 但没想到在抵达泰城之前,贺之同这处忽然来了消息。 “岚之山附近。” 贺之同口中的这句“岚之山附近”,让涟卿错愕。 又是,岚之山附近…… 之前陈壁提起,陈竹遇到的卖炭翁就是说起见到二哥也是在胡江去往岚之山的江船上。 温漫在,二哥在…… 而同温漫和二哥都有联系的人是,大哥。 涟卿没说话了。 贺之同之前对淮阳郡王府的事了解不多,仅限于知晓那场大火,还有就是孟行当时在先帝生辰宴上提及的那些事情。 但随着暗卫司的组建,天子对他信任,将越来越多的事情交给他去查探,他也渐渐察觉了些许,涟宋公子同早前这些事情之间的蛛丝马迹。 “温漫人在哪?”涟卿低声。 “在来泰城的路上,微臣让暗卫这处私下护送她到泰城,与陛下会面。”贺之同做这些事情还是有数的,“应当今晚到。” 那就是在她见完冯志远之后…… 那也好。 先同冯志远碰面,而后温漫在,冯志远一定会露出马脚。 她是没想到,真的都攒到了泰城一处。 “有我二哥的消息吗?”涟卿再次问起。 贺之同摇头,“暂时还没有。” “在发现温漫的地方,仔细再找找。”涟卿又吩咐一声,如果温漫,是在大哥手中,那很有可能二哥也在那里。 涟卿攥紧指尖,“此事不要声张,记住了,淮阳郡王府的事,只能朕知晓。” 贺之同拱手,“是!” * 离晌午还有一个时辰,禁军一行在途中暂时歇脚。 涟卿也正好下马车活动活动身子,久坐无益,可以趁饮马喂草的时候随意走走。 周围就有茶棚。 就近落脚。 涟卿在茶棚附近的山丘上远眺,从这里,其实已经可以看到泰城了。 泰城四面环山,是鄞州的首府,也是鄞州境内最重要的一条交通要道。 居高看去,犹如一道卧虎藏龙的画卷藏在群山峻岭中。 “陛下,柯度公公让给陛下的地图。”身后是禁军的声音。 “嗯。”涟卿轻嗯一声,没有回头。 身侧有陈壁在,她并不担心。 只是,身后的人上前,将手中的地形图递到她手中时,起初,涟卿并没有在意。 但在接过地形图时,她眸间愣住。 她当然认得出这双手。 即便身着戎装盔甲,即便他低头,涟卿近乎诧异的眼神中间杂着惊喜,刚开口,“冠……” 冠盖曜容华 第237节 陈修远抬眸看她,既而伸手在唇边,做了一个“嘘”声的姿势。 涟卿莞尔,眼底带着碎莹,“冠之哥哥……” 她声音很轻。 是既怕旁人听见,又怕他听不见。 但眼底的氤氲就似藏不住一般,不想让他看见,就微微低头颔首。 明明很想念,再见面,却比早前多了一丝久别重逢羞赧。 久别重逢,是指,她想起早前…… 陈修远轻声,“别出声,让我好好看看。” 涟卿顺势抬头。 一双眼睛似会说话一般,但眼角挂着晶莹。 鼻尖微红着。 他真的安静看着她。 她也抿唇看他。 就似,一对分开很久的恋人,在历经了很多事情后,再次重逢在一处…… “好了。”稍许之后,陈修远低声。 一个禁军怎么可能盯着天子看这么久…… 涟卿又再次伸手,轻轻擦了擦眼角,远远看去好似轻捏眉心一般,也轻声问道,“不是五月吗?怎么这么快?” 他也轻声,“日思夜想,马不停蹄。” 涟卿眼眶中再没忍住,又滴落下来。 他早前并不知道,眼下才知道,原来人在高兴的时候真的会哭。 喜极而泣。 她收起情绪,“巧言令色鲜矣仁。” “哦,哭也这么好看。” 涟卿低头笑开。 远处都是禁军,涟卿怎么好上前拥他,但他身着禁军的衣服出现,应当是旁的目的,也不想让人知晓是岑远…… “上次是岑远,这次是什么?”她走近。 他躬身拱手,“禁军,陈之冠。” 涟卿再度笑开。 作者有话说: 新增了内容 正文收尾大戏啦,不赶进度。 第160章 冯志远 马车中,涟卿还在看陈修远。 陈修远轻咳,“可以了,陛下看了好久了……” “哦,有吗?”涟卿佯装意外。 “有。”陈修远肯定。 “哦,那,你是想让朕继续看,还是不想朕继续看?”涟卿征求他自己意见。 陈修远如实道,“我想让陛下凑近些看。” 话音刚落。 “这样近吗?” 陈修远嘴角微牵,“可以再近些。” “哦,还要再些近。”涟卿再近些,“这样,够近吗?” 陈修远嘴角扬起幅度更大,也低眉看她,“还可以,再近一点点。” 话音未落,“这样近吗?” 她唇畔贴近他唇畔。 他主动吻上她,不长,很短,但满载思念…… 马车往泰城去。 他不可能长时间留在天子马车中。 涟卿也坐回原处。 “为什么这次回来会扮作禁军?”涟卿问起。 “好跟你去见冯志远。”陈修远言简意赅,“陈壁都告诉我了。” 涟卿看他,“岑远不行?” 要用禁军的身份? “冯志远能藏这么深,如果岑远在,很多话他不会说,也会特意戒备。但如果是跟在你身边的禁军,在冯志远眼中,即便在屋中,也只是一个工具人,不会像岑远一样,让他戒备。而且,这里是鄞州,背后龙蛇混杂。我混迹在禁军中,也能同陈壁一道四处探探实情。” 涟卿会意。 他惯来周全。 “不怕旁人认出来?”涟卿担心。 “哪个旁人?”陈修远笑着看她,“冯志远并没见过岑远,这身禁军戎装很容易藏匿,稍后再贴上胡子,郭维知晓,兴许大监能看出来,柯度都未必能看出来,旁人更看不出来。” 胡子? 涟卿感兴趣,“让朕看看。” 陈修远拒绝。 “朕想看。”涟卿轻声。 陈修远轻叹,“晚上看。” 涟卿:“……” 涟卿莫名脸红。 原本方才中途小憩的地方就离泰城不远,在山丘上就能看到泰城,方才马车中好像没说太久的话,就听郭维的声音在外响起,“陛下,前方是鄞州的官吏前来迎接圣驾了。” 这么快? 涟卿看向陈修远,她怎么觉得才两句话的功夫,泰城就在眼前。 怎么同他在一处的时间过得这么快? 她好像还没同他呆够。 “朕知道了。”涟卿低声。 马车外马蹄声想起,是郭维骑马离开了。 涟卿才又看向陈修远,“稍后你一直跟着朕?” “嗯。” “哪里都不去!” “嗯。” 陈修远以为她还会再继续问,但她没问了,只是笑眸看他。 最后,笑眸也渐渐淡去。 原来,有他在的时候,哪怕是去见冯志远,心中也踏实了…… “怎么不问了?”他温声。 “不用问了,要问的都问完了。”涟卿眸间微润。 “那到我了。”陈修远沉声。 她看他。 他也看她,“小尾巴。” “嗯?” “我同陈翎商议过,还要同你商议。”他眸间都是温柔笑意。 听到“同陈翎商议过”,涟卿几乎猜到了他同陈翎商议过什么,但她猜不住他要同她商议的事。 “同我商议什么?”她好奇。 马蹄声渐近,马车也缓缓慢了下来,是到鄞州官员迎候的地方了。 马车很快就会停下来。 那在见完冯志远之前,他们应当没有再单独说话的机会了。 就是现在。 “小尾巴,这趟回京之后,你是想陈修远到西秦求娶,还是想让岑远留在身边?”陈修远看她。 涟卿愣住。 她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她。 “岑远本人答应吗?”她轻声。 陈修远温声,“不重要。” 冠盖曜容华 第238节 涟卿忍俊。 陈修远也笑起来。 “那容我好好想想。”涟卿看他。 “好,回京之前,陛下好好想想。” 马车缓缓停下前,陈修远伸手按下帘栊,确保帘栊不会随风扬起,露出缝隙看到马车内。 另一只手,轻轻伸出,指尖熟悉刮过她鼻尖。 也残存温暖。 “陛下,末将告退。”陈修远拱手。 涟卿弯眸。 美目含韵里,身前的一袭戎装撩起帘栊下了马车。 帘栊撩起时,涟卿也看到马车外恭候的鄞州官吏,涟卿敛了眸光。 * “陛下亲至,鄞州上下蓬荜生辉!”泰城城守苏定云带领身后左右两个鄞州官员恭敬行礼。 大监撩起帘栊,一袭靛青色的龙袍出现在马车中。 天子年少持重,沉稳的声音应道,“陛下这趟是私下探望冯老大人,不必兴师动众。” 苏定云躬身拱手,“回陛下,大监早前已让人交待过,鄞州城中并未安排百官迎候,也未让百姓夹道恭迎,只有城中驻军随行。夜间,可在官邸下榻。” “有心了,朕先见过冯老大人再说。” 苏定云再次拱手,“是!” “走吧,大监。”涟卿吩咐一声,大监恭敬应声。 等帘栊放下,大监才高声,“起驾!” 马车中,涟卿伸手撩起车窗上帘栊的一角,朝一侧的陈修远看去。 因为不想引人注目,所以并未骑马,而是同旁的禁军亲卫一样,跟在马车一侧。 涟卿莞尔。 她看到他贴的胡子了。 难怪不让她看。 她是忍不住笑出来。 * 马车缓缓入城。 其实天子今日亲至的消息,很早就不胫而走。 只是都未戳破。 虽然今日没让百姓夹道欢迎,但值守的驻军很多。 不少人是在稍远的高楼处,远远看了看城门口这里。 护送入城的禁军队伍庞大,护卫更是密不透风,沿途跟随的官吏更是不少。 鄞州一带,匪患林立,各自为政。 这次大多来了泰城,只是没有闹事,但都远远看着天子马车入城。 也都心照不宣。 鄞州下属十八城。 大小匪患近百余,做地头蛇可以。但天子亲至泰城这样的大事,还没人敢闹事。 就这样,随行百官跟随护卫天子的队伍去往官邸处,也有人想瞻仰天颜,但奈何马车是一路往官邸去的,最后抵达官邸也是直接入内,天子并未露面。 官邸周围更是禁军密布值守,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但其实天子并未在此行之中。 天子去了冯府。 * 冯府大门处,冯志远的孙子冯逸云搀扶着祖父在大门处等候。 眼见禁军上前守卫,天子的马车停下,大监撩起帘栊,那身靛青色的龙袍自马车上走下。 冯志远与冯逸云祖孙两人皆跪下,“陛下。” 涟卿上前,温声道,“老大人无需多礼,朕今日是来探望冯老大人的,老大人可还安康?” “劳陛下记挂,老臣身体康健。”冯志远应声。 君君臣臣,冯志远不会真让天子扶起。 冯逸云扶起自己祖父。 “这是微臣的孙子,逸云。” 冯逸云再次见礼,“草民冯逸云见过陛下。” 涟卿看了看他,觉得他有些眼熟,但又记不起哪里见过。 礼貌笑了笑。 “请陛下入府。”冯志远相邀。 “老大人请。” 涟卿同冯志远、冯逸云入内。 陈修远混在禁军中,跟随入内。 虽然这里是冯府,但禁军里三层外三层的戍守,应当很难有人能混进来。 但陈修远还是叮嘱了郭维一声,“不要大意。” 他总觉得自入城起,鄞州这处就哪里说不出的奇怪。 不知道是因为太安静了,还是太不安静了。 郭维会意。 天子至,冯府的正厅开。 陈修远跟上。 涟卿发现冯府的上下的人并不多,而冯志远身边好像也只有冯逸云一个孙子。 “府中没有旁人吗?”涟卿问起。 冯志远一幅老眼昏花模样,眼睛中似是蒙了一层白纱,似乎看不见。 陈修远亦在打量冯志远。 冯志远是早前的巡察使。 景王之乱后的余党清查能让冯志远去做,这人一定很有手段。 这样的人,很少会一幅老眼昏花的模样,而是越活越睿智。 但眼中懵了一层白纱,又不像是假的。 陈修远也是第一次见到冯志远本人。 冯志远在景王党羽的清查中,特意放过了有嫌疑的淮阳郡王府,光是这一条,就足够让冯志远背后充满悬念。 而眼下冯府人丁凋零,又同他眼下风烛残年的模样相对应。 冯志远咳了两声。 咳得有些重,不宜说话,所以孙子冯逸云代劳,“陛下,祖父大病一场,一直没有痊愈,见到陛下激动,咳嗽加重。祖父这样的状态有些时候了,大夫看过,也开了方子,但没那么快好。陛下问起的话,草民代劳。” 冯逸云说话的时候,陈修远一直在打量他。 年纪不大,但见到天子并未慌乱,谈吐也泰然自若。 这个冯逸云不简单。 涟卿也看向冯逸云,“好。” 天子应允,冯逸云拱手,“回陛下,冯家到草民这一辈,人丁单薄。家中原来还有大伯,但去年过世了。大伯娘带了兄长回娘家省亲,眼下不在家中,所以,眼下府中,只有草民同祖父两人。” “原来如此。”涟卿端起茶杯,轻抿一口,缓缓道,“既然如此,冯府倒是安静,朕今晚就在冯府落脚吧。” 涟卿说完笑了笑。 冯志远和冯逸云都抬眸看向涟卿,涟卿也适时看向他们祖孙两人,“朕在这里,不会不方便吧?” “陛下说笑了。”冯志远此时开口,“逸云,去让人收拾苑子出来。” 冯逸云看了看他,然后应是,也向涟卿拱手。 涟卿点头后,冯逸云朝正厅中伺候的下人都使了使眼色,所有人都跟在冯逸云身后离开了正厅。 方才,天子是支开旁人,有话要同祖父说的意思。 而涟卿这处,也看了看陈壁,陈壁拱手,然后也眼神提示,所有的禁军,除了陈修远一人外,都离开了正厅中。 天子跟前,不可能没有侍卫。 就陈壁和陈修远两人也在清理之中。 冯志远这才温声道,“陛下,人都支走了,陛下有话就直接问吧。” 涟卿也不拐弯抹角,“冯大人早前是巡察使,果然利落爽快,朕也不绕弯子了,朕想知道,冯老大人你同淮阳郡王府究竟有没有关系?景王之乱后,你为什么要特意绕开淮阳郡王府?” 涟卿再次端起茶盏,“还是说,老大人同邵泽志邵大人,常玉常老大人,还有,薛仁书一样……” 听到这几个不应当窜在一处的名字,冯志远噤声了。 陈修远仔细看他,不想放过他脸上的任何一道神色。 涟卿也没打断。 冠盖曜容华 第239节 稍许之后,冯志远低头轻笑一声,“不知,陛下是如何猜到的?” 陈修远微微拢眉,冯志远这是不准备隐瞒了。 涟卿也不隐瞒,“各个都看似毫无关系,但其实都同淮阳郡王府窜在一处,老大人,朕想,你应当不止一次替淮阳郡王府遮掩了吧?” 冯志远再笑了一声,“陛下还知道多少?” “上一次,是涟宋吧?”涟卿直接问起。 冯志远肉眼可见得失笑。 第161章 臣为君死,天经地义 涟卿笑了笑,继续道,“一直以来,我同二哥都知道大哥不是爹娘的孩子,但爹娘都待大哥如同己出。只是在家中,爹娘从来都不提大哥的身世,冯老大人应当知道我大哥的身世和来历吧?不然,我爹是薛仁书的同窗,淮阳郡王府其实在几代之前与景王同宗,景王之乱这么大的事,冯老大人何必特意袒护淮阳郡王府?” 言及此处,涟卿特意停下,沉声道,“从来没有交集的淮阳郡王府。” 冯志远看向她,轻笑一声,“陛下说的是,老臣这么做,自然有老臣的目的,就像明知陛下在探邵泽志,打听常玉,寻翁奥园,哦,还有老臣。但老臣听说陛下要来鄞州见老臣,老臣还是留下来了,没有走。” 冯志远会这么说,已经是挑明了。 涟卿看向他,“为什么不走?” 冯志远低头笑了笑,“老臣也想见见陛下。” 陈修远皱眉,看向冯志远的目光中,更多了几分探究。 “说来,老臣早前没有与陛下直接照面过,但不止听一人说起过,陛下聪慧。” 冯志远握拳轻咳了好一阵子,才缓缓舒缓下来,继续道,“所以老臣也想亲眼见见陛下,看是不是同旁人说的一样。” 陈壁转眸看向陈修远。 这话里明显有挑衅的意味了。 但陈修远摇头。 是示意他稍安勿躁。 陈壁会意。 冯志远说话的时候,涟卿一直没有打断,一直到冯志远再次轻咳两声,而后道,“但老臣是真没想到,太傅不在,陛下也会有胆量来鄞州。” 忽然提到岑远,涟卿眸间微滞,也问起,“同岑远什么关系?” 冯志远笑起来,“他怎么会是岑远呢?” 冯志远又重重得咳嗽了几声,然后道,“他是罗逢中罗老大人的学生,陈修远,是燕韩人……” 冯志远点到为止。 他能说出这句,剩下的后半句,说不说都一样。 涟卿自然意外。 但更意外的是陈壁和陈修远。 但陈修远眸间的诧异只持续了很短时间,近乎一晃而过。 因为还有一件事同样很明显。 冯志远只说得出他的来历,却认不出他本人来! 他人就在这里。 但冯志远说的是他不在,涟卿竟然有胆量来鄞州…… 冯志远既然知晓他的身份,那也清楚他之前在燕韩出现过,但没料到他这么快回了西秦。 而他回了西秦,也没有公然露面,而是换了禁军衣裳。 不变应万变,陈修远不动神色。 但冯志远口中的每一句话,都在说同一件事,他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眼下最重要的,是冯志远开口,继续说…… 涟卿也没戳破。 她与陈修远想的一样。 她要的是冯志远开口。 涟卿余光也瞥向陈修远这处,见陈修远并未动弹,而冯志远这处也确认没有认出陈修远本人,涟卿才放下心来,继续同冯志远斡旋。 “他在不在,同朕来不来鄞州没有关系。”涟卿沉声,“但冯老大人知晓的不少。” “陛下不好奇,老臣是如何知晓太傅身份的吗?”冯志远看她。 冯志远竟然会主动提起,是有底气,也明显没有慌张。 涟卿轻声,“好奇。这件事知晓的人不多,冯老大人同朕和太傅都不算熟悉,朕当然好奇冯老大人是从何处知晓的?总不至于是他告诉你的……” 冯志远笑了笑,又低头接连咳嗽了几声,“陛下说笑了,老臣同敬平王没见过面,是涟宋告诉老臣的。” 冯志远忽然话锋一转,提及了涟宋这里。 涟卿目光微敛。 陈修远也屏住呼吸。 “陈修远,字冠之,燕韩敬平王,同涟恒是白芷书院的同窗,早前曾到了西秦国中,所以与陛下和淮阳郡王府的人都认识,咳咳……” 冯志远饮口茶后继续,“陛下离开的西秦的一年,应当是在燕韩,同陈修远一处吧,真是没想到啊。当时我们怎么寻陛下踪迹,都寻不到。涟恒又守口如瓶。最后迫不得已,涟宋才借同涟恒重逢,老恒一时高兴多喝几杯透露的送信渠道和暗号,给陛下送信,让陛下回西秦。但涟恒后来警觉了,旁的坚决不提。涟恒当真信任陈修远,竟然将自己的妹妹托付给陈修远一个外人,是人没想到。” 提到二哥,涟卿情绪有波动。 陈修远想提醒她,但不好出声。 但见她指尖朝他的方向,微微扣了扣,是告诉他,她心中有数。 果真,涟卿没有被情绪带走,而是沉声问道,“所以那封那我回西秦的信,是大哥同你商议之后送的?” “是。”冯志远也不隐瞒。 “淮阳郡王府的那场大火,大哥不在吧?”涟卿藏在袖中的指尖死死攥紧。 “不在。”冯志远应声,也再次混合着咳嗽声。 “大火是你,还是大哥放的?”涟卿目光死死看他。 陈修远低头,没有出声。 而陈壁僵住。 淮阳郡王府的大火?冯志远?涟宋公子? 陈壁掩了眸间惊愕,但心底如果一团乱麻,又参杂着揪心。 他尚且如此,那四小姐…… 陈壁看向主上,也见主上低头,敛了眸间惊愕。 “冯老大人特意留下来见朕,应当没准备隐瞒朕吧?”涟卿也端起茶盏,轻轻抿了口,“我只想是知道,这场大火是不是大哥放的……” 只是涟卿问完,冯志远朗声大笑起来。 就连陈修远也转眸看向冯志远这处。 他同陈蕴眼下是禁军侍卫,此时注意冯志远的动向也在情理之中。 这个时候忽然朗声大笑,是情绪波动,陈修远是怕他伤到涟卿。 但冯志远大笑之后,却是一掌拍在桌角上,语气中都是失望和抱憾,“这场火要真是他放的,我倒也不必如此失望,妇人之仁!” 冯志远这句说完,厅中的涟卿、陈修远和陈壁都愣住。 冯志远继续恼意道,“妇人之仁,终究难成大器!十余载的隐忍和布局,都要毁在他的妇人之仁手中!就算日后真的为君,他在那个位置上也坐不稳!我拿洛远安的事告诫过他,曾经的洛远安芝兰玉树,清贵君子,如今的洛远安什么手段!难道非要落入洛远安一样的绝境,他才懂帝王心性和手段?一念之差,妇人之仁,只会让追随他的人枉死,抱憾终身!” 涟卿也好,陈修远和陈壁也好,都被冯志远突如其来的这番话怔住。 冯志远情绪起伏,“都是涟商河害了他!我一把火烧了淮阳郡王府,是逼他断了后路!没有后路,他才能真正坐得稳那个位置!而不是在贯城,被旁人几人轮番羞辱,就情绪失控!” 贯城! 涟卿也想起那次,她和大哥代爹去给翁老先生拜寿! 那次,大哥因为翁家的人与贺之同几人起了冲突,好像是被贺之同几个揍了,满脸是伤回了驿馆,她当时问起,大哥没说话。 贯城那件事,是她第一次见大哥那幅模样。 她知道对哥哥触动很大! 贺之同是京中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她心里替哥哥不平,也知晓哥哥谦谦君子,在贺之同面前肯定吃亏,所以她使了小心思,折腾得贺之同在贯城丢尽了脸。 但哥哥知道后,第一次吼了她。 那种参杂着担心,责备,还有恼羞成怒,以及各种复杂的情绪于一处的眼神,她眼下还记得。 冯志远忽然提起,便都如浮光掠影一般浮上她脑海。 而冯志远又道,“陛下当时以为贺之同,那我告诉陛下,虽然贺之同是纨绔子弟,但做事有分寸。真正将涟宋逼得走投无路的人,是永昌侯世子刘凝予。但这样未必不是好事。安逸的环境呆了太久,就会同涟商河一样,心宽过了。真正被刘凝予踩在脚下欺辱,才会想要改变。” 涟卿确信她不知道…… 当时在贯城,哥哥遇到了刘凝予? 刘凝予为人嚣张跋扈,国中是出了名的。 涟卿想起涟宋当时脸上和身上的伤…… 涟卿噤声。 冯志远却看向她道,“那也是老臣第一次留意到陛下。贺之同那小子鬼点子多,不走正道,陛下会因为涟宋的事,去对上贺之同。可见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但是胆子却很大。是不惹事,但也不怕事的主。” 涟卿看他。 冯志远也继续,“陛下能让贺之同当众出丑,站在贯城城中湖,一面背诗,一面脱衣裳跳湖,说自己是卑鄙小人,欢迎大家观赏跳舞,说明陛下鬼点子也多!所以,老臣一直觉得陛下是有小聪明,但大多有小聪明的人,最后都死在自己的小聪明里。所以老臣一直以来都觉得,留下陛下会坏事。” 冯志远能堂而皇之说出这番话,涟卿已经不奇怪,也不打断。 冯志远接着说道,“在袖城的时候,老臣就想过借刀杀人。定远侯要陛下的性命,那就借定远侯的手杀掉陛下。但那时涟宋来了袖城!当初翁奥园让涟商河收养涟宋,是因为淮阳郡王府足够的不起眼,但在这些不起眼的宗亲里,涟商河的人品,担当,远见都是最好的。更重要的是,涟宋需要这样一个身份,躲过旁人视线。但时间长了,他真觉得他是淮阳郡王府的人,处处妇人之仁!他是君,涟商河是臣。臣为君死,是天经地义的事。慈不带兵,义不养财。更何况,还是匡扶皇室!我们花费这么多年,耗了无数多心血,才一步一步,慢慢等待时机成熟。就为了那把龙椅,有一日会坐上应当坐上的人!” 冠盖曜容华 第240节 冯志远激动,“牺牲涟商河一个女儿算什么?就是牺牲掉一整个淮阳郡王府也都是值得的。当初业帝(涟卿姑姑的父皇)的皇位本就来路就不正!涟宋才是正统的天子血脉!明明当初应当是涟宋以幼帝的身份登基,朝臣辅佐!但业帝动了不臣的念头,下了杀心,让人偷偷将刚出生的皇孙,就是涟宋溺死,自己承袭了兄长的皇位。” 冯志远脸色通红,恼意中,又有偏执和疯狂,“京郊行宫,我死了一个孙子,才懵逼了业帝,将涟宋换了出来。他最后下不了手,也是我一把火烧了淮阳郡王府,推他到没有退路!也是我,一步一步放出消息,引你到鄞州!” “陛下不是问我为什么留在这里吗?老臣留在这里,就是为了替涟宋告诉陛下一声,陛下身体抱恙,下诏让位于兄长。那陛下眼下就能安稳离开西秦,去做燕韩的敬平王妃!” 第162章 陷阱 冯志远说完这一整段话,整个人都似陷入了类似疯狂的歇斯底里当中。 涟卿眼中有愤怒,但更多的是遏制。 淮阳郡王府的大火是冯志远放的! 爹娘都丧身在那场大火里! 而冯志远的理由是,涟宋妇人之仁,阻止了他在袖城杀她。 冯志远觉得淮阳郡王府阖府上下都会成为涟宋登基路上的绊脚石…… 所以,冯志远代劳。 一把火烧了淮阳郡王府。 涟卿攥紧掌心。 从未有过的绝望和愤怒,还有难过在心里灼烧着。 恨不得将冯志远生吞活剥了! 但她不能。 因为火是冯志远放的。 这一连串阴谋和布局的背后,冯志远是主谋之一。 所以涟恒的下落,冯志远是最有可能知道的一个。 也包括涟宋! 如果按照冯志远所说,他想靠那场大火,将涟宋逼至绝路! 让他只有登基这条路! 那大火之后呢?涟宋去了哪里? 这么长的时间,他在做什么! 也甚至,他是否生活在愧疚和恐惧之中! 爹娘拿他当亲生儿子,他也一直是淮阳郡王府的长子! 涟卿记得幼时家中的欢声笑语,也记得涟宋带着她和二哥去后山抓蛐蛐! 有一年离家,她扭到脚,涟宋背了她一天一夜也没喊累! 在旁人眼里,淮阳郡王府兴许不起眼,不入流,虽然是宗亲,但连西秦国中的世家都不如! 但她一直觉得,在他们兄妹三人眼里! 他们是世上最幸福的一家人! 永远都在偏心和护短的爹,让全家都听话的娘,温和儒雅的兄长,调皮捣蛋的二哥…… 这是她心中的淮阳郡王府啊! ——陈蕴,你替我把这个交给阿卿。然后告诉阿卿,五年,十年,都不要再回西秦,无论日后是我的书信,她爹的书信,还是恒儿,或是涟宋的书信,都不要再回西秦了…… 脑海中的浮光掠影,如同沾染了鲜血的刀尖。 一点一点撕开心头的裂痕。 涟卿的指尖掐紧掌心里,疼痛让自己清醒…… “所以,史伯伯呢?他是淮阳郡王府的管家,但我娘都不知道他去了浣城,史伯也是你安排去浣城的,是吗?” 涟卿尽量平静问起。 涟卿说起史伯,冯志远才停止了笑声。 他是意外,在听他说了这些事情之后,涟卿眼中是有恼意,愤怒,仇恨,但她遏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即便眼中含着氤氲,还在同他说话。 他知晓涟卿还想从他这里知道什么。 她想知道涟恒的下落! 涟宋的去向! 她还想从他这里套出更多的话! 但冯志远还是冷笑一声,沉声感叹道,“涟宋啊,他要是有你一半,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涟卿再次拢眉。 冯志远继续道,“是,史平涛是淮阳郡王府的管家,也是我的人,他是我安插在淮阳郡王府的眼线,涟商河也很清楚此事。涟商河让史平涛留在淮阳郡王府,是因为他是翁奥园的得意弟子。涟商河视翁奥园为老师,父亲,和最尊敬的长辈,翁奥园交待的事,涟商河没有不办的。我早前一直觉得涟商河胆小懦弱,不堪重任,不敢将涟宋放在他跟前,但翁奥园信任他!翁奥园一心想要匡扶皇室,涟商河是翁奥园最信赖的学生,愿意追随翁奥园。所以,从一开始,他就知晓史平涛是我的人,因为涟宋在,所以史平涛也要在。这是一开始就达成的协议。” “所以史伯名为府中管家,其实是你的耳目。我爹为了所谓的大局,留了史伯在身边。同时,史伯也在替涟宋做事。”涟卿窜到了一处,“浣城不是涟宋让史伯去的,其实是你。因为你知道如果不是信任的人,我不会轻易回西秦,所以你只能驱使史伯。等入了浣城,史伯让人告诉了你,我在袖城,所以他特意在袖城逗留,是想等你的指使。你知道定远侯要想要信良君即位,所以你想借定远侯的手杀了我——因为那个时候淮阳郡王府的嫌疑已经洗清了,涟宋可以名正言顺当天子,所以,淮阳郡王府的所有人都会是绊脚石,包括我爹……” 涟卿眼中氤氲再次泛起,“所以,那把火无论我在不在,你都会放。狡兔死,走狗烹,在你匡扶皇室的目的面前,旁人的性命都一文不值,是吗?” “我早说过陛下聪慧,如果陛下与涟宋的身份反过来,又何须到今日地步?”冯志远说完,又重重咳嗽几声,伸手遮掩之后,涟卿和陈修远都看到了他手中的血迹。 咳血了! 应当命不久矣…… 陈修远和陈壁就在两人之间的地方,左右两侧站着,冯志远威胁不到涟卿这处。 陈修远惯来谨慎,陈壁一直跟着他,两人早有默契。 冯志远眼下都能说出这种话,早就已经丧心病狂,无所顾忌,但涟卿还有话要问,陈修远朝陈壁使了使眼色。 陈壁很快会意,然后趁着涟卿同冯志远说话的时候,一点点退出正厅中。 刚才涟卿特意支开旁人,是想单独同冯志远说话。 想从冯志远这里套出早前的发生的事情。 而冯志远也将计就计,名正言顺从涟卿跟前支开了自己的孙子冯逸云。谁都没想到冯逸云离开之后,冯志远就似变了个人,合盘同涟卿托出实情。 涟宋的身世。 涟恒那封书信的由来。 包括淮阳郡王府的那场大火! 翁奥园都闻讯离开了,冯志远原本也可以走,但他竟然留在鄞州。 用冯志远自己的话是说,他留下来是为了引涟卿这里,说服涟卿禅让退位。 冯志远会留下来,就已经是将生死置之度外。 但冯志远是不是樯橹之末,此事贸然判断恐怕还为时过早。 方才冯逸云说冯家人丁凋零。 除了他和祖父,就只有大伯带着兄长在外,还未回来。 冯逸云同涟卿说这些话的时候,冯志远一直没有开口。 冯志远后来也说,因为要换出涟宋,他拿了一个孙子同涟宋换…… 陈修远是觉得何处古怪。 但一时窜不到一处。 可有一点,如果冯志远是来说服涟卿,也做好了承担相应后果的准备,支开了自己的儿子和另一个孙子,那么问题来了。 ——既然冯志远知晓涟卿回来,也支开了自己的儿子和另一个孙子,那这个叫冯逸云的孙子为什么会留在这里? 而刚才见到涟卿之后,冯逸云就将计就计,以极其顺畅的方式让冯逸云离开了正厅。 这个冯逸云从出现到离开,时间很短暂。 但冯志远开始正题之前,近乎所有的话都是冯逸云说的! 虽然一时猜不到缘故。 但陈修远觉得这个冯逸云身上有,而且一定有古怪。 离开了这么久,陈修远让陈壁去看看。 只要人还在冯府,到处都是禁军,插上翅膀也飞不出去。 陈壁能找到他。 陈修远思绪从陈壁和冯逸云这处收回,然后目光重新看向涟卿和冯志远这里。 “扶不起的涟宋啊!他虽然才是皇室正统之后,但聪慧和魄力都没有用到正途上。”冯志远再次长笑,又再次剧烈咳嗽之后,才双目看向涟卿,咬牙切齿,“老夫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初一念之差,让卓逸带陛下离开淮阳!老夫当时就应当将卓逸和陛下一道杀死在淮阳,就不会再有后来的事!” 涟卿缓步上前,“未必吧。” 涟卿说完,冯志远愣住。 “冯老大人这么工于心计的人,又怎么会有一念之差?”涟卿沉声,“冯老大人很清楚,如果真杀了卓逸,将平远王府拖下水,痛失孙子的平远王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你不想同平远王为敌;你留下我,是因为我失忆了,正好可以替涟宋在前面踩雷。譬如定远侯,无论挡在信良君前面的人是谁,一定都会同定远侯冲突,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冯老大人哪里是一念之差,是步步为营。” 涟卿戳穿,冯志远再次笑起来,“陛下,你不做天子都可惜了……” “冯老大人,朕什么时候不是天子了?”涟卿轻声反问。 冯志远愣了愣,但很快,脸上再次浮现出笑意。 这次,是棋逢对手的笑意,哈哈哈哈…… 涟卿也再次看他,“朕想再问冯老大人一件事,既然冯老大人都放火烧了淮阳郡王府,要断了涟宋的退路,那为什么最后还会让人将涟恒押送往岚之山?” 冯志远的笑意也渐渐扭曲起来,然后狰狞,“所以我说涟宋烂泥扶不上墙!我都替他做了这么多!我替他扫清了障碍!替他包揽了恶名!而他呢!他最后竟然拿匕首架在脖子上,他威胁我,说烧死了淮阳郡王府上下这么多人还不够吗?他的魄力,就是拿那把匕首抵在自己喉间,说如果杀了涟恒,他就了结自己。这皇位,谁做都一样!看到了吗?这就是他的魄力!懦弱!愚蠢!哪里有一丝帝王之气!” 冯志远说完,再度咳嗽起来,这次,没有再用掌心捂住嘴角,而是直接咳出了鲜血,然后抬眸看向涟卿,“老夫刚才说陛下不做天子可惜了,但要做一个真正的天子,还差得远。是,老夫人当初留下卓逸和陛下的性命,一是不想将平远王府拖下水,二是想让陛下替涟宋先趟前面的浑水,但这些都是皮毛。但更重要的是,发现了敬平王府暗卫的尸体,敬平王能让暗卫护送陛下回西秦,这其中的关系一定不简单;而老夫人也打探过了,当时敬平王走不开,所以陛下一人回的西秦。这些人各个都是敬平王府的精锐,也甘心赴死。如果留着陛下,在涟宋登基后,可以用陛下牵制燕韩,这才是留着陛下性命的意义……” 冯志远说完,涟卿和陈修远都愣住。 冠盖曜容华 第241节 冯志远也再度大笑起来,而这次,目光也变得阴狠,“陈修远就是岑远!燕韩宫变,陈修远出现,岑远就在西秦消失,这已经证实陈修远的身份。罗逢中下了一步好棋,他让陈修远来搅西秦这趟浑水,涟韵就只有一个选择,保你!我与他政见不同,我坚信奸佞不除,皇位不正,西秦难逃厄运;而他坚信,无论谁在这个皇位上,只要西秦安稳,百姓安居乐业,谁做天子都一样!那他同乱臣贼子有什么区别!” 涟卿和陈修远都没说话。 冯志远继续,“罗逢中在朝中时一向主和,他这是引狼入室!” “你当初不也想用朕笼络陈修远吗?怎么到了罗逢中这里,就是引狼入室?”涟卿一语戳破。 “你!”冯志远气急!“荒谬!涟宋做天子,用你是可以笼络陈修远;但如果他坐不稳天子之位,你做天子,那就是引狼入室,让我西秦沦为燕韩附属!人人都可以做天子,唯独你不可以!” 冯志远说完,伸手按在桌面上,狰狞而阴狠笑道,“陛下以为老夫为什么要留在这里?老夫不留在这里,陛下怎么会单独留下见我?” 言及此处,陈修远脸色忽变,“小尾巴,趴下!” 涟卿尚未反应过来,只见冯志远扭曲一笑,然后狠狠按下桌角! 瞬间,身侧的两排置物架全部瘫倒,浓郁的酒意涌出。 而就在这时,陈修远扑下涟卿! 伴随着酒架瘫倒的声音,火星子落地,瞬间燃烧成熊熊大火。 陈修远护着她滚在一侧。 “冠之哥哥……”涟卿轻声。 而稍后,巨大的爆破声响起。 还在搜查冯逸云下落得陈壁和郭维僵住。 主上,陛下?! 第163章 连环 陈壁同郭维赶紧折回! 只见方才所在的正厅方向火光冲天! 而刚才那声爆破声…… 陈壁和郭维都脸色苍白。 “救火!所有冯府的人全部扣下,一个都不能离开!”郭维吩咐一声。 所有的禁军听令! 传令官手按佩刀一路快速传话。 “让人通知魏相,快!”郭维不敢耽误。 陈壁一脸‘惊慌失措’模样,也环顾四周。 “走水了!” “救火!” “快!” “赶紧来人!” 周围一片混乱! 到处都是呼唤声,叫喊声,所有人都在慌乱跑着,同早前的冯府判若两处地方。 陈壁收回目光,同郭维一道冲入正厅中。 方才虽然有爆破声,但是整个正厅没有坍塌,只有火势在蔓延! “陛下!” 郭维和陈壁第一时间冲入正厅中,也大声呼喊! 陈壁也焦急搜寻着陈修远和涟卿的身影。 陈壁是沿着边角处开始搜寻的。 片刻,“这里……” 陈修远的声音在陈壁不远处响起! 陈壁上前。 郭维也跑到近前! 陈壁搬开角落处的厚重木板。 木板被推开一道缝隙,露出陈修远的手臂。 “太傅!”郭维惊魂未定! “陛下没事。”陈修远沉声。 两人只见陈修远推开木板。 木板其实很重,但因为在狭小角落处,虽然重重砸下,但其实并没有重伤木板下的人。 而涟卿被陈修远牢牢护在身下,木板和旁的都没有砸到她。 只是刚才冯志远忽然按动机关和引线的时候,陈修远忽然扑开她,应当在冲撞下昏过去了! “陛下!”郭维紧张上前。 陈壁也伸手扶起陈修远! 陈壁跟着他多年,他如果要人扶,一定是起不来。 “主上……”陈壁轻声。 “我没事。”陈修远细声,然后看向他,“人找到了吗?” 陈壁摇头,“没来得及。” “再去。”陈修远吩咐。 陈壁点头。 陈修远又提醒,“小心还有火药。” 陈壁会意。 而这处,陈修远也重新看向涟卿,刚才扑到的时候应当头撞到硬物了,头角一处磕破,旁的应当没伤到。 “叫太医,先把陛下带离这里。”陈修远吩咐声。 郭维点头。 里三层外三层的禁军把手,但谁都没想到会出这种事! 郭维一脸凝重,朝着正厅外大喊一声,“马车,太医!” 陈修远经过刚才的缓和好了不少,又俯身抱起她,“阿卿。” 涟卿还昏着。 陈修远抱紧她,离开的时候,又环顾四周。 明知今日涟卿要来,禁军至少提前三天就将冯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搜过了。 怎么可能会有火药硝石! 但禁军的值守,巡逻和平盘查下,火药硝石的数量一定不多,否则,他和涟卿今日很难从正厅这里离开。 但爆炸虽然没有了,可整个府中火势都在蔓延。 是持续在纵火! 明明知晓这么多禁军在,也明明知晓火势会被扑灭,但还是放了火。 淮阳郡王府的大火,冯府的大火…… 有人不是想烧死涟卿,而是特意再次放火烧给她看的! 其心可诛!! 陈修远抱紧怀中的人! 西秦这动荡的几十年,不仅有削弱的皇权,撂倒的民生,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还有权势滔天的世家林立,在一地割据无人会动的匪患云集…… 这样的西秦,同太爷爷时候的燕韩一样。 腐朽到了骨子里! 也烂到了骨子里! 像冯志远这样的老臣,脑海里却只有匡扶皇室,所以让这些世家与皇权之间相互争斗,相互削弱,也借住封疆大吏步步桑食着西秦的国运,挤压着百姓还能容身的地方。 愚忠,比奸佞更可怕! 因为打着愚忠的旗帜,做出的事情比奸佞匪患还要狠上百倍,千倍…… 这样的西秦,交到涟卿手中,连烫手的山芋都不是! 利益熏心之下,皇位人人觊觎! 但谁看过金殿龙椅下,这腐朽而摇摇欲坠的社稷江山! 冯志远说得是! 他如果带走涟卿,涟卿根本就不需搅这摊肮脏的浑水! 不破不立! 她要留下,要远比她离开付出得多千倍,万倍! 百废待兴,要的是时间! 是心血! 是人! 陈修远想起方才冯志远狰狞的笑意。 这些,难道冯志远做为一个老臣不知道吗? 冠盖曜容华 第242节 他比谁都清楚! 甚至比他更清楚! 一个皇位救不了西秦! 但人最可怕的是没有信念! 只有信任,才能孤注一掷,才能在一片废墟中看到希望! 所以冯志远寄托了所有的希望在涟宋身上! 所以不惜一切代价,从很早之前就开始布局,让西秦国中的各方势力,相互厮杀,削弱,就为了能让涟宋走上皇位!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冯志远越来越清楚涟宋扛不起西秦的江山社稷! 但涟宋才是冯志远效忠的正统君王! 明知涟宋扶不上,冯志远还是要扶! 因为这是他毕生的唯一追求!唯一信念! 但他同样面对不了涟宋登基之后,另一个继续千疮百孔的西秦! 所以冯志远真正的孤注一掷! 是他做到了,追随君王! 但不愿意再看到之后的事! 因为他明明知晓东巡之后,涟卿才是西秦最适合做天子的人! 冯志远接受不了现实! 所以要扼杀现实! 这就是可悲,也同样可恨的人! 这样的人,比定远侯,比洛远安,比景王,甚至那些世家还要阴狠可怕! 这样的人,冯志远不是第一个,也一定不是最后一个! 像冯志远这样的人还有不计其数! 这样长达十余年的布局,潜伏,隐忍,才能有见得天日的一天! 无论今天涟卿有没有死在这里,冯志远都是在告诉她,你只要还在皇位上,就永远不得安宁! 陈修远咬紧牙关! 涟卿…… * 涟卿醒来的时候,脑海里还昏昏沉沉的,有些疼。 依稀知晓自己是躺在被窝里。 不远处还有说话声。 涟卿想撑手起身,但好像没太多力气。 脑海里渐渐想起,她今日是去冯府见了冯志远。 冯志远从开始时的平静,到狰狞与歇斯底里,说了很多同涟宋,皇位,淮阳郡王府,还有皇权之争相关的事,最后按动了机关,到处都是酒瓶碎裂的声音,还有爆炸声! 她最后残余的印象,是冠之哥哥扑向她,所有的爆炸和碎片都在她身后。 他死死护着她,她的脑海中嗡嗡响着。 在爆炸声,和额头的撞击中慢慢失去意识…… 冠之哥哥! 涟卿想起将她护在身下的陈修远! 她害怕! 但很快,耳畔传来的声音是陈修远的。 是冠之哥哥在…… 心中又莫名安心。 脑海中还是浑浑噩噩一团,便伴着不远处,陈修远的说话声,又再次睡了过去。 * 屏风后,陈修远在同陈壁和陈淼二人说话。 “好奇怪!那个什么冯逸云的,是只苍蝇,还是条蚯蚓吧,就这么一眨眼得功夫就不见了!整个冯府都搜遍了,没有见到半个鬼影子!” 是话痨陈淼! 陈修远看了他一眼,听他继续说着话,没有出声打断。 陈壁轻声,“都搜遍了吗?没有什么密道之类的?” “保证没有!”陈淼拍胸脯,“我搜得清清楚楚,这天下间,还没有我看不出来的暗格密道!” 陈壁看了他一眼,也没说话! 陈淼的话虽然夸张了些,但是如果陈淼都没有发现,那这里存在暗格和密道的可能性很小。 陈壁也陷入了沉思。 “没有暗格和密道,之前那些火药和硝石是藏在哪里的?”陈修远沉声问起。 陈壁也好奇。 不应该。 陈淼再次环臂。 陈淼是陈壁的徒弟,所以说话动作都是在不自觉的模仿陈壁,包括语气,“听郭将军说,是藏在正厅中的香炉,盆景这些地方的!香炉里面本来就有香炉灰,被人偷换掉了,盆景里也都是。所以即便禁军三日前就在冯府值守,也没查出来,因为这些东西都是日日更换的,一日一些,根本查不出来。而且,再仔细想想,细思极恐的是,因为禁军提前三日就来了,所以反而让冯志远的人摸清了禁军的戍守,换防,巡逻的时间和规律,才给了他们的人可趁之机!密道暗格之类的是,是肯定没有的!依我看,他们就是熟悉了禁军的换防,值守,找了安全和容易忽略的地方躲了起来,爆炸之后,整个冯府都在救火,趁着混乱,他们是藏在禁军中光明正大出去的。” 陈淼说完,陈壁和陈修远对视一眼。 陈修远看向陈淼,“不无道理!” 陈壁也对陈淼刮目相看,“长进了!” 陈淼挠了挠头,“是师傅教的好!” 陈壁伸腿踢他。 陈淼赶紧躲开。 “继续查去,还有,小心些!”陈壁又吩咐了声。 “哦。”陈淼这才离开了屋中。 三人都是身着的禁军衣裳,天子在屋中,有禁军值守很正常,郭维没有透露陈修远在,陈壁又是一直跟着天子的,旁人没有多怀疑。 等陈淼离开,陈壁才看向陈修远,继续道,“主上没事吧?” 陈修远摇头,“没事,我看冯志远神色不对,尤其是后面情绪激动,我当时就觉得他有问题,多留了一个心思。正厅是府中最稳固的地方,正厅中最稳固的就是夹角处,所以看冯志远动作不对,先扑到涟卿到了角落处。正厅这么显眼的地方,他藏不了太多硝石火药,他一步步刺激涟卿到他跟前,说明他跟前危险,去到角落反而没事。” 陈壁长叹,“没想到在西秦,比燕韩还要惊心动魄,早前谭王之乱,谭思文带人在背后撵都没这么惊险的!” 陈修远低声,“鄞州这处不安全,要赶紧离开。” 冯志远既然是引涟卿来鄞州的,怕还有后手。 “那我去告诉魏相一声。”陈壁正欲转身,陈修远唤住,“陈壁。” 陈壁转身,“主上?” “先不要告诉魏相我在。”陈修远叮嘱一声。 陈壁诧异,“主上怀疑魏相?” 陈修远摇头,“我不怀疑魏相,我是怀疑魏相身边的人,这一趟出行的人。” 也是。 如果今日冯志远的同伙是混迹在禁军中离开的,那一定还有眼线在! 幸好这次主上是禁军身份跟来的。 否则,旁人还会再单独针对他。 “我知道了。”陈壁话音刚落,陈修远继续道,“再去打听打听那个叫冯逸云的人,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冯志远要弑君,弑君是死罪,另外的儿子和孙子都支开了,没留意让这个孙子留在这里。” 说到这里,陈壁也皱眉,“我也觉得奇怪,这个冯逸云出现是干什么的!就来见陛下一眼,和陛下说说话?说不通啊!” 陈壁闹心。 但陈壁的话却提醒了陈修远。 ——就来见陛下一眼,和陛下说说话? 陈壁见陈修远看向自己的目光出神,“主,主上?” 陈修远也看向陈壁,再次确认,“冯逸云一共说了几句话?” 陈壁轻嘶一声,说多也不多,但说少也不少。 ——陛下,祖父大病一场,一直没有痊愈,见到陛下激动,咳嗽加重。祖父这样的状态有些时候了,大夫看过,也开了方子,但没那么快好。陛下问起的话,草民代劳。 ——冯家到草民这一辈,人丁单薄。家中原来还有大伯,但去年过世了。大伯娘带了兄长回娘家省亲,眼下不在家中,所以,眼下府中,只有草民同祖父两人。 陈壁轻叹,“就这两句。” 陈修远没有应声。 当时冯逸云说话的时候,陈修远一直在打量他。 冯逸云年纪不大,但见到天子并未慌乱,谈吐也泰然自若。 等等。 陈修远忽然皱眉,“人丁单薄,家中大伯去年过世了,大伯娘带了兄长回娘家省亲,不在眼中……” 陈壁微讶,“怎,怎么了,主上?” 陈修远忽然反应过来,“他是在特意误导,马上让人去找,当时冯府中那个年纪的中年妇人!” 冠盖曜容华 第243节 陈壁惊讶,“这,这……” 惊讶又觉得有些突兀。 “不会吧主上?”陈壁惊呆。 “会!”陈修远拢眉,“冯逸云年纪不大,但见到涟卿,也就是天子并未慌乱,谈吐也泰然自若。你说的对,他是特意来看涟卿的。” 陈壁语塞! 陈修远继续道,“冯志远制止不了他,所以支开他后,特意同涟卿说了这么久的话,是让人不易察觉,也没有反应时间,好让冯逸云能够顺利离开!” 陈壁倒吸一口凉气! “你想想,有两个细节。第一个,你肯定看到了,冯志远眼中懵了一层白纱,不像是假的,冯志远应当已经看不清东西很久了。” 陈修远说完,陈壁反应过来,“是,我当时还想,他眼睛还像看不清楚!” 陈壁越想越通透,“所以,他还需要另一个人,要替他确认来的是不是天子,也要看天子的神色。” “所以,这个人是冯逸云!”陈壁连在一处了! 陈修远未置可否,继续道,“第二条,冯志远是什么时候支开冯逸云的?” 陈壁轻嘶一声,“是陛下说今晚要在府中留宿之后,冯志远才让冯逸云去收拾的。” “不对!大可不必让冯逸云去!”陈壁回过神来,“前面冯逸云自己还说了,他祖父大病一场,一直没有痊愈,见到陛下激动,咳嗽加重,所以他来代劳,怎么会贸然离开冯志远跟前?!” 陈壁越发觉得有事端! “你再往前想想,涟卿说留宿之前,还有什么?”陈修远提醒。 陈壁继续复盘,“好像就是那句人丁单薄,大伯过世了,大伯娘带了兄长回娘家省亲,不在府中,说府中只有他和冯志远两人……” 说到这里,陈壁自己也隐约觉察出了些许,就是这句! “在冯逸云说完这句之后,冯志远就连串咳嗽!当时还以为是他病急咳嗽,眼下看,其实是打断冯逸云的?” 陈壁越想越清晰,“然后,又趁陛下说了要在冯府留宿,冯志远借要收拾苑子出来的理由,顺道支开了冯逸云!” 陈壁自己都将这些细节连同了,“但如果只是要收拾苑子,哪里用得上冯逸云,安排一个人就好了,冯逸云也不会离开正厅!是因为……冯志远看来,冯逸云那句话透露了旁的信息,不想让他再多说了!” 陈壁呼吸都加快了! 继续道,“照说,冯逸云沉稳冷静,应当知晓什么话当说,什么话不当说,冯志远支开他,是因为他说了不当说的话。也就是说,那句不当说的话,透露了不该透露得信息。” 所以主上说要找那个年纪的中年妇人! “可是,冯逸云为什么要这么做?”陈壁不解。 “因为他自负。”陈修远环臂,“自负到要亲自来见见涟卿,自负到在涟卿跟前打哑谜,看涟卿能不能猜到,自负到,知晓自己一定能全身而退。” 陈壁再次倒吸一口凉气! “冯家的子孙,这么有底气?”陈壁惊讶! “让去找人!”陈修远吩咐一声。 陈壁应声去做。 屋门“嘎吱”一声阖上,陈修远才皱紧了眉头,在屏风后来回踱步。 脑海中继续思量着。 不对! 除了冯逸云,今日哪里还有不对…… 第一个不对! 冯志远没必要同涟卿说这些! 他同涟卿说这些没有意义! 就算是气糊涂了,他也不应该出卖涟宋! 涟卿以前就算是怀疑涟宋,但没有确切的证据,和完整的推断,也不会将这些套在涟宋头上! 但冯志远的话补齐了其中的推断! 也让所有的事情连在了一处! 同洛远安和涟卿说起的,严丝合缝,全然能对上! 也解释了为什么冯志远,邵泽志,常玉和薛仁书,包括翁奥园这些人会做这些事! 从这一点上来看,所有的事都能对得上! 冯志远没有编造,也没有说谎! 但来得太容易了! 冯志远能隐忍这么久,心性一定过人,怎么会到最后情绪失控,狰狞到歇斯底里,然后和盘托出! 就算他是因为要炸死和烧死涟卿,也说不通! 他自己不会不知道这些计量得炸药,硝石,很大可能是取不了涟卿性命的,而大火在起势前也很容易被扑灭! 冯志远到底在故弄什么玄虚! 这一点不想明白,就摸不透冯志远的做这件事背后的真正目的! 甚至,会被他误导! 一切都合理,但没有动机和意义! 陈修远面色煞白! 第二个不对! 陈修远脚下忽然驻足! 眸色微敛,整个人都停了下来。 冯志远口中一直唤的“涟宋”! 扶不起来的涟宋! 妇人之仁的涟宋! 每一句话用的字眼都是涟宋! 就算涟宋同他亲厚! 视他为长辈。 他也在涟宋面前以长辈自居! 但态度不对! 陈修远似是忽然察觉到了蛛丝马迹。 冯志远这种愚忠的人,为了皇位的正统,都可以不惜牺牲国运,让世家,封疆大吏,洛远安和涟韵之间相互内斗。 又怎么会一口一个涟宋这么称呼? 就算两人私下亲厚。 也应当是只同涟宋在一起的时候。 私下里,晚辈同长辈。 但当着外人的面,涟宋还是冯志远自己认的君。 冯志远自己口中的原话是臣为君死,天经地义,是极其重君臣礼仪的人,又怎么会在称呼这种事情上不留意! 就算冯志远是对涟宋失望,赌气! 恨其不争…… 也不应当! 第三个不对! 冯志远其人! 他早前并没见过冯志远,没有办法做最直接的对比判断! 但生辰宴的时候,孟行曾经说去过,景王之乱之后,冯志远是巡察使,杀伐果断,那冯志远一定是个心性手段都了得的人! 是,冯志远今日的情绪从平静,到波澜,到歇斯底里,层层推进,甚至发疯一般,找不出破绽! 也在激动中,合盘对涟卿托出实情。 但还是一样! 合理,却没有动机和目的! 冯志远一个做过巡察使的人! 在清剿景王党羽的时候,做过无数多的审讯,哪里会这么容易被涟卿的一句话就诈出端倪! 冯志远是条老狐狸…… 而且这条老狐狸,背后还藏了秘密! 作者有话说: 正文收尾中 第164章 内讧 “冠之哥哥!”涟卿醒来是半夜。 睁眼时,见床头点着夜光,守在床榻边的人是何妈。 “陛下?”何妈温声。 涟卿撑手起身,轻声问道,“何妈,冠之哥哥呢?” 何妈知晓她担心陈修远。 何妈说完,见涟卿面色微舒。 冠盖曜容华 第244节 何妈起身,取了一杯温水给她。 涟卿接过,轻抿了一口,觉得舒服多了。 何妈照顾了她这么久,知晓这个时候忽然醒来,应当是睡不着了。 眼下不到三更,但她已经躺了很久,又想起陈修远的事,当下困意全无。 “何妈,他在哪?” 当时的爆炸声,仿佛还在脑海中嗡嗡作响。 他扑向她,将她护在身下,当时身后是有数不清的碎片声…… 不管他交待何妈怎么说的,他都不可能全然没事。 她也不可能不担心他,除非,亲眼见到。 他如果真的没事,一定会守在这里。 何妈轻叹,如实道,“主上不让告诉陛下。” 涟卿轻声,“真让朕一个一个屋找吗?” 何妈:“……” * 涟卿拢了披风去了西暖阁。 四天月,夜里也不冷。 涟卿轻手轻脚在小榻边落座,怕吵醒他。 她早该想到的。 就算他说要好好休息一晚,也不会离她太远。 西暖阁同主屋,就隔了一堵墙。 这里是官邸。 才出了冯府的事,鄞州上下都急如热锅上蚂蚁,不敢大意,官邸内外除了禁军还有驻军。 西暖阁中,涟卿能听到禁军换防的声音。 “都仔细些!” “是!” 今日的冯府的意外,谁都没想到。 生辰宴上孟行一语道破冯志远袒护淮阳郡王府一事,虽然此事后来不了了之。但只要有心,几乎都料想冯志远应当是站天子立场的。 也正因为如此,所有冯府出事的时候,鄞州上下所有官吏都懵了! 天子还在昏迷,即便太医看过没什么大碍,但官邸上下人心惶惶。 没人敢问起细节。 魏相跟前也围满了人。 泰城城中都听说了,在冯府时,只有天子同冯志远在一处说话,正厅中只有天子随行的禁军一两人。 然而事出突然,所有人都始料不及! 到底这爆炸和大火是出自冯志远的手笔,还是旁人,都不得而知! 禁军统领郭维郭将军严令禁止禁军散播此事。 能知晓的,就只有冯志远命丧当场。 但有了前车之鉴,官邸内被禁军和驻军严防死守。 用郭维的话说,一只苍蝇都不能飞进来。 就这样,魏相跟前围满了人,涟卿这处,刚刚在床榻一侧落座,看着床榻上趴着睡着的陈修远。 她知道他没有趴着睡的习惯。 也想起何妈说的——背后被带火的木板砸了一下。 锦被轻薄,涟卿轻轻伸手揭盖被子看,他没醒,她能看到他身后缠着绷带,绷带上隐隐还有血迹。 涟卿没出声。 就这么安静坐在他身侧。 晌午他来见她的时候还是好好的,眼下就这幅模样…… 涟卿想起他说的,混在禁军中,可以四处查探,总觉得鄞州这处不安稳。 他的直觉是对的! 冯志远的事应当只是开端,冯志远口中的原话是他引她来鄞州的。 冯志远这群人预谋这么久,就算对涟宋失望,也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 陈修远虽然受了伤,但是确实如何妈说的,没有伤及要害。 那冯志远应当很清楚,他不一定能杀了她。 那为什么还要做? 难道,真的是不想面对涟宋? 或是像口中说的,不想西秦的江山落入燕韩手中? 涟卿沉默。 姑母说的是,这皇位从来都不容易。 不是你想励精图治,旁人就会跟随。 这条路上,会有得到,也会有失去,也每时每刻都在抉择…… 走得越久,身边的人换的越多。 有渐渐跟不上的,有生了自己心思的,朝中有新人来,也会有旧人走。朝中就是这样一轮换着一轮,到最后,发现自己才是那个孤家寡人…… 所以君王有时会比旁人都更宽容;也有时会比旁人都更苛刻。 冯志远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他选择了自己认为忠烈的方式。 因为他有自己效忠的郡主。 一臣不侍二主。 涟卿回想起今日见冯志远的所有细节,从入府开始,到后来的爆炸。 涟卿也回想起冯志远的孙子,冯逸云。 禁军应当去搜索了,稍后就知道有没有找到下落。 当时觉得是她自己支开的冯逸云,眼下细想,恐怕是冯志远…… 她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虽然陌生,但一定照面过。 涟卿思绪有些混乱。 出了冯志远的事,鄞州这处久留无益。 等陈修远醒来,她也露面反复鄞州地界的官员,就差不多要让郭维准备启程回京。 冯志远不会莫名做这些事,尤其是拿自己的性命去驳。 最直接的,她的精力如果都在鄞州这处,别处极有可能生事端,让她顾及无暇。 这其中,关系最大的就是京中。 冯志远越如此,说明他们越着急! 早前姑母过世,朝中不少人对她登基是有疑虑的。 但有老师和陈修远在背后帮她,她算勉强站稳了脚跟,朝中并未出现骚乱。 而这趟东巡,更让她在朝中和各地官员心中奠定了天子的威严。 这才让冯志远这群人慌了。 业帝登基后,国运衰落。 景王之乱,又添了一层。 再到姑母继承皇位之初的几年,西秦已经接连衰败。 所以那个时候冯志远等人反倒不慌! 朝中越乱,民生越乱,当涟宋出现时,百姓和朝中,乃至军中都会越拥戴,因为所有人都期待明君。 而涟宋的出生,会让这几十年中百姓,朝中和军中对皇室的失望找到出路。 所以他们不慌。 但等她开始东巡,这些原本在冯志远等人看来,应当是他们推崇的新帝应当做的事,而她此时做了安抚民心,稳固皇位的事,对他们来说,就是比早前的姑母,洛远安,几大世家,定远侯等等更大的威胁。 所以这个时候冯志远才会出现。 权力的斗争中,有几人是真正为了西秦? 都不过是动了自己的利益。 这样的西秦,会好吗? 涟卿想起年关时,同陈修远还有陈翎在一处的场景…… 陈修远和陈翎是堂兄妹。 敬平王府在燕韩国中权势滔天。 陈翎应当最忌惮陈修远。 陈修远也有名正言顺的理由推翻陈翎,自己去坐这个皇位。 冠盖曜容华 第245节 但两人都没有。 陈修远同陈翎之间的关系是很微妙,但却因为燕韩,因为年年,因为陈修远的祖父,又和谐而稳固。 陈修远会急赴燕韩,怕陈翎和陈念出事,燕韩国中,没有谁对陈翎的支持,会比他的支持更有用;也没有一个天子,会放任自己的手握权势的臣子,去邻国求亲。 燕韩还有沈辞,盛文羽,方四平,范玉,曲边盈…… 这些名字于她而言都不算陌生。 登基四年,陈翎已经完成了身边心腹的梳理和培养,朝中,军中陈翎有足够的把控权,剩下时间,只要巴尔这处的冲突平定,燕韩会进入黄金时期。 同燕韩和陈翎相比,西秦还在内忧外患。 殊不知,当周围都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留给西秦的时间还有多少。 留给她的时间还有多少…… 几百年前北舆灭国就是前车之鉴。 国中安定,旁人尚且有觊觎之心;国中长时间的动乱,停滞不前,只会招来更多觊觎。 冯志远也好,陈翎也好,都给她上了一课。 旁人不会因为她是女帝,就对她心慈手软。 但同样的,她是女帝也可以同陈翎一样。陈翎能做到的,她也能做到,只是比陈翎更难…… 思绪间,柯度来了屏风后,“陛下。” 知晓太傅在,柯度不敢高声。 涟卿起身,特意绕道屏风后,“怎么了?” “贺大人来了,说求见陛下。”柯度轻声。 贺之同之前是去带温漫了,眼下这个时辰应当是听说了冯府的事连夜赶来的。 “让他来。” 涟卿吩咐完,柯度应声去做。 涟卿重新回到床榻边,陈修远还睡着,她信他是昼夜疾驰,夜以继日赶到这里的,不知途中马都跑死了多少匹…… 但他还是回来了。 涟卿俯身,吻上他侧颊。 也伸手绾过自己耳发,怕耳发拂过他脸颊,他会醒。 等出了西暖阁,苑中看见贺之同在。 “陛下。”贺之同朝她拱手,应当是见她无事,才放下心来。 涟卿上前,“人呢?” 贺之同应道,“在东暖阁。” 柯度推开屋门,涟卿同柯度入内。 屏风后的人是温漫。 涟宋的未婚妻。 也是邵泽志的外孙女。 涟卿入内时,见她坐在小榻上,身上披着黑色的斗篷,目光呆滞看着案几上的灯盏。 “温漫。”涟卿出声。 温漫愣愣抬头,原本呆滞的目光在看到她的时候,愣了愣。 似是有些怕,往后缩着。 涟卿眸间微滞,想起上次见温漫的时候,她在暖亭中煮茶,“阿卿,来尝尝云州珀珞,新煮的……” 涟卿眸间淡淡氤氲。 好像就在不久前,又似物是人非。 一侧,贺之同沉声,“温漫她……” 但很快,贺之同欲言又止。 涟卿愣住。 贺之同声音里透着压抑,“什么都问不出来……” 涟卿原本是有很多话想问她,但眼下,“柯度。” 柯度在屋外,“陛下。” “让青鸾打些热水来。”涟卿低声。 等热水打来,涟卿替她梳头,擦脸。 温漫起初是有些怕,但后来,许是觉得有印象,又许是觉得亲厚,涟卿替她擦脸,梳头,她也没躲开,只是一直看她。 “饿不饿,要不要吃些东西?”涟卿问起。 她迟疑,摇了摇头,很快,又点了点头。 “取些点心来。”涟卿吩咐。 柯度去做。 温漫是真饿了,狼吞虎咽。 但涟卿看她伸手去拿点心时,手腕上有留下的伤痕印迹。 涟卿心中难过,也沉默不语。 邵泽志早前险些取了二哥性命,但温漫不是邵泽志…… “你先用点心,我有些事,稍后过来,别怕。”涟卿轻声。 温漫一点吃东西,一面点头。 涟卿起身,同贺之同到了苑中,留下青鸾在东暖阁中照顾。 “陛下,微臣听说冯志远的事,没想到冯志远……”贺之同不知道当如何说。 原本,他以为早前天子让他冯志远有些多余。 后来,他是查到冯志远特意撇清了同淮阳郡王府的关系,以为冯志远同天子的父亲,但没想到,最后…… 涟卿看向他,“再去邵府仔细查探。” 贺之同愣住。 涟卿沉声,“岑远以前让人查过邵泽志,那时候虽然对外说温漫已经疯了,但寻人打听,说她只是很少露面,有没有疯并不知道。那时候邵泽志还活着,温漫也不是这幅模样。冯志远和邵泽志早前是一道的,但邵泽志忽然身死,温漫又出事,是他们起了内讧。这里面有蹊跷,让暗卫去查。” 贺之同恍然大悟,“微臣明白了。” 早前,贺之同并不真的知晓为什么天子一定要组建暗卫,但随着这趟东巡,越来越多的事情浮上水面,才知道一支隶属于天子的暗卫有多重要。 “那陛下,温漫这处……”贺之同是想问温漫去留。 “让她留下,她在,有人一定担心露出马脚而心慌。朕等着他们来。”涟卿转身,看向东暖阁处,脑海中想起很早之前。 “漫姐姐,唉声叹气做什么?”她托腮看她。 温漫轻声道,“好像今日去求的这支签,不是很好。” 嗯? 温漫将签文递给她。 她看了看,愣住是愣住,但很快,又在案几上的灯盏处将签文烧了。 “阿卿。”温漫轻声,“烧了也没意义。” 她拍拍手,“反正烧干净了!别信这些,命是自己的,旁人说了都不算!我娘去算的卦更离谱,说我日后会生一对龙凤胎,我娘自此以后就不信了,说我们家早前也没生过龙凤胎。依我看,就是无稽之谈。” 温漫看着她,笑了笑,“行,借你吉言。” “漫姐姐,你早些嫁过来吧,那就有人同我作伴了。大哥终日在忙,二哥在白芷书院,你要是在家中,就有人同我一道看书了!” “嗯,那日后你看书,我煮茶。” “这样的日子简直等不及了~” …… 涟卿鼻尖微红。 等转身时,见陈修远在身后。 涟卿伸手摸了摸眼角,笑着看他,“醒了?” 陈修远上前,“嗯,被人亲醒的。” 涟卿低眉笑开。 第165章 蛛丝马迹 “她就是温漫?” 隔着屏风缝隙,陈修远看向屏风后的人。 涟卿颔首,“嗯。” 屏风后,温漫还在吃东西,青鸾在照顾她。 “我记得陈壁之前说她疯了,被邵泽志关在家中。”陈修远想起陈壁告诉过她。 “陈壁也同我说起过,你留人在邵府附近盯过,温漫露面的时间很少,但看起来沉默寡言,却不像有失心疯的模样。”涟卿环臂。 看着温漫这幅模样,她心中不好受。 “出去说吧。”今日的信息量有些大,涟卿看着温漫狼吞虎咽,不像再看。 冠盖曜容华 第246节 两人出了东暖阁,往主屋中去。 “邵泽志死,温漫失踪,这是我登基之后的事。”涟卿轻叹,“冠之哥哥,昨天冯志远说的那些你也听到了,我觉得他们内讧了。” “为什么这么想?”陈修远阖上屋门。 涟卿没有应声。 而是吹熄了一侧的灯。 陈修远回头看她。 她伸手抚上他脸颊,轻声道,“让我看看伤口。” “不是让何妈告诉你了吗?没事。”陈修远低声。 涟卿没有应声,但指尖从脸颊到他衣领处。 他喉间轻轻咽了咽,低声改口,“就是酒瓶和木屑的碎渣子,旁……” 越往后声音越细。 到后来不得不缄声,是因为黑暗中,她踮起脚尖,吻上他耸动的喉结处。 陈修远彻底噤声了。 衣裳的窸窣声里,他抱起她。 黑夜中,在见不到光的地方拥吻着…… “是都想起来了吗?”他的声音低沉里带着沙哑。 “想听真话还是假话?”她轻轻喘息。 “真话。”他鼻尖抵在她鼻尖,轻叹一声,“但是假话,我也想听……” 再次吻上她唇间前,“我先说,小尾巴,我想你了。” 他轻声,“每时每刻。” 他抱紧她,她脚下凌空,指尖扣紧他手臂,“冠之哥哥……” 只是说完,两人似是都想起什么。 她轻声,“冠之。” 她肩上微凉。 衣衫滑落时,他吻上她修颈,“别停。” * “嘶,轻点。”陈修远趴在小榻上喊疼。 陈壁才头疼呢! 他都这么轻了! 还喊疼! 这个时候知道喊疼了,之前怎么不怕伤口撕裂的! 但这话他当然不能说出来。 把人家没想好都赶出来了! “我说,疼。”陈修远再次抗议。 陈壁凑近,“主上,那要不我请陛下给您上药?陛下的手轻,您也不会喊疼。” “滚!”陈修远言简意赅。 陈壁:“……” 卸磨杀驴。 “幸好都是皮外伤”陈壁悠悠感叹,“过两日就好。” 药重新上完,开始缠绷带。 陈修远坐起。 刚才还好,等他坐起来,陈壁眼睛都直了。 陈修远瞪他。 他赶紧低头。 不敢看不敢看,脖子上都是。 等绷带缠好,禁军的衣裳穿好,倒是都遮得严严实实。禁军的戎装盔甲戴上,混在人群中根本看不出来是谁。 两人出了西暖阁,陈壁同他道,“魏相来了,同陛下外阁间说话,同魏相一道来的,还有这次顾白城顾大人,午作宁午大人,之前给主上的书信上说过了。顾大人是魏相的学生,眼下在翰林院,日后应当是做为魏相的接班人培养的;午大人在户部,自陛下登基,午大人一直给陛下出谋划策,这一趟东巡,午大人陪同,陛下了解了不少各地民情。所以眼下在朝中,除了魏相和徐老大人之外,还有顾白城顾大人和午作宁午大人,都是陛下的能臣。” 陈壁一面说,陈修远一面在脑海中搜索这两个人。 午作宁他有印象。 但他在西秦京中的时候,顾白城应当不在。 陈壁继续道,“除此之外,主上应当还认识郭白彻,冯宇西,赵逐亮三人,他们从国子监破格提拔开始,就一直跟着天子,这一趟东巡三人也都在。哦,还有贺之同,暗卫的事陛下真的交给贺之同在操办,从二月到眼下,暗卫司的初步规模是有了。贺之同用暗卫这条线,私下帮陛下做了不少事。这次就是暗卫司的人寻到温漫下落的。” 陈修远点头。 很快到了外阁间,戍守的禁军见了陈壁都拱手,然后让开。 陈壁虽然不是禁军的人。 但陈壁是天子跟前的侍卫,而且天子有口谕,陈壁出入不加阻拦的。 眼下虽然是魏相还有各位大人同天子在一处,但柯度摆手,禁军都没有再揽陈壁和身边低头的陈修远。 屏风后,魏相和顾白城,午作宁,郭维,还有涟卿商议这次鄞州执行,两人没有上前。 涟卿余光瞥到屏风后有人来。 也知晓这个时候入内,又不用通传的人只有陈壁。 但陈壁不会自己来。 她知晓是陈修远。 涟卿没有出声。 “眼下整个泰城都已经戒严,但很麻烦的事,泰城是鄞州的首府,鄞州地界内山头林立,匪患各自为政,鄞州地界的官员只能笼络,但压不住这些地头蛇。这次陛下到泰城,不少人都来了泰城打探,所以戒严就会封锁很多匪首在泰城中。驻军封他们是封不住的,眼下都是禁军,但久了,怕是会有变故。”郭维说起实情。 禁军与驻军不同。 禁军听令于天子,但驻军是与这些匪患相通的。 “有抓到冯志远的党羽吗?”涟卿问起。 “尚未。”郭维直言,“冯府中一半的人自尽了,而另一半的人,上了刑,但确实不知晓,也问不出什么。” 涟卿没出声了。 “之前禁军不是排查过吗?也一直有禁军在冯府,怎么会出这种事?”顾白城问起。 “禁军确实排查过,而且冯府之内也有人禁军一直在驻守。但火药和硝石都是提前藏在花坛土里的,然后借着画匠修正,移到正厅的盆栽中,又是点香的人藏在香炉,都太隐秘了,根本查不出来。”郭维如实说起。 “既然如此,此地不宜久留。”魏相起身,“陛下先对鄞州官吏做必要安抚,然后明日启程离开吧。” “朕也是这个意思。”涟卿将手中的折子交给郭维,“让人快马加鞭送到京中,朕是怕这次冯志远之流做翁之意不在酒。让沿路的驻军和禁军严加把守,留意各地驻军的动向,告诉兵部,暂缓年终的调任。” “是!”郭维拱手。 魏相,顾白城和午作宁都纷纷朝天子拱手,然后相继离开。 陈壁和陈修远低头避开目光。 等这些都离开,陈修远入内。 涟卿回头看他,耳后微微红了红,轻声道,“换药了?” “嗯。” 涟卿没说话了。 陈修远开口,“找到一个人,陛下可要亲自审?” 涟卿看他,“谁?” 陈修远继续道,“冯府的活口,陈淼抓到的。” 涟卿微楞。 陈修远看向陈壁,陈壁会意。 很快,陈壁同陈淼就押了一个中年妇人入内。 对方倔强不肯下跪,陈壁从后踢了膝盖后侧。 对方不得不跪下。 涟卿没见过她,便看向陈修远。 中年妇人口中塞着布条,陈淼伸手扯开。 老妇人看向涟卿,有些愣住,但很快,看清她身上的龙袍。 涟卿端起茶盏,“你在替冯志远做事?” 中年妇人没有应声。 涟卿也没继续问她,而是问起陈壁,“怎么抓到的?” 陈壁如实道,“冯逸云当时说了一句,大伯娘带兄长去了外地没回,这句话实属突兀,陈淼带了人比对去找,找到的。” 中年妇人应当也没料得是冯逸云说出的话。 涟卿看向她,“你应该不是冯逸云的大伯娘吧,他怎么会出卖了你?” 中年妇人没吱声。 涟卿继续道,“既然有人把你送到朕跟前,应该是没想给你活路了,你既然想活,朕可以给你。” 中年妇人呼吸起伏着,似是心中在做激烈挣扎。 冠盖曜容华 第247节 “说吗?”涟卿放下杯盏,“朕的时间不多,你还有十息。” 中年妇人倒吸一口凉气。 十息一过,涟卿看向陈壁,陈壁会意将人拎起。 但中年妇人还是没开口,陈壁和陈淼只能将人带了出去。 “你怎么想?”陈修远看她。 “陈壁方才说冯逸云出卖了她,她眼中都是震惊,应当是没想到,也不敢相信;她很怕,所以呼吸急促;我说留她性命,她也不肯开口……”涟卿轻叹,“综上三条,我觉得她是冯逸云的人,但是她没想到冯逸云舍弃了她,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没说任何关于冯逸云的话。” 陈修远也看到了。 但他想说的,涟卿都说了。 但涟卿这处还没结束,“刚才看到她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为什么见到冯逸云的时候觉得眼熟了。” 陈修远倒是意外。 涟卿抬眸看他,“我见过刚才那个妇人,在贯城的时候。那时候家中出事,爹娘和大哥被禁军押解入京,我和二哥走投无路去找翁老先生。,二哥怕翁老先生这里有危险,所以自己单独去了府中,让我在翁府外等他,如果见到哪里不对,就先走。当时二哥入府很久,我心中担心,所以每次有人从府中出来,我都会看仔细。当时冯逸云和刚才的妇人从翁府出来过,所以我记住了。那时候冯逸云在翁府,同翁老先生一处。” 陈修远眉头微拢。 第166章 试探 翁奥园?陈修远缄声。 在翁奥园,冯志远,邵泽志和常玉,薛仁书这一干人里,翁奥园是最不同的一个。 因为翁奥园是淮阳郡王的老师。 在涟卿和涟恒两人最走投无路的时候,唯一可以投奔和信赖的人就是翁奥园,而当初涟恒之所以会送涟卿来燕韩,也是因为淮阳郡王府一门下狱之事翁奥园在帮忙斡旋。 刚才的那一串名单里,就算是邵泽志,对涟卿和涟恒来说也都不算什么,唯独翁奥园,对他们兄妹两人来说才是最重的一击。 但眼下翁奥园已经已经离开贯城,去向不明。 问也不知道从何问起。 能入手的,还是刚才那个妇人。 刚才那个夫人表情有闪烁,并没有义正言辞,那就说明有缝隙! 有缝隙,就可以开口。 不是拗开嘴的开口,而是拿到对方的痛楚! 那个妇人害怕的不是生死,她震惊和难以接受的是冯逸云出卖了她。 如果按照涟卿说的,当时在翁奥园这处,冯逸云是和刚才那个妇人一处的,那说明刚才的妇人已经照顾了冯逸云很久。 应当是忠仆…… 狡兔死,走狗烹。 冯逸云这个人恐怕不仅心狠手辣,而且,同时又极其嚣张自信。 从她特意透露这个妇人的消息给涟卿就可见一斑。 分歧。 不仅冯志远同邵泽志起了分歧,应当,冯逸云和这个妇人也起了分歧,不然他不会舍弃跟随和照顾自己这么久的人。 冯志远这处的线索虽然是断了,但从这个妇人身上是有线索的。 她怎么才会开口…… 陈修远目光微沉。 另一侧,涟卿也陷入思绪中,两人各有所思,屋中便一直安静了许久。 直到柯度敲门,“陛下,郭将军问起可以启程了吗?” 陈修远和涟卿都回过神来,涟卿应道,“启程吧。” “稍后我不同你一处了,一直在你马车里会引人怀疑。”陈修远轻声。 涟卿点头,她也要处理折子的事,这一路不算轻松,再加上这两日冯志远的事,积压了不少政事。但积压的政事不会因为你有旁的事而变少,始终在,因为你是天子。 “冠之。” 他转身离开前,她唤他。 陈修远转身笑了笑,她好像已经熟悉叫这个称呼。 “你,伤口没事吧?”涟卿脸红。 她不会不知道…… “伤口裂开了。”他一本正经。 涟卿目露担心。 他凑近,“晚上帮我上药。” 涟卿才反应过来,他是特意逗她的,陈修远已经推门出屋,涟卿莞尔,仿佛刚才的阴霾一扫。 古来君王,哪个是容易做的? 都不容易。 至少,她不是自己一人…… * 天子出行,禁军先行。 这一趟泰城的变故,整个鄞州府上下都为之震动,苏定云之流不敢再大意一分,怕早前冯志远一党余孽再兴风作浪,也怕当地的匪患猖獗,趁乱而起,于是全程随行。 郭维得了天子和魏相的话,令禁军急行。 只要有禁军在,并且加强守卫和巡逻,天子就是安全的! 之后途经之地的所有下榻,都由禁军把握,且在天子抵达之前,都不会最终决定天子下榻之处。 如此,出泰城一日,抵达安关。 陈修远这一整日都未在涟卿跟前露面,但在马车中的时候,涟卿能听到他与陈壁的说话声,就知晓他在…… “陛下,主上给您的。”何妈入了马车,将手帕递给她。 涟卿打开,四月暖春。 手帕里是一朵花。 涟卿嘴角微牵,“何妈,寻个水杯放起来。” 何妈笑着应好。 这一整日,涟卿近乎都在马车上看奏折。 没想好大多数时间都窝在马车里打盹。 没想好最不喜欢外出。 外出它就只能呆在马车里,或者屋里,也不能在苑子里乱跑。 哪里像在宫中的时候,整个宫中都属它最大! 连陈壁都只能跟着它撵! 没想好打了个呵欠,继续窝在涟卿怀中,但这次没有打盹儿了,看着水杯里那只花发呆! 马车里有趣的东西不多,它也看腻了! 这朵花是新鲜的! 猫的好奇心来了! 猫好奇的伸出了爪子! 然后被涟卿揉面团似得揽了回来,警告道,“不许碰!” 没想好懊恼,但没想好聪明。 涟卿注意力在这里的时候,它就不动弹了,等涟卿注意力都在奏折上的时候,没想到嗖的一声扑了出去,直接连杯子带瓶扑了下来。 “没想好!”涟卿微恼。 没想好也知道闯了祸,但没想好很快乐! 涟卿很久没陪它这么玩过了,没想好当涟卿同它玩,于是在马车中窜上窜下。 听到马车中动静,陈壁和陈修远都转头,恰好能透过马车帘栊的缝隙处,看到涟卿同没想好闹腾着! 陈修远低头笑了笑。 陈壁“啧啧”轻叹敛声,陈修远转眸看他。 陈壁握拳,轻声道,“头儿,你这伪装禁军侍卫还要伪装多久啊?” “回京。” 陈壁感叹,“真这么久?” 陈修远凑近,“能一直伪装回京,说明一路安全;如果身份暴露,就说明不安全,你是觉得安全好,还是不安全好?” 陈壁:“……” “对了。”陈修远想起一件事,“冯府抓到那个妇人关押在哪里?” “从陛下的这辆马车开始数,依次往后,第十辆。”陈壁说起。 “好,寻个理由,说陛下有话让你问她。”陈修远说完,陈壁了然,是他要问话。 “我知道了,我同陈淼和郭将军说声。” 陈修远点头。 陈壁骑马往郭维处去。 陈修远骑马慢慢缓了下来,逐步与天子车辇之后的第四辆马车持平。 冠盖曜容华 第248节 马车颠簸,车窗上的帘栊被震得穴开一道缝隙,陈修远透过缝隙看过去,温漫在第四辆马车上。 青鸾在给温漫擦汗。 温漫坐着不动。 四月天,已经慢慢入夏,但温漫穿着高领的衣裳,长袖的衣衫,陈修远多看了她一眼,看温漫目光呆滞,任凭青鸾怎么说话,她都不理。 青鸾没办法。 但见她蓬头垢面,青鸾只好重新给她洗脸梳头。 她也一直坐在原处。 青鸾帮她擦脸,她不动弹;青鸾给她梳头,她也静静坐着。 但忽然间,好像察觉了另一道目光,温漫转头朝马车窗外看去,陈修远目光微敛。 也正好陈壁骑马上前,刚好挡在了陈修远和温漫的视线之间。 陈修远的视线中断,没有与温漫眼神交汇。 陈壁开口,“同郭将军说过了,可以去了。” 陈修远点头,轻嗯一声,但再探头看过去,马车那处的帘栊已经放下,因为既无颠簸,也无风,看不到马车中的情景。 陈修远没出声了。 陈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没看到什么。 “走吧。”陈修远开口,两人打马往后面的马车去,只是行出不久,陈修远又转头看向温漫方才的那处马车,又不由皱紧了眉头。 “陈壁。”陈修远又唤了声。 “主上?”陈壁看他。 陈修远轻声道,“找个机会,告诉陈淼一声,让陈淼盯着温漫。” “温漫?”陈壁意外,“温漫她不是……” 陈壁是想说温漫不是已经疯了吗? 只是这样的话眼下不能乱说,而且温漫就在随行的队伍中,应该就在这其中的马车上。 陈壁没明白他的意思。 “让陈淼跟着就是了,陈淼一个人顶三千只鸭子,正常人都受不了,更何况一个不正常的人?” 陈修远看了他一眼。 陈壁忽然会意,“我知道了。” 言辞间,两人骑马到了第十辆马车这处,陈壁拿出郭维令牌,“审犯人。” 马车停下,戍守的禁军让开。 陈壁和陈修远先后入了马车中。 马车中的妇人并无害怕之色,甚至,在马车停下和他们上马车之时都没太多反应,因为眼中无光,如死寂一般,目光盯在一处出神着。 等到陈壁和陈修远在马车中坐下,妇人才转头看向他们。 陈修远晨间才见过她,不过几个时辰,就似骤然变了一幅模样,双目无神,似傀儡。 陈壁意外,想上前查探她是不是被人下药了,还是出了什么问题,但陈修远伸手拦下他。 陈壁退了回来。 妇人缓缓转头,沉声道,“你们杀了我吧,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陈壁头疼。 一般这种情况,这句话一出,就等于宣告这条线索断了。 妇人也果然仰首靠着马车,继续道,“既然我能在这里,就说明旁人知道我什么都不会说,你们也什么都问不出来的,不用浪费时间了……” 陈壁看向陈修远。 陈修远径直上前,掏出匕首,妇人和陈壁眼中都有波澜。 然后陈修远手起刀落,捆在妇人手腕上的绳索一头被割断,妇人和陈壁都诧异看向陈修远。 陈修远一面继续割着另一道绳索,一面低声道,“你是他身边这么亲近的人,也一直照顾他,他怎么会舍弃你这样的忠仆?” 陈壁一头雾水,妇人却僵住。 陈修远没看她,却能看清她双手忽然僵硬。 他知晓他猜对,涟卿早前也没看错,这个妇人就是跟着冯逸云的老仆。 还剩最后一道绳索,即便妇人眼中都是僵硬,但陈修远也没停下,而是继续割断最后一条,沉声道,“你们有分歧,是吗?” 尤其是最后一句“是吗?”,他忽然抬头看她,一双眼睛好似将她看穿。 妇人难以置信,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陈修远继续看她,“是因为涟宋吗?” 陈壁惊讶。 而陈修远说出涟宋这个名字,妇人整个人肉眼可见得僵住! 陈修远知道他赌对了。 第167章 兄弟 抵达安关时,郭维亲自带着禁军将落脚苑落巡视了一遍,只在安关落脚一晚,翌日晨间就会启程。 苏定云等人一直守在天子下榻的苑落外,就怕有意外。 魏相等人也入了苑中,与天子一道。 泰城变故后,魏相几人都很紧张。 就算是沿路的马车上,除却少部分时间,也大多轮流同天子一处,是怕途中意外,天子这边心生慌乱。 但其实,一日下来,却见天子比想象中的更沉稳。 当批折子批折子,当聊政事聊政事,并未以为一场变故而心慌。 天子虽然年少,却比先帝当年更泰然淡定。 所以,反倒是涟卿安慰魏相等人多些。 魏相等人也并不知晓是陈修远在的缘故,也提起,不知太傅这处知晓泰城之事了吗? 太傅离京这么久,这次出了这么大变故,家中再大的事也应当启程回京了吧? 涟卿一语带过,“让人告诉太傅了,让他尽早回京。” 周遭才纷纷宽心下来。 “舟车劳顿一整日,老师,各位大人,早些休息吧,明日晨间就要启程,辛苦各位了。”涟卿是方才正好通过屏风缝隙,看到屋外的身影。 “臣等告退。”魏相为首的几位老臣拱手。 等魏相几人离开,陈修远才入了屋中,然后阖门。 没想好一整日没见到他了,见到他高兴到不行,又是喵,又是伸爪子要他抱。 但陈修远分明没看没想好这里,而是脸色阴沉看向涟卿。 “怎么了?”涟卿意外。 陈修远沉声道,“涟宋和冯逸云是双生子,长得不一样的双生子,刘妈是他们二人的乳娘。当年业帝即位,想溺死涟宋,冯志远拿自己孙子换了涟宋,但涟宋还有一个弟弟,大难不死,被刘妈救下来了,这个人是冯逸云。” 陈修远说完,涟卿愣住,怎么会? 涟卿忽然反应过来那个妇人,就是陈修远口中的刘妈。 涟卿脑海里的疑云好似迅速窜到一处,似豁然开朗,又似难以置信。 陈修远继续道,“知晓此事的人,起初只有冯志远和翁奥园两人,但保险起见,他们都选择对邵泽志,常玉,薛仁书等人隐瞒冯逸云的事,所以让冯逸云以冯志远孙子的身份生活在冯家。” 涟卿心头激起千层浪,难怪会叫冯逸云,也难怪会同冯志远以祖孙相称…… 原来顶替了冯志远死去孙子的身份。 “刘妈是涟宋和冯逸云两人的乳娘,又是他们两人母亲身边的忠仆,当涟宋是兄长,也先一步进入翁奥园,冯志远和薛仁书,邵泽志,常玉等人的视线,是理所当然的皇室正统,小时候,涟宋是跟着翁奥园的,大概三四岁的时候才被淮阳郡王府收养,所以,涟宋同冯逸云是都不知道对方存在的,但基于共识,冯志远和翁奥园当时都默认了冯逸云日后会以冯家子孙的身份存在。” 涟卿低声,“因为不少皇室认为双生子不详。” “的确是。”陈修远颔首,“龙凤呈祥,但双生子是不详,很多皇室默认的规矩,都只能留一个,所以,冯志远此举也是在保护冯逸云,也因为他失去了一个孙子,所以把对孙子的愧疚和疼爱都转移到了冯逸云身上。” 涟卿从来没想过会是这样…… “你接着听说。”陈修远环臂,躬身靠在一侧的桌沿边,继续道,“阿卿,原本按照翁奥园同冯志远的约定,涟宋是日后他们要力保的储君,所以会把涟宋安放在本是宗亲的淮阳郡王府,而且,请了最好的先生教导,并且也会跟着淮阳郡王一起治理淮阳所辖范围内的所有事宜,这也就是为什么作为淮阳郡王府世子的涟恒可以去白芷书院读书,什么事都不管,但淮阳郡王府的所有事情都是涟宋在做,或者替淮阳郡王做,而且,每次翁奥园生辰,涟宋都会跟着淮阳郡王去贯城探望的缘故。涟宋在学帝王之术,翁奥园和所有人都在倾尽所有资源帮他。” 涟卿没有作声。 陈修远继续道,“但是随着年纪慢慢长大,因为所处的环境不同,涟宋仁和是在淮阳郡王府这样的地方长大,你爹娘悉心照料他,他同你和涟恒,如亲生兄妹,他的人生虽然打上了仇恨,也承载众人心中,他必须要登基复兴皇室正统的旗号,但同样也有童年的富足,父母的关爱,还有对你们两人的手足之情,所以,涟恒会趋利避害,会权衡利弊,会想维护淮阳郡王府,会考虑很多事情。人一旦有牵绊,就会有束缚,但冯逸云不同。” 涟卿看他。 陈修远接着道,“因为涟宋先去了淮阳郡王府,所以刘妈是留在冯府照顾冯逸云的,都是小主人,但刘妈一直跟在冯逸云身边。冯志远与淮阳郡王不同,说冯志远愚忠也好,说他是典型得政客也好,他一身都在为了光复皇室做所有的事情,哪怕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所以冯逸云与涟宋最大的不同,是浸淫的环境,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耳濡目染的与涟宋不同,是激进,阴狠,固执,也有手段的冯志远,所以,冯逸云同涟宋虽然是亲兄弟,你完全可以把他们当做两类人。” 涟卿在脑海中回忆起两次分别见冯逸云的时候,他是同涟宋全然不同的气质,甚至,言辞里都透着犀利。 陈修远继续,“按照冯志远同翁奥园之前的约定,冯逸云的身份是要隐瞒的,但随着涟宋同冯逸云两人渐渐长大,涟宋性子越发趋于温和,仁义,而冯逸云一是因为在冯志远身边耳濡目染的缘故,二是因为确实天资聪颖过人,所以从小就展露了过人的锋芒,而且,很讨冯志远喜欢,所以,冯志远私下违背了与翁奥园的约定,教授了冯逸云帝王之术。” 涟卿惊讶,但仔细一想,却并不习惯! 涟宋从小同爹娘,还有她与二哥在一处,爹娘待涟宋如亲生,这是必然的;但同时,冯志远原本就失去了一个孙子,虽然对涟宋忠心,但始终横了一根刺在其中;而冯逸云是冯志远亲手带大的,代替的也是他失去的孙子的位置,而且也是皇子,所以,可想而知,在涟宋越发仁慈,温和,与冯志远心中的期望大相径庭的时候,身边的另一个他亲手带大,聪颖,上进,在他看来有帝王风骨的半个孙子,冯志远会怎么做?” 涟卿明白了…… 陈修远也沉声继续,“开始的时候,冯志远也只是教授冯逸云,并没有真正想过让冯逸云替代涟宋,但冯逸云太聪明了,深谙人性,也很有手段。阿卿,你不觉得奇怪吗?如果定远侯早就知道淮阳郡王府同景王有瓜葛之事,为什么早不说,一直到那年年关淮阳郡王府才出事?” 陈卿眸间骇然,“因为定远侯早前并不知道,而是有人……也就是冯逸云将证据交到了定远侯手中,借定远侯的手除掉涟宋和淮阳郡王府,这样,他就是唯一正统的皇室血脉。” 陈修远点头,“因为刘妈发现了这件事,所以和他生了嫌隙。在刘妈眼中,涟宋与他都是小主人,无论做天子,刘妈希望的都是他们能好好活着,但冯逸云对涟宋下了死心,因为涟宋在,他就永远只是一个影子,只能做冯逸云,而涟宋能做天子。所以刘妈同冯逸云起了争执,那个时候冯志远刚好不在,除了翁奥园,没有人知晓他的存在。所以冯逸云就告诉刘妈,他一时糊涂,他去会见翁奥园,请翁奥园设法营救涟宋和淮阳郡王府。就这样,你才在贯城见到了他和刘妈。” 涟卿皱眉,“他如果会,他之前不会这么做。” 冠盖曜容华 第249节 “是,但当时刘妈相信了。因为刘妈心中并不期望他们手足相残,所以刘妈陪同他去见了翁奥园。但冯逸云那趟去贯城的目的并不在翁奥园,而是借刘妈在场,顺道哄骗刘妈去见了邵泽志,所以邵泽志见到涟恒会下杀心,因为冯逸云与邵泽志达成了协议,只要邵泽志肯与他一处,他会娶温漫,并且,许诺了邵泽志高位。” 涟卿迟疑,“邵泽志答应了?” 温漫已经同涟宋有婚约,而且,前有冯志远,后有翁奥园,就算冯逸云肯许诺,又怎么会轮到邵泽志头上? 邵泽志浸淫官场多年,不会连这些都想不明白。 “那之后不久,温漫疯就疯了。”陈修远点到为止。 涟卿愣住,既而攥紧双手。 陈修远也没再提了,而是继续道,“冯逸云与邵泽志达成了事实上的同盟,而且邵泽志一直以为冯志远是暗中支持冯逸云的。既然涟宋已经下狱,很有可能救不出来,邵家还有可能搭进去,所以邵泽志不得不同冯逸云合作。虽然冯志远那个时候还是倾向涟宋的,但后来的事你知道了,翁奥园在营救涟宋,冯志远也在,但慢慢的,在冯逸云的挑拨下,冯志远越发觉得涟宋妇人之仁,难登大位,所以冯志远火烧淮阳郡王府,要涟宋杀你,是因为他动摇了,他也觉得冯逸云才应该是做上皇位的人……” “邵泽志是怎么死的?”涟卿想起邵泽志忽然暴毙,“还有常玉……” “常玉是因为发现了蛛丝马迹,被冯逸云加大了日常的药剂,心力衰竭死了。而邵泽志,是因为翁奥园发现了他私下替冯逸云做了很多事,也包括,置涟宋于死地,所以,邵泽志是翁奥园杀的。而邵泽志一死,翁奥园就离开了西秦,因为他知道,无论是冯志远还是冯逸云,这两个人已经无可救药,但就算他们身死,涟宋也扶不上位,还不如阿卿你在位,翁奥园都看在眼里,他是心中清楚的人,所以他离开西秦了,你应该也寻不到他了。” 听完这些,涟卿还似恍惚。 “刘妈不想看他们兄弟二人残杀,所以本意是想翁奥园阻止,但翁奥园却看透彻了,但在冯逸云这处,刘妈已经没有用处了,所以她想借你的手杀掉刘妈。再有一点,他自负,他既相信刘妈不会出卖他,也相信,即便刘妈出卖他,你知道了,你也斗不过他。”陈修远看向涟卿,“小尾巴,冯志远很清楚,无论是涟宋还是冯逸云都不是最适合那个人,但他不希望是你,所以他选择了在这里见你,他想拖着你去死,也不希望看到一个不是他设想的中兴,更不想看到因为我的原因,西秦成为燕韩的附属。” “西秦不会成为燕韩的附属。”涟卿沉声。 “所以,他交给命运,谁活下,谁是赢家……”陈修远眸间黯沉。 现实。 第168章 上君与中宫得关系 安关之后是运良。 运良之后是柔城。 柔城再往西三五日就可以出鄞州。 陈修远看了看地形图,但眉间尚有忧色没有晕开。 柔城再往西的这三五日路程都是山路,两处高山巍峨耸立,还有西秦国中为数不多的湍急河流。 是处险地…… 陈修远指尖轻敲地图上的位置,如果不是冯志远这处的事,禁军不会冒险走柔城。 走柔城是为了尽早离开鄞州。 迟则生变! 如果不走柔城,至少要绕行十余日! 冯志远费尽心思引涟卿来鄞州,陈修远越想越觉得蹊跷…… 刚才同郭维也讨论起此事。 但比起柔城的地势险峻,在鄞州久留更为不妙。 因为如果有人要动手脚,无论禁军这一趟走不走柔城都会动手脚。 柔城虽然险峻,但只要三五日就能通过。 因为禁军有五千余人,且都训练有素! 再加上这趟苏定云带来的随行驻军一两千人,想要在柔城这处拦截设伏也不是容易事…… 虽然鄞州匪寇多,但都是些占山为王的散兵游卒。 而绕行鄞州其余地界,未必就没有柔城这样的险道。 所以,郭维的意思是两手准备,并且务必让禁军打起百分之一百二十的精神过通过柔城附近的路。 陈修远只得颔首。 快至柔城地界了,郭维亲自去盯。 陈修远继续看着地图。 柔城…… 陈修远指尖略微上移,最后在霄关这处停留。 霄关? 信良君的驻地? 北有信良君,南有商姚君。 他是记得信良君临走前说自己去霄关驻地了…… 霄关临近边关,是西秦北边的重镇。 但他没想到柔城在霄关以南。 虽然去霄关并不走柔城一道。 但是柔城是可以直抵霄关的…… “陈壁!”陈修远唤了一声。 “主上。”陈壁凑近,“怎么了?” 陈修远指尖点了点地图上的霄关两个字,“去打听下,霄关到柔城要多久。” “好。”陈壁干脆。 陈壁出了屋中,陈修远听到陈壁唤陈淼的声音。 陈修远继续低头看着西秦地图。 之前虽然对西秦国中的各个地方也有大致了解,但真正细致下来看西秦的版图还是头一次。 城与城之间的距离远近,人口,交通,驻军,农耕,粮仓,官道等等,都在这张版图上清晰看到,郭白彻查了各部呈递上来的数据,汇总到了一起。 这样的版图直观,也清晰。 昨日涟卿给他的时候,告诉他是郭白彻做的,他记得当初那个国子监的学生。 任何新入官场的学子都似一张白纸。 郭白彻勤勉,也有想法,也未在官场沉浮中随波逐流。 这张版图平铺在眼前,陈修远对西秦各处有了更详细的认识。 这也是了解西秦国情最直接,也是最基础的途径…… 明日就要进入柔城地界。 今晚在运良修整。 夜灯下,陈修远继续认真看着地图,心无旁骛。 …… 晚些时候,柯度来了屋中,“太傅。” 嗯,陈修远收回目光。 “陛下请太傅去一趟,陛下在温漫姑娘那里。”柯度说完,陈修远会意。 起身去了临近屋中,远远见到屋内映出的影子,应该是涟卿同温漫一处。 四月天,窗户是半开的。 透过窗户的缝隙,能看到涟卿在给温漫夹吃的。 温漫也在狼吞虎咽。 陈修远并没有着急入内,而是站在窗外看了一会儿才推门入内。 看到他来,涟卿起身,“来了?” 屋中没有旁人,陈修远颔首。 温漫的目光看向他,他也看向温漫,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温漫在探究看她,但很快,这种感觉稍纵即逝,仿佛错觉。 陈修远没出声。 “好些了吗?”涟卿问他。 是问他背上的伤口。 原本就是皮外伤,将养两日就好。 “没事了,放心。”陈修远温声。 陈修远说话的时候,余光看向温漫,温漫呆呆看着他同涟卿,木讷模样。 “阿卿。”他开口。 “嗯?”涟卿看他。 “我渴了。”他轻声。 涟卿笑了笑,“我去拿。” 涟卿说完起身,去了屏风后。 温漫目光呆呆跟着涟卿这处,陈修远上前,温漫转头时,陈修远刚好拔刀,“嗖”的一声,刀光一闪,如同一道寒光凛冽忽然出现在眼前。 涟卿听到声音折返,只见陈修远拔刀临在温漫身前。 温漫木讷没有反应。 陈修远凝眸看向温漫。 涟卿吓倒,“冠之哥哥?” 涟卿不知道出什么事了。 陈修远这才缓缓收起佩刀,轻声道,“吓唬吓唬她。” 涟卿诧异看他。 陈修远平日不会做这些事情。 冠盖曜容华 第250节 陈修远笑了笑,“看看她是真疯了,还是假装的……” 虽然是打趣语气,但目光还是在仔细捕捉温漫的表情。 “冠之……”涟卿责备看他。 陈修远这才歉意,温声莞尔,“我不放心而已。” 陈修远说完,又看向温漫,“现在放心了……” 涟卿轻叹,“吓倒了吗?” 温漫顿了顿,然后摇头。 涟卿同温漫说着话,陈修远就在不远处环臂,身子稍微躬着,倚着一旁的桌沿边候着,也听着,看着…… * 涟卿同温漫一处待到将近夜深时才离开,而后是青鸾入内照看温漫。 涟卿同陈修远一道回了屋中。 “怎么想到同温漫待这么久?”回了屋中,陈修远问起。 涟卿一面宽衣,每一面道,“明日就到柔城地界,地势陡峭,禁军守卫也严苛,我想着今日多陪漫姐姐一些时候,后几日恐怕没那么多精力,也不给禁军这处增加负担。” 毕竟,她去到何处,同谁在一起,禁军都要分神。 尤其是,温漫又不正常,柔城地界中的任何变故,温漫这里都需要人盯着。 所以,她今日是特意同温漫多呆一段时间的。 想到温漫身上的伤痕,涟卿心底就似利器划过…… “你今日是特意试探她的?”涟卿看他。 陈修远沉声,“嗯。” “怎么会突然试探她?”涟卿好奇,她并没有觉得温漫有哪里不对。 “她是没有哪里不对,但她离你太近了。”陈修远如实道,“也因为她没有什么不对,所以才更觉得不对。” 涟卿看他。 陈修远也宽衣,“这么长时间,温漫都没露面,后来邵泽志暴毙,温漫又下落不明,一直没查到踪迹,就突然在冯志远一事后,贺之同寻到了人。虽然合情合理,但就是觉得哪里不对。” 涟卿上前,伸手揽上他后颈,“那你看到了?” 陈修远轻声,“阿卿,任何时候都不要单独和温漫一处。” 涟卿眸间微讶。 陈修远叮嘱,“小尾巴,我认真的。” 涟卿颔首,“好。” 陈修远抱起她,她轻声,“冠之?” “沐浴,侍奉陛下歇下。” 涟卿:“……” 衣衫宽下,水温刚好,但涟卿还是微微颤了颤。 “没想好,出去。”陈修远淡声。 没想好歪了歪头,有些不满得去了屏风后。 “冠之哥哥。”涟卿揽紧他双臂,指尖微微攥紧着。 “冠……”涟卿再开口,声音很快湮没在起伏的水声中,只剩断断续续的叹息声,随着水波一道,清浅溢出浴桶边缘处…… * 晨间时候,陈壁折回,“主上,打听清楚了,如果是从霄关到柔城附近,正常需要十余日脚程,但如果是军中急行军,如果没有遇到阻拦,大致是四五日!” 十余日,四五日…… 陈修远心中大致清楚了。 “陛下呢?”陈壁没看到。 陈修远抬头看了看山丘上,陈壁顺势看去,是见涟卿同魏相,午作宁,顾白城,还有郭白彻几人在一处。 这趟东巡,陛下一直没有懈怠。 在泰城出事之前,陛下确实是每日晨间都会同几位大人一道,一面散步,一面讨论事情。 陛下习惯在晨间和诸位大人商议,因为习惯了前一晚会将翌日要讨论的事情,提前思量一遍。 所以,陛下一直是个勤勉,但同时也认真,谨慎的人。 泰城出事后,晨间议事中断了几日,倒是今日又见陛下同诸位大人一处,应当是,马上要进入柔城地界,所以不少事情要提前商议的缘故…… 陈修远远远看着山丘处,涟卿同魏相几人一处。 时间过得很快,不过短短数月。 她从一个早朝都会紧张的东宫,到了眼下能同魏相几人谈吐自如,不怯场,也自然。 他不在的几月,她应当比谁都勤勉,可刻苦…… 思绪间,觉察身侧的目光一直在打量他,陈修远看向陈壁,“怎么了?” 陈壁深吸一口气,悄声感叹道,“主上啊,我刚才一直在想,日后主上是不是要做上君?” 陈修远:“……” 陈修远睨他。 哪壶不开提哪壶。 陈修远没吱声。 陈壁继续凑近,“我知道主上你想做,但是……” 陈壁轻嘶一声,“上君,那不等于是中宫吗?” 陈修远恼意。 陈壁连忙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子,“要你说大实话,怎么把大实话说出来了。” 陈修远继续看他表演。 陈壁也继续,“主上,你日后还是不要每日都在陛下跟前出现,不然日后陛下厌弃了你,说不定会有好多男宠……” 陈修远:“你很闲是吧!” 陈壁捂嘴。 陈修远目露寒光,“卓妍是怎么回事?我让你看着涟卿,你看瓢了是吗?” 陈壁:“……” 不讲道理! 第169章 另走粮马道 晨间同魏相等人照面过,郭维这处也准备妥当,禁军一行便拔冗启程。 前方就是柔城地界。 进入柔城地界,地势就开始变得慢慢陡峭崎岖,沿途就要更多留意。 从山丘处下来,涟卿还在同魏相,顾白城,午作宁和郭白彻几人说着话,陈修远同陈壁一道低头拱手。 涟卿目光看向他,他伪装得太好,即便是从他跟前走过,也没人能发现。 但她知晓。 她熟悉他的个头,身形,甚至动作,哪怕是低头…… 这些都是刻在她脑海深处的。 还有那一排伪装的胡茬,是她今晨贴上去的。 虽然她看得违和,但伪装的效果却好。 除却柯度,何妈,陈壁几个熟悉的人,想要认出他并不容易。 他也尽量低调,诸事都跟在陈壁和郭维之后。 有时还会跟着郭维一道去巡视。 旁人见他跟着郭维,也以为是郭维身边的禁军,应当是从京中赶来同郭维一处的。 涟卿从他身前走过。 陈修远没有抬头。 等她的声音连同着身影一道走远,陈修远才抬头,鼻息处都是她发间的清香,还有晨间靠在他肩头的呢喃声…… 安稳回京就好了。 陈修远淡淡垂眸。 * 等郭维这处准备妥当,禁军开拔。 谨慎起见,郭维亲自骑马走在天子车辇周围。 随行禁军都不敢大意。 柔城有天堑。 天子在,诸事都要警醒。 而途中原本一个时辰休息一次,也因为进入了柔城界内,变成了两个时辰前后停下修整一次! 两个时辰就是半日。 涟卿虽然在看折子,时间过得不算慢。 冠盖曜容华 第251节 但两个时辰也足够坐得脚麻了! 柯度撩起帘栊,何妈扶着涟卿下了马车歇脚! 涟卿远远见到陈修远同郭维一道,在高处观察周围的地形,也比对着地形图,商议之后的路线。 一侧,青鸾快步上前,轻声附耳,“陛下……” 青鸾这几日一直跟在温漫身边照顾,青鸾说的是温漫的事。 憋了两个时辰,温漫想下马车透气。 涟卿自己都窝了这么久受不了,更何况温漫…… 涟卿颔首,“照看好,再让多几个禁军跟着。” 涟卿嘱咐了声。 青鸾照做。 很快,青鸾扶了温漫下马车。 因为临近晌午,日头正热。 青鸾也给温漫撑伞遮阳。 但没有理涟卿太近。 魏相这几日操心天子的事,接连几日没睡好,眼下还在马车中补觉,只有顾白城和午作宁几人下了马车暂歇,也上前同天子说话…… 涟卿会不时看向陈修远同郭维这处。 应当是路不好走,两人一直在看着地形图和实地讨论。 也许,柔城这处有多条路可以走。 不提前告知禁军之中,临时决定反倒最安稳,只是要听前方派出去的斥候传回消息。 就这样,中途小歇的时间,涟卿同朝臣议事,也简单用了几口饭,倒是陈修远这处一直和郭维一道,到禁军又重新开始启程,他才同郭维一道从山坡上下来,连饭都没吃一口。 “柯度。”上马车前,涟卿唤了声。 “陛下。”柯度上前。 “方才留的食盒给太傅送去。”涟卿吩咐一声。 柯度会意。 * 下午的时候,陈修远便没有再骑马跟着郭维一道,而是在马车中休息。 他同郭维商量好了轮流值夜。 今晚是他,所以下午必须在马车中抽空打盹儿,然后明日晨间换郭维。 这一趟为了精简,马车只留下了必备的。 他不好去涟卿那处,惹人注目,所以随意靠在队伍中间的马车中打盹儿。 他昨日试探过温漫。 虽然温漫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但小心驶得万年船。 让温漫保持同涟卿的距离,温漫就坐不了什么。 一切等回京之后再议。 涟恒和涟宋的下落,未必与冯逸云有关,这件事过去了,先回京中,再着手寻找涟宋和涟恒下落一事。 如今迷雾渐渐解揭开,不再像早前一样摸不清头绪。 眼下已经有了头绪,旁的只是时间。 眼下最要紧的,是平安抵京。 陈修远靠在马车一角小寐。 他其实也困了! 早前日夜兼程从燕韩疾驰赶回,到涟卿身边不过几日,但这几日没一日是安稳的。 他也疲惫! 行军途中有郭维看着,陈壁在涟卿周围,温漫这处也让陈淼跟着了,他可以安心寐一会儿。 他正好靠在马车一角,倒头就睡。 也不知睡了多久! 一路都在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 最后一段梦到他穿了一身湖蓝色的衣裳,涟卿吓得脸色都变了…… 这一段之后,他自己也醒了。 说荒诞吧,也不…… 确实涟卿怕他穿湖蓝色衣裳,但他这趟根本就没有带过湖蓝色衣裳在身边。 他是睡糊涂了! 也因为心里压着事情。 等迷迷糊糊睁眼,才发现天色已经暗了。 他从晌午睡到了夜里…… 陈修远撩起帘栊下了马车,往天子下榻的苑落去。 这处应当是柔城官邸,今晚应当也是在柔城最安稳的一晚。 陈修远到苑中的时候,正好见到郭维在,郭维交待了值守的禁军一声,然后同陈修远颔首,心照不宣离开。 陈修远留在苑中值夜。 屋中灯火通明,涟卿应当是在看折子。 他也没有入内,就在苑中坐着,看着她…… 两个人在一起,未必时时刻刻都在一处,也有各自的事情。 她看折子。 他在苑中守着她。 不多不少,刚刚好…… 很快,时间去到子时。 夜深了,还没睡。 陈修远看着被灯火映在窗上的身影,既心疼,又骄傲。 他终于明白她这几月是怎么做到让这些朝臣信赖的了…… 陈修远环臂,没有出声。 子时过后,又将近半个时辰,屋中的灯火才熄灭,是涟卿睡了。 陈修远也放下心来。 差不多也该睡了。 等陈修远回过神来,又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入了苑中,是来见涟卿的。 贺之同? 陈修远认出。 云雀将人拦下,但贺之同明显有些着急,可云雀说陛下歇下了,贺之同再一看,真的没有亮灯了,贺之同也没办法。 “那,明日晨间,劳烦云雀姑娘通传,微臣想见陛下,急事。” 贺之同难得有主动见涟卿的时候。 陈修远上前,“贺之同。” 贺之同心中正揣了事情,听到这道声音,既觉得熟悉,又觉得很久没有听到过了。 等转过身来,发现眼前的禁军并不认识。 但再一转身,忽然眼珠子都险些瞪出来,然后赶紧转身,“太,太,太……” “跟我来。” 贺之同懵懵点头。 * 一侧的暖阁中。 贺之同铺开地形图给陈修远看! 虽然不知道太傅怎么在这里,但他原本是想直接见天子的! 但天子歇下了,太傅在也一样! “太傅你看。”贺之同伸手指了指地形图上鄞州地界上笔标出来的各处。 陈修远微微拢眉,“这是什么?” 贺之同认真道,“这幅地形图,太傅应当同郭将军一道看过来,这幅不同,是我让暗卫收集的!” 陈修远多看了几眼,“这上面的数字是什么?” 贺之同松了口气,太傅是看出其中蹊跷了! 贺之同轻声道,“鄞州地界内多匪患,谨慎起见,我是让暗卫搜集了各处的真实匪患人数,这是刚刚统筹过来的数字。太傅你看,虽然一直说鄞州境内匪患各自为政,但如果真将这些匪患加在一处,那就是动辄一两万人。一两万人不是小数目,天子这趟随行的禁军才六千多……” 说到这处,陈修远眸间微滞! 很快速,整个人背后都冒出冷汗! 他怎么没想到的! 冠盖曜容华 第252节 匪患! 如果不是各自为政的匪患,这个数目…… 陈修远倒吸一口凉气。 脸色逐渐难看起来。 这些匪患是近二十余年才开始在鄞州盘踞的。 泰城的时候,各方的匪患头目都来了,说是来看天子的! 匪患不比禁军,但如果是一两万人同六千余人…… 还要几日才出柔城。 陈修远看向贺之同,“这一趟跟着你来的暗卫有多少?” 贺之同:“!!!” 肯定是陛下同太傅说起过了。 贺之同轻声,“除却放出去打探消息的,藏在后勤里,禁军里,还有分散行动也有……差不多四百余人。” “好,贺之同,你记着,如果途中出了问题,带着暗卫护送天子离开,什么都不要管。” “啊?”贺之同意外。 陈修远指尖轻敲地形图上以北的霄关,“去霄关,那里有信良君在,急行军五六日就可以到,不要回头,也不要回京,直接去霄关。” 贺之同微讶,“这里有路去霄关?” 陈修远颔首,“记得粮仓改革吗,这是一条新开辟的粮马道,知道的人不多,郭白彻清楚,所以安全。” 贺之同倏然会意,“我知道了!” 但等说完,贺之同又看向陈修远,“那太傅,你呢?” 陈修远目光从地形图上收回,看向贺之同,“我在哪里,旁人就会觉得天子在何处,兵不厌诈,我从柔城一路回京。” 贺之同问起,“什么时候?” 陈修远指尖再次点了其中一处,“明日晌午禁军会行径到此处休整,饮马喂草,也会派遣另一只三四百人的先前队先走,借这个机会,你带着暗卫同天子一处,借由粮马道去霄关,然后让信良君护送天子回京。信良君开路,不会有人同他硬碰,而且,天子走这处安全。” 贺之同会意,“我明白了。” 第170章 爱慕 “二十年前,正好是什么时候?”陈修远问起。 陈璧双臂,稍事思索,“二十余年前,正好是业帝即位,涟宋和冯逸云兄弟两人被刘妈和冯志远救下……” 言及此处,陈璧倒吸一口凉气,“不是吧……” 陈璧看向陈修远放在桌上的那张标注了匪患数字的地形图,心中也跟着动摇了! 陈修远继续道,“二十余年,最好的掩护,就是无人管束、各自为政的匪患。在鄞州一代根本没人能压得住。” 如果这些都是当年业帝的旧部,打着匪患的名头,寻一处伺机而动…… 陈璧脸色都变了。 陈修远继续道,“冯志远在鄞州,很熟悉鄞州的民风,地形和优势。冯志远早前在朝中的位置足够高,能给的庇护足够大。鄞州又是冯志远的地盘,这里的官吏只要盘一盘,都同冯志远或多或少有关。所以,冯志远睁一只闭一只眼,这处的官吏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冯志远又是巡查使。巡查各地,当然也包括鄞州。冯志远说的做的,包括呈递上来的文书不会怀疑,再加上地方官吏的佐证,鄞州的匪患就成了要除,但要付出很大代价,而又各自为政,相互牵制,朝廷未必见得眼下就要剿灭……” 陈璧皱眉,这冯志远脑子未免…… 陈修远又道,“但如果涟宋登基,这些人就会接受招安,摇身一变,成为收编在册,有正式记录的驻军。” 好家伙! 这步棋走得太精妙! 陈璧心中唏嘘。 比起谭进这种被人拿捏把柄,便铤而走险谋逆的枭雄,冯志远这类能静下心,用十余二十年布局,谋划,步步为营的人,才更为可怕。 难怪早前处处受制。 其实根本不是处处受制,而是在冯志远计划了十余二十年的布局上…… 陈璧忽然感叹,“冯志远死了也挺好……” 不然还不知道要生出多少祸事! 陈修远指尖轻敲桌沿,“未必就是冯志远一人。” 陈璧反应过来,“还有翁奥园。” 翁奥园已经远走了…… 陈璧庆幸。 比起定远侯,冯志远和翁奥园两人才是真正难对付的主。 “眼下庆幸还未时过早。”陈修远看他,“冯逸云是谁教出来的?” “……冯志远。”陈璧脸色都变了。 而且,冯志远分明是因为冯逸云是自己一手带大的,而且更符合冯志远心中对君王的要求,所以冯志远才会摇摆。 那说明,冯逸云极其不好对付…… 陈璧拢眉,不作声了。 陈修远又问起,“眼下冯志远死了,这群匪患没有乱,说明什么?” 陈璧再次屏住呼吸,然后道,“说明有另一个人,接管了这些人,而且,有很大的可能,增额人是冯逸云。” 所以在泰城的时候,冯逸云才能全身而退! 因为这些匪患都是听令冯逸云的! 陈璧背后寒凉! 泰城这处有驻军和禁军在,如果冯志远得手就得手,如果没得手,也不会在泰城动手…… 柔城附近地势险要。 最狭长处,通行要将队伍拉长…… 陈璧心中发怵,“主上,柔城再往前不能走了,肯定有问题;但折回其他路,也未必安稳……” 进退维谷。 是窘境。 陈璧想起了上次谭王之乱的时候。 天子被围,主上身边只有五百人,原本是去见四小姐的! 最后主上带了这五百人去诈谭思文。 该不是…… 陈璧心中不好预感,“主上?” 谭王之乱那时是在燕韩国中,怎么都熟悉,而且,多少也有凭借,谭进未必会真的同敬平王府撕破脸! 但这里是西秦! 冯逸云极有可能就是个疯批!! 不,就冲在冯府的时候,冯逸云特意来看天子,还特意自己出卖了刘妈,这冯逸云不是可能,是根本就是个疯批!!! 在一个不熟悉的地方,对上一个手中握了重兵的疯批…… 柔城往西又是险地。 陈璧再次噤声。 这是僵局…… “走这里。” 陈修远指尖点了点地图上方没有显示的地方。 这里是…… 陈璧反应过来,“去霄关的路!” 信良君在霄关! 陈璧明白了! 主上是想走霄关,同信良君汇合! 有霄关驻军在,这趟东巡就能平安返回! “但柔城这处去霄关急行军要五日,如果对方发现我们掉头往北……” “所以不能被对方发现。” 陈修远指尖再次在地图上的一个点上轻轻敲了敲。 陈璧认出,“这是明日晌午会到的地方!” 他同郭维将军一道看到地图,所以有印象。 陈璧看向陈修远,陈修远轻声道,“天子东巡,舟车劳顿,积劳成疾,又在泰城突发变故后受了惊吓,大病一场,经太医诊断,需回京的一路静养,尽量少见风露面。故回京路途,不再召见沿路官吏,由同行官员随侍。明日,让贺之同带三百个暗卫,同小尾巴一道急行军北上霄关,这条粮马道预计在七月建成,眼下还不在正式的官道名录上,知晓的人很少,即便能想到,也不会那么快反应过来。让陈淼几人跟着一道,我换回岑远的身份留在这里,随侍天子,从柔城一路回京。我在这里,旁人就会觉得天子在这里。” 陈璧倒吸一口凉气,“可主上,柔城一路太危险!” 陈修远凝眸看他,“小尾巴留在这里危险,我留在这里未必危险,他不会取我性命……” “但冯逸云根本就是疯批一个,他连他的乳娘,老师,兄长,幕僚都算计,他……” 陈璧话音未落,涟卿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他疯是疯,但很清楚自己要什么,所以投鼠忌器。他不会取你性命,他会从你这里试探我的消息,还想用你牵制燕韩……” 涟卿从屏风后走出。 陈璧:“……” 陈璧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陈修远,知晓再留下去不合适了。 冠盖曜容华 第253节 陈璧适时道,“陛下,主上,我先去寻陈淼……” 陈修远颔首。 等陈璧离开,陈修远才重新看向涟卿,“阿卿。” 涟卿眼中氤氲,打断道,“他是不会取你性命,但他有的是手段……” 陈修远伸手刮过她鼻尖,暖声道,“他未必有机会。” 涟卿看他。 他伸手绾过她耳法,温声道,“冯逸云看似很疯,但很清楚要利用什么人做什么,而且他自负,他能这么嚣张留下刘妈的线索,是因为他觉得诸事都在他的掌握当中。但一旦出现他掌握之外的事,他需要考量得就多,包括,他并不知道我在这里。此事同燕韩交恶对他并无好处,他要的是皇位,不是一个内忧外患的境地。如果你是他,你对我使用手段有什么好处?他有他想要的目的,目的没有达到,他不会轻举妄动。所以,我忽然出现在这里,他反倒会更谨慎,他注意力在我这里,你北上同信良君汇合才更安稳。小尾巴,你是天子,要站在天子的立场,你该比陈璧更明白,我涉险,比你涉险要更安稳。” “冠之哥哥……”涟卿眼中氤氲滑落,想开口,又欲言又止。 哪里像他说的那么轻松…… 一个人求而不得,发起疯来的时候,根本就没有什么顾忌之处。 “阿卿,还记得三全台吗?”陈修远抱起她。 她颔首。 当然记得。 燕韩京郊三全台,当时塌方意外,她同赵伦持被压在三全台巨石下的石洞里三天三夜,陈修远带人挖了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一直守在那里…… 陈修远温声道,“三全台那次,我至今想起来还会后怕,我当时就应当同你一起,就不用让你自己一人担心受怕;你回西秦的时候,如果我再周全些,不让你自己回去,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小尾巴,虽然陶姨不在了,但她把你托付给我,那我就应当做我应该做的事。” “冠之哥哥……”涟卿颤声。 陈修远温和道,“小尾巴,冯逸云是占了天时地利人和,但他自负,嚣张,心胸狭窄,刚愎自用,但他再厉害,想斗过我也不是容易事。遇上我,该忌惮的人是他。” “陈修远。”涟卿哽咽。 陈修远轻笑,“那这么说,等平安到霄关,同信良君汇合,如果届时我落在冯逸云手里,你就人快马加鞭送急函给陈翎。陈翎的心性和手段,会让冯逸云进退两难。陈翎给他施压,我就安全。所以,不用担心,反而你在,冯逸云会用你威胁我,逼我就范……” “阿卿。”陈修远轻叹,“谭王之乱时,陈翎出事,我身边就五百人都会去救她,更何况是你?纵然只有我一人,我也会去……” 话音未落,她俯身,吻上他唇畔,没让他再出声。 子夜有时长,亦有时短。 他进退有度,她指尖剜紧他的后背与肩头,娇声轻叹,“冠之哥哥。” 他看了她一眼,俯身扣下她双手,浓郁的爱慕吻上颈侧,她脸上浮起两抹绯红,屋外的雨声也一点点被情绪淹没…… 没想好安静趴在屏风后,两只耳朵微微耷拉着,有一点点难过。 * 翌日晨间,陈修远不舍起身。 涟卿还没醒,昨晚太累,也才睡不久,脸上还有未褪去的红晕在。 陈修远俯身吻了吻她额间,她未醒,他才去了外隔间中。 陈淼昨晚就备好了衣裳,听到外隔间动静入了屋中,“主上。” “衣裳呢?”陈修远问起。 “哦,时间太紧,一共就备了两套,一套青鸾色的,一套湖蓝色的,都在这儿了。”陈淼说完,陈修远眸间微微顿了顿。 湖蓝色? 他是想起涟卿怕他穿湖蓝色的衣裳。 尤其是这种时候。 “这套吧。”他轻声。 陈淼伺候他穿上,临出屋,陈修远交待,“人还睡着,别让旁人叨扰。” “哦!”陈淼应声。 他当然知道天子在。 陈修远又看了看屋中,然后往大厅去。 大厅中,郭白徹正与午作宁,郭维和顾白城一处,郭白徹看到陈修远,惊喜道,“太傅?” 第171章 糖葫芦与小尾巴 顾白城,午作宁几人都朝陈修远这处看过来。 “太傅。”众人朝陈修远拱手执礼 陈修远也巡礼,“听说泰城出事,我一路快马加鞭赶来,昨晚刚到,去换了身衣裳来见诸位。” 陈修远说完,又特意朝顾白城和午作宁两人单独颔首致意。 顾白城是魏相的学生,眼下在翰林院做编纂,如果不出所料,日后是魏相的接班人,但早前陈修远同顾白城并未见过,这是初次照面。 而午作宁早前在户部,陈修远见过一次。 之前户部乱做一团,午作宁是户部仅留下的为数不多的官吏,也是徐老大人和魏相力保的结果。但自午作宁开始在户部掌事的半年,涟卿这处知悉户部和各地税赋,人丁等大量示意。 午作宁是自地方官做起,后至户部,能见微知著,也能通晓朝中到地方的层层阻碍,这趟东巡,有午作宁伴驾,涟卿迅速填补着这方面的空缺。 朝中像午作宁这样的人不多。 不,准确得说,像午作宁这样的人不少。 但真正有机遇,且能熬到展露头角的却不多…… 午作宁是能做事,也能在左右逢源中到最后,给他一个宽裕的施展环境,他能做的事情很多。 粮仓改革,郭白彻一个才从国子监出来学生,再天资聪颖,意气风发也很难在朝中和地方官员的 涟卿身边需要这样的人。 “太傅来了,我等便放心了。”顾白城轻叹。 “泰城的事我多少听说了,但具体未知,还要劳烦各位大人说与我听。”陈修远一语带过,又问起,“魏相呢?” 顾白城应道,“太傅有所不知,泰城之事后,天子受伤,老师既要照看天子,朝中之事,要安抚各地官员,忧思成疾,病倒两日了,眼下太医还在照看。老师年事高了,怕是要将养一段时日……” 顾白城说完,在场都心知肚明。 魏相是朝中主心骨,这些先帝病重,朝中一直是魏相在撑着。 如今魏相年事越渐高了,这趟东巡还随天子一道,都是强撑着。之前尚好,等到泰城之后,事端频生,魏相这处要扛得事情太多,是扛不住了,也不能再抗了。 “那回京的一路,请魏相好生歇息,太医照看着,旁的事情,我与诸位大人商议。” 这种时候,陈修远这句话倒是让顾白城,午作宁为首的官员放下心来。 自天子入东宫起,魏相,太傅就先后做过天子的老师,对朝中,和对天子都熟悉,也都经历过生辰宴上的动荡,冯志远的事,太傅应当也清楚。 眼下经由柔城出鄞州,天子很快就会回京,这趟东巡就算结束。 有太傅在,天子信任太傅,众人也都安心更多。 太傅来得太是时候。 只有郭维没出声。 冯逸云的事,只有天子,魏相,太傅,与他知晓,都不让声张此事,所以旁人并不知晓之后凶险。 岑远换回太傅身份,是有旁的安排。 “天子这时辰当起了,还未来。”郭白彻觉得有异。 郭维看向陈修远,陈修远面色如常。 “遣人去问声,也告诉陛下一声,太傅来了。”顾白城吩咐。 魏相病倒,陈修远早前不在,所以这处主事的人是顾白城,禁军领命。 陈修远落座,听众人说起这一趟东巡的事情来。 大致陈修远其实都是清楚的,陈壁同他说起过,但更多的,在顾白城,午作宁,郭白彻这处看到的细节,都是陈壁早前这处看不到全貌的。 陈修远耐性听着。 稍晚些时候,柯度快步来了厅中,“太傅,诸位大人。” “陛下呢?”顾白城意外。 柯度一脸愁云,“各位达人,今日何嬷嬷去看陛下的时候,陛下一直没醒,让太医去看过,高烧着,刚刚才醒,太医才说是一路劳顿,积劳成疾,又在泰城受了惊吓所致。虽然人醒了,但是很虚弱,回京的一路都要将养。” “这……” “陛下没事吧?” “怎么这么突然?” “也不突然了,这几日陛下一直不怎么好。” “多事之秋……” 厅中都是这一路东巡一直跟着涟卿的近臣,人并不多,一共也就八.九人上下。 柯度说完,众人先是面面相觑,然后议论纷纷。 “太医还说什么了?”陈修远沉稳。 柯度拱手,“太医是说,建议陛下多休养,如果没有特别的事,尽量在回京路上,不要再见沿路的官吏,也不要再露面,怕再有惊吓闪失,即便见面,也要遮面,怕见风,更怕风寒若迟迟不愈,有损龙体。” 柯度这么说完,厅中也都明白了。 天子的风寒很重。 早前先帝就是少时大病过一场,身子并未调养好,后来,膝下迟迟没有子嗣,再后来,身子也没扛过去。 朝中因为这件事,一直不曾真正安定和消停过。 所以柯度这么一说,厅中都知晓太医是有意避过,没有说破,但紧张之意,都可意会。 顾白城颔首,“既然太医如此说,自然有太医道理,是应让陛下静养。” 陈修远看向柯度,“眼下可以探望陛下吗?” 冠盖曜容华 第254节 太傅问出了在场所有人都想问的。 众人纷纷点头。 柯度再次拱手,“各位大人稍后。” 看着柯度背影,陈修远轻叹,“我虽不在朝中,但听闻这半年天子一直勤勉,又得诸位从旁辅佐,日益精进,诸位大人辛苦了。” 这半年确实不易。 新帝登基,百废待兴,而新帝又勤勉,臣下也操心多。 陈修远这句话确实得了众人心□□鸣。 “辅佐天子乃臣下之本。” “天子聪慧勤勉,是西秦之福。” “陛下登基之后,勤于朝政,亦有钻研,朝中多赞誉,我等亦当极尽全力辅佐陛下。” “陛下自登基,事必躬亲,积劳成疾,歇一歇也是好事。” 顾白城点题。 陈修远颔首,“顾大人所言极是,只是现如今魏相病倒了,这一路回京,还要劳烦诸位大人多分担。” “是,太傅!” 众人拱手。 陈修远这才收回目光,又看向郭维。 郭维颔首。 岑远这个时候出现,也安了朝中这些随行要员的心,不然,这一路回京,天子都不露面,先不说旁人,这些随行要员都会生出疑心。 这个时候以岑远的身份露面,是拿自己去换天子安稳。 西秦接连几十年的动乱,尤其是生辰宴之后,好容易民心开始安定,再经不起更大的波折。 太傅铤而走险的,是为了天子,也是为了大局周全。 郭维心中都清楚,但不能戳穿。 而陈修远这处见到郭维颔首,知晓稍后轻骑暂离的事,郭维这处都已经安排妥当了。 等柯度问过太医,见过天子,这场过程走完,阿卿就会启程出发,这里交给他。 其实细想之下,这一趟回西秦,他见她也不过数日…… 他当然知晓回京途中变数诸多,他也好,小尾巴也好,未必都能一直平安顺畅,但稍后的道别,却又都不能显露。 天子之位,于旁人看来高高在上,炙手可热,但其中冷暖自知。 思绪间,午作宁上前,“太傅在此,陛下这趟东巡的见闻,我等正好说与太傅。” 陈修远温和笑道,“劳烦午大人,洗耳恭听。” …… 晚些时候,柯度来请。 太医才给天子把脉,远远便能听到天子咳嗽声,以及太医叮嘱务必少见风,近来勿操劳之类。 也间杂着天子应好的声音,还有问起魏相病情的声音。 等陈修远等人到场,太医才退至一处。 “太傅。”涟卿看向他。 “昨夜至,未敢叨扰陛下,陛下务必保重龙体。”这句叮嘱在此时听来恰逢时宜,但涟卿却听得懂,是道别。 “太傅的话,朕记下了。只是方才听太医说起,此趟回京路上,多休养,老师又病倒,朝中之事和回程上安排,就由太傅和郭将军代劳。” 涟卿说完,掩袖轻咳两声。 何妈赶紧递水。 陈修远和郭维拱手应是。 “之后就劳烦诸位爱卿,有要紧的折子还是交由柯度呈给朕,朝中之事不可耽误了,病榻上正好无事,看看折子打发时间。”涟卿说完,叮嘱柯度一声。 柯度会意。 “那都散了吧,朕歇会。”涟卿再次掩袖,周遭也都看出天子脸上倦容。 众人拱手,未曾久留。 临出屋前,陈修远回眸看向涟卿,脸上都是温和笑意了,涟卿没舍得移目,一直见他背影消失在眼前…… 何妈提醒,“陛下,主上走了,陛下该换衣裳了。” 涟卿看了看贺妈,“何妈,你自己也保重。” 何妈笑道,“陛下放下,老奴还看陛下和主上大婚,等陛下和主上的孩子出生,老奴还要照看呢!” 涟卿顿了顿,脸色忽然红了。 何妈笑起来。 正好陈淼入内,手中捧着衣裳,“陛下,衣裳备好了,郭将军这处催促了。” 涟卿颔首。 陈淼避开,何妈替涟卿更衣,涟卿轻声道,“何妈,照看好冠之哥哥……” 何妈温声,“陛下放心。” 先行的轻骑大约三四百人,因为轻骑中也有十五六岁的少年子弟,所以涟卿在其中也并不引人注目。 军帽拉下,上了马。 余光正好见到郭维同陈修远在一处说着话。 她知道,陈修远是在送她。 即便这清一色的人群中,根本看不清她。 但至少他在。 “陛下,走了。”陈淼轻声提醒,涟卿点头,跟着前面的禁军一道打马而去。 陈修远远远看着方才离去的背影,嘴角微微上扬。 他怎么会认不出她? 一个背影,一个转头,伸手牵缰绳,他都能认出她…… 马蹄声远离,溅起扬尘道道。 他眼中的笑容也渐渐散去,送走小尾巴,这里留下的,都是棘手荆棘。 “太傅。”郭维见天子座驾走远。 陈修远转头,“郭将军,之后靠你了。” 郭维深吸一口气,拱手道,“但凭太傅吩咐,陛下嘱咐过,一切皆听太傅,也要保护太傅安全!” 陈修远轻声道,“不。” 郭维诧异。 陈修远继续道,“保护陛下安全,不惜一切代价保护陛下安全。” 郭维顿了顿,很快会意,“末将明白了。” 陈修远转头,早前的方向马蹄声已经消失,扬尘也早已不见。 “休整一刻钟,准备启程吧。”陈修远转身,郭维应是,陈壁也才上前,悄声道,“陛下留了东西给主上的,在屋中。” 陈修远看了看他,陈壁没说旁的,又去盯旁的事。 天子不在,得要做成天子还在的时候一样。 甚至更忙碌。 陈修远推门入了屋中,见案几上放了一枚锦盒。 陈修远上前,深紫色朝服的衣袖拂过,俯身打开锦盒,是一串糖葫芦…… 陈修远唇畔轻抿。 小尾巴。 第172章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主上,还不歇下?”陈壁来看他的时候,陈修远还在夜灯下看着折子。 陈壁的脚步声他能听出来,所以陈壁入内时,他没抬头。 陈壁出声问起,他也在认真看着手中的折子,清浅应了声,“再等等,还有些折子没看完。” 陈壁瞄了一眼案几上的一摞册子,知晓“再等等”这三个字应该代表的时间不短。 陈壁原本是想提醒他早些休息,再隔两日,恐怕就真的没有空闲歇息了;但看到主上一本接着一本的折子看着,抽空的时间都没有,陈壁也忽然反应过来。 天子不在,主上是在模仿天子的笔迹,替天子批折子。 这样,在旁人看来,天子批复的折子每日一摞一摞得送走,那就是天子还在。 只是病榻上未曾露面,但奏折这些是没有落下的。 主上白日里都同几位大人在一处,只能夜里挑灯夜战,替天子做这些。 因为就算天子在病榻上,但病榻上无所事事,折子也不会少看…… 这一摞披完,估计要有。 陈壁不好打扰了,“那主上,您早些休息。” 陈修远轻嗯一声,没有抬头,但叮嘱道,“你先去歇着,后两日不会太平,未雨绸缪。” “是。”陈壁拱手。 冠盖曜容华 第255节 “喵~” 陈修远怀中,没想好出声。 陈修远没看它,但伸手轻轻抚了抚它头顶,稍作安抚,然后继续看着折子。 陈壁微讶。 以前主上总是嫌没想好吵,做事的时候总习惯把没想好扔一边去,眼下不嫌弃了。 恐怕是睹物思人,想四小姐了…… “去吧。”陈修远淡声。 “哦。”陈壁这才转身。 只是临到屋门口,又转身看了他一眼。 陈修远还在继续看着折子,专注认真,亦心无旁骛。 陈壁没有再出声。 夜色在灯盏中沉寂,陈修远看到了郭白彻起草和推行的粮仓制度改革,在试点的郡县呈现得不同结果,看到有地方呈上的赞许条文,也看到弹劾郭白彻的本子。 但凡改革,就会触动某类人群的利益。 这群既得利益者就会拼死反扑。 郭白彻还是得了天子力挺,朝中力荐,尚且在各处如此褒贬不一,可想旁的改革有多难推行…… 他见过郭白彻的文章,耕田越来越少,究竟是荒地多了,还是看不见的田地多了?收成少了,是产粮少了,还是能够缴纳赋税的田地少了? 粮仓制度改革,看似是动各地粮仓和调整兵马道,但实则是同各处的田地,税赋,人口相关,敏感的地方豪强自然嗅到了不对的地方,所以不断打压。 治理一个国家并不容易。 有时候并不是朝中无人,也并不是无良策,而是上行下效中,阻碍重重,需要一个绝好的契机…… 既不能心急,彻底断送了改革的后路;也不能无为,让改革无法推进。 但涟卿是女帝,有女子的细腻,也有君王的魄力,本身也能在朝中与朝臣和世家相互牵制,敏感,也会更多得易位而思,未尝不是好事…… 即便朝中还是会有对涟卿登基质疑的人,但朝中,军中和百姓眼中,天子的威信在一步步树立。 陈翎深谙帝王之术,但为了燕韩的安定,许是会一直女扮男装,做她的天子;阿卿虽然起步艰难,但她有更好的条件可以直接做女帝。 还有许骄,曲边盈,商姚君…… 他认识的女子,一个比一个厉害,也有各自不同的坚持。 但这些人的存在,让他觉得女子不会比男子差。 甚至有更大的可能性。 也许,小尾巴会是西秦载入史册的女帝。 陈修远嘴角不觉扬起。 那他也是,与有荣焉…… “喵~”没想好抗议。 没想好一直在他怀中打盹,他看着奏折,有时需要落笔,大抵是刚才挤到它了。 陈修远伸手轻轻摸了摸它的头,安抚着。 没想好很快没了脾气。 在主人的抚摸下,靠在他怀中重新睡着。 一个主人不在,它只能和另一个主人‘相依为命’。 但有它陪着,主人应该就不孤单了。 * 翌日晨间。 “太傅。” “诸位大人。” 柯度也带了人前来,身后之人手中捧的皆是昨日送来的奏折。柯度之礼,“各位大人,陛下的折子。” 众人惊讶。 “陛下不是在养病吗?” “病中还批这么多折子?” “天子确实勤勉。” 柯度笑道,“陛下说了,虽是病了,只是太医不让见风,但要让陛下全然歇下,陛下憋得慌,批折子这些力所能及的事情,陛下还是能做的,只是陛下批好的折子,还要劳烦各位大人过目再送回朝中。” 折子都是分类好的。 有些是给岑远的,有些是给顾白城,还有些是给午作宁几人的。 众人逐次接过天子批注的折子,开始过目。 “陛下日益精进了。” “这一趟东巡,陛下这处受益匪浅。” “出京之后,所见所闻,便不再是纸上。” 众人看完,都交只陈修远手中。 陈修远简单过目,只挑了其中几份详看,然后放回原处,“我这里可以了,送去给魏相过目吧。” 顾白城顾虑,“老师还病着。” 顾白城是怕魏相这处殚精竭虑。 陈修远又道,“告诉魏相一声,我看过了,魏相能看则看,不看也不强求。” “是。”柯度应声。 听陈修远这么一说,顾白城就放心了。 柯度摆摆手,身后的内侍官捧了折子往魏相处去。 柯度也同众人道:“晨间太医来看过陛下,也侍奉陛下用过药了,诸位大人皆可放心,陛下是说,如果诸位大人没有旁的事,可以尽早拔冗启程。” “是!”众人拱手。 郭维也看向陈修远,“太傅,都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启程。” “动身吧。” * 马车上,陈修远继续看着折子。 在燕韩,他都没这么累过。 虽然陈翎去边关见沈辞的时候也是他在代理朝政,但是朝中有范玉,方四平,盛文羽等人在,他其实落得清闲。 但在这里,他要先用自己的笔迹注释。 这是岑远预先做的事。 然后,再用涟卿的笔迹御笔朱批一遍。 也就是说,要先后用两个人的字迹,也要用不同的口吻。 时间过得很快,但也很枯燥。 “喵~” 还是没想好陪着他。 他伸手轻轻安抚,脑海中也在想,他不在西秦的时候,涟卿是不是也在东巡途中,一个人安静得批着奏折,也是没想好陪着她。 他想她的时候。 她也在想他。 也会像他一样,同没想好说话。 睹物思人…… “太傅。”陈壁撩起帘栊,上了马车。 “怎么了?”陈壁抬头看了他一眼。 陈壁上前,轻声道,“主上,我刚才一直在想,陛下的猫不能一直在主上这里。没想好除了偶尔出去玩,一直都是跟着陛下的,不跟着旁人。如果没想好一直在主上这里,不回那辆马车,恐怕会遭人怀疑。” 陈修远笔尖微滞,确实,他好像忽略了…… 陈壁清楚,是因为这段时日以来,一直是陈壁跟在涟卿身边,而且,没想好一直是陈壁在照顾,所以陈壁会比旁人都更敏感。 “抱它走。”陈修远言简意赅。 继续批折子。 陈壁轻叹,“它还会再回来的。” “哦,那再抱。”陈修远淡声。 陈壁:“……” 那即将看到他在两个马车之间窜上窜下,岂不是更明显。 “我有一个想法。”陈壁忽然开口。 陈修远笔尖再次悬了悬,尽量平静看他。 “给没想好放一只母猫。” 陈修远:“……” 陈壁:“……” “不会放鱼干吗?”陈修远皱眉。 “鱼干?”陈壁摇头,“饱暖思淫.欲……” 冠盖曜容华 第256节 陈修远恼火:“……” 陈壁赶紧道,“那我先出去了,走,没想好!” “喵!”没想好抗议。 “带你吃小鱼干!”陈壁还是把没想好拽出去了。 只有他陪它了。 陈壁头大。 陈修远轻嗤一声,然后笑着摇了摇头。 今日快过去了,小尾巴同陈淼和贺之同一起,应该快到安全处了…… 她安稳,他才能放心。 尽快收到她这里的消息,他才能放心同冯逸云斡旋。 * “今日一整日,天子都没有露面,但是有天子批阅过的折子给朝臣查看,也有折子送回朝中。天子应该是染了风寒,在卧床休养。” 另一人迟疑,“主上,此事会不会有诈?” 冯逸云也在思量,没有作声。 早前的人继续道,“但奏折确实有批注,也有诏令传回,而且,也没见人护送天子离开,即便天子离开,天子身边的陈壁和郭维也应当跟去才是,如果不安稳,天子还不如留下,而且天子的猫还在……” 这人说完,两人一道看向冯逸云。 冯逸云倒是继续没出声,两人面面相觑,也没有催促。 片刻之后,冯逸云忽然低声,“会去哪里呢?继续往前,不如同禁军一道,往后,也有追兵,难道,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路?” 冯逸云的目光继续落在地图上。 程谦道,“主上,冯老大人过世,鄞州这处人心惶惶,这次围剿天子,是将所有身家都压上了。” 冯逸云轻声道,“祖父如此做,也迫不得已,如今,我也只能仰仗诸位。” 冯逸云说完,程谦同赵云利都拱手低头。 赵云利应道,“主上,我等都是先帝旧部,在鄞州盘踞十余二十年,就是为了等主上登基的一日,匡扶皇室正统。” 程谦也道,“我等虽然落草为寇,但都誓死追随主上,死而后已!” 冯逸云伸手扶起两人,“程叔,赵叔,快请起,逸云受不起。” 程谦和赵云利两人再次朝冯逸云拱手,才顺着冯逸云的力道起身。 等程谦和赵云利离开,冯逸云的亲信宁阔才入内,“主上。” “查到了吗?”冯逸云换了语气。 宁阔点头,“温漫确实在天子这处。” 冯逸云轻哂,“她还真是命大,啧啧……” 宁阔看他。 “涟宋呢?”冯逸云又问起。 宁阔继续道,“涟宋还没查到下落。” 冯逸云端起茶盏润喉,“继续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冯逸云端起茶盏,低声道,“这种时候绝对不能出任何差错。相对涟卿,涟宋更不留。” 涟宋是他哥哥。 但他们从小是分开长大的。 准确的说,他同涟宋没有感情。 只有利益冲突。 皇室之间,从来没有兄弟情谊,更何况一个不在一起长大的陌生人。 既然涟宋不想要皇位,他要! 他也比涟宋更合适这个皇位! 冯逸云嘴角微微勾起,“那涟恒呢?” 宁阔眉间微舒,涟恒的消息他倒是有,“找到涟恒下落了,已经派人去追了,没想到看管得这么严,还是让他跑掉了,是疏忽了……” 宁阔顿了顿,又道,“只是主上,真的要杀了涟恒吗?拿他威胁天子不是更好吗?” “当然要杀。”冯逸云沉声道,“如果涟卿死在柔城,那就诸事了结;如果侥幸让涟卿逃脱了,就杀了涟恒,嫁祸给涟宋,让他们鹬蚌相争,我们坐收渔翁之利。” 宁阔会意。 冯逸云又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轻笑到,“但多半没这机会了。” 如今祖父也死了,知晓当年真相的就刘妈和翁奥园两人。 刘妈人微言轻,而且认识刘妈的没几个,也没人会信刘妈的话。 翁奥园是老狐狸,早就逃走了。 知晓涟宋是他哥哥的事,没有人了…… 那涟宋就只能是涟宋。 柔城之事成了,就是涟宋想除掉自己的妹妹登基上位。 一切都合情合理。 涟宋一定没有活路。 他等不及了,但也要等,等这一日…… 沈逸云阴冷笑了笑。 有趣。 第173章 涟恒下落 夜色中,马蹄疾驰,风驰电掣着,马蹄卷起扬尘,也带着令人窒息的紧张和压迫! “追,不能让人跑了!” “散开找!” “走不远!” 呼喊声伴随着马蹄声过去,每一次马蹄声都似催命的符咒。 等所有的声音都消失在夜色中,涟恒才挣扎着从石坑中爬出来,身上的血迹将衣衫都染透,眼前的视野也都因为失血过多而眩晕,模糊着…… 夜色里,吃力爬出石坑这处。 他躲过了方才的追兵,也知晓阿卿在柔城。 阿卿在柔城。 他要告诉阿卿,是冯逸云,冯逸云…… 涟恒就似吊着最后这一口气,也只有这个念头支撑着他在剧痛和模糊的意识里起身,继续往前。 柔城方向…… 涟恒咬紧牙关,只是脚下每一步都似踩在刀尖上。 ——二哥,怎么这么慢?我都等了你好久了~ ——二哥,吃饭的时候不说话,爹和娘说的! ——爹,娘,二哥又欺负人! ——我的糖葫芦呢?涟恒,你重.色轻妹妹,你妹妹生气了! ——这就背不动了,谁说等老了之后还要背妹妹的? ——涟恒!你再迟一次,我就不叫你二哥了! ——二哥,我等你来接我。 阿卿。 阿卿…… 涟恒看不清前方,绊倒时拄着刀,身上似压了千钧万钧。 “在那儿!” “找到涟恒了!” “快!” 涟恒心头一凛,想起身,腿脚都似被万千藤条绊住,起不来,却听见马蹄声越来越近。 涟恒再次咬牙。 他不要死在这里,他还要去见涟卿,告诉她小心冯逸云。 他不能死在这里。 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挣扎起身。 而身后,箭矢声传来。 涟恒诧异。 也有箭矢贴着他的脸颊划过,留下一道渗血的擦伤;也有箭矢射到背心,他吃痛闷哼,应声倒地。 而中箭之后,身后的人没有停下追他,而是更多的箭矢如雨一般朝他射过来。 涟恒知晓是沈逸云对他动了杀心。 冠盖曜容华 第257节 要他死在这里! 让涟宋和涟卿鹬蚌相争! 他渔翁得利! 涟恒咬牙往前,起不了就用手撑着往前爬过去。 前面是陡峭崖壁,崖壁是湍急河水,如果他侥幸没死,还有机会活下;但留在这里,就会死在这些人的刀剑下。 天色渐明,也能听到崖底潮水拍岸的声音。 不高。 能试…… 涟恒攥紧双手,在箭矢朝自己射来时,翻身往下,但后背又中了一箭,跌落崖底。 “轰”的一声。 是落水的声音。 身后的马蹄声纷纷停下,也有人上前,“坠崖了!” “河水湍急,不摔死也活不了了!” “此事不容出错,沿着岸边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 拂晓刚过,第一缕的晨光落在岸边的鹅暖石上。 商姚君蹲下,在河边洗脸。 连夜赶路,正好途径次数,就让马匹停下来,饮水喂草,顺带稍作休整,她也正好洗脸。 炎炎夏日,太阳还未出来就一身汗。 她还要回晋州…… “将军?”副将的身影从身后响起。 副将跟了她多年,已经有默契,不是有事端不会如此。 商姚君抬头,正好副将也上前,“将军,水上有人。” 这处是乐水。 西秦国中为数不多的河流之一。 上游湍急,到中游才缓和,这里已经是下游,水流缓慢,所以有人漂浮在河面上也能看清,而且不快。 “不是死尸吧?”另一个侍从诧异。 两人都看向商姚君。 此事要不要管,怎么管,都要将军拿主意。 商姚君轻叹一声,“捞上来。” 大清早见到死人也晦气。 若是还有一口气,看看能不能救活;要是死了,也厚葬了。反正连夜赶路,马也要休息,正好多呆些时候。 “将军,还活着!”副将拭了拭鼻尖,“但伤得很重,背上有两截断掉的箭头,身上都是伤痕,不是普通人……” 副将唤了侍从上前帮忙。 因为后背有箭头,不能躺着,只能趴着。 副将在检查,“新旧伤口都有,像是被人囚禁过,用过刑。” 副将说完,商姚君这才上前。 是尊烫手山芋。 “脸上也有伤。”副将看见他侧脸被箭矢刮伤的地方,“伤口是新的,被人追杀了。” 副将也看向商姚君。 商姚君刚蹲下,准备查看,就听“嗖嗖”几道箭矢声。 商姚君和副将都侧身避过,侍从拔刀挡掉了己箭。 “都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副将恼了。 商姚君没出声,也没起身,但顺势望去,对方大约十余人,不由分说就射箭,应该是认出了这人,并且是冲着取主人性命来的! 一般做这些事情的人都会审时度势,她这里的人都一身戎装,就差打面军旗了,而且也有二十余骑;但这样,对方都没有分毫犹豫,直接要上杀手。 不是普通的人…… 商姚君皱眉。 “将军,要管吗?” 副将是火气来了,但将军还在此处,要将军做主。 商姚君越发觉得此事蹊跷。 生辰宴上,几大盘踞西秦的世家被除,她奉命清剿余党,整整半年时间。眼看着销声匿迹了,这个时候忽然来这么一出,只觉告诉她不对! 恐怕背后有事端。 “救人,留活口。”商姚君吩咐一声。 副将领命。 原本这二十余骑就是跟随商姚君在军中的精锐,也算是商姚君的亲卫,跟着商姚君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什么样的战斗没经历过。 各个都是精锐,再加上原本就人多。 一场厮杀下来,对方毫无招架和还手之力! 商姚君吩咐了留活口,手下的人知晓轻重,但留下的活口都纷纷咬舌自尽了。 “这……”副将惊讶。 “该不是细作吧?”副将猜测。 “搜一搜。”商姚君吩咐,侍从去搜那些人的尸体。 而副将这处同商姚君一道,将注意力放在早前救起来的这人身上。 如果那群追杀者身上找不到蛛丝马迹,那就从原主身上…… 副将撩起这人的头发,先前就觉得有些眼熟,但还没来得及细看,眼下撩起头发,忽然才看清,“将军!是淮阳郡王世子!” 商姚君愣住,涟恒? 商姚君赶紧蹲下,副将一脸紧张。 商姚君也看清了,沉声道,“找大夫!” * 大夫一面检查着伤口,一面叹气,“要不是年轻,这一身伤谁扛得住?” 商姚君听着,但没出声。 大夫继续道,“这一身伤,不知道用了多少酷刑,怎么熬下去的……” 大夫都焦虑。 商姚君皱眉,还是没有出声,副将在帮忙着,她远远看着,心底像压了什么东西一样。 “军爷,帮忙按着他,要取箭。” 大夫说完,副将和侍从都上前。 夏日酷暑,箭头要赶紧取出来,否则化脓。 但太紧,没有麻药,也用不了,只能硬拔,还有沾血的衣裳嵌到了血肉里,光是将布剪开,扯动到伤口,就疼得出声。 商姚君别过头去。 正好一侧侍卫上前,“将军!” 她方才让人去打听去了,眼下人回来了,附耳道,“陛下快到柔城附近了。” 商姚君问道,“这里去柔城要多久?” “急行军四五日。” 急行军…… 商姚君看了看病榻上的涟恒,不要说急行军了,能不能经受普通马车颠簸都是一回事…… “我知道了,此事不要声张。”商姚君叮嘱一声。 是从领命。 大夫还在清理伤口,最后才能取箭矢。 商姚君上前,“大夫,他的伤,可以上马车奔波吗?” 大夫诧异,“他?” 商姚君点头。 大夫轻叹,“只要熬得过去,不死就行。” 商姚君意外。 大夫见她不出声了,继续道,“军爷,伤得这么重,先活下来再说。” 商姚君不说话了。 “来,帮忙。”大夫又同副将道。 商姚君退后一些。 看着近乎没有生气的涟恒,商姚君不由想起小时候的事。 小时候的涟恒喜欢闯祸,所以容易被人揍。 有一次被人揍到她跟前。 冠盖曜容华 第258节 她打跑了那群人。 涟恒就一直跟着她,说谢谢,就像一个,狗尾巴草…… 只要她淮阳就会看到他。 他就像无处不在。 她又时候没看到他,他在人群中蹦来蹦去,她不会看不见…… 但理他好像又有些丢人。 ——因为傻里傻气,一直在蹦跶的,除了他也没人了。 很长一段时间,但凡她去淮阳,就会先观察一圈四周,是不是有人在蹦来蹦去,又不敢上前和她说话。 但后来她才听说,涟恒去苍月白芷书院读书了。 再一转眼,就是她想去军中。 有一年正好和回西秦的涟恒遇上,涟恒围着她转了很久,最后支支吾吾没说出什么话来。 她知道涟恒嘴笨。 爱闯祸,又嘴笨,这样的人好像总共都找不出来几个。 所以印象深刻。 从小到大,涟恒好像一直都是紧张蹦跶的模样,但这次全然不同…… 淮阳郡王府出了这么多事,涟恒恐怕早就不是早前的涟恒了。 商姚君环臂低头。 “拔箭了,不然烧退不了。”大夫提醒。 “还要再来人,一起按住他。”大夫知晓稍后的动静有些大。 商姚君就在近前,商姚君自己上前。 “按住了。”大夫嘱咐了声。 商姚君点头。 要将箭头取出来,就要破开有些凝住的伤口,昏迷中的涟恒皱眉,轻哼,身子也跟着动弹。 伤口破开了,大夫提醒,“按住了!” 商姚君几人都不敢大意。 大夫夹住箭头往外拔,涟恒忽然痛醒,睁眼,颈间青筋暴起,整个人都在挣扎。 大夫吓一跳,“撑住了,也按住了。” 副将出声,“世子!您忍住!” 涟恒应当有意识,但因为疼痛,根本控制不住。 “按住了!”大夫再次提醒。 副将和侍从不敢大意,但涟恒乱动着,大夫很难精确操作。 商姚君开口,“涟恒,你撑住,我带你去见涟卿!” 莫名地,许是听到这句话,涟恒愣住。 因为是趴着的,方才大夫怕他咬到舌头,口中塞了布,所以眼下挣扎声停下来,他也忽然愣住没有出声。 大夫惊讶,然后同商姚君道,“将军,你再同他说说话,告诉他马上就好,再忍忍,别动。” 是! 涟恒是听到妹妹的名字,还有商姚君的声音。 眼下,涟恒看着她,没动弹,也没出声。 这种情景之下,不一样的涟恒,咬牙,□□着意识,商姚君沉声道,“大夫说的都听到了吧,别乱动,把箭头拔出来,我带你去见涟卿。” 商姚君深吸一口气,“听懂了,就眨一眨眼睛。” 涟恒照做。 大夫松了口气,“那,我们开始了。” 商姚君也按住他。 虽然剧痛传来时,整个人还是会忍不住挣扎,但清醒的意识控制下,比刚才好了很多! 商姚君也不知道过去多久,后来的时候涟恒也痛晕过去。 是伤得很重。 大夫给他缝针,上药,他都没有醒…… 商姚君看着他,想起早前那个阳光,帅气,尽管有些楞,但还是让人印象深刻的涟恒。 “大夫,人怎么样?” 屋外,商姚君问起。 大夫说道,“伤得很重,箭头是拔出来的,但生死有命,还得看他自己……” 商姚君会意,“那劳烦大夫多照看。” 大夫颔首。 商姚君重新回了屋中,看着床榻上趴着的涟恒,环臂思绪着。 “将军,刚才给世子换衣裳的时候,他衣裳里的。”副将上前,将手中的东西递给她。 商姚君接过,微微怔住。 等副将离开,商姚君才拿出了自己剑上的那条剑穗子…… 和副将交给她那条,涟恒一直留着,带血的剑穗子一模一样的。 商姚君皱眉,想起那时忽然出现在她面前的涟恒,想说什么,也憋红了脸,最后什么也没说出来就走了。 之后,涟卿给了她这条剑穗子。 商姚君看了看手中两条一样的剑穗子,又看向床榻上昏迷不醒的涟恒,一言未发。 ——商,商姚君…… ——那个,今天天气真好,不冷不热,呵呵呵呵,我不知道说什么。 ——商姚君,那你可得轻点,疼疼疼! ——啊哈哈哈!商姚君,好巧! 人群中,他总是蹦跶的最厉害一个。 包括她凯旋。 远远就能在人群中看到他。 但她都假装看不到他…… * 柔城。 地图铺开,宁阔指尖指向另一条新用笔绘制出来的路,“按主上说的去查过了,这里真的有条路,是还没有开通的粮马道。因为没有开通,还在修整,所以一直没有出现在任何绘制的地图当中,但让人去实际查探过,听闻,绝大多数的路已经可行了。这条路既不是往东,也不是向西,而是往北边去的。” 宁阔说完,冯逸云轻笑,“难怪不对劲,不露面,但有折子在批,让人去追,那边有人可以拦截,人走不远。” “是!” 宁阔离开,冯逸云看着手中的地图,越看越兴奋。 他早前见过涟卿,眼下忽然有些不想她死了。 要么是她聪明,要么是陈修远聪明。 有点儿意思! 冯逸云舔了舔嘴唇,眸间都是笑意…… 第174章 犯上作乱者,杀无赦! 涟卿从梦中惊醒! 再次做了早前那个噩梦,额头都是冷汗,眼中惊魂未定。 “陛下?”陈淼吓倒。 这趟往霄关去,陈淼同涟卿一辆马车,是怕有意外,陈淼这处可以照看,也能及时规避。 这一路急行军,天子太累,所以靠在马车一角睡去,但也刚睡没多久就惊醒,应当都是噩梦了。 涟卿又梦到了那身蓝衣,许久都在心悸,然后再也没有睡意。 但离天亮还早,马车还在疾驰。 涟卿声音里略微了些沙哑,“温漫呢?” “隔壁马车,有侍卫照看着,好像还没醒。”陈淼应声。 温漫是从冯逸云手中逃出来的。 再留在禁军中,如果同冯逸云遇上,怕会出不可控的事端,所以她带了温漫离开。 但北上这一路,陈修远再三叮嘱过,不要她同温漫一处,所以马车也是分的两辆。用贺之同的话说,如果出了意外,还有一辆马车可以掩人耳目。 这样最安全。 涟卿背靠着马车,睡不着,也总会去想陈修远。 这一路便更长。 “陈淼,同我说说冠之的事吧。”她想起陈淼也是跟在陈修远身边的人。 “啊?”陈淼微讶。 冠盖曜容华 第259节 但很快,又应好。 这一路,也是打发时间,如果陛下想听,他也可以说。 只是从前所有人都嫌他吵,所以主上定了规矩,同主上一辆马车的时候不准一直不停说话,所以他都习惯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陛下想听,他能讲一整日不带重复的。 陈淼原本就是话痨! 顿时来了精神,“陛下是想听主上的好事还是糗事?” 这可是奉旨说八卦啊! 虽然是逃跑途中。 但陈淼比谁都兴奋。 涟卿:“……” 涟卿轻声,“都行。” “那,陛下想听八卦吗?”陈淼神秘道。 涟卿愣住,又忽然笑起来,知晓为什么陈修远让陈淼和她一道了…… “陛下,主上他小时候喜欢过一个姑娘!”陈淼八卦中心开始第一句。 涟卿微妙点了点,挺会聊天啊…… (⊙o⊙)! 陈淼回过神来! 不对! 陛下和头儿几人不一样! 陈淼打住,“陛下,要不我们换一个话题?” “不,就这个,我爱听。” 陈淼:“……” 陈淼委屈,遭了,好像闯祸了。 主上肯定要生气的! * “阿嚏!” 陈修远也不知道今晚怎么了。许是快至拂晓了,所以有些寒凉的缘故。 陈修远放下笔,端起一侧的茶盏。 没想好不满“喵”了一声。 每次主人挑灯夜战,它都不能好好睡觉。 一些字,它就挤。 但没想好不觉得是自己的问题。 它就应该在主人怀里打盹儿! 天经地义。 陈修远正好歇一歇,伸手抚了抚没想好的头,放空思绪。 但思绪一放空,就想起上次和陈壁一道去见温漫的时候。 —— “主上要去见温漫?”陈壁诧异。 他起身,轻嗯一声。 陈壁别扭道,“大半夜的,不好吧!陛下还在呢,主上你单独去见温漫,是不是有些……” “那你跟我一起去。”陈修远一锤定音。 陈壁扇自己嘴巴子,要你多嘴! 人睡了。 陈修远同陈壁远远看了一眼。 “睡了。”陈壁提醒。 意思是,可以走了吧? “再看看。”他淡声。 陈壁:“!!!!” 陈修远问起,“上次让陈淼试探温漫,怎么样了?” 陈壁也想起此事来,“陈淼那个话痨在温漫跟前讲了一整日的话,我都快吐了,温漫没反应,正常人谁都受不了。” 陈壁如实道。 陈修远略微皱眉,他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温漫不是疯过吗?应该也比旁人更多几分忍耐。”陈修远探究。 “也不是没可能,但是……”陈壁轻叹,“主上不是还拿刀子吓过她吗?” 他当时确实也无话可说…… 收起思绪,陈修远重新回到涟卿这里。 这一趟涟卿是同温漫一处的,他同涟卿说起过,也交待过陈淼,应该不会出差错。 尽快同信良君碰头就好了…… 但不得不说,陈修远心中还是有疑虑的。 冯志远虽然运筹帷幄,但对冯志远来说,当时的洛远安和定远侯就是两座大山。 洛远安手握皇权,而且心思缜密,如果不是涟韵,没人能轻易动他。 定远侯是一方诸侯,如果不是定远侯后来在生辰宴上发难,又刚好信良君忠于先帝,否则定远侯府也不会就此出事。 要铲除洛远安和定远侯两个人,还有一个信良君,冯志远根本不可能做到。 甚至,搬到其中任何一个的能耐都没有。 所以,冯志远借了他和涟卿的手。 这一点,冯志远很清楚他和涟卿的动向。 但冯志远不在朝中,他怎么会这么清楚? 陈修远总觉得还有什么遗漏了,但又接不上…… 窗外第一缕阳光透过帘栊的缝隙投到马车中,是天明了。 好快! 陈修远吩咐了昨晚连夜兼程,样子总要做好。 从昨晚开始,陈壁就一直警戒着。 已经进入柔城这一段最危险的地界,这一路陈壁都没那么紧张过。 上次紧张还是谭王之乱的时候,主上胆大,带了五百人诈谭文斯,撵着谭文斯绕圈玩的时候。 这次…… 对方在暗,他们在明,每一刻都有可能出事! 思忖间,一道箭矢贴着陈壁的脸擦过。 陈壁瞬间反应过来,“敌袭!” 而随着陈壁这一声,数不清的箭矢如同雨点一般从峡谷两侧射落! “偷袭!” “偷袭!!” “保护陛下!” 所有的禁军和驻军都进入戒备模式,但在狭长的山谷中,从上方的攻击很难防御。 陈壁咬紧牙关,背后的冷汗瞬间冒了出来,还是来了…… 这帮杂碎! “何妈,照顾好没想好。”陈修远淡声嘱咐一声。 何妈温和点头。 毕竟是经过风浪的人,眼下也未见慌乱。 而马车外,郭维和陈壁都在激烈厮杀! “流,流匪,怎么这么多流匪?”有禁军大喊。 然后当即背后一刀。 禁军难以置信得看向身后的驻军。 驻军又是一刀! “鄞州驻军叛变!”禁军中不断有人高呼! 整个周围厮杀成一片! “誓死守卫陛下!” “杀!” 天将明,火把彻底照亮了天空。 陈修远撩起帘栊,看向山头。他知道冯逸云一定在,而且,以冯逸云的性子,一定会高高在上,俯视他。 冠盖曜容华 第260节 果真,陈修远在最明显处见到冯逸云。 而冯逸云也看到他,并且朝他笑了笑。 他见过冯逸云,所以认得出。 而冯逸云一直在等他露面。 在见到是他的时候,冯逸云眼中掠过一丝错愕,然后,忽然想起在哪里见过。 两人都心照不宣笑了笑。 陈壁还在人群中厮杀,很快,顺着陈修远的目光看到冯逸云。 陈修远藏在身后的手摆了摆,陈壁会意退开。 * 黎明刚过,第一缕阳光映在车窗的帘栊上。 马车停下,涟卿从睡梦中醒来,“到哪里了?” 陈淼说了一个地方,然后告诉涟卿,要在这处让马歇歇脚,饮水喂草。 不然,马跑不了这么长时间,也没有马可以换。 涟卿点头。 正好也在马车中窝了很久,涟卿下马车歇歇脚,另一辆马车就停在一侧,温漫在马车中。 涟卿同陈淼道,“也带温漫下来走走吧。” 陈淼应好。 一旁,贺之同上前,“陛下还好?” 涟卿颔首,“朕没事,这一路辛苦你了。” 贺之同的身份很少人知晓,所以这一趟才能跟着涟卿一道来此处,也不张扬。 周遭两百余骑都是暗卫的人,贺之同也是头一次见暗卫有人这么齐全的时候。 起初,每个人都叫他头儿的时候,他自己都有些不自在。但听多了,又一路都在紧张急行军中,他有数不清的事情要确认,好像也在这样的环境中慢慢适应了新角色。 天子忽然这么说,他赶紧拱手,“微臣惶恐。” 涟卿微讶,“哟,贺卿,上道了?” 贺之同:“……” “陛下。”贺之同头疼。 涟卿果真没有再逗他,只问起,“有柔城那处的消息吗?” 她担心陈修远这处。 贺之同摇头,“还没,但是陛下,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贺之同的话说服了涟卿。 涟卿没出声了,两人一面散步,一面看着看着周围的暗卫喂草饮马。 也正好,陈淼带了温漫下马车。 温漫有些怕旁人。 除了认识的涟卿,就是陈淼话痨,温漫能跟着他。 “漫姐姐。” 涟卿刚说完,远处的强弩就直接射了过来,直接扎进马车里! 如果刚才涟卿在马车中,兴许已经被射穿! “有刺客” “保护陛下!” 暗卫纷纷拔刀。 “我艹!真来了!”陈淼按下涟卿和温漫两人,躲开了第二轮箭矢雨。 这一轮箭矢雨中,就有不少暗卫到底,从马上低落下来。 贺之同好容易用佩刀挡下,然后惊慌问道,“陛下没事吧!” “没事!”陈淼应声。 贺之同这才放下心来! 但刚才放心下来,又听见周围的马蹄声繁杂,很快就是短兵相见,不断有人涌入,同暗卫厮杀在一起! 暗卫才足见不久! 各式各样的人都有,并不一样每个人都善于战斗,所以小规模精锐战可以,但对方一旦人数过多,就是碾压! 陈淼趴下,耳朵贴地,听马蹄声! 从马蹄声就能听出对方的来人数量! 陈淼脸色微变,“少则,一两千人,多则两三千人!” 贺之同脸色煞白! 两三千! 这里一共就两百多个暗卫! 这根本就是以卵击石! “走!”贺之同看向陈淼,“找个薄弱处突围!” 陈淼会意。 因为要掩人耳目,所以所有人都是一身戎装,包括涟卿和温漫。 而且当初为了混淆视听,这些暗卫里高矮胖瘦都有,很难有人能第一时间分辨出来谁是谁! 所以有机会! 但陈淼和贺之同刚起身,就有暗卫折回,“头儿!被包围了!出不去了!” 话音刚落,这人就身后就中了一刀,被迫倒下! 贺之同和陈淼两人是极快的反应速度才能一人护着涟卿和温漫,一人挥刀砍向对面扑过来的乱军! “天子在这里!”有人惊呼! 遭了! 被发现了! 贺之同和陈淼咬牙! 这些人明知天子在这里,还一个接一个冲过来,伴随着强弩和箭矢! 是直接下了杀心! 确认天子在,就格杀勿论! 贺之同和陈淼都背后冷汗,一面掩护着天子和温漫,一面同对方厮杀! 陈淼身手惊人! 当对方层层包围上来的时候,陈淼一个人都能斩杀二三十余人! 浑身上下溅满鲜血! 如果不是对方人数众多,面对陈淼这样的人,完全就是一个煞神! 贺之同惊呆! 全然看不出是平日里话痨的陈淼! 而搏杀中,贺之同也身中好几刀,也护着涟卿! 忽然间,有人从身后将贺之同扑倒,而贺之同被扑到,则有人提刀砍向涟卿! “我艹你大爷!”贺之同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挣脱开来,但也只来得及将手中佩刀扔出,前方的人中刀,在涟卿跟前倒下。 涟卿牵着温漫躲开,但周围都是人,涟卿手臂也受伤。 陈淼杀恼意了! 上来就把砍伤涟卿的人扑到,一匕首捅了! 整个厮杀异常惨烈! 如果不是对方人数众多,如果不是陈淼和贺之同死扛,根本杀不到近前,不会出现这样的僵局! 对方的强弩和弓箭都被折断,只能这样僵持着。 但眼看着一轮接一轮的人上前,车轮战,涟卿眼眶红透。 到最后,贺之同身中数刀,实在是到不了,但有人上前的时候,还是拥紧最后力气将人扑倒! 陈淼这处也气喘吁吁! 继续做着困兽之斗! 什么时候倒下也不知道! 最后,乱军都慢下来,想看什么时候陈淼磨死! 也有人抓起贺之同衣领,将人拎起,周围都是嘲笑声中。 贺之同朝着对方啐了一口鲜血,对方恼意时,贺之同拔出袖中的匕首朝对方肩膀一扎! 这人应当是这群乱军的首领! 顿时痛得无法自已! 贺之同笑开! “我要把他撕成两半!”对方咆哮着,朝贺之同冲上来。 陈淼要顾涟卿已经无暇,更无论贺之同这里。 冠盖曜容华 第261节 “贺之同!”陈淼撕心裂肺! 贺之同觉得自己真的要被对方撕成两处时,只听轰的一声,对方应声倒下。 带着难以置信! 所有的人都难以置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而回头之时,才见一道强弩将人射倒! 这! 周围惶恐,谁! 但周围不都是他们的人吗? 他们有两千余人啊! 怎么会! 哪里来的强弩! 但又是一声,强弩声,其中一个乱军应声道下,所有人才真正反应过来! 不对! 不是他们的人! 而正在此时,周围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似是从四面八方围拢而来! 他们明明有两千人,但周围的马蹄声怎么像是将他们包围起来。 迷雾渐渐散开,马蹄声整齐而有力的排列前进着。 这就是群龙无首! 平日里又多是乌合之众。 一旦情况发生变化,就忘了原本的事! 终于,有人忽然反应过来,“杀天子!” 众人被提醒! 杀天子! “我艹!”贺之同咬紧牙关站起来。 陈淼也拄刀。 不管来得是谁,他们都在人群中! 贺之同和陈淼绝望。 而随着这群乱军朝前冲过来,在人群中大喊着“杀天子”那个人却中途倒下! 而冲到最前的人,佩刀都临到贺之同和陈淼身前,却被斩落到底。 千钧一发,贺之同和陈淼犹如绝后余生。 而所有的人看到来人,都愣住! 早前还嚷着要“杀天子!”,这个时候却无人敢动! 因为,来人是信良君! 信良君看向人群中的涟卿,还有贺之同和陈淼,目光微沉,“谁给你们的胆子弑君?” 周围纷纷安静下来。 信良君的佩刀上还滴着鲜血,“犯上作乱者,杀无赦!” 杀无赦! 第175章 交锋对峙 晨曦微露,驻军正在清理战场。 有军医在给贺之同和陈淼治伤,之前的两百余个暗卫,最后生还的只有五六人。 温漫吓倒了,在一旁哆嗦,不说话,信良君身边的副将在照看。 涟卿同信良君在一处。 四月天,晨间有些冷。 方才一直生死关头,不觉得,眼下才觉得被风吹透。 信良君摆手,副将送上披风。 涟卿披上才觉好些。 驻军还要善后,两人在一处并肩踱步。 “今日多谢你了,你怎么来这里?”涟卿问起。 信良君道,“我听说泰城出事就赶来了,一路急行军,五六日正好到这里,没想到,刚好遇到你。” 信良君口中的称呼还是你,不是陛下。 涟卿知晓一时半刻信良君都改不了口,涟卿没有出声提醒。 仔细一想,泰城出事的消息传到霄关要时间,然后再从霄关赶来这里,那是出事就来了! 难怪这两三千人不在话下! 信良君原本就是率领霄关驻军来救援的,所以有几千人在! 这几千人都是精锐! 鄞州这群匪患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岑远呢?”信良君也问起。 涟卿如实道,“他代我去了柔城,让我走霄关离开。” 信良君拢眉,“柔城有谁?” 涟卿看他,“冯逸云,冯志远的孙子。” * “妙啊,你真的让天子走了!真妙,敬平王!”冯逸云轻笑。 陈修远礼貌看他,只是笑,没说话。 冯逸云继续笑道,“但更妙的是,你之前竟然是扮作禁军,我都没认出你!” 冯逸云拍手叫绝,“我早该想到的,岑远,哦,不,陈修远,你竟然扮成禁军跟着涟卿一道,厉害。” 陈修远也继续礼貌笑着,“过誉。” 冯逸云是真发现了,对方一点都不怕他…… 就像是,原本就在这处等他。 这才有意思! 冯逸云轻声道,“我好奇,你真的另一个身份是岑远,还是借用的旁人身份?” 陈修远如实道,“借用的。” “原来如此。”冯逸云一直以来的疑惑得解。 “那他人呢?”冯逸云又随意般问起。 陈修远想了想,“深山老林吧……” 冯逸云不由笑起来。 有意思! 这个陈修远太有意思! 冯逸云笑道,“佩服,敬平王,冲冠一怒为红颜。” 陈修远赔笑。 冯逸云看他,“听闻敬平王身边没有旁的女人,那这一趟来西秦铤而走险也值得。” 陈修远轻笑,“我没明白,我有什么好铤而走险的?“” 冯逸云探究看他。 陈修远干脆端起自己身前的酒杯。 “不怕有毒?”冯逸云看他。 “你不敢。”陈修远淡声。 冯逸云去端杯盏的手顿了顿,抬眸看他,陈修远悠然喝酒。 冯逸云脸上的笑意才慢慢敛去。 陈修远一面品酒,一面道,“你不想陷入僵局,就不会同我撕破脸。你还想和燕韩交好,不想内忧外患,所以,你想利用我的心思,大于我要利用你的心思,我怎么会铤而走险?” 陈修远通透。 冯逸云轻笑,“你同涟卿的关系,我怎么利用得到你?” “是吗?”陈修远又抿了一口酒,“你不是借冯志远的嘴说了吗?让涟卿跟我回去燕韩,将西秦的皇位空出来,难道是我理解错了?” 冯逸云不由笑起来,“我倒忘了当时你在。” “所以,我为什么要怕?而且,这不是好事吗?”陈修远笑着看他。 哦,还是好事? 冯逸云开眼界了。 “回去做我的敬平王,也比在这里好,不是吗?”陈修远放下杯盏。 冯逸云笑开,“上君不好吗?” 冠盖曜容华 第262节 陈修远轻叹,“上一个上君名声不怎么好……” 冯逸云笑开。 有意思极了! 但是,冯逸云还是缓缓将笑意收回嘴角,“但你觉得我会信吗?” 陈修远轻嘶,“你就是不信也要装作信,你没得选,何必戳穿呢?” 陈修远嘴角勾起。 冯逸云脸上笑容尽敛。 陈修远继续试探他底线,幽幽道,“动我,你代价太大了,你动不起。” 果真,冯逸云被惹恼。 虽然不是满腔怒意,但语气里透着恼意,“我就不可以悄悄杀了你?” “哦,你当我身边这么多人是吃素的。”陈修远继续端起杯盏,“那你真纯。” 冯逸云明显脸色都变了! 一个自诩清高的人,最不能容忍就是旁人说他蠢…… 而且,是他觉得同自己不相上下的人。 冯逸云脸色逐渐难看起来,“我好奇,你同陈翎关系怎么会好。” “不好啊,谁说好的?”陈修远轻嗤。 冯逸云皱眉。 陈修远继续道,“我也想做皇帝,怎么会同她关系好?” “那你怎么不做?”冯逸云咬牙。 陈修远深吸一口气,轻哂道,“累啊。” 冯逸云愣住! 全然没想过从他口中会说出这句。 冯逸云诧异看他。 陈修远一手撑着桌面,一手指尖轻敲桌沿,轻叹道,“怎么说呢,没做过的人啊,都觉得做皇帝好,做过的人就不一样了。” 冯逸云嘴角勾起,“你做过吗?” 陈修远凑近,“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谭王之乱,陈翎差点似在南巡路上,沈辞同她是过命交情,千里救援,险些丢了性命,才换回了陈翎,一个燕韩,朝中和军中有多少个沈辞?” 冯逸云会意,笑了笑,“也是。” 陈修远继续道,“好容易叛乱得平,以为诸事都结束了,终于可以喘口气了,又来了陈远,陈宪,连同巴尔作乱,对内逼宫,对外交战,兄弟几人,没个消停时候啊。” 冯逸云倒是没出声了。 “哦,当然,与你和涟宋不同,你们没感情,他们几个是一起长大的,先帝在时候就在一起打架,先帝死后,是相互把对方往死里推。” 冯逸云皱眉,他知晓他同涟宋的事情? 陈修远不以为然,继续道,“”就沈辞那样的,谭王之乱的时候,命都不要救陈翎,结果墙倒众人推,整个朝中都要沈辞死,最后陈翎同大半个朝中闹翻,才保住了沈辞性命,但沈辞不得不去关边。天子不好做,也不是谁都能做的。” 冯逸云看他。 “坐上那个位置,不是一个人的事,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陈修远也看他,“一朝天子一朝臣,那些支持你的老臣都会有年迈的一天,你要培养你的心腹,还要确认自己能压得住他,恩威并施,让他敬你也要让他怕你。这需要多少年积累?” 陈修远继续笑道,“你也看到了,人人都想弑君!因为人人都想当天子。军中的封疆大吏,各地的诸侯,手握大权的朝臣,没一个能是你能彻底相信的。哦,你周围还有内鬼,衣食住行都在旁人眼皮子下。不知道哪一日,身边的人就会捅你一刀子。所以啊,这皇位真的不是人做的……” 陈修远感叹,“哦,还有我这种,时不时想谋逆,但又觉得谋逆没意思,陈翎也不知道动我好,还是不动我好,在陈翎眼里,我就是烫手山芋。你说,这皇帝有什么好做的?” 冯逸云笑,“不好做,还有这么多人挤破头想做。” “不都说了,没做过呀!”陈修远嗤笑,“你看,古往今来,这么多谋逆的,真正打下江山的有几个,打下之后,二代而亡又有多少?” 冯逸云脸色越加难看,“难道就没有一个成的?” “有。”陈修远看他,“那是真的在做帝王之事,那也面对的是百废待兴。有人适合,有人不适合,我就不适合。” 冯逸云轻笑,“那你还来陪涟卿躺这趟回水?” “我不管谁管?”陈修远凌目。 冯逸云凑近,“涟卿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有,当然有。”陈修远眸间都是温和,“我祖父过世时,是她陪着我;我在燕韩遇到事情,也是她陪着我。你知道吗?有时候,不是一个人有多特别,只是刚好,在那个时候,那个人出现在你面前,就什么都不一样了。” 冯逸云啧啧轻叹,“难怪敬平王要跟来西秦。” “当然要来。”陈修远话中有话,“人身边总要有近亲的人,都杀光了,做孤家寡人吗?” 冯逸云也凌目看他,“你想说服我?” 陈修远笑道,“我哪那么傻?我就是告诉你一声,权当牢骚,你自己要面临的路,你该走还是会继续走。” 冯逸云心高气傲,处处想碾压他。 办不到,就会露出破绽和端倪。 陈修远继续,“我刚才就说过了,你做不做皇帝同我没有多大关系,你做不做皇帝对我来说,最多只是我做上君还是敬平王。” 冯逸云顿了顿,忽然笑了起来,“有意思,陈修远,真有意思!怎么没早点遇到你。” “现在也不迟。”陈修远看他。 “怎么说?”冯逸云凝眸。 陈修远笑道,“你早点遇到我,你走不到这里……” 陈修远凑近,继续道,“你早死了。” “哦,是吗?” 两人都心照不宣笑了起来。 “陈修远,我真不想放你回燕韩,以后一定是对手。” “不见得吧,我觉得你未必有以后。” 冯逸云脸色微沉,“别不识抬举。” 是快激怒了。 陈修远觉得再来一剂猛药,“燕韩同苍月联盟你知道吗?” 冯逸云愣住。 陈修远摇头,“你在燕韩边上,燕韩同西秦的关系素来微妙,眼下燕韩同苍月走到一处,苍月和燕韩都要寻由头在西边造势,啧啧,你主动凑上来给人当靶子?” 陈修远笑着摇头。 冯逸云没出声了,陈修远说的极有可能不是假的…… 冯逸云心中思忖着。 陈修远端起酒杯轻抿一口,然后冷声道,“你以为我留下来做什么?你们西秦国中的上君,我真没什么兴趣,你考虑一下,涟卿我带走,你做你的皇帝,但是涟宋和涟恒你都要给我。” 他要打探涟恒的下落。 涟恒要么在涟宋手上,要么在冯逸云手上,所以涟宋和涟恒都要问。 冯逸云觉察,“你要涟宋做什么?” “涟宋自幼在淮阳郡王府长大,淮阳郡王夫妇待他如亲生,淮阳郡王府的一场大火他总要有交待,不然,你让我怎么带涟卿走?” 冯逸云笑,“涟宋我不会给你,他迟早都会死。” “既然如此,那我要涟恒。” 陈修远确认涟宋已经不在冯逸云手中。 陈修远继续施压,“你们西秦要怎么乱,我不管,我既然来了,就一定要带走涟卿和涟恒,不然你以为我来做什么?要么你我达成交易,各得其所;要么,你什么都得不到……你试试看。” 陈修远说完,冯逸云脸色难看到极致。 第176章 逆转 陈修远放下杯盏,伸筷子去夹花生。 只是筷子才伸到一半,刚才一脸阴沉的冯逸云,却慢慢拍手起来,“厉害,厉害,敬平王!果然厉害!” 陈修远抬眸看他。 冯逸云全然不像早前神色,而是慢悠悠道,“我之前就想看看陈修远是个什么样的人,才能想到让涟卿走粮马道,自己留在这里这一套,刚才见过了,确实出乎意料。” 陈修远眸间微滞,到底,冯逸云没这么简单。 陈修远尽量不露出端倪,但冯逸云尽收眼底。 冯逸云凝眸看他,轻声道,“敬平王这是紧张了?” 陈修远没出声。 冯逸云笑开,“紧张就对了,你如果愿意带涟卿回去,早就带她回去了,何必等着我,在这里演这么一出?” 冯逸云继续斟酒,“收放自如,敬平王,你可比洛远安厉害多了。” 陈修远不由皱眉。 冯逸云心情大好,“哦,不能比,你是高高在上敬平王,也不用像洛远安一样,靠侍奉女人上位,当然清高。” 冯逸云说完,继续笑着,“反正我也无趣,就让你陪我坐坐,看你演演戏。哦,对了,忘了同你说一声,粮马道那边我遣人去了,应当已经截住了,人也死了。啧啧啧,可惜了,这么聪明一个姑娘,比涟宋聪明多了,还生得这么好看,也比温漫水灵多了……” 听到这处,陈修远怒目。 冯逸云如愿触到了陈修远的底线。 冯逸云继续,“你和陈翎怎么相处,我不知道,但如果我是陈翎,我第一个杀了你!” 冯逸云阴冷笑了笑,吩咐了一声,“带上来。” 宁阔押了何妈,柯度,青鸾和云雀入内。 冠盖曜容华 第263节 ——都是涟卿身边的人。 陈修远心中迅速拿捏。 冯逸云拍了拍手,“又到了最有意思的环节了,敬平王。你一日选一个,我一日杀一个。要么,我们等到天子的死讯传来,要么我们到杀完为止。敬平王,你该不会爱屋及乌,下不了手吧。” 冯逸云笑眼盈盈看他。 陈修远眼中怒意,冯逸云不能再满意。 “要么,就从她开始?” 冯逸云指向何妈。 陈修远怔住。 何妈也紧张。 冯逸云摆手,身后的宁阔手起刀落,血迹溅在身上。 陈修远心都提到嗓子眼,但还是没有动弹。 冯逸云笑起来,“有意思,有意思。” 陈修远闭目。 应声倒下的人是青鸾。 何妈也闭目。 云雀和柯度都吓懵。 血迹也溅到冯逸云手上。 冯逸云嫌脏了手,一面拿出手帕沾湿了水,一面慢慢擦着手,平静道,“拖出去。” 宁阔照做。 冯逸云继续道,“陈修远,你是阶下囚,你没有同我商量的余地。你落在我手里,我为什么到担心你,我要想的,应该是让陈翎拿什么交换你。” 冯逸云一早就心知肚明清楚。 这个人不仅心思深沉,而且阴狠。 陈修远低声,“你真以为她会?” 冯逸云斟酒,“当然会,不然他早杀了你,否则,帝王心术,有你这样的人在,他榻上怎么安稳?” 陈修远噤声。 冯逸云提醒,“陈修远,你最好老实呆着,不然,我杀完了他们几个,还没涟卿的死讯传来,我就一日解你一只胳膊,或一只腿,你信不信?” 陈修远没有出声。 冯逸云笑开,“这就对了,听话多好。” 陈修远反倒没有恼意,而是宽心。因为冯逸云的这句话里,让他听出涟卿眼下安稳。 涟卿安稳就是最大的事。 陈修远放下心来。 而一侧,柯度回过神来,颤抖着开口,“你!乱臣贼子!” 冯逸云叹道,“你看,总有自己找死的。” 冯逸云言罢,身后的侍卫手起刀落。 又是一番血腥。 陈修远垂眸。 冯逸云看得过瘾,也起身道,“你好好想想,明日杀哪个,哦,对了,也要告诉敬平王,哦,不,告诉岑太傅一声,臣子不杀,朝中不能乱,臣子要留着。” 陈修远开口,“你怎么就这么确定这些朝臣一定会信服你?” 冯逸云笑着转身,“太傅是不是糊涂了?他们怎么知道是我?这是鄞州的匪患。天子死于鄞州匪患之下,西秦皇室的血脉又端了,又要从宗亲中挑选继承人。这个时候,我是业帝遗孤,你说,我能不能名正言顺即位?” 陈修远微讶,终于明白了冯逸云的真实盘算。 “哦,对了,你不是问涟宋吗?”冯逸云索性一起告诉他,“涟宋觊觎皇位,意图不轨,所以私通鄞州匪患,杀了天子。刚才那句话怎么说的?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而我,则是名正言顺即位的人。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陈修远,想清楚,女人多得是,你我联手,我做西秦皇帝,你做燕韩君王,多有意思。” 陈修远看他。 他凑近,“当然,你想留下,我也可以……” 陈修远攥紧手心,脸色阴沉得怕人。 冯逸云继续笑着,“有意思,别想跑,陈修远,逃跑是会打断腿,挑了腿筋。” 冯逸云的笑声连同着何妈和云雀一道被重新押解了出去。 屋中就剩了陈修远,还有看管的侍卫。 屋门阖上,陈修远也敛目。 他当然知晓冯逸云不容易对付! 这只是第一次交锋! 于他而言,第一次交锋的目的,就是要看清楚冯逸云这个人。 冯逸云是疯批! 而且,他也清楚了至少两件事。 第一,冯逸云猜到了北上霄关的事,但涟卿眼下还安稳; 第二,冯逸云确实顾忌陈翎,所以他暂时安稳; 第三,冯逸云的目的,是利用鄞州匪患弑天子,然后家伙给涟宋,一石二鸟; 第四,涟宋也好,涟恒也好,都不在冯逸云手上,而且,他们都还活着…… 冯逸云赌得是他的人能截杀涟卿。 但冯逸云的人会忽然出现在通往霄关的路上,这一条,他也并非没有想过。 他赌得是信良君已经在南下路上。 信良君在霄关。 从柔城这处去到霄关急行军要五六日,同样的,从霄关这处急行军到柔城也是五六日! 时间概念都是一样的! 信良君听到泰城出事,一定会带兵南下。 小尾巴不会真正到霄关。 而是在途中就会与信良君遇上。 眼下,他最想知道的就是小尾巴安稳。 只要小尾巴安稳,他就不用顾及冯逸云这处。 他在这里的日子难熬! 因为冯逸云根本就是一个疯批! 冯逸云这种疯批是冯志远教出来的,也只有冯志远能教得出来…… 陈修远继续思忖着。 除了涟恒的下落,还有冯逸云口中提到的涟宋和温漫,也基本猜得到温漫和涟宋受过什么羞辱…… 冯逸云太阴狠,知道怎么摧毁一个人的底线。 他可以让冯逸云感觉试探到了他的底线。 但涟宋这样的人,却很可能会被他逼疯。 温漫也是…… 他担心的,是同涟卿在一处的温漫。 * 翌日。 冯逸云又带何妈和云雀来了陈修远这处,“还没有涟卿的消息,陈修远,你想今日杀谁?何妈?还是云雀?” 云雀吓得颤抖着,何妈没有平静没有出声。 陈修远目光如炬,“你爱杀谁杀谁。” 冯逸云皱眉。 只是过了一晚,陈修远的态度就全然不同。 冯逸云凑近,“你继续演吧。” 陈修远也笑,“你没找到涟卿吧?去的人也没消息了吧?” 冯逸云愣住。 陈修远知道自己猜对了。 冯逸云之所以这么大费周折,是因为找不到涟卿,所以才想从他这里探出究竟。 那说明冯逸云派去的人都没了踪迹,也就是说,阿卿已经和信良君一处了。 陈修远心中终于长舒了一口气,这几日的担心也终于在这一刻放松下来,轻声道,“找不到,你才会这样。” 冯逸云压着恼意,戏谑道,“陈修远,我越发不想你死了。” “放心,我死不了,谭王之乱我都没死,你,比起谭进差远了。”陈修远淡声。 “哦,不选啊,那就制骰子吧,单数杀老婆子,双杀婢女。”冯逸云伸手,宁阔递上骰子。 冯逸云递到他跟前,“你自己扔,还是我扔?” 陈修远拢眉,“你想让我做什么?” 冯逸云会意,说明这两个人里有她在意的人。 很显然,不是这个吓懵的婢女。 冠盖曜容华 第264节 是这个老婆子。 冯逸云拔出匕首,陈修远凌声,“冯逸云,你脸色并不好看,因为涟宋,涟恒,和涟卿一个都不在你手里,你始终名不正言不顺,而且涟卿得了民心和朝臣的认可,坐稳了这个位置,这一点让你恼火。” 陈修远直接说到了冯逸云的逆鳞上。 冯逸云这样偏执和自负的人,果然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陈修远身上。 因为,陈修远挑衅了他,而且,是彻头彻尾的挑衅! “陈修远,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要作死,我就成全里,慢慢折磨你到死。”冯逸云的声音变得阴鸷而扭曲。 “那好,我同你做笔交易,你告诉我涟恒在哪里,我就告诉你翁奥园的下落。” 听到翁奥园三个字,冯逸云停下。 果真,这三个字就似梦魇一般,冯逸云眼中都是憎恶,但同时又是小心。 “怎么样?这个交易做吗?”陈修远再次拿捏主动权。 冯逸云眼底都是恼意,他最讨厌被人牵着鼻子走。 而陈修远一而再,再而三,冯逸云沉声,“涟恒死了,我折磨死的,一点点折磨死的。” “你说谎。” 冯逸云看他。 陈修远继续道,“你同他没有利益往来,你不会折磨他到死。” 冯逸云皱眉。 陈修远接着道,“你想拿他威胁涟卿,但他应该逃走了,不然,你早就拿他当诱饵,引涟卿来这里了。” 冯逸云朗声笑起来,“陈修远,我真是喜欢你的聪明劲儿。” “那倒也不必恶心我。” 冯逸云笑道,“好,我给你一个机会,最后一次机会,不做,我就砍了你的手脚,送去给涟卿。” 何妈倒吸一口凉气。 陈修远噤声。 冯逸云再次满意笑出声来,而后道,“你现在是岑远身份,稍后在朝臣和禁军面前,你只要说,涟宋弑君,其心可诛,我就答应你,你也好,何妈也好,都可以安稳回燕韩,不然……” 冯逸云的匕首再次抵住何妈喉咙,“我就把她的心挖出来。” 陈修远目露寒意。 冯逸云笑道,“你自己选。” * 空白场地处,倒是都是乱军值守。 顾白城,午作宁,郭维,郭白彻和随行的朝中官员都在空白场地处站着。 冯逸云看着陈修远走到空白场地中央,然后示意他看了看向一侧。 远处,正有匪患的匕首架在何妈脖子上。 陈修远一步一步走上前,看了何妈一眼,然后没说什么。 似是脚下每一步都沉稳,又沉着…… 手中是方才冯逸云提供的说辞,陈修远慢慢碾开,朝臣和禁军中的将领都诧异看向陈修远。 陈修远低头看着册子,“天子宅心仁厚,体恤百姓,亦得朝中和军中尊重与爱戴,但今日,受涟宋所害,驾崩于此……” 陈修远还未读完,场中已经群情激昂! “涟宋?” “怎么可能!” “我不信天子已经驾崩!” “此事有诈!” “陛下呢!我等要见陛下!” 眼见场中朝臣开始群情激奋,场面越发有些不可收拾。 陈修远远远看向冯逸云,意思是,你自己看。 但冯逸云的匕首已经刺破稍许何妈的喉咙处,鲜血顺着脖子留下来…… 冯逸云再将匕首压紧些。 陈修远只得继续,“诸位,陛下已经驾崩了,但国不可以一日无君,魏相病榻上,从宗亲中挑选储君,此事由我筹划进行……” 陈修远是太傅! 此事被陈修远提起,就等同于宣告。 场中都纷纷哗然。 也有朝臣开始痛哭流涕! 陈修远继续念着,也一面看向冯逸云处,冯逸云也满意听着。 涟卿活不活着不重要,只要这里宣告她死了。 她日后死在哪里都一样! 而陈修远的目光一直在何妈这处。 何妈身后再往后,是很早之前就离开的陈壁。 陈壁身侧是陈玉。 陈玉最精准的便是拉弓,眼下陈玉正拉弓对准擒着何妈的人。 是陈玉带着敬平王府的暗卫赶到了! 虽然无法与这里数以万计的匪患厮杀,但可以智取。 陈壁比划,五、四、三、二、一! 陈修远忽然开口,“冯逸云,你想假借业帝后人身份,在这处设伏弑君,嫁祸涟宋,然后借宗亲选立储君之事,假借业帝后人身份争夺皇位,其心可诛!” 你! 冯逸云脸色都青了,顺手就要匕首割破何妈喉咙时。 一道箭矢射过侍卫的后脑门。 当即倒下! 何妈推开,瞬间冯逸云同陈壁厮杀在一起,陈玉也上前帮忙。 郭维趁机夺刀,“杀逆贼!” 场中局势突变! “杀了岑远!”冯逸云气极! 所有人朝着陈修远前去,但都见陈修远轻巧躲过。 冯逸云诧异,怎么会!! “杀了他,杀了岑远!”这里根本没人认识陈修远,他只能大喊岑远名字! 周围也迅速短兵相见,到处都是火光,还有震天的声音。 是火药! 冯逸云气粗! “陈修远!”冯逸云眼下根本不想再顾忌他的身份,他只想杀了他! 以儆效尤! “太傅!躲开!”郭维眼见着冯逸云避开旁人忽然出现在陈修远身后。 这么近的距离,那般见血封喉的佩刀! “太傅!”郭维惊呼! “去死吧!”冯逸云已经入魔,只想捅死他! 而就在这时,陈修远以不可能的角度,握住他的手,他吃痛,眼睁睁看着自己手中的佩刀掉落! 怎,怎么会! 陈修远不应该…… 但忽然,这么近的距离,冯逸云反应过来了,“你,你不是陈修远……” 虽然像! 但目光,隐身,煞气,和陈修远不同。 “你,你是……”冯逸云是想说“替身”,但陈竹已经一刀捅进他腹间。 他难以置信得低头。 不,不可能…… 你,你不是陈修远。 第177章 死而无憾 但陈竹没同他废话! 这一匕首下去,力道和位置都极其精准。 而冯逸云难以置信得看着他,眼中带着不甘,也拽着他胳膊上的衣袖,一点一点得往下滑。 他早该想到的…… 刚才“陈修远”出来时候的沉稳和沉着,眼中不着一物,只是看着他。 冠盖曜容华 第265节 他还是大意了。 陈修远,从一开始就在演戏骗他…… 他不是在枪舌如簧,是特意激怒他,给他留破绽,他不是耍嘴皮子,是在拖延时间,让自己的人摸清周围布防,摸清眼下局势,摸清他身边有多少人,摸清怎么能杀了他…… 从一开始,陈修远就计算得清清楚楚,但还是耐着性子等到从他这里确认涟卿是安稳的,同信良君一处。 陈修远…… 冯逸云攥紧指尖。 陈修远同他是一类人,又不是一类人。 他若要阴狠,比他还要阴狠! 冯逸云不甘心得看着眼前的赝品,陈竹转了转手中匕首。 他是没有活路了! 可是他不甘心啊!! 他才是天命之子! 他说服了祖父,要挟了邵泽志,逼死了常玉,从祖父这里接管了鄞州这些人…… 一切都在算计之中! 他不甘心!! 冯逸云指尖都要掐进自己的血肉了,陈竹看着他,然后转眸看向一侧。 冯逸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远处,陈修远用手帕擦了擦自己的手,然后仍在一侧。 冯逸云僵住! 很快,眼中从早前的不甘,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大笑。 哈哈哈! 有意思啊! 陈修远! 陈修远是告诉他,他不杀他,是不想脏了自己的手! 陈修远! 陈修远!! 冯逸云最后挣扎着,最后扶着陈竹手臂上的衣袖,一点点跪坐下去。 最后低头咽气,靠在陈竹身前,犹如一桩没有生气的沉石…… 陈竹转眸看向远处,是告诉陈修远,人死了。 陈修远颔首。 结束了,冯逸云这处。 陈修远淡淡垂眸。 * “天子不在柔城,我与郭将军已经遣人护送天子北上霄关,天子已经同信良君会和了。匪患得除,诸位大人可以放心了。” 陈修远说完,随行朝臣纷纷松了口气! 之前太傅受冯逸云要挟,照着册子念那段话的时候,随行朝臣都吓倒! 如果天子驾崩…… 周围都是庆幸与哗然。 陈修远也看向魏相,顾白城与午作宁等人。 魏相似老了十岁。 “魏相。”陈修远上前。 魏相摇头,重重叹道,“老臣老了,心有余而力不足,此番多亏有太傅,否则天子将陷险境……” “魏相此前操劳,眼下还在病榻上,何必无端自责。”陈修远宽慰。 魏相再次重重叹息,摇头道,“是我同天子说来鄞州的,谁想到会落入冯氏子孙的算计中。” 陈修远愣住。 冯氏子孙? 他之前特意没有戳穿冯逸云的身份,是不想冯逸云和涟宋的事落入旁人事业。 因为此事会将淮阳郡王府和涟宋牵涉其中,也会让涟卿这处平白无故多些顾虑。 但魏相怎么会知晓? 陈修远温声,“我扶魏相去休息。” 魏相颔首。 等魏相回了马车上,陈修远又不经意叹道,“真没想到冯氏子孙……” 魏相深吸一口气,还有愧疚和悔恨在。 陈修远没有出声。 魏相轻声道,“郭维原本不准备将此事告诉我,但既然我已听说,虽然不明白冯氏子孙为何要做弑君之事,但是太傅,涟宋是否真是业帝血脉?” 陈修远微楞,然后茫然道,“我也才至,只是冯逸云让我念的一段话,我哪里清楚此事?” 魏相想了想,“也是,是老夫多虑了。” 陈修远收回目光,温声道,“魏相早些休息,等回京中,要好好疗养一阵。” 魏相这才感叹,“这趟东巡,虽然惊险,但是看到天子精进,朝中与天子已有默契。经过这些磨合与挫折,天子会越走越稳,老夫也该歇歇了。” 陈修远温和笑道,“朝中哪里能少魏相?” 魏相也笑起来,“太傅在,老夫就放心了。” …… 等从魏相马车中出来,陈修远缓缓敛了笑意。 陈壁上前,“主上,都处置妥当了。” 陈修远不想冯逸云的事节外生枝,所以陈壁等人善后。 陈玉也上前,但看到陈修远的时候愣了愣,“主,主上?” 陈修远看他,“怎么了?” 陈玉挠头,“主上,衣裳上都是血迹。” 陈玉提醒,陈修远才低头看了看,确实,虽然早前青鸾和柯度死的时候,还有之前兵荒马乱的时候…… 想起青鸾和柯度,陈修远心中一沉,“去取身衣裳我换。” “哦。”陈玉有些懵。 之前都是头儿和陈淼在,主上的衣裳在。 陈玉去寻陈壁,陈壁正忙得焦头烂额,陈玉几次插话都没插上,所幸去随行的包袱中找,结果就找到一身湖蓝色的衣裳。 陈玉并不记得湖蓝色衣裳这处有什么忌讳,便取了送去给陈修远。 陈修远在同顾白城商议之后的事,陈玉送了衣裳来,陈修远接过,然后回了马车中。 但衣裳脱下,才留意是早前那件湖蓝色的衣裳。 陈修远指尖微滞,还是迟疑了少许。 但马车外,禁军的声音传来,“太傅,出事了!” 陈修远顿了顿,在早前那件沾了青鸾和柯度鲜血的衣裳和湖蓝色的衣裳指尖,陈修远还是伸手取了那件带血的衣裳。 等下马车,禁军才道,“太傅出事了!郭将军请您去一趟。” 见禁军的焦急模样,陈修远没有迟疑。 大军正在修整,稍后就会启程。眼下如果出事,多半是冯逸云党羽相关之事。 只是行至一半,陈修远又驻足。 ——郭维原本不准备将此事告诉我,但既然我已听说,虽然不明白冯氏子孙为何要做弑君之事,但是太傅,涟宋是否真是业帝血脉? 这句话忽然在陈修远脑海里一闪而过,陈修远略微出神。 禁军诧异,“太傅?” “等等,我落了一件重要东西,要取一下。”陈修远说完,禁军只能等着。 陈修远折回马车中,片刻,陈修远重新从马车中下来,“走吧。” 禁军并未觉察异样。 “郭将军。”陈修远上前。 郭维迎上,“太傅来了?” 陈修远点头。 “太傅,刚刚发现了一些东西,不便让其他人看到,先请拿主意。”郭维说完,陈修远颔首。 郭维领了陈修远快步往前。 这处原本就是险峻山地,但郭维领着陈修远去的地方也越渐偏远。 陈修远一直没出声,直到实在有些离得太远,陈修远驻足,“郭将军要带我去哪里?” 原本,郭维是没想好要怎么开口,但既然对方开口了,郭维不得不停下。 因为郭维走在前面,陈修远在后面,所以郭维驻足,但没有回头,沉声道,“太傅,我已经支走了陈壁和陈玉,陈淼不在,你的人都不在……” 郭维这句话就已经挑明了。 陈修远没有出声。 冠盖曜容华 第266节 郭维怕面对他,所以喉间轻咽,还是没有回头,“对不起太傅,你今日一定要死在这里。” 陈修远淡声,“你是涟宋的人?” 陈修远这句,郭维愣住,也缓缓转身看向身后的陈修远。 郭维眼中有惊异,有意外,更多是不知道应当怎么办…… “不告诉我前因后果吗?”陈修远淡声。 郭维整个人愣住,稍许,沉声道,“我爹效忠业帝,涟宋是业帝血脉,一定要保涟宋登基。你已经做得很多了,你除掉了洛远安,除掉了定远侯,除掉了冯志远和冯逸云,但你必须要死,不然涟宋斗不过你。” 陈修远明白过来,“所以,你是利用我除掉冯逸云,然后再将我杀了。” “是。”郭维沉声,“对不住了,太傅。如果你我不属于不同立场,我同你会是生死之交。” “但可惜不是。”陈修远也沉声。 郭维拔刀上前,陈修远没有动弹。 郭维也不忍看这一幕,所以手起刀落,但手却被对面的人死死握住。 “你,你……不可能!”郭维诧异。 陈修远不可能有这样的力道。 忽然之间,郭维想起之前冯逸云拿匕首捅向陈修远的时候,好似也是如此。 但那时兵荒马乱,而且太快,他没看清。 而眼下…… 郭维眸间诧异,一个念头在脑海中闪过,也反应过来,“你不是陈修远,你是谁!” 郭维厉声,然后目光也变得狠厉起来。 身前的陈修远没有松手,这股力道,绝对是顶尖的高手! 郭维挣扎,正想同对方殊死相搏,但远处一道湖蓝色的衣裳身影走来。 郭维僵住,“太傅?” 陈修远轻声,“为什么是你?” 郭维反应过来,这才是真正的陈修远。 陈修远声音微沉,藏了数不清的复杂情绪在其中,“我真希望不是你……” 郭维也愣住。 陈修远声音越渐沉重,“所以,涟宋最后还是变了,他要杀阿卿……” 这才是让陈修远接受不了的事情。 郭维没出声。 “西秦这场动荡还要多久才会结束?谁做这个天子真的有这么重要吗?这个天子之位已经夺去了他所有的东西,他最后还要为了这个位子变得面目全非,值得吗?这个位置就这么重要吗?” 陈修远字字犹如刀剑架在郭维脖颈上,郭维咬牙,“你我皆有自己理想,不同而已。但陈修远,我尊重你,无论是为了天子涉险,还是为了自己喜欢的人去搏命,我都佩服和尊重你。但正如你认同的事,你觉得重要一样,我认同的事,于我而言也同样重要,也值得用性命托付!” “你觉得他当得了这个天子吗?如果真让他即位,他坐在这把龙椅上,能有一日安心吗? 陈修远说完,郭维僵住。 “郭维,涟卿信任你。”陈修远开口。 郭维双目通红,“忠义难两全,愧对陛下信任,但也有自己的坚持。” “郭将军。”陈修远换了称呼。 郭维攥紧手心,“陈修远,能与你并肩作战,死而无憾。” 郭维说完挥刀,同陈竹厮杀在一处。 刀剑声中,陈修远闭目。 从认识郭维起的一幕幕都在脑海中,如同浮光掠影,每一次险境,都是郭维挡在他与涟卿身前。 在京中的暗潮涌动里,郭维是第一个站在涟卿这处的将领。 也记得在东宫时,把酒言欢。 涟卿见他吃辣锅,郭维伸手拍着他的肩膀。 一幕接着一幕,就似终场与谢幕…… 再睁眼时,陈竹的剑刺在郭维胸前,胸前渗出鲜血。 郭维颤了颤,口中也渗出鲜血,却是自嘲一笑,“陈修远,最后一句忠告给你,小心,天子身边的人。” 陈修远愣住,天子身边的人? 温漫? “你是说温漫?” 在陈修远问出的同时,郭维兀得往前,让陈竹那把剑刺穿了自己的胸膛。 陈修远愣住。 然后眼睁睁看到郭维闭眼。 错综复杂的情绪在心底凝聚,似一根绳子勒得窒息一般。 但这样的情绪很快被恐惧吞噬中,前所未有的恐惧袭来,陈修远转身,“去霄关!” 阿卿在去往霄关的路上! 即便信良君在,贺之同在,陈淼在,但是如果温漫是装的,一切都早有预谋…… 陈修远一颗心好似跌入深渊冰窖中! 第178章 调离 “陛下,军医出来了。” 涟卿原本同信良君在一处说话,陈淼上前知会一声。 “我先去看看。”涟卿说完,信良君颔首。 陈淼跟进跟上。 涟卿看他。 陈淼环臂,义正言辞,“主上说了,一定不能让陛下同温漫单独一处,我得跟去。” 涟卿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你是怎么这么灵活的?” 他身上包扎得不比贺之同少,但贺之同已经趴下了,完全不想动弹,可陈淼还在这里跟着她。 陈淼嘟嘴,“反正我得跟着陛下,只要我还爬得动,这是主上的原话。” 陈淼这幅表情,涟卿奈何,“那跟着吧。” 陈淼这才笑起来。 只是这处往来的人多,总有撞上的。 陈淼痛得留眼泪! (t^t) 涟卿好气好笑,但陈淼就是不走。 等去到温漫屋中,军医正好诊脉完,温漫还安静躺着,涟卿上前。 “陛下。”军医拱手。 “人怎么样了?”涟卿上前。 军医道,“末将查看过了,温小姐的旧伤倒是没什么大碍,但今晨应当是受了刺激,虽然因为之前的缘故,不会表现出来太多惊愕和害怕,但其实情绪是激动的,体现在脉象上,应当是吓倒了。末将已经给温小姐用了安神的药物,让温小姐先静养,再看后续。” 涟卿点头。 今晨遇到乱军的时候,她自己都吓倒,更何况之前就有些呆滞,只在她面前,因为对她有印象,所以诸事在她面前才会显露情绪的温漫。 陈淼心中微舒,躺着好,躺着就没那么多担心了! 陈淼打了打呵欠~ 这两日可累死他了,而且,都没有时间讲话! 也憋死他了! 希望温漫快些好,就温漫听他说话不会闹腾! 陈淼托腮看着温漫。 另一侧,涟卿问起,“大夫,她之前受了惊吓刺激,所以整个人不怎么说话,也记不起早前的事,只认得朕,除了朕,旁的人她都不理,这样的病症,有机会好吗?” 军医捋了捋胡须,“如果是受了惊吓和刺激,不排除,还会因为惊吓和刺激康复,也不排除一直不会康复,还有可能,忽然之间在某一个时刻康复之类,都有可能。实在不好判断,也靠命,靠天数。” 军医如此说,她亦差不多知晓了。 看命,看天数。 但谁的命应当是被定好的? 涟卿许久没有作声,只是看着温漫,心底好似被什么一针一针扎过。 ——大哥,漫姐姐好看吗? ——小小年纪说什么呢! ——我看到你身后的花了! ——送你。 ——不要!你这花可是有主人的,主人在那~ 彼时她伸手指向温漫,温漫正在湖边捞鱼,涟宋莞尔。 ——小声提醒一声,才子佳人的话本,都是从落水开始的。 冠盖曜容华 第267节 ——真要管管涟恒了,终于给你看些什么话本。 她那时笑开,远远见着涟宋同温漫一处捞鱼,觉得宛如一对璧人。 …… 收起思绪,涟卿沉声道,“让人问一声,有柔城那处的消息了吗?” 陈淼应好。 涟卿也起身,又看了看温漫,才阖门出了屋中。 去到另一个屋子前,很远就听到,“疼疼疼!哎呀,你是军医啊,轻轻轻轻点!” 是贺之同的声音。 涟卿头疼。 屋中放着屏风,涟卿入内时,正好听贺之同喊疼,“敢情这不是您的屁股!哎哟!你这是打击报复!” 涟卿无语:“……” 听这声音,应当生龙活虎。 等换身,屋中的声音继续传来,“我错了我错了!我是你祖宗,不不不,你是我祖宗,祖宗!您轻点!” 涟卿笑着摇头,应当没什么大碍了。 涟卿回到苑中,信良君手按佩刀往她这处来,“涟卿!” “怎么了?”涟卿见他神色凝重。 有柔城的消息了。 涟卿微楞,尽管想尽量平静着,但整个人都透着紧张,抬眸看向信良君,羽睫轻轻颤着。 信良君沉声道,“冯逸云那处纠结了鄞州匪患两三万人,同随行禁军遭遇了,双方在柔城郊外激战,损失严重,收到了郭维将军的书信,他们被鄞州匪患冲开,他与岑远失散,他带着朝臣冲出包围,但岑远还在原处,虽然很可能已经落在冯逸云手中,但已岑远的聪明,冯逸云未必能抓住他,如果我现在带兵南下,还有机会找到岑远。” 涟卿指尖微微滞了滞,眼中有故作的沉稳,但明显藏不住担心,“书信呢?” 信良君递给她。 涟卿快速看过,是郭维的字迹,不会认错。 都对得上。 这封书信是郭维让人送来的,不是伪造的。 “涟卿,你自己小心,我带人驰援岑远,迟则生变。”信良君心中有主意,“这里留人给你,贺之同在,让他主导这里的事。” 涟卿迟疑,“我同你一道去。” 她担心陈修远。自己照顾好自己 信良君压低了声音,“如果是陷阱呢?” 信良君看她,“我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岑远与我是知交,我当拼死相救。但你是天子,你在这里最安全。涟韵把西秦托付给你,你看好了。” 信良君对她的语气从未真正友善过。 是姑母缘故,信良君才会守着她的天子之位。 “你自己小心。”涟卿没有再坚持。 信良君低声,“我交待贺之同一声,还有,涟卿,贺之同可以拿命护着你,值得信赖,我不在的时候,不要离贺之同和陈淼太远。” 涟卿颔首,“有消息让人告诉我。” 信良君点头,然后按照佩刀往贺之同屋中去。 信良君不是善类,贺之同之前还在同军医哀嚎着,见信良君入内,顿时偃旗息鼓不闹腾了。 “信良君!”军医拱手。 “我有话同他说,出去吧。”信良君说完,军医退了出去。 贺之同头疼,“诶诶诶,出去前给我提下裤子,或者盖下被子啊,你!” 贺之同没办法,总不能让信良君看他的屁股! 贺之同赶紧牵被子,“信,信良君,有事啊?” 有事他也做不了! 他都要死了! 现在他需要休息,也就是卧床静养! 信良君上前,目光落在他那半张没有被被子盖住的屁股上,贺之同想死的心都有了,赶紧伸手去扯,够不着! 没有比这更尴尬的了! 而更尴尬的是,信良君伸手给他牵被子,直接盖到了腰上。 贺之同:“……” 这个时候说谢谢,总有种奇奇怪怪的感觉,贺之同抱怨,这军医就喜欢抬杠,还把屁股给我晾着……多谢了信良君。 这样道谢就不突兀了,但信良君根本没听他说,只是等他说完,信良君伸手,从腰间掏出一枚令牌扔到他跟前。 令牌? 贺之同不知道信良君何意,反正是趴着的,就拿起那块令牌看了看,驻军!!! “信良君,这个给我做什么!!”贺之同简直觉得是烫手山芋! “贺之同,岑远那边有事,我要去驰援,你照看好天子,这是驻军令牌,调遣军队,做你该做的事。”信良君言简意赅。 “我我我我!”贺之同头大,他这个暗卫头领都是赶鸭子上架的! “我不会!”贺之同就差从床榻上跳下来了。 “不会就学,这是你职责。”信良君军中训话的语气一出来,霸气侧漏。 贺之同当即就不吭声了。 “此地不宜久留,不管冯逸云那处是不是还有后手和党羽,带天子经由霄关回京,听明白了吗?”信良君的威严在,贺之同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信良君转身,按着腰间佩刀出了屋中。 贺之同这才舒了口气。 太可怕了! 难怪京中各个都怕信良君! 信良君这样的人恐怕也只有天子和太傅能镇得住! 再想想自己,就一个在京中游手好闲,靠着家中底蕴混进朝中的纨绔子弟啊,怎么就成了暗卫首领,如今还要干这种事儿! 贺之同看了看令牌! 驻军的令牌,信良君为什么这么看得起他! 贺之同整个人都不好。 …… 城门外,副将已经点了三千人随行,剩下的人会护送天子北上。 北上一路已经没有大碍,南下这批要跟着信良君平乱。 信良君跃身上马。 急行军往柔城那处去,应该要两日。 国中有人希望天子在,有人希望天子死,这西秦什么时候才能脱去这些腐朽和阴暗! “驾!”信良君扬鞭。 马蹄飞溅,激起扬尘无数,几千骑从眼前风驰电掣而过。 信良君敛目,岑远,你最好不要死! * “陛下,温小姐醒了。”军医来寻天子。 “好。”涟卿颔首。 军医拱手,“陛下,末将是说,温小姐清醒了。” 涟卿端起茶杯的手悬在半空中,清醒了…… 昨日军医才同她说过,如果是受惊吓和刺激变成这样的人,也是有可能因为惊吓和刺激忽然恢复。 温漫就是? 涟卿去温漫屋中的时候,陈淼已经在了,“我是陈淼啊,温姑娘,你记得我吧,最近一直是我陪你说话,讲了好多好多笑话,你都不笑的,嘻嘻~” 陈淼说完,挠挠头。 温漫勉强笑了笑,但是有些害怕和避着他。 听到脚步声,陈淼回头,“陛下!” 温漫也抬头看向涟卿,就这一瞬间,娥眉微蹙,双眸微红,“阿卿?” “漫姐姐。”涟卿也眼眶微红。 她是想问你想起了? 但又忽然想起她身上的那些伤痕…… “阿卿。”温漫上前拥她。 陈淼想制止,但是就在他跟前,好像也没什么。 涟卿也同温漫相拥,眼中都带着氤氲。 陈淼心中轻叹。 就这样吧,他看着就行。 …… 陈淼就在一侧,听涟卿和温漫两人说了很多话。 冠盖曜容华 第268节 有些事,温漫不想提起,涟卿就没问,温漫同她说起早前外祖父将她关在家中,不让她去见涟宋,还说要同淮阳郡王府撇清关系。 那时她知道淮阳郡王府下狱,但她没办法…… “过去的事,不提了。”涟卿知晓这无疑于再次撕开伤口。 而对方是温漫。 “没事了,漫姐姐,都过去了。”涟卿宽慰。 温漫颔首。 “你知道大哥和二哥的消息吗?”涟卿问起。 温漫沉声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见温漫表情痛苦,涟卿赶紧换了话题,“我知道了,我让人去找,你好好在这里安心,同我一道回京……” 温漫眼底碎莹,“阿卿,我不想回京。” 涟卿诧异,但也理解,“眼下四处不安稳,等回京后,你要去哪里,我再让人送你去,但眼下这处太危险。” 即便日后不留在京中,但眼下去京中才是最安全的。 涟卿说完,温漫点头,但眼中的氤氲也直接落了下来。 第179章 小尾巴,跑! “从荷城离开,半日脚程会经过洪镇。洪镇是从荷城北上霄关的必经之路,如果不从洪镇穿过,就要多绕行两日路程。” 贺之同一面忍着屁股疼,一面从地图上指出行径路径。 信良君将调令给他,那这些事就得他来做! 屁股再疼也得起来做。 听外贺之同说完,涟卿不解,“既然如此,那从洪镇中间穿过就是了,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贺之同颔首,“真有,陛下您看,这里是洪镇的地图。” 贺之同将另一幅图覆盖上。 “地图上可以很看出,洪镇是一处很狭长的镇子,纵贯南北。南北方都是湍急的水流,在西秦这样的地方很少见。河水湍急落差很高,稍有不慎跌落就……” 贺之同耸肩。 涟卿也上前看了看,是。 贺之同叹道,“所以,就这一条路可以是捷径,否则要绕开河流,两日是至少的。信良君叮嘱过尽快到霄关,不出意外要走这条路,之前信良君南下也是走的这里,应该没问题,已经让人先去探路了,但还有一处。” “怎么了?”涟卿问起。 贺之同头疼,“这洪镇还有个别名,叫八卦镇,里面的小巷错综复杂,很容易藏人,眼下时间紧,就算是驻军去清查,也那么快,从洪镇经过,就要穿过其中部分小巷,我是怕有蝇营狗苟。” 贺之同捏了捏下巴。 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早前他做京中纨绔的时候,最不会去招惹的就是这些地方的纨绔,而且,也不会去这样的巷子,很容易被人揍。 “驻军在倒是好,最好就是迅速通过,别出意外。” 涟卿看他,“你同驻军商议就好。” 贺之同拱手,“是。” 等天子离开,贺之同才伸手抚了抚自己的屁股,疼啊…… 但天子这处说通了,还要和驻军沟通洪镇的事 信良君是将令牌给他的,并且这些都是信良君的部下,但毕竟他不在军中,军中的人也不习惯他,多少都有些要磨合的。 晚些就要启程,还有好些事情要沟通。 还有屁股也疼…… 正好有驻军入内,“贺大人,马匹这边出了些问题。” 贺之同听得头大! 马匹出了问题你们也找我! 驻军看出他的恼火。 驻军义正言辞,“贺大人,在军中马匹没有小事,将军在都会亲自查看。” 贺之同头大,“行行行,我去!” 我去还不行! 驻军这才笑起来。 * 马车往洪镇驶去,温漫和涟卿,陈淼在一辆马车上。 无论何时,陈淼都跟着涟卿,尤其是她在的时候。 温漫几乎已经摸清了。 马蹄声声,车轮碾起扬尘。 马车中,温漫轻声道,“母亲过世的时候,我在外祖父那里,外祖父说我病着,将我关在府中,母亲过世的时候没来得及回去见上她最后一面。我就去看看她……我,我就想看看她,但都没有机会……” 涟卿心底微沉。 温漫提起母亲,涟卿很难不联想到娘亲…… 她也没见到娘亲最后一面,甚至,都再没过淮阳。 温漫方才的每一句话,都说在她心底。 尤其是最后那句,我就想去看看她,触到了她心底某处,涟卿眼底碎莹。 “小时候我就同爹娘住在城西宅院里,我娘养了很多花,都在苑子里,她每日花很多时间打理花草,她是我见过最温婉的女子。” “我见过伯母一次。”涟卿提起。 温漫看她,涟卿轻声,“好早之前了。” * 马车向北,差不多黄昏前后就抵达洪镇。 洪镇狭长,驻军只能依次通过。 家家户户都听说军爷要来,都躲回了自己家中,确保这个辰时不出门。 “陛下,入洪镇了,巷子这处会有些绕。” “好。” 正值四月晚间,又是在水边,风吹来都带着寒气。 涟卿解下披风给她穿上,“漫姐姐,先披上,别着凉。” 温漫愣住,有那么一瞬间,眼中情绪复杂着,下意识道,“对不起,阿卿。” 涟卿顿了顿,温声笑了笑。 知晓她是糊涂了。 多谢和对不起都混淆了。 “过洪镇就宽敞了。”涟卿也看向马车外。 陈淼头疼,“这里好绕,真的,怎么这么多巷子?” 涟卿也发现了,想起贺之同说的八卦镇的别名。 “陈淼环臂,“慢慢看,这里挺有韵致的,但是要着急,就真找不到出路了。” 言辞间,听到马蹄声。 陈淼探头,看去,“贺大人?” 虽然屁股不舒服,但贺之同还是冒着屁股被颠没的风险骑马了,“陛下,前方狭长,驻军要依次通过,别担心。” 涟卿应声。 “我去看看四周。”贺之同骑马先走。 涟卿想起陈修远同他说贺之同看似不着调,但实则稳妥。 看到贺之同来,温漫出神。 “漫姐姐?”涟卿看她。 温漫才回过神来。 涟卿同她道,“贺之同说,这处洪镇也叫八卦镇,里面的小巷错综复杂,是依八卦而建的。” 其实温漫并没怎么听,但温和看她。 涟卿继续说着,马车也继续通过,温漫渐渐屏住呼吸,随着小巷的深入,温漫背后都渗出冷汗。 而涟卿正说着八卦镇,只听忽然间周围巨大的爆破声,然后马蹄受惊,不受控的乱窜,马车也跟着颠簸。 当即有驻军控制马匹,但不受控的情况更多! 陈淼撩起帘栊,这样被狭长的区域切割成一段一段,根本没办法驰援。 而且不知哪里冒出的黑衣人,都手持弓箭,自高处射箭。 驻军一惊,“保护天子!” 陈淼也拔剑挡着四处落下的箭雨! 饶是有准备,涟卿心中也是骇然。 对方在屋顶上,他们留在远处很危险,要去更宽阔处。 “陛下,这边!我记得路。”陈淼撩起帘栊,带涟卿和温漫下马。 温漫诧异,不知道陈淼什么时候。 冠盖曜容华 第269节 但涟卿半分迟疑都没有。 旁的禁军在前方和涌入的黑衣人厮杀,而这处,陈淼开路,涟卿和温漫还有旁的驻军紧随其后。 跟着主上久了,去到何处之前都会先确认一份地图,确保如果万一中途出现意外,知晓该往何处逃走,哪里是最容易藏人的地方,哪里是可以避开视线的! 所以他记得小路的位置。 温漫看陈淼带着他们穿梭在小巷中,如同进入自己家的苑落一般清楚。 温漫的心也砰砰跳着,然后看着一直在前面牵着她跑的涟卿。 “小心!” 突然有黑衣人出现,拿刀就砍向陈淼。 陈淼挡住,然后一脚踢开。 之前的车轮站过后,陈淼身上的伤还没有全好,但应付这些人不算吃力。 只是这人倒下之后,紧接着另一人又来,陈淼和驻军应接不暇。 但才倒下两个黑衣人,又有箭矢从高楼的方向射下来。 “陛下!”陈淼扑到涟卿,箭矢射入了一侧的窗棂上。 “怎么这么多人!”陈淼咬牙,“走!” 而比起这些人来,更可怕的则是突然自前方射入的火箭! 看到火箭,涟卿愣住。 脑海中都是淮阳郡王府的那场大火! 这个季节,很多地方干燥,木制裸.露,带火的箭矢沾上,迅速蔓延成熊熊大火。 “陛下!”陈淼见她愣住。 涟卿确实愣住,同卓逸,陈蕴一处时的记忆蜂拥而至,漫天的大火,坍塌的房梁,还有娘…… 涟卿眼眶红透。 “陛下!”陈淼想上前拽她,但被火箭隔开。 涟卿这才回过神来,“走!” 只是前方的黑衣人死不要命般涌来,身侧的驻军一个个在火箭中倒下,陈淼踹开房门,用房门挡在过道处,可以短暂得将火箭挡在过道外,但到处都是愈演愈烈的火势,厮杀声,和呛人的浓烟。 “陛下,先走!”陈淼要用刀剑挡着火箭,还要护着两人,黑衣人的攻势让他应接不暇。 终于,涟卿和陈淼被冲散。 “陛下!”陈淼想上前,却被黑衣人再度隔开。 “跑!”陈淼大喊一声。 涟卿拉着温漫一道,拼命往前冲。 但到下一处,只见黑衣人在这处盘踞,地上有驻军的尸首! 涟卿转身,同温漫一道往小巷另一头跑去,只是小巷这处太绕,太深,根本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该往哪里! 她只知道牵着温漫一道,气喘吁吁,到处都是大火!浓烟呛人着。 温漫却忽然驻足。 涟卿也不得停下,转头看她,一脸诧异。 但手臂被她手中的匕首划破! 那道匕首方才是准备正对她背后插入的,是她转身看她的缘故…… 涟卿后退,胳膊上的剧痛传来,鲜血也顺着胳膊躺下来,伤口处隐隐有些泛麻。 有药…… 涟卿心中隐隐猜到什么,但又有些难以置信一般看向她,“你?” 温漫低也喘着气,但是没说话,也没看她。 “为什么?”涟卿诧异。 温漫低声道,“对不起,阿卿,对不起……” 涟卿眉头渐渐拢起。 温漫也慢慢抬头看向她,眼眶是红的,鼻尖也是红的,沉声道,“阿卿,你如果还活着,涟宋就什么都没了……” 涟卿皱眉,“你知道涟宋在哪里?” 温漫哽咽,“对不起,阿卿,你要恨就恨我吧,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不要再被人像早前一样羞辱,如果涟宋他之前听冯志远的杀了你……就什么都不会发生,就不会有今日,就不会有后面,你不知道冯逸云对他做了什么,冯逸云就是疯子!” “涟宋呢,他怎么自己不来?”涟卿沉声。 “他怕看到你,怕下不去手,但只要你死了,所有原本就该属于他的东西,都会回来。你原本就该死的,他因为要护着你们性命,已经半死不活了,你就当把命还给他,让他好好做人,好吗?” 涟卿忽然明白为什么温漫在陈修远试探的时候,没有反应。 她整个人都魔怔! 把所有一切事情的根源归结到涟宋没杀她的缘故! 所以只要她死,他们日后还会有光明,还会有皇位,还会坐拥天下的美梦里! 涟卿心中恶寒。 那还是她认识的温漫吗? 涟卿退后,但许是匕首上有药的缘故,眩晕感袭来,后退的时候也有些跌跌撞撞,最后往后踉跄,呼吸里都带着急促。 “对不起阿卿!下辈子,下辈子我再还你!”温漫闭眼,匕首朝她猛扎下来! 而涟卿想挣扎着起身,但没力气,人也是晕的。 眼看着匕首要刺中她,她闭眼。 但没有想象中的疼痛袭来,而是,滴答滴答,如水滴落下的声音。 涟卿抬头,只见一身湖蓝色的衣裳挡在她身前。 涟卿原本有些迷糊的意识,忽然间清醒,眼下的场景太熟悉,熟悉到让人毛骨悚然,倒吸一口凉气。 冠,冠之哥哥? 涟卿整个人都僵住。 陈修远也诧异看向温漫,他原本,是伸手握住了她手中匕首的…… 他也握住了。 地上滴答滴答的鲜血就是他伸手握住那把匕首的割伤。 但那是一把子母匕首! 他来不及拦下温漫,就只有挡下另一个匕首,那枚匕首正好插在他胸前,胸前染红的血迹触目惊心! 陈修远吃痛,温漫应当也没想到。 陈修远扔掉手中的匕首,手中的剑直接抹向温漫脖颈处,温漫在震惊中倒下。 “冠之哥哥!”涟卿挣扎起身,陈修远胸前的湖蓝色衣裳已经被鲜血浸透。 “冠之哥哥……”涟卿双手都在打抖,眼泪像断了线一般的珠子一样,止不住得往下落。 “阿卿。”匕首上令人发麻的药物迅速蔓延着,陈修远不得不半跪下,涟卿想扶他,扶不动。 身后的脚步声响起,是几个黑衣人上前,“在这里。” 他拄着剑勉强能单膝跪着,那身湖蓝色的锦衣华袍,护着她,鲜血顺着宽大的袖袍滴落下来。 他推开她,温和低沉的声音朝她道,“小尾巴,跑!” 涟卿脑海中如同五雷轰顶。 她怎么可能走! 涟卿伸手扶起他,“陈修远,一起走,你别想自己留下!” 陈修远皱眉,“阿卿,走,陈竹,陈玉和陈壁都在,他们很快能找到这里。” 涟卿泣不成声。 她当然知道,他是为了尽快找到她,才同他们几人分开的。 如果他同陈竹,陈玉和陈壁一起,又怎么会这样? “我不,既然他们都在,那他们也能找到我们。”涟卿近乎哭出声来。 听到她哭,陈修远心底好似被钝器狠狠碾过,上一次,还是在涟韵过世的时候。 她扶他起身,但两人都走不快,因为药性的作用还在。 身旁是城西宅院的熊熊大火,身后是黑衣人追来的声音,而前面的小巷,如同一道道高墙,怎么跑都还在跑不出去。 涟卿忍住哭声,但是忍不住身上的颤抖,但再一看的时候,他身前的衣襟都被鲜血浸透。 “好了,小尾巴,听话。”他温声如同平常,她知道他这个时候要费多大力气才能如此。 涟卿泪如雨下。 “阿卿,听我说,跑出去,找到陈竹他们,我会活下来,我答应你,我一定活着,我们还要成亲,阿念还要见你……” 再往后,陈修远接连咳嗽几声。 咳嗽中带着血迹,近乎说不出话来。 “陈修远!”涟卿哭得眼前模糊。 “听话。”他推开她,“跑,小尾巴,跑……” 她拼命往前跑,但无论她怎么跑,就像永远都跑不到尽头一般。 忽然,身后传来短兵相见的尖锐声,混杂了兵器刺入骨肉的声音响起。 她整个人僵住,愣愣回头。 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却似有什么珍贵的东西,在心底轰然碎裂…… 冠盖曜容华 第270节 第180章 正文完 “陛下,找过了,没有知道太傅踪迹……” 早前距离荷城那场大火与刺杀已经过去五日了,大火烧了三日,其实城西那处宅院已经烧得什么都不剩了。 就算太傅还在,应该当也在那场大火里被烧得…… 贺之同低着头,不知道说什么,或者该说什么。 “再去找。”涟卿重复这句话。 贺之同看了看她,拱手应是。 这是这几日以来,听过天子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再去找。 起初的时候,还是再等几日,找到了我再回京。 再后来,就只有一句再找。 都知晓太傅在荷城出事,八卦巷这处烧得只剩断壁残垣,就算能找到,也都是一捧灰土。 太傅他…… 贺之同噤声。 * “涟卿,我也没想到……”信良君欲言又止,“我,我应当等岑远的消息,他那么聪明一个人,怎么会着沈逸云的道,是我疏忽。” “不是你,是我。”涟卿低声。 信良君看她。 涟卿低声道,“他提醒过我,要留意温漫,他总觉得温漫忽然出现太巧合,他也试探过温漫,在我北上霄关的时候,也再三叮嘱过我,堤防温漫,还让陈淼守着我,不要让温漫同我单独一处,是我……” 之前的事信良君多少都听说了,也知晓涟卿已经在荷城寻了岑远十日。 不是没找到。 是根本不会找到。 但也不相信。 也许不是不信,而是需要时间接受和相信。 “涟卿,事情已经过去了,就算岑远还在……”信良君话音未落,被涟卿轻声打断,“没过去,它就像一根刺,永远在我心里,时刻提醒我。” 信良君缄声。 他想说感受深受,因为他也一样,眼睁睁看着涟韵过世。 其实他能做很多事,如果一早下定决心去做,他可以做的事很多。 但没有如果…… 世上也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你也永远不可能真正能同旁人一样感同身受。 “涟卿。”信良君看他,“想哭就哭吧。” 涟卿抬眸看他。 信良君沉声道,“阿姐在的时候说过,天子哭,也不丢人。” 信良君的这句话,就似一枚石块,落在湖面,打破了湖面的平静。 十余日了,涟卿鼻尖微红,忽得一声眼眶一红,就这么眼中的眼泪溢出眼眶,控制不住得往下落。 信良君看着她,许久没有出声。 也听耳边的哭声起伏,声声都似敲击在心底某处。 ——阿姐,等我长大之后,一定不让你难过。 ——怎么会?是人就会有难过。 ——那日后,阿姐所有的难过都给我,我替阿姐难过,阿姐就不难过了。 ——哦,我记得了。 可你不在了。 信良君垂眸。 * “陛下,咳咳咳……老臣来迎陛下回京。” 京郊时,亲自来接的人是魏相。 “老师。”涟卿起身。 “岑远的事老臣听说了,陛下,太傅的死,老臣很遗憾,但老臣也有话想同陛下说。” “老师,您说。” 涟卿与魏相在京郊十里亭处远眺。 “陛下是女帝,有女子的细腻与感性,这是好事,这本身并没有问题。但陛下是天子,天子则要站在天子的立场去考量事情。太傅会让陛下走霄关,自己留在柔城,是于公于私都知晓这是对的,所以,太傅有太傅的立场;而陛下是天子,老臣说过,细腻与感性是好事,但细腻与感性之外,就是天子立场,如果再站在天子立场去想温漫的事,陛下还会如此吗?” 涟卿愣住。 许久之后,涟卿摇头,“不会。” 魏相颔首,“陛下年少,要走的路还很远。没有人是一生来做什么都对,都一蹴而就,老臣相信,就算是太傅,也经历过很多事才会游刃有余。陛下,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过往的都已经过,而对陛下和西秦来说,之后的才是开始,在百废待兴之后,西秦真正的开始。” 涟卿眸间氤氲,“我知道了老师。” 魏相点头,“陛下,老臣原本也想同陛下说起,老臣准备告老还乡了。” 涟卿意外,“老师。” 从她在京中起,就一直是老师在教导他。 后来才是冠之哥哥。 一直以来,东宫也好,天子之位也好,都是老师在身边。 冠之哥哥不在了,忽然老师也要告老还乡。 涟卿眼中复杂,“老师……” 魏相笑着捋了捋胡须,“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朝中原本就是有人来,有人走,他们都是天子之臣,老臣虽然不在朝中了,但朝中还有许多肱股之臣,许多值得天子倚仗和信赖的朝臣,还有许多等待着有朝一日天子能慧眼做伯乐的朝臣,这些人兴许在京中,兴许在地方,这些人才是后生可畏。陛下日后会习惯的,身边的老臣退养,又有新人,朝廷才会像一个巨大的齿轮,周而复始得运转着,步步向前。陛下才是挑选那个掌舵人的人。” “我明白了,老师。”涟卿温声。 * 一连数月。 天子就像不累一样,所有的心思都赴在朝政上。 白日在瑞和殿,一直呆在夜里。 夜里又在寝殿,看折子,看各地的纪要,看策论。 何妈催她入睡。 以前的涟卿也熬夜,何妈催促,她就哄道,马上就睡,何妈拿她没法。 如今的涟卿也熬夜,何妈催促,她轻声道,“何妈,我睡不着……” “我就是,很想他。” 可他骗了我。 他说他一定会活着回来。 可是我从白天等到入夜,从入夜等到晨间,却连做梦都没梦到过他。 但我还是很想他。 何妈不敢在她面前抹眼泪。 一日复一日,数月之后,朝中都知晓。 太傅死了。 太傅与天子之间的关系,许是不能说,许是说了,也再没有波澜了…… 但太傅是因为救天子死的。 恐怕天子永远都不会忘掉…… 就似一枚朱砂痣。 而西秦朝中,太傅死,魏相告老还乡。 朝中就像忽然少了主心骨。 原本朝中人心惶惶,不知道会不会出旁的差错,但看到的却是比往日更勤勉,也一心赴在朝纲上的天子。 比过往的时候更甚。 太傅和魏相相继离朝带来的人心惶惶,来势汹汹,却又在平静中渐渐淡去,走向正轨。 * “陛下,找到涟宋了。” 陈淼说完,涟卿御笔悬在半空。 陈淼掌灯,在大理寺底层的牢狱中,涟卿见到了涟宋。 涟宋畏光,本能得避过。 但避过之后,似是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一般,诧异看向前方,然后整个人愣住。 “为什么?”涟卿开口。 冠盖曜容华 第271节 涟宋整个人都似石化…… 虽然想到会见到她,但没想到是在这样的场合之下。 涟宋也不遮挡光了,所幸放下胳膊,戏谑道,“为什么?不就是这个皇位原本就该属于我吗?我拿回属于我的东西有什么不对?” 涟宋说完,等着她开口。 但她一直没有开口,甚至,也没有移目,除了一直看他。 而在她目光的注视下,涟宋收起了方才的戏谑,收起了故作的沉稳,也只是看着她,沉声道,“你不是知道了吗?有什么难猜的?我放火烧了淮阳郡王府,我也想杀你,就这么简单。” 涟卿打断,“冯志远告诉过我,我知道淮阳郡王府的火不是你放的。” 涟宋愣住,没出声了。 涟卿继续道,“我不明白。” 涟宋恼道,“有什么不明白,涟卿!人是会变的!就这么简单!” 涟卿僵住。 涟宋继续道,“就像我看你一样,以前你是阿卿,处处都要人护着,冯志远他们要取你的性命,让我名正言顺登基,我怎么会去做?” “那后来呢?”涟卿看他。 说到此处,涟宋皱眉,“后来你是天子,你可以让朝臣信服,让军中安稳,让百姓爱戴,你有天子威严,有是天命所归,是朝臣眼中的未来明君,就不是再需要我护着的阿卿。” 涟宋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是挡在我前面的绊脚石。” 当你弱小,需要我护着的时候,我护着你。 但有一日你强大的时候,就是针锋相对的时候。 涟卿低头轻笑。 涟宋微怔。 涟卿低声道,“陈修远告诉过我,原来,在你身上也一样……” 涟宋愣住。 涟卿转身。 涟宋忽然出声,“涟卿,你为什么不杀我?” 涟卿驻足,“朕为什么要杀你?” 她忽然换了称呼,涟宋只觉得前所未有的陌生与威严在其中。 “你活着,比你死了,更让你难受。”涟卿说完,径直出了死牢中,陈淼阖上牢门,机关转动时,最后一缕光线也消失在眼中。 “涟卿!” “涟卿!你杀了我啊!” “阿卿!” 身后的声音想起,陈淼看向涟卿。 涟卿面色如常,一言未发。 ——阿卿,摔疼了吗?哥哥背你……等你长大了,哥哥也背你 ——他怕看到你,怕下不去手,但只要你死了,所有原本就该属于他的东西,都会回来。你原本就该死的,他因为要护着你们性命,已经半死不活了,你就当把命还给他,让他好好做人,好吗? ——陛下是天子,天子要站在天子的立场去考量事情。陛下年少,要走的路还很远。没有人是一生来做什么都对,都一蹴而就,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朝中有新人来,也会有就人走。朝中就是这样一轮换这一轮,到最后,发现在天子这个位置上,有多少人不少孤家寡人? ——无论我在不在,你都可以自己往前走,不依附于任何人,自己往前走。 ——阿卿,你就是天子,不是任何人的附庸,也不需要任何人在你身后。 冠之哥哥…… 涟卿以为不会哭,但还是在想起他的时候,环臂抱膝,埋首在双臂中。 * 转眼又是两月。 “我都说了,没事了,天天让喝骨头汤。”涟恒推不掉。 “这可是朕亲手炖的,普天之下,咳咳,就你有这口服。”涟卿威逼利诱。 涟恒没办法。 “伸手,我看看伤口。”涟卿要求。 涟恒奈何伸手。 “是不是又没听太医的话?”涟卿头疼。 “听了。”涟恒斩钉截铁。 听了才怪…… 涟卿不戳穿了。 涟恒赶紧喝汤。 涟卿托腮看他,“二哥,你赶紧生个孩子,抱来我养。” “噗!”还能不能让人好好喝汤了! 涟卿凑近,“我认真。” 涟恒推开她。 涟卿笑开。 忽然间,涟恒失了笑意,“陈修远没了,你……” “谁说他没了,只要我想,他就一直在我心里。”涟卿又给他盛汤。 “阿卿。”涟恒轻声。 涟卿笑道,“我每日忙朝中的事情都忙不完,有空的时候就想想他,时间就占满了,好像和以前也什么不同。他在不在,我都要往前,一直往前走。” 涟恒看她。 涟卿温和笑道,“我很好。” 涟恒噤声。 “寻个时间回淮阳拜祭爹娘吧,一直没去,心里挂念着。” 涟卿说完,涟恒应好。 “马上中秋了,中秋宴前,我去趟普照寺祈福,你要不要一起去?”涟卿问起。 涟恒摇头,“不了,我约姚君一起去。” “哦~”涟卿会意。 涟恒:“……” “把猪蹄吃了!”涟卿监督。 涟恒头疼。 * 中秋宴前一日,早朝上群臣还在慷慨激昂。 大致意思是,隔壁燕韩同苍月都如何了,我们西秦也要如何! 另一人说,隔壁如何,我们就要如何吗?我们又不是燕韩的附属! 当即得到了朝中的纷纷响应。 自古以来燕韩同西秦就是毗邻,关系也微妙,所以提到附属,就是朝臣心中的一根刺。 只是她听到燕韩,总会想起一个人。 退朝之后,涟卿唤了大监来,“大监,启程去普照寺。” “哟,不是明日吗?”大监意外。 “想去了,走吧。”涟卿吩咐,大监赶紧应声。 “带没想好去吧。”涟卿看向大监,“它想去了。” 大监应是。 去普照寺的路上,涟卿看着折子,没想好在她怀中打盹儿。 她也会像陈修远一样,在它抗议的时候,伸手摸摸它的头安抚着。 就这样,看了一路折子去到普照寺。 还是之前的方丈大师迎候,“陛下。” “方丈,朕来祈福。” “宫中有人告知了,陛下请随老衲来。” 涟卿与方丈同行,她上次来普照寺还是在东宫的时候。 那时她失忆了,却还在反复做着同一个噩梦,所以来寺中祈福。 她也是在那里遇见的没想好。 后来听陈壁说,陈修远在,是陈修远带了没想好来,他远远看了她很久,没有上前…… 故地重游,就似很早之前的事,恍然如梦,却又好像就在昨日。 梵音袅袅,可以让心中暂时宁静。 听诵经的时候,心底在那一刻都是澄澈的…… 听完诵经,方丈照旧送她。 “陛下还做早前的噩梦吗?”方丈忽然想着问起。 涟卿微楞,稍后笑道,“没有了。” 冠盖曜容华 第272节 他都不在了,她反而不会做那样的梦了! “阿弥陀佛。”方丈双手合十。 又正好经过早前那尊睡佛,涟卿驻足,许久之前的记忆也如浮光掠影。 涟卿轻声道,“方丈,可否替朕挑两本经文,朕想替一位很重要的人抄送经文。” 她特意避开了故人。 “阿弥陀佛,老衲去取,陛下请在此稍候。” 涟卿颔首。 “哎哟哟,这是怎么了?”原本一直抱着没想好都好好的,忽然间,没想好在大监怀中乱动,大监都要抱不住了。 “给朕吧。”涟卿上前。 大监如释重负。 没想好就喜欢陛下,也最听陛下的话,旁人的话是都不听的! 而大监刚如释重负,以为没想好给陛下就老实了,结果没想好像发了疯似的,就像跳下啦,险些把涟卿给挠了。 没办法,没想好还是跳了下来,往后院去! “哎哟,祖宗!快快快!陛下的猫!”大监招呼禁军去追。 陈壁回燕韩一趟了,否则,没想好哪里那么嚣张。 涟卿是怕禁军也架不住它。 涟卿也跟庡?上去,“没想好。” “快快快,快找啊!”前方没了踪迹,大监指挥着禁军分散开来。 而涟卿却在一处驻足。 然后整个人愣住。 没想好就在一处厢房的窗下,有人蹲下摸着猫,没想好亲切得往他手里凑。 涟卿僵住,好似呼吸都停滞了,怕出声吵到。 没想好不仅亲切往旁人手里凑,也往怀中钻。 涟卿心中隐约期盼着,又有些难以置信,一步一步上前时,眼中浮起氤氲。 既想快些看清眼前的人,又怕看清之后,又是一场空。 而听到身后脚步声,陈修远也抱起没想好起身。 涟卿伸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最后摸了摸唇角,又最后攥紧在掌心中,略有些不知所措。 陈修远看着她,唇畔微微勾勒。 她眼中晶莹顺着眼眶滑落,也不管他怀中有没有没想好,只管扑了过去,然后抱着他,就死死抱着他,什么话都没说。 “小尾巴,我回来了。” 涟卿拥紧他。 没想好无辜得被挤到了别处。 明明,是它先发现主人的! 喵~ * 下山的马车上,没想好趴在马车角落乖巧看着主人。 “岑远总要过世,而且旁人总要看到陛下对岑远的念念不忘,陛下才好找一个替身,即便这个替身不怎么在西秦受欢迎,但朝臣也不会太反对。” 对,这个替身就是燕韩敬平王。 “陈修远要娶涟卿,又要不假于他人,只能出此下策,日后朝臣见了我,也不会觉得突兀。就看陛下是想强取豪夺,还是软禁宫中。” 明知他是特意的,涟卿还是嘴角微牵。 “那你为什么瞒着我?”涟卿看他。 “朝中这群人跟人精似的,不瞒着你,让旁人看到岑远真死了,谁会相信?”陈修远看她,“我伤得很重,静养了些时候,然后还有事情要善后,如今都善后好了,就盼着日后名正言顺……所以,义无反顾来投奔陛下,不知道,便要给我什么名分?” “名分啊?”涟卿轻叹,“那要看你侍奉得好不好。” “哦,这还有说道?” 涟卿笑道,“好了是上君,不行,就东君,还有西君?” 陈修远皱眉,“我觉得你们西秦这种糟粕早就该改了。” 涟卿颔首,“也不是不行,容朕想想。” “哦。”他轻声,“那回宫一起想?” 涟卿佯装皱眉,“名分都没定,回宫不好……先找一处宅子,把你安置了,等日后再说。” 陈修远惊讶:“……我是外室?” 涟卿忍俊。 他抱起她,她亦吻上他唇瓣。夕阳西下,落霞在轻尘轻舞,映在他脸颊上,映出精致的轮廓,她轻声道,“不是很会说吗,多说点。” 他会意颔首,“哦,那陛下,苑子找好了吗?” 涟卿笑开。 “喵~”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我去修下前一章 马上进入大婚番外,最曲折大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