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讳恋(兄妹1v1)》 第一章:围观 时间似长了腿,随意跳至四月的末尾。上半旬的某日下了场绵久的犀利大雨,起初无人在意,哪知降水量倏尔疯涨两百毫米。 仅仅四十小时,庆城各区域的排水系统便全线崩溃,内涝严重积滞,洪水滚滚泛滥,甚至来势汹汹地把矗立在西山长金河上的百年石桥都冲了去,市里领导接到讯息登时吓去了半条魂,立即出动了所有警力与消防,披星戴月整整花费三天三夜才用沙包、泥料修筑出高位挡线,仓皇中遏制住了此次雨灾。 虽连日来还是阴雨延延,倒也构不成什么大风大浪,残局早被政府拾掇的差不多了。 不过,今个儿当真算是这一月来难见的灼日烈烈,气温没按常理出牌,直逼六月炎暑的赶脚,外头的草木都晒得瘪拉着茎杆。操场烘烘的,像放在微波炉里烤了半天。春夏之间差几日就要无缝衔接,往后的毒日恐是只多不少。 豪爽的热量大肆扑洒,一股闷炽隔着玻璃渗透而来。金黄的光线亦从窗台斜射在课桌上,灰白的书本晒得如刚出蒸笼的热馒头。 破旧生灰的吊扇挂在天花板正中央,重新启动后时不时就发出些摇摇欲坠的吱嘎声,费劲旋转的模样如同垂暮无力的老朽,疲乏交瘁,孱弱气竭。 全是缘起于它的高龄,解热效果是一年不如一年,微弱的风力散不出丝毫冰凉,反挟带着热烫的气息,吹拂掠过一张张萎靡不振的年轻面庞。 趁语文老师转头面对黑板写粉笔字,夏萱萱掐了一把苏融的细腰,“苏苏,待会儿放学去我家玩不?” “嘶,不能轻点?不想去!”苏融摸着腰瞪她。 “真不去,放劳动假,我哥会一起回去的。”她还得苦鳖地等到他这个高三学生下课嘞,当然主要是自己真不想去,折腾。 太易玩得忘形,回回都被邀请留宿。 “你哥还不好搞定?”夏萱萱震惊道,印象中,他对苏融基本是有求必应,自己都羡慕死了。 苏融满头问号,那人难搞的很好吗?尤其在某些方面油盐不进。 然如果是出去耍,他应该是不怎么会管的,恐怕还挺乐意,毕竟她已经宅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了。 既成为宅女的挡箭牌,就要用到底。 “姐姐,你高看我了。” “去嘛,甭管你哥了,明天早上让我妈开小汽车载你回去呗。”夏萱萱扯住她袖子,声音有点急。 “再叫上方瑶童,就咱仨!想干什么干什么!怎么样?”夏萱萱眨了好几下眼,要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般。 “不去,下次一定。”她拒绝得毫不犹豫,却又绽开一个友好带点歉意的笑。 “好吧。”夏萱萱霎时蔫了,也未强求。 放学铃一响,人群跟冲锋队似的朝校门口跑,卷起漫天的呛鼻灰尘后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寻不见一片衣袖。 短暂的铃声大概是走读生和住宿生的专属节日礼炮,轻而易举便将浓重的愁绪化成逐开的笑颜。 夏萱萱却原路折返回来,脸上是副不可思议的怪异表情。 “苏融,你哥——你哥——”由于跑得太急,夏萱萱上气不接下气。 “什么?我哥咋了?他来了?” 她蛾眉扬起来,上下起伏。 他不应该在笃学楼上着他的物理课么,高三放学比高一晚两节课呢,平常要是有什么特殊情况他会一般提前通知,她寻思着自己没记错。 难不成逃课?不可能吧。 “你哥抱着大美人江弱走了,赶紧的!去看看。” “啥?抱着谁?”她扶了扶眼镜。 她觉着脑子突然断了个点,有些糊涂。 “冰山美人江弱啊。” 三秒呆怔过后,苏融还未反应过来,就被兴奋的好友连拖带拽地趴到外面水泥修成的护栏处,撑手的触面上缀满尖石颗粒,扎得她掌心的皮肤有些刺痛。 场面着实令人瞠舌,三面教学楼每一层的护栏都围满了学生,人迭着人,见证世纪婚礼似的,各式各样的面孔上洋溢着精彩万分的颜色。 稍稍一低头,苏融的视线就捕捉到了引起骚动的男女主角。 高个儿男生怀里横抱着位弱柳纤腰的漂亮女孩。女生皮肤白的略显病态,男生则是健康的小麦色,两相对比,反形成一种视觉冲撞,娇花和霸王的既视感。 女孩的身位正对着众人,尽管她选择紧紧圈住男生脖颈,极力低头掩藏自己梨花带雨的容态,眼尖的观众们依旧把她的狼狈脆弱观察得一清二楚。 一颗将落不落的泪珠,像极了琼瑶剧里的御用柔弱女主,清纯勾人,我见犹怜。饶是女生,也要被人家迷了去,恨不得自己上去抱一抱过把瘾。 唯独苏融落落寡合,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另一个人。她神态凝重,似在思考着什么。 男生的肢体动作看起来是那样小心翼翼,像对待一块珍宝,生怕弄痛了怀里的女生一般。 他背着身,苏融勉强只能俯瞰见一半非画似画的侧脸,以及微微上挑的唇线连接着清晰分明的下颚,样子是笑又非笑。 楼上的少女只觉得,那张招摇过市的面皮,此刻熟悉又陌生。 即便抱着人,他走路的姿势仍旧笔直挺拔,像棵端正的常青松柏,傲骨峥嵘,屹立不倒。 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白衣贴着裙摆,下巴挨着发顶,是恰到好处的亲密。 两人形貌上乘,动作又显意切,这一幕像极了电视剧里才会上演的英雄救美。 只消一眼,主角即便不是自己,依然撩得人心神荡漾。几乎每走一步,众人伴奏地哄起一声。 他们离开的很快,一分钟不到,群众都直喊没看过瘾。 旁边的口哨、唏嘘、揶揄,兴叹声参差不齐,苏融顿时只觉耳边嗡嗡,似无数聒噪的蜜蜂悬绕在她头顶。 “救命,贺戍好帅啊,为什么看不上我?” “嘁——撒泡尿照照镜子,能跟人家比?江弱哭的样子都美死了。” “啧啧,郎才女貌,妥妥的天生一对啊,其实我前天就看见他们走一起了。” “真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啊,小道消息!听说刚头,贺戍推了几个有意为难江弱的女同学。” 听及此,众人齐嘘一声。 脚尖兀的撞到墙根,隐隐发疼。 “苏苏,你听见我说话没?”这是夏萱萱重复的第三遍。 那一点点莫名的不适随着落下的话音逝去,像从来没有荡起过涟漪的湖面,重归一片平静。 “听见了,等我收拾会儿东西。”她朝夏萱萱扬起个笑,然后快步踱进教室。 “哈?”夏萱萱脑子还没转过来, 刚刚明明问的是:你哥是不是和江弱在一起了?怎么问东答西呢? 苏融大力抽出书包,往里头狂塞了十二张试卷,嘴边还鼓着狰狞的笑,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为什么她总是最后一个知道她哥的八卦?偷摸着是很刺激么?她又不是会打小报告的人!而且,他不是还以身作则告诫自己要专心学习,莫要瞎尝禁果么?谎话连篇!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严以律人宽而待己、虚伪狡诈的双标狗!阴险小人!说什么她脑子太笨,勤勤恳恳顾学业都得费掉半条命,谈了八成连三本都考不上,以后只会剩扫大街的工作给她干了。 她怒火灼心,越想越忿忿不平,被唬弄欺骗的她破坏欲都上来了,卷子揉得不堪入目。 而且年龄轻轻,乳臭未干,就踏入成人领域,奇怪又别扭,真能懂什么是爱?玩玩而已、游戏人间的话也太不把感情当回事了,是挥霍青春也是虚度大好光阴,她承认自己在这方面,一直保守的有些刻板了,但这有什么错? 突而觉着肺有些疼,苏融发凛,医生说不能情绪失控,她拍额平心静气给自己顺下来。这么一顺,思想倒了个儿,又觉得自己或许过分在意了。 高中越来越多人成双成对,早恋其实也见怪不怪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问心无愧,对得起自己就行了。趁大好年华,抓住些美好的片段去收藏,也是件值得的事。何况这也不是容色过人的贺戍第一次被抓包谈恋爱,她没必要耿耿于怀,他的人生作何选择与她毫无干系,况且他也从未限制过自己什么,好到无以复加的程度,未来她或许也会踏入这一步,只是最好的时机还没到而已。 既然他有美人相伴,她这妹妹自然没有当电灯泡的道理了,省得别人嚼舌根说她小气得死,她可大方的很,顺水推舟给两人多争取点相处的时间咯。 俩人去了高一八班揪出正在埋头苦学的方瑶童,好在这妮子容易搞定,花了五分钟仨人就乘上了校门口的出租车。 在车上,去夏萱萱家里的计划立马变成了去庆城市中心吃顿好的,看完电影再到月光酒店开个房! 好不容易放个假,浪一浪怎么了?趁年轻,多享受!虽高中生月底囊中羞涩,裤腰带勒得紧,但夏萱萱作为提议第一人,拍着苏融的大腿,豪横地喊出由自己请客。 “你确定?”苏融揉着自己的腿,半信半疑问了句。心里想的是被打也值得,这买卖不亏! “当然,我银行卡里有钱。” 咳,其实银行卡前边少了个字儿。 “破费了,绝世美女!”苏融和方瑶童相视一笑,异口同声道。 庆城虽小,五脏俱全。供年轻人玩的地方可谓应有尽有,当地人经营着各种跨界生意,大清早出来摆摊热情卖粉,深夜里可能就是待在网吧里露出胳膊上骇人刺青的网管。 在地底下的电玩城,夏萱萱和方瑶童有如神助般抓住十来个娃娃,按她们的话是踩了狗屎运。偏偏苏融倒了大霉似的,换了五十个硬币,愣是一个没抓到,她很是怀疑这机器是不是做了啥手脚,千钧一发之际老是掉链子,专门坑她钱,简直气得牙痒痒。 仨人又在商场磨蹭半天,衣服裙子挑挑拣拣,大包小包提了一堆。真正得空闲下来,还是在火锅店,花了一千大洋涮了顿季季红,辣椒添了两包半,爽得直接没边儿。 酒足饭饱之际,方瑶童捏筷子夹水果的手一转,示意苏融看手机。 苏融顿了顿,微瞥一眼并未理,安然自若继续搅拌自己的酱碗,任由机子默默地震动直到重新恢复寂静,只是一双皱起的眉尖再没下去过。 这是他打的第十三个电话,发的第二十一条信息。最近三条是这样说的。 贺戍:去哪了? 贺戍:回电话。 贺戍:我来接你。 想都不用想,他此刻绝对是一头黑线,神情逐渐乌云密布。但她就是不——要——理——他。 方瑶童也未多管闲事,仍是自顾自啃瓜果,这火锅太油、腻的紧,她得垫进肚子里中和中和。 蓦地,周杰伦的等你下课响起来。 夏萱萱没关音量,而是开到了最大,搞得隔壁桌的大哥大姐们都投来好奇的目光。 “妈了个鸡,我老母打过来的。” 夏萱萱眼珠瞪得老圆,手心捂着手机,刻意放轻了自己的声音。 “完了,她肯定知道我今天大手大脚花钱了,姐妹们,绝世美女恐要被凌迟处死了,记得烧纸。” 她视死如归的手指一滑,暴躁的女音隔着话筒传过来。 “夏萱萱,你死哪里去了?还把人家苏融拐走了?” 这臭骂声惊得夏萱萱筷子一掉,她没面子道:“妈,我们就出来吃顿热乎的,没干伤天害理的事。”就稍微破了点儿财而已嘛。实则大部分钱压根没花在请客上,而是买裙子!刷刷的几千大洋流水的没了。 “立刻马上滚回家,以为老娘不知道把卡都刷爆了?我要抽死你这个杀千刀的败家丫头!当我们家是首富员外啊?老娘辛辛苦苦挣的血汗钱呐!” 本来打麻将就运气不好输了小两千肉痛的紧,女儿也给自己添不快,现在是气不打一处来。 夏妈妈那边貌似有人在说话,躁音连连,但又听不真切。 “先让融融接电话,等会儿收拾你。” “啊哈?” 夏萱萱手指着呆坐的苏融。 “我?” 苏融得到一个点头,她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等她拿过电话,喊了句阿姨好。 话筒里的声音不疾不徐,淡冷沉着。 像圈圈海浪无声拍打在身上,等凉意淹进心口,才发觉挂在唇边的微笑早已僵在嘴角。 “新华书店门口。” 电话只持续了简短的三十六秒。 “怎么了?苏苏。” 方瑶童瞧她半天不说话,以为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担心地问。 “没事儿,散了吧咱仨,今天玩得已经很开心了。”苏融扯出个满意的笑来。 实际她正在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根本没玩够好吧,意犹未尽呢。 “对不住,姐妹们,着实是手头紧,受制于人,等下回我有钱了再来。” 夏萱萱沉着脸,端起饮料跟她们碰了一杯。 “没关系,儿童节咱们可以合资。”方瑶童干笑着。 接着仨人各怀心思,各奔东西。 转弯绕了两条街,苏融买了根老冰棍,边舔边走到新华书店。 凉冰停留在舌尖时透心寒,她又恨恨的想起来,耳边那几句令人磨刀霍霍的话。 “融融。” “明天早上,我妈让明天务必带你去乡下向塘村参加叔公的葬礼,别任性。” 呵,就会搬出姨母压她!苏融半声未坑,只心里一个劲儿地暗自腹诽着。 “说话。” “你在哪?别让我太晚见到你。” 是不容抗拒的口吻,隐含着些难抑的怒意。 像是一场无形的拉锯战,她在这头张牙舞爪,他在那头风中凌乱。 最终苏融还是不争气地松了口。 此时此刻,她悔得不行。 这气温似坐过山车,与下午的燥热截然相反,外头萧萧凛凛的。她却也只能站在店门口吹着冷风等他,口腔里咀嚼的冰冷得两排牙齿上下打颤,她依然自虐般得将冰棍咬碎在嘴里,那不是一种享受更似一种针对自己的惩罚。 外套从后背罩过来时,冻住的思绪顷刻融化开来,苏融想扯掉这件及小腿的风衣,奈何扣在肩头的手掌如有千斤重。 “披着,风大。”清冽的声音划过耳蜗。 她被贺戍拉着转了身,“怎么了?为什么不等你哥我?” 见她还是不肯抬头,他无奈笑笑,弯了弯腰。 三十厘米的身高差,这么多年过去了,竟是一点没变。明明也没亏待过她半点营养,身高还跟个孩儿似的。 苏融猝然昂头,刚好撞到他的下巴,贺戍闷哼一声,磕得不轻。 “啊啊,不好意思,哥没事吧。” 她面色染上些紧张,手在空气里虚摸着,本想着一句话都不理待他的。 贺戍眉骨一横,嵌住她的手腕,似笑非笑:“你故意的是吧?” 他握得不紧,轻轻一挣,就脱离了他的桎梏,距离拉远,苏融笑不出来,鼻子用力哼了两声,以此来抒发她的不满。 “我想回家睡觉了。”嗓音疲闷,如同有人迎面浇来一盆倦乏。 话题戛然而止,中断的没头没尾,于是,那丝丝缕缕不可名状的情绪默默湮没在了风里,无人提及。 第二章:关门 庆城,属九州西南部,位于沧江上游区域,地跨数十区县,环山绕水,是天然的山峰绿植多。这儿自古以来第一产业就占大头,种植的稻米出口远销世界各地。放在三十年前,农业发达是件绝顶好事,但按当今的城市发展速度来说,农业已然成了众所周知的短板。 其实早在十几年前,庆城也积极着手过市内发展工作,致力于摸索开拓出一条独特的发家致富之路,经过考察选址,试点多地,几番周折之后,坐着政策直通车,工业、服务业的发展渐有了抬头趋势,产业基地、钢铁水泥工厂、高新开发区、旅游园区、大型百货商场也是一个接一个建起来,口号喊得通天响,投资亦拉得热火朝天,曾压这是块流油的肥肉,是处风水宝地的何其多。 眼瞅着皇天不负有心人,纵有千千难也咬牙挺过来了,等要见收成效时,居然生不逢时地遇上天灾,地震又泥石流的祸端接踵而至。 所有心血一夜之间功亏一篑,资本家赔得那叫一个屁滚尿流,政府救灾抢险的同时还得安抚那些青脸,低眉顺眼然两边都捞不着好。 后头这火哑得也不是突如其来,前车之鉴在那明晃晃摆着呢,发财和破财是一种玄学,生意人可都精得很。 风水宝地日落千丈成了穷山恶水,流油肥肉一夕卒然变了赔本买卖。 没大佬豪掷万金,政府也不敢投标,加之上头的人流水线似的换了一批又一批,触及的利益关系链亦越来越复杂,各路阻碍数不胜数,下来的拨款更是层层克扣,落到实处时不剩几个子儿,发展自然停滞不前,吊的个半死不活。 自那时起,整个庆城恍如处在一片阴霾当中,宛若沥血进京赶考的书生一朝落榜后,从此一蹶不振,颓靡菲薄,潦倒窘迫到衣不蔽体却再不思进取。 贺家住的这片旧居民区,坐落庆城西隅,从太奶奶辈儿到贺戍,少说也有个六十年左右的历史,周边邻居基本也都搬空了。剩下的几户多是孤儿寡母,空巢老人,年轻的都想方设法往外市钻,能飞几远是几远。 温婉贤淑的贺妈妈尽管不属于精明强干那类,但也足够深谋远虑,丈夫虽死得早,留下的钱也有厚实一笔,但钱攥在手里并没有多少安全感,用在安身立命的家伙上才不会跑。 几日彻夜难眠后,贺妈妈遂跟打了鸡血似的去到处咨询单位同事乃至上司领导汲取买房经验,甚至开始每日看报读闻了解房地产方面的知识,一番审时度势后,抓住时机干脆大手一挥,把房买在了千里之外的海滨城市。 这样的决定放在十几年前,匪夷所思,大胆前卫,一个年轻寡妇顶着风言风语与亲老压力的那份义无反顾已然十分可贵。 当时的海城和今天的海城,可谓地下和天上的区别。地界看似贫瘠落后,实则蕴含的潜力无可限量,仅仅欠缺一个被发掘的机会而已。 海城本就鹄立着汇聚全国优秀青年的高校,拥有其他城市无法企及的人才资源,当大批高知有勇有识之士在关键时期如雨后春笋般涌现时,就注定不会平凡。这批人在海城生根发芽、创立企业,凭借天然的沿海优势,将商业贸易广通海内外,把汽车、电器、家具等数百类生意做得如火如荼,各项发展蒸蒸日上、欣欣向荣。从雏鸡变凤凰、一贫如洗到宏图大展,海城经历的变迁具有实现城市富强路之划时代的里程碑意义。 昔日破落小城摇身一变成了众人口中的香饽饽,以不可撼动之势越居众多城市中的佼佼者。在经济如此迅猛势头之下,自然而然的寸土寸金,轮番炒来炒去,一抬再抬,房价噌噌升值,一下翻了几十番。 八十万变千万,连公司活久见的大老板都感叹贺妈妈有点厉害,以至头脑一昏还给她升了职,承诺能让她去海城分公司上班。 贺家一直未搬离香信园,主要原因还在于贺奶奶恋旧,老人家想落叶归根,身子骨愈发多病,没精力去外头折腾,况且香信园是她住了一辈子的地儿,她的一切都源于这,也终将消逝在这。 贺妈妈人如其名,温婉茹。怎可能驳老太太的意?只是她那时升了经理,日渐忙于工作,没法儿照顾好两个孩子,这任务便更多落在贺奶奶身上,不过老人家倒是乐意得很。 老太太是一年前突发心脏病去世的,当时家里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苏融整日哭成个小泪人儿,贺戍更是寡言少语,冷冰冰没点人气。 同样触景生情,贺妈妈涌到嘴边的搬家迟迟说不出口。一拖再拖直到儿子高三快开学才意识到不能再耽误下去。询问俩孩子意见,也得了点头。却在紧要关头出了幺蛾子,搞了半天问题卡在迁户口上,且一时半会儿还落不下来,屋漏偏逢连夜,又碰上公司出了些问题,忙得焦头烂额,无奈之下只能再逗留一年。 搬家的事就此搁置,温婉茹又隔三差五出差,索性家里请了位钟点阿姨,负责苏融的三餐和打扫家务。 贺戍高二下学期选择了住宿,苏融尚且初三也跟风,不像哥哥皮糙肉厚娇女仅待了五天就适应不下去,只得灰溜溜回来继续走读。起先还有贺奶奶的陪伴,半年后老人辞世,家中就剩她孤零一人。 这香信园唯二的好处大致就是僻静、离学校近,其他一无是处。 通往香信园的路口十分宽阔幽长,两边种植的樟树从苏融第一次来这便是参天巨大,列排整齐划一,风一吹,叶片就洋洋洒洒的响,脆叶簌簌偶尔也惊起栖息的飞鸟,沿途路灯只三两盏,透过蓬蓬树荫照亮脚下,枝头摇曳飘荡使得光影分外闪烁,渐渐斑驳了视线。 到了尽头的岔道口,往左步行百米,再向北直行五六脚就到了贺家院门口。 两人始终保持一前一后,贺戍开门的手一顿,转身若有所思地瞧苏融。 猝不及防对上两行漆黑的目光,苏融心惊眼皮跳了两下。 “开门呀。”她催促道。 “你今天是不是看见了?”他忽然严肃起来,直接开门见山得问。 “什么?”刚刚走这么久累得想吐,他的问题让她头有点懵。 “你说呢?”他舌头抵了抵腮,意味深长地看她。 等脑子反映过来,她几乎立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刻意想了很久,才开口。 “我不知道哥在说什么。” 她特意咬重哥这个字,眼神迷茫地回答他。 “你不知道?”他眯着眼,要把面前的她看穿似的。 “你是指你又上球场的事吗?” 这下换他沉默了。 贺戍当然清楚她在说谎,每次扯谎眼睛就四处张望,万年改不了的毛病。揣着明白装糊涂呢,在他鼻子下面她永远无处遁形。但她拿这个说事,真是惯知道他的命门。 头顶倏忽落下几声低笑,气得她想踹人。 三六计忍为上策,她捞出钥匙,偏过他,“你不开门,那我来。” “我没带钥匙。”又是一阵笑,夹着赤裸裸的嘲意。 “……” 他笑得更放肆了,就是欠人用铁板锤爆,然后教一教“尊重妹妹”四个字怎么写。 “那你别进来了。”苏融狡黠弯唇,借身量小滑溜进去后,手脚并用地疾速关住。 喜悦即将冲出喉咙,她有点亢奋。 可是根本没开心多久,她愚蠢地低估了贺戍的狡猾程度。 就着一丁点缝隙,他还冒死钻过来,倘若她真狠心合上,骨头都得断半截。赌徒似的抓住她怕他受伤的矛盾心理,他长臂一伸就捉住了她的领子,另一只手顺道推推门。 她用了九牛二虎之力,他臂肘一拱,门就咧开一大半。 “放开我,神经病。” 领子被拉扯地变了形,学校图便宜,做校服的原料用的贼差,布料又薄又透,烂了换洗不成,就只能穿冬季那套。 “哥——你别扯,我不抵门了。”领口越扯越大,搞不好直接撕裂,苏融又急又愤,却不得不开口示弱。 “我们一起松开,怎样?” 他怎么可能信她的鬼话,难道在外头风餐露宿一晚么?会得流感吧? 布料嘶嘶的声响格外惊魂,苏融自知实在斗不过他,双手骤然脱力。 实际贺戍松手更快些,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衣服烂了,她大概会哭得稀里哗啦,泪涕纵横,那样他会更束手无策。 他讶异着大步流星朝她走过来,以为她会陡然跑掉,没成想是两记拳头先后落到胸口。 闷哼硬堵在喉咙里,他呼吸猛一窒,从来泰然的表情霎时变得不太自然。 暗叹自己下手没个轻重,那么严实规整的领口竟已被自己扯歪,一片白皙乍然暴露在空气里。 她凶睨着眼,模样颇为凌乱不堪,发绳松垮下来,细薄刘海坠湿,狼狈极了。 衣衫间却是另一副光景,立领散至第三枚纽扣,现出少女的春色如许。 伶仃锁骨因喘气而颤颤巍巍,似寿元短暂的蝴蝶耗尽气力展翅翩翩轻舞。 未着系带的左肩圆润透亮,像一截不沾淤泥的藕,浴着皎月泄下的光华。 中间镶嵌着一条若浅若深的缝,隐隐约约漏出层轻盈的明黄蕾丝边,透出不染纤尘的美感。 可蕾丝,从来都是既纯情又淫靡的饰物,此刻正刮蹭着卡在缝隙里的黑扣,跟随胸口的起伏似有若无磨擦着肌肤,一点又一点展露少女微薄的性感。 那大概是件无系带的抹胸,包裹着少女软嫩的肉,在布料里侧隆起令人垂涎的膨胀轮廓。 瞳孔仿若被那明黄晃了眼,视线不受控地朝下,或许再失力一拉,她会气的三天三夜不让他进门。 他颧骨发紧,移开目光,抬起下巴,端着脸往里长驱直入。 苏融指骨闷疼,瞥见他一言不发,心里反而发沉,打他居然都没卖惨,不禁开始疑神疑鬼起来,全然没注意到自己目前是个什么不可说的状态,甚至还下意识地扶正了领子。 贺宅是典型的老式户型,结构简单两层一院。原先贺老太在世时院子边缘围了个栅栏,专种些瓜果蔬菜,现今还没拆,再看已是荒芜一片,杂草丛生,土堆结块。 楼下大厅布局最为宽敞,右拐入内是厨房,钟点工常阿姨尽职尽责,将锅碗瓢盆擦得整洁锃亮,舒服干净。 二楼主供兄妹俩住,客厅虽不及楼下,但浴室、冰箱、沙发、液晶电视也一应俱全。壁灯特意选了苏融偏爱的暖色系,实木地板健康安全,灯亮时,携来一室温馨。 白衣短裤的贺戍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抖着腿一连捏碎了十几个核桃,他不停给自己找事做,极力控制着不发火。 他如坐针毡:“死丫头,你洗好了没?” 过好久,才微微弱弱传来一句话,他怀疑自己要是稍微分点心就听不见了。 “等会儿哦。” 又是等,等个屁!问了五次,连答案都不带换的。他可以等,肛门能等么?要不是楼下浴室里的厕所被一块该死的肥皂堵住了,哪至于落魄到在这儿候她的门。 肚子疼得眼前发黑,再晚点解决,一世英名要毁尽了。 “再不出来,我就进来了,别怪哥无耻了,让你敢整我。”他恶狠狠地抛了句。 一阵翻江倒海后,贺戍捂着肚子起来,背靠着墙,手指又作势扣了扣门,“耳朵聋了?” 毫无反应?他眉骨一拧,低骂了句脏话。 “我进来了。” 门瞬间开了,穿好睡衣的苏融亲眼看见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距门把只差毫厘之间,甚至于往左推开时,还结结实实碰到了他靠过来的身体。 “浑蛋贺戍,你疯了?我还在里面!” 苏融直呼其名的骂道,要是他进来了自己没穿衣服怎么办?厚颜无耻之徒! 她面皮微红,像染上了绚丽的油彩,一半是热的,一半是气的。 他憋得声音有些哑:“理智和脸皮在三急面前,不值一提。别急,出来跟你算账。” 要是拉裤子上,他能把她的头摁进马桶里洗上半个小时。让这黑心女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切,没在怕的!” 她扬起下巴,不甘雌伏道。 苏融包好头发,打开液晶电视的开关,取了瓶冷饮,屁股往地毯上一塌,好不悠哉。 遥控器登时就给她调到了当红热播的电视剧,是一部小说改编的权谋古装剧,自诩对一切运筹帷幄的自大狂藩王男主起先利用女主做各种黑心勾当,轻贱女主的喜欢,后来反被心机女主玩得团团转,两人相爱相杀,甜虐交织,刻骨挠心。苏融追过文,一直惦记着剧,她最爱后面的剧情,男主死心塌地把江山奉上,女主依然无情无义,爽得一批! 这集主要围绕男二和女二的故事线展开,比主角戏份少起码一半,狗血程度比较低,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打直球照顾观众。 苏融看得正起劲儿,忽然屁股底下震了震,抽出来发现是某人手机,怪不得老觉着硌得慌。 屏幕上赫然弹出条简短的微信消息。 【睡了吗?】——来自江弱 她下意识地望了望紧闭的厕所门,暂时没动静! 偷窥欲犯了,没办法今天这俩人在学校的操作着实高调了些,这女孩儿激起了她的好奇心。虽说平时江弱的名字经常是男生讨论的重点话题,而她两眼不观窗外事,一心只过自己的日子,一直不太关注这种谁和谁的桃色绯闻。只是现在关键人物换成了她哥,不免多在意了几分。 但有点小挣扎,理智告诉她别看,本能的道德感也阻止她的手指点进去,可这手就是管不住地想动动啊。 她闭了闭眼镇定自己,最终还是决定遵从大脑射出的危险信号,基于某人的淫威,并且以前屁股开花的滋味儿她可没忘,一旦被发现偷看他隐私,怕是要完蛋,于是她忍痛将它踹到地毯外侧。 得转移点儿注意力,她抓起包妙脆角,刚抛到嘴里就吐了出来,电视画面是男二女主醉酒打啵,被男主女二看见了,真真是修罗场,她目瞪口呆,说好的照顾观众呢?喂狗去了? 不过虐得带劲儿,还是书上没有的情节,编剧好疯癫,很牛逼,她喜欢! “多看点有营养的,一天到晚追的什么玩意儿?” “瞪我做什么,苏融你那眼睛是怎么近视的,需要我提醒你么,坐这么近,瞎了以后可没人给你当拐杖。” 贺戍抱臂倚在墙角,面色苍白得跟鬼似的,还有闲功夫指摘别人。 况且她才100度,轻度近视好吧! “不关你事!” 扔了四个字,她就闭口无言,毕竟她不太想和一只在气头上的公鸡掰扯什么剧集和视力。费劲且对牛弹琴! 贺戍没跟她纠缠,像忘了算账这回事儿,捡起手机进了自己屋。 苏融偷瞄了两眼,观察到他注视屏幕时眼神微暗。 一个小时后,他戴着游戏耳机从房间出来,面上颜色也正常了许多。 贺戍擩下耳机箍在脖颈,沉嗓:“来接电话。” 知道是温婉茹打来的,苏融没敢延误,接过他递来的手机。 指头还沾着油腻的薯片碎屑,看清他眼中的嫌弃,她摸得更加肆无忌惮了。 机子温热,贴着冰冷的掌心: “喂?姨妈,我是融融。” “欸,宝贝,哥哥有跟你讲明天要去乡下向塘村参加叔公的葬礼吗?” 温婉茹可能还在加班批阅文件,话里透出一股浓浓的疲态。 “有的,姨妈你会过来么?” 那边电话明显一滞。 “忙,抽不出时间,项目紧急,牵扯的也杂,都至少还得熬一个月才能回家,你们两个去就够了,其他的事基本都交代给哥哥了,这几天气温波动大,记得带点厚衣服,注意防寒保暖。” “姨妈,miss you!” 她撅起嘴撒娇,是真想念啊,偌大一个家,平常只有孤单的她。 “哈哈,怎么想的?”温婉茹乐呵得问。 “当然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每天想您一千八百遍,水是姨妈,饭是姨妈,书是姨妈,我思念已病入膏肓。” 哧——神他妈水饭书是姨妈,贺戍听得喉头一嗤,见人说鬼话。 温婉茹却无比受用,她愉悦得很。 “花言巧语,要听哥哥的话,有麻烦事儿差遣他去办,受欺负了我来收拾他。” 真是他亲妈啊,对儿子一点不手软。 身后的贺戍无语凝噎,前言不搭后语的,好看的脸上写着:妇人心,毒也。 “好嘞!”苏融开心应道。 “不早了,你们好好休息,我还加着班,挂了啊。” “哎……好吧。” 嘟嘟嘟—— 可她都加无数次班了啊,半个月都没着家。她记忆中的温婉茹并不是一个女强人,但事实证明现在真是,或许时间能改变一个人吧,从头到脚,彻彻底底。 苏融是真的想念温婉茹,很想很想。 有时候,她需要一个有温度的拥抱,治疗身体里所有潜藏的孤单和寂寞。她曾经也有,只是现在离她越来越远了,她抓不到,也不敢抓。 第三章:过往 凌晨两点,贺戍阴着脸掀开被子,甚至连灯都没开,径直夺门而出。 瞳孔生理性拒光,他扒着墙半眯起眼,不耐烦地吼道:?“苏融你在嚎什么?” 黑暗中,似有人在敲击洪钟,振聋发聩,不死不休,每一次都撕扯着他的神经,碾碎他的混沌,最后硬生生把他从梦里赶了出来。睁眼那刻,天知道他有多想杀人,夜间拉了好几次才勉强止住腹泻,睡着才不过一个小时。 女孩的房间乱乱糟糟,拖鞋横七竖八,粉绒地毯上摆满了衣服、零食和垃圾。行李箱大开在两边,她扔了两个毛绒公崽进去,容量本就不大,这么一塞更显拥挤。 对于他的呵斥,她充耳不闻,挠挠头继续收拾。 贺戍抓着门框,恢复清明后,盯着她耳朵里塞的蓝牙耳机青烟直冒。 他几乎是用一秒钟越过来,摘了她的耳机扔到地上,然后掌住她的肩膀,转过来将细小身子收拢在手里。 苏融被无端重力一扭,脚下打滑,尖呼一声,半倒在他怀里。 还没开口,就是一通劈头盖脸下来。 “苏融,大半夜扰民,你怎么越活越缺德了?” “厕所的纸,是你偷藏起来了吧?” “白开水给我换了柠檬茶?” “那块肥皂也是你丢的?” 声音一字比一字低缓,是疑问句,却用肯定语气说出来。虽是毫不留情的揭穿,意外的不算尖锐,好像夹杂着满腔的无奈和复杂难辨的情绪。一瞬之间又收回,仿佛是她看花了眼。 他将她拉开一点,眸色沉沉,良久后才道:“别闹,好不好?” 幽深眼光里含着的是尤其认真的温柔,尾音似缠着一只蛊,落在耳里,迷人心智。 “肥皂是昨天不小心掉的。”她直视那双漆黑的瞳仁,反被灼得眉心一跳。 魂归六主,猛然间才发觉还攥着他的睡衣,她利落松手抽身,又道:“刚刚吵到你抱歉,我不唱了。” 她快速挪开视线,指着行李,“天气预报说这两天下雨,我多带了些装备。”而且是双人份的! 两把雨伞,两双雨靴,一黑一黄。箱子鼓鼓囊囊,去的是两天,架势整得像两个月。 唇边弧度若隐若现,他淡道:“那早点睡。”他暂时真说不出来谢谢这种话。 脚步声越离越远,直至消失不见。苏融关了门,双腿盘坐在地毯上,两只手疯狂扯流氓兔的长耳朵,不停自言自语。 天边泛起浅浅鱼肚白,窗帘缝漏出一抹晨光熹微。 闹钟在六点四十五分准时响起来,贪睡的苏融伸臂摁掉又赖了五分钟床,撸了把毛糙的头发,揉着困顿的眼睛,光脚下地出去洗漱。 收拾好自己,她犹疑地喊了句:“哥?” 不会还没起来吧?浴室、阳台、院子、楼上楼下都没人影,除了没去他房间寻。 她敲了敲门,没回应。踌躇片刻后旋开门把手踏了进去。 还是没见人,她的目光也没停下,一寸一寸,巡视着屋内环境陈设,窗明几净,一尘不染。迭成方块的被子,压实平坦的蓝色床单,光滑整洁的地板没有盖地毯,实木书桌上摆放着大量理科书籍、电脑和各种游戏装备。 这里面没有一丁点香水味,只有清晨里一阵从窗口淌进来的微风,轻轻携带的清新甘冽,沁人心脾。 她忽然有些担忧与忐忑,难不成扔下她单独去向塘村送葬礼? 不对不对,楼下有他的黑色行李箱,而且昨天分明是他硬拿要带她去参加葬礼的理由逼她回家。难道他捱不住寂寞去见谁了? 苏融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提着自己的箱子下楼。她三步并作两步艰难的挪,坎坎坷坷拖下来,热得满头大汗。 扯了张纸巾贴上脑门就撞见刚刚还在找的人,她阴阳怪气道:“哟吼,原来没玩失踪啊?” “什么?” 来人显然没理解她话中意。 贺戍把手里的东西搁在查几上,倒了杯凉水,滚滚入喉。 她当即叫起来:“哇塞,好哥哥,你买了这么多零食!够义气啊!” 大塑料袋里鸭脖、鸡翅、鱼仔、溜溜梅、猪肉脯、牛奶、泡面琳琅满目,她眼里流光溢彩,笑都咧到耳根去了。 “欸?这包里装的什么?”塑料袋旁边,还有个化妆袋大小的黑皮包,她戳了戳,里头硬硬的似塞了砖块。 他霎时抽走了皮包,动作之快,她连拉链都未触及。一滴冰凉的水,卒然落在白皙的手背,晶莹剔透,将要落地时被纸巾一把揩掉。 贺戍抬手擦了遍唇角,瞧着她,“没什么。准备好了?那现在就出发。” 这是在问她?跟自己决定有差? “差不多了。”她侧身翻了个白眼。 他们所在的庆城南平市和向塘村相隔一百公里,唯一直达的交通工具是长途汽车。山路十八弯,崎岖蜿蜒,地形曲折盘旋,车里癫得人仰马翻,生死宛如在司机的一念之间。 苏融无时无刻不在控制自己胃里升涌的呕吐感,头昏脑涨,整个人钝钝的,精气神儿被消磨殆尽,而没有对比就没有最致命的伤害。 她颦眉瞋目,脸色难看,举起食指:“哥,为什么你和那些人都不会头晕肚子疼?”她巡视一圈,心凉得透透,车上其他乘客竟没一个与她相似症状的同伴。 “因为你不是人啊。” “你才不是人,你黑山老妖!” 还有没有天理,她这么虚弱,非但没有怜香惜玉,这厮居然还骂起人来了,气得她两只鼻孔都颤抖了两下。 人不适起来了,脑子可能也是水泡的,异常敏感,竟然有些把“自己不是人”放在心上,越想越恐怖。 “你欺负我!”本就难捱,又遭戏谑,气上加气,还斗不过,她眸间一下子晕出水光盈盈。 如她所愿,旁边落下一声叹息。 “好了,哥的错,别哭。” 贺戍眼底波澜起伏,指腹欲替她抹掉那粒水珠,她转脸别开他的手,像只憋怒的小刺猬。 “医学角度看,你是有晕动症,大脑主前庭、视觉与感受系统产生冲突了才会这样。来,吃点药,不管用咱以后就去医院做激光治疗。治不好,也不会死的,就经常晕晕而已。” 贺戍发笑,虽是周到地把胶囊和水递给她,安慰的话里仍附带着几分作弄之意。 许是难受得厉害,她没怎么抗拒,乖乖的吃了。 半个小时后,药效发作,胃里不再剧烈翻搅,她开始疯狂进食。 沿途的风景,跟放电影似的,一帧一帧,晃得人眼花缭乱。没多久,又毫无预兆的下了场雨,淅淅沥沥,潇潇瑟瑟。 “为什么姨母没来?而且我都不知道你还有叔公?” 她问得很轻,后面那句几近听不到,似乎他如果不回答,也完全没关系。的确,刺探隐私的人大多都这样小心翼翼。 他面上很平静,唇线薄而立体,像是早料到她会问般。 “真想知道?”他仰躺着,长腿一伸,释放出一股天生的慵懒随性。 苏融点了头,尽管注意到他正在闭目养神。 他真要睡过去的样子,睫梢半垂,侧脸线条舒缓。 苏融上唇挤鼻,懊恼地掏出袋子,取出一盒没开封的周黑鸭,面若割肉,使劲儿砸在他左腹上。 见他仍不为所动,她打算拾回诚意,而他的手已压下。 他嗓音不急不慢。 “早上去了两个地方,超市和银行。” “银行?” 经年往事,倒溯回去,久远沧桑。 五十年前,床榻上的贺老爷尚尸骨未寒,贺家两兄弟就因家中财产分配不均在祖屋大打出手,持续的口水辱骂、拳脚混战,闹得个天翻地覆,丑事人尽皆知。 大儿子贺江上过几年学堂,文化素质稍高些,为人老实本分,醇和重情,才会不顾父亲阻拦,把名下田亩拱手相让、一退再退,哪知心意被当做驴肝,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小儿子贺海早早辍学,生性顽劣心思歪斜,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整日不务正业,娶老婆后还是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德行。 贺老父一向偏爱大儿,弥留之际半句话没提到小儿子,甚千叮咛万嘱咐要防着点这混儿子,这厌弃的态度触了贺海逆鳞,他暗中怀疑家里还有什么值钱的财产,老不死的肯定要留给贺江。 老爹才咽气,贺海就怒悬头顶,全然抛却手足情,对着兄长一家出口成脏,誓要他吐出藏匿的家产。血亲撕破脸皮恶言相向,真情被当做泥来践踏,吃人不吐骨头的步步紧逼,贺江算是看透了胞弟的真面目,当着父亲的遗体断绝了关系,两家从此水火不容,相看两相厌。 几年后,贺江辞去乡下赤脚的教书工作,带着妻儿离开向塘村,去了庆城的中心南平市发展,夫妻俩晨兴夜寐,工作勤勉,做着食品贩卖生意,兀兀穷年中终落户香信园。 到这儿两家缘是毫不相干,各活各的,贺海老婆找到这时,本是该避而不见,但面对瘦骨嶙峋的弟妹,夫妻俩念着过不及她。 一番哭诉后,才知晓弟弟贺海染上恶习,嗜赌好酒成性,成日混迹镇中赌场酒馆,昏头欠了一屁股债,家里的良田亩地也早被他败了干净,孤儿寡母家里已经无米入炊,揭不开锅。 贺江恨铁不成钢,便时常接济着弟妹,送出去的钱一笔又一笔,从未有过什么回音,人来了就给些,算是仁至义尽。 直到贺江夫妻相继去世,接济的事儿就落在了儿媳妇儿温婉茹头上。贺海育有三子皆命途多舛,大儿子身患血液病时日无多,二儿子四岁夭折,小儿子少年时被市井流氓打成残疾。似个瞧不到头的无底洞般,温婉茹每年都要汇钱过去救济。 大巴上,晕得接近糊涂的苏融从哥哥口中得知事情原委后,晕症都搁一边了,小脸气得青了又白。 “怪不得你要去银行。”原来是取钱去了啊,她觉得有点憋屈,忍不住道:“叔公以前那样对爷爷,没资格问他要钱。”跟无情无义的水蛭一样,尽会黏着人吸血。 “放不下。”贺沉看向窗外,雨幕涟涟。 爷爷放不下,没问也会给,老人家一辈子诚正和善,对谁都好。 到目的地,已是午后,雨势渐收,无需打伞。与想象中的出入很大,即便带着有色眼镜,苏融也必须承认向塘村山清水秀,景色宜人。 这村子几乎是被茂密的山林围在正中央,闭塞优僻,淙淙溪流隐在灌木丛里,山音袅袅,似人正拂动着琴弦,由外入内,曲水流觞,婉转动听。 远远的,一个微胖女人牵着两个孩子朝他们小跑过来。 她吁吁喘着气,嗓子却很有穿透力。 “是婉茹妹子的孩儿吧?戍儿长这么大了?真俊呐,俺们孩子真没法跟城里比。” 贺戍头点了点,脸上没什么表情,与陌生人无异。 微胖女人有一双大眼,铜铃似的,扫到苏融时,诧异惊道。 “哟,这……这女娃,婉茹还生了女儿?” 她隐约只晓得铭弟和婉茹有个儿子,没成想二人还孕育了小女儿,一点风声都没露出来。 “长得真水灵,玉雕人似滴,俺们村长女儿都不及你十分之一,侄女儿可莫害羞哇。”女人笑道,说话时眉目飞扬,直爽精神,毫未察觉到对面两人的异样。 她们村长女儿——向塘村村花黄慧婷,虽漂亮若雪女,也是个俗不可耐的,仗着老爹有几个臭钱,趾高气扬的,跋扈得很。两厢对比,气质就差人家个十万八千里。 苏融与贺戍四目相对,被女人的言语震得一时无话。 还有那些夸张的溢美之词,女人是怎么信口胡诌出来的。 她面颊熟果般红透,双手在空气里挥摆着,急急地要澄清,嘴里嗫嚅着,女人却喋喋不休,讲得老起劲,搞得她半天没找着机会开口。 “二婶,融融是我小姨的女儿。”贺戍淡淡开口,冷冷的打断,仿若一块冰。 苏融目睹他面露郁色地解释,没作声。简直尴尬地想抠脚,这位二婶用力过猛翻车了………… 空气持续静止了一会儿。 “啊哈?表……兄妹么?婶子这记性一直不太好,老是容易忘事儿。” 若不是顾及在小辈儿面前,女人都得因为心直口快抽自己两巴掌。 这不一下子就给暴露了她对弟妹的家庭情况一无所知么?不过她倒觉着自己瞧得没错,男娃高大俊俏,女娃远山芙蓉,特别定睛端详后,两人眉眼确有两分相像,怎能怪她猜二人是亲兄妹?表的、亲的,都有血缘关系,差别不大嘛! “来,跟婶子走,去祖屋见见叔叔们。” 她两手空空,箱子在贺戍手里,轻松地发慌。这俩小孩一男一女,大概三两岁,穿得肥肥的,包得小团子似的总是回头冲她笑。 女人口中的祖屋,陈旧古朴,是由木头搭建而成的,顶上盖了层瓦片遮风挡雨。大堂长而宽,地上没铺水泥,踩着能感到泥土的松软。 中间聚了好多人,桌凳摆了三副,坐着老少妇孺。 “这是,贺铭弟的两个孩子?” 发问的是个面黑肌瘦的中年男人,形容枯槁,一身骨架子要突出来的骷髅模样,吓得苏融下意识拽住贺沉的衣角。 “男孩是唷,女娃是弟妹去世亲属的孩子,从小养在身边,前天刚头打的电话,告诉我的。” 回话的是个胖得没脖子的男人,年岁瞧起来较前面那位稍微小些,手里拄着根拐杖,右腿下半部分的裤脚空荡荡的。 “死男人,你晓得早要告知我嘛,害得我在小辈面前丢人嘞。” 微胖女人嬉笑着训斥残疾男人,领着俩孩子去了另外一间屋。 堂里的其他人也同样打量着两个外来客,窃窃私语,自说自话,他们像展览在透明罩子里的物品,供人评头论足、说长道短。 “秋月,快端些瓜果糖饼来招待!” “秋月?人呢?” 枯瘦的男人疾喊着,突地一阵猛咳。 “大哥,顾着点肺哟,嫂子在厨房烧开水,让桂枝去。” “荣叔、财叔。” 贺戍礼貌喊了两声,毕竟是小辈,没道理一声不吭,苏融跟着也喊了遍。 两男人露出笑,贺财摸着胡须道:“真懂礼貌。” 香烛熏天,充斥着整个堂前,火盆里烧着纸钱,墨黑的灰烬飘得到处都是。 粗长的电线以蛇形蔓延好几米,插在发黑的公牛电板孔洞里,方形冰棺盖着层厚厚的花纹毛毯,尺寸小而窄,难以想象遗体生前被磋磨成何样。 北墙右沿挂着副褪色的遗像,相框里的老人眼窝深陷,身姿佝偻。一双浑浊的目,黯然无光,仿若看透世间悲戚冷暖。 苏融缩着背,即使这么多人在周围,还是没由来地恐惧,她的身体一颤一颤,手指紧紧抓缚着那块皱巴巴的衣角。 这样的场景,激得她头痛欲裂,心脏刺痛,胆寒无助。 “连个冰棺都怕,小孩胆量眯几。” “咱们十二岁就搬尸体了,城里娃儿娇生惯养的哟喂。” “都少说两句,人孩子在面前呢。” 冰棺旁那桌人,喝白酒吃着花生米也嘴里冒闲,说来说去。 骤然间,指头被强行掰开,她少了支撑更加惶惶不安。接着,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宽厚的手掌,刹那间完全包裹住她的掌心,干燥而温热,肉贴肉的传来一阵又一阵暖意。 “女娃娃,莫怕。” “可以上柱香,拜一拜。” 中年女人一袭白,鹅蛋脸,素雅大方,手里拿着热水瓶斟茶,笑容和煦。 “大婶,融融晕车,身子不太舒坦,能麻烦匀出个房间给她休息吗?” 贺戍语意急而切,也变相替她拒绝了跪蒲团上香。幸好,她可不愿跪这位叔公! “山路绵长,一路舟车劳顿,苦了你们,房间安置在新屋,我现去取些普洱,稍等几刻。 ” “要不要住我那儿去?虽然没姐的房子好。” 微胖女人脱了件衣服出来,手里抱了个奶娃,小孩口中叼着假奶嘴,吚吚呜呜。 第四章:向塘 贺海的葬礼请了大把亲戚,除直系亲属之外,还邀请了一堆远方表亲,因着要持续两天,明天下葬,都得住进贺荣与贺财家中,房间床位的紧张状况堪比庆城人民医院,真是开眼长见识了。 果然客套话只能听一听,压根没得选。苏融连这二位叔的家里都没进去,就被安排去了村东口的李老师家住。至于她表哥贺戍,自俩人被一群大妈分开就再没见过面,发的微信消息也石沉大海。 听李大妈说,女婿一家三口在镇上买了新房,又离学校近,村里旧屋就闲置了,她保管着钥匙,好心救急便拉她过去住了,希望她别在意房舍简陋。 她哪敢计较这个?老人家肯收留自己这个毛丫头,谢谢都来不及。李老师家也是两层式木头瓦片房,没贺家祖屋大,胜在光线充足、亮堂舒服,屋内埋了两根长柱,威风凛凛,直通房顶,大概是作支撑用。 苏融住二楼,李大妈应该专程打扫过,房间干净卫生,大小也适合女孩。 就是洗澡和上厕所有些麻烦,没有浴霸,要用烧水棒自己弄热水,再把水桶提进由两块木板简易搭成的浴间;上小便有塑料尿桶装着,大号就得去臭气熏天的公共厕所或者上山野生解决。她头一回这么讨厌拉屎,太断懒人活路了。 李大妈待客热情,粽子甜橘葵瓜子送来三大盘,还非常熟稔地拉着苏融唠了半天的嗑,完全不像才相识几小时的样子。 由于年龄差距实在话不投机,老人家吃过的盐巴比她走过的路都多,所以大部分时间都是听着老人诉说着鸡毛蒜皮的琐事,从田里的稻子长势不好到隔壁村马脸郎昨天喜得三胞胎,再到剃头的徐麻子上个月打扑克欠了她两百块至今未还,滔滔不绝犹如黄河之水奔流不息。一个老人的农村生活日常,骤然清晰生动起来。 苏融吃了二十二个橘子,眼皮打了半天架,掐着大腿肉听。无聊中也有点子小收获,她得知微胖女人叫张桂枝,是瘸腿财叔的老婆,生了八个孩子,前五个都是女娃,后才盼来一对龙凤胎,今年初又诞下一娃,凑了列七仙女。但也是残缺的七仙女,几年中因为负担不起,陆续送出去三个女孩了。笑容温和的名叫梁秋月,病秧子贺荣的老婆,膝下无子女,是读过名牌大学的文化人,也不知图啥,跨越万里嫁来这小乡村里的半死人。 这两对夫妻,一静一动,生活反着来,若非重大节日,往来走动少之又少。苏融从一小时前两位婶子抢人大战中,就窥得个明白,一个绵里藏针,一个牙尖刻薄,妯娌间能对付才怪! 终于送别李大妈,苏融费了一番功夫,洗了个囫囵澡,头疼消去一半,瞌睡虫终于找上门,枕边电量趋低的手机腾腾冒着消息,可她根本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秋姨,搞四十桌的话,宾客恐怕坐不下,估摸着起码得再加个五桌。”人高马大的年轻男子对着娴静女人说,后背湿了大片,气却不带喘。 “龙崽,全村桌凳都借遍了,我们上哪儿给他们变去?”张桂枝走到嫂子前头,替她先答。 她挺挺胸,续讲道:“这迎客摆丧酒,糟心事儿没个停,全我一人四头跑,累我够呛,心口闷得难过哟。” “我去问问罗叔,龙崽你去休息吧,流一身的汗。”梁秋月用手帕擦了一边额角,绕过桂枝,皱着眉道。 “好,需要帮忙就喊我。”年轻男人觉察暗涌的气氛,识相离开。 人一走,秋月剜她一眼,凌厉诘问道:“桂枝,你想做什么?挑衅我么?” “哼,我有半句话错?是谁连张迎客的脸皮都撕不开?”她冷哼,怒得眼歪。 “里里外外,忙前忙后的,我还有五个孩子要照顾,你有什么?”一只不下单的母鸡,装模出一副贤惠样。 那村头抽水的机子也不见日夜颠倒的转轮子,是谁腆着脸去贴人家冷屁股,劳心劳肺还想给她好脸色,门都没有! 梁秋月竖起眉,怒目圆睁,唇角激得抽搐:“你目的是什么我清楚,想都别想。” “梁秋月你这贱女人别欺人太甚。” 钱没捞够本,那不白忙活一场?要是结果不如意,她张桂枝也不是吃素的,定要扒掉这烂货六层皮。 “别以为你干的恶心事我没风声,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若我抓住了,你莫想骑在我头上。” “你来,身正不怕影子斜。” “啊呸——死婊子!”张桂枝朝她吐口水,果然是只惯会装的狐狸精。 “再撒泼,剁了你这娘们儿喂狗。” 尖锐的叫骂声被粗暴的男音打断,撞见巷口凶神恶煞的丈夫,张桂枝面上一怵,悻悻而归。 圆日渐渐隐进云层,人间趋暗,碧绿的树叶飘索在凉风中。 苏融猛然从梦中惊醒,冷汗浃背。 她做了噩梦,到处是爬过来咬人的丧尸,她四处逃窜,找不到爸爸妈妈,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杀死,醒来时眼角还挂着泪珠。 叮叮当当的电话响,又吓她一大跳。 右滑接听,她起身掀开碎花窗帘,外边天色昏暗,村舍人家纷纷亮起灯盏。 “知道我给你打了多少电话、发了几条消息吗?睡这么久,懒羊羊啊?” 他的音色有些沉,像等待了好久。 “不知道。”她轻回着,倦意未消完,“动物有什么不好,做人才累。”而且懒羊羊那么可爱,她做梦都想成为它! “现在几点?”他问。 她收回揪窗帘的手,双目从那片暮色中离开,低头瞧了眼手机。 “天呐噜,是下午七点半。”他说的没错,自己睡的太死了,说她是懒羊羊算是嘴下留情了。 “饿不饿?” “不——”咕噜咕噜咕噜 刚要嘴硬,肚子先不争气起来,论专业盟友的重要性。 “饿。”她决定诚实点,着实有些前胸贴后背。 “那,现在下来?哥端不住了。” 啊??她没说话,愣愣的。 接着听他轻笑出声,说:“我在下边。” 苏融沾了几滴清水拍在颊边,挤了挤干涩的瞳仁,踩着拖鞋墩墩下楼。脚下是十几阶木梯,薄片状的,削得十分平滑,里头空心,总感觉要踏出洞来,旁边没有扶手,她行路可谓心惊肉跳。 贺戍伫立在楼梯口,身影修长,白炽灯泡洒出的光晦暗不明,他站的角落几乎与黑色融为一体。 苏融吸了口气放松自己,依稀瞅见熟悉的轮廓却看不明晰,陡然生出些无缘紧张,或是暗处本就易生神秘、恐惧来滋养深藏幽闭之处的恶灵。 上面的光景却一览无余,身体所有细微的动作都无处遁形,娇小玲珑的少女逐渐逼近,似有若无的清香一同伴随而来。她胸口起伏跌宕,口腔不停分泌唾液,十根脚趾头躲在拖鞋里收紧,短暂的路程仿佛走了千山万水。 离他五阶梯时,她问。 “哥,你那边灯坏了么?” “嗯。” “哦……你是给我端来饭菜了吗?”离他三阶梯时,她停住,见他双手空荡。 “……是……”他顿了两秒,才回她。 “阿融……过来……” 她走到最后一阶,同样陷进阴影里,昧暗中茫然地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 幽幽的眸光,朦胧映出了她的脸,却似一条望不到尽头的长河,迢遥渺远,漆黑莫测。 她在上他处下,竟仍比她高半截头。 “谢谢。”没头没脑的说了句。 “谢什么?”他漫不经心的问。 她嘴唇翕动,而后目睹他倾身下来,似要笼住自己般,有点晃神儿。 她本能躲避,但他好像知道她会躲,瞄准位置覆过来。 耳畔格外敏感,是个隐藏秘密的危险地带,此时却被侵占着。 无处可逃,一字一句钻进耳孔里,低沉而温润。 耳里被吹进一丝气,泛起痒,抖了抖,染上红晕,一点一点漫至整张脸。 “你你你!”她立刻蹲下身,生理防御。 “只是提醒,别多想。”他想摸摸她的头,猜想她不会愿意,就停在半空中。 “还有事,先走了。”冷冷甩下一句话掉头就走了。 哪还顾得了饥肠辘辘,苏融也掉头跑上楼,踢开房门。 满脑子,都是他异常正经地说。 “融融,内衣要记得穿,晚上这里还会有人住过来,男女都有,要注意点。” 当时大脑瞬间梗阻,胸腔灌满郁气,她张着嘴,竟是口舌打结。 贪凉没穿胸罩,睡醒犯懵一时也忘记了,她是B杯,山包不大但也初具规模,主要是这睡衣料子太轻薄太紧身了,胸前二两肉好死不死凸出来了。 房里没有镜子,起床她压根瞧不见容形,也未曾低头察觉身上的不妥,只是心里隐隐约约觉着哪处不对劲,奈何心大根本没往这处想。 借问社死何处有,遥指苏融大蠢女。 尴尬死了啊,以后怎么见他,怪不得总觉得紧张,原来她忘了最重要的一茬,忘了穿胸罩啊!他到底看到了多少?好想挖掉他眼珠子啊! 不过,她一向在安慰自己这方面在行,毕竟小时候年少不懂事与贺戍共同在一个洗澡盆子里脱光光游泳的经历还挺多的。那时的贺沉也完全没有现在这么蔫坏、不近人情,六岁的她经常爱使唤他给自己搓背捶肩、日常跑腿,十岁的他可谓任劳任怨,老妈子般地拉扯她长大。 今夜不太平,贺荣无故晕倒,由救护车紧急送往镇上医院,初步诊断不太乐观,小医院条件有限,只能将就一夜,白天再送到市里一附医院做详细检查,恐怕父亲下葬是看不到了。 贺戍当时给妹妹送完饭匆匆赶过去,看着已经昏迷两小时的男人被担架抬着,插了氧气面罩的脸孔形销骨立、奄奄一息,他没上救护车,而是把一万块钱塞进了坐在车上哭哭啼啼的梁秋仙手里。 “这,不能再……”梁秋月揣着沉甸甸的钱嗫嚅道。 “收着吧。” 以后就没有了,就当他心情好发善心了,虽然他也觉着自己亏大了。 汽车啾啾地开走,留下一阵尘土气。 夜色已深,出来瞧热闹的村民、宾客散得一干二静。 他摸出裤兜里的烟盒,熟练地摁下打火机点燃,衔进嘴里,一吸一吐,烟雾缭绕。 走了好一段路,他才摸出手机放在耳边,极其不耐道:“喂?”多一个字儿也懒得敷衍。 “你真跑去送葬了?”电话那头的叶灏翔不可思议道。 “如果打过来是想说废话,就挂了。”?他掐灭烟头,满是不逊。 纯属浪费他时间,他扶着铁围栏靠在池塘边,瞧着一溜小鱼游在水里翻起椭圆的白肚皮。 “江弱才追到手不久,舍得让人家独守庆城啊?” 速度真鸡巴快,不愧是人见人爱的贺戍,冰山美人轻飘飘说追就追到手了。也是足够自信的,趁假期不去稳固恋情,去鸟不拉屎的地方送葬,真是晦气。 “没办法,这事落我肩上了。” 怪谁?怪贺海死在这个时间,天选的,不会遂人意。怪母亲忙得难开交,硬是把这事摞到他手上? “我可听说人家前男友黄伟羡直接气得捶烂了凳子。” 黄伟羡,听到这名字,贺戍下意识眯起眼,回想起这人的精彩事迹,他便知道翔子提黄伟羡是想提醒他这毛仔不好惹,确实是个狠角色,打架进过好几次局子,又能毫发无损的出来。 也确实有致命弱点,就是一不折不扣的蠢货,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空有一身蛮力,被人玩得团团转,还会替人数钱。 他轻嗤,眼底满是不屑:“你情我愿的事儿,不乐意作数?” 一个过去式有什么资格当绊脚石,更别提还是个一无是处的过去式。 这样不善的语气,叶灏翔仿佛看见兄弟阴森森的样子,浑身生起冷意。他倒是忘了,身边这人才是最最不能惹的,笑里藏刀、人模狗样、睚眦必报的主儿,能打脑子又好使,别人害他,他能十倍百倍奉还回去,让人家痛不欲生。 一张惑人的面皮,极富魅力,总是容易令人产生错觉的,哪怕身边人也会着他的道,自己该庆幸跟他是一边儿的。他才是真正的狠角色,藏在身后,永不现形。 “龟毛,你就是用这副样子骗女人的?妈的,我要是女的也嫁给你。” 大概没他抢不到的女人吧,真是可怕,好想除掉他这祸害。 “我谈的比你少吧?嗓子这么阴虚,精力用哪去了?” “……最近,是又看上个姑娘。”叶灏翔实话实话说道,最近春梦里全是那女孩骑在自己身上,缱绻缠绵,彻骨销魂。 “滚。” 挂了电话,耳边少了聒噪的声音,一下子清净了不少。 微信又是消息提醒,一连好几条都来自同一人,貌似很急。 可他却率先点进了唯一置顶的对话框里,没有红点,依旧满目是右边的消息,可怜的紧。长按准备删除,犹豫几秒又放弃,聊天记录还得留着,卑微又魔怔。 点进下面的对话框,他回复了个嗯字,便没了后续。 屏幕扑在栏沿上,视线飘远,水波平静,偶尔才泛起几圈涟漪,先前仗着黑夜大胆跳出来的游鱼或许因为他的注视而潜入深区,再不敢造次。 掌下的手机又乐此不彼震动几下,可主人仿佛置若罔闻,脑海已被另一副景象慢慢占据,奋力挣扎却越缠越紧,理智不剩几分清明,等耗光抵抗的力气,于是认命般放纵沉湎进去,冲破界限与阻滞,在静谧暗夜里肆意浪荡肖想,如痴如醉。 鱼儿似能洞察人类的情绪,雀跃地一一蹦起,为这不堪的狎思奏起靡靡之音。 曲终热散,回归现实,只剩狼藉的清醒,一切该要如何是好? 第五章:吃了 月色笼于浓云之中,熄灯后的农村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于是乎,深巷中的狗吠愈加嚣张,会发光的绿眼相当红外扫描仪,一寸一寸地搜查方圆领地。 苏融半夜失眠了,真应了她哥的话,九点钟陆续有人宿在这里,有男有女,还有婴儿的哭声,似乎是拖家带口,只不过都在楼下。 这木板房间不隔音,楼下动静听得一清二楚,是四川口音,通俗易懂。 她没那种恶趣味,听人家墙角,但是这声音跑到耳边,还能硬是堵住不成?所以当她听见应该装多大的红包时,耳朵竖得又长又直。 讨价还价似的,从六百到一千二不等,还是他们四处旁敲侧击打听来的一手消息,这回她是彻底明白了。 邀请宾客敢情就是变相的捞钱啊!冠冕堂皇说着希望各位送父亲最后一程积功德,八竿子打不着甚至素未谋面的所谓亲戚都请过来了,目的就是钱呗。把这当发财的工具,不会怕鬼晚上来敲门么?为人子女的,脸都不要了,心肝儿黑得很呐!可想而知,这贺海叔公生前铁定没享受过几分孝顺,也是自食恶果,怨不得人啊。 贺荣大叔又咋了?昏倒送医?后边声响小了好多,听不明切。 那病秧子大叔,都瘦得皮包不住骨了,这些突发情况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不过,苏融还是打心底里祈愿他多活几年,那月仙大婶子孤家寡人怪可怜的,为啥贺财叔不过继一个到兄长名下呢?宁愿送给外人。 她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缓缓沉入梦乡。 天亮时分,又是几声狗叫,不会累样的,十分忠诚守职,苏融发誓下辈子投胎绝不做中华田园犬,太忙了,宠物犬可以考虑考虑,天天能穿漂亮衣服那种。 苏融醒得早,拿着牙杯洗面奶,跟前来探望的李大妈和楼下一家人打了个照面,礼貌的打了两声招呼。 洗漱完屁颠跟着人家去祠堂吃酒席了,一窝蜂的全是人头,黑压压的里头也不开灯,忒节省了! 社恐人士寻了桌没坐满的小孩席,倒了杯椰奶,盛了碗红枣枸杞粥喝,桌上摆着各色形状的糕点,红绿蓝黄的,漂亮精致,大致是农村特有的,味道奇佳。昨晚没吃饱,补偿似的她塞了五六盘下肚,吃到发腻又抓起个大菜包子咬。 望见有个人瞠目结舌盯着自己看时,她差点没噎死。 “哎嘿……不好意思,冒犯。主要你吃太……太香了。”算有点良心,及时移来杯椰奶,帮助她咽下喉咙里的庞然大物。 青年人高马大,灰色汗衫配黑裤,长相一般,周正普通,说起话来土憨的。 吐槽她口腹之欲的,还害她噎到,苏融可没什么好印象,没理继续吃。 青年挠着头,应该知晓她表达的意思,讪讪去了别桌。 苏融抿唇满意,没成想转头的功夫那青年又回来了,手里端着两盘捏成人形的糕点,放到她面前。 “吃吧,这些是我们向塘村的特产,手艺快失传了。”他说道。 “我叫赵新龙,你可以叫我龙崽。” 虎背熊腰的,就一敦厚大个儿。 苏融脸上挂不住了,不客气的伸手,她早对中间那桌的菜食口水直流了,比其他桌好了不知几个档次,这操作正中她下怀。 美味,但人设还得立住了,十分惜字道:“苏融。” “城里人吧?在读初中吗?” 一口椰奶直接吐出来,哪只眼睛看见她读初中了?他是怎么长着张老实巴交的脸,说出此等胡话的?初中生他也能搭起话匣子? “怎么了,不好喝?”没有半点自己说错话的觉悟。 “我……今年读……呃……六年级。” 噗——说出来自己都不信。 “我说呢,特意往高了猜的。”矮矮的,像他家可爱的小妹。 苏融心里翻了一万个白眼,老娘好歹有一米五七呢。随口胡诌也有人信,再聊下去,饭得吐净了。 聊了几分钟,她发现这人土笨土笨的,脑子缺根筋,但人是当今社会中罕见的实诚善良,直来直去,不会转弯。扯了个吃饱的理由脱身,终于不必尬聊。祠堂门口聚了一群妇女,卖菜似的介绍自家儿女,换千百种方式磨破嘴皮互相推销。 “融娃儿,去哪儿?” 是捻着香棍子的李大妈,她这是逃出龙潭,又入虎穴啊。 “就溜达溜达。” “来,拜拜佛。”手被捉了去,拉着到祠堂最里面,立在庄严肃穆的佛像前。 长桌上鸡鸭鱼肉堆积整整五排,沙堆里插满了香棍子,可见村民必是十分信仰,故如此热衷供奉。 入乡随俗,苏融学着李大妈的仪式动作,双掌手心相贴,躬身作揖。 贺戍坐在木板小床正中央,环顾四周逼仄的空间,连腿都伸不自在,亏得这丫头没抱怨。相比之下,他住的太好了,称之为地主家的座上宾也不为过。 这床容易睡得个腰酸背痛,又硬又窄,躺下去,他的脚都够地了,也就能容纳她那种身量的。 视线最后落在小方桌的托盘上,那碗皮蛋瘦肉粥凉得透彻,水分被米粒儿吸收殆尽糊成一坨。 他摇摇头,嘴角扯出一丝笑,好粥白搭了。 蹲了个把小时,床都给压出印子来了,主人公还不见踪影。 他端着无人问津的托盘,蹙眉下楼。 烈日当空,万里无云。 菜园子里,苏融摘下一颗黄瓜,嘴巴哦起:“大妈,你说龙崽二十七了还死活不愿意结婚?” 啊哦,一个惊天大新闻。傻大个长得没二十七那么老,她还以为二十出头。按理来说,农村这岁数娃都生仨了,他居然没想法,太可疑了。 “是哟,这娃娃小时候听话得很,长大就我行我素了,门槛都给媒婆踏破了,愣是不见这臭小子松口哇!跟心悦他的姑娘说什么,自己没房没车,娶老婆是害人家。瞎话连篇,他爸赵泉早给他张罗好了,镇上买了房和车,一等一的条件好哟。” 李大妈说得快且急,唾沫星子横飞。 “他是不是有什么隐疾?”比如下面…… “那不用怀疑的,押到医院检查过了,身体倍儿棒,跟女孩滚滚床就能抱孩子的。”李大妈解释道。 苏融听得小脸发红,“那可能没遇上合适的吧。” 不过,到三十岁要还没着落,现在男女比例相差那么大,成光棍几率高。她还想说其实现在社会观念开放,不结婚也没啥关系,个人选择而已。 但苏融不知道,这事儿放在农村就是大逆不道。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让子女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万不得已甩出以死相逼的杀手锏,再执拗也得低头。 “现在还不捉急,黄花菜都凉了,哪还有好姑娘挑嘞?老爹死了都抱不上孙子!” 那也不能硬凑过日子呀,没有感情作基础的繁衍后代跟动物有什么区别。不正是这些封建社会沿袭下来的根深蒂固的旧俗理念,一直在阻碍个人的自由发展进步么?人生于世,活好自己都难,未来那代的责任也扛在身上未免太重。 这想法或许太显狭隘,尤其对如今老龄化严重的社会不好,但她依然认为年轻人有权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 当然,这些乱七八糟的话不可能说出来,她还是有脑子的,自己跟李大妈对结婚的理解差了个阿尔卑斯山脉,所以只是假作点头,不置可否。 天热热的,苏融常年不运动的腿,行个五百步就发酸,倒也不嫌,索性一屁股坐在泥堆上,辣椒树半米长,恰好盖着她的脸。 李大妈采了一大篮子的蔬菜,忽然笑着问她:“融娃儿,想吃腌黄瓜、茄子和辣椒吗?大妈的拿手绝活哟。” 她的头发花白如雪,面孔被岁月侵蚀得黄瘦干瘪,眼皮耷拉着,笑起来却是那么慈祥温暖。 光影之下,薄薄的骨架,仿若风一吹就要散,可苏融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宁。曾经也有个人,会这样对她笑,从不对惹祸的她说一句重话,总是无限满足自己的要求,病了永远是最急的那个,会整夜守在她床头直至确认无恙,会诵经念佛祈愿她平安。 苏融何德何能,能在她的庇佑之下慢慢成长,可惜她等不到回报了。再过一个月,该到她的忌日了,苏融会挑选一束最美的花送给她。 泪光闪烁间,苏融道:“特别想。” 一整天,她都在李大妈身边,伴着她洗涤沾着泥土的瓜果、择辣椒、切茄子。一步跟着一步来,加入糖、盐、水、醋,最后腌制完成。说不上来多好吃,咸辣出泪那刻,是真的开心。 傍晚,整个向塘村不再一片宁静,喇叭、唢呐声此起彼伏,夹杂着女人微弱的丧哭声,嘈嘈杂杂。祠堂里更是临时搭起来一条戏台子,缠在杆子上的红幕布,尤其宽大扎眼。 喧闹非凡,歌起鼓响,台子上的人哭得比台下头裹白布的子女还伤感,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宴席下的宾客嬉笑怒骂,棺材旁边的挑夫麻将搓得起火,谁都知道,真情实感为死者流涕的其实寥寥。 苏融没看完戏曲,她孤身坐在外边露天的长条凳上,将桌上瓷盘里橙黄的橘子去肉剥皮,捯饬成一朵朵漂亮的小花。 微信弹出一条好友申请,来自江弱。 食指点开,没有立即同意。 待清理完白丝形的橘络,投进嘴里舌尖感受到齁甜,苏融按下了同意键。 她嗟了口气,已经厌倦了。 不清楚他们到底是不是男女朋友的关系,但无论关系如何,她都已经累了。 这几年来,她的好友列表几乎全部被哥的追求者、爱慕者所占据,她无比清楚,自己是一块用来俘获贺戍的跳板。 他从来低调,却不是一颗蒙尘的明珠,反而因为稀有,愈加光芒四射。在泱泱人海中,才色兼备的他理所当然地被众星捧月、百鸟朝凤。造物主倾向给这样的人特权,他是高高在上的挑选者。 在同学的流言蜚语中,他亦善亦恶,不主动不拒绝,被视为令人又爱又恨的大众情人。 而她所在的现实中,他亦庄亦谐,外冷内暖,是少年老成、尽职尽责的模范表兄。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好像已经愈发参不透他的喜怒,那双眼不再澄净如初,笑意也永远不达眼底。都是一样的时间,他已经飞得远在天边,她原地踏步。 这些爱而不得的漂亮女孩在他那里吃了闭门羹,便自以为是另辟蹊径以她为突破口。可事实证明,找她是错上加错,每每她以三寸不烂之舌,苦口婆心推荐后,他总板着一张精致脸,说她是在蒙着眼给他择偶,居心叵测,但她作为一个工具人,能有什么心呢。没有人真正为她而来,全是带着昭然若揭的目的,连丝毫的掩饰都没有。 对方发来几条问候,苏融以礼回之,无半点亲近之意,甚至想草草终止聊天。 但令她意外的是,江弱并未一上来就提她哥,而是小心翼翼斟酌字句与她闲谈,与她拉近距离,这个女孩甚至道出了很多关于她的小事。 江弱说对苏融早有耳闻,因为作文经常上公告栏,有幸阅览过几次,记忆深刻,夸她文采斐然,十分优秀。 又说高一早上升旗仪式迟到的她,还没睡醒靠着杆子打瞌睡的样子被摄像机拍了下来,并被刊登在校园报纸上,令人忍俊不禁。 还讲道,体育课曾经去小卖铺买水与她擦肩而过,少女舔冰棒的样子可爱极了,让人忍不住回头。 苏融愣怔着,这些不为所知的细小片段,好像悄然发生在无数个平淡无奇的日子里,是那样稀松平常,原来自己也会被陌生人注意到吗?很神奇的一件事。 苏融想,这应该是第一个除了朋友会关注她的女孩,用心努力,真诚坦然。 点开江弱的的朋友圈,背景是一张素描画像,淡雅无华,却叫人挪不开眼。 女孩垂眸翻书,一缕青丝悄泄在耳下,斑驳的光影打在额间,神态翩然,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她一下子懂了,当日攀在教学楼围栏上,众人眼中浓浓的艳羡。 平凡如她,难免也心生一丝酸味。从小到大,她就不出众,扔进人海就会淹没的类型,唯一特别之处,恐怕就是矮了,一骑绝尘的矮。都是吃同样的米,贺戍能长成参天翠竹,她却是株低矮的树苗苗。 对话到结束,江弱也没有提及贺戍半句,似乎只是为她而来。 这样的方式,确实舒服自在,江弱并没把自己当做一个工具人,像初相识的朋友,略显青涩的接近,步步皆攻心。 发了会儿呆,口犯渴,她垂头摸进瓷盘里,动作一滞,空空如也? 蓦然抬首,讶然呼道。 “你怎么在这里?” “这话该我问你吧?”对面的人饶有兴致地打量她,掌中把玩着的是她盘中最后一粒橘。 “躲我?脸皮这么薄,我——” “闭嘴!” 她把一堆橘子皮卒然堵进他嘴里,涩酸味怪,她下了重手,塞得他想干呕。 不提本来早忘了,这一提,苏融好脾气速速败光。 没占多少上风,男女力量悬殊,他使劲一掀,苏融的手掌便被脆然拂开。 她是趴在桌子上勉强挤过去的,手触到他的唇已是极限,全身的力用在上半身,他这么一拂,险些令她后倒躺地。 她的心脏都要蹦出来了,险象环生,没稳住就是后脑勺着地,凶多吉少啊。 还未喘上两口气,一只手不知何时绕到她脖子上,目的明确用力一握,包住嫩白的颈项。 “呕,哥……做……做什么,快……快放开!” 苏融两手攀上去嵌住他呼吸的长臂,捶打,却丝毫没撼动。 “认不认错?”他冷声冷气,吐掉了口腔还残留着一股苦味。 “你先……放开!” “认错的话,我考虑考虑,想玩儿?当然也奉陪到底。”他又加了一分力,她有点呼吸不畅,抬起腿朝他踢,却莽莽地撞到桌脚,疼的钻心。 “我……错了。”她不情不愿。 “错在哪儿?” 简直得寸进尺!不讲理! 但脖子上的桎梏松了些,她吸了一大口空气。 “错在不该把橘子皮塞你嘴里,对不起,我的好大哥。”我去你大爷的! 他峰眉上翘,斜唇讥笑道:“不够。” 另一只手向上捏住她的小巧的下巴,扼住下颌骨,掐进凹槽,抵开牙关,强迫她打开口腔。 “唔唔……嗯嗯……嗯……” 难忍钝疼,少女檀口屈张。 平日只会讨嫌的嘴,里头却别有一番洞天。 濡湿的红舌疾速蠕动着,似嘶嘶吐着信子的美人蛇,瑟缩伸展,反复无常。颤动间,能瞧见润有光泽的舌苔表面覆盖了一片氤氲白霜,再往里深探,则可见舌根与喉管的连接之处依稀染晕着几处橘肉的黄汁,勾连附着在食道,舍不得入腹。 软舌的中央有条细沟,状浅却泾渭分明,腺体因女孩生理性的紧张反复分泌出透明唾液,几瞬就盈满口腔,使得内壁黏膜润着层层晶莹水光,喉管难耐得欲望吞咽,罪恶的手却迫使津液从甬道里狼狈泄下来,淌过丰腴的唇,黏连出一条莹亮的丝线,沾湿整个虎口,以沫相濡。 灼热的视线罩下来,凄惨的女孩满面通红,眸中浮水,当真是楚楚可怜,口舌生津,馥郁凝香,淫而非知,愈反抗愈令雄性横生蹂躏糟蹋之意。 “吃了。”贺戍喉结猛地滚动,眸色深暗,压着嗓吐出两个字。 苏融口中被推入一个圆球,锐齿咬破,汁水爆裂,甜腻非常,竟然是剥了皮的甜橘! 没了束缚的下颌,终于自由活动起来,脸部的掐痕又深又重,光是摸着都能感觉到。 耳根滚烫,她多咽了几口唾液,刚才口水都流出来了,他非不让她吞! 瞥见他擦手,苏融恨瞪他:“恶心!” 不就是一丢丢橘子皮么?至于这样对她?不是被勒死就是被口水呛死! “怎么,还想试试别的?” “不想,别碰我!” 她逃似的,蹦得老远。 他倒是希望她能收敛着点,她愈耀武扬威,他愈想治得她服服帖帖,让她全身颤抖,哭着说自己错了。 但有时候,他控制不好力度,会怕弄碎她。 第六章:欲望 一轮上弦月高悬于天边,芒寒色正,清冷若霜华。 绝美!苏融用手机摄像头定格这幅画面,出图却是一片模糊。一连拍几十张都是丑得没边,她恼得抓头。 “用我的,像素高。” 一只纯黑边框的手机与毫无防备的声音同时出现在右后方。 “跟着我干啥?”苏融没接,仍是自顾地往前走。 “你迷路了。” 没有任何弯弯绕绕,一针见血。 李老师的家在东边,而苏融一直往北走,逛来逛去,像只无头苍蝇般。 “…………”真是什么也瞒不过他的眼睛……她确实是迷路了,村中小路贼多,房子外表结构雷同,加之真正意义上,她连完整踩一遍全村地点的经验也没有,白天有李大妈带着还行,晚上她一个人就是妥妥的路痴。 “那哥发善心带我回小木屋吧。”苏融折回来,站定在他面前。 小木屋,三个字就很灵性。想必她是知道他住得很好了。 “跟着。”贺戍说。 不打算抠字眼,更没想过解释那劳什子原因,既然都心知肚明,说出来就是自讨没趣。 “一整天去哪儿溜达了?” 他走的很快,苏融有些跟不上。 “向李大妈学做腌菜。”她认真答道。 他有一瞬间的语塞。 “就没想过找我?” “去世的……是你的叔公,他们也不待见我。和你在一块儿,不自在。”她瘪着嘴,用脚都能看出来二位叔和婶的态度。 唯一待见她的除了李大妈,就是拴在一楼柱子下的那条近百来斤的黑狗招财,见她第一面没有发脾气乱吠反而友好的摇尾巴,听李大妈说招财鲜少对陌生人表露温顺,它似乎很喜欢她,这一度令她受宠若惊。 而他呢,到哪儿都有人围着,酒桌坐最好的新屋包厢,房间住农村豪横vip房。她作为一个身无大款的边缘人,旁的不能再旁的客,自是要远远的待着。 “明天早上结束葬礼,中午我们就回去。” 农村不兴火化,乡政府管控的也不严格,土葬是当地从古时就沿袭下来的风俗,遗体已经抬入了棺木,四角打牢钉子就放在布棚里,待子女守完最后一夜,第二天埋葬完便是一切尘归尘,土归土。 他放慢脚步,与她并行。 “那可太棒了,我好想念我的大床。” 苏融抢走在他前面,欢快地踱步。 “哥,今天江——” “欸?那……那是?” 她忽然噤了声,原地不动。 贺戍瞧出些反常,亦顿住脚步,顺着她的视线注目过去。 带她走的这条路,是条比较偏的道,平常人经过的少,他中午图快走过一次就记住了。 四周大多是空置的泥瓦房和旧木板屋,墙面是土坯堆成的,木板门上到处布满密麻的蜘蛛网,破落又原始。 大概曾被拆过,每面土墙都被推出几个洞,只剩一片破壁残垣。 透过洞,从外往里看,穿着汗衫的男人与米裙女人缠抱着唾液相交,粗大的掌反复揉捏着纤瘦的细腰,男人的身体似要嵌进女人骨头里才能罢休般。 这么远距离,即使没戴眼镜,靠衣服颜色,身高体型她依然能识清。原来,傻大个儿不结婚的原因是……因为……他在觊觎别人的老婆,多么难以启齿又颠覆人伦。 只看了十秒钟,苏融的眼睛就被捂住,陷入一片黑暗中。 他们轻手轻脚的离开,并未打破两个人的隐秘激情。或许,欲望蒙蔽了一切。 贺戍把面红耳赤的她拉到另一条路上,可她久久不能平静。 她与他相顾无言,惟有沉默以对,相当于和哥哥现场观看了三分之一场av直播,别扭又怪异。 这种彼此都了然的窘迫和尴尬,竟让她觉得有种无端的窒息感。 默契的一路无话,只剩虫鸣与叶动。 漫长的路上,苏融突然想起,李大妈与她讲起的劲爆八卦,陈家村孙媳妇和七十岁的祖父如胶似漆,金钱镇上死了丈夫的寡妇与小叔子日夜媾和怀了种。 以及一年前,初三中考前的最后一个晚自习,她与夏萱萱躲在数学老师办公室给他送生日礼物,发生的那件至今都难以置信的事。 那位老师已是不惑之年,胯下一双聪慧子女,是市里认定的数学高级教师,拥有丰富的教学经验,为人正直严肃,苏融和夏萱萱的数学成绩正是在他的帮助下得以渐入佳境,二人怀着感恩的心态特意合资挑了个礼物准备神不知鬼不觉放进他办公室。 从未想过,那一幕会发生在她们眼前。她们躲在熄灯的办公桌底下,亲眼看着他把班里的数学课代表压在墙根上下其手,交合与浪叫,赤裸与诱哄,禁忌又危险,淫靡的体液味充斥着整个室内,也完全毁掉了学生对老师的崇拜。 后来,升了高中后,她再没有过那位品学兼优的课代表的任何确切消息,有人说她落榜嫁了人,也有人说她生病辍了学,更有甚者说她出了车祸不幸死亡。自从断了联系,真实的后续她再无从可知,但她却知道那个人面兽心的老师依旧扎在三尺讲台,在无数幼小面孔前春风得意。 当这些性质相同的影像重迭交叉在眼前时,她开始害怕欲望。它似乎拥有摧毁一切的力量,一旦越线,生命染上污点,便是毁灭性的打击。 人的一生中,总在面临无数选择,或好或坏,全在一念之间。可能走错一次,就会搭上一生。 又到底为什么,人会抑制不住自己,明知前路凶险、万丈深渊,仍旧以身犯法,甘愿臣服在欲望的泥沼里无法自拔。 贺戍把她送到楼下,一只手插进兜里,酷酷的嘱咐两句就离开了。 她看着他硬挺的背脊,笔直端正,似乎丝毫没把那幕意外的插曲放在眼里,仿若未闻般,又好像这种事搁在农村司空见惯、再正常不过,是她大惊小怪了么。 清晨六点半,青草根茎上的露水还没蒸发,贺戍就扣响了她的门,催促着她起来吃完早饭一同加入送殓队伍。 村口到那座虎头山,三公里的路程。 令人动容的是,坐着轮椅的贺荣也在队伍之中,恐是强行出院的。 梁秋月推着轮椅,依然是一派娴静淡雅、温婉贤淑的模样。 而扛棺木的八人中,走在最前头的是汉子赵新龙,高大魁梧的他矫健地领着队伍向前走。 张桂枝和丈夫贺财,走在最后头。 等落地位置,埋好墓碑时,众人口中皆是一松。 这场费时费力的葬礼终于结束了。 苏融站在贺戍身边,目光落在素雅的梁秋月身上,她悉心照料着贺荣,几乎无微不至。而树底下的莽夫赵新龙,正远远地望着这个女人消瘦的背影,双目通红,仿佛在进行一场不可抗拒的告别,不舍、无力又颓靡。 这一夜之间,他们到底经历了什么? 苏融心头迷蒙,好奇又疑惑,她似乎从未窥得事件的全貌,只凭借着一个无意撞见的画面就臆想着把故事胡乱拼凑,又或许她看到的只是表象,真实更为龌龊。 潦草吃完一顿饭,苏融就回房里收拾行李。 提着行李箱,在木屋门口踌躇了许久,回头看了一眼招财,笑着离开了。 大巴车上,人并不多。 苏融将药和着水灌下去,躺在软座上补眠。半梦半醒间,又想起席间村民的对话。 “这龙崽,终于是铁树开花,牛心脏生窍了,竟然答应和罗家的二女儿处朋友。” “他平日不是木的很?真听话还是装的?” “哎呦喂,我可听说早上,赵老爹喜气洋洋地把彩礼都送过去了,双方谈好了下个月结婚,铁板钉钉!” 如果说大傻个赵新龙坚持不结婚打光棍的原因是为了梁秋月,那如今突然变脸同意结婚,是一刀两断了? 没由来的,心里冒出一阵唏嘘,是同情是怜悯,又觉不妥,这应该才是正路,傻大个儿迷途知返大约是件好事。 可真的是好事吗?又怎么断定呢? 多么深刻焦灼又绝望悲哀的眼神,是成全是心死,是乞求是希望。 而那个女人,明明无动于衷,为何双目之中皆是空洞涣散? 太多事情不在她所能评判的范围内。 望着窗外变幻的剪影,从草木葱郁到房屋林立,苏融又忆起自己临走时,在桌上放置的信封——里头塞了两百块钱,是她从家里带过来的零花。 算是一点微薄的心意,李大妈日子过得节省,苏融上次去她本家里,都没见到一点肉糜,无肉不欢的少女心里顿时不是滋味儿,于是乎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把压箱底的钱给取了出来。 她想的正入神时,一只手倏忽蒙上她的眉眼,轻轻按着,似在抚慰她的神魂,干燥温暖,细致体贴。 “哥,我们还会来这儿吗?”不知怎的,她问了出来。 贺戍仰头盯着车顶旋转的风扇,掌心碾过她的珠瞳。 “不会了。” 再也不会。 给出那六万块钱之后,就注定亲缘已尽。当年叔婆借的每一笔钱,都有他们签名画押的字据,爷爷本来没打算要他们还钱,但叔婆为人要强执意要立字据,想着待日后儿女飞黄腾达双倍奉还。 身死的她又怎会算到,废物儿女仗着这摇摇欲坠的亲戚关系,愈加毫无愧疚之意,当他家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没有人会永远乐意当冤大头。爷爷奶奶以及父亲去世,这一家人从未前来拜访,哪怕烧过一炷香,磕过一次头。故又何谈,亲戚——这样骨肉相连的血缘。 当贺戍把字据和六万块钱摊在两位叔父的面前时,只冷冰冰说了两句话。 温婉茹的原话,一字不漏。 “最后一次了,送完葬礼这关系也就结束了。要还是纠缠不休,等法院传票下来,是选把钱还清了还是坐牢,就由二位自行定夺了。” 帮到这份上,已经仁至义尽。 “坐牢”两个字,几乎立即令他们面如死灰,两兄弟点了点僵硬的头,亦收下了这笔“断亲钱”。 那一刻,贺戍眼底浸满了嘲讽,人到底也不过如此,贪嗔痴恨爱恶欲,孰又能逃过。 苏融翻了个身,那只手便收回了,她抬眼瞅着外头的山林花草,绿意盎然,郁郁葱葱,飘曳的落叶在空中打了个旋儿,飞贴在窗子上。 这里山清水秀、茂竹修林,却也蕴藏着超越底线的私欲与不为人知的情感。 长途汽车行在山路中,逐渐隐没。 以及那段楞头青与半老徐娘的人妻之间不可描述的秘密关系也随之淹没在长风中,无人在意。 少女的眼睛,窥探到他们抛弃伦理的拥吻,不掩羞耻的紧贴,却不知那是一个男人与此生最深爱的女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带血的告别。他会用漫长的一生去铭记和感恩,也将一辈子深陷思念和痛苦。 而那个千里迢迢,从北到南,本欲寻个地儿了结生命的女人,遇见了重病缠身依旧不惜一切救回她的恩人,他帮助她感知生命的真谛,重新燃起活下去的勇气。她选择以身相许,陪伴他度过此生,却并无男女之情。 可世事总是那般艰难,连一份安稳生活也只是一种期许,阴晴不定的多病丈夫,不怀好意的残疾小叔子,尖酸刻薄的恶毒妯娌,为老不尊的公爹。身边无数凭空施加的污秽羞辱,压得她喘不上一口气。人生如戏,她逃过一场灾难,却又跌入另一场风雪里。 或是上天垂怜,让她与一名木讷少年相遇相知,他将她小心对待妥帖收藏,风雨飘摇时为她撑伞,孤立无援时给她热烫怀抱,她与他在日复一日中渐生情愫,他是她心脏最汹涌的悸动,是苦涩生活中唯一一口甜。但她同时也深知自己配不上这份沉重的情意,他是她永不可触碰的禁忌欲望,是长在悬崖峭壁的花,一旦克制不住,花毁人亡。 她没法将他拉下深潭,共同沉沦。 他年轻、热血,未来前途无限,而她年老、衰败,余生都黏着蟑螂,前路布满荆棘,每走一步都痛不欲生。 良知不允许她自私,该她受的,让她一人来扛。 常说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知足者方能常乐,可偏偏是他,她不知足,也最难放下。 世间有太多情与义需要遵守规则,她冲不破,也逃不开。她唯一能做的有价值之事,便是狠心放弃自己的救赎,放逐深埋心底的爱。 下一月,她会穿上最美的衣裳,亲眼目送一身郎装的他踏入新房,她与他的故事也将画上句号,这一笔就由她来划。 当清风拂过山岗,卷起漫天草芥。 日月交替,斗转星移,又是一日。 未来在哪里,光又在哪里。 没人知道。 是对,是错。 亦无人能答。 唯有一条路,始终在脚下。 走过了方知是否有那…… 柳暗花明又一村。 第七章:暴雨 上一秒晴空万里,骄阳似火,下一秒黑云压城,狂风大作。 那团乌青的云似悬浮在空中的兽形巨石,朝人间露出可怖的獠牙,以吞噬殆尽为目的朝地面重重压来。 俄而,细密的雨点从空中跌落,不曾想东移南下的冷空气与停留西南的暖湿气流相遇的那么快,亲密接触后,结成雨滴呈光速下降而来。 大巴车于下午四点四十一分在澜津路无情放下苏融与贺戍。 暴雨如注,站台下杵着两个人,一高一低,大眼瞪小眼,歪斜的水滴打湿了他们的裤角和衣襟。 贺戍摁下箱子的拉杆,问她:“你那天晚上说带的伞呢?怎么不拿出来?” 见她毫无动作,眼里写满狐疑。 霎时一声雷响,轰得苏融直打哆嗦。至于这哆嗦到底是不是被自然现象吓的,就不得而知了。反正她此时忙着搜索一个能把他糊弄过去的理由。 贺戍把箱子踢到腿后,审视着慌了个吧唧的她,瞬间明了。 他抻了抻舌根,尽量平心静气地说:“骗我的?压根就没带是吧?” 这几天,除了去的那天半路下了点儿雨和现在,完全不需要伞,凡是没用的东西,她一般都懒得拿出来,所以排除忘在木屋的可能性,事实就是没带。 咋个一问就到点子上,让她仓皇找好的理由打水漂了。 他的头发微湿,靠近过来,带着压迫感,苏融退后一步,嘴里结结巴巴。 “呃……没……没骗……” 就是行李箱太重了,跟零嘴、衣服、公崽相比,她做了个小小的选择而已。 “苏融,你能再懒点儿吗?要不是听见你会带,我能雨具都没准备?” 何况,哪次行李箱不是他提的?非要逞强好胜彰显自己无敌厉害,脑子是越长越返祖,没点半点长进可言。 “等等嘛,雨肯定马上就停了。”自知理亏,她心虚着说。 “最好如你所说。”他坐在她的行李箱上,压得直直瘪了一寸。 结果,呵,水涨到脚踝了,他俩还没走成,人怎么能这么背呢? 昏暗的雨幕中,一个人唉声叹气,一个人默默无言,豆大的水滴,像一张巨大的渔网,砸在他们身上,密密麻麻,无孔不入。 “哥你走慢点啊。” 瞧瞧这是人能说出来的话? 年久失修的沥青路坑坑洼洼,鞋子里沉甸甸,灌满了水,脚泡得发胀,长袖和裤子缩紧贴着皮肤,头发从绒绒蓬松到一团海藻,即使苏融披着哥哥的外套,依然淋得个妈都不认。 比之于她,贺戍可以用惨烈二字来形容,黑发扁塌,不成形状,睫毛汇成河,能载人游船了。洁白的短袖已近乎透明,脱下来怕是能拧出水来。 更了不得的是,透过那层布料,他的肉体展露地彻彻底底。水绸从后颈蔓延整面背脊,秾纤得衷的身材惹人侧目。曲线挺拔,肩宽腰窄。穿衣显瘦,脱衣有肉,是标准的男模体格。 尤其跨越台阶时,他提起两个行李箱,臂膀上精壮的肌肉鼓成一包,结实粗健,美而不野,是大众最爱的型男那类。 星探怎么还不来找他?我们民间卧虎藏龙啊,拉到荧幕前,无论影视明星、选秀偶像、T台模特,哪怕跑个龙套那效果也绝对杠杠滴吸粉啊,保证赚得盆满钵满,股价飙升啊。 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她不也跟着沾光?一夜暴富有木有!吃香的喝辣的有木有! 他在镁光灯下陪笑,她在台下数钞票,岂不美哉? 苏融脑补的正入神,手腕被大力一拉,带进家门。 “傻了,还是憨了?站门前神游?” 一记暴栗弹在脑门,疼得她叫爹。 “以后不准乱打我,不然,我就报警,告你虐待!”苏融痛叫道,她死瞪着他,好似他十恶不赦。 而他却不以为然,轻蔑一笑:“那你去告啊,看谁会阻碍我……教育妹妹?” 啊呸……呸……满嘴瞎话……这是哪门子的教育?根本就是故意体罚! 他脱掉湿淋淋的上衣,将头发往后擩成背头,寻了块长毛巾,一把盖在苏融头上,揉搓了两下她的头,正色道:“赶紧去洗澡,生病又得麻烦你哥我。” 苏融的身高恰好卡在他的心脏,罩着毛巾的双瞳,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胸口两个红点看,颊边忽的烧起火来。 见她不动,他也没废话,直接拎着她的后衣领上楼。 美色误人啊,苏融颠得眼冒金星,脚跟不上身体的移动,“你……放开我……慢……慢点,救!” 她被他粗暴扔进浴室,门反而看笑话似的,反射出她哀叫的回音。 一亿句脏话输出,她边洗边骂。 冲完澡,已是晚上七点,推开窗户,外面黑压压一片。 倏忽,一股浓郁鲜香的气味浅浅飘上来,攫取她的心神,引领她的脚步。 果然!楼下,贺戍正端着爆辣牛肉面吃得有滋有味儿,居然不喊她! 短袖短裤的他嘴里吸溜着人世间第二美味的面,翘着双二郎腿,四十五码的拖鞋在脚上半吊不吊,悠闲自在,好生惬意。 苏融左翻右翻,四处探看,终于了然,他泡了唯一一盒面,吃的独食。 她强忍着不爽,问道。 “哥,给我吃一口呗。” 他眼都没抬,握着叉子给她指了个方向——楼上 。 苏融当做没看到,锲而不舍道:“就一口,我好饿,太香了。” 但回应她的是,拔凉的喝汤哧溜声。 等贺戍把吃得精光的泡面盒扔进垃圾桶,才舍得对上她立刻就要过来剁人的目光,慢慢悠悠又给她指同样的方向。 “小气吧咧的,吝啬鬼。” 她小声嘀咕着。下手的速度还是慢了,她以后得积谷防饥、未雨绸缪,提前囤货藏房里,杜绝这种死乞白赖丢脸地求他的情况发生。 她气冲冲跑上楼,已经决定好要大干几包薯片和辣条。 “往哪儿走?”他叫住她。 明知故问!有毛病! 他又问一遍,甚至站起了身。 难不成要她去喝水龙头里的漂白水充饥啊?心思竟如此歹毒? 她重重的回:“我回我房。”干你毛事! “我让你去厨房,给你煮了冬菇面。” 贺戍语气平平淡淡,像白开水似的,却威力不小,直接把她的腿钉在原地。 “你为什么不吃?”她疑惑地问。 难道是下老鼠药了?想毒死她这个不省心的? “那么点面,不够我塞牙缝。”食材少得可怜,吃了你就没了,所以便宜你了,是你最爱吃的心心念念的冬菇面。 早听出了她不识好歹的揣测,但他没兴致激回去,而是顺着意说了。 原来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他与她在拐角擦肩而过,她去厨房饱腹,他上楼洗漱睡觉。 苏融蹦跳着进厨房,面温在锅里,捻起锅盖一弯蒸汽扶摇直上,香气四溢。 把面盛入碗里,端到餐桌上,又发现有杯鲜榨的苹果汁在旁边放着。 她擦了擦眼角,大口嗦热汤,因为吞太急烫得舌头生疼,她却觉得久违。 已经很久没尝过冬菇面了,故而有些语迟情怯。 热气熏得睁不开眼,像进了沙子,越擦越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有东西流进嘴里,咸咸的,像由海水晒干结成的粗盐。筷子将冬菇插出一个洞,即时报应般鼻子却堵住了一个孔。 他给她煮了人世间第一美味的面,所以理所当然地收买了她的眼泪,虽然她的泪并不值钱,对他毫无用处。但她除了眼泪,真的没有别的了,她孑然一身。 该怎么形容这种矛盾的感觉呢?就是你明明得到的越来越多,却会产生与之相对的彷徨恐惧,会害怕失去后一无所有。因为清楚任意依赖是有时间期限的,是以每分钟都在提醒自己不能妄想要太多,却又无比希冀这样的温暖可以源源不断。 “苏融啊苏融,不能贪得无厌。”她总是这样告诉自己。 有人说六岁会记住什么呢?垂髫之年,皆是虚影掠过罢了。可六岁也足够念念不忘,梦魇一生。 倏忽,窗户被风吹开,飘进寒凉的雨。她打住不合时宜的思虑,起身关好窗,回来后把面全部装进了肚子里。 当把洗干净的碗放进橱柜里,刹那间,一直隐约被自己遗忘的什么事情忽然明晰起来。 刚刚哥走路的姿势不对,有些一瘸一拐。她竟然忘了,这样的极端天气,降温加上泡过脏污的冷水,会对他造成影响。 铁篓里的筷子突然落了一地,来不及去捡拾。必须先确认一件事,她猛地冲出厨房,爬上楼慌忙用力推开他的房门。 她吁吁喘气,里头的景象,却令她舌头打结。 贺戍穿着件露膀子的蓝背心,欣长的双腿大架在桌子上,肌肉喷张,悬立在墙边,但摇摇摆摆没个正形儿,耳边挂着副黑色幻影耳机,好看的眉头紧锁成一条线,脸上写满不悦,嘴正对着电脑屏幕的头像口吐芬芳。 “你猪脑子啊,用脚在杀?” “打的索然无味,队友怎么跟智障一样?叶灏翔,这样的阵容,你下次再敢叫我过来,信不信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他怒道,掐了语音就把耳机哐哐砸桌子上。 他平时就是这样跟自己兄弟讲话的吗?暴躁得跟武侠剧里的恶霸头子似的,真有人愿意和他交朋友吗?活找虐受哦! 贺戍余光无意往左边瞥了下,这一瞥委实惊讶了他,但面上依旧无任何异状。 “你来我屋干嘛?”他只转了头过去瞧她,腿和身子纹丝未动。 “我……呃……没事儿。” 这么一问,她倒是真忘了正事,光顾着看他骂人去了。 “那,请你出去吧。” “………………” 权当做没听见,苏融手握着门把,探进半个身子,往他腿上巡视,奈何右脚被显示屏挡住了,她那角度腿毛都喵不见。 她继续往里凑,脚都踏进来一只。 “眼睛近视,连带耳朵也聋了?”他不客气道,鬼鬼祟祟的样子,像专门晚上来偷鸡的贼。 然,他可没闲心养什么宠物鸡,他只有…………咳……少儿不宜的鸡…………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了,她走上前直截了当问道。 “你的脚踝和膝盖,会疼吗?” “今天温差大,又浸了水。” 苏融又迈近了一点,直视着他未显波澜的黑眸,语气是愈发自责。 “哥,对不起,我太懒没拿雨具害……” “不会疼,已经一年没后遗症了。” 他骤然中断她的话,眼里露出些厌烦,是与斥怪废物队友时一样的态度。 他旁若无人似的又带上耳机,开了新的一局。 “知道自己懒,就改改毛病。” “出去记得给我关紧门。”说完就再也没理她,全神贯注沉浸在虚拟世界里。 苏融点点头,说了声好,退出他的房间,只是心里隐隐的还存着不安。 一门之隔,两个世界,各自忧然。 她不知道,那只在她背后紧握成拳的手,花了多大的力气才稳住本人。 贺戍把肿胀的右脚搁在拖鞋上,已经完全穿不进去了,洗完澡它就变成了这副模样,先前在楼下还好好的。 脚踝处布着三道疤,膝盖骨也有道十厘米左右的,蜈蚣虫般长在身体里,狰狞丑陋,是刀口愈合后形成的印记。 他苦笑,说疼,其实也不,麻木了,全身的神经都被它们影响了,牵一发而动全身,忍过极致之后,就失去知觉了,像具尸体,没什么感觉。 “阿贺,你刚才搞什么?自爆团灭?” “你自己死,也别拉上一堆菜鸟啊!这很不大神行为。”叶灏翔气急败坏地吐槽道,本来自己还能活蛮久的。 贺戍扶正耳机,眉宇严肃起来。 “意外。”算是个凝练的解释。 “你要是继续这么吵,就不确定了。” 叶灏翔不干了,那待会儿战绩不好,罪就全得他扛了,比窦娥还冤呐! “你失心疯啊?心情不好,别拿我们出气哈!” “瞧你心浮气躁的,谁惹你了?女人?” “………………” 对面不说话,叶灏翔心里就有数了,没成想,瞎猫碰上死耗子,还真给他猜中了。 “江弱,女神嘛,总得有个脾气咯,要是个软柿子不谁都能捏?男人要大气点!” 叶灏翔情种一枚,毕竟恋爱经验一箩筐,觉得自己劝得还挺有鼻子有眼的。要是他有个大美女作另一半,哪敢跟人家置气,偷着乐都来不及呢。 “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兄弟。” 一不小心把心声给说出来了,也没啥遮遮掩掩,之前他对江弱也有点意思在,可惜襄王有意,神女无情啊,人家看上的是高岭之花贺戍,他兄弟!自己成人之美的道德还是有那么点!虽然不咋痛快! 贺戍听得直发笑,眼底尽是嘲意,他缓缓地说:“翔子,知道你最大的能耐是什么吗?” “是什么?说来听听。” 贺戍可鲜少夸人,特别是他,除了损他还是损他,从学习成绩到生活作风。 “让人免费看你的笑话,自己还乐在其中。”蠢得难以形容,智商跌为负值。 “你拐着弯骂我?贺戍你他娘的有没有人性,老子在给你解忧!”叶灏翔暴走,隔着屏幕想一拳砸过来。 “收起你的好意,我不需要。” 有只怪兽藏在草丛里伺机埋伏,贺戍守株待兔,一等它按捺不住,便将其杀得片甲不留,血溅三尺。 他眼神凌冽,杀妖如麻。 见兄弟如此血腥,叶灏翔打了个抖,忒尼玛暴力了。他真有些怕这人杀红了眼,连队友都削。 “听你那意思,不是江弱喽?” “不会是,酥肉吧?”他迟疑地说。 贺戍眼皮一敛,沉默不语,继续杀,冲锋陷阵,血染满身,所向披靡。 叶灏翔飞快否定了自己的荒唐想法,酥肉可就是个十足的四眼软妹子,方圆五米不识人,能坐着就不站着,不爱凑热闹,安安静静,寡言少语,听话懂事,他都怀疑这孩子有自闭症倾向。 贺戍疼她跟个宝似的,教育起来也挺有威严,不像是个会惹哥哥生气的姑娘,贺戍倒是像个会家暴的主儿。 “你说是你妈我都信,你那内向妹妹能惹你?万万不可能!” 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谁惹他不快,难道是黄伟羡那傻缺要跟他单挑? 这话令贺戍暗暗嗤笑,内向?只是她与外人相处万千面具中的最保险一张,她是个十足的窝里横。 表面小兔,乖巧娴静,小家碧玉,实际小鬼,圆滑狡黠,诡计多端,不过在他面前,都是雕虫小技罢了。 在外人面前,她从来缩着壳,刻意地封闭自己,病态又偏执,渐渐地人确实愈发内向、腼腆,但她不想这样,他知道。 只是心病还须心药医,她拒绝治疗而已。像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般,苏融这块酥肉不同意,谁也咬不烂。 但偏偏,他时常不太信邪,想把这块酥肉吞入腹中,用胃酸消化她的倔强。 第八章:锁进 昨晚窗帘没拉,苏融是被晒到屁股的太阳叫醒的,视线模糊迷蒙,划开手机显示是五月四号。 青年节,一个象征广大青年奋斗向上、朝气蓬勃的日子,历史书上是这么评价的:在革命时期像一簇燎原之火,由青年学生为主的五四运动,是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开端。 但睡到日上三竿,今夕何夕的苏融明显愧对青年节这仨字了,或者说她认为自己不是青年,虽说十六高龄摆那了。 要说的话,人就是贱呐,小时候恨不得去名侦探柯南里吃生长药,长大了希望钻进娘胎中返老还童。 心智成熟后,还真是觉着小时候的脑袋瓜被门挤坏了,越长大可越鸭梨大,哪有不受限制的自由。 昨晚熬到三点,可算是把那部搁置的权谋古装剧更新的剧集追完了。 浑浑噩噩爬起来,微信有十条消息,统统来自夏萱萱这妖精。 话术长年不变,陪她出来活动,别憋出病来,还霸气要请客。 夏萱萱属于风风火火的性格,对任何物什都三分钟热度的人,却在邀她出来这事上可谓见鬼的孜孜不倦。 但是,苏融这个名副其实的大宅女!最高段位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她的行走的座右铭。怎么可能因为一点好处就动摇?太小看她了! 家里有饭有床,手机、电脑、投影、电视样样齐全,精神和物质上的需求统统都能满足她,故而出门对她来说就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事儿,一般都是迫于朋友压力,给面子才赏脸。 她常常宅在家,不爱运动,讨厌无意义的社交。即使冷清孤单,却不影响她享受到同样的快乐,空荡的家有时反而给她更多的个人空间。 一年前她是排斥的,但现在已经习惯,甚至从“宅”里探索到无数令自己快活的方式。只是偶尔,会有些厌倦,但不会想抽离。就像来月经附近那几天,人会变得暴躁,但血一流完,便会恢复常态。 苏融:“姐不过青年节,活动免了。” 隔了两秒,对方就回过来一句令她想扇自己一巴掌的话。 夏萱萱:“睁大你的狗眼看看,今天是五月三号,梦里还没睡醒啊?” 点开日历还真是如假包换的五月三号,醒来时她看错了屏保,尴了个大尬。 苏融:“那更不去了。 ” 回完就关掉了手机,任其发疯。 若再往上一翻,其实就会发现,屏幕右侧是千篇一律、雷打不倒的拒绝。起先或许顾着面子,会委婉一点,后来则是毫不拖泥带水的回绝。 苏融拿着毛巾进厕所洗漱台,恰遇上一身白衣牛仔裤的贺戍出来,她瞳孔微震。这人今天帅气得有些过分了,稍微收拾一下就赏心悦目,不知又要去哪里潇洒鬼混,想来又得招蜂引蝶了。 刚刚还眉眼带笑,一瞅见她就包青天,皱起能夹死蚂蚁的额纹,像被有唾臭的癞蛤蟆吐了一脸口水。 他瞟了眼腕部的黑表,冷眼道。 “十二点半,猪都比您勤快。” “又没妨碍你。”上个月的假期里,她都是下午起来的,这都收敛很多了。 “想贡献猝死率是吧?黑眼圈都长到下巴了。” 漂亮的嘴巴偏偏吐出赤裸的讥讽,再华丽也是白搭。 “这怎么红了,长包?” 他蓦地俯下头,凑过来,冰凉的手指骤然贴在温热的颊边,指尖略有些刺肤,像一粒冰渣子,扎得她冷而疼,苏融心脏怦然跳了两下,她吓得往他腋下钻出去,趴到洁白的洗漱台上。 “你别胡说八……啊啊啊啊……” 镜子里的人憔悴得跟厉鬼似的,皮肤枯黄暗沉,油腻的黑发根根分明,死亡贴头皮,左颊还肿起个大红痘,本就不算漂亮,现在更丑得惨绝人寰。 “饭在客厅茶几上,记得趁热吃,我出去,晚上可能不回来,你自己选是点外卖还是下馆子。” 交代完几句,人就没影了。 苏融心一横,用挑针刺破颊上的痘,硬是把脓血挤了出来。洗面奶、面膜、护肤乳什么的一堆猛擦乱搞,吃完贺戍点的外卖之后又回去躺尸了。 只是,再点开几天前要追的动漫已经意兴阑珊,抱着公崽窝在被子里翻来覆去百无聊赖,活像身在曹营心在汉,整个人空落落的。 此时夏萱萱的叨扰,成了她的救星。她终于不用再注视着天花板,消磨时间。 答应了邀约,她换身衣服就大摇大摆出了门,外头的阳光明媚而刺眼,她戴了顶渔夫帽,全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生怕晒黑。一白遮百丑的道理,她可掌握的牢牢,毕竟美是需要付出努力的。 叶灏翔订在吉轩楼下午一点钟的饭局,贺戍就这么光荣迟到了。他没来,无人敢动筷,个个饿得发昏,只能靠喝点啤酒垫肚子。 人一进来,众人嘘气。 “啧啧,还记得我们啊?再这么下去,贺戍咱们友尽了。”坐在主桌的叶灏翔端着啤酒讽刺道,那一头黄发,金灿灿的。 “既然阿贺到了,那我就先动这第一筷了,各位请便。”裴隶洺笑声朗朗,剃着利落的寸头,五官深邃,透出股凛然正气。 “老规矩啊,自罚三杯。”离贺戍最近的瘦仔陆光霁,递给他一个大号玻璃杯,存心思要灌他。 贺戍接过,面无表情一口闷。 三杯下肚,他把杯子倒过来,展示一滴不深,三人点头,才缓缓要落坐。 “够男人,哈哈。翔子果然比不上。”一旁陆光霁给他拉出来椅子,还不忘踩一捧一。 “霁子,皮痒找打啊?”叶灏翔斜眼。 “大家面前,你臊个什么劲儿,自个儿啥德行,我们还能不清楚?”陆光霁怼。 “吃……吃你的,别在这跟我耍嘴皮子,抓紧点赶下个场。” “我听说,阿贺交女朋友了,是江弱?不错啊。”裴隶洺夸道。 想当初叶灏翔高二时骚扰了人家美女两个月,也没见半点收成。大家笑他,还嘴硬是人家高攀不起。 “隶哥,全校女生有百分之八十喜欢我们帅仔阿贺,见怪不怪。”有些人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照照镜子,陆光霁插了句嘴。 “我读了个大学,现在女孩的审美就一边倒了?”裴隶洺打趣道,高三其实就早知道贺戍贼招女生喜欢,身边同学也是贺戍学姐,就时常托自己介绍。贺戍第一个也是前女友就他同班的女同学,去年跟他一样考去了海城,听说专业学了舞蹈。 他又继续讲:“那改天,喊江弱出来聚聚,兄弟们不得请顿饭?” 贺戍喝了一整瓶啤酒,越听越乏味。 “吃饭还远着。” “翔子、光霁,你们别忘了我为什么会追她。玩玩而已,何必当真。”他又开了第二瓶,兀自喝着。 这话一出,仨人都惊了。 “我以为……不是……江弱……这种级别的美女,你瞎了?游戏归游戏,谁会知道你就是玩玩?”叶灏翔被震得语无伦次,脑子都混乱了。 他略带鄙夷地笑着:“不是所有人都好那一口。” “那你还在电话里说什么你情我愿?合着耍大家呢?等等……你们真的假的在一起?”叶灏翔杯子掉地上了,都浑然未觉。 贺戍收起笑,把滚到脚下的玻璃杯捡起来, 答道:“半假半真吧。” “等等,你们说的我云里雾里,怎么一回事?光霁你在现场,帮我梳理梳理。” 裴隶洺跟个看戏观众般,找当事人问剧情呢,脸上兴趣满满。 “呃……这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 陆光霁擦了擦鼻头沾的酒液,抓了把头发,回想起十天前。 “就是大伙一起两人组队搓牌玩了个大冒险,阿贺被我连累输了,抽到要对江弱表白的纸条,而且至少要在一起十五天,否则………” “否则啥?别吊我胃口啊。” “我们俩现场脱光舌吻,并且拍照发朋友圈。”其实他还省略了好几个限制级词汇,尺度直逼男男AV,他避重就轻地讲。 裴隶洺简直大跌眼镜,手里的碗都有些握不稳了。“我操,我不在的日子,大家玩这么刺激?那你抽到了什么?” “我跟他一样,只要有一个人成功就够了。” 所以但凡不是智商有问题,谁都会选表白吧?即使机会渺茫,不也得碰碰运气试一试,很显然贺戍不需要运气,靠张脸就行。 “意思是,江弱明知是游戏还答应了?” 陆光霁没说话,表示默认。 裴隶洺撇嘴:“啧啧……阿贺艳福不浅呐。”这不就间接证明了江弱喜欢贺戍么,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贺戍,你真不喜欢她?钻游戏漏洞一起作假?那几天跟她吃饭、陪她去图书馆、送她回家都是做给我们看的?倒也不可能那么认真吧,说清楚你到底怎么想的?” 叶灏翔一股脑全问了出来,当时为了确认真假大家还是一起观察过的。 贺戍放下酒瓶,良久后才抬首:“翔子,你要是还喜欢她,等五天,或者不需要,现在就跟她表白。” 陆光霁对着那道忽然投射过来的目光猛摇头,眼神告诉他:大哥都坚持到现在了,千万别半途而废啊,我们真做那种事,以后跳进黄河都洗不干净。 “你说什么?” “自己去追。” 话音落下,就是一拳砸在嘴角。 场面登时乱作一团,桌布被掀翻,连带盘子、碗筷、酒瓶掉落,噼里啪啦响。 这场饭局成了闹剧,终是不欢而散。 庆城南市的西凰景区,坐落着一条深巷老街。游客漫步其中,能身临其境感受到岁月的波折起伏,千回百转。铺就的青石板路蜿蜒绵亘十里,古色古香的店铺林立在两排,白墙庄严肃穆,红瓦清幽典雅,雕花木窗时而细致精巧,时而憨态可掬,屋檐缀满形色各异的灯笼,清风徐来飘飘荡荡,风光无限好。 苏融举着自己像素不好的手机,到处拍照,恨不得把每一件物品都装进框里。 “萱萱,烤肠给我咬一口。”她早对那根流油的淀粉肠发馋了。 “好家伙,你这一口顶五块钱呢。” 夏萱萱心疼叫道,这开在景区的店真会杀猪,一根肠二十五块钱,怎么不去抢? “谁口口声声说请客的?我都没让你给我买,吃一小口就嚎。” 那是一小口?二分之一没了! “行行,都给你吃。” 苏融没要,手指夹了片树上落下的绿叶,“方瑶童错过这地方,绝对会后悔,嘎嘎漂亮。” 路上游客络绎不绝,熙熙攘攘的,每个店铺里都挤满了人,生意兴隆极了。 “老板,这糖葫芦多少钱?” 中年男人笑眯眯,比了两次手指,又说:“十五块一串,姑娘要不要来一串?” “不用,我就问问。”?苏融摇头,转身就走。她数了下才八颗山楂,简直狮子大开口,学校门口顶天卖三块。 “给你便宜两块,买下喽?” “真不用。”她逃似的跑掉。 那副架势,再驻留一会儿,薄膜纸都能给她撕咯,那就非买不可了。 飞出去三米左右,夏萱萱就拉住她的手,不让走。 “干嘛呢你?”而后她的头被强制右掰到一侧。 看到便是这一幕。 标致若仙的女孩站在老奶奶卖油?纸伞的摊子前,撑开伞慢慢转了一圈,黑长的直发绸缎般,飘盈如丝,姣好面容又清又艳,摄人心魄。 苏融下意识咽了口唾沫,想起一句诗: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那天在楼上,也只是粗略地瞧过,朋友圈背景的素描画像已经让人叹兮,怎知本人是这般清姿冶丽,可纯可妖。 “你哥女朋友,江弱。” “要不要上去打个招呼?” 女朋友,意思是板上钉钉了?看来她是真的迟钝啊,突然间才明白这女孩通过微信跟自己聊天却半句不提贺戍的原因了。原来,是早就得到了,压根不需要她这块跳板。 这不尴不尬的关系,上去又该说什么呢,基本素不相识,她陷入古怪的情绪。 夏萱萱瞥见她后退两步,了然于胸。 挟着身旁这木头人,往另一条人少的巷子拐。 “我擦……那不是黄伟羡么?他来做什么?我出门忘翻黄历了,呸!晦气!倒运!” 夏萱萱跟吃了屎一般朝地上吐口水。 “黄伟羡?谁?” 街道上熙来攘往,肩摩毂击,陌生面孔忽远忽近,苏融陷入滚压压的茫然中。 夏萱萱怕染瘟病模样般,给她指了个方向。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嚯……目测此人有一米九,身壮如牛,健硕孔武,一身腱子肉疙里疙瘩,走起路来又稳又吊儿郎当,大平头,长着张典型东方男子的脸,传统意义上的帅哥。 莽夫,不修边幅的莽夫,武松的身材,李逵的气质。若是一脚踢过来,可能华佗转世也回天乏术,苏融如是所想。 而出她意料的,是后头发生的事。 黄伟羡活络了两下脖子,嫌热似的卷起袖子露出粗壮的肩膀,目光如炬,直奔油纸伞摊前走。 在苏融的视觉范围内,看到的是这样一个艳俗画面:壮汉搂过弱腰,厚唇贴着美人细颈,手圈过腹部浅搭着女孩胯下的私密部位,差个几毫米就要盖上去摸了。 光天化日之下,这么目无王法吗? 苏融惊得牙齿咬到舌头,“我靠……色狼啊,抓流氓唔——” 夏萱萱急忙捂住她的嘴,死拖硬拽的将她拉走,躲在犄角旮旯的角落里。 “小点声,不是你想的那种……”她欲言又止。 “什么不是我想的,这是揩油,性骚扰!能报警抓拘留所的。你拦着我做什么?” 太不要脸了,马路上随便见着美女就能发情,西门庆都不如。 夏萱萱吸了口气: “黄伟羡和江弱是青梅竹马,二人从小一起长大的,以前还是男女朋友关系。” 苏融愣了会儿,理清后又道:“这就能动手动脚了?我哥不是她男朋友么?”她更不能袖手旁观了,万一有个好歹咋办! 夏萱萱唉声叹气,道:“有点复杂,你听我慢慢讲。” 她缚住苏融挣扎的手,详细讲述着。 “黄伟羡在金山四中,江弱是前年转到咱们华鼎一中的,在那之前两个人一直是公认的情侣关系,至于闹掰的原因,没人清楚。但黄伟羡这厮没死心啊,三天两头找人家献殷勤,死皮赖脸求复合。” “而且吧,黄伟羡这二流子混球,狐朋狗友一大堆,遍布庆城,整天的书不读,聚众斗殴、喝酒玩牌,飙车泡妞,四处惹事,今年三月份的时候,在汉门洞打了咱华鼎的一个正在追江弱的高二男生,差点搞残了。要不是被拾荒的流浪汉发现,早已经血流不止一命呜呼,骨头渣都不剩了!这男生追错了人啊,敢觊觎黄伟羡口里的肉,还闹得沸沸扬扬,大胆挑衅,这不还没抱到美人,就华丽丽的进医院了,现在还没出来。” “你是不是又要问,他为啥没进局子?” 苏融听得心惊肉跳,疯狂点头,这样的恶棍,居然没进派出所? “你蠢呐,我说到这份上了都。他爹有势力啊,位高权重,政府机关里的一把手,谁不是毕恭毕敬招待他?多少企业争着抢着挤破头贿赂,他家什么都不多,就是钱多!黄伟羡在庆城犯的腌臜案子,我两只手都数不清,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她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又玄幻又真实,二十一世纪了,社会依旧乱如八九十年代,藏在世俗里的见豕负涂、风尘肮脏,没有一天不在蠢蠢欲动,法治社会最先圈住的从来都是最底层的人,凌驾于制度之上的物欲横流、腐败勾结,满坑满谷,罄竹难书。 “那老百姓就活该被欺负?” “你看,这两个人相处的方式,黄伟羡那真是在欺负她吗?” 夏萱萱沉声静气给她指过去。 江弱正掐着黄伟羡的耳朵,一脸严肃,美目生怒,而那大块头莽夫竟变得俯首帖耳,唯唯诺诺。他向老奶奶买了十多把油纸伞,亦步亦趋跟在江弱的身后。 苏融哑口无言,两眼发直。 “只不过是个假借占便宜,实际是想套近乎的傻叉。” 唯一能降住这头兽的人也只有江弱。 下午四点钟,太阳已逐渐往西走。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路被光划成一半晴一半阴,四面八方袭来风,格子衬衫衣袂飞扬,花坛子里的矢车菊,卷起一片潋滟。 苏融踩着大小不一的鹅卵石,睫梢微垂,心神恍惚。 “那下一个,会是我哥吗?” 绕来绕去,后知后觉,其实这才是她关心的重点。 为什么,他总是这样容易陷入危险。 好像只有把他永远锁进笼子里,才不会有后顾之忧。 第九章:迷心(微微h) 傍晚六点半,太阳悄然无息地落至地平线,旖旎霞光像一盘不小心泼翻的水彩,交织相融,最终晕成漫天的粉,瑰丽而浪漫。 苏融踩着朦胧的光回家,有一瞬间的愣神,院门的锁开着,一楼与二楼的灯也亮着。 大厅里空无一人,却盈满蓬香的饭菜味,揭开桌上的盖子,是三菜一汤,哥的拿手菜,似乎是掐着点炒的,还冒着丝丝缕缕的蒸腾热气。 电饭煲里的饭少了一角,代表他已经提前吃过了,苏融盛了半碗。 色香味俱全,只是胃口不好,她没有吃完,把剩菜倒进垃圾桶,洗好碗就关了一楼的灯。 全身打满泡泡,她在浴室里搓了个悠长的澡,努力涤净一身的疲惫与酸疼。 包着湿发坐在沙发上,她开始挑选下午拍的照片,一张又一张,几乎都是景物鲜少有自拍。 电视里又开始播那部权谋古装剧,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端坐的姿势一直没变。播完两集已是夜间十一点,她调了个台,主持人讲的是海峡两岸新闻,实在枯燥无味,她将音量再调低一格,放着哑剧。 凉风从未关的窗户外缓缓淌进来,她蜷缩在沙发上,与怀里的毛绒娃娃作伴。 熬到一点,那扇紧闭的大门终于开了。她几乎是在守着那门,故而理之当然地捕捉到了漆黑目光里的惊讶以及嘴角令她备生意外的伤痕。 尽管他侧身走得很快,脚步移动间还是露出一丝不稳,她没有错过他的丁点异常,脚踝肿胀到连走路都显得那么勉强,似乎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才是真实而脆弱的。 她亲眼看着他从厕所出来,连头都没向她这边偏,之后重重的关上房门。 凌晨一点半,苏融关掉电视,从医药箱里取出云南白药喷剂和红霉素软膏,径直敲响了哥哥的门。 没有任何回应,但她知道他没睡。过了这个点,他一般很难睡着。 “哥,开下门。” “为什么受伤?你和人打架了吗?” “脚肿了,你骗我。” 敲一声,接着就是一句话落下,带着哭腔。 只是回应她的依然是一片死寂。 他是铁了心的,不打算理她。 苏融不死心,咬牙手用力旋开把手。 门却出乎预料的开了,她有些欣喜,原来根本没有反锁,白费了一番卖哭。 扑面而来的是浓重的烟味,满室充斥着尼古丁燃烧的焦香,熏得她咳了两声。 房间里面没有开大灯,只余床头一隅小灯,照亮整个床铺绰绰有余。 “出去。”半躺在床上的贺戍吐出的声音又冷又硬。 “那你至少把药擦了。”苏融捂着鼻子把两种药放在他床沿。 “不需要。”分毫未避讳她投过来的嫌弃眼光,他抖了抖指腹掐着的香烟。 对他来说药基本毫无用处,涂了也只是满足心理上的需求而已。 “你不擦,我就不走。”苏融右手虚扶着右肩,凝视着他。 贺戍见她丝毫不让步,倔强的要命,一股无名火上来。 他掐灭烟,大声道:“半夜进男人的房间,苏融,你想干什么?” “你脚肿了,嘴角也破了,要擦药才会好。” 不是没听懂他话里要避嫌的意思,但她就是不放心,她知道他疼得失眠。 “我说了,没用,你走吧。” 他笑了一下,苏融听见了,很轻很轻,带着嘲弄。 这令苏融有点恼,他就是这么对自己身体不负责任。 “你不愿意擦,那我来。”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右手将被子一把掀开,左手拿着云南白药,顺势坐到他床边。 贺戍穿了条灰色的大裤衩,盖住了大腿,膝盖以下的位置长满了腿毛,密密麻麻的,近距离瞧得她起一身鸡皮疙瘩。 他的右脚在另一侧,因着他双腿大开,位置足够宽敞,她索性爬上床来。 膝盖位置的伤疤情况还行,她便只贴近了那只红肿的脚踝。 手术疤痕有些增生,凸出来了,可能是恢复得不好加上剧烈运动疏于日常保护,怪不得又红又肿,她浅摸着,手里有突兀的异物锐感。 “哥,疼吗?” 贺戍还在她吃了熊心豹子胆扯掉他被子的震惊余韵中没缓过来,他抚了抚额,而后沉沉地注视着她,“下去。” 苏融置若罔闻,低头喷了气雾剂,待吸收后又开始擦红霉素。 气雾剂含有冰片、樟脑成分,冰凉舒寒,贺戍的脚踝被刺激出一阵奇异的感觉。 皮肤一波一波发凉,眼神却又直又热,像是被女妖迷了心魂,黑瞳里燃起意味不明的火光,燎得角膜生烟。 可不是女妖吗?穿着轻薄及膝的睡裙攀上他的床,用最纯情的眼查看着他的疤,柔夷小心翼翼轻抚着痕,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在无声无息地招惹他。 女孩又怎么会知道,幽暗的光影下她盘坐的姿势使得裙子早已从小巧膝盖撩至丰腴的大腿,越往下坠,越挤压着床单溢出一汪诱人的软沃,俯身时桃臀往后翘隐隐露出一圈白色的内裤边,他知道那片少得可怜的布料里包裹着少女弹滑的臋瓣,遮掩着无人开垦的密处。 她又下弯了一寸腰,仔细地擦抹着药膏,也让罪恶的眼光不动声色地聚拢在玲珑的锁骨,再一点一点下移,直到勘探到那处圆润的曲线,像凿了钉子的木桩般,只得万般无奈地耽溺沉沦,松垮的衣领开口极大,稍微低身,两团半蒙的肉蒲就肆无忌惮地泄了出来,透白的抹胸薄得罕见,扉纱似的几乎能窥见全貌,奶豆只小小一粒,凹陷在眼里。 她看着单薄瘦小,实际骨肉极其匀称,该胀的地方一点没含糊,只是素日喜欢穿厚藏着掖着,怕见光似的。 兴许是累了,她扶腰后起,玉色顷刻消亡,黑眸浸出一丝黯然若失的光。 而她的眉颊间仍洋溢着少女的纯稚,绛色唇珠一合一张,关住红润的舌,俏脸都不及他一个巴掌大,宜喜宜嗔,柔中含媚,青黄半接,身体的性征还在潜滋暗长中。 苏融替他擦完了脚踝,直起身踌躇地盯着他的嘴角,貌似有点太……太近了。 她生出些不好意思来,人还是诚实地往前面挪过去,直勾勾瞧着那里,应该流过血结了个浅痂。 直至那只手,触及唇部,温热与冰凉碰撞出火花与尘嚣,贺戍方才久梦乍回,猛地捆住雪腕,狠力将它扒离伤处,眼神透出一股锋利的锐意。 “马上回去睡觉,我自己擦。” 嗓音又沉又哑,像低闷的陶钟。 镜花水月一场空,此间皆是浮生梦。该及时抽离,而不是任其迷乱心窍。 他推开她的肩膀,拽下软膏自己胡乱抹了一通,赶鸭子似的轰她出去。 苏融跟碰了一鼻子灰的模样,心想要问的事儿还没开口问呢,他这是和谁打架了?这伤的位置绝对不会是磕到的。黄伟羡那个莽汉今天在景区骚扰江弱,应该不是他的锅。那还有谁呢? 结果第二天下午,答案就自动揭晓,真相大白于人间,肇事者唯恐天下不知找上门来了。 那鼻青脸肿的花孔雀正提着看望七大姑八大姨的丰富礼品,站在贺家院门口翘首以盼来个人给自己开门。 这献殷勤的样子,直接否定了同仇敌忾的可能性,百分之百是内斗互殴。 叶灏翔摸着后脑勺,向前来给自己开门的苏融露出个自以为迷死人不偿命的油腻笑容,“酥肉,你哥在吗?” 苏融忍住呕意,拍了拍短袖上的灰尘,“在二楼午休呢。” “好妹妹,那翔子哥先上去了哈。”他跟摁葫芦瓢似的摁了两下苏融的头,转眼就溜进门去了。 与他反方向,苏融要出门,这两天简直一刻不得闲呐,为了抄个作业还得费不少功夫,绕了两条街,才终于拉开泡泡冷饮馆的玻璃门。 靠收银台最里桌戴着副圆黑框眼镜,别了顶蓝白相间发箍的方瑶童正笑着朝她招了招手。 如果说夏萱萱属于明艳肆意那类,那方瑶童便是另一个极端,文静忸怩,婉约逊顺,是朵恭默守静的山口百合。 按说这一张照片就能解决的事,偏偏这朵百合像是活在古代似的,连智能手机也没有,或者是她不爱用,一个被潮流淘汰的座机电话就是维持朋友联系的工具。 “不是说好要大发善心送来我家么?怎个半路还能反悔?” 苏融佯装生气,嘟起嘴。 好容易逮到这妮子今天到她住在香信园附近的外婆家拜访坐客,早提前在火锅店就问过作业的事,想来当时是她心情奇好才一口答应登门,然后十分钟前不知道她是在哪个破电话亭给她打电话,直接说不来了,让苏融去泡泡冷饮馆找她。 苏融寻思着,两百米的距离,七拐八拐的,她这人属实奇特的很。 向来脾气好的方瑶童也不由得无语起来:“大姐,请问是谁要抄谁的作业?你还有理由怨我?” 此话太在理了。 三秒破功,她嘿嘿笑出来:“当然是……我抄你的,感谢雅典女神方瑶童!” “真是的,来我家还能请你喝免费的冰镇果汁呢。” 方瑶童从书包里抽出数学作业本,扔到她手边,静静说道: “我付过钱了,连带你的西瓜汁。” “…………” 服务员仿佛得到召唤,立即端来一杯鲜红的冰西瓜汁。 这抄人家的,还吃人家的,苏融心虚的一批。动作倒是快得很,作业本和果汁一起收入囊中。 边喝边抄,人生一大美事,完全不用动脑子,乐哉! 她专心致志的抄,对面的女孩却渐渐出神。 毫无意识问道。 “苏苏,你说,谁先喜欢上,谁就输了对吧?” 笔画顿时写歪,字延伸到了下一行。 “啊?什么谁喜欢谁输?” 方遥童回过神来,咬了咬吸管,若无其事道: “有感而发罢了,看剧入迷了。” “是吗?” “当然,一部带点苦味的剧。” 看她的表情,正常无比,苏融旋即压下以为她早恋的想法。 三人中,只有夏萱萱是从初中谈到高中,性格使然,她们俩是约定好等考上大学再考虑这事儿的,方瑶童可不能先背叛她啊,当然如果实在情不自禁她也理解,也并没有那么看重虚无缥缈的诺言,只是会稍稍失落。 两盘游戏结束,叶灏翔还没跟冷若冰霜的贺戍搭上五句话,再这样下去,他就得一无所获回网吧了。 “阿贺,对不住,我——”昨天是他太冲动了,与实际内心是违背的。 “不必,我也还手了。”而且叶灏翔的情况看上去要惨多了。 “我不会追江弱,以前是喜欢过她,但现在最多是欣赏。” 高二江弱就数次表示过对他没意思,骄傲如他,也不屑于贴人家的冷脸。 他捡起外套,重新穿上。 “游戏只是游戏,就作废了吧。”当初大伙都是怀着戏谑的态度作乐,如今反噬般越搞越乱,谁都不安生。 贺戍依旧无动于衷,坐在沙发上,手指疯狂点着屏幕操作键,在虚拟世界里杀得草木含悲,风起云涌。 五点一过,苏融与方瑶童告别,提着小布袋去香信园隔壁的老街转悠了两圈,在王小二餐点铺买了三盒小笼包。 捏着包子,漫布在长道上,隔着树叶的缝隙观赏天边的落日余晖,美不胜收。 回家等她的又是一桌子好菜,海鲜和辣椒炒肉,整个人雀跃得起飞,她哥手艺堪比米其林大厨,真想他给自己做一辈子免费的菜。 贺戍给她夹了个鸡腿,苏融也没客气,徒手抓起来就啃,满嘴抹油。 他摇了摇头,吃相这东西有些人注定一辈子也学不好仪态优雅,香是吃的香,就是总令人想到囫囵吞人参果的猪八戒,猴儿都没他急。 “哥,你厨艺真好。” 自他住校,她旱了几乎一年多,吃不惯钟点阿姨扬州风味的菜,人都瘦了些,吃不好整日无精打采的,体育课都跑不远了,每每连最低成绩也难以达标。 贺戍给自己倒了杯水,道:“明天中午放学,记得过来找我。” “找你干嘛?我要回家吃饭。”她吞了口白米饭,没懂他意思。 他掀了掀眼皮,对着她一字一顿道:“钟点阿姨今天辞职了,下午打了电话。明天,你跟我在学校吃。” “什么?哥你在开玩笑吧?”她有点不信地说。同时心里也忐忑着,最近几天因为他在,她把钟点阿姨都给忘了! 贺戍也没废话,直接给她抛来证据,是钟点工阿姨发的辞职短信,说是要去杜市帮儿子带娃娃。 苏融傻眼,天塌了。 “她走了,我怎么办?”她苦叫。 “凉拌。” “我没有饭卡,也不适应学校的菜。” 高一开学的时候她人生中第二次短暂尝试过住校,跟上战场似的,她铩羽而归,光荣得了便秘,上不出厕所,差点死翘翘,自那时起她再也没动过在学校吃住的念头。 贺戍目光平和,仿佛洞察她的为难。 “跟着我,不会。” 他的话自信又笃定,只是一听,就令人莫名生出安全感。 “那我要是肚子又不舒服怎么办?”她口不对心,也换了个稍微好点的形容词。 他猝然莞尔:“带你去买马应龙。” 她反应过来,气得鼻子发抖:“你才有痔疮!神经病!” 这天是真能聊得人火冒三丈,食难下咽,亏得她还打算相信他。 贺戍拿碗去厨房洗,要再戏耍下去怕是死活不会跟着他吃了。 眼不见心不烦,她足足干了两碗饭。 第十章:经年 渐觉风光燠,徐看树色稠。 立夏,晴朗的天光澄澈明净,稀薄的云影疏淡渐无。 渡过如坐云雾的四节课,假期综合征患者们终于在最后一节自习课上找回了点头绪与激情,纷纷开始讨论午餐吃什么。 “等等刚头你说啥?要在食堂吃?” 夏萱萱停住给自己右手中指抹甲油的动作, 大惊小怪道。 苏融轻“嗯”了声,转手撕了张纸巾,用矿泉水沾湿后,紧贴在脸上,叨了句:“下次要买一箱黄瓜湿巾屯着。”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居然不怕吃大锅饭了?” “飞来横祸啊,钟点阿姨辞职了。” 怕还是怕的,可是没办法啊,校园周边的快餐馆子又少又贵,且据说是黑心老板贪便宜用地沟油炒的菜。思来想去,还是到学校凑合吧。 夏萱萱大笑,甩甩指甲:“你也有今天!” “欸?你不会要找你哥吃饭吧?” 她突然想到这妞没饭卡,朋友又都是走读,除了他哥,谁能养她? “不然呢?”苏融给了个白眼。 “你别当电灯泡啊,我在咱学校微信八卦群里可是听说你哥劳动节前一个礼拜都是和江弱吃的,似乎在一起快半个月了。” 苏融有一霎时的呆怔,很短暂,她随即重重眨了下眼,“那我是不是要单独避开吃?” “当然!” “可我没饭卡,走读生能办么?。” “有钱就能,没事不用你去办。小妞,姐能给你弄张饭卡来。” 还没等她说好,夏萱萱就大声叫了句班长“潘时越”的名字,惹得纪律委员一个瞪眼射过来,怪她太猖狂。 “干嘛?”潘时越怫然回头,用很小的音量应她,生怕做不好同学的表率,被嘴带头说私话。 “你不是有两张饭卡?给我们苏苏一张咯,下次还你钱,先提前谢过了。”她笑咪咪道。 潘时越把目光挪到苏融身上,端详了片刻,才挤了挤镜片,点头。 等接收到他传过来的饭卡,夏萱萱拱了拱她的手臂,使了个眼色,苏融秒懂,回以微笑,向班长礼貌表示谢意。 夏萱萱把卡放在她掌心,“你要是实在吃不惯,就跟我一起吃住咯,我可愁没人陪了。” “先试试吧。”她暂时还不想麻烦夏萱萱。 十一点半准时敲响放学铃,丁零当啷的,楼梯间挤满了人,摩肩接踵。 校道上人来人往,苏融绕过高三笃学楼,独自一人低着头前往食堂。 路上偶尔出现几对情侣,女生公然挽着男生的臂膀,有说有笑。 苏融捏着手里的饭卡慢慢走着,忽然忆起前天在西凰景区夏萱萱回答她的话。 只要两人看对眼了,或者说只需江弱喜欢,黄伟羡就不会太嚣张去挑衅她哥,他不敢惹江弱伤心难过,上次那个被打的倒霉蛋是主要是因为涉嫌疑似骚扰江弱。 名正言顺,那她也就该放心了吧? 忽而,肩膀被一只手扒住,苏融一滞,过了会儿才回头。 她微惊,是一张意想不到的脸。 “苏融。” 潘时越叫了她名字三遍,竟全然没获得回应,只得上前用手拍了拍,瞥见她转头时眼里的一丝惧怕,他就更诧异了。 “班长,有事吗?” 又恢复了之前的疏离感。 “呃……是有事要跟你说……不好意思……我忘记给你的饭卡里头没钱了。” 苏融错愕,那岂不是她差点要刷空卡,吃霸王餐? “所以可能要请你先和我共用一张,下午我充好钱再给你。”他尴尬地补充道。 “好……好啊,麻烦了。”解决办法只此一个,硬着头皮也得吃啊。 时隔多月,再次重见饭堂盛景,苏融很想掉头就走回教室,队也忒长了,都排到放置座位的过道上了。 潘时越这个三好学生,人还挺绅士,二话不说就帮她端菜拿筷子。 “菜不合胃口?” 看她挑挑拣拣,拨来拨去,没吃几口,他没忍住问道。 “我很少吃食堂,不太习惯。”跟以前如出一辙的难吃,菜式又少又烂,她怎么会信贺戍的话?简直鬼迷了心窍。 “那我能夹你的菜吗?” “啊?” “我怕浪费,你应该吃不完。”潘时越直言道,眼里流露出些微心疼。 苏融突地想起来,班长家里的经济情况似乎很拮据,开学就申请了最高助学金,平时生活也异常节省,虽性格抱令守律笑比河清但为人诚实坦荡,不卑不亢,努力刻苦,是各科老师口中的表扬对象。 在这样一个寒门标兵面前,她骤感无地自容,不管是学习成绩还是意志品质方面,她都自愧弗如。 “当然可以。” 菜和饭挑出了三分之二,可见苏融有多不爱吃。 潘时越吃得很快,人如其名,他好像总是很赶时间,生怕抓不住机会必须一往无前冲锋似的。他向她提前道别,腋下夹着本地理书和两张数学卷子跑了出去。 饭点一过,偌大的食堂一下子静的出奇,苏融坐在人丁稀少的食堂二楼发呆,准备在此午休。 灾难来的猝不及防,后衣领顿时被人毫不客气地拽住,连带她的身子从桌子拉着向上猛力抬起,未给她一点反应时间。 校服衣料没有松紧度,一块硬布皱成褶子往后颈处拢,勒她脖子发痛,他的手法十分像钳制小动物,非要控于鼓掌之中。 她急忙忙喊:“哥,你放开我!” “还知道我是你哥?放我鸽子?” 咬牙切齿的声音在头顶落下,苏融铆足力量掰他的手指。 越掰越紧,气得她想一头撞死,装在心里的话直接冲口而出:“女朋友和你共进午餐还不够,要妹妹给你们助兴么?打死我也不要加入你们!” 这大概是她第一次当着他的面提女朋友三个字,本来是打算闭眼当做无事发生,自行解决吃饭问题,可他偏要把她逼上梁山。 此话一出,果然奏效,颈间骤然一松,她总算得救,生出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贺戍坐到她旁边,脸色沉郁,黑眸里甚至渗出一丝闷挫,抬头却转瞬即逝。 “你是因为这个,才不来找我?” 苏融抿嘴没答,往后坐了一点,敛去波动,理直气壮道:“我借到同学的饭卡了,自己能行,吃得也还可以。” 同学?她是指,刚才那活像家里起火横冲直撞跑出食堂的瘦削男? 隔着十米,他老远就瞧见她跟个中量身材的男生对坐吃饭,期间连说带笑的,真够能耐的,一寻到搭伙的,就早把他抛之脑后了。 亏他到处找不着她人影,把整个学校都快翻两遍了,现在一口热饭都没吃着。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懂不懂?”他冷言冷语教育她。 “我又不是不给钱!”她回击道。 “你吃得惯?匀了大半给人家,另外的部分你等他离开全都倒垃圾桶了。” “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渐长啊妹妹。” 她那些虚伪的小动作全在他眼皮子底下,真是又好笑又好气。 “你你你——”苏融当面被他揭谎,忿得语无伦次。他是有千里眼啊,还是一早就做好准备要戳穿她?不安好心! 不让她拿别人的卡吃,自己不要脸双宿双飞的,还要她在旁边献花么?想得美,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 “我不想跟你说话,走开!”她撇过脸。 静声了大约一分钟,头戴方帽、脚穿雨靴的阿姨,提着桶和抹布过来擦桌子,望见两人谁也不理谁的样子,咯咯直笑。 人一走,氛围又陷入死寂。 贺戍叹了口气,单手把人拉过来,面对着面,漆黑的眼睛锁着她,缓了缓,异常认真道:“以后都跟我吃,没有别人。” “啊……什么意思?”苏融呆懵的问。 一双乌黑的眼珠,圆溜溜亮晶晶,似颗璀璨珍贵的玛瑙石。 他捏了捏她的鼻子,冁然而笑。 “字面意思。” 而后就是人被稀里糊涂强制拽走。 “等等……你说清楚……拽我做什么?啊啊……去哪里?我不走啊。” “陪我吃饭。”他轻飘飘说着,手里的动作丝毫没手软,将她的脖子夹到腋窝,让她跟着他的速度移动脚步。 当苏融拿着图书馆四楼自习室402的钥匙,成功开了房门进来午休时,她突然觉得哥哥贺戍是万能的,好像世界上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问题。 最难的数学题在他手中可以迎刃而解,艰苦的学校住宿生活他能完美融入适应。她说吃不惯学校大锅饭,他神通广大地带她进内部教师食堂大吃一顿,所有菜全是她爱吃的,仿佛是在按着她的胃口做。她说没有地方午休,他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就要来守馆大爷的钥匙,让她坐享其成去休息。 她知道这或许可以称之为优生的特权,而他刚好力所能及。 可是,除此之外,在其他方面,她比谁都清楚,他一直在尽力满足她所有的要求,无论是否必要或合理。 这样的好,似有一种魔力,在她眼中他永远是三头六臂,无所不能的;也同时带来一股神秘莫测的力量,将她捧上天堂,也把她卷进深不见底的漩涡。 她躺在由椅子搭成的床上,逐渐放空。他为什么会说那句话?她左思右想,找不出一个答案,她又在执着什么?睡虫悄悄爬进耳朵,终究不敌昏沉睡过去。 2010年10月15日,仲山体校提前一周举行了全年级运动会,当天校园里热闹非凡,一张张青涩脸孔上贴着各种动漫小头像,成群结队地涌往西面那方广场。 憋闷已久的少男少女终于能脱去拖沓校服,白衣短裤轻装上阵,一时间风里都洋溢着青春的芬芳。 日头毒辣,操场上却人山人海,观众席各色班旗更是摇曳飘荡,越举越高,加油声一浪赛过一浪,仿佛不止台下的较量,台上更是明流汹涌。 伴着高昂的呼声,台下吹起战斗的号角,少年们俯身,红色跑道上一声枪响,起跑、追逐、超越、冲线。 少年的汗肆意挥洒在风里,腿上的肌肉喷张有力,眼里燃起势在必得的火光,身体矫健迅敏似一头天不怕地不怕的黑豹。 冲线后的惯性迫使他跑出几米,停下后他弯腰扶着膝盖,喘完几口浑浊直起身,举起拳头空挥两下后绽然一笑,露出口整齐的白牙。 “艹,贺戍是第一名,咱八班扬眉吐气了。” “他好帅啊,救命……” “咋什么项目都牛?啧啧。” “人比人气死人啊,劲敌!” 欢呼声此起彼伏,冠军顷刻间被簇拥围起来。 庆祝还没结束,只见满头大汗的男孩扒开人群,蹙着双眉,神情格外严肃。 他大步流星,许是觉得太慢,又展臂奔跑,朝着网栏门口蹲着的小女孩奔去。 “阿融?” 本只觉着像,还不确定,凭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迟疑追过去,结果离得越近心越沉,还真是自己妹妹。 “你怎么哭了?”带着股无措的焦急。 这丫头居然找到这里,还蹲在这儿哭,贺戍捻起小妹,眉皱成川。 苏融找了半天没寻到他,这会儿瞅见哥哥冲过来,泪泉直接泄了闸,纠着他湿透的衣袂,上气不接下气。 “哥……王狗蛋那个坏蛋……今天……今天扯……扯我的裙子。” 一字一句结结巴巴,颤着身子,像只受了惊吓的兔子。 “你说什么?” 哥哥抓着她的肩膀,紧得发疼,肉都要被他硬生拽下一块似的。 “王西明扯我裙子没成功……就……叫来同伙想一起打我,我跑得脚都脱皮了。” “我现在痛死了。” 她抽噎着,说话时断时续,倾听的人努力理清。 “哪里痛?” 她翻起裙角,拉哥哥的手去摸自己大腿上的淤青,白皙的藕腿遽然暴露在空气里,单接近腿根处布着一整片瘆人的紫,像根粗长的藤蔓,直直延伸进印着哆啦A梦的卡通内裤边,乍看下来十分触目惊心。 “啊……疼疼疼。”这淤青是她逃跑时踉跄撞上铁杆造成的。 贺戍左手捧着她的膝弯,右手食指轻轻摁了下伤处,她就嘶牙咧嘴起来。 他神色冷如玄铁,拉着妹妹的手,问了句:“很疼?” 苏融点点头,泪光四溢,其实也没有多疼,只是看见哥哥眼里的紧张,反而越发觉得自己委屈,眼泪跟断线的珠子似的,贺戍大手给她抹掉几遍又涌出来。 在与王狗蛋的扭打中,她起先并没落下风,谁知道那狗熊后来跑出来一伙帮手,嘴里淫笑连连,说要扒掉她的衣服,光溜溜丢到臭水沟里去。 苏融呸了口唾沫,摩拳擦掌使出吃奶的劲儿一路风驰电掣跑了。 笑话,不跑还跟他们拼命呐?她蠢成驴都知道自己一人变成神都打不过那伙二溜子,所以过来找帮手。 这时死党徐莫淮颠着腿赶了过来,扯住他衣服:“阿戍你在搞什么?领奖啊兄弟。” “广播里喊了八九遍名字,待你赶过去呢。” “欸?融融咋来了,过来看你哥比赛的?” 他说呢,敢情是被这小妮子缠住了,一整个表妹奴啊,轻重缓急都分不清了。 苏融眼眶红红,摇头又点头,靠着哥哥的腰,吸着鼻子。 察觉到气氛古怪,正想再问问,贺戍就给他撂下句话。 “莫淮,你代我上去领,我有些事。” “哈?” 徐莫淮还没反应过来,贺戍就抱起自家妹妹健步如飞。 “哎嘿,去哪里?” “收拾熊孩子去。”他头也没回的说。 这天下午的苏融可真是扬眉吐气了一把,死胖子王西明被贺戍揪着耳朵给她跪地道歉,这个土霸王以后承诺再不敢欺负弱小,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这也应该是苏融迄今为止最得意的一天,在学校里一度因为话少被认为是哑巴的内向女孩一跃成了班级的光明之星,享受到了被人敬仰崇拜的滋味。 那年她十一,发育略迟,袖珍玲珑,娇痴烂漫。 贺戍十五,发荣滋长,怒马少年,横恣飒沓。 脸上忽地传来痛感,画面被几道闪电破开,梦中人被唤回。 “再不起来,天就黑了。” 说到最后一个字他笑起来。 “现在几点?”她幡然睁开困涩的眼,迅速问正掐脸掐得不亦乐乎的人。 “四点。”边说边捏着她的颊,注视着细嫩的小脸在指间逐渐泛红。 “什么?四点?” 两个字差点震得她从椅床上掉下来。 “救命,我迟到了啊啊!” 掐指一算,好像还是数学老师的课,这意味着比杀了她都可怕。 她一个鲤鱼打挺,拔腿飞奔。 少女慌慌忙忙,贺戍哑然失笑。 他是三点半考完最后一门赶过来的,毫无意外她会睡到昏迷不醒,本来也并未打算叫醒她的,只是看书实在没趣的很,就想玩玩,只是一不小心……玩大了。 第十一章:深潭 少女独自站在丛丛树影中,躲避午后的燥热阳光,以及消磨这段无聊的时间。 做错事儿的人可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闯进教室,等下课铃打响,亲眼确认数学老师揣着保温杯离开,她才三步并作两步的溜进去。 教室闹哄哄的,勾肩搭背、交头接耳,与往常无异,唯独坐在第三排的潘时越投来的怪异目光加重了她的心虚。 “苏苏,病就好了?”夏萱萱眼里放光,瞧稀奇物件似的打量她。 “啊哈?” “你哥亲自过来替你请的假,我看你不像生病的样子倒像是刚睡醒。” 请假?苏融一头雾水,敢情他都给她谋划好了,为什么不直接在上课前叫醒她?他是何居心呐? “就肚子痛,不碍事,撑得住就回来了。”那就只能将错就错了,睡过头导致旷课这种事说出来太丢脸了。 夏萱萱勉强接受这个理由,下一句又继续问:“你哥怎么知道你病了?你们难不成是一起吃的?”百分之两百是一起的吧。 她立刻纠正道:“是他要求我跟着他吃的。”而且还说以后只有他们两个…… 果然猜对了,夏萱萱哼哼表示不信,认定是她这个做妹妹的乱他姻缘。怎么教不会呢?恋爱困难户还做起电灯泡来了。 “不信拉倒。”刻板印象根深蒂固,解释不清,无所谓她累了。 她坐回位置,打开英语书,抽出本子低头抄单词。 一张饭卡赫然入目,它的主人此时站在她桌前,面容端正举止斯文地递给她。 “我冲好钱了,可以用了。”他用不大不小的音量说道。 听众夏萱萱没理清,插嘴:“冲好钱?你中午给她的是空卡?”她又疑惑转向苏融。 他面色带歉的回:“是,不好意思,但晚上就能刷了。” 但苏融犹豫着,一直没接,“不——” 夏萱萱拉住她校服,微笑开口:“给我吧,谢谢你咯书呆子!” 潘时越说了句没关系,返回原位。 拒绝的话硬是被堵了回去,苏融不解道:“喂,我可没收啊,你自己用去吧!钱记得还人家!” 夏萱萱剜了她一眼:“你懂什么,这卡留着咱以后能小卖铺自由,省得天天借别人的,麻烦死了!” “而且我像是个欠钱不还的人么?明天早上就会还给他!” “反正卡我放抽屉里,你爱刷不刷!” 苏融笑笑没说话,继续抄书上第六单元的单词。 平平淡淡捱完一节课,又到饭点。 苏融这回是老老实实在笃学楼下边等哥哥了,高三下午放学比高一晚十分钟,她特意卡着点去的。 只是,卡点也没用,没等着人,整栋楼人跟跑空了似的,人影稀疏。 她傻了眼,吃饭之途好坎坷。 叶灏翔步履悠闲从楼梯下来,乍然瞥见兄弟的妹妹又是捶柱子,又是踢墙的,惊目得很。 他脱掉校服外套随意搭在肩上,踱近吹了个口哨,“酥肉,来这儿找你哥的?” 苏融没料见会碰到他,把脚放回正确位置,问:“翔子哥,为什么楼里没人?” “今天高三考试啊妹妹,你哥可是第一个交卷走的。” 当时他可羡慕死了,人家学霸轻轻松松走路带风,而他还在苦逼地扔骰子一个一个的蒙答案。 他眨了眨眼:“找你哥有事?需要翔子哥帮忙么?” 苏融语默,思量了会,掉头就跑。 叶灏翔在风中石化,怪冷清的。 “我擦,还没回你翔子哥话呢?” 少女的背影消失踪迹,他原地掸了掸外套,又穿上。 不过,刚凑近看,这小妹妹没带眼镜的样子长得跟瘦版年画娃娃似的,五官玲珑精致,一双微弯的月牙眼伶俐清透,身子矮蹦起来跟兔子似的,贼可爱! 只是,这样的女孩让男人接触起来,稍微起点儿邪念,心里就总有种犯罪感,太小了,年龄、身高、长相与性格各方面结合起来,真又纯又稚。还是适合当妹妹给宠着惯着。 教师食堂三楼,对坐着一男一女,餐盘里的菜分毫未动,两个人干瞪着眼。 然,那只是少女一个人的战争,高大男生从头到尾气定神闲,从容自若。更准确来说,应该是他好心在陪她维持这种幼稚鬼的备战状态。 “你竟然不叫醒我!” “不是帮你请假了?” “谁让你请的?怎么会有你这种哥?” “请都请了,还能怎样?” 贺戍拾起筷子,夹起块肉,又优雅又卑鄙地说。 “你你你——”她愤得捋不直舌头。 “我什么?”他边咬边说。 咽进去后,冷道:“自己昨天晚上几点睡的,没点数?” 她微愣,疾言:“那也不至于请假!” “那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他放下筷子,专注地看着怄气的她。 “我……” 他问得她陷入一瞬的迷惘。 “你……唔——” 嘴里猝不及防被塞了块肉,苏融紧闭牙关拒绝,但筷子速度很快,乘她说话之机就已经贴到舌了,那软物顽固,卷着筷子和肉翻来搅去就是不肯吞。 “唔唔……嗯呜……不……”她有口难言。 “吃掉它。” 他眼中噙着厉色,语气里是不怎么有耐心的强硬。 舌是活物,柔糯不堪,筷是死物,坚硬如斯,两厢对峙,自然处劣势,直接挺力一击便强制抵到喉咙口,饶是铁齿铜牙,也终不敌败下阵来,肉便如此顺利的滑进了食管。 慈悲心喂她,偏偏不听话。 那便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木筷在里头停了一刹即刻抽出,重见天日时,棍身湿漉,牵出一条黏腻的银线,欲落不落,筷尾一勾,晶莹又粘回原处。 而后主人在餐盘夹了片黄瓜,和着那透明的湿液一同放进口中,细嚼入腹。 “咳咳咳……咳咳咳……” 少女猛地咳嗽起来,胸腹剧烈起伏,檀口大张。 贺戍疾步走过来,深邃的眼望着她红透的耳尖,右手从肩胛滑到脊椎,压住她的背,忽重忽轻的规律拍打,厚重的掌熨在绵薄的布料之上,将重力化成温柔的安抚。 伏低背部的样子,像一只摇尾乞怜的小猫,需要饲养者精心照顾,不时为它撸颈顺毛,给它足够的疼爱才行。 她面色转好,那只手也适时离开。 他刚坐下来,她就匆匆说道:“我饱了,先走了 。” 少女风吹电闪似的逃之夭夭。 贺戍喝了口水,余光中看见她的餐盘,浮起笑。 俯眼,是一双泛潮的木筷,在桌面静置着。 天色瞬息万变,玻璃窗外是一派霞光溢彩,在约定的黑暗罩下之前,落日熔金先留下满室幽静的壮观。 瞳孔里印出暮霭沉沉,撑桌观看的人却神不附体,游走天外。 傍晚18:30,校园广播台准点开播,甜美女音与浑厚男音搭档配合,一柔一刚相辅相成,感性与理性碰撞交融,为这充满学习和精神压力的教室提供一丝慰藉。 “接下来,到了咱们各位学子万众期待的点歌环节啦!请准备好耳朵哦!” “第一首《追光》——点歌人高三五班洛明豪,为高三二班江弱点播。祝词:愿你一路向着光的方向前行。” …………我和你一起追光………… “第二首《幸运》——点歌人高二七班李熙兵,为高三二班江弱点播。祝词:高考加油,给你幸运。” ……让我借一点幸运,慢慢靠近……… “第三首《降落》——点歌人高一十班韦卓,为高三二班江弱点播。祝词:开开心心,越来越美。” ……只为你而降落的那片月光……… 几曲听下来,趴在桌子上的苏融为之一震,这哪里是祝福?简直是赤裸裸的告白,歌词字里行间表达的都是求爱信息,甜蜜的浪漫,热烈又激情。 “啧啧,又全是点给江弱的!”夏萱萱拍了下桌子,宣泄自己的嫉妒。 “这样的歌竟然能播?广播台没审核么?”苏融疑惑的问。 正常情况下,学校组织内部应该是会明令禁止此类歌曲进行播放的。师长向来对早恋深恶痛绝,而且这置校长冥思苦想出来的八大禁令于何地? 夏萱萱用看外星人的眼神瞧她,“审核?你脑子秀逗了?” “广播台本来就是帮人表达各种意思的,自然也包括求爱,塞些钱隐晦点就是了,大家心照不宣的。你怎么能连这都不知道?”她用食指直戳着她的木鱼脑瓜。 “还可以这样?”苏融摸着眉心,是她孤陋寡闻了,这次也算是她第一次正儿八经听广播,平常晚自习前她要么睡觉,要么听英语,对此真的完全不了解。 夏萱萱又按了按她的头,语重心长地说:“宝儿咱要知变通,好吗?大好青春不谈恋爱就是浪费!这俩风光主播都懂得借职暗度陈仓呢,你开点窍吧!” “为什么这么多人对江弱示爱?” 苏融觉得自己问了个很白痴的问题,说出口就后悔了。 夏萱萱停手,歪头思索:“大概是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吧。” 无论在哪,出色的女孩,总会激起异形的征服欲,即便名花有主,追求者依然是绵绵不绝,备胎能排到法国。 大喇叭音箱里持续播放着动听舒缓的音乐,苏融不知不觉间也与其同频共振,走进曲中人的情绪,感受着别人的忧伤欢快,起起落落。 “最后一首《共勉》——点歌人高三二班江弱,为高三一班贺戍点播。祝词:你我共勉,岁岁相伴。” ……纵前路布满荆棘,愿与君共勉……春夏秋冬,岁岁常相伴……………… “呜呼……” 当红热歌一曲终毕,惊叫声不约而同地响起来,周围七嘴八舌的讨论绯闻八卦,甚至连同隔壁的教室都哄闹声一片,震耳欲聋似有排山倒海之势。 “我滴妈呀,这是江弱在表白你哥么?夏萱萱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女神跌落神坛了啊,居然肯拉下脸花钱去求广播台那群势利狗!” “她是始于颜值,还是忠于才华呢?要我说绝对是因为脸,你哥那长相杠杠滴,要搁在古代女子身上,祸国哟。”有点可怜前头四个点歌的兄弟了,买泪流啊。 预备铃应时而响,所有学习之外的声响戛然而止,像从来都不曾有过那首歌般,大家按部就班,鸦雀无声。 窗户涌进一阵微暖的风,吹得一头青丝飞扬起舞,人面迷惘。 三节晚自习,英语老师每节课都安排的紧凑合理,第一二节讲上周考的试卷,第三节做周报里的四篇阅读理解。 英语向来是苏融的强项,这张卷子她考了几乎满分,故而课上分外轻闲。 其实她也算半个学霸,瘸腿的那种,若不是万恶的数学、地理拖后腿,她的名次也会在贴在高一文科学生成绩光荣榜,任风淋雨打也熠熠生辉。 也曾努力过半个学期,无果。后来就持续摆烂,信了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的道理。 讲台前的黑板写满固定搭配,英语老师一把年纪了,说不到五句话就要喝两口水润润喉。讲台下的人表面认认真真,实际背地里都各自做着小动作。 二十分钟写完了周报,没什么事做,苏融拿着铅笔在A4纸上边涂涂画画,一笔一笔,随心所欲地勾勒,时间流水般逝去,她也渐渐描摹出一具人形轮廓。 差最后一步就要完成,她却如梦初醒的滞笔,再动不了。 人物早已跃然纸上,两道锋利英挺的剑眉下仍是幽如深潭的眼,她看不透。 对齐折成两半,就把它夹进了书的最后几页,再不闻不问。 九点半下晚自习,夏萱萱告别她找男朋友约会,她把课桌推到墙边,抱了本地理书回家,十分钟前她才从后桌口中得知明天地理老师要抽背气候类型及特征,表现不好的要抄一百遍加多做五张卷子,对于她这个地理白痴来说,很可怕,所以临时抱佛脚还是非常必要的。 通往校门口的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走完也需花个九分钟左右。 校道左侧围了两个篮球场,篮球击地的砰砰声,球鞋摩擦地面的吱吱声,混合交织,震天动地。右侧种了一整列行道树,周围的草坪被修剪得平平整整,静谧安宁,与对面形成鲜明对比。 苏融匀速走着,不紧不慢。 忽地,篮球场门口冲出来一个人,他挥臂狂跑,速度之快宛如汽车开了120迈,面容因奔跑而剧烈扭曲,目中无人仿佛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架势。 不偏不倚正好撞翻了挡他道的苏融,手中的书也呈一条抛物线丢出去。 天降厄运,防不胜防。苏融躺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更可恨的是,撞她的人跑了,连个眼神也没施舍给她这个受害者。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九点四十五分,外头夜黑风高,全高三年级还在考数学终极模拟卷,这套自主命题卷出得相当难,徘徊在中油水平的学生基本无从下手,断档情况严重,会做的游刃有余,时间有剩;不会做的,步履维艰,给三天也写不出个所以然来。 而贺戍与陆光霁显然属于第一个档次,提前交卷了。监考的数学老师瞄了瞄他们的答案,摸着胡子甚是满意,准许他们回去休息。 两人结伴而行,其他人疲惫的眼睛里射出羡慕嫉妒恨的光。 下楼时,只听得见两个人的脚步声。 陆光霁走在贺戍后边,全然没有做完卷子后的放松感,表情十分沉重,鞋里跟灌了铅般,他迟疑了会儿还是说出口。 “阿贺,抱歉,给你造成了困扰。” 当时听见广播里放的那首歌,贺戍的脸色跟打了霜似的阴冷,看得他毛骨悚然,这令他负罪感更重了,写题都没精神。半个月前要不是他脑子糊涂中招输掉游戏,贺戍也不会跟翔子闹成这把样子。 “你以为我会因为区区一个游戏就怪你,或者是答应别人?我自己也做错了。”贺戍没什么温度地说道。 陆光霁怔了怔,“那你打算怎么处理和江弱的关系,她……看起来很喜欢你……” “本来就形同没开始过,谈什么好好的结束,早和她说清楚了,我对她没兴趣。” 重复太多遍没意思。有些事做过分了,他也不会是个君子。 “为什么那个时候还答应她?你不喜欢她为什么还要将就?” 周围人都津津乐道高岭之花贺戍卑微低头追到了女神,看戏的人很多,吹嘘的也有,惊羡祝福的亦数不胜数。 可也只有离贺戍最近的陆光霁知道,事实远不是如此。那不是一个男生会对喜欢的人露出的神情,灵魂里都写着排斥。 他并不开心,像一架完成例行任务、毫无感情的机器。 贺戍没有回答,只是走得更慢了,他望着路边那台不太亮的路灯,眼里没什么光彩。 脸匿在阴影中,暗淡生灰,他忽然扯出个笑,可越是笑的深,越是苦闷难疏。 为什么?大概是凭借一点从绝望中生出的反抗吧。 可越是对抗,越是徒劳。 恍惚间对江弱说那些游戏规定的话后,他似梦初觉,及时给她打过提醒针,明明白白告诉她这只是个游戏而已,完全没必要答应。 但她却说没关系,假的也可以,甚至乞求他能给她一个机会去追他。 事件仿佛本末倒置,他没想到一切又往另一个方向发展。 又或者,是当时酒精醉了心,灯光迷了眼,才会当着一张陌生的脸说出荒唐的话。错在他开了个愚蠢的头,以至于剪不断理还乱。 试着接近,却连最基本的走在一块,都难以忍受。 一如从前,他拿不出半分真心。 熟悉的岔道口,隔开他们,分头而行。 陆光霁突然叫住他,拳头握的死紧。 “贺戍,去年方敏的升学宴,你知道她跟我说什么了吗?” 贺戍停住,转过头眯起眼。 陆光霁顿了顿,才道:“我表白了,但她毫不犹豫的拒绝了我。她只提及了缺席的你,她说你连她的手都没牵过,她觉得你坚持的很累才会提分手,尽管不甘心还是希望你能和真正喜欢的人在一起。” 也相当于换了种方式告诉他,她不喜欢他,她也不会变成贺戍,让他死心。 隔了那么久,依然记忆犹新。 “但现在,连我也一点都看不懂你。” “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听完,贺戍并没任何表示,他只是沉默的回身,挺直背,提起腿,走得很远。 第十二章:嗯哼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公交车上,一瘸一拐的苏融被六十多岁的老大妈主动让了座,俨然把她当成了一位年轻可怜的残疾人士来关怀。老大妈扶着柱子站在旁边,时不时就鼓励她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未来一天大有可能成为祖国的栋梁之才,千万别自暴自弃。 解释的话屡屡到嘴边,苏融又没说,毕竟人家好心好意的,还是别惹尴尬为妙,更何况自己现在跛脚,确实很像个瘸子,故而她一个劲地点头,秉持着少言寡语的原则,等大妈讲到口干舌燥自然就静下来了。 下车后,苏融才发现书包拉链没合上,往里一瞧,居然多了一瓶纯牛奶。她不久前还见过,在公交车上老大妈的菜篓子里呢,这时却已经在她包里了,有点感动,也有些沉重。 不知道,某天偶遇,老大妈是不是还会认得健康的她。 卡着预备铃进教室,坐上位置,桌面放着三明治和酸奶,是她最喜欢的蓝莓味儿。除了夏萱萱就只有一个人知道,望一眼身边空荡无人的座位,答案不言而喻。 语文早读,老师坐在讲台翻名着,苏融书一点没读,饭倒是偷摸摸吃完了。 八点一过,还剩十分钟的时间力挽狂澜,苏融疾速翻开地理知识速记小册,她凝神静气,背到忘我境界。 “热带雨林气候,全年高温多雨;热带草原气候,全年高温干湿季交替;热带季风气候……” 她紧闭双眼,默念:“热带雨林气候,高温多雨;热带沙漠气候,夏季高温多雨……” 一团混乱,记忆卡壳,错漏百出。没坚持五分钟就扔了小册子,背是背不出来了,死也记不住了。 明明计划好了昨儿晚上要通宵达旦地背诵默写的,奈何放在枕头底下当垫子赴周公大会去了,知识它不进脑子啊。刚才的语文早读也没利用到,可能天注定她不需要知道这么复杂的地理知识吧。 就破罐子破摔了,抄就是,又不是没抄过,靠这长点记性也不失为好选择呐。 出乎意料的是,正式上课后,来的不是地理老师,而是和蔼可亲的历史老师。幸福来得太突然,又逃过一劫,苏融心里窃喜极了。 “同学们,罗老师家中临时有急事,这两节课由我来上,请大家拿出历史课本来喔。”叶淑婷笑着说,恰如一抹冬日暖阳。 “老师好!” 后排冒出个大胆拍手叫好的声音,其他学生一同被鼓动,齐声欢迎。 叶淑婷忍俊不禁,挥挥手呼吁安静。 平安无事上完两节课,苏融掏出碎了屏的手机给夏萱萱发了两条信息。连自己这个意外负伤的都赶着来上课,好友还在家里睡觉,太不像话了,留她孤军奋战。 最后一节自习课结束,苏融擦掉嘴角的哈喇子,合上书本,又开始直面痛苦。 她把百分之八十的重力放在左脚,右脚一小步一浅挪,堪称举步维艰。尤其在下楼梯的时候,等同于一场酷刑,不小心踩深就疼到钻心。 “你没事吧?” 走在她前头的潘时越回头问道,他一早就注意到了,她倾斜着脚走进教室,似乎伤得不轻。 “还好。”她吐出两个字。 “要帮忙么?” 苏融摇头,握着扶手慢慢跨越台阶。 她看起来不想被过多关注的样子,潘时越也未再问,夹着书本跑走。 这种蜗牛的速度,她走到笃学楼,高三也早已经打了中午放饭铃。 人如潮涌,蚂蚁搬家似的,苏融避开和别人的磕磕碰碰,双目紧盯着楼梯口。 久久未等到哥哥,她焦急地又在周围扫了一圈又一圈,视线骤然定格住。 以为远在天边,实则近在眼前,她却未能上前。 苏融右手边是一方大型绿植园坛,里面种满了比拟人高的凤尾蕉,茎粗叶硬,伞状的树冠秀雅壮丽,错落有致地栽种在草堆中,但在忙碌的校园,它们通常并不起眼儿,没人会在意它们何时开、何时败。园子中央光秃秃的,是人为开辟的一条通行小路,置身其中曲径通幽的意境飘然欲出,而穿过那片片纷扬绿色。是一男一女站在树坛对面聊话。 以苏融的角度正好能完全看到高挑女生那张分外漂亮惊艳的脸,五官精致,美目流盼,说是媲美电视里的影视女明星也不为过,一颦一笑、尽态极妍。 而一直没回头的男生,她是那样熟悉,略宽的肩、窄窄的腰,瘦长的腿、白色球鞋,穿着统一的校服是别具一格的干净慵懒,阳光不羁。 贺戍始终背对着苏融,站姿劲直而挺拔,背影宽阔,淡淡的日晕罩在他身上,整个人透出浑然的飘逸潇洒。 而他们离得是那样近,搭着手臂,任谁多走一步就会变成亲昵的拥抱。 苏融拔了根凤尾蕉的叶片,陡然转身,还是没办法做一颗气壮理直的电灯泡,像一朵被太阳晒蔫掉的小花,她要回到能给自己遮阴的地方。 是以她并未看见,那个人是如何凉薄又决绝撇下搭在小臂上的纤手,眼底是落了雪般的凛冽。 侧身的贺戍话说到一半,眼神突变,步履极快地绕过园坛,他攒聚着双眉,没几步就追近,一个伸手便拉住了逃犯纤细的上肢。 “你的脚怎么回事?”他审视着手中人的脚,语气凌厉。 “跑什么?”他丝毫不费力地把人扯过来,逼近她的月牙眼。 苏融一抖,像被老鹰捉住的小鸡般耸着肩,她分明已经努力跑得很快了。 心脏怦怦跳,被吓的。 “我……我昨天晚上被人撞倒了,不过没大事儿…能……能走。”勉强能走。 贺戍蹲下身,手触上她的小腿。 “我看看。” 苏融想拒绝,可已经被抓到了腿,他利落卷起她的校服裤管,立马脱掉了她特意穿的大码运动鞋。 但是单足而立,她摇摇晃晃,保持不了平衡。 “稳不住,就扶着我。”贺戍目光如炬的盯视着她的脚踝。 一句话洞察她的窘态,苏融照他说的摁在他厚肩上撑住身子。 之后她亲眼目睹了他的脸色变化,从没显露一丝痕迹的淡容到严肃平静的阴翳再到喷薄欲出的怒意,她心怀惴惴地想溜之大吉,可惜残体实施不了该项行动。 白色袜子里凸出了个大包,揭掉后脚踝部位已然紫肿,颜色十分瘆人,里头的骨肉也隐隐作痛。 她一口大气儿不敢出,屏着呼吸。 “摔成这样,为什么不告诉我?昨天晚上爬回去的?苏融,你真是越来越有本事气我了。”他面色不虞地斥问,森然训道。 “嘶……昨天没这么严重……”被他按了下伤处,她疼得吸气,昨天晚上不怎么痛,能正常走路,谁知道早上就不对劲了。 她又连忙改口:“阿不……情况还可以……” 他不说话,她就更害怕了。 “哥——” “贺戍。” 一道温柔的声音打断她的话。 苏融缓缓抬首,面色讶然,来人身材凹凸有致,脸蛋绰约妩媚,不正是刚才和哥聊话的女孩——江弱。 她逐步走近,姿态婀娜,可神色是凝重又危险的,与苏融四目相接时,惊诧惶惑了片刻,又移到苏融肿胀的脚踝,颦眉思索着什么。 被人用看情敌的眼神射枪子儿,苏融不颇有不适,也难于应付这种局面,她宁静又沉默地用手敲了敲哥哥的肩膀,示意他江弱来了。 而蹲地的人只是慢条斯理给她穿袜子,仿若周围都是空气,将一切置之度外,包括妹妹,他眼里仅有那只伤脚。 江弱似乎认出了她是谁,消除最初不太友好的猜测,变得十分平静,甚至向她投过来担忧的目光。 温和无害,却令人舒服不起来。 她斟酌着字句,轻声细语问:“苏融,你的脚怎么了?没事吧?” 若不是知晓这是个从来没正面说过话的人,苏融差点以为自己失忆忘了个老朋友,江弱问的太自然,又显亲近,仿佛她们朝夕相处,其实她们形同路人,陌生无比,唯一的交集只产生于贺戍。 可她的眼神也只是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两三秒而已,她真正在意的是另一个人,能做到这种见人如故的程度,也不失为一种高超的社交能力,令人咂舌。 但也未必所有人都吃她这套。 苏融嘴唇翕动,低头收回伤脚,身体却腾空而起,被拦腰抱入怀。 “啊……哥……你干嘛?” 她睁大眼,惊恐万分,手足无措。 “先去医院拍个片子,别乱动。” 他牢牢捆住她,这么一抱实在轻得可不思议,细腰又软又脆,一折就能断的身板,他记得家里应该从没少给她饭吃。 “不要,我没毛病,你放我下来。” 贺戍一言未发,随她胡喊跳脚,与江弱擦肩而过,抱着她穿梭在如山似海的人流里,步步向前。 中午十二点钟的太阳很大,她和他的影子重重迭迭,分不清你我。 江弱清艳的面庞霎时苍白无力,似被人丢弃的丑陋枯叶,在烈日中趋于衰败。可那双柔情似水的眼里仍旧流露出势在必得的光,即使微弱到几乎没有生机,她也绝对要试试。 门卫大爷窝在躺椅上打瞌睡,呼噜打得震天响,耳朵压根屏蔽了苏融的求救。 贺戍放下她,伸手打算拦辆出租车。 苏融趁他不注意,也顾不着伤脚,拔腿就奔。 然下一秒就被钳制住了小腰,动弹不得,她十指并用想掰开那只横在腰身处青筋暴起的手臂。 铁爪一样,挠也松不开,她气咻咻,竖起眉毛:“陪你的女友去吧,我不用你管!” 贺戍反而加把力,把她的两只手都锁在掌中。 他没什么耐心去哄他,吼道:“没有女朋友,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医院必须去,没商量。” 苏融脑一抽,忘了反抗。 迎面来了辆绿色的士,他挥臂拦下。 “去人民医院。” 等塞进一半的身子,她才反应过来,准备最后一搏,她扒着车门,死活不坐进去,喊:“我要回学校!” 闹别扭似的,整得司机满脸急容,就怕耽误他下一趟生意。 “还走不走啊?”司机探出头大声问。 贺戍黑着脸,咬了咬后槽牙,问她最后一遍,“进不进去?” “不进!” 三秒后,苏融被一股蛮力粗暴地推到了车后座,紧挨着贺戍的身体。 左边车门锁死,她越过他的腿要去拉另一边的门,中途被贺戍截挡住,以致她整个前半身坍塌在他大腿上。 “啪!” 屁股上传来痛感,她又惊又怒。 “你……你敢打我……”后面两个字实在说不出口,她涨红了脸,低骂:“你不要脸!” “听话。” 司机一脚油门,把车开得飞快。 察觉她不老实,贺戍就没将手挪开,掌心一直贴着她的臀部,不停给她施压。 姿势不对,尴尬而别扭,苏融想起身,可他一手压着她的背,另一手覆着她的臀尾,自己像条被掐了七寸的蛇,生杀大权全在捕蛇人。 一双绵软平扑在坚硬的大腿肌肉上,它们还尚在发育中,本就敏感得不行,这么重力一压,她疼得要沁出泪花。 静坐的贺戍也感受到了落在腿部的坠坠肉团,因着重力早被压扁成了一滩软泥,依依黏附着他的下肢,几乎能想象到脱了束缚后会是多么千娇百媚,逼仄的车内,一瞬之间流淌着燥热的空气。 他亦发觉了身上的小姑娘屁股没动,却总静悄悄挺腰弓身想缓解羞处的痛苦,她难受的紧,手指都快掐进他的皮肤。 做过头了,他额角渗出一丝汗,遂将她提起来。 “饿不饿?”他随意找了个话题。 “哼!”苏融被解放,坐得离他老远,恨不得贴着车门。还真好意思问她哦! 他清了清嗓,掩饰不自在。 到庆城人民医院,挂的是专家李建民医生的号,人称骨科李一刀,当年也是他,作为哥哥的主治医生,亲自操刀了哥哥的踝骨骨折、膝盖十字韧带撕裂、肩关节骨折修复手术,用了五个月的时间,终得以健康痊愈。 老熟人的缘故,医生和兄妹俩也多聊了会儿天。 片子出来,没什么大碍,轻微的软组织挫伤,发了两盒抗炎药,先在医院冰敷处理一个小时,回家再冷敷热敷相结合、按时吃药,说是休息两三天便能好转。 临走前,苏融记得李医生问了句。 “小戍,脚还会疼吗?” 其实她很想说,他会,每每天气坏些就会,可这一年多他不怎么回家,到底频率次数多少,苏融一点也不知道,相较于她受的小伤,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可贺戍捂住她的嘴,敷衍了事,直接把她拉走,送到一楼去冰敷,给她倒了杯热水吃药,人就不见了。 难闻的消毒水味道充斥在每个角落,苏融时不时就捏住鼻子,憋得不行才又吸两口气。从小就讨厌医院,这个地方装满生老病死,每天上演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病痛总是真实而残酷。 冰敷完加吃了药,肿消了大半,苏融觉着脚一点儿也不疼,正常走路完全没问题,开心得没边儿。 “哟呵,可别嘚瑟。” 刺耳的讥讽声,来自门口的贺戍。 “哥,得亏您还记得我嘞。”她翘着伤脚,晃荡了两下。 他往地上扔了双新拖鞋,刚刚摘牌儿的人字拖,一并丢来个红色纸盒子。 “穿上,吃完,再回家。” 苏融解开系结的塑料袋,大为欣喜。 “板鸭!”是她超爱吃的鸭子! 苏融咧开嘴大吃特啃,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我还有课要上呢。” 贺戍捡了根鸭脖,轻描淡写道:“给你请假了,连着放三天。” 苏融差点没把骨头吞进去,“那我一个人怎么过?”先斩后奏个没完了是吧? 倒是挺想休假的,主要是没人照顾自己,三餐有烦恼。 他勾起唇,眼里含笑,“哥来服侍你,长大记得给我养老。” 不知是被他清风徐来的笑容拂到了,还是被他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给唬住了。苏融对上他的黑眸,突然咬到了舌尖。 “你也请假了?”她不确定地问。 “嗯哼。” 苏融得出了一条精辟的结论——哥哥犯了疯病,药石无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