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书打工手札》 穿书打工手札 第1节 ?  《穿书打工手札》 作者: 漠小兰 简介: 看完这一本,她逃,他追,她插翅难飞的小说后,周妙满意地睡去,可当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然变成了那一本强取豪夺小说中的白月光替身,最终还要步上殉葬的凄惨结局。 为了保命,她不得不努力成为一名努力打工的工具人。 为男女主早日登上人生巅峰,周妙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地打工,只求“今日平安,来日暴富”。 好不容易熬到大结局,男主却出尔反尔,拖欠工资不发。 屡次申诉无果,周妙只得作罢,收拾收拾包裹,连夜跑路了。 可惜,还没跑出五里地,就被他拦住:“事到如今,你以为你还逃得掉。” ***预收文:被迫攻略神明的我绝不认输*** 李貌借助系统穿到混沌大陆,成为了罗茜斯图亚特。 系统:“遗憾的是,你的生命值眼下就要消耗殆尽了,毕竟目前的技术极限,只能支撑你活过一分钟。” 李貌:??? 系统:“混沌大陆上,只有神才是主宰。祈祷吧,小玫瑰。祝你好运。” 李貌:“我伟大的主啊,你最忠诚的信徒罗茜斯图亚特终于重回了你的身边。” ? 内容标签: 穿书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周妙 ┃ 配角:李佑白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她逃,他追,她插翅难飞 立意:美好的未来靠勤劳的双手创造 第1章 周妙低头看右手腕上的鲜红抓痕,其实也没觉得有多疼,顶多是瞧上去有些吓人,但是这样才好,越是吓人,越是稳妥。 “小姐。” 她的丫鬟,小春,急匆匆地从院外快步进门来,脸皮青红交加,气喘吁吁道:“那只翻雪奴跑得无影无踪,但侯夫人已经派人捉了那看守翻雪奴的下人,今日那畜生伤了小姐,看猫的下人定要领罚。” “领罚?”周妙捧着右手腕,自梨花木椅上站了起来,“可知看猫人是何人?领何罚?” 小春露出满脸的鄙夷,道:“听说是个才买来不久的小厮,还没怎么学会规矩呢,挨一顿板子,便可打发走了。” 周妙脸色白了白,她先前没有料到,自己被猫抓了,还能牵连那看猫的下人,不,也不能说全然没料到,只是没想到侯府会真将人撵出去。 固远侯一门,在她看来,尚属宽厚人家。在她穿来的这一周里,她见到的侯夫人刘氏,礼待下人,不见克扣责罚,怎么忽然之间便要赏一顿板子又将人打发出府。 周妙出神之际,院外又传来了杂乱的人声和脚步声,小春机灵地朝门边快走两步,透过半敞的雕花窗,望见了来人。 “小姐,夫人来了!” 来得这么快! 周妙立即回身,捧着手腕,端坐回了屋中的梨花木椅。 刘眉,固远侯夫人,是固远侯李融的结发妻子,二人感情素来深厚,对待周妙,这个忽然上京来参选的“故人之女”,刘眉处处周到,可谓无微不至。 而周妙,这个和周妙同名同姓的书中人,她的父亲是衮州府下辖的一个小县县令,早年李融被发配衮州时,行过一点方便,因此是“故人”,可周妙这几天听小春反复提起往事,却不以为然,周父的那一点“方便”,与其说是大发善心,不苛待李融,不如说是不愿招惹实非,眼不见心不烦,任由李融在发配的处所自生自灭。 可等李融一朝复起后,周父便想起了这段“善缘”,先是寄书一封,后又将女儿送到了京城侯府打秋风,周妙起初听来觉得好笑,可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除了“打秋风”外,周父将周妙送到京城,也是为了备选秀女。 没错,周家就是要把她送进宫里去,做大菱朝的皇帝的妃嫔。 大菱朝的皇帝姓李,李元盛。 周妙彼时彼刻才后知后觉到,她不是普通的穿越,她是穿书了! 而今上李元盛,虽然是皇帝,但并不是她看过的那本“她逃,他追,她插翅难飞”的小说男主角。 李元盛,勉勉强强算个男配,并且是个最终命运凄凉的男配。 他死后,宫里一众嫔妃都步上了殉葬的后尘,而书中进了宫的周妙,自然也不能幸免。 周妙因而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这个宫,她是肯定不能进的。 眼下,周妙一见刘眉进门,便立刻起身相迎:“见过夫人。” 刘眉早年颠沛,虽刚过四十,但鬓发已发白,不过她本是将门之女,身体健硕,她今日身上穿了一件对襟的绛紫褙子,发髻上斜插了一柄乌木簪,打扮素净,但人瞧着爽利。 刘眉两大步上前,捉过周妙的右手看了又看,一对眉毛微蹙,焦急道:“怎地伤得这样,大夫来瞧过了?可说了会不会留疤?” 周妙正要答,却见刘眉扭头横了一眼落在她身后半步的丫鬟。 那丫鬟立刻答道:“回夫人,先前大夫已来瞧过周小娘子,已经写了方子留待药房配药了,不过小半刻就能送来,予小娘子敷上。” “你且去药房瞧一瞧,催一催。” “是夫人,奴婢这就去。”丫鬟飞快一福身,便往外跑去。 周妙斟酌了语调,开口道:“多谢夫人,但其实本非大事,亦无大碍,无须兴师动众。” 刘眉闻言,眉头皱得更紧:“如何不是大事,再过两日,典仪局的女官便欲来看相,你若是手上有了疤,这进宫便再也无望了,我如何同你父亲交待。” 周妙心跳扑通跳快了两下,她抿了抿唇,强压住心头的雀跃,垂下眼帘,道:“若是进不了宫,也是命罢,夫人万莫自责,左不过,我便回家去。” 衮州虽然不知道在哪儿,但远离是非,保住小命要紧,阿弥陀佛。 话音刚落,一旁的小春便不由地惊叫道:“小姐!” 刘眉横过一眼,却叹息道:“衮州苦寒,你父亲送你进京,便是盼你留下,如何还能回去?”她又仔细看了看周妙的手腕,“这两日,你先好生将养着,兴许尚能转圜。” 闻言,周妙的心头大石又晃悠悠地提了起来。 这可怎么办? 刘眉前脚刚走,小春便急得团团转,一面转,一面道:“小姐,可不能犯傻,衮州可不能再回去了,老爷的意思,小姐还不明白么,此来京城,便是尽了最后的情分,先夫人去得早,老爷自从续弦后,对小姐少有问津,小姐若非进京,留在衮州,迟早任人磋磨,小姐难道忘了,年前那桩婚事么,夫人说得好听,可给小姐相看的,是白家的二子,那可是个不学无术的浑人,不仅貌丑,更偏爱寻花问柳,小姐三思啊,断不能回去啊!” 周妙心头的大石顿觉更加沉重,她来了一周,兢兢业业地,小心翼翼地不敢露出半分马脚,原身来刘府不久,但在小春面前,她唯恐行错半步,虽然早已从她言语中猜到原身大概是个生母早逝,生父钻营,在家中规规矩矩的小可怜,可没想到后妈竟真苛刻到此地步,真将她的婚姻视作儿戏? 既不能进宫,又不能回衮州?她能怎么办?难道赖在固远侯府? 还是真要在京城谋一桩婚事?或是谋个差事? 周妙暗暗叹了一口气,除了避开皇宫,她眼下全无头绪,只得先等大夫送药来。 这药她得敷,敷衍着敷,留下明显的疤痕才好。 只是……只是到底牵连了无辜。 想到这里,周妙低头从腰间的香囊里摸了一小块碎银子,递给小春,压低声音,道:“你待会儿悄悄去后头院子里瞧瞧,看那养猫的下人打发了没,你将这碎银给他,他出了府衙,也好谋个去处。” “小姐!”小春摇头,“出门一趟,盘缠本就不丰,这些个碎银还是前日子里铜铃蜡中铰下来,收成的碎银。” “去罢!”周妙心中有愧,推了一把小春,“趁早去。”不愿再与她争辩。 翻雪奴,是一只黑猫,但唯有四足是白的,因此被唤作翻雪奴。 翻雪奴抓伤她以后,似乎也知道自己闯了祸,夹紧尾巴,一溜烟地跑了。 看猫的下人,唤作小豆子,是府里才买来不久的小厮,年岁不过十五。 小春到达粗使杂役的院子时,小豆子已经挨过了好一顿板子,臀部和大腿都被打得皮开肉绽。 小春见他床边还趴了一个年纪似乎更小,书童模样的人儿,小人儿身上穿着白净的白衫,头上绑两个书童髻,一面掉眼泪,一面帮小豆子抹药。 “翻雪奴好好的,为何会伤人,再说了,那是畜生,怎么能怪到你身上?” “没有看好它,本就是我的错。”小豆子疼得倒抽气,竟还来安慰他。 那小书童哭得涕泗横流,不经意回头,才发现狭窄的房里,又进来了一个小春。 “你是谁?” 看他的衣着,小春原本觉得他是府中的小公子,但固远侯夫妇只有一个独子,如今已快及冠,若是旁的亲眷,又岂会认识府中养猫的下人。 小春反问道:“你又是何人?” 书童抽噎两声,并不答话,小春不愿久留,便将那碎银子,扔到了床板上:“听说你要被打发出府了,这是我们主子赏你的。” 小豆子见到那碎银,想起这些时日学过的规矩,挣扎着半起身道:“敢问恩主是谁?” 小春没好气道:“自是周小娘子,你看的猫伤了她,她却不计前嫌。” “呸!”一听这话,那书童立刻跳了起来,“要不是她,小豆子哥哥怎么会被撵出去,还来送银子,呸,这么小的碎银!” 周妙的碎银本就不大,小春来的路上,还偷偷地用剪子又剪去了一半,是以,余下的半块碎银小得可怜。 小春心虚,俞觉此地不宜久留,硬声道:“你硬气,但你小豆子哥哥出府后,能不能像你这般硬气,且看呢。”小春说罢,扭头就走。 “呸呸呸!”身后还能听见小书童的咒骂。 当晚,小豆子便被人打发走了。 周妙听小春说,那人伤势不重,又收了银两,便将这小小的插曲抛之脑后。 她心里沉甸甸压着的还是进宫,这等性命攸关的大事。 可惜,府中尚有人还记得这段插曲。 作者有话说: 大家好,在我捋完大纲后,我又激情开文了,撒花儿~ 第2章 隔日辰时过半,周妙用过早膳,出了自己的院子,打算先去刘眉院里请安,再探一探她的口风,典仪的女官快来了,即便手腕有了伤,多一些准备也是好的。 她捧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右手腕,穿过花园朝前走。 穿书打工手札 第2节 小春今日随府中采买的丫鬟了出门,周妙落了单,但心境却着实轻松了些。 小春是个好丫鬟,但却是周家的好丫鬟,心心念念地盼她进宫。 她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进宫是不可能进宫的。 她又发狠地掐了一把她的伤口,疼得她龇牙。她硬生生掐了小半刻才松开了手去,耳旁却忽听一阵风响,一坨黑黢黢软趴趴的东西从旁飞来,落到她的褥裙摆上。 她今日的裙色是素净的淡蓝色,骤然“飞来一物”,污渍溅成一大片,周妙定睛一看,那是一团泥巴,裙子已是乌漆漆得难看,更何况,那泥巴团还打得她腿疼。 周妙立刻朝那飞来源处望去,春日正盛,树木森密,枝桠繁茂,只见一个白色的人影在树丛后一闪而过。 “站住!”周妙大喝一声,脚下也不由自主地追了过去。 那人影跑得极快,看身量,像是个半大的小孩,灵活地沿着花园旁的石径左右闪避,转瞬便窜入了西侧的院墙处的月亮门。 周妙穷追不舍,跟着到了月亮门前,门中是一条回廊,将四方小院怀抱其中,可与府中别处的院落不同,这座四方小院并无装点,园中亦无花木,也不见扫洒的下人。 黑沉沉的屋檐下,院落门扉紧锁,四周悄然无声。 周妙踟蹰地停下了脚步。 她正欲转身,不远处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先前那个白色的人影从前面的廊柱后转了出来,回身一探,见到周妙,像是吃了一惊,立刻又跑了起来。 周妙这一回看清楚了他的样貌,是个小书童,年纪看上去不过十岁。 “站住!你是何人?”周妙忙追上前去,一把捉住了他的手臂。 小书童奋力挣扎,周妙捉住他不放,语气不善道:“你是何人?为何扔我泥巴?” 他的一张小脸涨得通红:“都是你的错!若不是你,小豆子哥哥不会挨打,更不会被人撵出去!那翻雪奴素来性子最好,若非你刻意招惹,它怎么会抓你!” 周妙脸色微变,顿了顿,语气弱了些,问:“小豆子是看猫的人?那你又是何人?” 小书童闭上了嘴,一张脸憋得更红。 “你今日不说,我便不放你走。”周妙威胁道。 小书童扭动着脖子,开口嚷嚷道:“放开我,你放开我!” 周妙觉得他像个滑不溜秋的泥鳅,愈发剧烈地挣扎了起来。 他越蹦越高,周妙单手几乎捉他不住,又忽觉自己与他的对峙有些可笑,兴许真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她正欲放手,院中黑瓦屋檐下,紧闭的门扉处却传来哒哒两声响动,像是落下的木闩,被人挑开。 周妙顿觉手中小书童浑身一僵,停下动作,瞪大了眼,却压低声音道:“不好!吵到贵人了,你快放开我。” 周妙心头一跳,手中随之一松,小书童赶紧挣脱落地,飞也似的朝回廊尽头的月亮门跑去。 周妙自然也想走,可是门扉“吱呀”一响,里面的人便走了出来。 不,并不能算作“走”。 周妙第一眼看见的是来人身下的木轮车。 她的眼睛不禁睁大了些,来人身上穿着广袖白衫,腰间系着掌宽竹青绸带,乌发披散,并未竖冠,他的脸上一丝一毫的笑意也没有,长眉紧敛,目光锐利地注视着她。 即便披头散发,坐于木轮车上,他的气势依旧凛然如冰,眉如墨画,眼如寒星。 周妙知道他是谁了,书里说他,倾绝人寰,世无其二。 她觉得书里说得没错。 眼前的李佑白确实如此。 周妙却想,自己好像真是要活不长了,她几乎想扭头就跑。 李佑白,书中男主角,当朝太子。 周妙记得书中提过在遇到女主角之前,他曾蛰居于京畿养伤,固远侯府却就在城中。 李佑白中毒以来,一直躲在这里养伤? 老皇帝呢?一直派人找他,大概全没料到他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不对,那这会儿的李佑白仍旧是废太子? 周妙脑中飞速地掠过剧情,十分肯定,这是全书开篇前的内容,书中开篇,便是男女主的相遇。 她抬眼只见李佑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问:“你是什么人?” 周妙心跳扑通扑通,短短片刻,便下定了决心,颤声道:“周妙,自衮州来的周妙。” “衮州来的周妙。”李佑白缓缓地重复了一遍。似乎将醒不久,他的嗓音犹带沙哑,比料想中的柔和,“你近前来?”他的脸上甚至浮现处一抹疏淡的微笑。 周妙读过书,知道他翻脸如翻书的品格,于是低眉,脸上流露出个惶恐的表情道:“我,我不敢,你,你又是何人?” 李佑白笑意愈深,慢幽幽地说:“衮州来的周妙,你先前的表情,如同白日见了鬼,难道不是早就认出我来了么?不过,你是如何认出我来的,我可从未去过衮州。” 周妙适才意识到先前她之前来不及遮掩的表情出卖了自己,李佑白根本不信她。 怎么办? 周妙眨了眨眼,膝盖一软,福了福道:“民女拜见殿下。民女从前在池州念过半年学,见过殿下一面,惊为天人,至今难忘,未曾想,未曾想……今日竟能再见殿下……” 她说罢,李佑白的视线便如刀刮过,令她瑟瑟。 周妙立刻低下了头,要不再找补两句? 她又打了两句腹稿,抬眼却见李佑白的脸上流露出了一种显而易见的嘲讽表情。 无论她说什么,他根本就不信她的鬼话。 好吧。 周妙张了张嘴,忽见面前的李佑白脸色骤然大变,呈现出死灰一般的颓败。 哒哒哒。 细碎而密集的木轮震颤声响自他脚下传来,长衫袍角随之轻动。 他怎么了? 周妙心头一凛,立刻明白过来,他毒发了!她脚下动作快过她的思考,不禁朝前大迈数步,行到了李佑白身前。 走到近处,她才看见他的额头已出了一层细汗,牙关紧咬,太阳穴处青筋暴起。 此时此刻,他承受着巨大的苦楚。 “殿下。”周妙不由轻唤道。 “滚出去。”李佑白沉声道。 周妙双手颤抖,此时机可一不可再。 她旋身立刻捉住了木轮车的背部,用力将他推回了房间。 房中陈设简单,唯有一方床榻,一桌一椅。 毒发的李佑白双腿剧痛,浑身几乎无法动弹。 周妙只推着他行过短短数步,但见他额头的细汗已经顺着额角往下流淌,他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殿下,可有药,不若我去唤人来?” 周妙四下而顾,一眼便看见了榻旁的银针。 她不知道为何李佑白会独自在李家的院子里,但是毒发之时,稍有差错,李佑白就活不成了。 周妙脑中回忆着书里的情节,这个时间点,为何李佑白身畔无人? 但她不敢耽误,蹲下身去,一把撩开了他的袍角。 没了长衫的遮挡,周妙看见了他包裹于黑绸裤中的双腿因为痛楚而剧烈地颤抖着。 他并没有着靴,一双赤足也呈现出青白的颜色。 “得罪了,殿下。”她伸手撩起了黑绸裤脚。 “放肆!” 周妙只顾盯着他的双腿。 常年弓马生涯,令他的双腿健硕,骨节分明,可此时此刻他腿上的肌肉因为毒发而痉挛,青筋根根暴起,膝下狰狞的红色伤疤,犹为显眼。 这就是箭伤,是白羽铁箭留下的伤疤,褐红色的星状。 “滚出去!”李佑白见到她一番动作,更加怒不可遏道。 他忽而伸手死死捏住了她的右手腕,力道之大,像是要把她的手腕活生生捏断了。 周妙疼得抽吸了口凉气,眼下也顾不得太多了! 她左手眼疾手快地取下其中一枚银针,将银针插入了离红疤指宽的正下处,转瞬便听头顶上传来李佑白的一声闷哼。 周妙不知道这个位置扎得究竟准不准,这个方法究竟对不对,书里面写得很清楚,但是眼前的一切不是睡前读物里的白纸黑字,她是活生生的人,李佑白也是活生生的人。 万一古早玛丽苏主角定律没用呢,万一扎偏了呢? 周妙一针扎下去后,方才有些后怕,没用倒算了,万一弄巧成拙,把男主扎残了?那她不用等进宫了,现在分分钟就活不成了。 第3章 周妙脑中念头飞驰而过,其实不过眨眼的片刻功夫,她抬眼正欲说话,左边脖侧却是猛地一凉。 “公子,属下来迟,还望恕罪。” 她脑后响起了一道男音。 周妙再不敢乱动,眼角余光瞄见,横在她脖子边上的赫然是一把锃亮的长剑。 她的心跳骤然加快,脖颈僵直,道:“殿下……殿下恕罪。” 李佑白蹙拢的眉头慢慢松开,他先前本欲伸手去拔针,却觉脚下钻心之痛竟在针入之后稍缓,这套针,是杜戚留下的,本想通过此道解毒,但尚不及施针,她懂得此道? “你是医女?你究竟是是谁?” 周妙听他开口,面色稍霁,心道果然有用,小说诚不欺我! 她的目光又朝颈侧的刺眼剑光瞟去。 穿书打工手札 第3节 可那长剑纹丝不动,而李佑白见到她的动作抿唇不语,只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回话。 周妙转回眼,只见他的眉骨微扬,鸦羽般的眉毛黑漆漆的,眉睫下的瞳仁似乎也是黑漆漆的,他的脸上又露出了先前那一副不耐烦的神情。 周妙梗着脖子,只得和盘托出:“我不是医女。家父亲在衮州做知县,早年曾有恩于侯爷,我父送我进京备选,故借住于此。” “你会施针?” 周妙先是点了点头,又飞快摇了摇头。 “略通一二,不过是偶得医经,闲暇时凑趣读过。” “什么医经?”另一道更为苍老的声音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在周妙身后骤然响起。 周妙脖子旁边还悬着一柄要命的长剑,她不敢冒然转头,但心中大概已经猜出了他是谁。 “简氏医经。”她毫不犹豫地答道。 话音将落,她面前的李佑白的脸色终于变了变,他挥了挥手,周妙脖子边上的长剑终于被移开了去。 “简氏医经尚在?眼下在何处?”身后的老者急不可耐地走上前来,追问周妙道。 周妙细看来人,他的头发花白,却一丝不苟地竖了冠,玉冠上镌刻三叶状,果是太医院的医政。 杜戚,杜医政。 杜戚立在周妙眼前,上上下下地打量她:“真是简氏医经,你如何偶得?” 周妙心跳快了两下,面不改色地撒谎道:“在池州念学时,我曾在旧书铺偶得半卷简氏医经,不过我回衮州时,回得匆忙,许多旧书都没带上,那半卷简氏医经,也不知去向了。” 杜戚手中有半卷简氏医经,一直苦苦寻觅另外半卷,此医经乃简氏一族百年行医集大成者著,其中对于经络,针灸大有记录,更有辨百毒,解奇毒的良方。 李佑白中毒之后,一度性命垂危,杜戚险险救他性命,可之后他的双腿不良于行,杜戚翻遍医书,也不得其解,唯有只有半卷的简氏医经里记述果,南地瘴气中有毒蛙,经中记载,吴人将此毒淬于箭尖,中箭者,毒发后轻则瘫痪,重则殒命。 杜戚猜测李佑白或许是中了此毒,然而,解毒的方子却是在下半卷,不在这上半卷。 眼前的这个姑娘见过的兴许就是下半卷! “医经可曾提如何解其毒?” 周妙摇摇头,面露为难道:“不记得了,那半卷书册我读得囫囵,只记得这么一个法子。方才,方才亦是侥幸。”她说着,埋低了头。 杜戚的脸色登时难看了起来,大叹了一口气:“若真寻不到下半卷,殿下……殿下……” 李佑白的脸上却没流露出多少失望,他的目光直直落在周妙脸上。 周妙知道他依旧在怀疑她。 他不信她。 短短数息,周妙下定了决心,开口道:“不过……我在池州时听那书铺掌柜说过,医经虽是残卷,但池州的简氏后人或有代代相传的手抄本,若你真要寻书册,不如去寻简氏后人?” 眼下的李佑白苦寻医经无果,也还没遇到女主。 女主,简青竹,正是简氏后人。 与其让旁人做了说客,请来女主,为何不让她来做这个说客,为他请来女主,解他的腿毒。 在这本小说的世界里,再没有比男女主更为粗壮的大腿了。 “简氏后人?”李佑白凝视着她的脸,脚下的痛楚已经消散,他的双眸回复了先前的澄澈。 周妙在他的眼里看到了自己的惊慌。 李佑白似乎笑了:“何处可寻简氏后人?”但那笑意如薄薄一张假面,未达眼底。 周妙迎着他锐利的目光,心跳却缓缓地降了下来。 撒一个谎,往往要用一百个谎去圆,但是同样的谎话说多了,听的人自然也就信了。 “我在池州时曾见过简三小姐,前些时日去若虚寺进香,我瞧见了一个人影与简三小姐颇有几分相似,不过当日进香,只是匆匆一瞥,我,我尚不能肯定。” 李佑白听罢,转开视线,望向了杜戚,杜戚徐徐道:“姑娘说得不错,简临舟确有二子一女,二子随他四处行医,唯有小女儿一直养在池州,简临舟死后,简氏若真还有医经的手抄本,兴许真在池州的简三手里。” 杜戚望向周妙,眉头渐渐蹙拢:“你真在若虚寺里见到了简三小姐?”天底下真有这么巧的事情? 周妙斟酌片刻,答道:“那人影确实相似,不过真要确定,我还须再去一趟若虚寺。” 她必须要在道七和尚见到女主前,抢先一步。 她说罢,杜戚却未答。 她等的是李佑白。 李佑白低头审视半跪的周妙,她的脸色微红,额前的碎发早已经乱了。她的眼睛却黑白分明,左眼尾处有一颗暗红色的小痣。 窗外投来的日光淡了,室内空荡荡地冷寂了下来。 周妙一时不敢乱动,由于先前扎针的缘故,她本是蹲身,后又被长剑挟制,她便一直维持着半蹲半跪的姿势,加之精神紧绷,周妙浑身上下都难受,她下意识地抚上了缠着白纱的右手腕,适才慢半拍地觉察到手腕火烧火辣得疼。 她埋头定睛一看,已有星星点点的血迹渗出了包裹着的白纱,刚才李佑白的钳制令她的伤口又见了血。 顺着她的目光,李佑白也注意到了她的右手腕,他抬手道:“你先起来。” 周妙一听,如蒙大赦,暗暗长舒一口气,直起身来。 她一起身,杜戚便行到李佑白身前,道:“老臣为公子再瞧一瞧伤处。” 李佑白微微颔首,周妙便听身后先前那一道男音说:“周姑娘,先请回吧。” 周妙回身去看,手持长剑的,是个高大的人影,皮肤黝黑,半面虬须,正是李佑白的护卫,蒋冲。 第4章 春日的清晨犹凉,窗外的日影渐升,屋中也渐亮了起来。 周妙躺在木榻上,睁开眼睛,太阳穴依旧隐隐作痛,她昨晚睡得不好,一半是被李佑白吓得,另一半则是苦思剧情后的疲倦。 昨日的变故使她见到李佑白的时间点比书中提前了不少,书中的周妙是在进宫之后才见到李佑白。彼时书中的李佑白,给自己的人设是重伤之后,心灰意冷,被罢黜的废太子,过着斗鸡走狗的荒唐时日。 然而,眼下剧情线还没正式进入主线,她却提前见到了李佑白。 她不想进宫,手腕的伤口真能起作用么?为了以防万一,如果真能为李佑白所用,是不是更加保险? 周妙想到这里,翻身而起,走到梳妆台前的绣凳落座,沐浴在清晨的日光下,铜镜里的人影清晰可辨。 皮肤白皙,娴雅端庄,一双眼睛最是多情,眼尾微微上挑,她的左眼角下还生了一颗小小的暗红色的泪痣。 周妙却觉得这真是一脸苦相,她嘴角一扬,镜中的人笑了起来。 一笑起来,她的眉睫微弯,那苦相似乎就消散了。 笃笃笃。 “小姐醒了?”耳畔忽听叩门声和小春的声音。 周妙敛了表情,开口道:“嗯,醒了,进来吧。” 小春端着水盆进门,不忘叮嘱道:“今日典仪的女官便要来了,奴婢伺候小姐梳洗。” 周妙的心情不由地沉重了些,梳洗完毕后,她坐回绣凳,对着铜镜,沾了宝匣中的胡粉,轻轻遮挡了眼角的泪痣,虽不能完完全全遮挡,但不细看,也瞧不太出来。 小春面露不解,却也没有多问,今日典仪的女官来府中相看,再如何仔细犹嫌不足。 小春将挑选出的一只成色尚好的玉簪递给周妙,又转身去箱笼里捧出一条嫩绿的交领长裙。 长裙质地轻薄,触手也比平日里穿的衣裙绵软,据说这是周妙进京,周家特意备下的新妆。 周妙换上衣裙,却没解右手腕上缠绕的白纱。 小春担忧地望了一眼她的手腕,还未开口,院外已来了人。 来人是刘眉身边的大丫鬟,传话道:“周姑娘,我们夫人唤你去花厅,典仪的女官来了。” 周妙摸了摸自己的手腕,才起身随她前去花厅。 庭前春光正盛,几盆鲜红牡丹含苞待放,院中立着一个女官,年纪和刘眉相当,头戴银花钗,身着大袖深红襦衣,足踏高头木履,是典仪局里有品级的女官。 她身形立得端正,只垂首看花,道:“夫人可听说了,这若虚寺里的牡丹花期可比别处早了半月,这几日前去赏花的人络绎不绝。” 刘眉立在檐下,一眼便望见了将将进院门的周妙,却先答了女官的话:“哦?竟有此等奇事,反正左右无事,我明日便去瞧瞧热闹。” 女官笑了笑,侧身时也望见了周妙,脸上笑意愈深:“这便是衮州来的周姑娘?” 周妙心头咯噔一跳,连忙半福,道:“见过夫人。” “不必多礼。”女官迈步,走得近了些,忽而伸手摸上了周妙的脸颊。 周妙吓了一跳,一时不敢乱动。 女官的袖口飘来一丝若有似无的花香,但是她的手心寒飕飕的,顺着脸颊摸到了周妙的鼻梁,额头,又往下到另一边面颊,下巴…… 整个过程,她的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仿佛不是在摸她的脸,只是在摸一个寻常物件。 周妙紧张得屏息凝气,过了约莫小半刻,她的手终于离开了周妙的脸颊。 “骨相甚好。” 女官定定地又看了一眼周妙,意味深长道,“周姑娘有娘娘相呢。” 周妙心中沉沉往下坠,那女官却忽而又伸过手来,干燥的食指指腹轻擦过她的左眼角,道:“这颗泪痣生得尤其别致,周姑娘不该遮掩了它。” 周妙悚然一惊,抬眼仔细分辨女官的表情,可她脸上始终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周妙转而去看檐下的刘眉,可刘眉的表情迷茫,似乎并未听懂女官的暗示。 周妙袖中的手掌动了动,她抬手,状似紧张地拨弄了一下额前的碎发,窄袖遮不住白纱的痕迹。 刘眉一看,正欲说话,却听女官问道:“周姑娘伤着了?” 周妙立刻面露心虚地放下了手:“前几日不小心被猫抓了,并无大碍。” “姑娘见谅。”说着,女官便拉过了周妙的手腕,手下不停地解开了缠绕的白纱。 猫抓的伤口本就未愈,加之,昨日李佑白的钳制,更显狰狞。血迹干涸,并未结痂。 只看了一眼,女官的眉心便皱了皱,她利落地将白纱捆缚回了手腕。 她抬眼凝视着周妙,道:“姑娘的伤势尚需将养,今日便不留牌了。” 不留牌就是没选中。 但是,她却说的时今日不留牌了。 果然,话音刚落,刘眉便也快步而来,追问道:“掌计是何意?今日不留牌?他日或可留牌?” 穿书打工手札 第4节 此次选秀,直到六月,如今尚不及五月。 女官笑了笑,只道:“周姑娘,先养伤吧。” 周妙忐忑地点了点头,女官并未久留,半盏茶后,便起身离了侯府。 刘眉对着周妙的手腕发愁道:“此伤为何不见好?再好好将养半月,万不能留疤。” 周妙也在发愁,那个掌计,话说一半留一半,难不成还真想把她弄进宫去? 她不能进宫啊! 周妙又喝了一口手边已经凉透了的茶,岔开话题,道:“我先前进来时,听掌计说,若虚寺里的牡丹早开了,从前在家时,我也常与母亲去寺中听俗讲,受益颇多,不知明日可否与夫人同去?” 周妙摸不准李佑白是否与刘眉提过昨日之事,她直觉认为应该没有,李融如今不在府中,刘眉即便看顾李佑白,也是照料后勤,应该远没有推心置腹地为他解腿毒,不然,杜戚不会也在府里,而那掌计却若虚寺牡丹早放,不知是凑巧,还是有意为之? 刘眉惊讶道:“你年岁不大,倒爱听佛经俗讲?” 佛经俗讲,边唱边讲,也就跟听戏差不多,是这里为数不多的娱乐项目。 更重要的,她必须得去若虚寺里找女主。 周妙欣然点头:“正是。” 刘眉顿了顿,答应了下来。 隔天一大早,刘眉便带人出门前往城郊的若虚寺。 府外的青石板道上,次第停了三架青布马车,刘夫人身边的丫鬟扶着她上了第一辆马车,而第二辆马车旁却没有人,只有车辕处坐着执鞭的车夫,他身上虽然穿的是小厮的粗布短衫,但周妙还是一眼认出了他,是蒋冲。 车中人是李佑白? 他是信了自己的话,前去若虚寺一探究竟,还是要去见道七和尚? 周妙不由得多看了两眼,视线恰对上蒋冲的视线,他的鹰隼似的目光,看得周妙一颤,立刻转开了眼,径自上了第三架马车。 车马摇摇晃晃地前行,周妙心里打鼓,手腕有伤,似乎真不能全然保证她不进宫? 要是今天李佑白真如剧情一般地见到了简青竹,是不是就没她什么事了? 不能为李佑白所用,没有庇佑,她还有别的能不进宫的办法么? 周妙愁得太阳穴又隐隐作痛起来,无论如何,皇宫就是个龙潭虎穴,进宫就是死路一条,她绝对不能进宫。 第5章 周妙乱糟糟地想了一路,车辇缓缓停在了若虚寺的山道前。 若虚寺临近京城,历来香火鼎盛,寺中金盘灵刹,又因早放的牡丹花,这段时日以来,山道上摩肩接踵,前来赏花,听经的香客络绎不绝。 周妙理了理裙角,扶着小春的手,下了车辇,往若虚寺的蜿蜒山道须得步行。周妙四下看了一圈,只看到行在前面的刘眉和随行的三两丫鬟,却没再见到先前的第二辆青布马车。 看来,李佑白腿脚不便,自另有上山的法子。 她眼下最紧要的是要先找到女主角。 周妙随着不紧不慢的人潮爬上山,行至山巅,尚未进到寺中,便见左手边果有一条清幽小道。 周妙站定,见刘眉一行人走得远了些,便转头往小道上走。 小春一直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见状,连忙捉住她的袖子:“小姐,哪里去?” 周妙压低声道:“你跟着夫人往前行去讲经堂,我去山巅赏春山之景,片刻便回。” 小春着急道:“ 奴随小姐同去。” 周妙摇头道:“不必跟随,你且跟着夫人,我片刻就回。” 小春还欲再说,周妙却已挣脱了她的手,扭头进了林道。 小春咬咬牙,只得随大流先往讲经堂走去。 周妙仰头望了一眼当空的日影,此刻尚不及正午,剧情初期的这个时间点,女主应该还住在若虚山中。 周妙加快了脚步,走过清幽林道,转入林中,便见临近山崖的孤松下有一栋茅草屋,这是一处废弃的禅房,女主入京以后,在这里借住了一段时间,直到她遇见男主。 周妙走得近了,才见茅屋的大门半开,破旧的禅房不大,一眼便可窥见全貌,并无桌椅,最里面的角落真用茅草堆做了一团,权当作“床榻”。 不得不说,前期的女主过得还是挺惨的。 周妙在原地立了一小会儿,正准备往山中深处去寻女主,抬眼便见一个人影,背着一捆柴火从山林树丛里转了出来。 周妙其实不知道简青竹确切长什么模样,按照书里堆砌的华丽词藻,她能够知道的就是简青竹很美,美得惊天地,泣鬼神。 周妙定睛望去,临近正午,山间的薄雾早就散了,日光穿过枝叶的缝隙落下,照得她的脸白晃晃的,她的一双杏眼圆溜溜的,与其说美,不如说是可爱。她乌黑的长发绑在脑后,那一条女主标志性的蓝白发带随风飘飘摇摇。 果真是女主!虽然,眼前的简青竹比周妙想象中的女主看上去年纪小了一些。 简青竹避开了香客,一早就进山劈柴,寺里的小和尚好心收留了她,她要知恩图报,能帮上一点忙便是一点忙。再者,她也不能在若虚寺里久住了,她进京来找二哥,总是呆在城外的寺庙里,进不了城,打探不到消息,也就找不到二哥,找不到二哥,她就……她就……哎…… 简青竹正暗自唉声叹气,抬头却见不远处立着一个窈窕人影,她浑身一僵,有些紧张地立在原地,是走错路的香客么? 她眨了眨眼,细细看去,只见那人身上穿着素衫红裙,模样秀美,竟还冲她笑了笑。 简青竹蓦地放松了些,开口问道:“这位姐姐是迷路了么?” 女主的嗓音甜美,周妙被她叫了这么一声“姐姐”,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二分不忍。实在不是姐姐想棒打鸳鸯,实在是为了保住小命,不得不推迟你们相遇的时间啊! 周妙露出一个自觉和善的笑容,点头道:“正是,不知山中讲经堂往何处走?” 简青竹闻言,卸下了背上一捆柴,遥指着讲经堂的方向,笑答道:“朝东面走,转过林道,见到台阶往上便是。” “多谢。”周妙听罢,便转身往林道的方向走,将走了两步,又扭回头来,多看了简青竹一眼。 “还有何事?”简青竹不明所以道。 周妙的眉睫一弯,笑了起来:“无事,我见妹妹眼熟,长得像一个见过的大夫,故此多看了两眼。” “见过的大夫?像谁?”简青竹立刻疾步走来,追问道。 “像城中的一个游医,我因手伤前去南市的楼业坊瞧过病,见到了一个年轻的游医,如今细细一看,竟真和姑娘有六七分相似呢。”说着,周妙还扬起了自己尚还包裹着白纱的右手腕。 “游医?”难道真是二哥?简青竹一听,忙问,“长什么模样,姓谁名谁?” 周妙胡乱比划了一下:“大约比我高半个脑袋,穿一身素白长袍,背上常背一个竹篓,说话斯斯文文的,大家都称呼他为青大夫。”反正,书里就是这么写的! “定是二哥!”简青竹不禁瞪大了眼,朝前快跑两步,走到周妙身前,连珠炮似的发问道,“你几时见过他,他还好么?你说的这个南市楼业坊在何处?” 周妙微微一笑:“便是三天前,南市楼业坊离城南门不远,姑娘若从南门进了城,照着谯楼的方向走几步,问问人便知。” “三天前?”这会儿找去的话,说不定真能见到二哥。 “多谢姐姐!”简青竹找人心切,不疑有他地匆匆道了谢,调头进了茅屋中取过一个小小的包裹,便往下山的方向而去。 周妙见她走得远了,叹了一口气,才往讲经堂的方向,缓缓行去。 日悬于顶,山巅金灿灿的耀日之下,艳丽的牡丹于讲经堂的庭前绽放,碗口大小的朱红花朵缀于片片绿叶之上,当中花蕊亦是黄澄澄的炫目金色,香客们纷纷驻足观赏,围观的人群将讲经堂的四扇雕花大门前围得水泄不通。 周妙费了好大功夫才算挤进了讲经堂的大门。 讲经堂是个圆形大厅,当中高耸一座白石台,为讲经台。 立在讲经堂另一侧的小春乍一见到门边周妙的身影,急急奔来,满脸焦急道:“小姐去了何处?夫人问了好几遍了,奴只能搪塞说小姐如厕了,若小姐再不回来,奴便要出门往山里去寻小姐了。” 周妙安抚般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庭外香客太多,故而耽误了时辰。”她说罢,忽听人声躁动,她顺势望去,见到讲经堂朝南开的门外,转进来一个和尚,着素白宽袍大袖。 她忙问:“你可知今日讲经是何人?” 小春难掩兴奋道:“听说是道七禅师。”说着,随着众人,她也将目光投向了将进门的和尚。 若虚寺道七禅师讲经,可遇而不可求。 先前因为牡丹而嘈杂的人群霎时鸦雀无声,周妙朝讲经台望去,那一个白袍和尚轻振衣袍,信步拾级而上。 他的五官较旁人深邃,因为上了年纪的缘故,眼尾有了些微褶皱,眉心隐见川字痕,可是他的五官实在生得太美,一行一止,宛若天人。 台下众人莫不屏息凝神地用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影。 这就是道七和尚,周妙心想,小说诚不欺我。 她一直认为没有人能够驾驭光头,更何况是个上了年纪的人。 但是光头和尚道七,彻底改变了她对于光头的偏见。 他的头骨生得饱满圆润,面若美玉,实在是个气质沉郁,相貌堂堂的美和尚。 第6章 道七今日讲的经是《观无量寿佛经》,他的嗓音微带沙哑,念得久了,佛音声声入耳,满室愈发寂静。 周妙左右望了一圈,却依旧没看到李佑白或是蒋冲,这样的场合,他不太可能在人前露面,不过他今日来若虚寺肯定要见道七。 讲经台上道七的经文并没有念多久,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一个年轻一些的小和尚走上了讲经台,他一开口,经文便由念变为唱,洪亮的吟唱声中,道七缓缓步下了台阶。 自讲经堂出来,道七加快了脚步往山后的禅房行去。绕过三重石门,花木掩映的禅房并不起眼。这里原是若虚寺住持的处所,不过住持已出门化缘近月余,道七便用这间禅房待客。 后山有一条由山泉冲刷出的石径,直通山巅。李佑白便是经由此石道上得山来,等在禅房之中。 道七推门而入,先看见的是立在屋中央的蒋冲。 “人呢?”道七急切问道。 蒋冲先躬身一揖,适才侧过身,推开了室中遮挡的两扇竹雕屏风。 李佑白坐于屏风后的木轮椅上。 道七一见,脸色登时大变,紧紧盯着他的腿,道:“竟伤得如此之重?豫州平乱无非鸡鸣狗盗之辈,远不至于此,此伤究竟因何缘故!” 李佑白奉命去豫州捉拿私盐贩子,私贩海盐是重罪,但豫州的私盐贩子多是沿海的渔民出身,不是练家子,李佑白麾下兵强马壮,平私盐乱,不是一桩难事。 可眼下李佑白一双腿都快废了,是吃了大亏。 道七顿了顿,追问道:“杜戚如何说?” 见道七一脸忧色,李佑白反倒端起白瓷茶瓯,轻轻吹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自是有人有心要除掉我。”他拍了拍自己毫无知觉的膝盖,道,“不过,杜院判说此毒虽阴狠,但也并非无药可解。” 道七抬眼问:“如何解?” “禅师,可记得简临舟?” 穿书打工手札 第5节 道七怔愣一瞬后,颔首道:“简临舟医术了得,但已故去数年,殿下……是想寻简氏后人?” “正是,听闻简三近日来了若虚寺中,她手中或有半卷简氏医经,可解奇毒。” “简三?” 庆王降生之时,简临舟尚是太医院的院判,道七和尚见过他数面,也见过他的儿子简青松。 他凝眉道:“简三,一直养在池州,似乎是个姑娘?” 李佑白放下了手中茶瓯:“禅师,最近可曾见过年岁相当,面生的女香客?” 没有。 道七正欲答,却忽而想起了前两日,小和尚口中提过的前来借宿的女施主。 难道是她? 见到道七的神情,李佑白眉梢微扬:“难道真是此人?” “稍等片刻。”道七说罢,便走出了禅房去寻那小和尚。 虽然时隔数年,但道七本就是过目不忘的本事,见到简家人,若是简三与简临舟,简青松面貌相似,他定能认出来。 可惜,他终究晚了一步。 小和尚领着道七到了山中茅屋时,屋中人去楼空,简青竹早已经下了山。 讲经堂中的唱诵声不绝,至午后未时三刻。周妙跪坐在蒲团上,双腿已有些发麻。 好在最后一卷经文唱完,今日的俗讲便结束了。 刘眉领着仆妇和丫鬟走出讲经堂,周妙跟在身后,一行人缓缓地自若虚山道回到了山门,等待他们的唯有两架青布马车。 回程的路上,周妙撩开车帘往外查看,却再不见另一辆车马。她只得卷下车帘,忐忑地等待着,等待着再次见到李佑白的时机。 直到日头西落,晚膳散后,侯府人声渐消。 小春将屋中的灯烛点亮,对着烛台,解开了周妙右手腕上的白纱。 她的伤口依旧不见好。 小春着急问道:“这可如何是好?小姐,莫不另请个高明大夫来瞧瞧?为何这药敷了好几天了还不见好?” 周妙自己从中作梗,这伤好不了那么快。 “无碍,已经不疼了。料想,再过几日,便能好转。” 周妙答得漫不经心,分神留意着屋外的动静。 李佑白今日既然去了若虚寺,怎么就没了下文? 难道不想找女主了? 还是道七和尚真有神通,想到了别的法子? 越是细想,越是忐忑,可惜眼下,除了等待,周妙也暂时想不到别的办法了。 好在,她没等太久,终于等到了下文。 “周小娘子在么?夫人唤你去前院赏花。” 周妙手腕刚裹上干净的白纱,白日里见过的一个仆妇便在院外唤她。 “这就来。”周妙心中一喜,起身往外走,小春自然也跟了上去。 那仆妇却说:“小春姑娘不必跟着了,奴领着小娘子便是。” “你留下。”周妙转脸吩咐道。 小春本欲再言,可见那仆妇已转身往院外行去,只得作罢:“是,姑娘。” 仆妇提着灯笼带着周妙穿过了花园,行到西侧石道旁,她停下了脚步,回身将手里的白纸糊灯笼递给周妙道:“小娘子顺着月亮门走,公子在等你。” 果然是李佑白。 周妙心跳如鼓,接过灯笼,穿过月亮门,顺着那日走过的廊道往小院走。 院中并未点灯,落日过后,回廊下尤其幽暗,只有周妙手中的那一盏白灯笼散发星茫,灯影叠照她自己的影子,惶惶然然,她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寂寂无声中,长长的回廊竟让她觉得颇有些阴森。 她不禁加快了脚步转过廊桥,走进小院,周妙这才注意到,黑檐下的门扉半敞,确有人在等她。 她提着灯笼将在门口站定,屋中便传来人声:“进来罢。”是当日听过的李佑白的声音。 周妙打叠起精神,提灯而入。 屋中虽点了灯,却并不十分亮堂,李佑白坐在桌旁的方背木椅上,桌上一灯如豆,周妙看清了他的面目,兴许是今日出了门的缘故,他并未散发,将头发绑在了脑后。周妙侧目扫过一圈,见蒋冲立在屋角,半明半暗,面无表情,宛如石柱。 她转回眼,开口问道:“公子寻我?”既然大家都称他公子,周妙便随大流地改了口。 李佑白:“周姑娘今日去了若虚寺?可见到了寺中早放的牡丹?” “见到了,绮丽烂漫,值得一观。” “哦?”李佑白挑眉一笑,却没有了下文。 周妙见他似乎神游天外地沉默着,顿了片刻,只得自己开门见山道:“今日,我也见到了简三姑娘。” 她不知道今日李佑白究竟有没有派人在若虚寺里跟着她。直觉应该没有,毕竟现在的李佑白刚受伤不久,秘密回京蛰居,大部队还留在豫州,手边能用的人不多,更何况,他腿脚不便。 李佑白笑了半声:“周姑娘此言当真?莫非简三真是若虚寺前日里收留的女施主?今日不辞而别了?” 周妙心中一惊,道七和尚果然已经猜到了。 不过,李佑白既叫了她来,那肯定是没见到人了。 她斟酌片刻,才道:“简三姑娘似乎确实在寺中借住了几日,不过她并非不辞而别,是进了京城,说是来寻故人。” “如此说来,周姑娘知道简三在何处落脚?” “公子真要寻简三姑娘?”周妙勉力憋出个微笑,“京城各方来客人来人往,简姑娘入城后,便如游鱼入海,谈何容易。” 李佑白读懂了她的弦外之音:“周姑娘想要什么?” 我不想进宫。 周妙将要脱口而出,耳边却听他道:“你不想进宫。”被他一语言中。 她悚然一惊,脸上的笑容再挂不住,抬起头来,目光正对上他的视线,只听他语含嘲弄道:“这便是你故意招惹翻雪奴的缘由?”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周妙心头一跳,李佑白疑心她,定是细问过之前那个小书童了。当日在房中见到杜戚的时候,周妙便想了起来,那个小书童只怕是杜戚的药童。李佑白事后一问,便能知晓翻雪奴的前因后果,况且他既身在侯府,不可能不知道宫中典仪的人来过。 周妙轻抚住自己尚还包裹着白纱的右手腕,点头道:“公子所言甚是,我确实不想入宫。” “为何?周仲安送你入京,不就是为了入宫?” 周仲安大概就是周父了,虽然周妙不知道他的全名。 周妙徐徐答道:“我志不在此。” 李佑白问:“你想回衮州?” 周妙飞快摇摇头:“我也不想回衮州。” “你既不想进宫,又不愿回衮州,你想留在京中?” 他凝视着她的脸,周妙感觉到他的视线在她的眼角停留了片刻。 “若能留在京中,便是最好,倘若不能,若能另寻去处,亦可。”周妙抬头,直视李佑白黑漆漆的瞳仁,“若能助公子一臂之力,暂得公子庇佑,来日公子得偿所愿,若能求个恩典,周妙定当尽心竭力,找到简三姑娘。” 李佑白冷笑一声:“周妙,你在要挟我?你以为你不说,我便寻不到简三?” “不敢,公子想寻人,自有寻人的法子,不过公子的腿伤须得医治,自然越早越好。”周妙退而求其次,道,“即便公子今日不允我恩典,我也会想办法替公子尽快寻来简三姑娘。” 男女主角总会相遇,不是今日,便是明日,她阻拦也没用,要是此路不通,她就得另寻出路。 李佑白见周妙一脸惶恐地垂低了头,不耐道:“你抬起头来。” 周妙只得又抬起头来,面前李佑白的目光慑人,脸上不耐烦的神情更盛。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正饱受腿毒的折磨,还是他只是单纯地厌恶她,觉得她钻营逐利,妄图借力于他。 然而,短短片刻,李佑白脸上不耐烦的表情渐渐收敛,他的视线扫过她的眼尾,他微微皱眉,仿佛露出了一星半点的怔忡神色,似乎是透过她的脸见到了另一个人一般。 迎着他的目光,周妙情不自禁地僵直了脊背,这张脸似乎还是有点用? 院中一阵清风忽而吹过,门扉吱呀一响,桌上的烛火随之摇摇曳曳。 “噗噗”两声细碎的轻响过后,室内微妙而诡异的氛围似乎淡了,李佑白脸上浮现出了些微笑意,问道:“周妙,你打算如何去寻简三?” 周妙打叠起精神,答道:“明日,明日一早我便出门去寻简三姑娘。” 她得想办法尽快找到女主角,她先前告诉简青竹的南市楼业坊里,自然没有她二哥简青松,但是楼业坊里这会儿应该住着别人。 常牧之,书中男二,全书实惨男配角。 * 常牧之入京,是为赶考,京中六月末的科考。四月里,他便自府衙取了过索,由池州出发,一路北上,进京之后,暂时落脚于城中楼业坊。 他的叔父在楼业坊中经营酒肆,楼下为酒肆,楼上为居所,白日里酒肆虽有些喧闹,但常牧之在二楼读书,也能两耳不闻窗外事,直到昨日下午,他竟然在酒肆中遇见了简青竹。 简青竹入京来找简青松,常牧之在池州时,根本听闻过此事,若是早知道简青竹有进京的打算,他便会等她一道入京。 常父是池州刘郡下的县令,平日里对简氏多有照拂,在简青竹及笄前,两家时有往来,也算得上青梅竹马。只是后来,简临舟身故后,两家便少了往来。 常牧之给简青竹的去信,也再没了答复。 此番能在京城偶然相遇,常牧之内心自是欢喜,更多的却是怜惜,简青竹一人进京,池州山远水远,这一路上的艰难辛苦自不必多说,更何况在城中,她并没有落脚的地方。 她之所以来楼业坊,是听说简青松在这里行医。 可是,常牧之在楼业坊住了一段时日,压根就没见过简青松。不过,他依旧苦劝了半天,将简青竹留在了酒肆。 此时将过巳时,窗外天光大亮,坊中人声渐起。常牧之读过半卷书,忽听门外传来了响动。 他忙起身,拉开了房门,只见简青竹恰走到楼梯拐角处,看样子已穿戴整齐,准备出门了。 “青竹,你去何处?” 穿书打工手札 第6节 “常哥哥。”简青竹笑道,“自然是出门去寻我二哥。” 常牧之问道:“为何如此着急要寻你二哥,从前青松兄不都四处行医,居无定所么?” 简青竹脸上的笑容淡了:“二哥从前总是每隔一两个月便会寄书给我,但是他的上一封书信,已经是翻年前的事了,我担忧他的安危。”她说到这里,话到嘴边又咽下了后半句,并且,信中内容令她大为震惊,急欲想找二哥求证,无论如何,她要先找到二哥。 常牧之又问:“信是从京城寄出的?” 简青竹点头:“正是。”说罢,便往楼下走去。 常牧之还欲再劝,京城人海茫茫,她人生地不熟,又要上哪里去找简青松。 可他心知简青竹一向执拗,再怎么劝兴许也没用。他便也快步出门,回身合上了房门,对她道:“你且等等,我与你同去。” 简青竹一愣,顿住了脚步,旋即摇头道:“不了,常哥哥要考学,眼下正是需得用功读书的时候,不劳烦常哥哥了,我自去便是。”说着,脚步不停地往下走。 常牧之跟了下去,将走到酒肆柜前,却见简青竹脚步一顿,对着酒肆外立着的人影道:“是你!” 常牧之抬眼一看,酒肆外站着的是个姑娘,身着青衫红襦裙,乌发半挽,面目生得秀丽,却并不像是楼业坊中人。 周妙抬头瞥了一眼斜插的“酒”旗,果然,女主和男二相遇了。 她这一趟总算没有白来。 周妙面目含笑道:“是你?竟这么巧!” 简青竹忙问:“你是来寻我二哥的么?你先前是在楼业坊何处见过他?” 周妙故作叹息道:“我今日在坊中转了一圈也不见简大夫,先前他是游医,并无落脚处,只往我家中替我看伤,他眼下人是不是已经又走了?姑娘是简大夫的小妹?你可也是大夫?可否也替我瞧瞧手伤?” 难道二哥真又走了? 简青竹面色微变,点了点头,心虚道:“我虽也是大夫,但远不及二哥。”她的目光落到周妙缠着白纱的手腕上,“姑娘,如何伤的?我速替姑娘瞧瞧?” 周妙笑道:“有劳简大夫了,我家牛车停在坊门口青石板道上,简姑娘随我去罢?” 话音刚落,常牧之警惕地开口道:“你是何人?” 周妙抬眼,视线越过女主,打量起她背后的男二,常牧之。 书中形容他为“霜月照清癯”,他的身形挺拔,长身玉立,身上虽然只穿了一件朴素的灰色圆领长袍,头竖黑冠,却气质温润,是个风流倜傥的书生模样。 周妙望着这个未来的状元郎,扬起嘴角道:“我唤作周妙,家父本是衮州沧县县令,此番送我入京投奔远亲,前些时日因家中翻雪奴顽皮,伤了我的手腕,便来坊中请了大夫瞧瞧。” 常牧之打量着周妙,见她说得恳切,心中疑惑稍减,却又问:“你为何会来坊中求医,城中医馆多在北市?” “常哥哥!”简青竹皱眉,不喜他的态度。 周妙又叹了一口气,撒谎撒得脸不红心不跳:“此事说来话长,我眼下暂居城中表兄家,但我表兄腿有恶疾,看遍了城中医馆都不得解,我便想着顺道来南市寻个游医碰碰运气。” “腿有恶疾?”简青竹一听,好奇道,“是何症?” 周妙眼睛一亮:“简姑娘可有法子?可否替我表兄也瞧瞧?”余光瞥见常牧之正欲开口,周妙又补充道,“若你的这位兄长不放心,可与简姑娘同去。” 简青竹为难地看了一眼周妙,心中惦念二哥,却见她抚着右手腕,微微地皱起了眉头。 想来也不过半日的功夫。 “好,我随你回家看看。”她答应了下来。 * 狡兔三窟,周妙带着简青竹和常牧之去的地方自然不是固远侯府,是离南市不远的一处私宅,这处宅院自然也不是太子的私宅,是李融儿子,李权的私宅。白墙黑瓦,远不及固远侯府气派,一眼望去,和城中略有家底的府苑无甚差别。 到了宅门外,三人下了牛车,周妙立在门口,拉了拉门上的铜环,意外的是,开门的人是蒋冲。 他今天又穿了一身小厮的粗布衫。 周妙侧身道:“这是简大夫和常公子,来瞧一瞧我的手腕,也替表兄瞧病。” 蒋冲面不改色地应了一声,径自领着三人往园中走。 绕过回廊,院中春景映入眼帘,几丛春花开得烂漫,檐下的两扇门扉大敞,另一个脸生的小厮迎了出来,说:“姑娘回来了,公子正等你呢。” 这人周妙先前没见过,料想应该是李权府里的下人。 周妙“嗯”了一声,虚指了一下简青竹,道:“这便是我请来的简大夫。” 简青竹好奇地左右张望,见是寻常高门的模样,微微放下了心来,笑问道:“周姑娘是想先看你的伤,还是你表兄的腿疾?” 周妙料不准李佑白是个什么心思,今日一早她便出了门,他该不会想以真面目示人,也不晓得是不是已准备妥当。 她想了片刻,捏着手腕,道:“先瞧瞧我的手腕吧。” 进了房门,简青竹便坐到了桌边,轻轻解开了周妙的手腕。腕上抓痕已经结了疤,只是上面尚还留有几道红印。 简青竹细细看了一阵,又问了周妙敷的药后,说:“姑娘敷的药没什么差错,不出几日,定能痊愈。” 周妙面上笑了笑,说:“多谢。”又慢条斯理地将白纱缠回了手腕。 常牧之颇觉古怪,问道:“周姑娘,表兄在何处?” 周妙适才扭头问身旁立着的小厮:“表兄如今在何处?” 那小厮显然愣了愣,答说:“公子在里间,简大夫请随我来。” 简青竹起身而去,常牧之随之也起了身。 小厮却道:“这位公子请留步,在花厅稍坐片刻。” 简青竹面露为难,常牧之却纹丝不动,周妙心领神会道:“我同简姑娘一道罢。”又转头对常牧之说,“公子见谅,表兄不喜见生人,我陪着简姑娘。”再说,这几日来,她撒过的谎可太多了,还是跟进去瞧着,必要时找补一番,确保不露馅不出错才行。 常牧之见简青竹微微颔首,只得按捺住,又坐了回去。 小厮领着二人朝里走,里间比外面花厅宽敞不少,临窗摆着长书案,案上一盏香炉点着沉香。屋中一张圆桌,再往里便是山水花鸟三面屏风,隔绝了床榻。 “里面请。”小厮绕过了三面屏风。 周妙没来由地紧张了起来,她扭头一看,简青竹也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 可绕过屏风一看,榻上四柱竟挂了青幔垂帘,遮挡当中人的面目,露在帘外的唯有白色的下袍,一双赤足露于袍外。 榻旁还立着一个熟悉的人影,杜戚。 他今日竖着寻常的玉冠,身上也是寻常白色襕衫。 简青竹不解地皱眉看了看周妙。 周妙正欲开口,却听一旁的杜戚客客气气道:“公子不适,面目有瑕,不便见客,大夫见谅。” 第8章 周妙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的确,在小说里,一开始的李佑白也不以真面目示人,女主角给她疗伤疗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才见到他的真面目。不过朦朦胧胧的爱意早在最初二人隔着垂帘的相处中渐渐滋生,女主自然事事都好,而男主金玉般的嗓音,隐忍病痛的坚韧也深深地折服了女主。 “哦,倒也无妨。”简青竹朝前走了两步,问,“腿伤在何处?” 帘中的李佑白却未答话,杜戚躬身而跪,撩起了他的白袍,露出了膝下猩红的伤口。 今日虽未毒发,但那伤口依旧可怖,四周呈现出青灰的颜色。 简青竹看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定定看了好一会儿,才扭头又看了一眼周妙,嗫嚅道:“这样的伤,我从没见过,兴许,兴许治不了。” 周妙哽了一下,不是吧,女主,你得加油啊! 她憋出个笑容:“简姑娘,再仔细瞧瞧,兴许在从前读过的医典经籍里有类似病症呢?” 简青竹扭头又细看那伤处,问道:“此毒毒发时,是何模样?” 杜戚便迫不及待地将毒发的种种症状说了一遍,简青竹越听,眉心皱得越紧。 杜戚:“依简姑娘看,这是何毒症?” 简青竹闻言,沉默了良久,慢慢垂低眼道:“我亦不知,若是回去翻阅医典或可知,只是,眼下匆忙之间,我想不出来是什么毒症。” “简姑娘!”杜戚心急如焚道,“此毒或是瘴中毒蛙所致,简氏医……” 周妙忙插话道:“对,瘴中毒蛙,简姑娘可曾听过?” “瘴中毒蛙?”简青竹缓缓重复了这几个字,但她脸上的茫然太过显而易见。 杜戚面露失望,大叹一口气。 周妙一看,心也凉了一半。 女主啊,你得加油啊,先前我说得那么信誓旦旦,你要是治不好男主,我真就要凉凉了。 周妙急中生智,不死心地追问道:“简姑娘可曾听说过郁秋顶?” “郁秋顶?”简青竹眨了眨眼,口中继而接话道,“郁秋顶,因伞盖如深秋葱郁,故名郁秋顶,奇毒,多生南地雾瘴之地,人食之,亡,兽食之,异。若是蛙毒并非蛙毒,而是瘴蛙食过郁秋顶,故此带毒,那么或许此毒可解?” 周妙心道,果然! 简氏医经早已散佚,但是女主,她果然就是行走的活医经! 虽然女主的医术还有成长的空间,但是她会背书!根本没有什么简氏医经手抄本,女主之所以能解毒,全凭她能将简氏医经逐字逐句地背下来。 杜戚听罢,先是犹疑地扫了一眼周妙,继而追问简青竹道:“这郁秋顶,可有解法?” 简青竹思索片刻,循着记忆又道:“解郁秋顶,经络通其毒,行七日,排出毒血,又以云母,郁沉,龙脑,十段香入药,九九八十一日方可解。”她念了一通后,眉头皱起来,“只是用量未曾明言,我也不知具体用药,恐怕,恐怕也不一定,能解。” 杜戚脸上并未露出太多欣喜,即便真是郁秋顶毒,即便此乃真方,可哪一味药,用药多少,失之毫厘,效用谬之千里。 性命非同儿戏,更何况……杜戚往青幔中一瞟,他素来都摸不准这位殿下的心思。 简青竹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那伤口,复又开口道:“我……我眼下实在不能确定此乃何毒,不过若经络疗法,确能抑制毒性,排解一二,再过七日,若伤口隐见黑血,兴许,便能确定真是郁秋顶毒,再寻来药材,细细调配,总能寻到解法一二。” 杜戚一听,不赞同道:“简姑娘,你所言的云母,郁沉,龙脑,十段香皆非寻常药材,当中尤以十段香甚为精贵,哪怕费劲心力寻找,也不一定能尽早找到。除了经络疗法抑制毒性,姑娘,可还记得别的法子?” 简青竹闻言,沉默了下来,她确实不知道别的法子,就连她口中所述的解法,也只是照本宣科,父亲不让她学医,她从小悄悄地学,她记性好,将父亲的经卷看得多了,便会背了,但是粗浅的寻常病症,她目前尚能通晓,可郁秋顶是个她先前都没见过的病症,此刻叫她解毒,除了背书,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简青竹眨了眨眼,望向一旁的周妙。 周妙刚才站得久了,顺势坐到了榻前的月牙凳上,女主一低头,周妙就见到了她面颊有些发红,此刻迎着她的目光,再一细看,隐约可见眼睛里也水汪汪的,就像要哭了似的。 女主,你得支棱起来啊! 周妙立刻起身道:“简姑娘今日能记起郁秋顶的解法已是不易,不若再细说一说那经络疗法是何疗法?” 简青竹抬起头来,见周妙冲她安抚似地笑了笑,她又打起了精神,指着李佑白的腿,虚点了点几处穴位,对周妙说:“就是这几处,你按我说的法子,试一试?” 我来试一试? 不是你试一试么? 穿书打工手札 第7节 周妙露出个微笑道:“简姑娘是大夫,我不通医术,多有不便,还是劳动简姑娘了。” 简青竹不解道:“此经络疗法需得连续七日,我要在城里寻二哥,自不能每日都来。” 这怎么跟说好的不一样! 书里的女主尽心竭力地替男主疗伤,每天按个摩,增强感情。 怎么到这里,你就要去找你二哥了! 简青竹见周妙露出了为难的表情,又道:“再者,他不是你表兄么,又有何不便?” “简姑娘……”周妙还欲再劝,却见榻旁的杜戚轻振袖袍,对简青竹道:“老夫且试一试,简姑娘请指教罢。” 周妙一愣:关你什么事啊,老中医! 可简青竹已然有些畏惧杜戚,听他开口,只得点了点头,按照各个穴位和行法指点了一遍。 周妙只得又坐回了榻旁的月牙凳。 日影西移至当空,简青竹侧眼见窗外的日光大盛,又见杜戚已牢记了经络疗法,开口道:“既已无别事,今日我先告辞了。”她犹豫了片刻,说道,“七日过后,若还需要,我便再来。”她说罢,又觉赧颜,自己明明好像不能帮上太多的忙。 这就走了? 周妙连忙回头去看青幔里的李佑白,他的身影隐在其后,只可见朦朦胧胧的轮廓。 不能露脸就罢了,可从头到尾,一声不吭,是什么意思? 而榻旁的杜戚竟也没有挽留之意,只迫不及待地起身绕过屏风,行到书案旁,提笔将疗法和先前提到的药材一一记下。 周妙只得从月牙凳上站了起来,笑道:“多谢简姑娘,我送送你。” 直到走出内室,李佑白依旧没有开口。 常牧之见到二人出来,立刻从桌旁站了起来,他等了许久,茶喝了三盏,等得有些心急。 “如何?”他拿眼去瞧简青竹,却发现她脸上却无笑容,一副兴致不高的模样。 简青竹垂低了眼:“是我才疏学浅,并不能帮上什么大忙,让姐姐见笑了。” 周妙一听,马上道:“简姑娘何出此言!若无简姑娘,我们更无眉目,如今既知道了解法,他日定能找齐药材。” 可简青竹只是勉强露出个微笑,微微点头,脑后的丝带随之轻轻晃了晃,似乎也不是太高兴的样子。 回想起来,老中医杜戚委实严苛了些,先前的语气算不上和善。 周妙只好又劝道:“简姑娘博闻强识,假以时日,定是个好大夫。” 简青竹笑了笑,“嗯”了一声。 常牧之的目光在二人脸上扫过,便没再追问。 三人行至屋外,各怀心思的沿着回廊往外走。 简青竹自是莫名有些沮丧,而常牧之并不确切知晓屋中究竟发生了何事,但也能猜到周妙“表兄”的恶疾只怕甚是棘手,况且,这个周妙对于青竹,似乎真全无恶意,因此他便沉默了下来,没再向周妙发难。 周妙脑中速速回忆了一遍剧情,走到府门外,斟酌片刻后道:“过几日我再去酒肆瞧简姑娘,这几日需得找找药商,还望简姑娘也替我留心,若能早日找到十段香,治好表兄的腿疾,便再好不过了。” 十段香难寻,连宫里都没有,只有女主角才能靠“机缘巧合”找到十段香。 简青竹点点头:“十段香生在南地,若是真能在京城遇上,我一定知会周姑娘。” 第9章 周妙同二人告别后,慢吞吞地往回走。 哎,剧情好像已经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偏移。书中男女主的相遇似乎比这时要晚了一些,道七和尚在若虚寺里见到了简青竹,认出了简青竹,他才寻人请来了男主,在若虚寺是男女主第一次见面,而当时李佑白的腿毒骤发,简青竹才想到了郁秋顶和解法,在若虚寺里衣不解带地照料了男主多日。 而此时此刻,由于她的一系列操作,男女主虽然相遇了,但剧情已经发生了变化。 虽然也找到了解法,但是,之后还需要女主找到十段香,这一味药材。 重要的是,解李佑白的腿毒,然而,更重要的是,她一定不能进宫。 李佑白真的能成为她的倚仗么? 周妙心绪烦乱地缓缓沿着回廊走,将走到回廊尽头,只见杜戚手持药笺迎面而来,忙不迭地往宅院外的方向走。 两人在回廊狭路相逢,杜戚欲言又止地多看了周妙好几眼,脸上犹豫不定,却一字不言地拂袖而去。 周妙心中忽而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她是不是露出了什么破绽?做得过了头? 待周妙回到屋中,那先前迎客的小厮尚还立在原处,笑言道:“公子在等姑娘呢。” 周妙硬着头皮往内室走,转过三面屏风,只见那垂下的床幔已被一对白玉帐勾高高挂起。 李佑白坐于榻上,襕衫袍角盖住了一双腿。 他依旧赤足,长发披散,面色发白,实在说不上好看。 “此人真是简三?李佑白饱受腿毒折磨,开门见山道。 周妙忙不迭地点头:“正是,公子若是不信,尽可派人去查。” 李佑白声音愈沉:“你既早知郁秋顶,当日为何不提?” 原来在这里等着她呢! 周妙顿了须臾,不慌不忙道:“当日乍见公子,又遇毒发,实在匆忙,我未曾想起来,今日见了简姑娘,听说了瘴中蛙毒,才模模糊糊记起了郁秋顶,可我亦不知其解法,多亏了简姑娘。” 李佑白的神色冷肃,眉目凌厉:“周妙,你还有什么是未曾想起来的?” 周妙心中叫苦不迭,脸上干巴巴地笑了笑:“公子何出此言?” 李佑白冷笑了一声:“既已知晓郁秋顶解法,简三的药方若为真,我再留你何用?”他的视线一寸一寸地扫过她的脸,“周妙,你可知为何典仪的人盼着你进宫?” 周妙心头一紧,这是卸磨杀驴,过河拆桥啊!她就知道!这张脸就是祸端! 周妙将那天典仪女官在侯府的一言一行,反反复复地推敲多遍,女官说她是“娘娘相”无疑是在暗示她长得像董娴妃,尤其是眼尾的泪痣,一模一样。 老皇帝爱董娴妃而不得,宫里有人上赶着巴结,书中的周妙兴许也是因为和董娴妃有几分神似的缘故,才会稀里糊涂地进了宫。 但是,若她真生得和董娴妃相似,眼下的李佑白难道就没有一丁点儿爱屋及乌? 虽然,她是有那么一丝刻意地讨好女主,费尽心思地让自己做了这中间的前科,但是她确实也是真心实意地为了男女主好啊。 周妙脑中念头百转千回,正打算憋出一句“我可为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头顶却突然传来哗啦一声响,是瓦砾细微的响动。 若非此时室中空寂,周妙大概根本不会察觉到这声响动。 李佑白抬头,眉心蹙拢。 短短片刻过后,头顶骤然传来铁器相击的铮然声响,脚步声四起,瓦砾落地破碎的噼啪声响在窗外。 青天白日下,明目张胆竟在此处动手,李佑白冷笑了一声。 周妙心慌慌地,压低声音道:“公子?怎么办?”有仇家?有暗算? 李佑白凝神细听声响,来人众多,似乎已经拖住了蒋冲等人。李权留在这里的人不多,不知尚能抵挡到何时。 果然,从一开始,他们便不信他会留在豫州,豫州失手后,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怎么办啊?”苦等不到李佑白回应,周妙都快急出了汗。 这段情节,书里根本特么没有啊! 虽然主角肯定有主角光环,但是她是炮灰啊! 李佑白适才转眼看她,沉声道:“书案下有条暗道。” 周妙一听,立刻绕过屏风,蹲身去敲书案下的青砖,当中真有一块嗡嗡回响。 她用尽全力往下一按,那青砖便徐徐落下,露出一条黝黑的往下行的通道,但那通道极为狭窄。 周妙焦急地跑回了榻前,她望了一眼李佑白的腿,见他纹丝不动地坐于榻上。 眼下,面对这个双腿走不动的人,我能怎么办啊! 我当然只能背他啊! 周妙一咬牙,背对着李佑白,扎稳了马步。 “公子,我背你!” 话音未落,门外“嘭”一声巨响,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撞了进来,正是先前见过的小厮,他的半截白衫已被染上了鲜红的血色。 他猛地撞开了周妙,扶起榻上的李佑白置于后背,三两步便走到了半开的暗道前。 周妙登时回过神来,忙也跟了上去。 那小厮伤得不轻,血滴顺着他的裤脚滴滴下落,在他脚后留下了一连串血迹。 他回头看了一眼周妙,那眼神如刀,其中的冷意顿令周妙不寒而栗,耳边却听李佑白道:“下去罢。” 那小厮扭回了脸,顺着暗道往下,再也不看周妙。 他的步速极快,暗道下是数级阶梯,周妙心跳如雷地紧跟着二人往下行,越往下行,通道似乎越窄,光线也越来越暗,可她不敢停下也不敢放慢脚步,走了约莫三两分钟,周妙的双脚才踏到平地上,黑漆漆的地下什么也看不清,她仰头一望,唯有头顶的方格射来几道微光。 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之后,周妙左右而望,地下似乎是个四四方方的空间,三人挤在下面,几乎难以转身。 周妙眨了眨眼,只见那小厮将李佑白放下后,默然无声地一拜,又忽而转向跑回了暗道。 过了一小会儿,头顶传来滞重的一声闷响,那一点投下的微光也随之散去了。 四周黑沉如夜,伸手不见五指。 周妙旋即明白了过来。 那人流了太多的血,顺着血迹追寻,暗道根本无处遮掩。 他得上去,隐匿这暗道。 他流了太多的血,他也活不成了。 先前,保住李佑白,隐匿暗道的万全之策,他确实想过要杀了她。 周妙第一次真正地感到了害怕。 这根本就不再是书中的世界,他们也再不是雾里看花的书中人。 这是真实的有血有肉的世界,人会受伤,人会流血,人会伤人,人也会死。 她下意识摸了一把脸,眼边冰冰凉凉的,不知是吓出来的冷汗,还是别的什么。 穿书打工手札 第8节 周妙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蹲下身去,膝盖好像碰到了李佑白。 没有光,她看不清他的脸,连模模糊糊的轮廓也看不清楚。 李佑白没有说话,但是她仿佛听见了他又轻又浅的呼吸声。 头顶隔着青砖传来的脚步声越来越响,沉重的,凌乱的脚步声像是一道又一道催命符。 铁器撞击的声音,人声哀嚎,周妙不禁浑身发颤,她的背心渐渐爬上了冷汗。 此时此刻的听觉似乎犹为灵敏,外面的光景她猜也猜不到,但是每每听见重响,她俱是一惊。 黑暗之中,她的右肩忽而一沉。 一只微凉的手掌按住了她颤抖的右肩,那一点凉意顺着她的脖子往上,摸索过她的脸颊,停在了她的发间,周妙只觉发上一轻,他极快地摘下了她发间的步摇。 习武之人的听觉较常人敏锐,她的身体发颤,头上的步摇亦随之轻摇,珠串相击发出轻微的脆响。 周妙再不敢动,几乎连呼吸都屏住了,她的心跳却响在耳畔,震耳欲聋似的。 度秒如年,周妙一下又一下地默数着自己的心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在她数到第二百三十七下时,头顶传来轰然一声大响,雪亮的日光笔直照了下来。 周妙仰头看去,看到了一个逆光的剪影,她看了好几眼才认出来人是半面虬须的蒋冲。 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她的心脏骤然一紧,却听蒋冲道:“公子,李小将军来了。” 李权来了! 第10章 李权今日将从北门入城,便带了一队人马直奔私宅而来。若非如此,绝无可能在短时之内杀尽来者。 月初之时,李权本和李佑白一同自豫州北上,只是李佑白伤重,昼夜不停歇地奔袭北上,因而早了数日,先到了皇城。 此处私宅是李权的宅院,如今院落里留下的来人的尸首足有九具。 皆是断舌的哑人,训练有素的杀手,刚才的招招直指要害,足以毙命。即便费劲心力留了活口,也不见得能有线索。 况且,青天白日,皇城之中,胆敢如此行事的,只有九千岁了。 李权想了一阵,忽听木轮声响,回身见蒋冲将李佑白扶回了木轮车,他们的身后紧接着走出来一个面生的姑娘,青衫红襦裙上沾染了斑驳血迹和灰尘,她的脸色狼狈极了。 周妙自暗道走出,膝盖俱是酸软,她走得缓慢,空气中浓重的血腥气令她胃中翻搅,匆匆一瞥后,她再不敢细看院中横七竖八躺着的尸体,只得转身走到檐下的廊柱旁半站半靠,她叹了一口气,忽觉对面投来一道探寻的视线。 她抬头一看,对面是个年轻的男子,年岁大约与李佑白相当,他肩披银甲,手中捏着一柄赤木长弓,眉眼狭长,正是李权。 李权却看了她这么一眼便转而对李佑白,躬身一拜:“殿下。” 坐于木轮车上的李佑白的脸色早已恢复如常,脸上只露出淡漠的神情,除却袍袖边上大片猩红血迹,几乎看不出来,就在刚刚,他身陷险境。 “将人烧了,莫再脏了你的院子。” 李权又一抱拳道:“是。” 李权身后穿甲的兵卒便动手将尸体一一抬出了院落。 李权斟酌道:“孟仲元既然派人来,便是疑心殿下的行踪,殿下这几日还是先留在侯府为妙。” 李佑白却问:“李大将军何时归?” 李融尚在池州大营,南越不太平。 “父亲书信中说,近则初秋,远则要近年关了。” 李佑白听罢,只说:“此际回府罢,今日实在扫兴。”蒋冲推着李佑白往外走。 李权顺势看了一眼立在廊柱旁的周妙,开口问道:“这位姑娘是?” 周妙不得不朝前走了数步,答道:“周妙,衮州沧县周仲安的女儿,暂时住在侯府。” 李权先前并没听说这借住一事,但李融当年在衮州沧县的旧事,他却知晓。 “原是故人。”李权笑了笑,“院外已备车马,周姑娘一同走罢。” 直到坐进了马车,周妙依旧觉得不真实,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一样,一个噩梦。 周妙低头看自己的手掌,依旧在微微发颤。 她确实害怕了,如果说先前死亡只是书中人结局的模糊概念,那么现在却成了真实的血淋淋的亲眼所见。 她攥紧了拳头,才终于止住了颤抖的双手。 马车停在侯府后门外的长巷道,道旁高墙耸立,避过了前门闹市。 周妙下得车来,低头一看,身上黏糊糊得难受,她还未想明白该如何处理这衣裙上的血迹,便见前头的蒋冲回身道:“姑娘先去小院,自有奴仆换来干净的衣裳。” 到了小院里的内室,丫鬟给她送来了新的青衫红裙,换下染血的衣裙后,周妙才觉周身的血腥气淡了不少。 她走到门外,见李佑白也已换上了干净的白裳,蒋冲不在,他身旁立着的是李权。 周妙心知二人定有要事商谈,识趣道:“我便告退了。” 不料她刚转身,李佑白却叫住了她:“周妙。” 周妙心跳快了两下,转过身,却见李佑白自袖中摸出了一个铜步摇,递给了她。 这是她先前发上戴着的铜步摇,步摇形若蜻蜓,翅膀扇动时珠串相击,发出脆响。 李佑白的指腹摩挲过蜻蜓双翅,叮泠泠响在耳畔。 周妙脑中又翻腾起了先前见过的血腥画面,她不想去接那步摇,但是李佑白已伸出了手,等着她接过。 周妙只得伸手飞快接过那步摇的铜柄,随着她的动作,那蜻蜓的翅膀上下扇动,响声愈沉。 周妙的脸色白了白。 “回去罢。”李佑白不再看她了。 周妙暗舒了一口气,转身快步而走。 她走回院中时,天边的余晖将要落尽,小春快步迎了出来,语含兴奋地问道:“小姐,今日随夫人出门,可采买了胭脂?” 今日周妙出府寻女主的由头便是随刘眉出门。 虽然大半日光景,但她根本功夫去买什么胭脂水粉。此时此刻,她也无心应付小春,便摆了摆手,往屋中走去。 小春跟在她身后,锲而不舍道:“奴婢听说,再过几日城中便是龙舟节庆了,京城里热闹着呢,侯府定也会张灯结彩,小姐不若好生打扮一番,出门凑凑热闹,兴许还能遇上宫里典仪的人呢。” 周妙身心俱疲,根本还不及想那之后的端午节庆,她只淡淡地“嗯”了半声,进门之后,便迫不及待地把掌心里拽着的铜步摇,放入了宝匣的最下一格,远远推了进去。 眼不见,心不烦。 她扔下了铜步摇,如释重负地倒回了木榻上。 小春见状,惊道:“小姐这时辰便要歇了?” 周妙又“嗯”了一声,翻了个身面朝白壁,道:“这里也不用你伺候了,你下去罢,我累了。”周妙说罢,闭上了眼睛,可她静静听了好一会儿,却没听见小春离去的脚步声。 她翻过身睁眼一看,小春还立在原处,一张脸有些发白。 周妙皱了皱眉:“怎么了?” 小春缓缓地眨了眨眼,一脸无辜地问:“小姐是不是厌恶奴婢了,小春哪里不好,惹小姐不快了?” 周妙疑道:“何出此言?” “自来了京城,小姐不常带着奴婢,若不是厌恶了奴婢,为何不带着奴婢?况且,现在小姐仿佛有了自己的主意,什么都不愿意说了?” 周妙心里本就烦乱,听此一言,索性开口道:“小春,你有忠心,可你得想想,既然你随我进了京,便不是周家的奴婢了,你明白这个道理么?” 小春似懂非懂地望着周妙。 周妙叹了一口气:“我有我想要做的事情,进宫是父亲的意愿,可却不是我的意愿。” “小姐!”小春惊诧出声道。 “你若是想不明白这个道理,不如回衮州去。”说罢,周妙更觉心累,翻了个身,闭上眼睛假寐。 她等了小半刻,小春的脚步声终于远了。 周妙睡不着,脑中一会儿想起先前的杀手,一会儿又想李佑白。 李权口中的“孟仲元”便是书中的反派,人称“九千岁”,是大内宦官之首,深得老皇帝信任。 虽然这场刺伤,书中没有,但是确是主线上的内容。 与九千岁的对抗会一直持续到最后,李佑白最终会将其斩杀于宝安殿前。 她不怀疑李佑白的主角光环,周妙烦躁地翻了个身,她担心的是自己。 今日变故之前,李佑白疑心她了,李佑白还说留她何用。 如果李佑白靠不住,她还得想别的法子,不进宫。 可是,她真有别的法子不进宫么? 若实在万不得已,她要不还是收拾收拾包裹,回衮州算了? 走一步,看一步吧,哎哎哎。 第11章 接下来的两日,周妙始终恹恹地打不起精神来,右手腕上的伤疤再怎么折腾也快好了,腕上的白纱已经拆了,待痂落后,顶多留下个淡淡的红痕。 这一天清晨,周妙梳洗完毕,正准备去前院寻刘眉打听一下典仪的人近来是否还有来府上的打算,走到半路,却被杜戚派来的人匆匆叫去了小院。 李佑白毒发了! 周妙一进内室,便见杜戚脸色铁青地立在榻旁,而榻上的李佑白双膝颤抖,膝下腿部青筋根根暴起,同初见那日无异,可走到近处,她才发现那腿上狰狞的红色伤疤,竟流出了黑血。 周妙吓了一大跳,掐指一算,忙问:“这才过了三日,为何会出血?” 简青竹不是说要经络疗法七日之后,才会流血么? 杜戚焦急得额头冒汗,他已将银针扎入了离红疤指宽的正下处,但是腿毒却丝毫不见缓解。 “我也不知究竟是何缘故,这几日通络疗法,并无差错,不知今日为何腿毒突然发作,眼下只能竭力再试一试。”杜戚催促道,“周姑娘,你来助我,按照通络疗法,按住殿下的右腿。” 穿书打工手札 第9节 周妙望了一圈,不见屋中的蒋冲,只有门边两个穿甲的侍卫,不知是不是李权带回来的人。 “简三姑娘呢?可派人去寻了简三姑娘?” 见她状似犹豫,杜戚忙道,“已派人去了。”又瞄了一眼左右,催促道,“武人下手没个轻重,你来,你来按住他。” 周妙只得硬着头皮自己上,杜戚按住李佑白的左腿,周妙学着他的样子,双手并用按住了李佑白的右腿。 刚一触手,她就察觉到了他腿上滚烫的热度,像是火炭一般,可他的双腿紧绷,宛若钢筋铁骨。 周妙这才抬眼望向李佑白的脸。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脖侧细密的汗珠,缓缓流进了襕衫雪襟,侵染出略深一层的颜色。 他在忍受着剧痛,郁秋顶毒发是一种非人的折磨,犹如百蚁蚀骨,万箭穿身之痛,但是他的神色并不见分毫狼狈之色,鸦羽似的长眉下,一双眼暗暗沉沉,宛如一潭秋水,平静无波,可他的瞳仁里清澈地倒映着她惊慌失措的脸。 周妙再不敢多看,又赶紧埋低了头,强迫自己跟随杜戚的动作,沿着经络穴位按压他的腿部。 饶是李佑白闭嘴不言,周妙的掌心贴着他发颤的膝盖,似乎也能感受到他的痛楚。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周妙的背心渐出了一层薄汗。 “啊,似乎有所转圜……”杜戚大叹一口气,周妙察觉到李佑白颤抖的双膝缓缓地停了下来,暴起的青筋也渐渐恢复了原状。 恰在此时,门外忽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李权领着简青竹匆匆进了门。 李权的视线扫过杜戚,见到榻旁的周妙,脸上的惊诧一闪而过,才道:“我与蒋冲先去了酒肆,并未见到简三姑娘,我便和蒋冲分头去寻,好在,我在城北找到了简姑娘。” 简青竹自然不认识李权,但李权描述了腿疾以后,她才知道他口中说的是周姑娘表兄。 只是没想到,来的地方不是上次去过的宅院,而是固远侯府。 她探头问:“是何棘手情况?” 杜戚忙侧身让开了榻旁的位置:“劳简姑娘瞧瞧,公子的腿为何又会毒发?” 周妙一看,也立刻收回了尚还按住李佑白右腿的手,闪身一旁。 简青竹快步而来,细瞧李佑白的双腿,惊疑不定道:“这似乎已见毒血,难道经络疗法没用?照此下去,若不尽快配得解药来,公子的这双腿怕是保不住了。” 杜戚一听,心中一落,转而看向李佑白:“臣……我遍寻四处,找到了云母,郁沉,龙脑,可唯独缺了一味十段香,十段香本就难寻,一时半刻,恐非易事。” 周妙闻言,立刻望向简青竹,简青竹“啊”了一声,对周妙道:“我今日本欲寻你,细说此事。昨日我在东门边的药铺,见到了一个贩药的药商,他说将自豫州来,说有好些珍贵药材可卖予我,其中便有一味十段香,我尚有疑虑,便寻思着先去查看一番,再告诉你们。” 杜戚听得皱起了眉头:“十段香生于南地湿热之处,最不易采摘,更不易保存,在京城如何存活?此药商,姓谁名何?” “姓董名旭?” 简青竹说着,面露窘迫拿眼去看周妙。 周妙平复了呼吸,才道:“杜大夫若不放心,不如与简姑娘同去瞧瞧,这十段香究竟是真是假?” 杜戚暗暗叹息,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只得暂且压下疑虑,扭头问简青竹道:“此际黑血尚未止,劳简姑娘费心,可否再行经络疗法。” 简青竹“嗯”了一声,适才鼓起勇气,抬头看了看榻上半坐的李佑白。 今日榻上并无垂帘,她终于看清了他的样貌。 她的视线与李佑白的视线不期然而遇,简青竹忙转开了视线,脸颊继而浮现出一层薄薄红霞。 乍见他的样貌,简青竹忽觉羞怯,只得埋头,细细看他的伤处。 周妙见状,松了一口气,她揉了揉自己发僵的手指,自觉地从内室退了出去。 走到屋外,她才摸出腰间的手帕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心中的忐忑消散了些。 今日杜戚既叫了她来,定是李佑白首肯的,况且,若真顺利找到十段香,那么离李佑白的腿毒痊愈便不远了。 她或许还能倚仗男主? 周妙正想得出神,身后却传来了一道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她正欲转头,却见前头廊柱旁黑色的影子一闪。 那一只翻雪奴,高竖着尾巴,“喵喵喵”地跑了过来。 这只翻雪奴不亲人,此刻奔来,显然不是为她。 周妙回身一望,身后来人是李权,李小将军。 那白足黑猫一鼓作气地跑到李权靴边,亲昵地围着他转了数圈,用脑袋蹭着他的黑靴。 周妙惊讶道:“这是你的猫?” 李权俯身,摸了摸黑猫的头顶,笑答道:“这是我三年前捡来的猫,养了一段时日,可自去岁我便去了豫州,没想到今日再见,它还能记得我。” “啊,那是当然。” 周妙万没想到这是李权的猫,转念又想到自己先前设计被猫抓,顿时有些心虚地按住了自己的右手腕。 李权抬头,见到了她的动作,却是一怔,继而语含歉意道:“听说先前周姑娘被翻雪奴抓了,实在对不住,这猫估计没了主人,心野了。”说着,他轻轻拍了拍猫脑袋,以示惩戒。 猫咪“喵喵喵”地又叫了好几声。 周妙一听,更心虚了,难道李佑白没和他细说? 说来也是,两人有要事相商,估计谈不到这样无足轻重的小事? 周妙尽力憋出个笑模样:“无碍,本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李权笑了笑,拍了拍猫咪的后背:“周姑娘不必惧怕它,它熟悉了你的气味后,以后便不会抓你了。”说罢,李权望向了周妙,似乎是在等她。 周妙只好半蹲下,将手指缓缓伸到了猫咪脸前。 不要记仇啊,宝。 翻雪奴先是用它那圆溜溜的绿眼睛定定看了一会儿周妙,然后它才不情不愿地探过头来,嗅了嗅她的指尖。 周妙如释重负,正欲收回手,却见猫咪侧脸,亲昵地用脸颊擦过了她的指腹,柔软的绒毛暖呼呼的,蹭着她的食指,显然是不计了前嫌。 李权见状,朗声一笑,直起身来,翻雪奴没了主人的关照,便伸了一个懒腰,慢悠悠地扭头走远了。 周妙耳边却听李权问道:“周姑娘,前日里受惊了?” 周妙脸色一僵:“公子无碍,已是好事。”她顿了顿,又说,“还未谢过李小将军。”她福了福身,正色道,“在此谢过李小将军。” 李权抬眼细致地打量她,周妙脸颊尚有些发红,额前的碎发柔柔地垂下,她的眼睛黑白分明,宛如两丸水洗过的黑曜石。 李权假咳一声,道:“周姑娘不必客气,翻雪奴伤了姑娘的手腕,是我该向姑娘赔罪。” 周妙笑了笑,摇头道:“李小将军太客气了。” “周姑娘。”身后传来一声呼唤。 周妙回身一看,是简青竹立在檐下,唤她。 周妙应声而去,问道:“如何了?” 简青竹颔首答道:“经络疗法暂且压制了毒症,可若无解药,公子的腿毒只会毒发得更为频繁。”简青竹脸上忧色愈浓,“眼下杜大夫便随我去那药商处看个究竟,那十段香是真是假。” “多谢简姑娘!” 简青竹眨眨眼,问:“周姑娘可与我同去?” 周妙见她说着紧张地朝内室望了一眼,不知道是惧怕老中医的缘故,还是担忧李佑白,兴许两者皆有之,周妙便痛快地答应了下来:“自然,我与你同去。” 话音刚落,杜戚便提着药箱自屋中走了出来:“事不宜迟,此际便去东门药铺瞧瞧。” 第12章 三人出了侯府,径自上了牛车。 来到东门边,周妙掀开车帘,顺着简青竹的指点,见到了那药铺,可那药铺门房破旧,门可罗雀,不像是个热闹的铺子。 杜戚脸上不免又添一层焦急,简青竹见状,结结巴巴道:“我,我见到的,那,那药贩董旭,是豫州人,会说豫州话。不如,不如我先下车去唤他来。” 杜戚到底是太医院的医政,平日里不爱抛头露面,如今更要低调行事,他便点了点头:“劳烦简姑娘了。” 简青竹撩开车帘下车,回头又望了一眼周妙,周妙想了想,便也跟了上去。 药铺里有个守着药柜的伙计,见到来人,殷勤招呼道:“二位贵客买药还是看诊?” 简青竹四下一望,问:“敢问董旭在么?” 那伙计挑眉,惊奇道:“董旭?你找他做什么?” “昨日里我见过他,找他问药。” 伙计嗤笑一声:“这位姑娘怕是也被他骗了吧,他可是个怪人,说是贩药,可拿来的药材都不堪入目,全然不能入药。” “啊?”简青竹万万没料到那董旭是个骗子?她立刻侧眼去看周妙,“周姑娘,我先前并不知晓。” 周妙却问:“那人呢,董旭如今身在何处?” 伙计摆摆手:“谁知道呢,他前两天扛着麻袋在东门外转悠,城里也没他落脚的地方,听说是住在城外西边的丘上。” 简青竹忙问:“周姑娘想去寻他?” 周妙颔首:“既然来了一趟,总得亲眼见见。” 伙计不以为意道:“姑娘找什么药啊,这铺子里也有药,你要真去找那个怪人,定是白跑一趟。” 周妙笑了笑,转身便走,简青竹跟了上去。 二人回到车中,周妙对杜戚道:“人不在铺中,得去东门外丽丘寻他?” 简青竹张了张嘴,把话又吞了回去。 杜戚哎了一声,招呼车夫启程。三人乘车出了西门,丽丘不远,步行或许一个时辰,但他们的牛车行了不到半个时辰。 此丽丘下有一座村落,人不多,但几经打听,村中人便说,前些时日是由那么一个豫州人来过,说话是豫州口音,好像搬到了丘上住着。 三人只得顺着山道往上走,好在丽丘不高,没走多远,便见到了丘上坡地处有个破破烂烂的茅屋,像是临时搭建起来的,屋檐上还露出好大一个洞。 头顶日影缓缓西移,午后的阳光被云层遮掩,丘上的树荫下阴凉。 可茅屋隐在树荫下,半明半暗。 简青竹望而却步,道:“真是这里?” 杜戚一脸恨铁不成钢,道:“这人真有药材?这里哪里像是储药的居所?” 周妙扬声,问道:“有人在么?” 穿书打工手札 第10节 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茅屋破旧的门扉一响,一个蓬头垢面的人探身出来。 周妙,简青竹,杜戚三人齐齐后退了半步。 “你们是谁?” 简青竹定睛一看:“他就是董旭。” 周妙一听,又问:“听说你有十段香,我们想看看?” 董旭这才正眼瞧了瞧他们,他认出了简青竹:“是你,那个大夫?” “正是,你当日说的十段香能予我们瞧瞧么?我们急用!” 董旭连连摇头:“没用了,没用了。” 杜戚焦急问:“如何没用?” “你们随我来。”董旭回身往茅屋走。 三人犹豫了片刻,只得跟了进去,不大的茅屋中,摆了好些陶罐,罐身上贴了纸张。 “这北上一路,好多药材性状都变了,十段香矜贵得很,我昨日开罐一看,全都变色了。” 他提起角落的一个小黑罐,拔去了木罐塞,递给了简青竹。 罐塞一拔,周妙便闻到了空气中若有似无的香甜气味,像是棉花糖的味道。 周妙忍不住探头去看罐子里的“十段香”,皆不过指甲盖大小,一小朵又一小朵,像是蘑菇的形状,可是颜色五颜六色,更为神奇的是,它们竟在黑黢黢的陶罐里散发着荧光。 毒蘑菇? 郁秋顶听上去也像是毒蘑菇?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以毒攻毒! 周妙顿觉自己悟了。 杜戚却看得连连唉声叹气:“这确是十段香无疑,但这个性状也不能入药,伞盖已生了菌,不能入药了,可惜啊可惜!” 简青竹眉头蹙紧:“这可如何是好!” 董旭:“你们真需此物入药?” 杜戚颔首:“正是,不过十段香入药需新鲜采摘,需得在一刻之内入药,伞盖万不能生了菌。” “你们等着救人?” 周妙忙道:“正是!董先生,可还有别的十段香?” 董旭仔细看了一眼周妙,见她脸上的焦急不像作假,便颔首道:“确有一法。十段香,北上之时,我还留藏了一些孢子,若能找到湿润潮湿之地,兴许还能培植,只是尚需时日。” 杜戚一听,眼中发亮道:“董先生可曾听过屋庑,四方不足六尺,昼夜燃蕴火,填充土壤,静待温气生,如此一来,便能勉力培植十段香。” “屋庑岂是寻常人能得?” 杜戚心里有了主意:“我自有办法。”宫里的太官园在九千岁眼皮子底下自然不能用,固远侯府倒有空置廊庑,寻着仆从昼夜烧火,大锅滚水翻腾不歇,廊庑也未曾不可。 董旭凝眉想了一阵:“既如此,我可以卖予你,但万不可贱卖。” 杜戚心头咯噔一跳,一时有些担忧:“董先生多少肯卖?” 董旭皱眉想了好一会儿,才似下定决心道:“一,一百两银。” 周妙立刻转眼去瞧杜戚,见他先是一愣,却故作为难地皱眉,叹气了好一会儿,才道:“好,一百两银便是一百两银。” 周妙估计这远不到杜戚的心理价位。 董旭这才回身取了另一个陶罐过来,走得近了,周妙便闻到了一股臭臭的味道。 “孢子都在罐中,若是尽心,或许真能生出十段香来。” 杜戚慎而又慎地接过,道谢之后,便往山下走。 三人回到车中,杜戚便迫不及待地对简青竹道:“简姑娘若是方便,今日便搬到府中?一为以防万一,二来,若真能养出十段香,你我便可一同配药。” 由于找到了十段香的缘故,杜戚对简青竹的印象,显然有了改观。 简青竹见周妙脸上带笑,解释道:“先前在府中,杜大夫便说,为了公子的腿疾就近看顾,让我也暂住于府中,如今新得十段香,也好时时看顾。” 周妙笑道:“那太好了!”这剧情终于顺利接上了! 简青竹羞涩地点点头:“我一直住在酒肆里,也怕误了常哥哥考学。况且,周姑娘的表兄答应了要帮我在城中寻我二哥。” 既住在侯府里,找人的法子总比她在城中一个人胡乱转悠的多。 “嗯,那是自然。”周妙附和道。 他们回城以后,兵分两路,杜戚先将陶罐送回了侯府,而周妙陪着简青竹去酒肆里取她的行囊。 常牧之临窗写字,垂首便见简青竹和周妙进了酒肆。 片刻过后,他便听到了二人上楼进门,以及朦胧的说话声。 常牧之执笔写完最后几个字,又看一眼,顿觉最后的“之”字写得不好。 他叹了一口气,将笔放回根雕笔洗,再用裁刀将纸张的最后一行裁了去。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常牧之揉去废纸,又在原地静静立了一小会儿,耳边便听到门扉被“笃笃笃”地轻声敲响。 “常哥哥在么?我有几句话想同你说。”是简青竹的声音。 常牧之拉开门,见简青竹右肩上已背了一个包裹,正是她来时背着的青布包裹。 他心下已是了然,目光越过她,望了一眼,立在楼梯角的周妙。 周妙一愣,脸上露出个客客气气的微笑。 常牧之却转开眼,问简青竹道:“为何提了包裹,可是要出远门?” 简青竹摇头说:“我正欲同你说此事,叨扰了这么久,我找到新住处了。”她说着,扭头看了一眼楼梯角的周妙,继续道,“我要搬去周姐姐的住处,她表兄的腿疾找到药材了,我搬去以后可以就近看顾。” 简青竹又略含歉意地笑了笑:“常哥哥肯收留我,自是好的,但却也要时时分心照料我,六月考学在即,我万也不能耽误了常哥哥考学。” 常牧之神色未变,只抬眼又多看了一眼周妙。 周妙刚刚亲眼目睹了女主给男二发好人卡的全过程,正自觉尴尬,此刻见常牧之的眼风扫来,她顿觉头大,脸上又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个干巴巴的笑容。 “简姑娘肯来照顾我表兄,实在是菩萨心肠。” 常牧之这才转开了视线,问简青竹道:“你不找你二哥了么?” “当然要找,周姐姐和她表兄也会想办法帮我一起找。” “正是正是。”周妙点头应和道。 常牧之眼中的担忧溢于言表,沉默了下来。 简青竹又道:“不过是换个地方住罢了,常哥哥不必担心,我也不是小孩了。再说了,我也可以常常来看你,说好的龙舟节观舟戏,常哥哥可不能失约哦。” 常牧之笑了笑,却望向周妙道:“有劳周姑娘照料青竹了。” 周妙忽然被点到名,身体不由地站直了些。 这种忽然被“托孤”的氛围感是怎么回事? 她笑着点点头:“这是自然。”男主和女主可都是她的大腿。 二人回到固远侯府时,已近黄昏。 门房的仆从带着简青竹利落地安顿了下来,她住的院子与周妙仅有一墙之隔。 收拾停当后,便有人来送膳食。 周妙回到自己的小院里,见小春站在檐下,眼巴巴地把她望着,殷切问道:“小姐渴么?饿么?晚膳已经提来了?小姐要先喝口茶么?” 周妙点头:“先上壶清茶罢。” “是,我这就去。”小春双肩轻轻落下,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飞快地去泡了一壶茶,又将食盒里的菜在桌上一一排开。 周妙精神紧绷了一天,了却了心中一件大事,这会儿才算微微放松下来。 今夜的菜肴恰都是她爱吃的,一盘酱烧鸡,还有一小碟胡瓜,周妙大吃一顿后,洗洗睡了。 * 再见到李佑白,是在三日之后。这天周妙起了个大早,原本打算去前院拜见刘眉,经过花园时,她瞧见几个仆从扛着数捆木柴往西边的石道走。 平日里几乎没人往石道走,难道是屋庑修好了?说起来这屋庑就像“温室”,种蘑菇的温室。 周妙心中实在有些好奇,情不自禁地跟随几个仆从走。 他们去的地方是侯府的最西端,那里立着一座青瓦白墙的小楼,原先也不知道是什么用处,眼下还未走近,周妙便觉扑面一股热浪。 那小楼的门扉紧闭,可腾腾热气依旧顺着格子窗的缝隙往外飘散。 仆从还在一捆又一捆地往屋里添柴,生火。 周妙又走近了两步,鼻尖嗅到了泥土的气味。 应该就是杜戚口中说的屋庑了,按照小说进度,再过一段时间,就能见到长成的十段香了。 周妙在楼外站了一小会儿,脸上,脖子俱已发烫,于是调头往回走。 她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经过廊桥时忽见李佑白从另一侧来,他坐在木轮车中,行得不快。 周妙避无可避地和他打了个照面,只好出声唤道:“公子。” 李佑白今日并未披头散发,头发用黑绸带绑在了脑后,见到周妙,眉心皱了皱,顿住了动作,招手道:“你来推我。” 周妙两步上前,脸上不忘露出个殷勤的笑容,回身扶住木轮车的手柄:“公子欲往何处?” “你先前来的地方。” 那小楼是院中死角,她走来的地方,只有那么一处地方。 周妙推着李佑白往廊桥下走,开始没话找话道:“今日怎么不见侍从?公子独自来的?” 李佑白没好气道:“怎么?我不能独自来?” 穿书打工手札 第11节 周妙被他话语一噎,立刻道:“公子自是能独自来,我并没有别的意思。” 李佑白手指轻点几下木轮车的扶手,不再说话,周妙觉得自己又莫名其妙地得罪了他。 不良于行对于李佑白这样一个常年弓马的人来说,绝非易事。 她只好乖觉地闭上了嘴。 二人行到小楼外,楼中便出来了一个人影,正是蒋冲,他身后跟着的是个满面通红的姑娘,正是简青竹。 “公子来了!”蒋冲语带欣喜道,“今日简姑娘试了试十段香,似乎能种下了。” 简青竹欣然点头道:“庑中已足够湿热,今日那孢子总算没继续干瘪下去了。” 不愧是女主,这段时间估计夜以继日地都在攻克农学难关。 周妙脸上不由地露出了赞赏的微笑。 简青竹见了,也笑了笑,又见她扶着木轮车的双手,笑问道:“难得见到周姐姐,今日天朗气清,是随公子出门赏春么?” “呃……”周妙还没开口,耳边便听李佑白道:“既如此,劳烦简大夫费心了,你若还需蕴火,土壤,尽管告诉蒋冲即可。” 简青竹脸红红地点了点头。 蒋冲应声道:“是,公子。” 李佑白侧脸,又道:“去花园罢。” 这好像是在同她说话? 啊?真要赏春啊? 周妙懵了,低头看了一眼李佑白乌漆漆的发顶,又见他侧过脸来,一双长眉不耐烦地皱了皱。 “嗯,这就去。”她忙不迭地应声道,推着木轮车调转了方向。 艰难走过上坡的廊桥,绕过花圃西径,周妙推着李佑白进入了侯府的后花园。 春末的花开得极艳,丛中几只飞鸟掠过,叽叽喳喳地叫唤个不停。 周妙推着木轮车,缓了步速,稍稍喘匀了气,又默默地去打量身前的李佑白,他今日穿了一件雨过天青色襕衫,行在满园春色中,倒也相得益彰。 但她不晓得李佑白葫芦里究竟卖了什么药? 好端端地,真来赏春? 难道真是在屋里煎熬久了,眼下忽然有了解药,心绪变好了? 周妙一面想,一面绕着园中的一汪湖泊慢慢地行。 她等了又等,李佑白不开口,她只得自己起了话头:“公子,可知典仪的女官,何时还会再来侯府?” 这是她最为关切的问题了。 李佑白不答反问道:“你盼她来,还是不来?” 周妙:“不来。” 她辛辛苦苦地折腾了这么久,就是不想进宫啊。 她费尽心思地找来了女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李佑白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扶手,却问:“周妙,你真想好了?” 周妙定住脚步,点头道:“自然想好了。” “入宫以后,荣华富贵皆可一搏,为何不进宫。” 周妙连连摇头:“荣华富贵可比不上身家性命,我人又不聪明,在宫里估计是不成的。” 这是真心话,况且殉葬,谁顶得住啊! 李佑白笑了半声,慢条斯理地说:“典仪的人,我可以替你打发,但是你真心甘情愿地将你的身家性命皆系于我身?” 周妙一愣,她懂这个道理,典仪若真想要她进宫,她就得进宫,手上有疤没疤,不过是进宫早晚的问题。 但是,有了李佑白的庇佑,他眼下虽被罢黜,但典仪也得罪不起他,甚至是典仪背后的人也暂时动他不得……只是自己接下来便只能倚仗于他,依附于他,自己在京城无亲无故,诚如他所言,身家性命皆系于他身。 虽然知道他是最终的赢家,但是…… 周妙暗暗叹了一口气,没有什么但是了,此时此刻,她并没有更好的别的选择了。 “我若得公子庇佑,定会知恩图报。” 周妙索性走到木轮车前,半蹲半跪道:“来日公子得偿所愿,周妙若能求个恩典,周妙一定为公子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既然李佑白最终会登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全剧终了,她求个恩典,有个退路,不过分吧? “得偿所愿?周妙你知晓,我求什么?” 李佑白垂眉,瞬也不瞬地盯着周妙。 她像是怔忡了一瞬,下一刻却眉睫微弯,笑了笑。 “我自不知公子所求什么,更不敢擅自揣测。不过,公子四岁进学,八岁便入了军营,文韬武略,兼有济世胸怀,无论公子所求什么,皆能得偿所愿。” 李佑白一出生便是太子,在过去的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李元盛也将他当作了太子。 周妙说罢,紧张地望着李佑白,他脸上露出了个嘲讽的笑容,眉骨微扬,只说:“你起来吧,推我回去。” 周妙暗自松了一口气,这就是他答应了的意思……吧。 第14章 周妙惴惴不安地等了好几天,再没听说过宫中典仪的消息,五月悄然而至,京城中的龙舟节会随之而来。 端午节庆是城中盛事,初五一大早,固远侯府的下人就开始了一天忙碌的准备,每个侯府都备有自己的龙舟,置于前院展示,待到夜间再入护城河中。 观舟,送礼,府中往来拜访的人,自一早起就未停歇。李融大将军复起以后一直在池州担任要务,虽不在京中,却不能怠慢了府中亲眷。 更何况,皇帝废黜太子也不过是年前的事情,原本李佑白去豫州捉拿盐贩是将功折过,可是眼下一去数月,杳无音讯,皇帝接连发去的诏书也不闻回音。 众人不知,太子不知是不是铁了心地要和老皇帝对着干,更重要的是,是不是铁了心地要和九千岁对着干。 李佑白被罢黜之后,颓势已显,庆王今年也已六岁,倘若再另立庆王为太子,整个大朝的权柄便被九千岁牢牢地捏在了手里。 清官,浊官,阉党,无论哪一方都不见得再能撼动九千岁。 固远侯府中迎来送往的宾客,多多少少都怀揣着打探消息的心思。 李佑白在豫州到底怎么了,何时回京?李大将军是不是铁了心地要和太子站在一处? 刘眉话说得自然滴水不漏,问就是家书并未收到,南越军情要紧,李大将军也无暇分身,更不知豫州情况。 李小将军虽已入了城,却也未被皇帝召见,他与殿下分作两路,更不知殿下如何。 前院的刘眉迎来送往一波又一波,而后院的周妙左右无事,简青竹便一再相邀,约她傍晚出门,等舟上的船灯燃起,一道去玄武湖畔赏龙舟。 周妙其实不想去,龙舟盛会,城中必定人多事多,她没有必要去凑热闹。 然而,倔强的简青竹只管缠着她不放,跟着她在院子里转悠了好几圈:“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周姐姐陪陪我。” 周妙只得打趣道:“你不是约了常公子共赏龙舟?” 简青竹一愣,面露赧颜,揪着周妙的袖角道:“正是如此,人多才热闹,周姐姐一道去嘛?” 不想去。 周妙犹犹豫豫地正要开口,却听简青竹又道:“先前我在府中撞见了李小将军,他也答应同去,龙舟节庆,除却观舟赏灯,湖畔边薰草焚香,还可除毒醒神,市中也热闹极了!周姐姐去嘛,去嘛……” 简青竹的杏眼眼巴巴地把她望着,周妙思索了小半刻,终于点了点头。 “太好了!”简青竹也终于肯撒了手,回身往自己的住处走,不忘道,“那我先去屋庑查看一番,再回屋收拾一下,我待会儿再来!” 周妙应了一声,便也转身回了屋。 之所以答应下来,一来确实是被简青竹缠得没办法,二来,李小将军也要去,四人同行似乎比三人同行略好了一些。 李权,一直默默支持李佑白的李小将军,书中几乎没有特别着墨。 但是李融和李权有从龙之功,李佑白登基之后,固远侯一脉深得爱重,李小将军自然也子承父业,料想结局也不会差。 俗话说得好,多一个朋友,人生多一条大道。 况且,李小将军也算得上她的救命恩人。 周妙因此答应了下来。 * 酉时将过,城中闹市的彩灯一盏又一盏地亮了起来,远远望去,城中心的谯楼顶上东南西北四面也挂满了十二只大红灯笼。 周妙,李权,简青竹三人自侯府步行而出,行止谯楼,而常牧之已在谯楼下的牌坊下等他们,见到来人,他面露惊讶,朝李权拱手揖道:“在下常牧之,敢问公子高姓?” 李权抱拳回道:“常公子客气,唤我李权便是。” “原是李公子。”常牧之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自他先前走来的步态,以及此刻的行止,料想这个李公子是个行伍之人。 常牧之想罢,转开眼对戴着素纱幂篱半遮面的周妙笑了笑:“周姑娘,也来观龙舟?” 周妙伸手撩开了幂离前的小半薄纱,颔首道:“正是,我从前还没观过京城里的龙舟,自要来凑凑热闹。” 周妙戴着这个幂离出门,一是防虫,二是遮面。城中盛会,宫里出来瞧热闹的人也不少,进宫的风波虽已暂时平息,可她不想骤然撞见典仪的人。 常牧之笑而不言,看向另一侧的简青竹,见她笑眯眯道:“常哥哥,戌时一到,湖上的龙船灯便要亮了,这里距离湖畔,尚有一段距离,不如我们往湖畔行,顺道也瞧瞧市中的热闹。” 今夜的龙舟将绕行过护城河,观船的最佳位置是城南的玄武湖,由谯楼下行南去,恰好经过南市纵横的街市。 今夜市中商铺林立,因为龙舟节庆,城中没了宵禁,更是人来人往。食铺,酒铺,灯铺不一而足,简青竹和周妙走到一处首饰铺前定住了脚步,木板上盖了一层黑纱,以钗环步摇摆放其上,闪闪发光,除却金银首饰,还有香囊,扇面等小玩意。 简青竹挑了一把泥金面细骨折扇,捏在手里细看,扭头问周妙:“入夏后,天可就热了,周姐姐喜欢这扇子么?” 周妙摇摇头,笑道:“天热我就不出门了。”她的目光转了一圈,落在了一柄亮闪闪的梳背上,那梳背并非金银饰,倒像是贝壳或者螺壳打磨而成。 周妙拿起梳背细看,两角处各雕刻了一只喜鹊,栩栩如生。 摊主一看,笑道:“这位姑娘好眼力!此螺钿梳背子只余一柄了,这可不是寻常随处可见的物件,是东海边来的海螺壳和极罕见的夜光贝打磨而成,又找了老师傅仔细雕刻了纹样,你逛遍两市都不一定能找见呢。” 呵,这古今中外万变不离其宗的营销话术。 周妙扬起的嘴角平了,一旁的简青竹探头来看,兴奋道:“这梳背真好看,周姐姐莫不戴上试一试?” 周妙摇摇头,打算推辞,身后的李权却走上前来,问摊主:“既如此,这梳背如何卖?” 穿书打工手札 第12节 摊主眉开眼笑道:“一百文。” 周妙挑眉,却见李权已从腰间摸出了一百文的吊钱。 摊主赶紧接过,周妙捏着梳背,正欲开口,却被李权打断道:“翻雪奴伤了姑娘,这梳背便是给姑娘赔不是了。” 不是,你好歹讲个价啊。 但毕竟是李小将军好心送的礼物,周妙内心叹息,嘴上只得道了声:“多谢了。” 简青竹见状却没买那一柄细骨折扇,她放下折扇时,周妙见常牧之欲言又止,却什么也没说。 四人缓缓地沿着街市逛到了护城河边,河岸边上已站满了赏景的游人,大多手中都提着一盏龙舟灯,形制不一。 护城河岸绵延百里,怀抱皇城南面,除却游人行的青石板道,沿河岸拾数级而上,更是亭台水榭,多是城中达官显贵的观景台,丝竹声,唱和声不时自水榭的纱幔飘出。 周妙自河岸边缓缓走过,将入玄武湖的地界,她抬头见到一座亭台,亭上垂悬牌匾,刻着“忘忧亭”三字,正是皇帝提笔,赐予道七禅师的水榭。 第15章 此时夕阳的余晖业已落尽,水榭外悬着一盏萤白孤灯,照得白纱中的人影憧憧,隐隐约约,忘忧亭中似乎是有好几个人。 龙舟盛会是城中盛事,道七会来,周妙一点也不意外。 可是离得太远,光凭几个轮廓,她也猜不出纱帐中究竟都有谁。 李佑白如今蛰居,不肯抛头露面,断不会在水榭里。 她边想边走,不知不觉地便沿着河岸走得远了些。 几道重重的鼓声忽地自河中飘来,周妙回头一望,几盏小型龙舟,顺流而来,舟上数人击鼓,咚咚咚的声响,吸引了路人驻足。 随着鼓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鼓点骤然而停,继而是七声整齐划一的击鼓声响。 河岸边上便有人高呼道:“戌时到!” 简青竹兴奋地指着远处对周妙说:“周姐姐,快看!金龙舟来了!” 周妙顺势看去,一只巨大的金龙船霍然点亮,足有河宽,船如龙身,金彩绘的船身由内里的烛火点亮,缓缓驶来,船中几十余人击鼓奏乐,龙身随烛火上下起伏。船尾处,龙尾高高翘起,像一个弯弯的弦月,而最显眼是船头的龙首,龙相森严,两只龙目炯炯有神,龙须如带,迎风招摇。 待到龙舟行至玄武湖中时,舟上传来的鼓声越来越疾,震耳欲聋。 下一刻,两只龙目发出“呼呼呼”几声大响,宛如风啸。两团金色的火焰“崩”的一声爆起,像是绚烂的烟霞自龙目跃出。湖畔观舟的人群莫不高呼。 “龙目!快看那龙目!” 两团金色的火焰跃然升空,整只游龙的速度也越来越快,直到行至湖泊正中,龙舟遽然停下,龙口大张,一团火球自龙口跃出,冉冉升空。 “是灯!是天灯!” 周妙定睛细看,那跃出龙口的果然是一盏天灯。 人群爆发出更大的欢呼声。人们走到湖泊边,俯身也将各自提来的龙舟灯缓缓推入了湖畔。 湖面如镜,点缀了千百星火。 简青竹情不自禁地睁大了眼:“周姐姐,你刚才看见了吗?那金龙船可太威风了,我在池州可从没见过这样的龙舟。” 周妙点点头:“确实如此。” 简青竹四下一望,道:“先前我见来路上有卖龙舟灯的,周姐姐且等一等,待我去买两盏灯来,我们也放一放龙舟灯。” 周妙:“我随你去吧。” 二人往来时的方向走,李权和常牧之也随即跟了上去。 走到湖泊另一侧,忘忧亭的纱帘忽被人撩开,一个美和尚身披袈裟,走了出来,对着龙舟唱了几声佛,又念了祝祷之词。 人群立刻注意到了他:“是道七禅师!若虚寺中的道七禅师。” 一时之间,人群纷纷往忘忧亭的方向而去,周妙被人由后推开,转眼便再不见了简青竹。 周妙扭头一看,常牧之和李权似乎也被人流冲散了,离得更远了些。 月下寻人,本就不易,原先还可借着灯火,可眼下人们手中提着的灯火都到了湖中。 周妙只得逆着人流,打算先往回走,回到湖畔原处等其余三人。 可是道七禅师的祝祷声不绝于耳,人流如织,周妙左躲又闪地,不得不选了水榭背后的僻静小道,绕回湖畔。 她将喘吁了一口气,却见左侧石阶上一个人影匆匆而下,看样子仿佛是从哪一个水榭下来。 那人影匆匆,也戴了一顶幂离,身形纤瘦高挑。 周妙与她擦肩而过,原本并不当一回事,可鬼使神差地,一阵夜风徐徐而来,她扭头多看了那人影一眼,而那人也定住了脚步回头看她。幂离前的薄纱被风扬起,两人隔着朦胧月色,皆望见了对方的面目。 周妙一眼便看清了她的左眼角下那一颗小小的暗红色的泪痣。 她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这个人就是董娴妃,董舒娅。 董舒娅见到周妙的面目,面上亦是一惊,可她心中有事,无暇停留,只仓卒瞧了那么一眼,便转开了视线。 周妙见她的身影下了数级石阶,往湖畔而去,便要隐没于人群,忽然之间,石阶旁的灰暗角落冲出来一个头覆鬼面的黑衣人。那人步伐迅捷,一眨眼的功夫便来到了董舒娅的面前。 周妙瞥见他袖中银亮光芒一闪,似乎是一把利刃将要从他的袖口而出,直朝董舒娅而去。 周妙倒抽了一口凉气,大叫道:“小心!” 她来不及多想,一个箭步连跳数级台阶冲了出去,将董舒娅往旁侧一推,推得董舒娅倒在了石阶下,而那抽出的利刃划破了周妙的大袖,周妙情急之下,用手掌去捏刀柄,掌心却猛地被刀刃划过,一阵剧烈地刺痛。 “啊!” 那黑衣人抬眼死死盯向周妙,露出的双目满是如霜冷意。 她是不是活不成了? 今天是不是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周妙脑中念头将起,忽听脚步声传来。 “周姑娘!”是李权的声音! “李小将军!”周妙大叫道。 李权听到声音,抬头便望见了石阶上的周妙,那鬼面黑衣人,立刻转身就跑。 李权跃上石阶,见周妙的手心汨汨流着血:“周姑娘,可是遇到了歹人?” 周妙只觉手心火烧火辣地疼,欲哭无泪,她只得摸出腰间的手帕先按住了伤口。 这么一按,又是疼得她嘶嘶嘶地倒抽凉气。 她低头又去看滚下石阶的董舒娅,却见那石阶之下早已空空如也。 她走了?怎么走地?有人接她走了? 这个只有她这一个工具人受伤的世界就这样达成了? 她着急地问李权:“你先前来时,可见到了一个戴着幂离,身高与我相仿的姑娘?” 李权回身去望,阶下黑黢黢一片,而不远的河岸边人来人往,一人若是进了人群,便如泥牛入海,再难寻影踪。 他摇头道:“未曾。”他先前本欲去追那鬼面黑衣人,可他低头再一看周妙手伤的手,忙道:“周姑娘,你的伤要紧,我先带你去寻个医馆,包扎一下。” 两人顺着石阶往外走,回到了河岸边。周妙本想去寻简青竹和常牧之,但二人不知是不是已去买灯未归,或是已经回到了湖畔边龙舟的那一头。 “先去医馆吧,这里不远便有一间医馆。”李权望着黑压压的人群,皱眉道。 周妙点点头,握住发疼的手,先随李权往与湖畔相反的方向走。 离湖畔石阶不远处有一条供车马停靠的林道,李权侧目望去,见到了一辆熟悉的青布马车。他脚步一顿,定睛再看,一眼便认出了车辙上端坐的的车夫,是府中的一个小厮。 他快步而去,刚行到车前,车中便传来了人声,问道:“是李小将军吗?”却是蒋冲的声音。 李权答道:“正是。”他回身见到周妙也跟了过来,犹豫地问道,“车上有伤药吗?周姑娘刚才遇到了歹人,伤了手。” 话音落下,周妙也好奇地朝车中张望,只见车帘一动,蒋冲探出身来,他的目光落到李权身后的周妙脸上,先是皱了皱眉,却又回头望了一眼,顿了片刻,才说:“周姑娘,上来吧,车上有药箱。” “多谢。”周妙忐忑地上了车,而李权却留在车外,没有动。 车帘落下,车中的矮几上点了一支烛,她适才发现车中不只蒋冲一人,李佑白也坐在车中,他斜靠矮几,正打量着她,目光落到了她的右手上。 第16章 周妙顿时回过神来,先前董舒娅在湖畔是不是来见李佑白?还是来见道七?或是二者皆有之? 她刚才走到林道的时候已经察觉,其实这车马停靠的位置,撩开车帘就能瞧见刚才董舒娅下行的阶梯尽头。 她不知是谁下的黑手,不过,有没有可能,动手的人是用董舒娅引李佑白现身? 周妙正想得出神,蒋冲已将矮几下的药箱推到了周妙眼前。 周妙道过一声谢,摊开右手,掌心里赫然一道刀痕,此刻鲜血倒像是止住了,不过依旧血肉模糊一片。 周妙抖抖索索地用左手拿了药箱中的白瓶伤药和白纱给自己抹药包扎。 李佑白抬眼望了一眼蒋冲。 蒋冲脸上一僵,继而问周妙道:“周姑娘,不若我帮你包扎吧?” 吓了周妙一跳,她连忙客气道:“不,不必劳烦你了,我自己来。”说着,不禁加快了手中动作。 她倒扣白瓶,撒了药粉在伤口上,火辣辣,冰冰凉,登时疼得她滋牙咧嘴,她连吹了好几口凉气,赶紧又用白纱裹了好几圈,好在她先前手腕被猫抓后,缠白纱已经成为了她的习得技能,因而,即便是左手,也不至于太过手忙脚乱。 李佑白见周妙裹完了白纱后,开口问道:“你先前见到那人的面目了?” 周妙一听,立刻正襟危坐地答道:“见到了。” 李佑白微微倾身,仔细地打量她的神色:“你为何要推她?” 周妙心说,那是本能的见义勇为,但是在眼下,她不能这样答,她要抓住一切时机,发挥她作为工具人最大的用处,她思索片刻,答道:“我见到她的面目后,便猜想那人是公子的旧识,虽然并不知道她究竟是谁,但我想公子总归是不愿见她受伤的,故此推了她一把,避过了那歹人手中的短刀。” 周妙一气说完,却见李佑白面露奚落,笑了一声:“周妙,你还不如多关心关心自己。” 周妙叹了一口气,捧着自己的右手,附和道:“公子所言极是,我大抵是不太中用的。” 李佑白沉默了,而等在车外的李权久不见动静,扬声问道:“周姑娘可已包扎好了?” 穿书打工手札 第13节 周妙“嗯”了一声。李佑白开口道:“你下去罢。” 周妙掀开车帘,下了马车。 李权见她手上已缠了白纱,问:“周姑娘无碍吧?” 周妙笑了笑:“无大碍,不必挂怀。”她往湖畔望了一眼,又道,“我们还是先回去寻一寻简姑娘和常公子?” 李权见她脸色如常,便答应了下来。 二人刚抬脚走,那一辆青色布幔的马车也缓缓地离开了。 走到湖畔边,简青竹和常牧之果然已回到了先前观舟的位置,见到周妙,简青竹即刻迎了上来,她手中还提着两个熠熠发光的龙舟灯。 “周姐姐,去哪儿了?我把灯买回来了!”她说着,护肩周妙缠着白纱的右手,惊道,“你的手怎么伤了?伤得重么?” 周妙:“不重,先前遇到了扒手,想要抢包,幸而我注意到了,拦住了他,只是手掌不小心被割伤了……” 简青竹一听,忙问:“人捉到了吗?送官了么?岂有此理!” 周妙摇摇头:“那人跑得太快了,一入人潮,再难寻踪影。今日本就是龙舟盛会,鱼龙混杂,有心人太容易浑水摸鱼了。” 简青竹低头看了看周妙的手,只得道:“明日我替周姐姐换药时,再细瞧一瞧那伤处。” 周妙笑道:“多谢。”她用左手接过简青竹手中的一只龙舟灯,“既已买了,不如我们寻个水岸边,把灯放了。” 四人往来时的路走,走到一处护城河案,周妙蹲身,将龙舟灯轻轻推入了水中,双手合十,心中虔诚默念:今日平安,来日暴富! 待她睁开眼,简青竹也已放好了灯。 亥时将过,谯楼上的铜锣响了数声。 四人缓缓地朝南市的方向走去,常牧之自要回酒肆。 行至酒肆门口时,常牧之道:“诸位且等一等,家中叔父为贺节庆,备了些五色粽子。”说罢,便进了酒肆,不一会儿,他便提了一个红木食盒出来,递给简青竹。 “多谢常哥哥!”简青竹接过,转而对周妙和李权解释道,“五色粽子是池州特产,每逢端午,每家每户都会备下。”今年她独自在外,常牧之送来的五色粽子,恰解了她的乡愁。 说着,简青竹打开了食盒木盖,可惜的是,一开盒盖,她便闻到了紫苏的气味,不由地皱了皱眉。 常牧之问道:“怎么了?” 简青竹摇摇头道:“没事。” 常牧之沉吟片刻,问道:“你……不爱紫苏的味道?” 被一语说中,简青竹只好点了点头。 常牧之怔冲一瞬,歉意道:“见谅,是我考虑不周。” 周妙探头一看,食盒中五个粽子做得玲珑有致,紫红绿黄白五色。 简青竹见到周妙的目光便将食盒递给了她:“我虽不喜紫苏,但周姐姐可以尝尝。” 周妙没有推辞,接了过来:“既如此,多谢常公子了。” 常牧之笑了笑:“周姑娘带回府中,也算某聊表谢意。” 周妙笑道:“常公子下月便要考学了,不知在之前能否再见。收了常公子的礼物,自要多几句吉祥话,周妙祝常公子高中,状元及第。”这毕竟都是剧情。 俗话说得好,多一个朋友,人生多一条大道。 此言一出,常牧之反倒一怔,面露赧颜道:“谢周姑娘吉言。” * 隔日一早,周妙刚换过伤药,便被叫到了李佑白的小院里。 李佑白说:“过几日,你随我去一趟若虚寺。” 若虚寺? 周妙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再临若虚寺,周妙的心态比上次来时变化了不少,上次来着急寻女主,这次来,虽不需要寻人,但她确实有点不太明白为何李佑白会让她来若虚寺。 可是等他们的车到了若虚寺门口,她就明白了,寺门后赫然停了一辆宝顶华盖的金轮马车,是宫里的人来寺中进香。 周妙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即便没进宫,没想到自己的替身工具人属性,到底还是发挥了作用。 马车却在山道前停了下来,李佑白对她说:“你自这里上山,进寺以后,自有僧人相迎。” 周妙戴好幂离下车,见马车绕过山门向山后行去,李佑白不良于行,自有上山的办法。 可是为何不能带着她一起走呢? 难道是怕她见到? 周妙叹了一口气,只得任劳任怨地往山上攀行。 天气渐热了,她不敢耽误,只顾快步地往山上攀行,到达庙门之时,她背上已经出了一层汗。 她转过庙门,果然见到一个青衣小和尚立在门旁,朝她揖道:“周施主,随小僧来。” 周妙点点头,跟着小和尚走过林道,来到了寺庙后的禅房,几间竹舍并排而立。 小和尚带着周妙进入了左手边的第一间竹舍,推门而入后,周妙见舍中唯有一张四足大方木塌,上覆竹席,而竹席上摆堆放着一团素白衣物。 “周施主,请换上长衫,稍坐片刻。”说罢,小和尚再一揖身,转身离开了竹舍,不忘合上了房门。 待到他的脚步声渐远,周妙才展开竹席上的衣服细看,是一件素色交领长衫和一条色二指来宽的霜色腰带。 衣物熏过香,尚还残留着淡淡的竹叶气味和丝丝檀香。 周妙脱去外衫和长裙,换上了长衫,并在腰间系带,上身以后,尺寸竟意外的合适。 她在屋中走了两圈,也不见来人,只得忐忑地坐到了竹席之上。 又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竹门外忽而传来了动静。低沉的人声和几道脚步声,似乎是朝右侧的竹舍行去。 竹舍外,三人踏上了竹台,走得徐徐。 行在最前的,正是道七和尚,而他身旁是一个面白无须的青衣宦官,唤作楚安。 楚安笑吟吟道:“娘娘惯爱听这禅经,今日有劳道七禅师了。” 道七念了一声佛:“阿弥陀佛,娴妃娘娘来我寺中,乃是善缘,楚公公不必多礼。” 落在他们身后一两步的是一个窈窕女子,她心无旁骛似地驻足观竹,正是娴妃娘娘,董舒娅。她头戴月白薄纱幂离,身上穿着的是进香时换过的素色交领长衫,腰缠霜色细带。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听得二人对话,董舒娅适才慢慢地转过身去,快行了两步,对道七说道:“今日寺中清净,这竹上新叶也生得极妙,上一回来,我记得有一棵竹,似乎并没有这样高,今日一见,已是亭亭。” 道七笑道:“娘娘慧眼,先前那一棵竹并非弱竹,只是它的时机未到,如今时机到了,它便节节而高了。” 董舒娅轻轻颔首,耳边却听楚安笑道:“如此说来,这棵竹倒像是庆王殿下,如今亦是节节而高呢。” 董舒娅藏在幂离后的脸色不禁一变,而道七又念了一声佛,脚步停在了禅房的竹门外,侧身道:“娘娘,便是这间禅房了,贫僧与娘娘再叙《观无量寿佛经》。” “有劳禅师。”董舒娅双手合十一拜,进入了禅房,脚步刚一入内,便“啊”地一声惊叫起来。 楚安忙问:“娘娘怎么了?” 董舒娅摸着空荡荡的腰间,语含焦急道:“先前进香更衣时,似乎将香囊落下了,寻常香囊也就罢了,只是这是陛下特意赏的罗锦绣囊,你快去寻寻看!” 楚安眸光一闪,目光飞快掠过她的面纱,又掠过道七和尚,默了须臾,道:“娘娘莫惊,奴这便去唤留在寺中的小宦去寻,去去便回。” “有劳楚公公。” 见楚安离去,道七也走入竹舍,合上了房门。 “佛者,辨善恶,知善恶,寻因果而……”道七念得续续,却放轻脚步地走到了竹舍左侧。 他伸手轻轻一推,左侧的白墙便向两侧推开,露出一条供一人通过的窄道,董舒娅见状,立刻起身跟上,道七接连走过三间竹舍,次第推开三面白墙,终于到达了最末一间竹舍。 周妙耳边只听“啪嗒”一声,那右手边的白墙上,竟倏地开了一个洞口,道七和尚快步走了出来。 “禅师……”惊得周妙立刻起身。 道七和尚却以指覆唇,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周妙更觉惊讶,见他出得墙来,身后的董舒娅也随之走了出来。 周妙急忙撩开面纱,见她也旋即撩开了面纱,二人面面相觑,董舒娅眉心蹙紧,脸上表情惊疑不定。 道七的目光在二人脸上转过一圈,门扉被“哒哒哒”地轻声敲了三下。 道七看向董舒娅,董舒娅立刻垂下了面前薄纱,打开了竹舍,门外正是刚才为周妙引路的小和尚。 “周施主,请随小僧来。” 周妙眼睁睁地看着董舒娅随他快步离去。 道七看了一眼二人远去的背影合上了门扉,朝周妙一揖,脚步便朝右侧的白墙而去。 他回头又看了一眼周妙,脚步顿住,似乎是在等她。 周妙快步随他而走,走到墙边才发现这是两扇漆白的木板,可向墙内两侧推开数尺。 她小心翼翼地,放轻了脚步,随道七和尚走回了先前董舒娅所在的禅房,途中又见道七一一合上了经过禅房的三道墙中木门。 这个连排的竹舍因为这几道内门而连通,想来是若虚寺中密会的处所。周妙凝神左右细看,最末的这一间禅房与她之前的那一间差别不大,唯一的区别便是那藏有木门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卷轴,绘着金翅擘海。 周妙不敢出声,心跳扑通扑通,却见道七和尚若无其事地将墙上的“金翅擘海”扶回原位,画中巨大的金翅鸟王展翅,足有半墙来宽,两面巨浪翻波。 道七和尚口中念念有词地,盘腿坐回了屋中的四足大方木榻。 “……凡夫,心想赢劣,未得天眼,不能远观……” 周妙听出了这是之前听过的佛经,只得也规规矩矩地跪坐回了四足大方木榻。 她虽与道七和尚对坐,却隔了足有两人之距。 佛音渺渺,周妙却很难专心致志地聆听他的声音。 她脑中念头飞转,这算是狸猫换太子么?董舒娅是来见李佑白的么? 她这个替身工具人要做多久,道七就这么自信,不会被戳穿? 虽然戴着幂离,两人身形相似,面目也有七八分相似,隔着薄纱兴许认不出来,可一旦摘了幂离,就再也唬不了人了。 穿书打工手札 第14节 周妙想得出神,门扉却突然“咚”一声响,竹门竟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周妙头皮猛地一紧,脖子后面起了涔涔冷汗。 楚安的目光扫过方榻上二人的身影,道七口中佛音却未停,只微转头瞪向楚安。 楚安旋即笑道:“禅师勿怪,这竹台绊了脚下屐,适才惊扰了禅师。”定睛又看到二人对坐论佛,楚安复道:“娘娘恕罪,娘娘的香囊奴已使人寻到了,原是落在了堂中香案之下,此刻已放回了寺中偏殿。娘娘且宽心,奴此际便在外静候娘娘听经。”说罢,才伸手合上了门扉。 周妙轻轻地喘息着,那个宦侍显然别有居心,有意查看董舒娅的行踪,好在有惊无险。 她复又抬眼打量起对面的道七,他从始至终皆在口念经文,面上波澜不兴。 经文声声入耳,又不知过了多久,兴许是一盏茶的时间,兴许是一炷香的时间,周妙自觉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坐针毡。 董舒娅什么时候回来? 那个宦官真一直守在在门口么? 那董娴妃怎么回来?她又怎么回去? 不过眼下,董娴妃到底又身在何处? 这厢,周妙脑中念头百转千回,而董舒娅却已跟随着小和尚来到了山后花木掩映的禅房,原本若虚寺住持的处所。 董舒娅一进门,便见坐于屋中的李佑白。 数月未见,董舒娅一眼就瞧出了他清瘦了些。 上一次见到李佑白,还是年前的宫宴之时,皇帝罢黜太子以后,李佑白一直深居简出,因而在宫中难以得见。 董舒娅的面目被幂离遮挡,她因而松了一口气,隔着这薄薄的屏障,她便能肆无忌惮地打量他,而不必如从前一般,每回在宫中偶然得见,必是遮遮掩掩。 今日李佑白只着素色襕衫,发间也未竖冠,坐于桌旁,见到她的时候,亦未见欣喜,眉目疏淡,只颔首道:“不知娘娘急欲见我,所为何事?” 董舒娅听得心中苦涩,答道:“是有要事与殿下相商。” 李佑白抬手,董舒娅适才落座,二人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明明只隔着一张圆桌,然而,董舒娅却觉李佑白依旧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他少时仿佛就是如此,只是后来,因为婚约的缘故,二人见过数面,仿佛相熟了一些。 董父,董隋时任尚书左仆射,尚书令一直空悬,因而是朝中要职,董舒娅成为太子妃的人选,亦算良配,那段时光也是她最为快乐的时光,直到那年宫中秋日宴,她见到了皇帝,从此,婚约被废,她也成为了董娴妃。 董舒娅缓缓地呼出胸口一团浊气,开口问道:“殿下何时回宫?”斟酌片刻,又缓缓道,“陛下近日行事愈发乖戾……” 李佑白眉梢微扬:“哦,陛下怎么了?” 董舒娅微微一愣,她忽然有些想不起来,李佑白到底是自何时起就不再称李元盛为父皇。 “陛下成日沉迷求仙问道,不问世事,孟仲元……”说着,董舒娅又觉不妥,改口道,“孟公公这月余以来日日进出内廷,掌奏章、传达诏旨,甚至,前几日早朝,也论议朝政。尚书省人人自危,风声鹤唳,况且,这些时日以来,他也总去昭阕阁见庆王殿下。”她的眉间满是忧色,“长此以往,恐怕殿下难得安宁。” 孟仲元自去岁便任内枢密使,李佑白被废后,他的权柄愈盛,眼下显然是像扶持庆王,将来“挟天子以令诸侯”。 董舒娅又道:“庆王今年已经六岁,他自幼便无母妃……”说到这里,董舒娅一顿,忽觉自己失言。杀母留子是李元盛惯来的手段,庆王的母妃原是一个昭仪,诞下庆王之后,便被李元盛赐下白绫。 庆王如是,太子亦如是。 更何况,太子的生母据说只是宫中一个掌茶的女官。 可面前的李佑白神色自若,只轻轻地用茶盖拨去了碗中浮沫。 董舒娅敛了神色,只得往下道:“庆王自幼便与宦侍亲厚,若真另立太子。殿下恐怕……”难有活路了。 董舒娅心头一紧,抬眼牢牢地盯着李佑白,想要从他面上读出一些蛛丝马迹来,可他只是默然听着,似乎根本无动于衷,她不由地语气略显焦急道:“殿下何不早日回宫,兴许尚能一解与陛下间的误会。” “娘娘今日是来当说客?”李佑白轻轻放下了手中的茶盖。 董舒娅心头一跳,迅速摇头道:“自然不是。我,我不过是想见一见殿下。殿下自豫州归来,为何不愿露面于人前?” 李佑白只是一笑:“劳娘娘挂记,不过是时机未到。” 第18章 时机未到? 等待的是何时机? 董舒娅心知,这兴许不过是李佑白的敷衍之词。 嗡嗡嗡。 若虚寺内的寺钟缓缓地敲了三下。她不能再继续待下去,得尽快回到偏殿。 下一刻,果然门外传来了小和尚的声音说:“周施主,请随小僧来。” 董舒娅起身欲走,却见李佑白依旧未动。 心中的那一点古怪愈发强烈,今日进门,李佑白也是坐着的,从前见到她时,口称娘娘,他多半亦会以礼相待,起身相迎,然而,此刻,她要离去,也未见他有动作。 难道,难道李佑白在豫州真的受了伤? 董舒娅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却见他身上的襕衫盖住了桌下的双腿,他脚下的露出的一双锦靴却不沾丝毫污泥,今日上得若虚寺,山道因清晨落雨很是泥泞,为何他的一双靴纤尘不染? 电光火石间,董舒娅回过神来,难以置信道:“殿下的腿……伤了?” 李佑白未答,董舒娅明了,这沉默即是默认。 “殿下……”董舒娅愣愣地盯着他的一双腿,泪渐盈于睫。 “周施主,请随小僧来。”门外传来的小和尚的催促。 董舒娅抹了眼角的泪:“殿下保重。”说罢,便开门随小和尚而去。 * 听到寺中洪钟声传来,周妙的心头更慌了。 这还要坐多久,董舒娅究竟什么时候回来? 她抬眼看了好几眼道七和尚,终于见他念完了佛经,双手合十道:“已过申时,贫僧送娘娘回寺中偏殿。” 周妙一惊,真要出去啊? “娘娘,随贫僧来,去路上,贫僧再讲完这最后一卷佛语。”说着,道七起身。 周妙随之起身,见他伸手拉开了竹门,楚安果真等在门外,笑道:“禅师辛苦了。” 道七摇摇头,口中念念有词道:“遇善知识,以大慈悲……”一字一句地讲起了这最后一卷。 周妙立刻心领神会地,双手合十,低眉垂目,戴着幂离,行到道七身畔,与他并肩而走。 楚安不得不落后二人数步,缓缓跟在身后。 周妙心跳如鼓地随道七的步速缓缓而行,侧目见他走得不慌不忙,闲庭信步一般,自禅房到寺中偏殿前,足行了小半刻。 到达偏殿门口,周妙的心跳终于慢了下来,董舒娅大概就是在这里和她见面吧? 道七和尚唱了一声佛:“娘娘先前的衣物俱在偏殿中,贫僧便送到这里了。” 周妙颔首,又是一拜,拜完便立刻转身朝偏殿中去。 楚安在她身后道:“奴便在此守候,娘娘若需人侍奉,唤奴一声便是。” 周妙不敢说话,只又点了点头,进得偏殿,她才见殿中左右也立着两个宦侍,面前四面山水花鸟屏风隔开了内外两间,周妙快步转过屏风,进入了内室。 室中一方独坐榻,背后立着一面巨大的梨花木衣架,上面垂挂着一条葱绿长裙,外罩葡萄纹丝帔,制工精妙。 这是董舒娅的衣服? 她人呢? 没来? 周妙快走了两步,木衣架后转出来一个人影,她的脚步很轻,几乎不闻足音,正是董舒娅。 一见到她,周妙悬着的心才算落下来大半。 此时的董舒娅已经摘下了幂离,她的目光自周妙脸上扫过,不发一言地走到了衣架前,周妙见她慢条斯理地地脱去了寺中长衫,换上了衣架上的衣裙。 她换过装后,复又戴回了幂离。 周妙不言不语,纹丝不动,见她缓缓出了内室,又听得道了一声:“回宫罢。” 待到外面的人声和脚步声渐行渐远,周妙脚下才迈开步子,顺势坐到了独坐榻上。 “呼……”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酉时过半,天边的霞光被落日晕染成一片柔和的橙色。 周妙换回了自己的衣装,终于踏上了回程的马车。 李佑白早已坐在了车中,周妙不由地多看了两眼,想在他脸上读出一两分不同于往日的离愁别绪。 试想,两人曾经也是青梅竹马,郎才女貌,却被老皇帝横刀夺爱。 啊,可惜,可悲,可叹。 “你在看什么?”李佑白抬眼,不耐道。 周妙立刻调转视线,去看微卷的车帘外的一点天光:“没什么。” 可周妙察觉到那紧迫逼人的视线依旧落在她脸上,她于是只好转回脸,随手摆弄起几上的茶壶,触手一摸,触手温热,连忙殷勤问道:“公子渴么?喝茶么?” 李佑白适才转了开眼,并未答话。 周妙只好自己给自己沏了一杯茶。 * 五月稍纵即逝,不知不觉间,周妙已在固远侯府住了近两月,选秀也终于尘埃落定,入宫名册已由典仪发函,达至各府。 衮州天远地远,真要知道周妙落选的消息,也得月余以后了。 周妙在固远侯府里,不缺吃住,若是刘眉不开口赶她走,她真可以住到天荒地老。 不过,毕竟寄人篱下,多有不便,她希冀的还是日后暴富的希望,早日另立门户。 是以,周妙打叠起十二分精神,又迈步去了府中的屋庑。 这段时日以来,十段香涨势喜人,已渐渐有了五彩蘑菇的模样。 周妙去屋庑前,特地先去了后院的水井,将她镇在井水中的樱桃先捞了一把出来,又让小春去厨房端了蒸梨,一并放在食盒里,提去了屋庑。 屋庑整日潮热,更有滚水沸腾,烟熏火燎地让人受不了。 穿书打工手札 第15节 周妙时常去屋庑瞧简青竹,给她送送解暑,去热的水果,刷一刷好感度。 今日行到屋庑门口,却见小楼外,李佑白和蒋冲也在,他的木轮车前立着的就是当日周妙遇见的那个杜戚的药童。 药童捧着手里的木盒,道:“师傅近日出不了宫了,特地吩咐我将云母先送来。” 蒋冲疾疾问道:“杜医政为何出不了宫?” 药童摇摇头:“师傅来得匆忙,并未细说,不过宫里的太监们说,是陛下又发了痰疾,整个太医院都在宝安殿里呢。” 第19章 周妙再要往后退也已经来不及了,小药童已经看见她了。 “是你!”他的语气依旧不见好转。 李佑白闻声转过头来,自然也望见了她。 周妙露出一个微笑,扬了扬手中的食盒,道:“我,我给简姑娘送一些消暑的水果来。” 李佑白转回来了脸,周妙松了一口气,正要往小楼里走,却见简青竹恰好自小楼里出来,她的一张脸红扑扑的,头上只绑了一个马尾,身长穿着布裙,比寻常衣裙透气凉爽不少。 见到李佑白,她眼睛一亮:“公子今日怎么来了?”之后才望见他们身后立着的周妙,“周姐姐也来了?”见到她手中的食盒,不由笑道:“今日又有口福了。” 小药童见到简青竹,唤了一声:“青竹姐姐。”又将云母盒子递给了她,将来龙去脉略略说了一遍,却只说杜大夫因家中有事,脱不开身,一类云云。 简青竹听得脸色一白,忙问:“杜大夫何时能来,十段香再过数日便能采摘,虽知哪几味药,但是具体是何剂量,如何调配,还需杜大夫指点。我,我一个人恐怕难以应付。” 皇帝从前发痰疾,短则数日,长则数月。 杜戚何时能出宫,实在难以预料。 李佑白缓缓道:“简姑娘,尽力一试便是。若实在不济,如今的十段香日后也可栽培,待杜戚来时,再调配亦可。” 简青竹点点头,接过了装有云母的盒子。 “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多谢简姑娘。” 简青竹脸上又是一红,忙低头道:“公子不必多礼。” 周妙在一旁瞧得暗暗吃惊,果然,面对女主,李佑白是难得的和颜悦色。 察觉到她的目光,简青竹抬头朝她的方向望来:“周姐姐今日提来的是什么?” 周妙朝前快走两步,走到她面前,揭开了食盒盖:“还是井水镇过的樱桃和蒸梨。” “这两样最是解暑,多谢周姐姐。” 周妙侧身见李佑白仍停留在原地,便开口道:“今日蒸梨蒸了数个,樱桃也分了数碟,公子要尝尝么?” 周妙没觉得李佑白会收下,她真就是随口问问。 未曾想,李佑白竟“嗯”了一声。 周妙慌了慌,好在她今天提来的食盒有两层,她打开盒盖,抽出其中一格,当中有一碟樱桃和一碗蒸梨,这个她打算留给简青竹。 于是她把另一格食盒,递给了李佑白身旁立着的蒋冲。 蒋冲见李佑白颔首,方才接过。 李佑白并未久留,很快便被蒋冲推走了。 他人一走,周妙顿觉周身都轻松了不少,把樱桃和蒸梨递给了简青竹。 简青竹尝了一口蒸梨,笑道:“酸甜可口。”又把樱桃推给了周妙,“周姐姐也吃,这会儿的樱桃,冰冰凉凉的正好吃。” 两人坐在小楼前的石桌旁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简青竹算了算时日,忽道:“明日就是放榜日了,周姐姐陪我去放榜处瞧瞧,我想看看常哥哥有没有高中?” 对啊,是该放榜了,周妙大半月不出门,倒把这事忘了。 “自然要去,明日一早我们便去!” 虽然知道剧情,但周妙还是得去亲眼看看以防万一,万一剧情出现偏移了呢? 虽然截至目前为止,除了她没进宫以外,大体的剧情线都在线。 男女主的感情线好像也在稳步发展,总有一天女主就会凭借她的人格魅力,折服男主。 不过,常牧之,堂堂新科状元,却会因为与女主的一番纠葛,最终被贬到偏远的海洲做县令,委实有点屈才。 周妙有些犹豫,要不要寻个合适的时机,旁敲侧击地劝一劝常牧之,告诉他最好的爱,是把手放开,这样既成全了他人,也保全了自己,也保住了往后的官运亨通。 * 隔天一大早,用过早膳,周妙便迫不及待地和简青竹出了门。 见到周妙戴着幂离,简青竹笑道:“周姐姐不热么?天气越来越热了,戴着幂离,不闷得慌。” 周妙暗暗叹气,幂离虽是面覆轻纱,但扛不住脑袋上还得戴帽子,竹帽子下还有一层纱,说实话,是真热,要是她有的选,她肯定不戴,但是,她的这张脸,眼下估计还能为李佑白所用,兴许日后还要再来几场替身秀,因而见到的人越少越好,尤其不能再被宫里的人瞧见。 她只得摇摇头,一本正经地说:“我更怕夏虫。” 简青竹便不再劝她。 二人走到街市,才发现通往张榜的城楼的大道上已有不少人。 随着人流,二人行了约有两刻钟,高大的城楼已然在望,这座城楼背靠朱雀门,再行百里便是皇宫。 因为历年发榜皆在此城楼下,这座楼被人称为登科楼。 还未至登科楼前,往前的大道已被看榜的众人围得水泄不通,周妙和简青竹只得停下脚步,伸长了脖子向远处张望。 锣声自城楼高处遽然敲响,喧闹的人群顷刻之间归于寂然。 数个穿甲的士兵自城楼而下,手中合抱一卷黄纸,其中一人往城楼墙上利落地刷上金漆,数人合力将红纸工工整整地贴在了城墙之上。 一个拉长的人声唱名道:“昭元二十五年,登科发榜,一甲者,池州人氏,常牧之,年二十二……” 果然如此。 周妙放下心来,转过头去,却见简青竹一脸难以置信地追问她道:“周姐姐听到了么?不是我做梦吧?刚才他念的是,确是常哥哥?我,我没听错?” 周妙点点头:“的的确确就是常牧之。” “太好了!”简青竹笑了起来,“那我们得快快去酒肆,告诉常哥哥这个好消息!” 周妙随之一笑:“兴许,用不着我们,常公子状元及第,多的是人通传这个好消息。” 话音刚落,四匹高头大马自城楼下大敞的红门奔出,马上坐着披甲禁卫,人群闪身道旁,纷纷避让。 第20章 四马穿过闹市,停在了南市常牧之所在的酒肆门口。 常牧之听得门外马声嘶鸣,他轻振衣袍,自二楼缓步而下。 其中一人翻身下马,将手中金色卷轴递给常牧之:“贺状元郎,金榜题名。” 常牧之双手接过,听那人又道:“郎君稍待片刻,自有宫中车马前来迎君入宫,今日鹿鸣宴,陛下大宴群生,状元郎乃是殿中首座。” “叩谢隆恩。”常牧之长揖拜道。 酒肆周围早已聚满了闻风而来的人群,无不艳羡地打量着常牧之,而常牧之面上虽依旧老成持重,但他胸中却已激荡澎湃,寒窗苦读十六载,方有今日登科,饱读诗书,考取功名,是为了一展一生抱负,辅佐贤君,庇佑百姓。 常牧之直起腰来,便见一辆红顶马车行至眼前,车后还有两匹皮毛油光水滑的高头骏马。 赶车的军士亦着金甲,问常牧之道:“状元郎是策马还是乘辇?” 常牧之望向车后骏马:“策马。” 隅中将至,通往城门的青石道旁已立满了人,人人引颈而待,等待一睹新科状元郎的真颜。 马蹄声若雨,滴滴答答地踏在石板道上,众人循声望去,见到一身布衣的状元郎高坐马上,仪容俊美,虽着布衣,可分毫不减周身清贵之气。 “常哥哥!”简青竹踮脚,透过人群,看见了马上来人,忙挥手道。 常牧之顺势望去,一眼认出了人群中的简青竹,他嘴角微微扬起,又见简青竹身畔还立着个头戴幂离的姑娘。 那应该是周姑娘。 常牧之目光停留了一瞬,马蹄疾驰,转眼他便跃过了二人,直往登科楼而去,穿过登科城楼,便有金甲侍卫开道,常牧之翻身下马,步行过长长的通道,走向朱雀门。 朱雀门后,重重碧瓦朱阁,常牧之跟随侍卫不疾不徐地走到了宝安殿前,丹墀下立着数位着红衣的官员,手持笏板,见到来人,几人的目光自常牧之脸上扫过,微微颔首。 常牧之立刻躬身一揖。 侍卫站定后,道:“状元郎稍候。” 常牧之颔首,静立于殿前白石阶下。 天上的日影缓缓西移,白石阶下陆陆续续又来了十数人,常牧之认出是同在榜上的数人,其名次稍逊于他。 见到常牧之,众人纷纷庆贺,常牧之一一还礼。 一番寒暄过后,十数人皆等候于阶前,丹墀下的官员们也只静候于殿外。 足足又过了一个时辰,六月的日头已有些毒辣,众人立在阶下,并无荫凉遮蔽,常牧之背上,额头上渐渐出了一层薄汗。 “宣进殿。”宝安殿内终于传来一声拉长的唱音。 丹墀下的官员先行,常牧之和其余人之后才缓缓步上白石阶,一进保安殿,众人伏地。 “参见陛下。” 沉默了须臾,殿中方听一声略微尖利的声音慢幽幽道:“平身。” 常牧之听得心头一跳,抬头一看,皇座之上果然空空如也,而立在皇座旁的是一个身穿紫衣,头戴黑木巧士冠的白面宦官,年龄四旬,眼尾下垂,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 这个人就是孟仲元。 “今日陛下龙体欠安,交由杂家宴请诸位,宴席便在殿中,诸位尽兴,莫要辜负了陛下一番美意。” 常牧之垂低了眼,随众人一拜。 宫人很快端来了食几,摆放于人前,几上用琉璃盏盛着樱桃,望之,晶莹剔透,鲜红欲滴。 穿书打工手札 第16节 本应是殿前面圣,共饮同宴,此刻,却四下寂然,冷冷清清。 诸人似乎屏息凝神地只将目光落在眼前小小的食几上。 常牧之心绪烦乱,皇帝究竟是真病了?还是假病了? 近年来,皇帝求佛问道,九千岁权柄愈盛,人尽皆知。 不过,在常牧之看来,李元盛也绝非懦弱之人,断不会真坐以待毙,他早年能登上皇位,也是血海里杀出了一条路来,藩镇拥兵自重,皇城空虚,又连遇大旱,李家的大菱朝在先王手里,险些不再是李家的大菱朝。 李元盛削藩,杀藩,铲除异己,才保住了李家的王朝,还未及回过神来,又要应对夺位的兄弟。 他对待手足同样残忍,可他的残忍,却免了皇城数年的兵乱与动荡。 只是,即位以来,李元盛与清官斗,与浊官斗,与宦官斗,一日不如一日,一年不如一年,到头来,孟仲元竟被他亲手捧成了九千岁。 常牧之有些看不透了。 更何况,年前他还废黜了太子。 “状元郎。” 常牧之的思绪被突如其来的呼唤打断,他抬头便见孟仲元已立在几前。 他不疾不徐地拜道:“问孟公公安。” 孟仲元仔细地打量着他的脸,继而一笑道:“状元郎一表人才,可惜宫中并无公主,不若然,这驸马非郎君不可。” 常牧之嘴角轻轻扬了扬:“公公谬赞。” 孟仲元笑了半声,转身缓缓地走回了皇座之侧。 日将升于顶,孟仲元便派人将常牧之等十数人送到了宫中的祈年殿暂候陛下差遣,也等一等吏部的折子。 这一等就是九天九夜。 常牧之并没有等到皇帝口谕或者吏部任命,但固远侯府中的众人却终于等来了好消息。 十段香长成了!可以采摘入药了! 这天一大早,简青竹难掩兴奋地将这消息告诉了众人,并且尝试了混合已有的几味药材,开始配药。 她尝试了诸多办法,终于在当夜做出了一颗深棕色的小药丸。 圆溜溜的小药丸让周妙想起了从前吃过的巧克力球。 简青竹忐忐忑忑地将药丸呈给李佑白:“公子,此几味药性状不同,能糅合配药需得火烧,可我并不知这是否会影响效用,只能姑且一试。” 李佑白指尖捏着那一颗小小的药丸,问道:“此药若是无效也罢,可若是最次,是否会反而毒伤性命?” 简青竹脸色一变,先是摇头,继而又点头,沮丧道:“我亦不知,虽然云母,龙脑,郁沉本就无毒,可十段香入药,我知之甚少,实在没有把握,但公子已然身中郁秋顶,若不尽快解毒,真会毒伤性命。” 话音刚落,李佑白身旁的蒋冲自告奋勇道:“不若某替公子先试一试这药?” “万万不可!”简青竹大摇其头,“公子体内有郁秋顶之毒,此药是为解毒,而你身上无毒,服了此药,兴许真会中毒,得不偿失!” 蒋冲还欲再言,却被李佑白抬手打断:“你不必试了,我自己姑且一试罢。” 周妙眨眨眼,见李佑白径自将药丸送入了口中,喉结微动,便咽了下去。 室中一时寂静无声,蒋冲,简青竹的视线都牢牢地盯住了李佑白的脸,而他神色未变,似乎也在等待变化。 周妙,心说,都散了吧,书里说了,这药要吃好几个疗程呢,今天不可能有什么了不起的动静。 然而,下一刻,却见李佑白长眉微蹙,忽地吐出一口红艳艳的鲜血来! 这不科学! 这不合理! 这不符合剧情! 周妙目瞪口呆地愣在了原地,而简青竹也不禁瞪大了双眼,蒋冲却猛地拔出腰间长剑,指向简青竹,怒道:“如实招来,你是否有意毒害公子,今日若是不招,让你有来无回!” 吓得简青竹面色煞白,周妙一看,立刻两步上前,挡住了简青竹,口中劝道:“蒋兄弟,蒋大哥!你先冷静一下!把剑放下!有话好好说啊!” 第21章 蒋冲瞪向周妙:“若真有何闪失,你也脱不了干系!” 周妙勉力挤出个笑模样:“蒋大哥,稍安勿躁,不如先让简大夫瞧瞧公子为何吐血?” 蒋冲火气不减:“她算什么大夫!” 简青竹脸色愈白:“确,确实是我不好。” “蒋冲,不得无礼。”李佑白擦去嘴角血迹,开口道。 “公子。”蒋冲再顾不得许多,回身去细看他的神色。 周妙也在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李佑白。 刚才有那么短短一个瞬间,她也在怀疑是不是李佑白在故意使诈,可她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就算使诈,也毫无目的,简青竹不会害他,她也不可能害他,李佑白不知是不是早已派人查验过简青竹,对于她向来是不设防的。 而对自己,周妙自觉,李佑白多多少少是有点看不上她的,觉得她汲汲营营,太过功利。 眼下,李佑白的脸色微微苍白,却未再咳血,他锐利的眼神自周妙脸上扫过,落在简青竹发白的脸上:“简大夫可知为何有此反应?” 这一声“简大夫”令简青竹更觉赧颜,她脚步匆匆地连忙上前查看,她先摸了一会儿脉,又俯身查看李佑白膝下的伤口。那伤疤不见丝毫变化,而周围青白的肤色也不见好转。 “为何没有用?兴许是配药的缘故?”简青竹蹙紧了眉头,状似喃喃自语道,“难道是十段香生在北地还是不管用?即便是屋廊也不行?” 若真如此,郁秋顶是不是真就无解了…… “那……会不会是其他的药材的缘故呢?”周妙插话问道。 这个时候再去找别的十段香肯定是不行了,周妙寄希望于差错是出在了别的药上,怎么说李佑白都该有主角光环。 简青竹抬眼一怔,急急去看药箱里的数味药材,郁沉,龙脑,云母…… 她捏着木箱里的云母又细细闻过一遍:“这送来的云母时日似乎确实有些太久了,我记得杜大夫也说过,云母初锻,药效最佳。兴许,可以再寻新段的云母,再次尝试配药。” 蒋冲一听,面露为难地望向李佑白,道:“公子,杜大夫家中有事,不一定能再尽快送药来,而他家中,也不知有没有新锻的云母?” 李佑白沉吟片刻,李元盛若真发了痰疾,太医院自顾不上新锻云母,他转念便想到了一处地方。 “皇城以北,有一片猎场,北面山丘为盘云山,山中有云母可采。” 简青竹听得眼睛一亮,急欲将功补过,道:“如此甚好,若是我将药炉带上或许可以在山上锻云母配药,车行数个时辰,想来十段香也仍是新鲜。” 周妙见状,终于暗暗松了一口气。 * 定昏之后,处处宫门皆落了锁。 祈年殿修得巍峨,每一间空屋都极其宽敞,常牧之躺在木榻上和衣而眠,却始终难以入睡。四周静极了,已经住了多日,他仍旧难以适应宫中森然的寂静。 他睁开眼睛,看窗外的明月光洒在地上。 是啊,已经是月中的一轮圆月了。 皇帝到底会不会召他觐见?难道要把他们长久地拘在祈年殿里,难得重用? 常牧之正辗转反侧间,忽听门外传来几道脚步声。 笃笃笃。 叩门声响过后,门外响起了人声:“陛下宣常状元郎入珠翠阁觐见。” 常牧之闻言大惊,立刻翻身而起,他快步走到门边,拉开木门,见到门外两个青衣宦官。 他先是一揖,继而道:“在下形容狼狈,需得梳洗一番再面圣。” 其中一个宦官答道:“状元郎不必多虑,今日召见不过陛下兴之所至,状元郎随杂家来便是。” 常牧之抬眼看了一眼天空中的月色,此时此刻确也不是寻常君臣见面的时刻。 他来不及竖冠,只得将头发绑在脑后,整理了衣袖,随两位宦官去了珠翠阁。 珠翠阁在后宫六院之中,是一座二层小楼阁,一进门,常牧之便见几个宫女端着果盘往外走,盘中蔬果还剩大半。 阁中一樽巨大的铜炉渺渺吐烟,扑面而来尽是花香。 常牧之目不斜视地随宦官往里走,绕过几重纱幕,他见到了一方屏风床,后部四扇高屏镌刻春夏秋冬四时之景。 床上斜靠着一个男人,只着素色中衣,袖口处却用金线绣了五爪飞龙,他的年岁五旬左右,两鬓雪白,眉目凌厉,眉心隐见川痕。 一个宫妆丽人正一勺又一勺地喂他梨汤。 “参见陛下。” 随着宦官跪下,常牧之也双膝跪地,长拜道:“常牧之叩见陛下。” 李元盛挥退了眼前的昭仪,才慢慢打量起跪着的常牧之。 “你就是新科状元郎?起来罢,让朕细瞧瞧。”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谢陛下。” 常牧之起身而立,李元盛目不转睛地看了他片刻,忽而笑道:“状元郎一表人才,往后前途不可限量。” “陛下谬赞。” 李元盛转开了眼,又躺回了榻上的软枕,指尖捏过盘中葡萄,缓缓地问道:“朕读了你的文章,你提到的治水,改粮,复开运河,皆是良策,状元郎是想让朕来救天下?” 常牧之脸色一僵,却听他又朗声一笑道:“可朕又不是神,朕救不了天下。等朕哪一天升仙悟道,再来渡众人吧。”说罢,不耐地挥了挥手:“你退下罢。” 常牧之浑浑噩噩地走回了祈年殿,皇帝召见他仿佛就是为了羞辱他,抑或是,只是为了抒发他胸中的愤懑? 他本已对赐官不报期盼,岂料,隔日,吏部便来人将祈年殿中之人召到了吏部,常牧之赐官位,朝议郎。 * 三日过后,固远侯府中打点完毕,一行人便要前往盘云山猎场。 李佑白,蒋冲,简青竹,周妙,以及李权,并且李权也带了手下数名军士。 近日城门查验往来严苛,一行人出城的由头,便是侯府亲眷出游,为此周妙和简青竹都特意梳妆打扮了一番。 刘眉替二人准备了红螺纹纱裙,周妙穿了一件青衫,简青竹穿了一件绿衫,二人出得院来,皆如亭亭春柳之姿。 二人上得马车,周妙才见蒋冲又扮作了车夫,而车中却无李佑白的身影。 穿书打工手札 第17节 简青竹抬眼看了一眼周妙发间的螺钿梳背,夸赞道:“这梳背果真衬你!梳上两只喜鹊惟妙惟肖。” 周妙笑了笑,她的首饰不多,除了这个梳背,便是从前戴过的铜蜻蜓步摇,铜步摇是不可能再戴了,她今日便选了这柄螺钿梳背。 “多谢。” 马车缓缓而行,周妙撩开车帘,见李权带着众人于车畔策马,见到她的时候,李权笑了笑。 周妙随之一笑,放下了车帘,不禁心想,李佑白兴许有别的出城的法子? 马车行至北门,守门的兵士认得李权,拱手道:“李小将军。”又问,“不知车中都是何人?” 李权笑答道:“皆是家中女眷,远房亲眷,今日欲出城游赏山景。” 守兵颔首,对李权道:“李小将军勿怪,军令在身,容某掀开车帘查验一番。”说着,那守兵便走到了车前,撩开了车帘。 周妙只觉眼前一阵风过,眼前便见到了那披甲的守兵。 他的视线扫过她和简青竹,停留了数息,便放下了车帘。 “放行。”一声令下,其余守兵适才放车马通过了北门。 马车又行一阵,周妙掀开车帘往后瞧,北城门已经看不见了。 “吁……”蒋冲缓缓地停下了马车。 难道李佑白要来了? 周妙正打算探头往外再瞧,却听背后的车壁发出“哒哒”两声响,继而一阵哗啦响动,那原本的车壁竟被人推开,折叠于一侧,露出了车后的一方空间,仅容一人盘腿而坐。 李佑白坐于车后,推开了那假的车壁,便和原本坐在“车壁”前的周妙面面相觑。 周妙瞠目结舌:“公子?” 李佑白垂眼拍了拍落于袍上的木屑,便对帘外的蒋冲,道:“启程罢。” 马车复又再行,二人的车厢转瞬便成了三人车厢。 空间虽绰绰有余,但简青竹却拘谨了起来,先前还会与周妙说笑两句,眼下全然闭嘴不言。 车内的气氛一时之间,尴尬而安静。 周妙摸过车上矮几的茶壶,尚还温热,便问:“简姑娘渴么?喝茶么?” 简青竹笑了笑,但摇了摇头,仍旧不说话。 周妙只得转而又问李佑白:“公子渴么?喝茶么?” “嗯。” 周妙立刻提起茶壶,往白瓷茶盏里倒上了一杯清茶,递给李佑白。 李佑白接过,沉默地饮茶。 三人就这么沉默地行了一路。 日悬于顶时,一行人终于到达了盘云山脚下。 上山之前,众人先打算在溪流旁填饱肚子。 府中准备了食盒,新鲜的蔬果与干粮,但既身在猎场,周围飞禽走兽也不少。 李权手挽长弓,抬眼遥望,下一刻,长箭离弦而去,转眼便射下了一只麻雀,手下军士欢呼着将麻雀拾去烤了。 简青竹赞叹道:“李小将军,好箭法!” 周妙附和道:“确实!麻雀那般小,你如何能见?” 李权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这不算什么?从前我与公子在池州守粮,每日皆要赶雀鸟,射一只雀,换一张护粮牌,公子的箭法才叫出神入化,他的护粮牌都被我们用来当牌打了。” “李权。”李佑白打断了他的话。 李权笑了笑,却听李佑白又道:“你把长弓借我一用。” 李权见李佑白坐于溪水畔,面露犹豫:“公子?” “怎么?可惜你的弓?我伤的是腿,又不是手。” 李权忙把长弓递到了李佑白手中。 李佑白仰头,挽弓,周妙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青天白云间,忽见一点白影。 李佑白旋即拉弓放箭,破空声呼啸而起,转瞬之间,那一点白影倏然坠落,落到了地上,是一只白羽雀鸟。 男主的好胜心未免太重,周妙却想,不就是刚才女主夸了一句李权么。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短暂的停歇过后,李权带着手下进山,采云母。 蒋冲将简青竹的窑炉搬到了溪畔空地,又用火石生了火,简青竹便先着手处理带来的陶罐中的十段香。 周妙四下一望,众人各司其职,眼下便只剩下她和李佑白两个闲人,尚且“无所事事”。 李佑白坐于竹席之上,身前一方小几摆着茶具,他手中捏着一柄短刀,正在雕刻手中的木头,那木头似乎就是刚才随意在林地里捡的,不过小臂长短,不过是用来打发时间。 周妙看了一阵,问:“公子在刻什么?” 李佑白抬头见周妙落座于几前,答道:“棋盘。” “棋盘?”周妙好奇问道,“什么样的棋盘这样小?” “双陆。” 双陆棋盘?难道李佑白,已经要开始给自己,重伤之后,心灰意冷,被罢黜的荒唐废太子作铺垫了么? 周妙见他捏着短刀,几番削磨下,光滑的木面渐渐成形了。 她趁机溜须拍马道:“公子好技艺!” 李佑白适才抬眼又望了她一眼,他黑白分明的眸子分明写满了嘲讽,但周妙不以为意,又问:“公子也会刻黑白双马?骰子么?” “你会双陆?”李佑白难得地问她道。 周妙点点头:“闲来无事时,在房中玩过。”技巧很有限,主要拼的是运气,玩过两回,她就不爱玩了。 李佑白没再追问,只垂目用刀背将木盘的轮廓打磨得平整圆滑,又拿过手边的碎木,几刀掠过,便是一只小马的雏形,不过拇指大小。 周妙立刻捧场道:“真像!” 等李权带人采到第一批云母下山时,李佑白的棋盘和双马都雕刻完成了。 “公子好兴致。”李权将敲碎的云母递给简青竹后,也在几旁,驻足看了一阵。 可惜,他也不能看太久,又领人进了山,短时间以内,他们不会再来盘云山了,今日来了便要采到足够多的云母,供简青竹配药。 李权走后,李佑白将掌心中的两枚刚刻好的骰子,扔到了木盘之上。 “玩么?”他开口问道。 “当然。”周妙捏起一颗骰子握在手里,唯恐他反悔。 李佑白眉梢轻扬:“独掷骰子趣味寥寥,不若我们各置赌注,如何?” “嗯?”周妙眨了眨眼,不情不愿地摸了摸腰包,摸出一文钱,放在几上,笑道,“小赌怡情。” 李佑白笑了一声,却摆了一颗碎银在几上。 周妙眼中一亮,原以为纯靠运气的游戏,她或许可以赢呢? 孰料,李佑白掷骰子倒真有些纨绔的习气,总是掷出大点数,并且双数相同,自要翻倍。 很快,周妙便输掉了自己的一文钱。 李佑白用指尖捏起那一文钱,说了一句:“承让。” 周妙不甘心地问道:“公子掷骰师从何处?” 李佑白笑道:“师从军中。” 周妙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表情,见他的笑容转瞬即逝,说罢,仿佛难掩脸上落寂。 是啊,要是李佑白手脚健全,何苦与她在这里玩双陆虚度光阴? “当初,你曾言在池州见过我,是在何处?”李佑白却忽而问她道。 周妙心头一凛,却埋低了头,故作娇羞道:“是,是在池州集上,见过公子,纵马而过,一时,一时惊为天人。” 她当时好像也是这么说过的吧…… 惊为天人,至今难忘。 当时,她似乎也是这般说的。 李佑白见她脸颊微微发红,眼神避过他去,额前的碎发随着她低头落到了耳畔。 他竟一时分辨不出,她究竟是不是在撒谎。 李佑白正欲细问,却忽听马蹄声杂乱,疾驰而来。 周妙也听到了马蹄声,心头悚然一惊,忙问:“是敌是友?”之前在小院里,遭遇黑衣人尚还历历在目。 “公子,先上马车!”蒋冲也从药炉处急急奔来。 下一刻,一支白羽箭破空而来,李佑白侧身避过,那白羽擦过他的面颊,没入了溪畔的树桩。 蒋冲背着李佑白脚步飞快地上了马车。 周妙不敢耽误,赶紧跟上,左右一望,却不见了简青竹:“简姑娘呢?” 蒋冲道:“简姑娘随李小将军进山了。” 周妙稍稍放下心来,又看了一眼空地上的药炉,这会儿也暂且先顾不上药炉了。 这些人是什么来头?和上次是同一个主子? 怎么跟来的?是城门有人通风报信么? 可是李佑白没露面?是冲着李权来的? 还是他们根本不信,李佑白不在京中? 穿书打工手札 第18节 周妙脑中念头百转,蒋冲便已挥鞭,驱策马车朝盘云山中而去。 李权在山里,听到动静,定能下山来接应。 可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急,身上的马车飞也似地狂奔而上,整个马车剧烈地摇晃着。 周妙手刚抚上车壁,却听嗖嗖嗖几声破空大响,车前马儿猛地一声长嘶,马车旋即朝右霍然倾倒。 他们射中马了! 周妙不及反应,身子猛然撞向了车壁,随着倾倒的马车,人便往下坠落。 又是数道箭雨,齐齐落下,整个车身像是翻滚了数圈,颠簸的马车才停了下来。 周妙被撞得头疼欲裂,她睁开眼睛,看见车帘已被掀开,蒋冲满脸血污地扶着李佑白往外走。 周妙再顾不得许多,只得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挣扎着也往外行。 出得马车,她方才看清,此处是个陡坡,坡上林深树密,坡下流水潺潺。 蒋冲巡视一周,迈开脚往坡下走。 周妙适才看清,李佑白的左肩流了血,染红了白衫。 追兵的声音愈发近了。 蒋冲背着李佑白,两步跃下,见到树丛后的一方石穴,将李佑白放下。 “属下先去引开众人,公子稍待。”说着,便提着剑,往坡上疾行。 周妙连忙也跑到石穴之中,将穴外的树丛拨回原处。 不过片刻,她只听铁器铮然撞响的声音,蒋冲武力高强,能以一抵百。 打斗声音不绝,却似乎远了一些。 周妙竖着耳朵听了一阵,蒋冲似乎真将人引了开去。 周妙心跳扑扑乱跳,她深吸了一口气,才侧眼去看李佑白。 他的左肩还在汨汨地流着血,周妙在腰包里摸了一阵,又抬头摸了摸发间,终于摸到了那一把螺钿梳背。 她摘下一看,那梳背已经断成了两截,折断处有锋利的棱角。 她捏着梳背,抬眼见李佑白眉心蹙拢,目光也落在那一柄梳背上。 周妙没读懂他眼里的戒备,只埋头,飞快捉了他的袍角,用棱角一划,割出了一绺长条,简单地绕着他的左肩包裹了一圈。 大致包扎了一圈后,周妙才长长地喘了一口气,靠着石壁蹲了下来。 她抬头擦了一把汗,摸到了自己额头的伤口,一摸满手的鲜血,吓了她一大跳。 难怪她头疼欲裂! 她不敢再乱摸,只轻轻地用干净的袖口擦了擦,不禁有些悲从中来。 早知如此,我特喵还不如进宫呢?总算还能有几天好日子,可自从给李佑白打工以后,她哪天不是提心吊胆,过了几天舒坦日子! 没天理! 第23章 周妙的额头实在是太疼了,先前惊慌失措间根本没注意到额头的伤口,这会儿一旦注意到了,便越想越疼。她靠着石壁,疼得索性闭上了眼睛。 直到察觉到有人碰了碰她的前臂,周妙睁开眼睛,见李佑白递过来一方干净的布巾。 “多谢。”周妙接了过来,又擦了擦额头上的血迹。 布帕上又是一片血红。 周妙只得强迫别过眼,分神去听外面的动静,耳畔的肃杀声远了,唯独留下坡下的流水声。 他们眼下只能等待,等待蒋冲带着众人回来寻他们。 周妙看见树丛外的天光慢慢变淡,淡得只剩下寥落的白影。 太阳快落山了,蒋冲还没来。 她扭回头去看一直沉默的李佑白。 周妙一直也不敢开口多说话,唯恐引来了外人。 可此时此刻,石穴内空间有限,她能清晰地听见李佑白略显沉重的呼吸声。 尚还有一丝天光照着,她定睛一看,李佑白的脸颊发红,唇色却白得吓人。 二人不过尺距,周妙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身上传来的热浪。 “公子?”她低声地唤了他一声。 李佑白阖眼而坐,似乎没有听到这声呼唤。 周妙等了片刻,便试着抬手,用手背碰了碰他的额头,果然烫得吓人。 他的左肩看样子伤得着实不轻。 “公子?”周妙焦急地又叫了他一声。 李佑白还是没有反应。 周妙扭头看了一眼外面的天光,天,真就快黑了,蒋冲人呢?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李权和其他人还能找到他们么? 周妙小心翼翼地扒拉开洞口垂下的树枝,静静地又等了一小会儿,见外面真无动静,她这才猫着腰,走出了石穴,一鼓作气地顺着陡坡,快步到了水边。 流水湍急,往下游川流不息,她手里捏着那一张布帕在河中搓洗了一番,帕上的血迹渐渐散去了,河水冰凉,那布帕捏在手里也冰冰凉凉的。 周妙再不敢久留,转身欲往洞穴中折返。 河水上游处却飘来一个黑影,仰面躺在水流之中。 周妙心头一跳,不由多看了一眼,方见那人全身黑衣,分明不是李权的人。 她扭头就走,那水中黑影却“噗”地一声,翻身吐出一口水来。 他看向周妙,面上一惊,人随之挣扎着要从河对岸游过来。 那河岸不甚宽阔,他人已醒来,不过挣扎数下,便能游到周妙面前。 来者不善! 可此时此刻,她也不能贸然跑回洞中。 她的膝盖发软,论体力,她肯定打不过习武之人,但眼前他还在水里。 周妙想到这里,立刻蹲下身捡了河岸边手掌大小的石头,一股脑地朝他头面砸去。 第一下没有砸中,但她很快又捡了满手的石块,大大小小的石头朝他不停歇地砸去。 终于有好几块打中了他的眼睛,那人登时嚎叫起来。 “啊啊啊啊!” 周妙一惊,不知道这个人是自上游何处落水的,周围还有没有同党。 这一番惊叫会不会引来追兵?而他还在一刻不停地朝岸边游来,距离她越来越近了。 周妙心中发急,低头一看,见到河岸边一块脑袋大小的石头。 她顾不得许多,蹲身,双手合抱地将那石头举过头顶,朝那人砸去。 “嘣”一声大响,那人躲闪不及,被大石打中了头,整个人软绵绵地没了动作,河水顺流而下,将他整个人向下游冲去。 周妙双手犹在发颤,见那人影再看不见,她又蹲身将沾了灰的布帕在水中荡涤了两下,回身飞快地走回了洞穴之中,不忘将洞门遮掩的树枝落下。 李佑白依旧闭着眼,她将沾了水的布帕轻轻地润湿了他的嘴唇,又折叠两下放到了他的额头上。 她试着又叫了他一声:“公子?” 李佑白终于“嗯”了一声。 周妙微微松了一口气,石壁贴着慢慢地坐了下来。 她心中不觉后怕,刚才那个人死了么? 她是不是把他打死了? 可她不得不承认的是,她心中又暗暗害怕自己没把他打死。 万一他回来了呢?万一找到他们了呢? 她要是真被人捉住,毫无利用价值,下场一定凄凉无比。 周妙想着,不自觉地环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她侧头又看李佑白,刚才碰到他的额头时,依旧滚烫。 蒋冲怎么还不来救他们啊? 她若是背着他走,也不知道能走多远? 周妙脑中乱糟糟地想着,洞穴外的天光一点一滴地暗了下去。 幽暗之中,洞穴外传来了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周妙浑身一颤,侧耳又听,是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直到洞外的树丛被人哗啦拨开,周妙扭头,恰对上来人森森目光,他的左眼紧闭,眼下满是血迹,而右眼却圆睁着,就是刚才水中的黑衣人! 他没死! 周妙骇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见他嘴边露出一个残忍的微笑:“原来躲在这里啊。” 周妙右手捏过手边刚才拾进来的石块,想也不想地朝他的右眼砸去,可被他眼疾手快地拦下,顺势扯过周妙的右臂,将她整个人推得撞向了石壁。 他的力道惊人,这一推,周妙重重地撞到了石壁上,顿时撞得她头晕眼花。 “好狠毒的小娘子。”他狞笑了一声,正欲拖她到石壁外,目光却忽然扫到了周妙背后的人影。 “太子。”他的声音高亢了一些,见到李佑白,显然极为兴奋。 他再顾不得周妙,往洞中略微探身,伸手便要去捉李佑白的手臂。 周妙回头去看,李佑白双目轻合,似乎依旧早已晕了过去。 穿书打工手札 第19节 那人朝前一探,周妙只见些微的光中,李佑白的袖子仿佛轻动了动,眼前如同一阵清风拂过。 他宽大的袍袖在那人身前掠过,下一刻,却听他凄厉地惨叫一声。 他的脖子前端赫然被割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霎时鲜血喷涌如柱,溅了周妙满脸。 血,是温热的。 周妙下意识地闭上了眼,再睁开眼时,只见那人徒劳地捂住脖子上的伤口,抽搐着往后倒去,血流了满地,而李佑白的右手中还捏着那一柄短刀,先前他刻双陆,刻黑马双马的那一柄短刀。 那人倒在地上,剧烈地抽搐了两下,便如一滩烂泥,再无声气。 周妙浑身抖如筛糠,她抬眼又看了看李佑白,他也是半面血污,像个修罗。 周妙腿软地爬了起来,她用尽全力地把那人的尸首往外推,这个人的尸首无论如何不能留在这里。 她顺着陡坡,推着那人的尸体入了河,见他飘远,才在水边,飞快地洗去脸上,脖子上黏糊糊的血迹。 做完这一切,她回到洞穴中,那血腥味未散,她只觉精疲力竭,头疼欲裂,胃中更是翻江倒海般难受。 周妙闭着眼睛靠着石壁,忍了好一会儿,才压抑住想吐的冲动。 李佑白徐徐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若不杀他,他便会毫不迟疑地杀了你,周妙,你今日做得很好。” 周妙眨了眨眼,眼眶干涩,她以为自己会哭,可是她一滴眼泪都没有。 夜色愈发深沉,而洞外明晃晃的白月光也终于照进了洞中。 寂静之中,夜虫鸣叫了两声,忽然之间,远处响起了一阵清脆的鸟啼,像是布谷鸟的啼叫。 李佑白屈指,口中吹出了同样的啼叫声响。 周妙精神为之一振,他们好像有救了! 第24章 这样的鸟啼似乎就是接应的暗号。听到李佑白的回音后,那布谷鸟啼又接连鸣叫了好几声。 等了约莫小半刻,洞穴外传来了脚步声。 “公子。”是李权的声音! 周妙见李佑白颔首,转身拨开树丛,终于看到了洞外举着火把的李权。 “李小将军。”她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哑得厉害。 “周姑娘!” 李权循声望来,见到她,脸上却是一怔。 周妙不用想都知道自己的样子着实狼狈。 她弯腰出了洞穴,道:“公子在里面。” 李权忙探身而入,背出了李佑白。 回程的路上,周妙才知李权找到蒋冲的时候,蒋冲确实已经受了重伤,人尚还昏迷不醒。 李权先派人将简青竹和药炉送回了侯府,又从府中多调派了人手,在盘云山中搜寻李佑白的下落。 军士拱卫着车马,周妙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些,人一旦松懈下来,她便再撑不住地,昏了过去。 周妙其实伤得不轻,除却额头上的伤口以外,她的手臂,背部,后腰也被撞得青青紫紫一大片。 她回到侯府里养伤,足足养了大半个月,身上的伤才算好得七七八八。 而在周妙养伤期间,简青竹用新锻的云母配制的解药也终于出炉了。 这一次李佑白服下后,再未吐血,腿上似乎也渐渐恢复了颜色。 当然,这一切周妙都只是听简青竹转述。 七月流火,周妙伤势大好后,才第一次出了院子。 养伤期间,作为侯府的女主人,刘眉时时来看望她,药材,食物,样样不缺。 周妙自然要去前院给她请个安。 可周妙还没走出院门,迎面便来了一个丫鬟,福身道:“周姑娘要出门?身上的伤已经大好了?” 周妙认得她是刘眉身边的丫鬟,忙问道:“夫人有事寻我?” 丫鬟将手中的信封捧给她,说:“周姑娘有一封衮州来的书信,夫人特叫奴送来。” 衮州的信? 周妙算了算时日,衮州那边大概也该知道她落选的消息了。 她接过信件,拆开来读。只有薄薄一页纸,来自周父,周仲安下笔成书,话里话外说的是,既已落选,便让周妙回衮州嫁人,信中提到的正是之前小春提过的,白家的二公子。 衮州是不可能回去的。 周妙读罢,愁眉不展地将信纸又折了回去。 丫鬟见她神色,并不多言,只告退道:“信既已送到,奴便回去了。” 周妙客气道:“有劳了。” 待丫鬟出了院子,跟在周妙身后的小春才期期艾艾地问道:“小姐,可是老爷的来信?” 这大半个月,小春嘴上虽不多问,但周妙看得出来,小春见到她伤势颇重,人早就吓破了胆。 虽然她说是出游时,马车翻下了山崖,这才受了伤,但小春大概也瞧出了这侯府中有她不能多问,不能多打听的事情。 是以,这大半月来,她一直沉默寡言,只管照顾周妙。 周妙叹了一口气:“小春,若是想回衮州,我便求人送你回去?” 小春连连摇头:“小姐在哪儿,奴婢就在哪儿。” 周妙也不勉强她,只先将信件收回了妆匣。 衮州的信,她不打算回,山远水远,她先用的自然是拖字诀。 周妙思索片刻,自小院出来,穿过花园径自去了西侧李佑白的小院。 大半月不见,她得去露个脸。 一入小院,她便见简青竹捧了药碗出门。 “周姐姐来了!” 周妙笑着点点头:“我来瞧瞧公子。” 简青竹笑了笑:“杜大夫也在屋中呢。” 周妙进了屋中,见到李佑白坐在窗下的方背椅上,而杜戚半跪,正取下他膝下的银针。 一眼看去,他的双腿确实不像从前一般青白了。 杜戚收过针,便躬身往外退。 屋中只余了李佑白一人。 “公子。”周妙规规矩矩地福身道。 李佑白抬眼道:“你伤好了?” 周妙点点头,笑道:“公子的腿伤似乎也好多了。” 李佑白笑了笑,随手摆弄着身畔长案上的棋盘。 周妙一看,是一个双陆棋盘,其中黑白双马像是新近上过色的。 “这是公子做的?”她好奇问道,人也不禁朝前走了两步。 李佑白将其中两枚骰子推到了周妙手边:“周姑娘今日带赌注了么?” 周妙笑了一声,从腰包里摸出一枚铜钱,放到了书案上。 人也落了座。 她的一枚铜钱输得很快,但是周妙的心思不在这里。 一局下过,她斟酌着开口道:“父亲自衮州送来一封信,特叫我回家去。” 李佑白放下了手中铜钱,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你不愿回衮州?” 周妙心说,明知故问,面上却垂低了眼,低声道:“我自不愿回衮州。我想留在此处,留在此处侍奉公子。” 李佑白抬眼仔细地打量了她一眼,她的病容犹显,脸颊比先前清瘦了些,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青黑的阴影。 “你不怕么?”当日在洞穴中,周妙分明是怕了的。 周妙抬头道:“当日是有些害怕,这段时日以来,最初我也连做了好些天噩梦,但只要能侍奉公子,我便是不怕的。” 李佑白冷笑了一声,似乎并不将她的话放进心里。 周妙不由暗暗反省道,话说得太过了,太假了。 “况且,我的样貌对于公子不是尚还有些用处么?”她再接再厉道。 李佑白怔忡了一瞬,才想起来她为何这般说。 其实,眼下,在他看来,周妙与董舒娅并不相似,自眼神到表情,毫无相似之处。 从前,她说人各有志,不愿进宫,如今又说愿意侍奉左右,不愿回衮州。 李佑白不由地多看了她一眼,周妙从始至终,所求的似乎就是一个“恩典”,一个来日的虚无缥缈的恩典? 简青竹解他腿毒,求得是简青松的下落。 周妙看似无所求,反而最难应付。 李佑白的沉默令周妙心中愈发没底,她眼下虽然借住在固远侯府,但她与刘眉非亲非故,若周仲安真要她回去…… “你若不愿回衮州,自不会有人勉强你。”李佑白终于开口道。 周妙眼中一亮,笑了起来:“多谢公子。” 得了李佑白的一句允诺,周妙松了一口气,见杜戚去而折返,周妙便告了退。 走出小院,周妙在廊桥上遇见了李权。 穿书打工手札 第20节 他笑问道:“周姑娘,伤势可好些了?” “劳李小将军挂记,已好多了。” 李权笑着点了点头,忽而又道:“对了,今日恰好遇上,我便将此物物归原主。”说着,他从腰间摸出了一柄梳背递给周妙。 周妙定睛一看,是先前的那柄螺钿梳背,原本摔成了两截,可李权手中的梳背断开的中间已用金丝缠在了一处。 “当日送周姑娘回来时,断裂的梳背落在了车中,我便寻了匠人修补,本也不是值钱的物件,不过我瞧着周姑娘似乎挺喜欢,才自作了主张,今日正好物归原主了。” 第25章 周妙着实吃了一惊,她接过梳背,道谢:“多谢李小将军,我实在没料到这梳背还能修补好。”她笑了起来,“算我欠你一个大人情。” “周姑娘不必客气。”李权移开了眼,道,“我尚有军务在身,便走了。” 周妙福了福身,见他转身往往府外的方向走去。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将梳背放入了腰包,才抬脚转过廊桥,却见简青竹立在廊柱旁冲她招了招手:“周姐姐。” 周妙笑道:“你在这里等我?” 简青竹点点头,脸上一红道:“我,我不是故意偷听的。” 周妙扑哧一笑:“你听见了什么?” 简青竹咬咬唇,抬眼凝视周妙,问道:“李小将军是不是心悦周姐姐?” “啊?”周妙笑出了声,“你懂什么是心悦?” 简青竹成日鼓捣草药,周妙一直以为她还没开窍。 简青竹哼了一声:“当然知道!李小将军给周姐姐送梳子,说是赔罪,可现在又特意寻人补了梳子,就是心悦周姐姐。” 周妙怔愣须臾,她先前其实并未多想,但简青竹都能瞧出来,虽然心悦谈不上,但难道李权真对她有点好感? 说起来,要想长留在京中,这兴许也是一个法子? 周妙想着,兀自摇了摇头,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她可不能被简青竹带偏了。 她于是转了话头道:“你在这里等我,是有事?” 简青竹先是摇摇头,又点了点头:“先前周姐姐受了伤,我便一直按捺住没问,现在周姐姐伤好些了,周姐姐能告诉我,你究竟是怎么伤的么?” 周妙神色微变,转而笑道:“途中遇到了歹人,马车摔下了山道,受的伤。” 简青竹盯着她的脸看了一小会儿,又问:“为何当日会遇见歹人?李小将军匆匆将我送回了侯府,也不肯多言,可我觉得那群歹人不是冲着侯府去的?反倒像是为了,为了公子?” 简青竹思来想去了好些时日,忍不住问道:“公子究竟是什么人?” 周妙心头一跳,面上笑道:“公子是与人结了仇,但绝非坏人。其余的,若你真想知道,公子总会告诉你的。” 简青竹双肩轻轻落下,叹气道:“公子才不会告诉我呢,他只当我是小孩子。” 这倒让周妙感觉有些惊讶,男女主朝夕相处了这么久,难道还没擦出火花? 见周妙沉默,简青竹满是歉意地笑了笑:“我不该为难周姐姐,当我没问。” 周妙只好笑了笑。 男女主角诉衷肠的桥段,她可不能随意瞎掺和。 两个人总有一天,要坦诚相见,周妙算了算日子,应该也不远了。 李佑白的腿毒应该就快好了。 * 诚然,简青竹新配的药丸,令腿疾大有起色。 解毒丸吃了月余,李佑白膝下的红色疤痕慢慢淡了颜色。 虽然双腿仍旧无所感,但杜戚为他诊脉时也发现,体中的余毒渐渐清了。 “假以时日,公子定能行走,不过需得徐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杜戚收过银针,不忘嘱咐李佑白道。 李佑白笑道:“这段时日有劳杜医政了。” 杜戚一听,诚惶诚恐道:“非乃某一人之功,也倚仗简姑娘。” 李佑白颔首,问道:“寻人打听简青松下落,可有音讯了?” 杜戚答道:“听说月余前,简青松确实来过京城,可没过几日,又仓促离了京。” “他在京中行医?” 杜戚摇头道:“简青松在京中寻过几个简临舟的旧友,可那几个旧友早就告老归乡了。” 李佑白皱了皱眉:“知道了,继续派人去寻。他途径城池,必要过索。” 杜戚称是。 李佑白笑道:“今日中秋月圆,便不耽误杜医政了,早些回去罢。” 杜戚拜道:“某告退。” 中秋月圆,是月圆人圆的团圆夜。 固远侯府自然也张灯结彩,不过李融不在府中,刘眉只设家宴,没有外人。 院子里挂了兔子灯,也就府里的人瞧个热闹。 周妙和简青竹被刘眉请去前院吃了晚宴。 席上有伶人吹奏,周妙尝了月饼,也饮了桂花果酿,满齿留香。 宴席直到亥时,周妙大病愈后,难得放纵了一会儿,饮过酒后,回房简单梳洗了一番,倒头就睡。 今夜无风无云,天上一轮冰辉皎洁,明晃晃的光洒了满地。 李佑白独坐檐下,仰头望月。 蒋冲见他又饮过一杯酒,出声劝道:“公子月下独酌,恐伤了身,不如某去请李将军来?” 李佑白摇头,神色疏淡道:“不必了,中秋夜阖该是团圆夜,侯夫人久不见他,自要母子团聚。”说着,他又饮了一口酒。 蒋冲听了这话,不敢再劝。往年中秋,宫中皆要饮宴,从前陛下也会与殿下对饮几杯,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对父子,君臣大不如前了,而太子甫一出生,便养在皇后膝下,只是近年来皇后身体不济,难以得见,太子被罢黜后,皇后也再未召李佑白入宫觐见。 蒋冲默立一旁,见李佑白对月而饮,直至月悬于顶,他才终于放下了手中酒盏。 前院的喧哗声响业已停歇,夜色归于寂静。 李佑白虽饮过不少酒,但脑中清明,并未大醉。然而,一股滚烫而霸道的热意自他体内腾腾而起,不及片刻,便游走全身。 李佑白心跳愈快,察觉到了周身悄然的变化。 他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 云母,郁沉,龙脑,杜戚提醒过他,这些药材亦作宫闱助兴之用。解毒丸虽还有一味十段香,但难保没有别的功效。 今夜不知是不是他饮了酒的缘故,热意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 蒋冲立在木榻之畔,见李佑白额头出了一层细汗,斟酌着开口问道:“不若某去请简姑娘来?” 简青竹来也于事无补,此效不可解。 “不必,递一碗凉茶来。” 蒋冲立刻送了一盏凉茶。 李佑白仰头灌下,一丝丝凉意顺流而下,便如水滴入火海,无济于事。他只觉依旧口干舌燥,耳中嗡鸣不止,浑身犹如火烧,生受着翻搅的热意,心中生出了一股难言的,无法克制,难以压抑的冲动。 他脑中惶惶然忆起,昔年听过的佛文,欲念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身之患。 他生来性情冷淡,鲜少有这样的时刻。 然而,一念起,诸念生,惶惶如坠火海。鬼使神差地,他听见自己开口道:“去唤周妙来。” 蒋冲闻言先是一愣,继而才极快地答了一声“是”,匆猝转身便去。 作者有话说: *引自,改字于《佛说二十四章经》 第26章 周妙睡得正酣,只是夜里有些闷热,她下意识地翻了一个身。 “周姑娘,请随某来。”蒋冲压抑的声音响在身前。 听到动静,周妙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乍然见到床前立着一个男人,登时吓得魂不附体。 “啊!”蒋冲却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她的嘴。 “姑娘莫惊,在下蒋冲,公子有请!” 周妙身上只着中衣,连忙扯过床榻上的大氅披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怎么了?何事如此焦急?”她看了一眼窗外的月色,明明还是晚上! 蒋冲催促道:“事出突然,姑娘随某来。” 周妙披衣起身,转念又想,既然还在府中,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兴许是腿疾发了,但既然发了腿疾,为何不去寻简青竹? 可蒋冲脚程极快,根本由不得她多想,周妙一路跟着他的脚步,近乎小跑地来到了李佑白院中。 院里黑漆漆,只有天上的月光亮堂堂。 蒋冲开门侧身道:“姑娘请进。”自己却停下了脚步,檐下并未点灯,周妙没看出他黝黑的脸红了。 周妙并未多想,轻车熟路地走进了内室。 床榻上的纱帘落了下来,看样子李佑白仿佛是睡了? “公子?”周妙愈觉古怪。 她走到近处,方见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映出了李佑白的影子。 他并没有睡,似乎是端坐于榻上。 穿书打工手札 第21节 “公子唤我来,所为何事?” 隔着一重纱帐,李佑白睁开眼睛,静静地打量着她。 月色映在她垂落的乌发上,光亮雪白而斑驳,她的面目半明半暗,一双微弯的眼睛黑白分明地注视着自己。 她毫无防备地立在他面前,素色的大氅松散地披在肩上,似乎全然不知此时此刻她为何身在此处。 周妙的视线与李佑白碰上,他的眉眼漆黑,可是瞳仁中像是被月华点亮,暗沉的光芒流转其间。 周妙别过眼,试探地又问道:“公子是不是身体不适?要我沏一杯茶来么?” “嗯。”李佑白终于应了一声。 周妙忙拢了拢大氅,回身去桌旁斟茶。 茶壶里的茶已经凉透了,她斟过一杯,递到纱帐中,李佑白的手边,道:“茶有些凉了,若是公子要新茶?我去寻蒋冲来?” “不必。” 李佑白接过她手中的茶盏,指尖碰到了她的手背。 周妙敏锐地感受到他指尖的热度,追问道:“公子是又发烧了?烧得厉害么?我去寻简姑娘来?” 看来真的是身体不适。 “不必。”李佑白抬头饮下凉透了的苦茶,硬声道,“你坐下。” 坐下? 周妙左右一看,唯有榻前一方月牙凳可坐。 她顺势坐了下来。 李佑白似乎是身体不适,脾气也格外得古怪。 短暂的响声过后,满室寂寂然无声。 周妙坐在凳子上,竖起耳朵,渐渐听清了李佑白略微滞重的呼吸声。 “公子,还要喝茶么?我再去斟一杯来?” “嗯。” 周妙起身,接过他递出来的白玉茶盏。 他的手掌白皙,骨节分明,可是离得近了,周妙便能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热浪。 她立刻又倒了一杯凉茶,半撩开纱帐,将茶杯递给了他。 李佑白抬眼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周妙只觉那一眼格外令人心惊,令她无端想到暗夜里匍匐的兽,随时等待伏击掉以轻心的猎物。 她手上不由一抖,茶水便溅了他满手。 “啊……公子见谅。”周妙慌忙地倒抽了一口凉气,正欲回身去寻一方手绢,却被李佑白忽然拽住了右臂。 他的手掌烫得吓人,牢牢地捏住了她的手臂,掌心的滚烫隔着薄薄一层布衣也随之传到了她的手臂上。 周妙吓了一跳:“公子?” 李佑白不对劲,今夜的李佑白很不对劲。 她脸上憋出个干巴巴的笑容:“我再去倒一杯茶来。” 李佑白察觉到手掌下周妙的手臂在微微发颤,她身上的布衣凉幽幽地贴着他的掌心。 她身上隐约隐约地拂来一阵芬芳的果香,又像是月夜下馥郁的桂花香气。 李佑白耳中嗡鸣,脑中思绪翻涌。 周妙。 她不是不想回衮州么? 她不是想留在京中,侍奉左右么? 即便,即便他真收下她。 于她而言,不也是一个好归宿? “公子?” 李佑白耳畔听得周妙的声音,抬眼仔仔细细地又看了她一眼。 月色不知何时变得极为明亮,她的衣领上绣着一两株青梅,衬得她的面目愈发雪白,可她看上去茫然无措,迎着他的目光,只目不转睛地也在打量着他,似乎想从他脸上瞧出个究竟来。 荒唐。 今夜实在荒唐,李佑白忽觉他唤周妙来见他,是一个彻头彻尾荒唐无比的念头。 他的手掌忽而一松,周妙一时不查,随着他卸力,人猛地向后栽倒。 她险险站稳脚跟,才不至于摔倒。 她更是百思不得其解,虽然知道李佑白是个翻脸如翻书,喜怒无常的性子,但眼前的李佑白实在过于古怪。 难道真是腿疾发了,心绪不定? 她走回桌边又倒了一杯茶,转身打算递给李佑白,却听他冷声道:“不必了,你坐下。” 周妙只得放下茶盏,又坐回了榻前的月牙凳。 榻上李佑白的呼吸变得又轻又缓,垂下的纱帐似乎也随着他的呼吸缓缓摇动。 周妙强打起精神,等了一阵,却不见他有任何吩咐。 她正欲开口,却听李佑白道:“不必出声,静坐便是。” 周妙满头问号,只得继续坐在月牙凳上。 好在月牙凳足够宽敞,座处略有弧度,她坐下后倒也不难受。 过了不知多久,周妙坐着坐着便困了,她小小地打了个呵欠,眼皮越来越重。 李佑白周身如经烈火焚烧,热意游走全身。 他闭着眼睛,屏息凝神,直到他耳畔听到了小小的呼吸声。 他睁开眼睛,隔着一重青纱,见到周妙坐在凳子上,闭着眼睛,胸腔缓缓起伏,似乎是睡着了。 她的轮廓隔着青纱,仿佛也变得比平日柔和许多,她的后背靠着木榻,头微微后仰,露出光洁的额头,只是上面还留着一个浅浅的疤,若非月色照人,他兴许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个浅浅的疤痕。 他的目光停留了一瞬,身体内乱窜的邪火恍若平息了稍许。他的视线情不自禁地细致地逡巡过她的脸颊,不及下落,李佑白复又闭上了眼睛。 第27章 周妙一觉醒来,天刚蒙蒙亮。 她的背很痛,腰很痛,脖子也僵硬得很。 睁开眼睛,见到陌生的房间,她才想了起来,对了,这不是自己的房间。 她昨夜就在榻前的月牙凳上坐着睡了一夜,浑身不疼才怪! 周妙从凳上起身,回身去看榻上,却不见了李佑白的踪影。 人呢? 周妙捏着发僵的脖子,绕过了屋中的屏风,见到一个人影正立在桌旁饮茶。 他身上披着宝蓝色大氅,赤足立在地上,披头散发,清晨的日光将他的影子拉得颀长,正是李佑白。 “公子醒了?” 问完之后,周妙才慢半拍地反映过来。 李佑白是站着的!他怎么是站着的? “你腿好了!”周妙惊道。 难怪昨夜那么奇怪!估计是解毒前的副作用! 李佑白放下茶盏,回身看了周妙一眼。他的腿确实有了知觉,昨夜热意过后,他的双腿便渐渐有了知觉。 虽然久无知觉,到桌旁的这几步走得犹为艰难,但他确确实实地有了知觉。 周妙见李佑白只望了她一眼,便转开了视线,道:“你回去罢,唤蒋冲进来。” 周妙见他神情虽冷淡,但解了腿毒,自然是天大的好事。 她脸上立刻露出微笑道:“恭喜公子,我这就告退了。” 周妙出了房门,却没见到蒋冲,直到她转上游廊,才见蒋冲立在一个稍远一些的廊柱旁。 “你为何立在此处?公子唤你进去呢。”周妙觉得蒋冲也有些古怪,平日里他大多寸步不离,今日却像是处处回避。 蒋冲低应了一声,看也不看她,目不斜视地往屋中折返。 周妙一头雾水地回到了房间,倒头睡了个回笼觉。 午后,简青竹匆匆来寻了周妙,语含兴奋道:“周姐姐,公子的腿毒解了,假以时日,定能恢复如常。” 周妙摇着扇子,笑着附和道:“多亏了简大夫。” 简青竹脸上红了红:“今日公子还欲赏我五百两银。” “嗯?” 竟有这事? 周妙再坐不住了,自躺椅上直起身来,耳边却又听简青竹道,“不过我既已求了公子寻人,银子便不能再收了,我便推辞了那银两。” “什么?”周妙感到切切实实地痛心疾首。 五百两银!说不要了就不要了,换作是她,绝对千恩万谢地收下。 整整五百两银啊! 简青竹毫不在意地继续往下说道:“不过,公子说了,腿疾既已有起色,他便不能长居于此,得搬回自己的府邸,他还说……”说到这里,简青竹脸色更红,“还说,为了就近医治,便要将我和周姐姐一同接去新的府邸。” 周妙一愣,的确,李佑白腿毒解后,要重新露面于人前。 简青竹自然要跟着去,是为医腿,而周妙其实并不觉得李佑白会带她走,毕竟名不正言不顺,她借住固远侯府,好歹也是故人所托。周妙先前的打算,是继续苟在固远侯府,静待大结局。 穿书打工手札 第22节 “他真这么说?”周妙将信将疑道。 简青竹露齿一笑:“是我求的公子,我不愿只我一人搬去,周姐姐陪我。” 当时,她将此事说出口后,李佑白沉默了好一会儿,简青竹原以为他是避嫌,即便二人是远房表亲,周妙不是医女,他不会答应,但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后,还是答应了她。 “周姐姐陪我去嘛!”她拉住周妙的袖子摇了摇。 原来如此,是因为简青竹的缘故。 周妙心道,能住到别处,也不是没有好处。李融和周父算作旧识,若周仲安铁了心地要周妙回衮州嫁人,连发书信来,刘眉自也为难。 可住到李佑白府中,便不同了。 周仲安即便真想找她,也得好好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当然,能与你在一处,我再高兴不过。”周妙笑眯眯道。 * 三日过后,久在豫州,杳无音讯的李佑白忽然上书回京,称已过锦州,不日便可归京,又写下罪己文,称自己捉拿盐贩不力,有负皇恩,特来请罪。 皇帝闻之大怒,李佑白的车架将入京城,便被李元盛召到了御前。 令众人始料未及的是,御前的李佑白坐于木轮车上,双腿不良于行。 朝野鸦雀无声,而高坐王台的李元盛收敛起先前上朝时,漫不经心的惫懒神情,直起身来,开口问道:“你这又是演得哪出啊?” 李佑白头竖玉冠,脸色发白,拱手拜道:“陛下恕罪,儿臣无能,未能剿尽盐匪,反倒中了毒箭。”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低沉,语含颤音,道,“儿臣,儿臣昏迷了数日,醒来之后,双腿已再无知觉,不能行了。” 李元盛忽地起身,数步迈下玉阶,居高临下地立于李佑白身前。 他的目光上下打量过李佑白,眉心越蹙越紧,两旁站着的百官无不屏息垂首,不敢多看。 “宣太医!”他扬声道。 午时正,与宝安殿隔了数重飞檐反宇的坤仪殿中,响起了轻而疾的脚步声。 柳嬷嬷撩开垂帘,匆匆进入内殿。 她是伺候皇后的老人了,高榻前的宫娥见到她,忙躬身而退,让出了榻前的位置。 柳嬷嬷趴在皇后耳畔,轻声道:“娘娘,殿下回宫了。” 皇后闻言,睁开了眼睛,挣扎着起身,柳嬷嬷扶住她的背心,让她半靠在软枕上。 皇后年近五旬,是皇帝的发妻,皇后无子,李佑白自出生后便一直养在她的膝下,直到他被李元盛送去了池州。 皇后这几年一直缠绵病榻,自年前皇帝罢黜太子,皇后的身体更差了,一日不如一日。 她低咳了两声,缓缓道:“人如今在何处?” 柳嬷嬷叹息道:“尚在宝安殿,太医院也去了,奴婢听说,殿下,他,他的腿伤了,今日入殿,已不能行了。” “什么?”皇后剧烈地喘息了两声,又咳了起来。 柳嬷嬷立刻抚着她的后背,劝道:“娘娘莫急,娘娘莫急。”又伸手接过宫娥递来的金盏,递到皇后嘴边。 皇后饮过盏中药汁,渐渐止住了咳。 “陛下,陛下如何说?” 柳嬷嬷面露为难,压低声说:“听说,陛下骂了一句‘废物’,不过,兴许是在骂太医院无能。” 皇后冷笑了一声,眉间郁色更浓。 柳嬷嬷斟酌片刻,开口道:“殿下既病了,又入了宫,不若娘娘趁此时机,召他见一见,娘娘大病一场后,还没见过阿笃呢?” “阿笃……”阿笃是李佑白的乳名,他被抱来坤仪殿后,皇后给他取的乳名。 恰在此时,一个小宫娥快步入殿,拜道:“启禀娘娘,碧落殿娴妃娘娘求见。” 皇后的眉头皱了起来:“娴妃来做什么?”自她病了之后,后宫请安拜见都免了。 不过短短一瞬,皇后便明白了过来:“她以为今日我要召太子来见?” 皇后怒容骤起,冷声道:“不见!让她回去!”说罢,又咳了起来。 柳嬷嬷忙给她顺气道:“娘娘不值得为那糊涂东西生气。” 皇后慢慢止住了咳,摇头道:“本宫也不能见阿笃了。” 柳嬷嬷垂首:“是。” 等了片刻,皇后却又道:“不过,待他回去后,你亲去库房选一些人参和补药,一并给将军府送去。”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李佑白被罢黜之后,东宫自然是不能再住了,不过他自入军营之后,早年间也领了一个“游骑将军”的虚衔,城中有一座“将军府”被赐为府邸。 年前在京中之时,李佑白便已从东宫搬进了这座“将军府” 。 金乌西坠,天色渐暗,周妙和简青竹下得牛车,抬眼便将军府的朱漆红门和门上金漆牌匾,大门两侧还立着两尊石狮子。 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自半敞的大门出来,朝二人拱手一拜:“周姑娘,简姑娘,老奴陈风,见过二位姑娘,二位姑娘随老奴来,自有下人归置箱笼。” 他看上去年约四旬,身上穿着深灰襕衫,头戴黑冠。 周妙猜想,这个陈风便是这座将军府的管事了,于是半福了福身:“有劳了。” 简青竹却盯着那块将军府牌匾愣了愣神,方才道:“多谢。” 进入将军府后,陈风领着二人绕过前院,走到了屋后,将军府不算小,中间亭台水榭一应俱全,周妙走过一圈,觉得大小大致与固远侯府相仿。 后院有几重小院,简青竹的院子门口栽了绿竹,唤作“碧园”,周妙的院子稍偏一些,临近院后的高墙,唤作“阆苑”,周妙进门后才发现,院中还有一小方鱼塘,里面养着小金鱼,皆是指宽的鱼苗,想来也是才养了不久。 陈风站定后,两个粉衣的侍婢自檐下转出。 陈风笑着对周妙道:“周姑娘是殿下的贵客,若缺了什么,吩咐下人便是。” 两个侍婢垂首拜道:“见过周姑娘。” 周妙感到莫名有些压力,客气问道:“你们叫什么?” “奴婢冬雪。” “奴婢秋雨。” 周妙点点头,又对陈风道:“跟着我来的,还有一个婢女小春。” 陈风了然道:“小春学了规矩以后,自然还会跟着姑娘。” 周妙心中一跳,这里毕竟不是固远侯府,小春既来了,自要学规矩。 “多谢。” 陈风又吩咐了几句冬雪和秋雨,便出了阆苑。 下人很快便将她的箱笼送来,周妙的物件不多,冬雪和秋雨手脚麻利,很快便收拾好了。 周妙插不上手,只得坐到外间。 初来乍到,她心中不免有些忐忑,饮过两口手边摆着的沏好的热茶,开口道:“我去碧园瞧瞧简姑娘。” 冬雪停住手中动作,问道:“姑娘知道去碧园的路么?” 周妙起身,忙不迭地点头:“知道,我自去便是。”说罢,逃也似地从阆苑出来。 她顺着来时的路往前院的方向走了没多远,便看见了碧园的木牌。 院门大敞,院子里虽无鱼塘,却是花木扶疏,一派生机盎然。 简青竹却正坐在檐下四处张望,她的身后同样立着两个粉衣侍婢。 见到周妙,她急急奔了过来:“周姐姐!”模样也像是局促得很,“周姐姐住在哪个院子?离这里远么?” 周妙往后虚指了一下,道:“不远,就住在阆苑。” 简青竹回头为难地看了一眼立在檐下的两个婢女,小声说:“周姐姐不觉得这将军府,规矩好多。我不想她们跟着我,可那陈管事说我是贵客,才让人跟着我。”说着,她的眼里满是疑惑,“他还称公子为殿下,公子是什么殿下?是宫里的殿下?” 李佑白竟然还没与简青竹细说,周妙暗暗吃惊,可眼下她再搪塞也搪塞不过去了,简青竹都住到这里了,她不说,陈风也会说,若是她问了,下人大概也会说。 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但周妙没料到,这个烫手的山芋到头来还是落到了自己的手里。 她只得点点头,答道:“你说的没错,公子他确实是宫里的殿下,是大殿下。” 饶是简青竹猜到了,但听周妙这么一说,面上仍是一惊,追问道:“周姐姐早就知道?那公子真是周姐姐的表兄么?”问过以后,简青竹兀自摇头,自嘲道:“不会,断不是表兄了。”她眨了眨眼,“周姐姐为何要骗我?” 周妙一听,顿觉骑虎难下,解释道:“公子于我有恩,我因心中急切,想为他寻得良医,故此才撒了谎,且说,当日公子蛰居侯府,是不得已,隐瞒身份,也是不得已。” 简青竹听得眉头慢慢皱了起来,看向周妙的眼神也难得地多了几分犹疑不定。 周妙又道:“我向简姑娘赔个不是,千错万错皆是我错,是我先撒了谎。” 简青竹摇摇头:“周姐姐既有苦衷,也是不得已。” 然而,她脑中却忽然记起了二哥的来信,信上说大哥非是病故,兴许是被宫里的人害了,阿爹,兴许也是。若二哥信上说的都是真的,公子既是大殿下,真的能帮他找到二哥么?抑或是,她求了宫里的人寻二哥,无意之中,反而将二哥置于险境了呢? 简青竹一念至此,既懊悔又害怕,一张小脸上的神情变了又变。 周妙细细观察她的神色,问道:“简姑娘还有什么想问的么?” 简青竹的思路被她的话音打断,张了张嘴,却终究摇头道:“没有别的事了。” 周妙暗自叹息,男女主角在书中也确实有这么一段波折,李佑白的身份揭露后,简青竹确实疏远了些,但李佑白说服了她,将她留了下来。两人的感情反而更进一步。 她定了定神,此事她不便多干预,眼下唯有先等李佑白回来。 可惜,直到玉兔东升,天色漆黑一片,周妙都没等到李佑白回府的消息。 将军府中戒备森严,一过亥时,前院和后院便各自落了锁,院中也再无闲人走动。 算起来,将军府中后院人不多,落锁之后,尤显空空荡荡。 周妙躺在床上,睡不着,侧耳倾听,周围亦无人声,唯有夏夜里偶尔的虫鸣。 第29章 穿书打工手札 第23节 李佑白在宫门落锁前,自朱雀门出宫,他所乘的木轮车被缓缓地推出了宫门,曹来亲眼目睹护卫将李佑白推上了一辆高顶的青布马车。待车马远去后,曹来适才转身快步回了宝华殿偏殿。 孟仲元还在等他复命。 宝华殿偏殿内灯火通明,玄武灯盏上十八枝烛照得殿中亮如白昼。 孟仲元身上还穿着白日里的紫衣官服,只是脱去了头冠。他来回踱步,一见到曹来入殿,他顺手捉过身畔长案上的虎贲镇纸,猛地朝曹来砸去。 曹来躲避不及,又不敢大动,只险险侧身避过,那镇纸擦过他的额头,刺痛不已。 “饭桶!一群废物!”孟仲元厉声道。 曹来扑到地上,咚咚咚连磕了三个响头:“义父息怒!义父息怒!” “你当时如何同我说的!说你早已打点好了一切,李佑白一去豫州,便是有去无回!” 曹来心知闯了大祸,只顾埋头不言。 “我让你派人去豫州寻李佑白的下落时,你又是如何说的?说他中了毒箭,定是活不成了,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寻了大半个月,人没找到!豫州没拦住他,你在京城沿路设防,人也没拦住。”孟仲元越说,声音反而越缓,可曹来听得背上冷汗涔涔。 “你派人去李权那里刺探,去一回,折一回,堂堂禁军统领,养的却都是一群酒囊饭袋。” 孟仲元走到曹来身前,随手敲击着曹来的肩甲:“如今大殿下回宫,如你意了?莫不是曹统领打从一开始就盼着大殿下回宫呢?” 曹来脸色发白,又重重地磕了一个头:“义父息怒,小儿岂敢!实在是着了李权的道,难保他不是招摇过市,实则声东击西,将李佑白藏到了别处。”曹来抬起头来,脸上露出个谄媚的笑容,“但是义父,李佑白腿折了,看那样子,太医院都束手无策,这辈子兴许再也站不起来了,他还拿什么争,如何是义父的对手。” 孟仲元听得双眼轻眯:“他是真伤假伤,犹未可知,太医院向来如此,多是无用之人,不可尽信。” 曹来脸上一僵,却又笑道:“真假往后一试便知,无论如何,大殿下剿匪不力,吃了大亏,陛下今日见了大殿下,龙颜甚为不悦,往后这圣心再难回转了。” 孟仲元冷哼一声:“今日殿中,大殿下可从头到尾都夹着尾巴做人,你从前可见过他这样?李佑白是什么人,我可比你清楚。”他的目光狠狠刮过曹来,“这段时日,你需派人紧紧盯着将军府,有任何风吹草动,皆要速速来报。若你再出差错,你这统领便不必做了。” 曹来叩首道:“是,义父。” 夜色愈沉,坤仪殿中依旧隐约可见星点灯火,仔细侧耳一听,尚能听见殿内低沉的咳嗽声。 李元盛只带了两个宫人,静悄悄地走到了坤仪殿外。 刚一入殿,门口守着的宫娥正欲扬声通报,却被他抬手拦下。 听到内间里传来皇后的声音,他面露不悦地低声道:“如何伺候的,皇后为何仍旧咳嗽不止?” 皇帝有一段时日没来坤仪殿了,此刻夜中突然而至,又意欲问责,宫娥早就吓得腿软,跪地道:“陛下恕罪!” “住嘴!” 宫娥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李元盛却再不看她,抬脚往里走。 他将转过内室纱帘,皇后便望见了他,忙不迭地起身相迎:“陛下怎地来了?” 内室的宫娥早已跪了一地:“参见陛下。” 李元盛快步走到榻前,按住了皇后的肩膀:“你既已躺下,不必起来了。” 皇后抬眼,道:“谢陛下恩典。” 这几年来,皇帝几乎从不在夜里来坤仪殿。 皇后脸上露出了几分急切:“陛下深夜来坤仪殿,可是有要事?” 李元盛却难得地和颜悦色,拍了拍她的手背,道:“没什么大事,你不必忧心,朕只是念你病得久了,过来瞧瞧你。” 皇后微微一笑:“多谢陛下。” 李元盛忽问:“听说你今日派人去内库选了些赏赐,要送到将军府?” 皇后心头一跳,柔声道:“大殿下虽未立功,可到底是伤了腿,臣妾便想着,派人给他送些药材,调理一番,若陛下不喜,臣妾便不送了。”说着,又别过脸,低咳了起来。 皇帝轻拍了拍她的后背:“他实乃不孝,竟还让皇后替他忧心。” 皇后止住了咳,缓缓道:“大殿下自幼习弓马,如今伤了腿,不能行了,更莫提弓马,臣妾猜想,他定是心灰意冷,故此,臣妾才多念着了他一些。” 李元盛闻言,垂眼打量起他的皇后,庄氏一族声名不显,并非高门望族,庄氏在他未登基前,便是他的王妃,做了皇后,更是一直谨小慎微,唯恐出错。 对待李佑白,庄氏向来将他视若己出。 他紧皱的眉目松弛了些,叹息道:“你想赏他便赏罢,太医院那帮庸医说,他往后也再不能行了。” 皇后眉睫轻颤,一脸犹不敢信,只怔怔望向皇帝,眼角忽而落下一滴泪来,语含抽噎道:“阿笃,陛下也该怜惜怜惜阿笃了,他往后,往后该如何是好。” 李元盛见她垂泪,心念微动,诚然,李佑白自此以后大抵是个富贵王爷了。 “明日你也替朕赏他罢。” 皇后闻言,依旧泪流不停,只顾颔首。 李元盛看了几眼,又觉心烦,便道:“你也早些歇息,莫再伤神了。”说着,便自榻旁起身。 “是,臣妾恭送陛下。”皇后伏低头颅道。 待李元盛走远,皇后才抬起头来,接过一侧柳嬷嬷递来的手绢,抹干了眼泪,面上冷然,再不见先前半分温存之色。 柳嬷嬷问道:“娘娘想好了,替陛下赏什么?” 皇后答道:“当然是重重地赏,除了鹿茸,赏些无关紧要的稀罕玩意儿。”阿笃定能明白她的意思。 “皇帝去哪里了?”她又问。 柳嬷嬷低声答道:“出了坤仪殿,往碧落殿娴妃娘娘那里去了。” 皇后“嗯”了一声:“将殿中灯火悉数灭去罢。” * 哒哒哒。 马蹄声渐缓,车行过宵禁后的空寂街道,稳稳地停在了将军府门前。 早有仆从提着灯笼,等在门外。 蒋冲跳下车辕,将车内的木板搭下,车内的仆从推着木轮车上的李佑白慢慢下了车辇。 如今将军府的车辇皆装了木板,加高了车顶,供木轮车上下。 蒋冲推着李佑白回了“剑阁”。剑阁是前院的寝居,李佑白搬到将军府后一直住在“剑阁”。 陈风守在檐下,见到李佑白归来,躬身一拜。 李佑白一入室内,便对身后跟着的仆从道:“都下去罢。” 不过片刻,剑阁之中便只留了蒋冲与陈风二人。 陈风接过李佑白脱下的大氅,回身将门边的烛火吹灭了一盏,又合上了轩窗,道:“殿下歇息罢,已过子夜了。” “嗯。” 木轮车被推于榻前,李佑白扶着木轮车的两侧,挣扎着起身,身形却是一晃,险些栽倒,幸而蒋冲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蒋冲附耳压低声道:“杜医政说了,这麻散的效用或延续一阵,殿下切不可勉强。” 李佑白今日入宫,事先服了杜戚调制的麻散,麻痹了双腿,一日过去,他的双膝只余些微知觉,他却甩开了蒋冲的手臂,原地站了半刻。 直到双腿渐有了知觉后,他才缓缓地坐到了方榻之上。 陈风见他坐定,适才开口道:“今日殿中、内侍监又送了仆从来,老奴将他们都先安置了,再过几日,再分些差使。” 见李佑白颔首,陈风又道:“固远侯府的人也接进了府中。简医女安置在了碧园,离剑阁不远,可就近看顾殿下的伤腿。” 陈风说罢,默了须臾,还欲再言,却听李佑白开口问道:“周妙安置于何处?” “周姑娘安置在阆苑。” 李佑白“嗯”了一声,沉默了下来。 陈风正欲告退,却听他又道:“你寻个得力的人去一趟衮州,办一桩差事。” 陈风心中吃惊,却从不多问,只垂首答:“明日,奴便差人去衮州。” 李佑白微微颔首,心中却想,衮州与池州,东西相隔千里,无缘无故,周仲安真会将周妙送到池州念学么…… 第30章 周妙一觉醒来, 听见了外间轻盈的脚步声。 她刚刚翻了一个身,便听见冬雪的声音,在外间, 问道:“姑娘醒了?” 周妙睁开眼睛,入眼是葡萄纹的青纱床帐,她反映了两秒,适才反映过来, 自己是搬到了将军府的新居。 “嗯, 醒了。” 话音落下, 门扉便被人轻轻地推开了,冬雪端了白釉水盆入内,将水盆和布帕放到了床旁的梨花木架上。 周妙翻身而起, 自己走到架前, 扭了帕子。 冬雪见状,退到了一旁,道:“姑娘稍等, 奴这便去将温着的早膳提来。” 周妙望了一眼窗外的天光,不禁觉得, 这未免有些太亮了,忙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冬雪:“巳时过半了。” 这比她平时起得晚多了,第一天搬来, 竟不知不觉地睡过头了。周妙自觉赧颜, 加快了梳洗的速度。 用过早膳后, 周妙开口问道:“公子。”又中途改了口, “殿下在府中么?” 冬雪不答反问道:“姑娘是想见殿下么?” 周妙点点头。 冬雪笑道:“奴婢这就去前院禀报。”说罢, 旋身快步出了房门。 周妙没等多久, 便见冬雪回来, 满面笑意道:“殿下在前院花园,唤姑娘去前头呢。” 周妙起身,只见冬雪忽地俯身替她一一抚平了裙上的褶皱,笑道:“姑娘随我来。” 她感觉将军府里的人似乎对她的定位似乎有一点问题。 周妙大感不自在,只得无奈地跟着冬雪去了前头的花园。 昨天搬进来时,她没怎么细看,如今到了园子里才发现,园中石径交错,花台灿漫,流水绕矮丘,夏日里常开的花木争奇斗艳。 这些时日,李佑白即便不在将军府中,园中也并未疏于打理。 周妙走在石径之上,见园中的流水并非静水,而是缓缓流动,尽头处曲水环抱一方亭台,潺潺而过。 穿书打工手札 第24节 亭中乐音渺渺,两个乐伶,一人抚琴,一人弹琵琶。 李佑白坐于亭台之上,他今日发间竖了一顶紫玉冠,身上穿着湛蓝宝瓶纹襕衫,整个人看上去爽朗清玉,却又有几分纨绔模样。 呵,这就开始了么?开始了他的纨绔人设了么? 冬雪留在亭外,周妙独自踏上亭台,见李佑白的目光向他扫来。 她屈膝拜道:“见过殿下。” 李佑白抬手,嘴角微扬,指尖轻轻敲了敲身前矮几,说:“你来陪我下一局。” 周妙定睛看去,矮几上摆着一个双陆棋盘,是碧玉打磨的双陆棋盘,四枚骰子皆为金漆,而棋盘左侧还凌乱地摆着数枚半掌大小的金饼。 周妙缓步走去,跪坐到了几前,开口说:“殿下,我身上的盘缠已经用尽了,今日实在拿不出赌注了。” 李佑白闻言一笑:“周姑娘无须烦扰。”说着,便将几上的几枚金饼拨到她手边,“此金皆予姑娘顽罢。” 周妙侧目望了一眼不远处的两个乐伶,只见二人目不斜视地抚琴拨弦,仿佛眼里根本没留意到她这么一个人。 “谢殿下恩典。”周妙笑盈盈地谢道。 然而,她将金饼握在手中,独独将其中一枚置于白马旁,算是落下赌注。 李佑白瞧过一眼,却在黑马旁,落下两枚金饼。 赌注多者率先执骰,李佑白手中一翻,两枚金骰子落到玉盘之上,铿锵有声,滴溜溜转了好几圈,周妙被金灿灿的亮光晃了眼,微眯了眯眼,垂眉再看,盘上骰子已停止了转动。 李佑白又掷出了两个“陆”,双骰同数翻倍。 他低声一笑,挪动了盘上黑马,双马各移动十二位。 将将开局,他已遥遥领先。 周妙手里不禁握了握其余的金饼,心态顿时好了许多。 左右她是空手套白狼,赌注不是自己的,输了一枚便输了,之后见好就收便是。 她捡起棋盘上的金骰子,随意一掷,金光跳跃几下,竟也甩出了两个“陆”。 她轻笑了一声:“殿下勿怪,今日运气好。” 李佑白但笑不语,见周妙捏着一匹白马,足足走了二十四格。 此一马当先,再行数格,便可归厩。 各执十二马,十二马尽数先归厩者,赢。 李佑白又掷骰,却只是两个极小的数字。他挪动了当先的黑马。 周妙心中暗喜,接过骰子,再掷,鸿运当头,竟然扔出了两个“五”。 她“哈”得一笑,眉毛不禁扬了起来:“殿下,承让了。” 她的第一匹白马跳过数格,便是归厩。 她又挪动了第二匹白马。 李佑白见她狡黠的模样,嘴角扬了扬,接过她递来的骰子,在掌中轻轻一翻,金骰落地,便是两个“陆”。 周妙狐疑地抬眼多看了他一眼,见他眉目舒展,眼中含了笑意,道:“运气好罢了。” 恰在此时,管事陈风领着两个仆从入了亭台,躬身道:“殿下,该敷药了。” 周妙停住了掷骰的动作,见其中一个仆从手捧褐色药包,将其轻轻置于李佑白膝上。 她转回目光,趁此良机,开口问道:“殿下今日可见了简姑娘?”两人有没有把话说开,解一解女主的心结。 “简大夫?”李佑白却回头望了一眼立在一旁的陈风。 陈风见状,立刻答道:“简姑娘今日一大早便出了府。” 周妙吃了一惊,忙问:“她去哪儿了?” 陈风摇头:“老奴不知。” 周妙听罢立刻转而去瞧李佑白,但他神色未变,脸上似乎是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 她没来由地一阵心慌,简青竹不会真走了吧? 应该不会,简青松尚无音讯,她不会一走了之。 再说,月余下来,朝夕相伴,怎么着,都该有些感情在吧? 兴许只是出门散散心,不过她又能去哪儿呢? 周妙想了片刻,简青竹在京中人生地不熟,认识的人寥寥,她该不会去寻常牧之了吧? * 简青竹确实去寻了常牧之。 简青松下落不明,留下的书信内容令她疑惑不解,李佑白居然也是宫里的人。 她昨晚想了大半宿,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今日出门本打算透透气,散散心,可不知不觉地,她走到了南市的酒肆。 常牧之自任朝议郎后,衙门里赏了一处旧宅供他居住,他之后便从叔父的酒肆搬了出来,不过今日恰逢休沐,他一早便来酒肆看望叔父。 巳时刚过,酒肆开门不久,常牧之望见简青竹一脸郁郁地自酒肆门前经过。 “青竹。”他惊讶地出声唤道。 “常哥哥。”简青竹见到他,不由也是一惊,她只是来碰碰运气,没想到真的遇见了常牧之。 常牧之走到她身前,一连串地问道:“你来寻我?你如今住在何处?还住在侯府么?” 简青竹摇了摇头:“此事说来话长,不过我今日确实是来寻常哥哥的。” 常牧之见她面上露出一二分为难的神情,却再没了下文,于是提议道:“那你随我上楼,寻个僻静处,容你细说。” 简青竹颔首,随他上了二楼。 早市人尚不多,二楼的书房,关上轩窗,便不闻窗外声响。 常牧之倒上一杯清茶,推到简青竹面前,笑问道:“何事让你如此烦忧?” 简青竹道了一声谢,捧着茶杯,又不知从何说起。 常牧之也不急着追问,只说:“近日诸事繁杂,我本想着,等过几日,空闲些了,便去看你。” 简青竹笑了笑。 常牧之问道:“青松兄,有消息了么?” 简青竹脸上的笑容垮了下来:“没有,我也不知道二哥究竟去了何处?” 常牧之有些惊讶,简青竹入京就是为了找简青松,可月余过去,竟然依旧杳无音讯。 固远侯府难道也找不到他? “你可知青松兄是否还在京中?” 简青竹摇摇头,叹气道:“还不知道呢。” 常牧之听她一叹,原本想劝两句,却又见她忽而抬眼问道:“常哥哥如今做了官,能不能同我说说,宫里的事情?” 常牧之一愣,继而笑道:“宫里的事情?你想听什么?” “就说一说宫里的殿下吧。” 常牧之徐徐道:“宫里如今有两位殿下,一位是大殿下,原本的太子,还有一位是庆王殿下。” 简青竹问道:“大殿下是原本的太子?为何又不是太子了?” 常牧之细观她的神色,思量须臾,方答:“罢黜一事非三言两语可以辨清,不过今上罢黜太子,诏书中说的缘由是因为太子结党营私敛财,难堪大任。” “那太子不是好人?”简青竹皱眉追问道,虽然心里她不愿意相信,公子真是一个坏人。 常牧之笑了半声:“好与坏如何定夺?此事源于年前一案,陆广安案。彼时朝中诸位大臣上书,弹劾池州盐道,陆广安,说他私吞盐课,中饱私囊;陆广安上折却说,盐课都交予了池州的太子,皇帝因而大怒,罢黜了太子。” 简青竹脸上一白:“太子真私敛了池州的盐课?” 常牧之做了朝议郎中,规置尚书省计册,特意留心了陆广安案。 “太子确也收了陆广安的钱,可那钱并未用作私用,却是补了池州大营的欠饷,池州大营去岁欠饷八个月,共计六千七百两银。” 简青竹倒抽了一口凉气,在池州时,她偶尔也听说过军中大营欠饷,军士怨声载道,可未曾想,竟是欠饷八个月之久。 简青竹不解道:“那为何还要罢黜太子?” “此乃一事,然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罢黜一事,常牧之原本思来想去也想不明白,孟仲元虽势大,难道真能左右皇帝的好恶?不过,面圣过后,他兴许略有了头绪,“你可听说过,草原狼群的故事?” 简青竹疑惑地摇头:“是什么故事?” “书上说,草原狼群一般只是一匹头狼,头狼率领狼群,穿越草原,四处狩猎,群狼听其号令,唯其是瞻,不过如同人衰,狼也会变老变得不再强壮,可是,狼群中的头狼会在自己变得衰弱前,将狼群里年轻的挑战者,赶出领地。这便是草原狼群的故事。” 简青竹听得云里雾里,长叹了一口气道:“常哥哥说了这么许多,我只想知道,常哥哥认为大殿下是个好人么?” 常牧之心中早已有了猜测,问道:“你为何这样问?你见过大殿下?” 简青竹脸上一怔,立刻摇了摇头,只说:“我随便问问,问着顽的。” 常牧之只余一笑,不再多问。 昨日,宝华殿朝会之上,他亲见大殿下入殿,坐于木轮车中,不良于行。 今日再观简青竹的一番问询,令常牧之不由推想,简青竹为周妙的“表兄”医治腿疾,在此之前,一直借住于固远侯府。 固远侯,李融,掌兵池州。 兴许,这周妙的“表兄”便是归京的李佑白。 第31章 日悬于顶。 亭台之下, 数局双陆下来,周妙手里的金饼只剩下了一枚。 然而,李佑白却又伸手捏了玉盘之上的金骰子。 周妙慌忙地按住了他的手背:“殿下, 且慢!”再这么玩下去,她是来也空空,去也空空,得赶快找个借口, 溜之大吉, 才能保住最后一枚金饼。 李佑白只觉手背忽而覆上一簇温热, 周妙的掌心温软,脸上是显而易见的焦急,一双眼睛转了又转, 像是在搜肠刮肚地寻个借口。 穿书打工手札 第25节 李佑白顿住了手中动作, 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周妙的“借口”。 周妙抬眼,却见一长串侍从端着托盘,信步走到了亭台流水前, 高声唱道:“陛下赏鹿茸五枝,玛瑙六盘, 描金玉盘九盏……” 一人唱罢,另一人又唱:“皇后赏地参六枝,螺锦三箱, 宝镜六面……” 宫里的赏赐来了! 除却坐着的李佑白, 亭台中众人皆伏地跪拜。 周妙顺理成章地收回了手, 随大流地跪到了地上, 声音唱罢, 她才随大流地又站了起来。 仆从端着托盘中的物件自李佑白眼前一一而过, 周妙抬眼一看, 绫罗绸缎,精雕细琢,彩穗华美,而药材也大多品相完美。 皇后的赏赐不足为奇,但是皇帝厌恶大殿下已久,今日忽然赏赐,将军府的众人脸上无不露出了雨过天晴般的释然神色。 李佑白伸手把玩一方鸾纹金银镜,笑道:“如此珍宝,留我一人赏玩,未免可惜,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他吩咐陈风道,“拟个宾客名录来,过几日府中宴饮,也算是接风洗尘了。” “是,殿下。” * 日落之前,简青竹回到了将军府中。她刚一进府,便被仆从领到了前院。 周妙听说简青竹回来了,不由地暗暗松了一口气。 可李佑白没让她走,她也不敢贸然离开,只得坐在原地等候。 好在亭台清凉,几上摆了果蔬,乐伶时而拨弦奏乐,实在不是一个坏去处。 简青竹忐忑地进了花园,一进院子,便见李佑白朝她笑道:“简大夫来了。”坐在他手边的周妙也抬眼朝她笑了笑。 简青竹颔首,内心稍定,挣扎了片刻,才出声道:“见过殿下。” 李佑白笑问道:“简大夫仿佛有话同我说?” 简青竹先摇头,又点了点头,索性开口问道:“殿下真会帮我找二哥么?” 周妙一听,心中一颤,这般开门见山?这么快就要摊牌了么? 自己是不是要回避一下? 李佑白闻言,笑道:“简大夫何出此言?莫不是埋怨本王不尽心么?”此言一出,拨弦的乐伶停住了乐声,而简青竹也像是被他的气势所慑,脸上一惊,再不答话,像是闭上了嘴的蚌壳,一言不发地立着。 周妙也吃了一惊,先前李佑白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怎么这么快就换了一副面孔。 她焦急地等了片刻,在难耐的沉默中,假咳了一声,开口道:“简姑娘不是这个意思,简姑娘是忧心兄长下落吧?” 简青竹依旧闭嘴不言,不顺着周妙递来的台阶作坡下驴。 周妙只好自顾自又道:“听闻简青松大夫出了京,过索往来总会留下踪迹,简姑娘莫急。” “过索?”简青竹这才抬眼,问道,“殿下真查了二哥的过索?” 李佑白斜睨了周妙一眼,周妙立刻露齿一笑,却见他转过眼,再看简青竹,缓了语调:“简青松出了锦州,过索在锦州府查验过,不过之后去了哪里,眼下未可知,本王原本想等他有了落脚处,再告予你。” 简青竹脸上倏地一白,嗫嚅道:“原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李佑白徐徐道:“简大夫既是本王的恩人,我应了你的差事,自会尽心,只是为何简大夫以为本王不会去寻简青松?” 简青竹咬了咬唇,又拿眼去望周妙,沉默了片刻,说:“是我想岔了。” 周妙有些惊讶,难道简青竹还是不信李佑白? 为何不说简青松信上的内容? 她心头打鼓,闭上了嘴,此时她再说,说多错多。 李佑白笑了一声,吩咐仆从道:“简大夫既已回府,摆宴罢。” 晚宴设于亭台,流水似的仆从端着食案入内。 在固远侯府时,吃食虽也不错,但远不及今日精贵。 周妙垂眼看向盘中的荔枝煎,雪白的鱼炙旁摆着荔枝果脯,青灰白的瓷盏旁还点缀了数朵芬芳花瓣。 她侧眼看简青竹,却见她仍旧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 哎,周妙在心中叹气,她该不会真不信了李佑白。 亭台之中,寂然了下来。食不言寝不语,流水似的仆从脚步轻缓,食盘落几也未碰撞出声响。 乐伶早已散去,四周唯闻流水之音。 李佑白端坐几前,细嚼慢咽,周妙也放缓了速度,捏着一双银箸,慢慢地吃饭。 简青竹却好像没什么胃口,吃了两口便放下了手中银箸。 “我吃饱了,先回去了。”她闷闷不乐道。 李佑白只颔首,笑了笑。 周妙便见简青竹起身离去。 她今日大概是被李佑白的冷淡伤了心,周妙也想不明白,平日里客客气气的李佑白,为何会忽然变了脸,咄咄逼人?难道他已经知道了简青松的书信内容?猜到了简青松入京的目的? 如何猜到的? 应该不会。 周妙暗暗否定了这个想法,简临舟一案,不到最后,不会翻案。 应该是她多心了。 一顿宴席吃到最后,亭台外已点上了灯烛,周妙正欲起身告退,却见李佑白放下银箸,对她道:“你随我来。” 周妙起身,见他被人扶着坐上了木轮车,才走上前去。 陈风却让出了木轮车后的位置。 周妙心领神会地走上前去,推着李佑白:“殿下此际去何处?” “剑阁。” 陈风在前引路,周妙推着李佑白来到了园后的居室,门上悬着一块木匾,上面龙飞凤舞般地写着:“剑阁”。 这里就是李佑白的住处了。 周妙松开了木轮车,却听李佑白道:“过几日府中设宴,你与简姑娘当尽兴才是。” 周妙屈膝道:“多谢殿下。” 李佑白轻轻敲了敲扶手,展眉道:“既是故人,还望周姑娘平日多看顾简大夫一二。” 周妙听懂了这弦外之音,点了点头。 自剑阁出来,她脚步不停地往碧园而去。 进了碧园,周妙便见简青竹在窗前鼓捣白日里晒过的草药。 “周姐姐。” 见到周妙,她脸上露出个微笑,可那笑意没停留太久。 “我今天是不是鲁莽了,是不是说错话了?” 周妙摇摇头,问道:“你为何这样说,可是有什么难处?” 简青竹回身望了一眼不远处立着的侍婢,喃喃道:“久不见二哥,我实在有些担忧,我北上入京,本就是来寻二哥,可是这月余过去,二哥还是杳无音讯。”说着,她自嘲似地笑了笑:“不过我也知道,天下那么大,要找一个人哪有这么容易。” 周妙劝道:“不过要是你兄长真用了过索,殿下一定能找到他的。” “嗯,但愿如此吧。” 见简青竹神色恹恹,周妙索性转了话题:“你白日里出门了,可去逛了市集?” 简青竹点点头:“去了南市,今日恰巧休沐,还遇见了常哥哥。” 果然去寻了常牧之。难道是常牧之说了什么? 周妙笑了笑,问道:“哦,常公子如今入朝为官,定是诸事繁杂?他可与你细说了?” 简青竹回想了片刻,按下盐道案未提,只说:“倒没说什么,尽说了些狼啊,狗的,听不懂的话。” “哈?”周妙以为简青竹在骂人,“什么狼啊,狗的话?” 简青竹于是将常牧之说的草原狼群的故事飞快说了一遍。 周妙一听,起初也觉得听不懂,但转念又想,常牧之之所以会提这个故事,难不成是因为简青竹提起了李佑白? 若是常牧之口中其实说的是李氏父子,那么这个故事就说得通了。 如此说来,常牧之定是知道了李佑白的身份。 “怎么了?”简青竹见周妙愣神,不禁问道。 周妙摇摇头,笑道:“对了,过几日府中设宴,殿下命我特来告诉你一声。” “设宴?又像今日这般么?太不自在了。”她低声说。 “兴许不大一样,会有来客,若是你不自在,和我在一处便是。” 简青竹又问:“还有别的嘱托么?” 周妙斟酌了片刻,才缓缓道:“殿下的腿伤了,不良于行,你我借住将军府也是为了殿下的腿伤。” 简青竹懂医术,别的事兴许糊涂,可唯独这一件,她其实也瞧出来了,李佑白腿毒已解,虽需一段时日复原,但大可不必再要木轮车。然而,木轮车不离身,他也不在人前步行,如此做派,自是要掩人耳目。 简青竹点点头,道:“我知道的,周姐姐。” * 隔了三日,将军府设宴,城中收到请柬的大多为京中权贵子弟,不过多是虚衔的富贵子弟,朝中领了实差的一个没有。 大殿下回京,大宴宾客,众人原以为,大殿下是要趁此时机复起,放榜加官过后,更是结交新贵的好时机,可此番将军府设宴,新科状元及一众榜上有名者,一个未邀。 将军府开门迎客,来者除了李佑白早有往来的李权,大多是家中簪缨,蒙受恩荫的二世祖,少有能人,多是整日斗鸡走狗的草包。 右仆射高郎少子,高攀,便是这其中的佼佼者。高郎长子高恭入朝为官,然而,这少子高攀考学考了多年,一直难有成就,回回考学,回回落榜,高郎的一张老脸实在挂不住,这些年便不催他考学了,任其在家自生自灭。 高攀读书不行,论纨绔,却是行家,并且他涉猎极广,大到击鞠,小到斗蟀,平日里更喜欢搜集各类稀奇古怪的罕见玩意儿。 如今高攀忽然收到将军府的秋宴请柬,不由大喜,高郎长子高恭原是太子伴读,高攀幼时也曾进宫见过李佑白数面,可李佑白素来嫌他愚钝,从不给他好脸色,难有青眼,眼下收到请柬的高攀,暗暗下定决心,此一番将军宴会定要尔等开眼。 因而,这一天用过午膳的周妙,穿戴齐整,头戴帷帽,出得阆苑,迎面便见到了一只巨鸟。 那一只巨鸟高七尺,色黑,挥舞着翅膀,两条长腿跑得飞快,细长的脖子左摇右晃,直直朝她疾速奔来。 穿书打工手札 第26节 没错,正是一只鸵鸟。 在将军府里,有一只货真价实,朝她飞奔而来的鸵鸟。 周妙脑中不禁破口大骂,喵的,这将军府是不是有毒! 第32章 眼前的鸵鸟疯了似地朝阆苑疾速奔来。 “姑娘小心!” 周妙身后跟着的冬雪和秋雨立时惊叫道。 那鸵鸟越跑越近, 身形显得越来越大。 周妙提起裙子,立刻闪身,扑到了石道旁的草丛里, 避过了飞奔而过的鸵鸟,那鸵鸟顺着石道,径直跑进了院门大敞的阆苑。 周妙只觉身侧宛如疾风过,风里还飘散着土味。 不过这是哪里来的鸵鸟? 周妙见鸵鸟跑得远了些, 探头去望, 却见那鸵鸟奔到了鱼塘边, 竟生生地停了下来,弯下脖子,“咚”得一声, 将头埋入了水中, “哗啦”一声又起,喙缘处已叼了好几只金鱼苗。 她院子里的小金鱼啊! 院子里此刻尚余冬雪,秋雨二人, 两人被鸵鸟吓得瑟瑟发抖,躲在廊柱旁, 不敢乱动。 周妙也不敢贸然往里走,只见那鸵鸟吞下金鱼苗后,脖子一扭, 目光便直直地盯住了廊柱旁立着的二人, 忽而拍了拍翅膀, 高声叫了起来。 凄厉的鸣叫声, 吓得冬雪和秋雨二人更是一动也不敢动。 周妙心头也是一惊, 目光扫过院中, 忽见花坛旁的一个玉盆栽里放着碎石和细沙。 她随手拣了道旁的一小块石子, 朝那盆栽砸去。 石块落到玉盆边上,发出“叮”一声脆响。 鸵鸟的注意力立刻被那玉盆吸引,踱着鸟步而去,见到碎石与细沙,便埋低了头,缓缓吞咽起来。 众人赶来时,见到的便是此一幅图景。 “我的个乖乖,吓死小爷了,快,快捉住吐火罗巨鸟!” 周妙回身一看,叫嚷的是一个穿得花里胡哨的少年郎,头竖红玉冠,身上的襕衫由亮丽的罗锦织成,青蓝之色如盈盈水光。 他吩咐着两个手执粗麻绳的仆从去套那鸵鸟。 两个仆从显然是驯鸟的熟手,三两下一左一右地夹击,套住了鸵鸟的腿和脖子。 “啊,这是吐火罗巨鸟么!” 恰在此时,来寻周妙的简青竹来到了阆苑外,一眼望见了被套牢的鸵鸟。 她脸上难掩兴奋道:“周姐姐,这是哪里来的吐火罗巨鸟,我可以凑近去看看么?医经中说,若是有人误吞铜钱、砂石入腹,水化服此鸟粪,即可消减。我能想办法收集些鸟粪么?” 周妙正欲答话,却听那穿得花里胡哨的少年郎接话道:“姑娘好眼力,这正是吐火罗巨鸟,是我千辛万苦自一个吐火罗人手里,以百金购得,非是俗物!” 周妙侧眼见他说得兴致勃勃,她大概猜到这位大哥是谁了。 下一刻,果然见那少年郎轻振衣袖,笑着抱拳道:“我与姑娘一见如故,在下高攀,敢问姑娘高姓?” 不愧是你,高攀! 简青竹打量过高攀几眼,猜到了他定是今日宴饮的客人,只胡乱地点了点头,并不答话,走到了周妙身旁,问道:“周姐姐,没吓着吧?” 高攀这才注意到头戴帷帽的周妙,正欲细看她的面貌,身后却响起了成串的脚步声。 陈风领着一众奴仆匆匆赶来,看到鸵鸟已被捆缚,松了一口气,道:“高公子送来的吐火罗巨鸟果是稀罕,奴这就带人将其好生看顾。” 高攀笑道:“我带来了一个铁笼,足有半室大小,这巨鸟平日里可在笼中歇息。” 他说着,忽见李佑白坐着木轮车,众星拱月般地被推了过来。 高攀见他面色不悦,心知自己闯了祸,立刻闭上了嘴,耳边听他开口问道:“高攀,这巨鸟是你送来的?”语气不咸不淡。 高攀颔首,连忙拱手一揖:“回殿下,是在下送来的。” 李佑白的目光只掠过那巨鸟,见到了阆苑内凌乱散着的花草和脸色发白的侍婢女,又见周妙立在原处,裙角全是草屑。 “高攀,你今日便与此鸟寸步不离,若再不留神,扰了院中清静,你往后就不必再来了。” 高攀一听,脸上一僵,他对于李佑白有种莫名的畏惧,不由地挠头,脸上露出个干巴巴的笑容道:“是,殿下。”说罢,只得垂头丧气地跟着牵鸵鸟的仆从往前院宴饮处走。 “周姑娘。” 周妙闻声一看,竟是李权自李佑白身后转了出来,笑问道:“周姑娘,先前可受了惊?” 周妙难得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不由笑道:“倒也不是很害怕,我知道那大鸟大概不会吃人。” 李佑白轻飘飘地望了一眼周妙,回头对李权道:“园中既已开宴,众人回去罢,切莫让客人久等。” 李权闻言,推着李佑白往回走。 陈风笑着对周妙和简青竹道:“二位姑娘,宴席已开,请随老奴来。” 周妙拍了拍身上的草屑,跟随陈风走到花园。 今日来的宾客着实不少,男男女女,华冠丽服,皆是青年人也。 见到周妙和简青竹自后院而来,人群中自有几道好奇的目光向二人投来。 李佑白从前多在池州大营,也就罢了,回到京城,身旁也无佳人。去岁,有朝臣谏言是到了该立太子妃的时候,孰料,没过多久,太子便被罢黜,太子妃一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如今,李佑白归京,将军府里赫然多了两个姑娘,听说其中一个还是给他治腿的医女,由不得人不浮想联翩。 女客的坐席在流水西侧,周妙四下一望,人群中也有几个女郎戴着帷帽,因而她也不算太过突兀。 她刚坐定,身侧的女郎探身来问:“女郎是哪家姑娘?从前在京中可见过?” 周妙扭头一看,是个穿绿衫黄纱裙的女郎,发间坠了一枚玉簪,生得一双圆眼,嘴角带笑。 “我自衮州来,姓周,才来京城不久,不知女郎高姓?” 女郎笑问道:“哦,竟是衮州?不是池州?” 周妙摇摇头。 女郎又道:“我姓何,唤作何橙。” 周妙想了一圈,确定自己在书里没读到过这个何橙,不过京里姓何的人不少,也不知是哪家的何橙。 “我唤作周妙。” 何橙朝她眨眨眼,举起手中的玉盏,周妙忙也举过几上的玉盏,两人玉盏碰了碰,算作认识了。 周妙回头,却听坐在她右手边的简青竹,轻声道:“我没想到今日竟有如此多的宾客,早知道我就不出院子了。” 周妙笑了笑:“坐一小会儿,用过午膳便回去也没关系。” 简青竹朝不远处的亭台望过一眼,点了点头。 随着诸人纷纷落座,仆从便提着食盏而来,每一个食几上也都摆上了果酒。 周妙低头闻了闻酒壶中的味道,像是中秋时饮过的桂花果酿。 园中佳肴美酒作伴,气氛很快便热络了起来。 众人开始了行酒令,何橙笑看了一眼默默吃菜的周妙,问道:“周妙姑娘会玩双翅令么?” 这是什么,听都没有听说过。 周妙老实地摇摇头。 何橙指着不远处,那一个半起身,捧着一顶黑帽的女郎,道:“周姑娘,你瞧那帽子,手捧黑帽的人是翅令官,她走到谁身前,谁便要起身,佯装接过帽子,而她左右之人,亦要一左一右当即抬手,左侧高举左手,右侧高举右手,扮作双翅,谁手慢了,便是输了。” 话音将落,那令官施施然走到了何橙几前。 何橙呵呵一笑,起身佯装接帽,不忘提醒周妙道:“周姑娘,你得扮作其中一翅啊!” 周妙回过神来,抬眼去看,她先举过左手,又觉不对,慌忙又举了右手,扮作翅膀,胡乱扇了两下。 令官抿嘴对她笑道:“姑娘错了手,当罚一杯。” 周妙身在何橙左侧,当举左手,可她实在不熟,手忙脚乱地,确实举错了。 她只得举杯喝了一杯。 热闹的行酒令行过几轮,高攀却未能参与,诚如李佑白所言,他得和他身后的鸵鸟寸步不离。 高攀扭头看了一眼蹲伏在地的鸵鸟,心中哀哀一叹,转回头饮过杯中之物,又侧目去看上首处的李佑白,只见他的视线仿佛穿过庭前稀疏的竹幕,嘴角微微上扬。 高攀好奇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了一会儿,不由叹道:“原是在玩双翅令,难怪如此热闹。” 李佑白的嘴角平了平,目光看向高攀,又看了一眼他身后不远处的鸵鸟,语气不善道:“今日未见高长史,不知近来可还好。” 高长史便是高恭,高攀的嫡亲大哥,是高攀生平最为畏惧的人。 一听到他的名号,高攀再也笑不出来,只一五一十地答道:“回殿下,大哥他前日里去了锦州办差,还未归来,待他回来了,定来将军府拜访。” 李佑白颔首,又转回了头。 高攀坐了一会儿,见众人行酒令如此热闹,难免心痒痒道:“殿下,不玩一局行酒令么?在座诸人也好讨个彩头。” 高攀话音将落,亭台中亦有人起哄道:“殿下,这双翅令便是不错,待某叫那令官入得亭中来。” 亭台之外,周妙手捧黑帽,恰是这一轮的令官。 “令官来!” 周妙回头循声望去,隔着竹幕,见到是亭台之中一个眼生的少年郎唤她。 何橙在身后轻轻推了她一把:“唤你去行酒令呢,令官快快去也。” 周妙脚下未动,目光掠过众人,望向亭中的李佑白,他的目光沉沉也向她望来,脸上表情难辨喜怒,可也并未出声阻止。 于是周妙捧着那一顶黑帽,朝亭台缓步而去。 台中坐了十数人,除却上首处的李佑白,周妙认得的只有李权和先前才见过的高攀。 其余诸人,她匆匆扫了一眼,未再细看。 周妙头覆薄纱,隐去了大半面目,众人虽是好奇,却也不敢明目张胆地窥探。 穿书打工手札 第27节 周妙对着李佑白,福了福身,说:“见过殿下。” 李佑白抬手,她便挺直了腰背。 李权继而朝她一笑,道:“令官自某开始罢。” 周妙轻轻点头,捧着黑帽率先走到了李权几前。 第33章 李权今日来将军府赴宴, 自然并未披甲,身着黑绸襕衫,腰系青带, 见到周妙行来,他起身,弓背,佯装接过她手中黑帽, 坐于李权左右的二人, 齐齐抬手, 一左一右,此翅令毫无差错。 周妙朝李权笑了笑,口中念了一声:“过也。” 李权一笑, 撩袍落座。 周妙按照规则, 捧着黑帽子,原地转了数圈,立稳过后, 便朝脚尖停留的方向缓缓走去,她抬眼算过, 面前恰是高攀的座位。 高攀一脸跃跃欲试地挺直了腰背,等待着翅令。 亭中此刻食案横卧,诸位郎君皆是跪坐, 周妙脚下穿过食案之间仅容一人行走的窄道, 忽然之间, 不知是被什么东西绊住了脚, 使得她的脚步一顿, 人也偏转了方向, 为了不至摔倒, 她必须顿足,稳住身体,可她一旦停下,面前的位置,不偏不倚地距离李佑白最近。 若是按照酒令,李佑白自要起身佯装接帽,可李佑白端坐木轮车中,如何能起身? 这是想捉弄,陷害她?还是试探,折辱李佑白? 周妙脑中念头百转,脚下轻晃,忍着脚踝火辣辣地痛,硬生生地逼自己略转了个身,径自朝高攀身侧的少年郎摔去。 那少年见周妙身形不稳,意欲伸手来扶住她,可高攀眼疾手快地先半起身,往前探身,拉住了周妙的右臂。 周妙被他这么一拽,黑帽脱手而去,整个人也朝高攀倒去。 二人面面相对,彼此不过咫尺,随着周妙动作,她面前的青纱晃动,高攀离得近了,透过缝隙,看清了周妙的脸,他脸上一惊,皱眉道:“你……你……” 周妙顺势扶住高攀的左肩,站稳脚跟,打断他道:“方才脚滑了,多谢高公子。”说罢,便松开了手,又转而看向李佑白,垂首道,“是我扫兴了,殿下见谅。” 原本热闹的亭台因为此变故骤然冷清了下来。 李权抬眼只见李佑白的视线冷淡地扫过四下,落到周妙脸上,他正欲起身,开口替她求情,却听李佑白漫不经心道:“确实扫兴,今日行酒令便到这里,令官回座罢。” 周妙听罢,微福了福身,才弯腰捡起那落在地上,翻倒的黑帽。她的目光飞快扫过窄道,并无异物横亘其间,又往食几下看,但见众人跪坐,下摆齐整,瞧不出任何端倪。 她只得捏着帽檐起身,匆匆下了亭台,回到座中,方才叹了一口气。 简青竹面露担忧道:“先前怎么了周姐姐?” “只是不慎脚滑了,险些摔倒,并无大碍。” 简青竹转回了眼,周妙扭头又看了一眼那亭台,她的视线穿过竹幕,正对上高攀探寻的目光。 她只得转回了脸。 直到夕阳西落,宴饮方至尾声,宾客渐渐散去,将军府中人声渐低。 除了高攀送来的那一只鸵鸟,它还被拘在庭院铁笼中,人散去后,它一直不甘地嘎嘎乱叫,像是嘶哑的鸭子,叫个不停,在或高或低的嘎嘎声中,将军府里的众人都没能睡个好觉。 隔天,高攀以百金所购的鸵鸟便被李佑白送到了城外的庄园,将军府才得以回复了往日的安宁。 不过自将军府宴饮过后,京中诸人开始投其所好地,邀约李佑白前往各个场合宴饮,多是荒唐度日的雅会,莫如赏舞听曲一类,聊以打发光阴。 李佑白照单全收,也邀约众人来府中斗棋,更亲制了不少棋盘,赠予往来宾客。 就连高攀,玩过数次之后,竟也收到了一块红木的双陆棋盘。 他爹高郎见了,连声叹气。 短短大半月间,京中尽是大殿下无心政务,醉心消遣的传言。 * 九月中,暑气消散,城中迎来了秋日击鞠会,此番盛会将于城东别宫琉璃宫中新修的击鞠场举行。秋日击鞠,京中权贵,数得上名号的人通通受邀在列。 皇帝原本要来观赛,可临出门了,又说身体不适,今日便不来观赛了。皇后缠绵病榻,自然也不会来。 宫里头来的是孟仲元,以及数位妃嫔,其中品级最高者便是娴妃娘娘。 周妙乘着将军府的车辇也来到了琉璃宫。 琉璃宫中新修的击鞠场,地面平坦如镜,新漆了一层桐油,更是油光可鉴。 环绕击鞠场上,四面皆为看台,最高一层,红顶飞檐,以朱漆木柱相隔,歌间挂着竹帘,每门分帘而坐。 李佑白被人推进琉璃宫时,引得不少人争相张望。 他发间竖着一顶青玉冠,身穿茶白深衣,外罩黑氅,最为引人注目便是他身下的金漆木轮车。 往年京中击鞠赛,李佑白作为太子,总要统领一队参赛。输赢尚且不论,为的是博一个好彩头,李佑白犹擅弓马,更是击得一手好球,过去时常拔得头筹,鲜有败绩。 只是今年,李佑白无论如何不可能再击鞠了,见了他如今的模样,有人唏嘘,有人幸灾乐祸。 周妙戴着帷帽,行在李佑白身后,往看台上缓步而行时,皆能听见窃窃私语。 可李佑白从始至终,脸上只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入了看台,李佑白坐定,除却立在他身后的陈风,看台之中只余周妙和简青竹。 简青竹四下望了一圈,一眼便见到对面的看台处坐了许多儒生,其中便有身着红衣的常牧之。 她扭头对周妙低声道:“我看见常哥哥在对面呢。” 隔着竹帘,视线本就受阻,周妙只得撩开眼前的面纱,伸长脖子望了望。 对面应该是官席,尚书省的官吏坐于其间。 李佑白听得二人低语,笑问道:“对面哪一个是新科状元常牧之?” 简青竹面露惊诧,只拿眼看向周妙。 周妙却想,李佑白在朝堂之上,兴许早已见过常牧之,又或者早在简青竹来给他治腿的时候,便派人查探过他的底细。 周妙于是虚指了一下,说:“对面官席,穿红色袍子,第二列左手第三座便是。” 李佑白眺望去一眼,轻笑道:“朝议郎果真一表人才。” 周妙心头有些打鼓,不知这话究竟是好是坏。 简青竹一听,却双肩微松,暗暗放下心来。 片刻过后,帘外忽而响起了一道咚咚咚的急促的脚步声,转眼一个小不点儿一把掀开竹帘,闯了进来。 “大哥哥!今日可算见到你了!” 来人年纪尚幼,身量不足,看上去不过五六岁的模样,身上穿着湛蓝长衫,腰间缠着黑带,领边和袖边以银丝绣了竹与叶。 他生得粉雕玉琢,是个模样十足可爱的小公子。 他四下望了一圈,迈着小步伐,径自奔到李佑白身前,撅嘴道:“大哥哥,回了京城,为何不来宫中看我?” 周妙仔细看了他几眼,心中叹道,啊,这就是庆王,李佑廉。 她下意识地转脸又去瞧了一眼简青竹,只见她也好奇地望着庆王,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眉头微微蹙拢。 “庆王殿下,庆王殿下。” 下一刻,拉长的唤声接踵而至,一个青衣宦官隔着竹帘,在外拜道:“大殿下,庆王殿下是否来了?” 李佑廉在唇上竖起食指,对李佑白作了个噤声的手势,可李佑白根本没理他,扬声道:“进来罢,庆王在此间。” 急得李佑廉跺了跺脚:“大哥哥!” “庆王殿下!”青衣宦官躬身,撩帘而入,一见李佑廉,不由欣喜道,“殿下,祖宗,可让奴好找,今日击鞠,别宫里人且多呢,殿下可不能乱跑啊,若是伤着了,可怎么办!” 李佑廉撅着嘴,看也不看他,只管盯着李佑白,追问道:“大哥哥为何不来看我,我听说大哥哥在豫州伤了腿,可是真的?” 说着,他眨了眨眼,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李佑白所坐的木轮车,面露好奇地问道:“这是木轮车么?大哥哥为何要坐此车,不能站起来了么?” 童言无忌,这话问得太过直白。 话音未落,青衣宦官一脸难堪,低声唤道:“殿下。” 李佑白颔首,面露微笑道:“我不良于行,因而才没去看你,数月未见,阿果的身量像是高了。” 阿果是李佑廉的小名。 听了这话,李佑廉面露骄傲,昂首道:“大哥哥瞧好了,再过几年,我也可以马上击鞠,就像你一样。” 宦官听得脸上更是一白,而李佑白神色未变,只说:“好啊。” 先前庆王进来时,周妙尚来不及落座,眼下依旧立于李佑白身后,她仔细地又看了一眼童言无忌的庆王,见他一张脸上写满了天真,而庆王此刻也抬起头,左右各自望了一眼周妙和简青竹。 “大哥哥,这二位姐姐从前没见过,是将军府新来的人么?”又对着简青竹,道,“这个姐姐生得好看!” 简青竹表情微变,目光却没从庆王脸上移开。 李佑白不答,转而对那青衣宦官笑道:“庆王累了,击鞠会也快开始了,你自送庆王回去。” 青衣宦官如蒙大赦,连忙拜道:“是,大殿下。” 李佑廉一脸不悦地说:“我不累!我还不想回去,他们都太无趣了,我要和大哥哥呆在一块儿。” 可李佑白抬了抬手,那青衣宦官便伏低了身,好言好语地劝李佑廉道:“庆王殿下,先回去罢,击鞠马上就开始了,且说,击鞠之前还有角抵呢,殿下不是欲下赌筹么?孟公公可都为殿下备齐了。” 李佑廉嘴角一扬:“真的?” 宦官忙不迭地点头道:“千真万确,若是殿下不信,眼下便可随奴去瞧瞧。” 李佑廉这才“嗯”了一声,扭头往回走,走了两步,又转回身道:“我改日去瞧大哥哥。”说罢,那宦官掀开了竹帘,李佑廉才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庆王离去后, 室内寂然了片刻,陈风开口问道:“殿下今日喝什么茶?府里带来了龙井,叶青, 尚有花果茶?” 李佑白:“沏一壶龙井来。” 陈风口中称“是”,又转而问周妙和简青竹道:“二位姑娘呢?” 周妙答道:“龙井。” 穿书打工手札 第28节 简青竹只胡乱地点了点头。 庆王先前来得实在突然,简青竹还没回过神来,脸上的茫然尚未退却。 周妙瞧在眼里, 落座后, 轻拉了拉她的袖子, 示意她也坐下,简青竹适才回过神来落座。 台下击鞠场中,一个擎锣的宫人, 手执金锤, 铛铛铛,敲了三下。 他拉长了声音唱道:“时辰到。” 周妙不由探身去瞧,场中的擂台已经准备齐全, 两根木柱上挂上了彩旗,一侧为青, 一侧为红,擂台四边以麻绳为界。 这是击鞠之前的角抵戏,用以助兴, 是百戏中颇受京中权贵人士追捧的一种。 两个角抵士, 赤身肉搏, 先将对方掀翻落地者, 为胜。 为了凑趣, 每一场角抵都设有赌局。 角抵共有三场, 第一场出场的是, 周士与柳士,两人一出场,看台便爆发出了喝彩色。 二人身形高大,壮硕,每走一步,满身横肉都要抖上一抖。并且,两人皆是饱经训练的角抵士,周士十比八赢,柳士十比七赢,赢面上而言,周士略高一些,因而押周士者多,柳士者少。 不一会儿,便有两个宫侍端着木盘行到帘前,问:“殿下,落筹么?” 李佑白:“进来。” 宫侍躬身而入,周妙适才看清了他手中的木盘,共有三格,左描青,右描红,中间一格留白。 周妙遥望了一眼场中站位,周士为青,柳士为红。筹落青,则押周士胜,筹落红,则押柳士胜,若二人在半个时辰内,难分胜负,此局为和局,则是留白。 李佑白扬手,点了点青格,陈风便将一锭金放进了青格。 周妙趁机假咳了一声,李佑白闻声,朝她望来。 “殿下,我也可以下注么?”说着,周妙摸出了腰间的一枚金饼,正是前几日下棋后,仅存的一枚硕果。 李佑白:“哦?你对角抵亦有兴趣?” 当然,谁不感兴趣,谁是傻子。 穿书的金手指此时不用,何时再用? 她记得书中的击鞠赛,自然也记得角抵戏,不过三场,每一场哪一方获胜,她记得清清楚楚。 好比一个穿越回过去的人,记住了当期的彩票号码。这简直就是她生财的不二法门,周妙恨不能仰天大笑。 然而,周妙收敛了表情,面目隐藏在帷帽的薄纱之后,只矜持地点点头,说:“今日如此热闹,我自然也想凑凑趣。” 李佑白无可无不可地问:“既然如此,周姑娘下注哪一方?” 周妙起身,毫不犹豫地将那一枚金饼投入了红格,押注柳士。 “你想好了?”李佑白轻点了点青格,道,“周士,去岁赢过柳士,三战三胜,周姑娘大概不知?” 周妙心中笑了一声,语带惶恐道:“我,我确实不知,不过,本也是凑趣玩儿,输赢不计。” 李佑白挥了挥袖,那捧着三格木盘的宫侍便退了出去。 第一局角抵开场,两方击鼓而动,周士先发制人,朝柳士进攻,柳士节节而退,似乎应对吃力。 李佑白侧眼看了一眼伸长脖子张望的周妙,可她的面目掩在薄纱下,并不能看清。 周妙察觉到他的视线,扭头道:“殿下,适才将开场呢。” 李佑白笑道:“角抵士多爱速战速决,兴许等不了多久了。” 然而话音将落,场中的柳士站稳了脚跟,双手搏击,抱住了周士的腰背。 李佑白眸光一闪,不及细看,那柳士便已拽住周士的腰带,猛地将他往左侧拽倒。 周士下盘不稳,左腿又被他骤然一扫,“咚”一声闷响,竟先倒地了。 诚然,速战速决。 周妙拍手道:“妙啊!” 因为柳士并非热门人选,赔率将近一比八,周妙仅用一枚金饼,转瞬赢回了八枚。 李佑白淡淡地笑了一声:“周姑娘眼光独到。” “哪里哪里,运气好罢了。”周妙谦虚道。 简青竹笑道:“周姐姐,好生厉害,怎知那人会反败为胜?” 周妙又道:“胡乱猜的,我只是偏爱红色。” 第二场角抵,场中两位差异甚大,李士身经百战,唐士初出茅庐,二人虽体格相当,唐士贵在年轻,但论经验,李士技高数筹。 青格唐士,红格李士,中间留白。 李佑白将一锭金投入了红格,周妙随之将八枚金饼也放入了红格。 李佑白问:“你孤注一掷?不留一枚金?” 周妙摇摇头,谄媚道:“此一局,我信殿下。” 李佑白轻笑一声:“我以为是你偏爱红格?” 周妙反问道:“殿下呢?殿下为何选李士,不选年轻的唐士?” 李佑白沉吟片刻,方道:“角抵亦是搏斗,短时间内以术御敌,才是上策。年轻气盛固然是好,可未经磨砺的刀绝非一柄好刀。” 周妙笑言:“殿下所言极是。” 锣响,第二局开场。 唐士年轻,气力,速度均在李士之上,然而面对唐士的强横,李士应对自如,宛如四两拨千斤般,卸去他的力道。 一局过半,唐士气喘吁吁,反观李士,气定神闲。他等的便是这样的时刻,李士遽然发难,使出浑身气力,将唐士撂倒在地。 此一局,周妙以八枚金赢回了二十四枚,沉甸甸的金饼捧在手中,喜悦涌上心田。 “周姑娘,好运气。”李佑白笑道。 周妙正欲答话,帘外忽而来了一位贵客。 道七和尚先念了一声佛,在帘外拜道:“参见大殿下,得闻殿下归京,贫僧特来拜见。” 李佑白敛了笑意,道:“禅师不必多礼。” 陈风旋即撩开竹帘,道七缓步而入,双手合十,垂首道:“许久未见殿下,忽闻殿下生了腿疾,贫僧日夜为殿下祈福,盼殿下早日康复。” 周妙不由得多瞧了一眼道七,见他外罩白氅,容色肃穆,俨然一副久别之后略显生疏的模样。 奥斯卡没你,我不看。 “劳禅师惦念。”李佑白转而吩咐陈风道,“为禅师沏一杯龙井来。” 道七顺势落座几前,陈风将茶碗递到道七身前,笑道:“此龙井自不比禅师茶艺,望禅师见谅。” 道七接过茶碗,低眉道:“此茶一闻便知是好茶,一旗一枪,茶芽恰是正当时。” “禅师谬赞。” 道七饮过一口茶,轻轻放下了手中茶盏,目光却投向了坐于一角的简青竹。 周妙见状,叹道,是啊,道七竟然还未亲眼见过简青竹。 不过他只看了一眼,便转开了目光,问李佑白道:“下月十月初八,殿下会来寺中么?” 十月初八? 还没等周妙想明白,十月初八究竟是什么日子,李佑白摇头道:“恐怕要让禅师失望了,因腿不能行,我便不往寺中斋戒了。” 道七垂低眼,念了一声佛:“既已见过殿下,贫僧便不久留了。” 李佑白亦不挽留。 道七走后,简青竹才低声好奇地问周妙道:“先前那和尚是不是就是道七禅师?” 周妙微微吃惊,问:“正是,你见过他?” 简青竹答道:“当日龙舟灯会时,遥遥见过一眼。”她的目光又望了望李佑白,却未再说什么。 场中几声锣响,压轴的第三场,双方登场。 两人袒胸露背,周身古铜,身材虽也健壮,却不像寻常的角抵士。 场中执锣人,唱道:“青格者,皇城卫戍官,方敢,红格者,锦州军麾下,赵怜。” 这两个人不是久经角抵戏的力士,而是武人。 看台之上接连发出了响亮的喝彩声。 周妙不禁紧张地握了握手中的金饼,李佑白见她动作,问道:“此一局,你当如何落筹?” 周妙沉默了片刻,说:“我拿不定主意,不晓得谁比较厉害,殿下以为呢?” 京城卫戍由禁卫军统辖,拱卫王都,是皇帝的军,锦州军辖入京咽喉要道,由镇军大将军李玄掌兵,李玄非姓李,是由李元盛赐姓李,是当年削藩的一位猛将,是天子心腹。 可惜,李玄也老了。 李佑白轻轻抚过手边的茶盏:“青格者,胜。” 待宫侍端着木盘来之时,李佑白果真将一锭金放入了青格。 那宫侍来过两回,转而又将木盘递到了周妙眼前。 周妙虽也有些犹豫,可还是按照剧情,取了二十枚金饼放入了中间留白一格。 留白一格,一比二十五。 若是赢了,她便能换回五百枚金。 周妙清清楚楚地记得,这一局为和局,的的确确会是留白。 李佑白凝眉问道:“为何?” 周妙只道:“我拿不定主意,只好胡乱猜了。” 二十枚金,并非小数目,哪怕是赌筹所得,真是胡乱猜测? 李佑白眉心轻蹙,定定地看向周妙,可帷帽之下,他无法分辨她的神情。 宫侍见她落筹后,旋即转身而去。 落筹再不能变了。 穿书打工手札 第29节 李佑白转开了眼。 * 宫侍托盘,缓步回到了看台正中央,最为宽敞的一间竹幕之中。 他跪地将木盘托起,孟仲元低头看了一眼,不禁笑道:“大殿下慧眼。” 坐于他身侧不远的董舒娅闻言转过头来,也望了一眼那木盘,耳边又听孟仲元道:“大殿下虽伤了腿,可人瞧着,无甚变化,今日携美而来,倒是稀罕,娘娘以为呢?” 董舒娅先前早已注意到了李佑白。他今日来时,除却一直跟随他的忠仆陈风,同行的竟还有两个妙龄女子,一个瞧着亭亭玉立,清雅灵秀,她从前从未在京中见过,不知是不是众人口中说的,那个替他医腿的医女?而另一个头戴帷帽,薄青纱遮面,董舒娅蓦然地想到了之前在若虚寺中见过的周施主。 若真是她…… 她原以为那周施主不过是道七和尚寻来的人,令她万万没料到,她依旧常伴李佑白左右,又是为何? 自归京后,李佑白的种种做派,她在宫中,亦偶有耳闻。 他留美在侧,难道……难道真是因为她与自己生得颇为相像? 一念至此,董舒娅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她斜睨了一眼孟仲元,他一脸兴味地注视着她,等待着她的回音。 董舒娅侧头,迎着他的目光,抿唇笑道:“大殿下能够平安归京,自是好事,将军府中亦正是需要添人的时候,前些时日,陛下也提过,要赏几个美人去将军府。” 孟仲元闻言一笑:“娘娘能替陛下分忧,实乃贤妃。” 第35章 耳畔忽听鸣锣三声, 董舒娅未答,只转回了头,望向场中二人。 两个武人赤身搏斗, 与其说是角抵,不如说更像武斗。 方敢与赵怜都是个中好手,一来一回,拳风凌厉。 周妙的目光紧随着方敢, 见他一个措手不及, 被赵怜一拳打中左脸颊, 方敢脚步不稳地倒退了数步,险些要退到麻绳围成的边界处。 方敢扎稳马步,身体往前一倾, 朝赵怜猛然撞去。 赵怜下巴被他一撞, 登时青紫一片。 两人近身打斗,拳拳到肉,赵怜反手以肘遏住方敢的左肩, 低沉地冷哼道:“阉党的狗,还会咬人。” 方敢闻言, 不由地紧握双拳,右腿横扫,挣脱了赵怜的辖制, 他的脸色难看至极, 手中又是一拳, 朝赵怜的命门挥去。 两人近身打斗, 即便隔了一段距离, 也能听见拳头落处发出的闷响。 看台之上爆发出阵阵喝彩色。 李佑白望过一眼场中的铜漏, 此局已过大半, 但依旧难分难解,不见胜负。 莫非此局真要平局,留白为胜? 他不禁侧目去看周妙,只见她并未像先前两场一般,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比试场,反而转开了视线。 观战的人群忽而爆发出一阵更大的声响,李佑白循声望去,见赵怜被方敢一拳打翻在地,然而方敢并没就此收手,反而像打红了眼般,一拳又一拳地落在赵怜脸上,打得赵怜口吐血沫,四肢剧烈地挣扎了一阵后,突地生生停住了动作。 李佑白眉心一跳,方见擎锣的宫侍适才姗姗来迟,敲打着铜锣,示意此局终了。 然而,赵怜硬挺挺地躺在地上,气息极为微弱。 裁决此局的宫人探过他的鼻息后,脸色一僵,并不声张,只附耳身侧的宫人,低语了几句。 宫人听后,疾步往看台最顶层而去。 孟仲元听罢宫人来报,“啧”了一声:“晦气!还不派人将他先悄悄抬下去!” 宫人为难道:“公公,李将军那里如何回?”赵怜说到底是锦州军的人,是李玄的人,“若是真闹起来,也不好办啊。” 孟仲元呷一口茶道:“未免大将军说杂家不公道,袒护卫戍,既如此便将那闹事的方敢一并拖下去,此局为和局。” 宫人口中称是,旋身匆匆离去。 两个宫人将赵怜抬起,速速移出了场地,又有穿甲的宫位将气喘布置的赵怜一并拉了下去。 鸣锣的宫人继而唱道:“此局为和局。” 看台上的人,有的面露错愕,有的心知肚明。角力戏本以为乐,壮士相搏而角胜负,但是方敢与赵怜,更像是武斗,二人出手毫不收敛,到最后几乎是以性命相搏。 赵怜倒地过后,方敢犹不收拳,不知赵怜伤得究竟如何。 李佑白面色冷了,再看周妙,但见她举着茶碗的手微颤,似乎也为这结局感到惊愕。 周妙确实惊愕,万万没想到场面竟如此血腥,远不是她想到的书中描述的和局。 待到宫人将五百金呈到她面前时,周妙的心情着实复杂。 这五百金来得烫手,她并不像想象中那般高兴。 李佑白见她沉默不语,问道:“周姑娘今日眼光高妙,为何闷闷不乐?” 周妙一五一十道:“我并没有料到场中人会有如此下场。” 李佑白垂眉,人命如同草芥,皇门的赌戏,赌的是旁人的性命。 他心中冷笑一声,转而道:“击鞠马上便开始了,你随我下得露台瞧瞧。” 周妙打叠起精神,起身道:“是,殿下。” 转出竹幕,周妙推着李佑白沿缓坡而下,陈风并未跟来,而简青竹行至一半,看向对面露台,见常牧之离席而去,开口道:“殿下,我许久不见常哥哥,想同他一叙,回头我再去击鞠场外寻你们。” 周妙立刻抬眼去看李佑白,却见他只是淡淡一笑:“简大夫去罢。”依旧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这感情线好像和书里的描写不太一样? 不过李佑白心思深沉,兴许他的不快,是她愚钝,瞧不出来? 周妙一边推着李佑白往下走,一边胡思乱想,到达平地之时,她才注意到击鞠场两侧,各有一排马厩。 击球人着窄袖袍,脚踏黑靴,头戴幞巾,已翻身上了马,一方臂缚蓝绸,另一方臂缚红绸。 李佑白指着蓝绸一方道:“去那边。” 周妙推着他走到近处,李权见到二人,翻身下马而来。 他先是抱拳:“殿下!”又展眉笑道,“周姑娘!” 其余击球人见到李佑白也纷纷下马拜道:“殿下!” 往年,蓝绸一方便是李佑白领队的一方,只是今岁,由李权代而领队。 众人目光落在李佑白的木轮车上,即便面上勉力掩饰,也能瞧出其中的失望之色来。 太子早已不是原来的太子了。 李佑白视线逡巡过他们身后的马匹,嘴角轻扬道:“预祝诸位旗开得胜。” “谢殿下!” 击鞠开赛在即,众人再次翻身上马。 李佑白看过李权手中的长柄偃月球伏,李权见状,笑道:“谢殿下将此球伏赠某,殿下犹擅击鞠,屡战屡胜,这球伏想来也能带来吉运。” 李佑白但笑不语,目光扫向对面的红绸队伍,庆王被宫人簇拥着,竟也去了马厩前。 李权见状,笑了半声:“庆王殿下年岁大了,似乎也对击鞠感兴趣了。”他一面说,一面分神将手中蓝色绸带,系在右臂,可惜左手多有不便,他试了数次,那绳结都不能系紧。 周妙看了一阵,热心道:“不如我帮你?” 李权愣了愣,笑道:“有劳周姑娘。” 周妙两步上前,接过李权手里递来的蓝绸,缠过一圈,稳稳地系在了他的右臂之上。 李权低头去窥帘后的面目,还未看清,便见她抬头道:“系好了。” 李权别过眼,摸了摸右臂上的绸带,露齿笑道:“多谢周姑娘。” “时辰快到了。”李佑白忽道, 周妙回身,见他的目光望向场边的阴凉处,心领神会地走回了他的木轮车后,“我推殿下过去。” 李权又是一拜,转而利落地翻身上马,一手执缰,一手执偃月球伏。 周妙将李佑白推到场边的阴凉处后,便有宫人上前,摆了案几,奉上茶果,还给周妙递了一方木凳。 周妙顺势坐下,仰头朝官席所在的露台望去,她看过一圈,却没见到常牧之的身影,更未见到简青竹。 二人不知去了何处? 过了一小会儿,一人一马行至击鞠场中央,马上之人着浅绿长袍,红色翻领,手中未持球杖,只举了一面黄旗,扬手一挥,击鞠开始了! 周妙所处的位置,视野开阔,只见场中马匹飞驰,拳头大小的木球,上饰彩纹,在马下流转。 她看了一阵,转眼又去看李佑白,他的神色极其专注,目不转睛地追逐着场上的马球。他的手掌紧握住两侧扶手,指尖时而紧张地敲击着扶手。 李佑白坐了这么多天的木轮椅,大概只有今日,坐得有些后悔,扮得实在辛苦。 周妙不由一笑,李佑白忽地转过脸来,问:“你笑什么?” 话音将落,只听场中“嚯”地一声,马球被人重重一击,卷着疾风,进了球门。 周妙喜道:“殿下,快看,李小将军进了一球!” 李权进一球,转眼,蓝绸便领先了。 李佑白嘴角轻扬,转而又专注地看向了场中。 他的一举一动都落进了孟仲元眼里。 孟仲元笑过一声,转而对身侧的宫人道:“大殿下素日便爱这击鞠,今日既来了,却不能上马,未免太过可惜,待会儿你寻人去取木射器具来,大殿下即便坐于木轮车中,亦能尽兴。” 宫人领命而去。 董舒娅心中愈发不快,木射乃是小儿游戏,往年只有庆王在宫中时,常会玩耍。 孟仲元设木射,旁人瞧见了都明白,这是意在折辱李佑白。 董舒娅抿唇不语,眼光不由地也落在场边的李佑白身上。 他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击鞠场上的动静,而他身侧的帷帽女子,不时往他茶碗里添茶。 虽然看不清她的样貌,但是她的身形与那周施主不差分毫,董舒娅心中五味杂陈。 穿书打工手札 第30节 日影当空,击鞠场中金光漫洒。 不远处,琉璃宫偏殿前的茶社聚集了三三两两的人,长案上摆着茶碗,宫人添茶,来者自取。 常牧之见到简青竹寻来时,颇觉意外,他来得晚了,之前并没有注意到简青竹什么时候来的,又是与谁一起来的。 不过上次见面之后,常牧之想到的便是简青竹是随李佑白而来。 他笑问道:“青竹今日也来观击鞠?何时来的?你一人来的?” 简青竹笑道:“我与周姐姐一道来的。” 周妙。 常牧之颔首道:“原来如此。” 常牧之取过茶碗,递给简青竹,自己又取一碗,二人并肩往坐席走。 简青竹捧着茶碗不喝,绕过偏殿前的回廊,行到一处,她见左右无人,开口压低声问道:“常哥哥可知道,庆王是哪年生人?” 第36章 庆王李佑廉? 常牧之虽不知为何简青竹会有如此疑问, 心中默算了算,答道:“庆王乃昭元十九年生人。” 昭元十九年,阿爹尚在太医院做院判。 想到这里, 简青竹脸色愈沉。 常牧之察言观色道:“青竹为何如此问?” 简青竹憋出个笑:“先前偶然得见庆王,观他年幼,却瞧不出年纪,所以才问问常哥哥。” 常牧之笑了笑。二人信步走到坐席石阶前, 简青竹依旧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她同常牧之道别, 道:“我自去寻周姐姐了。” 常牧之瞧出了她的古怪, 只是因何古怪,他尚未想明白,只略微颔首。 简青竹旋身向击鞠场另一侧走去。 * 击鞠场上, 短暂的停歇过后, 下半场,李权又进一球,击鞠赛最终以蓝绸获胜。 周妙瞧得出来, 李佑白心情着实不错,见他眉目舒展地呷了一口茶, 她开口道:“贺喜殿下。” “有何喜可贺?” “蓝绸能拔得头筹自是倚仗殿下经年教诲,即便殿下不入场击球,亦有殿下之功, 当然该贺喜殿下。” 李佑白转过眼:“阿谀奉承, 油腔滑调。”话虽如此, 但周妙看他的神情却不是那么回事。 她轻声一笑, 还欲再言, 却听一道熟悉的男音忽至:“拜见殿下。” 来人正是高攀。 他身穿艾绿襕衫, 手中捏着一支竹签, 与她结伴而来的还有另一个华服公子,发竖黑冠,身穿竹青袍,手中亦捏着一支竹签,周妙觉得他有些眼熟,像是之前将军府宴饮见过的,可是她并不知道此人姓名。 “拜见殿下。”他随之拜道。 李佑白抬了抬手。 高攀挺直腰背,露齿笑道:“方才的击鞠甚是精彩。”说着,又左右而顾,“殿下倒是挑了一个观赛的好地方。” 李佑白抬眼望去,击鞠场中的马匹与人流散去后,数个宫人抱着木柱而来,还有数个穿甲的武人在场中架起了一顶巨大的遮阳篷。 篷下,宫人将顶端削尖的木柱一一摆放,成单排半圆弧状。 木柱共有十五支,十支漆红,柱上依次描金十字: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 五支漆黑,柱上依次描金五字:慢、傲、佞、贪、滥。 李佑白复又看了一眼高攀手中的木签,了然道:“你下得场来,是抽中了木射的号签?” 高攀笑着扬了扬手中的号签:“正是,宫中宦侍先前派人来传,说今日击鞠只赛一轮,第二轮改为木射,既然无事,某便取了一签。”说着,又转而望向他身旁的华服公子,“孟公子恰好也在,也凑趣取了一签,未曾想,他竟抽到了第一签。” 孟澜执签笑道:“某不擅木射,见笑见笑。” 孟公子?哪家孟公子? 周妙回忆了一遍书中读过的人物,似乎从未提过这个孟公子。如同之前见过的何橙一般,于她而言,这虽然是个书中世界,但并不全然如此,她虽然知道书中的主线,男女主角的剧情,和重要配角,但在此以外,这个世界里还生活着许许多多未被着墨的人物和主线以外的事件无时无刻不在发生。 她侧眼去瞧李佑白,见他但笑不语。 恰在此时,一个青衣宦侍快步而来,躬身拜道:“问大殿下安。”又双手呈上一支描金的木签,道,“今日木射未时方始,孟公公特命小的,向大殿下奉上一签,望殿下尽兴。” 李佑白手指轻轻敲击着木轮车的扶手,并不去接那金签。 宦侍保持着躬身的姿态,又道:“庆王殿下亦有一签,盼着大殿下与之同乐。” 李佑白适才一笑,伸手接过了金签:“孟公公费心了。” 宦侍又是一拜:“奴告退了。”转身而去。 周妙远眺而望,殿前的铜漏滴滴答答,眼看未时已近了,却迟迟等不到简青竹的身影。 她心中不由有些担忧,对李佑白道:“殿下,简大夫许久未来,兴许是迷了路,不若我去寻一寻?” 李佑白也看了一眼铜漏,颔首道:“速去速归。” 周妙不敢耽误,起身便朝官席所在的露台位置走去。 或许简青竹尚还与常牧之在一起。 可待到周妙走到官席下的阴凉处抬头一望,常牧之已坐回了原本的座位,而四下却没见到简青竹的身影。 周妙心中不禁一落,按照书中的情节,此时此刻,简青竹和常牧之去过茶社,话别后,自去寻了李佑白,李佑白木射时,便是由简青竹推他到击鞠场中的篷下。 可眼下简青竹去哪里了?难道真出了什么岔子? 周妙脚步愈快地朝茶社而去,在茶社前,她望过一圈,依旧没有见到简青竹。 她的肩膀忽然被人由后轻拍了一下:“周姑娘。” 她微微吓了一跳,转身看去,竟是李权。 她松了一口气道:“李小将军。” 眼前的李权已换下了先前打马球时的窄袖黑袍,只着素白襕衫,头发也只在脑后随意地绑了绑。 他笑问道:“周姑娘来取茶饮?” 周妙摇摇头,却问:“李小将军可曾见到简姑娘了?” 李权蹙眉:“简姑娘?今日似乎都未见到她。” “她先前来过茶社,一直未归,或许是迷了路,我再去寻寻她。”周妙顿了顿,又说,“木射快开始了,殿下等着李小将军呢。” 要真找不到简青竹,李佑白就得另寻帮手。 李权闻言一愣,只点了点头,还未及答话,便见周妙急匆匆地朝茶社另一侧回廊走了。 转过回廊,面前的青石板道往左是击鞠场,往右又是一重庭院。 简青竹自不在场中,周妙脚下朝右走去,进了庭院,走了没多久,之前步履匆匆的宫人便再看不见了。 她四下一看,园中似乎也没别人,她于是打算打道回府。经过一处月亮门时,周妙却被忽然伸来的一双手臂搂住了腰。 她惊得正欲出声,却被人捂住了嘴。 “小心肝儿,可算等到你了!” 是谁!谁是你的小心肝儿! 这是认错人了吧! 可周妙却觉得这道声音听上去有些耳熟。 来人力气不小,蛮横地拖拽着她转进了月亮门旁的假丘之中。 四周的光线骤然一暗,周妙只觉面前宛如风过,她戴着的帷帽便被人掀了开去。 他的声音响在耳畔:“妙妙啊妙妙,你倒是让我好等啊!一入京以后就把我抛之脑后了,当初又是谁求着小爷,苦苦要来京城,还说日夜思念,辗转难忘,为妾亦可,怎么,如今攀了高枝,便把那海誓山盟都给忘了?” 妙妙? 这人真是要寻周妙? 他的声音,他的声音听来更为耳熟,周妙赫然想了起来,他就是刚才那个孟公子! 他和原身周妙难道认识?是什么关系? 他的声音满是调笑:“你是什么时候改了主意?是住进了固远侯府,想飞上枝头当凤凰?还是进了将军府,从了李佑白?呵,妙妙,你的本事不小,你到底是怎么进的将军府?若非当日亲眼所见,我根本不敢相信,真是你啊,我当真小瞧了你。” 当日那个孟公子的确就在将军府中,就是宴饮那天! 周妙脑中念头飞转,着急去拨他捂住自己嘴巴的手掌。 孟澜见状,微微松了开手。 周妙喘了一口气,挣扎着扭头,终于看清了他的面目。 果然就是刚才那个孟公子! 行翅令时,这个人当时也在亭台之中! “是你,是你当日在亭台,是你绊住了我的脚?” 孟澜低声一笑:“你戴着面纱,我如何能看清你的脸。” 周妙将摔倒时,面前的薄纱吹起,他适才从旁窥探到了她的面目。 果真是周妙。 周妙万万没想到,当初竟真是冲她来的,而非李佑白。 她不由地紧张了起来,这个人和原身仿佛关系匪浅,可是究竟是什么关系,书里压根没写啊! 孟澜牢牢地盯住她的脸,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 “妙妙莫不是真忘了我?” 穿书打工手札 第31节 周妙心中一凛,脸上强扯出个笑,低声唤道:“孟哥哥。” 孟澜轻笑一声:“当年在衮州时,你唤我孟郎,寄书时,称我卿卿,怎么如今变了脸,倒成哥哥了?” 周妙一听这话,顿觉一个头两个大,看来,这个孟郎和原身真有一段不可言说的渊源。 难道原身真是为了这个孟郎才来的京城? 孟澜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言语更是轻佻:“多年不见,妙妙更美了。”说着,探身而来,整个人凑得更近了些。 周妙本能地往后撤,伸手疾疾挡住了他的胸膛。 她要如何脱身! “你,你方才不是抽中了木射第一签?未,未时就快到了……” “有美在前,其余不过尔尔。”孟澜雨伸手欲推开周妙的手臂。 假丘外忽然传来了几道脚步声,孟澜顿住了动作,示意周妙噤声。 宫人的声音拖长了道:“见过李小将军。”那声音听上去离得不远。 “前面是何庭院?院中可有旁人?”正是李权的声音。 “前面是肃园,奴来时,未见旁人。” 李权“嗯”过一声,那宫人便道:“奴告退了。” 周妙闻声,低头左右一看,见到了被掀翻在地的帷帽。 她忽地往下一蹲,捡过帷帽,自孟澜臂下的缝隙处钻了出去,一股脑地跑出了假丘。 李权将将转过月亮门,听到旁侧传来的脚步声,回身一看,只见周妙疾步而来,面露笑容,道:“李小将军。” 李权不由笑道:“周姑娘原在此处。” 周妙点点头,留心听着身后的动静。 那个孟公子并未从假丘追出来。 “我先前来此庭院寻简姑娘。” 李权:“我刚才见到简姑娘正往露台折返,故此特来知会姑娘一声。” “原来如此。” 周妙提着的心落下一半,另一半还记挂着假丘里的“孟郎”。 她脚步朝击鞠场的方向行去,口中又道:“时辰也快到了,我们还是速回场中观木射罢。” 李权见她走得愈疾,以为她是着急观赛,便也迈开了长腿,与她快步并肩而走。 转过回廊,身后仍无尾随而来的脚步声。 周妙心绪稍定,缓了步调,正欲戴回手中的帷帽,却听一旁的李权假咳出声道:“周姑娘发间似乎沾染了几片碎叶。” “嗯?”周妙顿住脚步,伸手去摸发间,果真揪下了几片薄粉色的碎叶。 李权却说:“还有一处。” 周妙摸了又摸,并没有摸到:“哪里?” 李权忽地伸手到她耳边,揪出了一小片碎叶,也是泛着薄粉的细小叶片。 周妙一愣,李权才惊觉此举仿佛有失妥当,只得硬生生别过眼,望着指尖的碎叶,岔开话题道:“周姑娘先前去了园中何处?这粉叶槭树,此时节倒不多见。” 作者有话说: * 木射规则参考《木射图》唐·陆秉 第37章 说者无心, 听者有意。 周妙万没料到手心里的几片碎叶,还能被他瞧出蹊跷。 粉叶槭树,她真没注意到自己是何时何处沾染上了这几片碎叶。 她不记得庭院里有这样的粉色叶子, 大概是在假丘之下…… 周妙心乱如麻,脸上却笑了笑,搪塞道:“恐怕是在刚才的庭院里偶然沾上得,具体是哪里, 我也不记得了。”说罢, 她先吹落了自己手心的碎叶, 又伸手捏过李权指尖的叶片,微一弹指,叶片便随风飘远了。 李权冷不丁地碰到了她温热的指腹, 心绪骤乱, 将什么粉叶什么槭树统统置之脑后,耳畔只听周妙催促道:“未时快到了,我们还是早些回去罢。”说话间, 她扣上帷帽,脚步不停地往击鞠场的方向折返。 李权愣了愣, 才跟了上去。 周妙行至场边,一眼看见李佑白尚还坐于原处,身边除了伺候的宫侍外, 只立着一个高攀。 她走近了两步, 李佑白的目光朝她望来, 掠过一眼, 又望向了她身侧的李权。 “殿下。”二人齐齐拜道, 异口同声。 高攀闻声, 侧目投来一瞥, 李佑白面色未变,只抬了抬手。 周妙仰头去看李佑白先前所在的竹帘,奈何距离尚远,又有遮挡,她根本看不清帘中究竟有几人。 李佑白却道:“简大夫与陈风在一处。” 周妙扭头看了他一眼,颔首道:“如此甚好。” 场边的铜漏发出几声长响,未时到了。 木射场已准备周全,宫人高声唱道:“第一签者,来也。” 声音落后,孟澜手执木签,姗姗来迟。 他拱手揖道:“公公见谅。” 宫侍抽过他手中的木签,拉长声道:“孟公子,请罢。” 孟澜转身接过一旁侍从递来的木球,立于篷下,滚出了第一球。 周妙的面目隐在帷帽之后,目光紧紧地追随着那“孟郎”,只见他貌似心无旁骛,眼光不曾向场边投来,一连击中了五支木柱,其中四支红柱:仁、义、礼、智,以及一支黑柱:慢,共四美一恶,计为三分。 周妙看罢,思索片刻,侧头望向高攀,口中问道:“这个孟公子此一球,算好算坏?” 高攀见她骤然转过脸来,竟同他搭话,不由地肃穆了神色。 他先前在将军府时,偶然窥见了她的样貌,心中暗自惊诧不已,这世上竟有如此相像之人,连眼尾红痣生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虽然大殿下此举委实孟浪,皇帝的妃嫔岂容他人肖像,更莫提还寻了个极为相似的佳人,常伴身侧,但高攀自觉已是再清楚明白不过了,眼前的这个人,无关是何缘故,是大殿下的人,并且绝非寻常婢女。 他斟酌了语调,徐徐答道:“依某所见,此乃好球。木射者,十五柱,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为美,慢、傲、佞、贪、滥为恶,击中美者,得分,击中恶者,去分。美恶交替放置,孟澜此一球,中了三分,已是难得。” 孟澜。 周妙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十分确定以及肯定书里真的没有提过这么一个人。 她复又问道:“如此说来,孟公子犹擅木射,可是从前也曾赛过?” 高攀摇摇头:“往年秋日只有击鞠,不设木射。至于从前孟公子是否精于此道,某便不得知了,说起来,孟父升迁入京,也是前几年的事,在此之前,孟父任衮州知州,孟公子亦在衮州。” 原来如此,果真是个故人。 周妙心中一叹,这可怎么办! 李权一听,却问:“周姑娘从前在衮州时,可曾见过孟公子?” 周妙心中咯噔一跳,李小将军,莫要害我! 她干笑了两声,避重就轻道:“衮州地广,我父在沧县,只是其中一隅罢了。” 李权挠头笑了笑。 这个危险的话题不能再这么进行下去了。 周妙别过脸,视线却正对上朝她望来的李佑白,只见他眉骨轻扬,笑问道:“昔年我闻沧县曾有沧龙一说,周姑娘可曾听过?” 周妙心中笑了一声,胸有成竹道:“沧龙自是沧县家喻户晓的传说,是说这百十年前,曾有人见过那沧龙栖于沧县武林池中,沧龙体大若有九牛,尾长似腾蛇,血盆大口可吞山海,既能在湖中穿行若鱼,亦有四足,在岸上亦能爬行。” 这一段故事,她在与小春说沧县时,听她说起过。 李佑白笑道:“原来如此。” 周妙随之一笑:“不过此乃杜撰,现如今武林池中早已干涸,难见活物。” 李佑白适才低眉,转开了眼。 周妙小小地松了一口气,目光再次投向孟澜。 木射不若击鞠,木射者,每人只可滚三球。 过了小半刻,孟澜便已滚出了三球,最终计八分。 他下得场来,径自朝李佑白走来。 周妙隔着薄纱,见他缓步而来,心仿佛提到了嗓子眼上。 孟澜先朝李佑白一拜:“见过殿下,方才某献丑了。” 李佑白不置可否道:“孟公子过谦了。” 孟澜起身,复又行到高攀身侧,道:“高兄,该轮到你了。” 高攀抽到的是第二签,宫人唱声后,他方执签而去。 高攀一走,周妙与孟澜之间再无阻隔,二人不过半臂之距。 周妙正打算不动声色地换个位置,斜睨一眼,却见孟澜左肩上尚留有一片细碎的薄粉叶片。 他身穿竹青袍,离得近了,那一点薄粉极为打眼,赫然是粉叶槭树的叶子。 纵然人人皆有可能沾染此树,但周妙依旧心虚地朝另一侧的李权窥去。 李小将军挽弓射雁,何等眼力,若是被他瞧见了,难保不多想。 周妙心急地左右而望,忽见案几上摆着一柄描金细骨折扇,是先前宫人奉茶果时,一并送来的折扇。 她灵机一动,俯身去取那折扇,不料,李佑白竟也忽而侧身取那折扇,二人双手相碰,登时面面相觑。 李佑白面色微变,极快地收回了手。 周妙立刻趁机捉过折扇展开,朝李佑白轻柔地扇风道:“殿下,今日天朗,艳阳高照,即便此处阴凉,坐得久了,亦有些热。”她一面说话,一面慢慢移了扇面,朝自己的右肩方向,疾速地扇了两扇。 穿书打工手札 第32节 清风过耳,她再斜睨一眼,孟澜肩上的那一点薄粉飘然不见。 周妙这才暗暗地吁了一口气,换过方向,又替李佑白打扇道:“殿下还热么?需要命人再取茶来么?” 李佑白双手落回几前,只觉指腹处似乎还残留着方才的触感,身侧微风吹拂,一同吹拂而来的尚有一缕极为清淡的香气。周妙的声音响在耳畔,他脑中无端又想起了那个荒唐的月夜,想到了月下的周妙。 他神色骤冷,硬声道:“不必扇了,退下罢。” 周妙只得顿住扇风的动作,立刻收了折扇,耳边却听孟澜忽道:“今日是有些闷热,姑娘此一扇,某也轻快了不少。” 她转过眼,瞟了他一眼,见他面上带笑,一双眼睛牢牢地盯住了她,像是狼盯住了羊。 这个卿卿孟郎好像是个大麻烦。 周妙头皮发麻,只“嗯”了一声,转而将手中折扇放回了案上,脚下随之一动,人也换到李佑白的另一侧,离孟澜更远了些。 她低头瞧了瞧李佑白手边的金签,没话找话道:“殿下何时登场?” 李佑白抬眼,不知她眼下为何如此古怪,动作频频? 他细看她一眼,只见她薄纱后的面目仿佛微微泛红,一双眼睛微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 李佑白转开眼道:“最末一位。” 周妙闻言,点了点头,不禁远眺了一眼先前庆王所在的位置,见他立在原处,正捧着一颗木球上下抛掷,身侧的宫侍有的击掌,有的执扇。 哎。 她心中一叹,转回了视线。 日影缓缓西移,高攀下场过后,又有数人次第登场。 未时三刻,庆王李佑廉被宫人簇拥着登场。 “大哥哥!”庆王甫一入场,便朝李佑白挥舞手臂,扬声道。 李佑白唇角轻扬,朝他点了点头。 庆王见了,适才转回头去,接过木球,全神贯注地滚出第一球。 木射输赢,凭技巧击柱有限,唯手熟尔。 木射是宫门中的小儿游戏,庆王身侧无年岁相当的兄弟姊妹,成日里只能和宦官一道游戏,木射便是他最爱的玩乐。 因而,他只凭一球,便击中了六美,计六分。 他哈哈一笑,扭头朝李佑白扬了扬眉。 接下来两球,他又中十美,只击倒了一恶。 宫人尚在计分,庆王按捺不住地跑下场来,对李佑白道:“大哥哥,该你了。” 李佑白侧身道:“入场罢。” 周妙往旁侧避了避,让出了木轮车旁的位置,等着李权上前。 然而,李权未动,他方才分明见到殿下是在同周妙说话,因而他只疑惑地看向周妙,等了片刻,方道:“周姑娘,快去罢,莫要误了时辰。” 我去? 周妙低眉又看一眼李佑白,见他不耐烦地皱了皱眉。 她只得伸手扶住了木轮车的手柄,缓缓推他上场。 四周的嬉闹声缓了缓,众人的目光无不被场中的李佑白吸引。 年前李佑白太子之位被废后,京中尚有人不信皇帝真全然厌弃了李佑白。 一来,皇帝子嗣不丰,膝下唯有李佑白,李佑廉二子。二来,李佑廉年纪尚小,根本瞧不出什么了不得的天资来,但李佑白不同,能文亦能武,从来便是太子。 可是,自豫州归来,他腿不能行,也再不过问朝政,这一段时日以来,整日耽于享乐,今日更是同小儿木射论输赢。 实在可悲可叹! 第38章 周妙顶着各色目光推着李佑白徐徐来到了木柱之前, 此车下金轮虽华丽,可比平日里寻常的木轮车重了不少。她捏着手柄,有些紧张地仰头望了望头顶上半圆的遮阳篷, 此穹状顶部由竹篾编制而成,看上去并不厚重。 恰在此时,一个宫人执球上前,躬身问道:“大殿下欲选哪一颗木球?”他两手各执一球, 一颗上绘腾龙, 一颗上绘盘龙, 皆为四爪。 李佑白见之一笑,接过腾龙木球。 “往后退三步。”他侧脸对周妙道。 周妙依言往后退了三步,又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竹篾。 李佑白并未注意到她的小动作, 只是略弯腰, 双腿纹丝不动,唯右手腕用力,将那木球推向竖立的十五支木桩。 砰砰砰数声过后, 不远处竟有十支木桩齐齐倒地,其中虽有五美, 但五恶全倒,算下来,此一轮一分也没有。 看客无不哗然, 李佑白脸上却云淡风轻。 “大殿下。”一侧递球的宫人讪笑问道, “第二轮, 殿下用什么球?” 李佑白照旧接过腾龙木球, 不禁扭头望向身后的周妙。 她自上得场来便不发一言, 有些古怪。 周妙担忧地抬头看了一阵, 还是没瞧出有何蹊跷, 按照书中剧情,这个遮阳篷会落下一根竹篾,并且砸到了女主,但是眼下女主不在这里,这一根竹篾还会落下来么?况且,她如今见到了实物,确实有点想不通,这么结实的遮阳顶如何会单单落下一根竹篾,恰恰好砸到女主? 难道是古早玛丽苏的套路就像你妈打你,从来不讲道理? 若真是落下东西来,究竟什么时候落下来,她推着李佑白怎么个跑动方法? 周妙默默算了一下距离,往西侧跑,其实能最快地脱离这个落下的范围。她先前希望李权来,也是出于这个顾虑,毕竟李权出身行伍,怎么都比她这个细胳膊细腿的跑得快。 李佑白顺着她的视线也抬头望了一眼:“你在看什么?” 周妙回过神来,低头见他手中又捧了一颗木球,笑道:“没看什么,殿下既已执球,速战速决罢。” 李佑白转回眼,弯下腰身,又颇为随意地推了一把第二颗木球。 他这一副心不在焉,全然敷衍的模样,谁都能瞧得出来。 曹来立在露台檐下拐角处,他所站的角度,能将篷下李佑白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方才他虽只仰头望过那么一眼,却令曹来紧张不已。 这已是第二球了,再不能耽误了。 曹来手中一翻,袖口处露出藏于其间的袖箭,不过掌宽,比寻常的袖箭更为小巧,不易被人察觉。他瞄向了篷顶的接连处,那一处有数支铁签托举了整个遮阳顶,只需打折其中一支,顶部便会支撑不稳,坠下重物。李佑白若无察觉,避无可避,为了脱身,他那腿伤究竟是真还是假,一试便知。 场中木球翻滚,球身之上的腾龙纹饰随之旋转,宛若腾龙盘旋游走。 李佑白看上去并未用力,可那木球滚到木桩前,速度也未减弱,一连击倒了九支木柱,砰砰砰数响齐发。 砰! 遽然一声大响,巨大的遮阳顶顷刻颤抖不止,中间的支架剧烈地左右摇晃起来。 周妙抬头一看,不是说好只是竹篾掉落么?怎么现在看起来像是整个顶都要塌了! 她来不及多想,只得拽住了木轮车的手柄,往西侧速速退去。 可那篷顶铁签被曹来的袖箭击折了两枚,再不堪重负,穹顶轰然下落。 “殿下!” “大哥哥!” 遇此惊变,四周叫喊声此起彼伏。 曹来放箭过后,旋身隐入了檐下的甬道,疾走数步,透过道中气孔窥探,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李佑白,只见篷顶落下前,他也并未起身,而他身后推着木轮车的女郎,先是一路疾退,但见大势已去,来不及再退时,她转而拉住了李佑白的手臂,扯过他滚到了地上。 曹来还欲再看,遮阳顶的竹篾悉数落下,溅起飞烟一片。 劈里啪啦的声响过后,场上只余七零八落,层层叠叠的竹篾,犹如矮丘。 “殿下!” 李权疾奔而去,而琉璃宫中的卫戍也自四面奔来,众人急急地挑开竹篾碎屑,方见那木轮车已被翻倒,成了一个三角,高背倒扣而下,遮挡住了其中二人紧要的头颈处。 周妙被扬起的飞屑吹得灰头土脸,但好在似乎并未受什么重伤。 灰尘落尽后,她才睁开眼睛,顿时与李佑白四目相对。 “殿下,受伤了么?” 她的一只手还紧紧地拽着他的手臂,狭窄的缝隙间,两人相去咫尺,近乎合抱之姿。 李佑白深深地看她一眼,她的眼中黑白分明,却不见惊惧。 先前若非周妙,他亦能起身而脱身,不过当她拉着他滚落在地时,李佑白旋即回过神来,此顶坠落,或是偶然,抑或是有心人有意试探,他因而任由周妙拉住了他,而她又飞快地将木轮车翻倒,险险罩住了二人。 “未曾受伤。”李佑白答道。 “殿下。” 周妙眼前忽地一亮。 卫戍挑开大半竹篾,李权小心翼翼地移开了遮住二人的木轮车。 周妙松了一口气,站了起来,拍了拍裙上的木屑。 李权伸手扶住李佑白,将他扶回了木轮车中。 “殿下受惊了。” 见到李佑白,赶来的卫戍半跪了一地。 李佑白看上去并不狼狈,他发顶的玉冠尚还齐整地竖着,唯有黑氅上落了细灰,深衣袍角隐见褶皱。 他的目光扫过一圈,落到周妙脸上,沉声问道:“你的帷帽何在?” 周妙适才惊觉,四周确确实实亮得有些不同寻常。 她的帷帽早在刚才便滚落了! 周妙着急地四下张望,地上乱糟糟得全是竹片碎屑,哪里还找得到她的帷帽。 看台上的人惊魂甫定,见李佑白竟毫发无损,目光不由转向先前那个神秘的不露面目的女郎。 乍见她的样貌,人群中便有人吃了一惊。 穿书打工手札 第33节 京中虽不是人人都见过董娴妃,可是但凡见过董舒娅的人都能瞧出来,大殿下身侧的那个女郎长得和董舒娅极为相似。 孟仲元不禁朝前疾走数步,掀开竹帘,目光自始至终,瞬也不瞬地打量着场中的周妙。 “哈哈哈。”他放声大笑了数声,“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从前他只觉李佑白冷情,饶是要和董家女郎订亲,依旧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模样,未曾对她有丝毫不同。皇帝忽然将其纳了娴妃,李佑白彼时亦未置一词。 孟仲元万万没料到,如今李佑白竟寻了一个极其相似的人儿,藏娇于侧。 真是皇帝的好儿子。 孟仲元激动地来回踱了数步,回身又掀竹帘,只见帘中董舒娅脸色微白,仿佛依旧惊魂未定。 他面露关切道:“娘娘可是吓着了?所幸这遮阳顶并未伤人,大殿下亦安然无恙。” 董舒娅一见孟仲元折返,只得按捺住心中翻搅的冲动与不安,坐回了原本的方背椅上,颔首道:“无人受伤,实乃万幸。” 孟仲元见她敛了神色,笑道:“殿下身侧那女郎,杂家瞧了眼熟,娘娘觉得呢?” 董舒娅一望便知,此人真是那周施主! 她心中且惊且叹,沉吟数息,口中却道:“离得太远了,本宫瞧得不真切,孟公公为何觉得眼熟?” 孟仲元笑了两声,登时改了主意,“娘娘说得是,杂家许是也瞧得不真切。”他顿了顿,话锋一转,道,“时辰也不早了,外面又乱七八糟,恐污了娘娘的眼,娘娘还是先回宫去罢。”说罢,孟仲元抬手,将外面立着的宫侍招了进来,“恭送娘娘回宫。” * 周妙找了半天,都找不到自己的帷帽,耳畔却听李佑白道:“不必找了,我今日也乏了,回府罢。” 周妙埋低了头,脚步匆匆地跟了上去。 李权推着李佑白往外走,侧面看了一眼周妙,不明所以道:“周姑娘可是忧心面上灰尘?”说着,还从腰间摸出了一方干净的手帕递给她。 周妙断定李权和李权他娘大概都没见过董舒娅。 “多谢。”周妙接过手帕,慢悠悠地擦着额头和脸颊。 “大哥哥!” 庆王却摆脱了周围宦官的拉扯,径自追到了李佑白身前,问道:“大哥哥真没受伤么?” 李佑白摇头:“并未受伤,你不必忧心,还是早些回宫罢。” 庆王仰起脸,又问:“那今日木射是不是我赢了?” 李佑白笑了一声,道:“自然是阿果赢了。” 庆王抿嘴一笑,又原地蹦了蹦,目光得意地左右一望,望见周妙,顿时瞪大了眼,指着她道:“她生得好像娴妃娘娘。” 周妙心中哀哀一叹,却听李佑白斥道:“阿果不许胡说。” 庆王不由地皱紧了眉头:“我没有胡说。” 李佑白伸手点了点他的额心,又徐徐道:“阿果不许胡说。” 庆王脸上一怔,眼珠转了转,又看了看周妙,面露狡黠道:“我明白了,我绝不胡说。” 第39章 天光慢慢暗了, 夕阳的金辉被天边厚重的云彩遮挡,连光芒也浅淡得如同数条灰线。 周妙斜靠着车壁,心里忐忐忑忑, 一会儿想先前的木射,一会儿想孟澜,一会儿又想自己帷帽丢了,这张脸连庆王都瞧得出来, 更别说今日宫里头来了那么多人, 个个人精似的。 哎, 实在倒霉! 直到马车停在了将军府门口,周妙才生生顿住了脑中起伏的念头,撩开车帘跳下马车, 抬眼便见, 李佑白也被仆从推着自前面的高顶马车下来。 他转头对周妙道:“你随我来。” 周妙忙两步上前跟着他去了剑阁。 进门过后,李佑白挥退了跟来的仆从,双手扶住两侧扶手, 站了起来。 腿毒虽解,但他的双腿因长时间经脉不通, 尚未完全复原,每行一步,足下如有锥心刺痛。 他行了两步, 朝周妙招手道:“你过来。” 周妙上前, 机灵地扶住了他的右侧手臂。 她感觉他的手臂微微一僵后, 才缓缓地放松下来。 李佑白在室中行过两圈后, 周妙抬头再看, 他的鬓边已出了一层细汗。 “殿下, 不若先歇一会儿, 此非一日之功。”复健毕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成的。 李佑白闻言,松开了她的手臂,径自坐回了书案前的高背椅中。 “去取药箱来。”他的目光朝一侧的立柜看去。 周妙心领神会地走到立柜前,一眼认出了眼熟的梨木药箱,这药箱在固远侯府时,她就见过。 她抱着药箱回身,却见李佑白已俯身撩袍,露出了双腿。 周妙吃了一惊,他的右腿上隐约可见干涸的血迹,走近一瞧,原是细碎的竹屑扎进了皮肉里。 “殿下伤了?先前为何不说?” 李佑白揭开盒盖,自取了棉布,擦拭伤口。 “小伤罢了。” 周妙细细再看,他膝下的箭伤,似乎不像从前一般狰狞了,四周肤色不再青白。 小腿肌理骨节分明,健壮却不赘余。箭伤处黯淡的一型红色,似乎平添了一种异样的错觉。 性/感,周妙脑中忽然蹦出来了,性、感二字。 然而,李佑白擦拭过伤处,很快地放下了袍角。 他抬眼正对上周妙的目光,见她目光一闪,又假咳一声,旋身将药箱放回了原处。 正事要紧。 周妙打着腹稿,正准备开口,却听李佑白道:“今日之后,你且在府中,蛰伏几日,若有需要的东西,吩咐陈风便是。” 这个道理,她自然懂。眼下当然只能静观其变。 李佑白见周妙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愁云密布。 “你还有话要说?” 孟澜。 周妙脑中闪过了此人的名字,但是孟澜要如何说,难道说她从前有个相好,但她把人忘了?还是忽然不爱了?可那人如今找上门来了仿佛要再续前缘? 周妙暗暗摇了摇头,说出来狗都不信,况且李佑白听罢,估计只会冷笑一声,说一句与他何干。 周妙念头百转,最终摇了摇头,福身道:“我无事了,殿下早些歇息。” 李佑白垂眸,“嗯”了一声。 周妙转身刚走两步,终于想起来今天还忘了一件大事。 女主呢! 她回头急急问道:“殿下,简姑娘呢?简姑娘今日如何回来?” 李佑白面上微变,似乎是没料到她有此一问,答道:“简大夫自与陈风一路回来。” 周妙这才松了一口气。 风平浪静的三日过去。 周妙身在将军府,身边最常见到的便是秋雨和冬雪,二人消息并不灵通,至于将军府的高墙之外,发生了什么事,她们一概不知。 想到孟澜,周妙不由地想起了小春。 小春究竟知不知道有孟澜这么一个人,如若知道,为何先前从未提过? 周妙猜测小春既是周夫人给原身的丫鬟,原身从前那点风花雪月,想必不会同小春说。 周妙想了一阵,还是出了院门,打算去寻陈风,问一问小春的去处。小春到将军府后,也学了一段时日规矩了。 岂料,府中的奴仆说,陈风一早便出了门,随殿下去了宫里。 皇后娘娘召大殿下进宫觐见。 * 坤仪殿中,柳嬷嬷扶着皇后在垂帘后的四足阔椅坐定。 皇后低咳了两声,问:“茶备下了么?是不是阿笃常爱喝的龙井?” 柳嬷嬷笑道:“茶点都备下了,都是殿下素来便爱的,娘娘宽心罢。” 皇后依旧忧心忡忡,又问:“你说,那人真和娴妃生得极像?” 这几日,皇后将这些话翻来覆去地问了好几遍了,柳嬷嬷徐徐答道:“听琉璃宫里宫人说,是有七八分相似,只是宫里头的事情,以讹传讹久了,传成了一模一样罢了。” “七八分相似亦是相似,孟仲元如今还压着底下人呢?” 柳嬷嬷蹙眉,点点头:“这事奴婢也觉着奇怪,琉璃宫的人也就罢了,陛下一时半会儿见不着,可孟仲元回宫后,让去了琉璃宫的人都闭上嘴,不可乱嚼舌根。那几个妃嫔,想来是打算去陛下面前给娴妃上眼药,也被孟仲元喝止了,不晓得他究竟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皇后面色沉下,此事里里外外透着蹊跷,当年给阿笃议亲事,也未见他对董舒娅青眼相看,二人虽是熟识,但阿笃待她,也不见有何特殊?难道是自己没瞧出来他的心思? 不会。 当年皇帝立了娴妃,她特意召了阿笃进宫,本欲宽慰一二,可他当时似乎也并不伤情。 真会为了董舒娅,寻个眉眼相似的人摆在身边? 皇后摇摇头:“阿笃并不是糊涂的人,兴许真是讹言。” “大殿下求见。”殿外拉长的声音唱道。 皇后忙抬手道:“快快宣入殿。” 陈风推着李佑白入殿,皇后坐于垂帘之后,一眼便见到了他身下的木轮车。她不禁倾身往前,喉中一热,又咳嗽了起来。 李佑白躬身而拜后,语含关切道:“母后风寒之症未愈?可请了太医来看?” 皇后接过柳嬷嬷递来的茶,抿过一口,止住了咳:“太医们早就瞧过了,药也吃着,只是这病得养着,今日垂帘而见,也是不愿将病气过于你。” 穿书打工手札 第34节 “母后万万珍重。” 皇后细看李佑白片刻,他今日穿着月白大氅,发间竖白玉冠,看上去精神尚佳。 她不愿提他的伤心事,避过伤腿不谈,只问:“归京之后,将军府还住得习惯么?若是有缺的,你便同柳嬷嬷细说,改日便给你送去。” 李佑白笑了一声:“谢母后惦念,儿臣府中一切都好,样样不缺。” 皇后颔首,见宫人轻手轻脚地将茶点摆到了他身前。 “你尝尝今年新贡的龙井,你之前还没来得及尝?前些时日,道七禅师来宫中讲禅,赞过此茶呢。” 李佑白端起白玉盏:“闻之,清香扑鼻,果是好茶。” 皇后笑了笑:“你喜欢便好,我让人给你取了两罐,你走时切莫忘了。” 李佑白眉目舒展,道:“谢母后恩典。” 此刻时机尚好,皇后斟酌片刻,开口道:“我近日听说了一桩趣事,说击鞠球会时,你身侧有个女郎,不知是哪家女郎?” 李佑白放下手中茶盏,答道:“非是京中人士,她自衮州来,是衮州沧县令周仲安之女。” 李佑白对此并不避讳,皇后心中稍定。 “哦?从前倒没听你说起过周家女郎?” 李佑白笑道:“她于我有恩,暂居将军府中。”顿了顿,半真半假道,“儿臣进京时,曾在盘云山遇袭,周家女郎救过儿臣的性命。” 皇后闻言一惊,追问道:“竟有此事?是何人所为?” 李佑白摇头,道:“并不知是何人。” 皇后沉默了须臾,二人明明心知肚明,却无从说起。 她轻叹道:“陛下这几日服过灵丹,尚在问仙宫中闭门不出,无人得见。” 李佑白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看来,孟仲元还未将击鞠赛当日之事告与皇帝。 皇后话锋一转,笑道:“下月初八便是你生辰了,我提前备了些贺礼,你也一并带走。” 李佑白又是一拜:“谢母后恩典。” 皇后摆摆手:“我知道你惯不爱这些,不过是我的心意罢了。” 李佑白从小就不爱过生辰,皇后胸中有数,却从不说破。 李佑白的生辰十月初八,亦是他的生母金翎儿的忌日。 他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生恩,养恩,孰轻孰重,他想得明白。皇后自也不瞒他。 说话间,殿门外又传来了唱声:“碧落殿娴妃娘娘求见。” 皇后不由蹙眉,低咳了两声:“让她回去,本宫今日身体不适,不见客了。” 宫娥领命而去。 皇后顿觉兴致全无,她低头仔细地看了一眼李佑白,一盏茶的功夫虽是短了些,可他也不能久留。 皇后自嘲地笑道:“好了,我也乏了,今日坐得久了些,胸口发闷。” “母后万万珍重。”李佑白又道。 皇后扶着柳嬷嬷,起身道:“告退罢。” “儿臣告退。” 陈风推着李佑白自坤仪殿转出,走出殿门,转过石板道,却见娴妃的步辇缓缓地行在前面。 李佑白抬手道:“且等等。” 陈风顿住了脚步。 董舒娅回首再看,只见李佑白的身影停在了宫道尽头的高墙下。 他在避嫌,他不愿看见自己。 董舒娅满心苦涩,看过这一眼,她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可是心中又不禁暗暗追问道,既然不愿见她,为何又把那个周施主放在身边。 他不愿见自己,却找个相像的,难道就是因为她是娴妃,她是皇帝的妃子? 愤懑,怨怼,不甘,原本尘埃落定的心绪卷土重来。 董舒娅硬生生扭回头,冷声吩咐宫人道:“行得快些。”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周妙没想到李佑白回来得这样快, 日中将过,他便从宫里回来了。 将军府中,亦来了一长串宫侍, 个个端着托盘,或者手捧大小物件,一看便知是宫里的赏赐。 最末还缀着数名女郎,身着绛紫宫服, 燕瘦环肥, 仪态风流。 周妙立刻扭头望了一眼身畔的简青竹。 她们眼下立在园中亭台, 眺望着府外来人。 未曾想,简青竹也转过头定定地看着她。 周妙在她脸上找寻着透露她心情的蛛丝马迹,而简青竹似乎也在细细地打量她的表情。 对看了片刻, 她扑哧一笑道:“周姐姐, 看我作甚?” 周妙觉得她的表情确实不见丝毫妒忌,只是有些古怪。 她随之笑道:“你又在看什么?” 简青竹压低声,道:“今日府中热闹, 忽然来了这么多人。” “是啊。”周妙颔首附和道。 今日李佑白进宫,不晓得这些赏赐是不是都是皇后赏的。皇后为何赏了他美人, 难道真是听到了风言风语,意在敲打李佑白,让他不要执迷不悟? 若皇后知晓了, 那皇帝呢? 周妙不由心中发怵, 在她看来, 书中的李元盛不爱董舒娅, 是好胜心与占有欲作祟, 可是, 若是知晓了李佑白身边还有个模样相似的人儿, 他会怎么做? 李佑白真能一直将她留在将军府么? 周妙想到这里,心慌了起来。 “咱们去前院瞧瞧?”她问简青竹道。 简青竹摇了摇头:“人太多了,我还是回屋罢。” 周妙自不勉强,同她告别后,匆匆下了亭台。 剑阁外的陈风见到周妙行来,面露惊讶,却道:“周姑娘,稍等片刻,奴自去禀告殿下一声。” 周妙站了一小会儿,便见陈风去而折返:“姑娘随奴来。” 府中虽然热闹,但剑阁中依旧只有寥寥几人。 周妙走进屋中,却见李佑白正在摆弄书案上一樽花木,是一簇浅紫色的牡丹花,先前她来屋中的时候,并未见过。 他抬头道:“你来寻我所为何事?” 他冷淡的口吻令周妙顿生退意,剑阁是李佑白的居所,先前几次都是他召了她来,今天她这样贸然求见,是不是惹他不快了…… 周妙脸上露出个笑来,转而道:“并无要事,只是惦念殿下腿伤,不知是否痊愈了?” 李佑白笑道:“皮肉伤自然痊愈了,何需三日?” 周妙觉得他话中有话,可是一时半会儿没想明白其中真意,只得继续道硬着头皮笑道:“殿下的这盆牡丹甚美,颜色犹为别致,不知是自何处来?” 李佑白垂下眼,道:“若虚寺里的牡丹,道七禅师特意送来一樽。” “原来如此。”说话间,周妙大胆地朝前走了两步,佯装欣赏案上盆花,眼风却一直瞄着李佑白,见他并未出言喝斥。 她看了一阵花,试探道:“今日府中甚是热闹。” “嗯?”李佑白挑眉道。 周妙继而旁敲侧击道:“府中赫然多了好些人,我便想着……我那阆苑,尚能一直住罢?” 能不能保住她? 李佑白闻言,眉目却似舒展了开来:“自然,早就说过,你想借住多久,便能借住多久。” 这就是保证吧! 周妙内心定了定,见他面色稍霁,又道:“当日击鞠会中,宫里头好些人见到了我的面目,今日殿下入宫,可曾……” 李佑白淡淡一笑,打断了她的话道:“不曾,你安心蛰伏一段时日。” 孟仲元究竟是何意图,尚且不明。 他凝眉又仔细看了一眼她的面目,却见她闻言露齿一笑,一双眼睛恍若星月般点亮,只道:“太好了!” 他心中一动,却见周妙福身道:“我不打扰殿下了,这就告退了。” 李佑白的嘴角沉了下去:“退下罢。” 周妙走后,李佑白思量片刻,问一旁陈风道:“她先前求见时,可说了所为何事?” 陈风面色微僵,周妙彼时尚未开口,他便自作主张地来问了。 “周姑娘未曾明言。” 话音落下,陈风果见殿下的脸色愈发沉郁。 这个周姑娘,自侯府搬来后,一直低调行事,他原以为自己想岔了,可是当日击鞠会上,篷顶将倾时,他分明见到她为了殿下奋不顾身。然而,不知为何过后一连三日,明明身在府中,也不来请安? 陈风回忆着方才二人简短的对话,忽而灵光一闪,兀自揣测道:“依奴所见,周姑娘许是有些介怀,今日才来剑阁求见?” 李佑白不解问道:“介怀?有何可介怀?” 陈风垂首道:“皇后娘娘今日赏了几位美人。” 李佑白眉心一跳,顿了顿,缓声道:“你将人安置便是。”心中却想,周妙难道真是介怀此事,才来问她是否还能长居阆苑。 陈风抬眼,见他难得地面露疑惑,又道:“殿下莫不赏赐一二,宽慰宽慰周姑娘?” 穿书打工手札 第35节 宽慰周妙? 李佑白闻言,初觉荒谬,转念却又想,击鞠赛会,周妙定然也受到了惊吓,因而才在府中悄无声息地过了三日,若她真介怀今日之事…… 他假咳了一声,吩咐道:“将礼单递来,我瞧瞧。” 陈风心中吃了一惊,虽是是他的提议,可他没料到殿下要亲自挑,原以为就像平日里,由自己打点。 陈风连忙将入册的礼单找来。 李佑白翻了翻,册中金银器玉雕石刻应有尽有,可他一眼相中的却是一枚镂空缠枝熏笼,掌心大小的金球。 他点了点这个,陈风便将册子取了回去,附和道:“此熏笼袖珍精巧,可悬于床帐,也可置于榻上。秋日熏香,花香竹香皆为上品。” 李佑白一听,思绪随之而散,却生生顿住。 他几乎立刻后悔了。想到周妙,一眼相中的这一枚熏笼宛如一个危险的预兆,令他惴惴。 可是,眼前陈风已经旋身而去,李佑白假咳一声,陈风不明所以地回头道:“殿下,还有吩咐么?” 他的指尖轻轻敲了敲身前的书案,开口道:“将那秘色瓷五口花盘赏给简大夫。” 如此一来,她便不那么特殊了。 陈风眨了眨眼,依旧应声而去。 * 周妙收到这一枚金灿灿的熏笼,多多少少有点惊讶。 她喜上眉梢道:“殿下,从前也爱赏人么?”关键,具体频率是什么? 秋雨和冬雪对看一眼,冬雪回忆道:“来了将军府后,一直没旁人,便没赏过,从前在东宫时,亦无太子妃,侧妃,自然也没赏过,不过殿下素来仁厚,每逢节庆,阖宫宫侍都会收到恩赏。”她顿了顿,又笑道,“不过,此恩赏自是不同的,只有姑娘和碧园里的简大夫才得了赏。” 周妙好奇道:“哦?赏简姑娘的是什么?” 秋雨答道:“听说是一个五口花瓷盘。” “嗯。”周妙懂了,肯定是想赏女主,顺带稍上了她。 感谢女主角。 周妙摇晃着手中的金球,走到了榻前的箱笼旁,她小心翼翼地收起了熏笼上的金链,打开了箱笼,摸出了其中的红木箱子。 盒盖打开,里面也是金灿灿一片。 五百枚金饼静静地躺在里面,可是金饼不大,又极为轻薄,即便是五百枚金饼若真要兑银两,也不知能兑多少银两。 周妙将手中的镂空缠枝金熏笼也轻轻地放进了红木箱。 能攒一点是一点吧。 * 秋雨绵绵,落过几场雨后,天气渐凉了。 将军府中,积攒了不少拜帖,求见殿下,多是前日里常来往的纨绔子弟。 这一日,天气将放晴,高攀带了一把古琴登门,与他同往的便是孟澜。 高攀眉飞色舞道:“此乃古琴‘啸月’,听闻殿下一直在寻此琴,某特意差人往锦州寻了来,献予殿下。”李佑白犹擅弓马,领的是将军衔,可绝非一介莽夫。东宫储君,可挽长弓,亦抚琴瑟。 高攀心想,如今他腿不能行,不若投其所好,将琴寻来。 话音将落,他抬头细看,李佑白面上果真浮现出一个可称和善的笑容,高攀忽觉春风拂面,受宠若惊。 “高二公子有心了,此啸月实难得见,你定是颇费了一番心思。” 高攀忙道:“殿下喜欢便是。” 李佑白转而望向孟澜,问道:“孟侍郎可好?” 孟父升迁后,在京中任礼部侍郎。 “家父尚好,劳殿下挂记。” 李佑白微微一笑,却听孟澜道:“先前某来将军府赴宴,便觉府中庭院美不胜收,不知盛秋之景焉有何不同?” 高攀一听,立刻附和道:“正是,今日难得天朗气清,若能聆听殿下亭台抚琴,自也不辜负啸月古琴了。” 李佑白又看孟澜一眼,口中道:“好啊。” 作者有话说: 恭喜中奖的读者朋友! 第41章 周妙将走进庭院, 便听到了前面不远处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琴音。 她顿住了脚步,问身后的秋雨和冬雪道:“今日府中有客人?” 秋雨:“奴婢这就往前面去问问。” 周妙等了一会儿,等来了秋雨的坏消息:“确实来了客人, 是仆射家高二公子,高攀,以及孟侍郎少子,孟澜。” 这个人怎么阴魂不散! 周妙当即掉头往回头。 冬雪不解道:“姑娘, 不去逛园子了?” 周妙摇头:“不去了, 不去了。” 孟澜来了, 她躲都来不及。 秋雨却语含兴奋,道:“殿下在亭中抚琴,姑娘不去瞧瞧?” 周妙闻言, 心中确实有些好奇, 但这一点好奇并不足以压倒对孟澜的恐惧。 “不了,既然来了客人,我便不去园中打扰了。” 周妙刚走两步, 只听身后传来了一声呼唤:“周姑娘。” 她心头一跳,回头看去, 竟是孟澜。 孟澜朝她拱手道:“周姑娘可听见了啸月的琴音?” 周妙想立刻拔腿就跑,可是她身后还跟着秋雨和冬雪。 她勉强一笑,问道:“啸月?” 孟澜彬彬有礼地答道:“高公子特意寻来的啸月古琴, 今日得闻殿下抚琴, 不负此琴了。” 周妙着急想走, 趁机道:“既如此, 便不打扰了。”说罢, 扭头就走。 孟澜并未出声阻拦, 只是面露微笑地观她背影远去。 周妙躲回了阆苑, 琴音渺渺,直到午后方歇。 听说客人已告辞,周妙终于松了一口气,将军府中,料想孟澜也不敢造次。 她紧绷的神经一旦松懈下来,人便有些困了,正打算睡个午觉,却见冬雪疾步而来:“姑娘,殿下过来了。” “嗯?”周妙坐不住了,立刻起身。 她住在阆苑一段时日了,李佑白可从没来过。 今日为何突然来?难道真是孟澜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她紧张地走到檐下,果见陈风将李佑白推了进来。 他面无表情,眉目间瞧不出喜怒。 周妙快步上前,满脸堆笑道:“殿下怎么来了?” 他为何要来? 李佑白也在扪心自问。 他避过她的眼神,四下打量了一圈这个院子,只见阶前新栽了几丛花木,池塘里的金鱼快活地游来游去。 阆苑,自搬来将军府后,他还从未进过这个院子。 “这是我的院子,我难道不能来?” 周妙一愣,颔首道:“是我问错了。殿下自然能来。”眼前的李佑白心情似乎不大好,她可不想做被殃及的池鱼。 于是周妙又笑问道:“井水里镇了密瓜和葡萄,最是清凉,殿下要尝尝么?” 李佑白适才抬眉望了她一眼,淡淡地“嗯”了一声。 秋雨和冬雪一听,忙往屋后的水井而去。 陈风将李佑白推进了屋中,木轮车停在了外间桌前。 茶点和水果很快被摆上了桌。 李佑白饮过一口茶,见到对面的周妙面上虽含笑,可依旧是一副坐立难安的模样。 他唇角微扬,问道:“听说今日你去了前面园子?” 一听这话,周妙脑中顿时警铃大作,说不定真是孟澜那个狗东西害我! 她摇头道:“本是打算去逛逛园子,可行到半路,闻听府中琴音,知是府中来客,我便回来了。” 李佑白放下手中茶盏:“哦?是我的琴音让周姑娘生了退意?” 园中亭台高耸,他抚琴时,便望见了周妙进了园子,可却顿住了脚步,转身匆匆而去,虽与孟澜攀谈数句,也并未留下。 周妙其实真没注意听那琴音,毕竟她当时的全副心神都在躲孟澜上,但听了李佑白的话,她好像终于明白了其中关窍,开口道:“我今日一进园子,听见了琴音,不觉驻足聆听,后来才知是府中来了客人,我自不便打扰,心中着实遗憾,若无客人在侧,我定往亭台下,一坐便是半日。”她顿了顿,又笑道,“听说殿下新得了一把啸月琴,琴音绕梁,往后若能再听殿下抚琴,我便无憾了。” 李佑白心中冷笑一声,嘴角却缓缓地扬了起来。 他又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目光情不自禁地逡巡过房内,中规中矩的摆设,将军府中每一间屋子仿佛都无甚差别,只是此屋之中,临窗摆了一张躺椅,日光透过格子窗照了进来,椅上的绣枕流苏散乱,像是被人躺过,可是他却没有见到那一枚缠枝熏笼。 李佑白放下了茶盏,侧脸对陈风道:“回去罢。” 周妙见状,双肩轻轻落下,不由地打量起李佑白的背影。 他今天来,到底是为啥? 周妙无解。 穿书打工手札 第36节 隔天一早,李佑白乘着车马出了将军府,一走便是数日。 李佑白回府的当天,李融大将军也自池州大营折返进了京。 南越虽蠢蠢欲动,可到底没打起来,眼看便要入冬,李融必须回一趟京城,他自先去宫中面圣。 可惜,皇帝龙体欠安,并未见他。 他见到的人是孟仲元。 李融不愿与他多说,周旋两句,便出了宝华殿。 他行至宫门外,迎面却见一人披甲而来,他露在银盔外的几缕长发已经花白了。 李融认出了来人,拱手抱拳道:“见过镇军大将军。” 来人正是李玄,掌兵锦州。 李玄微侧了身,才答:“固远侯回来了?可面圣了?” 李融摇头道:“未曾得见天颜。” 李玄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抬脚又往前走。 李融迟疑片刻,方道:“大将军何苦白走一趟。” 李玄转过脸:“我今日来是讨个公道。白走一趟也要去。” 赵怜被禁军卫戍打死了,可那卫戍官只在牢中羁押了两日,便被放了出来,如今还是卫戍官。 他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李融听李权提过武斗一事,心知肚明他口中所言何事。 他沉声道:“将军就算今日讨了公道,来日呢?锦州军原本十万,如今方有多少?” 锦州军如今不过七万人。 李玄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面目愈发冷肃:“固远侯又何苦执迷不悟呢?大殿下是殿下,庆王便不是殿下了么?” 一个黄口小儿,岂不容人拿捏。 李玄素来醉心权势,李融一听便知,话不投机半句多。 他于是拱了供手,转身走了。 回到固远侯府,刘眉为他准备了接风宴,阖府闹到夜深,李融又与夫人温存了一会儿。 待到人声寂静,天上的月亮已经升至中天。 刘眉躺在榻上,见时机尚好,便将一桩想了许久的心事说出了口:“权儿年岁也不小了,这几年出门在外,来不及张罗,眼下他人在京中,我便想着,为他寻一门亲,娶一个贤淑妻子,你看如何?” 李融经她一提,默默算了算李权年纪:“是该定一门亲了。”他顿了顿,又问,“你同权儿提过此事么?” 刘眉摇摇头:“尚未,我想等你回来再好好相看。” 李融点头道:“你先同他提一提,他若是有合意的人选,事半功倍更好。” 刘眉不由一笑:“他木头一块,哪里会有合意的人选。” 两人絮絮说了一会儿话,便沉沉睡去了。 后半夜天空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风从格子窗的缝隙灌进了屋中。 周妙睡得不好,刚有点儿光透进屋里,她就醒了。 用过早膳过后,前院忽然来了人。 “今日殿下欲往若虚寺为陛下祈福,唤周姑娘同往。” 周妙戴上帷帽,出了府门,只见一辆高顶马车停在门外,再无其余车辇。 侍从递了一方小凳,到她脚前,笑容可掬道:“姑娘,快些上车吧。” 周妙掀开车帘,果见李佑白已坐于车中。他今日着素白袍,袍上全无纹路。 他目光朝她望来,周妙略一屈膝,道:“见过殿下。” 李佑白抬手道:“坐下罢。”方见她抬起头来,可是她面敷白纱,车中光线黯淡,他并不能看清她的脸。 周妙顺势落在车中的方凳上,她犹豫了片刻,问道:“简大夫呢?简大夫今日不同往么?” “简大夫今日有事出府,便不同往了。” 周妙应了一声,莫名地紧张了起来。 车中亦算宽敞,可是与李佑白同乘一辇,令她无端紧张。 她于是侧身,半卷了车帘,往外张望,心中却想,李佑白要去寺中为皇帝祈福,大概是为了孝名。皇帝的身体时好时坏,多数时候都是吃仙药吃的,李佑白为何偏偏选今日去寺中祈福? 她默默一算,十月初八,对了,今日是十月初八,道七和尚曾让李佑白去寺中斋戒,可是他当时明明拒绝了。 为何又反悔了? 她胡思乱想了一会儿,不由地斜靠着车壁,马车摇晃往前,行得不疾不徐。 晃晃悠悠中,周妙闭上眼睛,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听到她变缓的呼吸声,李佑白轻轻地放下了手中茶盏。 他自木轮车起身,缓步走到了周妙身前。 他的脚步放得很轻,她并没有醒。 过去的这几日,他去了城外,一来提前与李融见面,二来是为重习弓马。他的腿伤见好,行走无碍,策马亦可。 他居高临下地凝视着那碍眼的帷帽,望了数息,他抬手缓缓地撩开了她面前垂落的白纱。 他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第42章 李佑白离开后, 将军府冷清了不少。 简青竹先前已与陈风提过,她今日要出门寻些药材,因而她畅通无阻地出了府门, 径直朝北市而去。 她摸了摸腰间藏着的木牌,不禁取出来又仔细瞧了一眼。 木牌上写的是四十二所,四个大字,背后刻着几道纹路, 三根竖线, 三根横线, 组成一个古怪的图案。 这块木牌,是击鞠会时撞见的宦侍给她的。 当日她与常牧之道别后,本欲去击鞠场寻周妙, 可走到露台檐下, 迎面撞来一人,他步履匆忙,捧着的茶水洒了她一身。 好在茶水不烫, 只是湿了衣裙。 那人是一个青衣宦侍,洒了茶水, 惶恐地抬起头来,见到她的时候,仿若见到鬼一般, 脸色立刻变了, 张了张嘴, 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她正要走时, 他着急地抓住了她的袖子, 目光朝她衣裙上的水渍看去, 另一手做了个擦拭的动作。 他不能说话, 是个哑巴。 简青竹被他拉到了一处偏殿,那人将干净的布帕递给了她。 她接过,道了一声“谢”,擦拭衣裙的时候,他却用指尖沾了茶水,在方桌上写写画画。 简青竹定睛细看,茶渍浅淡,他写的字弯弯扭扭,又缺笔少画,她看了好一会儿,才算看明白过来,心中更是一惊。 “你是说,简太医救过你?” 他连忙点头。 简青竹追问道:“你认识我爹?那你知道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么?” 那人却猛地摇摇头,又用指尖在桌上写字。 “简太医。”简青竹看过一眼,心中焦急,想到二哥的书信,压低声问,“真有人害了他?是谁?” 说话间,殿外却传来数道脚步声。 他着急地将腰间的一块木牌硬塞到她的掌心,又在桌面飞快写了两个字。 “和尚。”简青竹轻声念道。 他连忙用袖子擦去了桌上的水渍。 殿外转进来几个青衣宦官,那个哑宦只得端着茶盏,匆匆随他们而去。 简青竹想罢,又将木牌塞回了腰间。 这段时日,她悄悄打听了许久,才晓得四十二所究竟是个什么去处。 四十二所在北市油坊,是一个寄物所,换言之,人们可租赁所中木格寄存物件,除了不寄活物,不存金银,其余东西一概都可寄存。 简青竹进了油坊,很快便找到了四十二所。 门帘是碧绿的竹帘,不晓得是漆的,还是本来的颜色。 简青竹掀帘而入,方见门内一左一右,立着两个腰悬大刀的莽汉。 这样的寄物营生,诚然需要这样的莽汉。 招呼她的人,却是个戴面纱的女人,婀娜多姿地摇曳而来,不像是京城人士。 “姑娘,存物还是取物啊?” 简青竹取出腰间木牌递给她:“取物。” 女人接过木牌,前后翻转看了看,才道:“姑娘稍等。” 简青竹心跳愈快,原来真存了东西。 等了不多时,简青竹便见她碰了个木匣子出来,木匣盖上就是那三道横线,三道竖线组成的怪模样。 “一旦打开,此单便算了了。” 简青竹顿了顿,才伸手打开了木匣。 匣中只有两件东西,一枚红丝编织的同心结,看上去已经有些旧了,以及一本薄薄的医书,书上的笔迹,她认得。 她急切地翻开,第二页上果真有落款,简丘。 “大哥哥。” 穿书打工手札 第37节 竟是大哥的东西!不是阿爹! 简青竹回想了一遍那哑宦的字,简太医。 简丘曾经也是太医院的医政。 简青竹对于简丘的印象已经有些模糊了。 他的年岁和她相差了十岁,她能跑能跳时,简丘已经四处行医了。 他有天生的心疾,用药可缓解,但难医其根。 昭元十九年,大哥离世,说是心疾难愈,病故而亡。 当年大哥的东西都送回了池州,为何这一本书册没有,大哥从未娶妻,这一枚同心结又是何处来的? 二哥的信里说,事有蹊跷。 难道大哥真是被宫里的人害了? 简青竹嘴唇轻轻颤抖了起来,她想起了哑宦最后写的那两个字:和尚。 出入宫廷的和尚? 道七和尚。 周妙抬眼打量他,道七闭着眼睛还在念经。 禅房中香灰的气味缭绕,除了经文的声音,再听不到其他声响。起初,她还能听得进去,可是跪坐久了。 膝盖早就麻了。 李佑白一到若虚寺便进了大殿为皇帝祈福,也不知道要祈到什么时候。 周妙任由思绪信马由缰,眼珠在不大的禅房转了一圈,还是落回了道七身上。 道七,实在不算个别致的法号,自然不比什么山、海、梅、竹一类的雅致,他只是因为在宗族中排行第七,故此取名道七。 当然,他也不姓道,遁入空门前,他原本姓庄,是庄皇后的堂弟。 周妙睁大了眼,细看他的眉眼。 道七和尚却忽然睁开了眼睛,敏锐的目光箭一般朝她射来。 周妙转开了眼睛,只听他口中的经声停了。 禅房一时空寂无声。 道七自蒲团起身,身披的袈裟擦过竹席,发出沙沙声响。一侧的陈风睁开眼睛,随之站了起来。 道七扭头对陈风道:“时辰到了,寺内斋食也备下了。” 陈风闻言,便道:“奴这就去请殿下。”说着,旋身而去。 周妙只得跟着道七出了禅房。 道七一脸冷肃,不言不语,周妙便也默不作声地跟着他走。 绕过寺中几棵古松,有一小间矮屋,正是平日寺中吃斋的地方。 屋中方桌,黑条凳,整洁朴素,见道七落座,周妙才缓缓地坐到了他身侧的条凳上。 不过小半刻,陈风推着李佑白也进到屋中来,将木轮车停在道七的对面。 数个小僧手持碗盘,次第而入。 一个小和尚对李佑白道:“今日寺中做的是七宝五味粥和酱落苏。” 李佑白微微颔首。 小僧在每人面前摆了两个小碗。 周妙低头看去,一碗像是八宝粥,另一碗黑漆漆的,瞧不出来是什么。 见李佑白举箸,周妙才拿起勺子,先尝了尝粥,果然是八宝粥,但是不甜。 她又换了筷子,尝了尝黑漆漆的酱落苏,软绵绵的口感,是茄子,她的最爱! 她于是又尝了一口。 道七和尚像是没什么胃口,只吃了一小会儿便放下了筷子。 李佑白随之停箸。 周妙心中一叹,只得放下了筷子。 屋中另外两个人兴致不高,离得近了,周妙也觉得冷冷清清。 耳边只听寺钟嗡鸣四声,道七脸上露出一点笑容,说:“殿下今日生辰,贫僧奉一串佛珠予殿下,盼殿下平安喜乐。”说着,他自怀中摸出了一串佛珠,细小的黑珠泛着隐隐光泽,像是持珠人抚摸久了,留下的温厚的光泽。 周妙一听,不禁直起腰背来。 对啊,十月初八,是李佑白的生辰! 她先前没想起来,因为此事在书中只是一笔带过。 李佑白的生辰,也是生母的忌辰。 周妙隔着帷帽偷偷打量他,难怪他今日脾气甚是古怪。 先前在车中,她实在困得很,睡了过去,被马车晃醒的时候,车辇已到了若虚寺山脚下, 可是马车未停,一路到了山后的一条石径旁。 李佑白径自起身,看也不看她,步下了车辇。 周妙快步跟上,山后的石径隐蔽,四周无人,唯有两个小和尚,等在原地。 然而,小和尚并不是来搀扶李佑白,而是接过了陈风推下车辇的木轮车,李佑白则是步行上山。 石径不若寺前山道平整。 周妙走得颇为吃力,抬眼一看,李佑白虽腿脚有伤,却步伐矫健地行在前头,转眼便与众人拉开了距离。 原来如此。 周妙想罢,见李佑白接过了道七递来的佛珠:“多谢禅师。” 她自然什么贺礼都没准备。 自木屋出来,外面的天光又淡了些。 道七抬头望过山巅聚散的乌云,说道:“许是有雨,殿下还是早些下山吧,落雨过后,山路便不好走了。” 李佑白双手合十,垂首拜道:“禅师保重。” 道七念了一声佛,陈风便将李佑白推到了后山隐蔽的石径。 先前的两个小和尚自来推木轮车。 李佑白起身往山下走。 周妙从道旁落下的树枝堆里,挑了一根细长而结实的树枝,一手杵着树枝,加快脚步,追上了一马当先的李佑白。 李佑白听到身后乱糟糟的脚步声,侧目一看,见到了一片嫩黄的裙角,由于爬山的缘故,她的裙角上沾了泥点与碎叶。 李佑白不由地缓了脚步,耳边却听她期期艾艾道:“殿下今日生辰么?我先前并不知晓,改日一定补上贺礼。” 下次一定! 周妙说罢,李佑白仍旧脚步不停地往下走,只留给她一个冷酷的背影。 周妙撇撇嘴,暗中叹了一口气,只好沉默地继续往山下走。 可是她脚下的靴子,鞋底纹路不深,她走到一块石头凸起的地方,脚下一滑,人便向前栽去,她眼疾手快地杵着树枝,重心立刻往旁侧倒去,脚下扎稳了马步,人才险险地站住,不至于摔个大跟头。 她长舒了一口气,杵着树枝,转回头来,方见李佑白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了脚步,竟转过了身来,一只手往前倾斜,似乎是原本打算扶住她。 周妙立即站直了身体,笑道:“多谢殿下,我已经站稳了。” 他的眉头皱了又松,冷冰冰地望她一眼,什么话都没说,转身下山,仍旧留给她一个冷酷的背影。 周妙杵着树枝,放缓了脚步,小心翼翼地下山,然而,走着走着,她才发现她与前面那个冷酷的背影间的距离不远不近,并没有多大变化。 下山不易,李佑白也放慢了脚步。 若虚山中,道七在石径前站了半刻,直到再也望不见人影,才缓缓转身而去。 他并未回禅房,而是缓步又走回了大殿。 殿中大佛宝相森严,他抬头瞥过一眼,闭眸念了一声佛,方才朝殿后角落的烛台走去。 守着烛台的小和尚递给他一盏白烛,并不多话。 每年十月初八,道七禅师都会在寺中点一盏长明灯。 “你出去罢。”道七接过烛台道。 小和尚双手合十,转身走出了大殿的后门,可他心中实在好奇,所以也并未走远,只立在后门外的廊柱旁。 殿中一时寂寂然无声,只闻殿外山中鸟雀,他立了一会儿,想到待会儿还有撞钟的差事,正欲抬步,却听殿中传来的朦朦胧胧的一声低叹:“金翎儿。” 这一声叹息听来飘飘渺渺,似叹又似哭,小和尚听得心头一颤,脸上滚烫,急急默念了一声佛,万不敢再听下去,慌慌张张地跑走了。 作者有话说: 一般都是零点或者早上六点更新哦,其他时间不必刷。 第43章 夕阳坠落天边, 细雨斜风悄然而至。 固远侯府的花厅中,仆从已经撤下了桌上杯盏,李权正要起身告退, 却被刘眉叫住:“你且等等,我有话同你说。” 她屏退了左右,不过片刻,花厅中只余母子二人。 李权面露疑惑道:“母亲所为何事?” 刘眉缓缓道:“你自豫州回来后, 这一段时日亦无差事, 趁此良机, 不如替你议亲?你看如何?” “议亲?”李权万万没料到竟是此事,刘眉先前从未提过议亲的事情,他不禁蹙眉道, “大丈夫先当立业, 而后成家,议亲一事何须急在一时?” 就知道这块木头不开窍! 穿书打工手札 第38节 刘眉缓了语调:“男当婚女当嫁,你正当年龄, 是该寻一个贤淑妻子,即便出门在外, 亦有人相知相伴,嘘寒问暖。”见他愁眉深锁,又笑道, “议亲也非一朝一夕的事情, 总得挑个你合意的人选, 你阿爹也说, 若是你心中已有人选, 你说来我们参详参详, 说不定还可事半功倍。” 话音入耳, 李权心念微动。他虽然尚未想过此事,不过刘眉的话亦有道理。 看到李权脸上的表情,刘眉吃了一惊,忙追问道:“你难道心中真有合意的人选了?是哪家姑娘?”看不出来,这小子心里真有人? 李权摇头笑道:“军中多是男儿,哪里来的什么姑娘。” 刘眉不信,他方才怔愣的神情分明有蹊跷,不过她也不急,只说:“既如此,我便托人在京中四处打听打听,寻些合适的人选来。” 固远侯府的独子娶亲,不是一件小事,但她知道李权的脾性,门当户对最好,若是不行,寻个善良,贤淑女子亦可。 李权默了默,道:“母亲所言极是,此事并非一朝一夕便能定下的,但凭母亲做主,若我想到了合适的人选也来知会母亲。” 刘眉心中稍定,颔首道:“如此甚好。” 城中梆子响过数声,将军府的车辇在城中宵禁之前,抵达了府门。 周妙坐了长时间的马车,加之上山,下山,只觉腰酸背痛。 她回到屋中,本欲沐浴,简青竹却忽然来了阆苑。 周妙惊讶道:“怎么了?可有什么急事?” 简青竹脸上露出个笑,“无事,只是来瞧瞧周姐姐。”又问,“今日若虚寺一行顺利么?我从前也在寺中住过几日,有些挂记。” 周妙笑答道:“此行顺利,还有幸听了禅师讲经,受益匪浅。” 简青竹心头一跳:“禅师?是哪个禅师,道七禅师么?” 周妙点点头,却见简青竹目光朝旁处一闪,转而又笑道:“今日我去市中买药,听坊中人言,道七禅师颇受陛下信重,偶尔也在丁斋日时,在城中俗讲。周姐姐若是也想听经,不如到时你我同去?” 周妙笑了笑:“好啊。” 简青竹随之一笑,沉默了下来。 周妙想了须臾,问道:“你来寻我就是想听俗讲?” 简青竹神色微顿,颔首道:“正是如此,如今夜已深了,我不叨扰了。” 周妙“嗯”了一声,便见简青竹推门而去。 哎。 简青竹这是已经开始怀疑道七了么? 这样的误会何时能解开? 她真会如书中所言,去寻李佑白,旁敲侧击地问么? 不会。 周妙直觉她不会,眼下的简青竹并不全然信赖李佑白。 那么只能等找到简青松后,简青竹才能打消对道七的顾虑。 哎。 周妙叹了一口气。 * 十月中,秋意渐浓,院子里的花木扑簌簌地落下了叶子。 今日恰逢休沐,李融和李权来到了将军府中做客。 这是李融自回京以来,第一次来李佑白的将军府。 剑阁之中,三人坐于石桌边,李融凝眉道:“李玄吃了好几回闭门羹,也该醒了。” 李玄为了赵怜一事,入宫了三回,回回都没见到皇帝,反倒被孟仲元打发出了宫。 他又叹道:“大将军第一回 可能真有其事,后两回则是为了圣心啊。” 可是,谁能想到如今的皇帝是那么心不在焉,不可理喻。 李佑白捏着手中的白子,轻落于棋盘之上,纵横交错,黑白各据其势。此一子落下,却如堤坝溃于蚁穴,黑子连失成片。 李融指骨敲了敲石桌,佯装不悦道:“我与殿下叙话,殿下却将我杀了个片甲不留。” 李佑白扬唇笑道:“是师父让了我。” 李融是李佑白的弓马师父,自李佑白八岁进了军营,他就一直是他的师父。 李融笑过一声,彻底扔下了手中黑子,看过一眼李佑白身下的金轮车,方道:“第一次来这将军府,四下瞧瞧吧。” 陈风闻言,正欲去推李佑白的金轮车,李融却出声阻止道:“我们三人慢慢走便是,权儿去推殿下。” 陈风躬身而退,李权推着李佑白往园中而去。 周妙和简青竹也在园子里。 今日仆从来院中扫洒落叶,修整枯枝,又在屋中换了厚实的被褥,准备入冬的物件。 阆苑之中,因而人来人往。 周妙坐得大不自在,便去碧园寻了简青竹。 二人左右无事,去园子里踢毽子,毽子是前日里冬雪新做的,用的是鸽子毛,踢起来比周妙以前踢过的毽子重得多。 周妙,简青竹二人加上冬雪和秋雨,四个人轮流踢着毽子,鸽毛毽在半空中飞来飞去,踢得正热闹,四人不时发笑。 听到园中传来悦耳的笑声,李融停下了脚步,饶有趣味地斜睨李佑白一眼:“殿下回京后,果是好兴致。” 李佑白自也听到了那笑声,面上一怔,却听身后的李权道:“阿爹有所不知,园子里住着简大夫,就是先前提过的为殿下医腿的大夫。” 李融戏谑道:“哦?这听上去可不止一个简大夫啊。” 李权默然片刻,开口道:“周县令家的女郎与简大夫亲厚,也暂时借住在将军府中。” 话音将落,李融与李佑白齐齐转过头来。 李融惊讶道:“竟有此事?沧州县令周仲安的女儿?”他先前收到周仲安寄来的书信不久后,便动身回了池州大营,这个女儿交由刘眉照料,他自没见过。这一趟回来之后,他还没功夫关心此事,没想到,周家女郎竟住到了将军府里。 李权点头道:“正是周妙姑娘。” 李融不解道:“她不是进京选秀进宫么?” 李佑白不再看李权,转回了眼,语调平淡道:“周姑娘改主意了。” 李融一听,盯着李权看了好几眼,见他一脸光明磊落,他又低头看了一眼李佑白。 李权这话说得没头没脑,而李佑白依旧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 李融不由地好奇,抬脚朝那笑声源处走去。 * 简青竹身手矫捷,踢毽子踢得尤其用力,她刚接过冬雪踢来的毽子,本欲踢向周妙,右脚一抬,没控制住力道。 周妙只觉头顶凉风吹过,抬眼便见毽子呼啸飞过她的头顶,朝后飞去。 “厉害。”她口中赞叹,只得认命地转身去追那毽子。 白毽子飞跃过草堆,将要落地,却冷不丁地被一只脚拦住,转瞬间毽子稳稳地停在了一只黑色的长靴上。 周妙往上看去,见到了一个通身黑袍的中年男人。 他身材高壮,面目粗犷,满脸胡须,只是露出的一双眼睛,像是在哪里见过。 她目光一转,才看见李权推着李佑白自假山转出。 周妙终于知道那个中年男人为何长得眼熟了,他是李权他爹,李融大将军。 李融也在打量着眼前的周妙。 浅紫色的长裙,外面穿着淡黄色的夹袄,头发半挽,发间斜插了一柄梳背,梳背上缠了金丝,像是从前坏过后来又补上的。 她的样貌清丽,瞧着年龄该比李权小了几岁,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正好奇地打量着他。 不像是大夫。 李融笑了一声,问:“你是周仲安的掌珠?” 周妙心说,掌珠谈不上,嘴上却答:“正是,敢问阁下可是李大将军?” 李融抬脚一踢,将毽子捏在手中,哈哈笑道。 周妙也笑:“多谢李大将军先前收留之恩。” 李融摆摆手,豪爽道:“周仲安于我有恩,你想住多久便住多久。”他说罢,抬脚将那毽子踢回了原处,被简青竹机敏地接住了。 李融定睛一看,笑道:“那便是简大夫么?” 简青竹捏着毽子,走上前来,点头道:“正是。” “你既是殿下的恩人,往后也是我李某的恩人,简大夫日后若有所需,告诉某一声便是。”顿了顿,望向李权,又道,“告诉小儿亦可。” 简青竹轻声道:“将军客气了。” 李融扭头去看李佑白,只见他眼神疏淡,扫过一眼园中众人,便转开了眼,目光落处,似乎在瞧园中曲水。 太子千好万好,就是实在有些不近人情,待人冷淡了些。 李融提议道:“今日难得见到二位,不若一道用午膳。” 周妙听了这话,下意识地先望了一眼李佑白,而他也恰好抬眼看了自己一眼,脸上无甚表情,却也没有开口阻拦。 身侧的简青竹却先应道:“恭敬不如从命,且说,殿下敷腿的药包,也该换方子了,我本就打算将新药方送到前院去呢。” 李融笑道:“如此甚好。” 李佑白终于淡淡一笑:“多谢简大夫。” 第44章 午膳设于前院的花厅里, 摆膳前,李佑白先进了内室换药。 周妙并没有跟进去,屋中人手充足, 她也实在帮不上什么忙,便只等在黑漆漆的屋檐下。 前院的几棵旱柳,光秃秃地立着,地上不见枯叶, 已被人细心扫过。日中的温度被头顶厚厚的云层遮挡, 透下来的热气不多, 秋风一吹,冷气灌进脖子里,周妙不觉拢了拢身上的夹袄。 “再过一段时间, 就该下雪了。”一个人声忽道。 穿书打工手札 第39节 周妙微微一惊, 侧头看去。李权不知道什么时候竟走到了她的身侧,他的脚步声太轻了,她之前根本没有注意到。 她笑了笑:“李小将军。”算是打了个招呼。 李权低眉看向她发间的梳背, 唇角微扬,笑问道:“周姑娘, 喜欢踢毽子么?” 周妙愣了一下,可能是方才见到她们踢了毽子,才这么问的吧。实话实说, 她不是喜欢踢毽子, 是没有别的娱乐方式, 要是能上网冲浪, 谁还会在秋风里踢毽子呢。 不过, 她只能笑着虚伪点头道:“喜欢。” 李权却说:“你们那毽子太沉了, 改日我送你一个轻一些的毽子, 踢起来也不费劲。” “谢谢。”周妙道了一声谢,问道,“许久不见,李小将军还好么?” 这本是客气的寒暄,不料,他敛了笑意说:“不好也不坏,身无差事,家中便打算为我议亲。” 议亲? 周妙转头定定看了他一眼,李权面目清俊,身材尤其好,身材高大,蜂腰猿背。书里并没写过李权的姻缘,料想定是娶了一个门当户对的贵女。 周妙觉得李小将军为人也是真心不错,便笑盈盈地祝福他道:“那我提前祝李小将军找到一门好姻缘。” 李权侧目,眉眼微弯,也笑了起来:“但愿如此。” 话音未落,身后便传来了木轮车滚动的声响,周妙回身望去,听李佑白开口道:“摆膳罢。” 因有来客,桌上的吃食比平日丰盛许多,还有几道周妙没见过的新菜肴。 她好奇地夹了一小块离她最近的青色薄饼,咬了一口,满嘴的豆味。 简青竹一看,笑问道:“周姐姐觉得好吃么?” 周妙点头。 李佑白忽然看向她,开口问:“你从前没吃过?” 周妙摇头:“确实没尝过。” 简青竹笑着解释道:“这是池州风味,池州特有的豆荚饼,我来了京城这么久,还没尝过呢。” 周妙一听,心登时跳漏了一拍。 失策失策。 她抬眼看向李佑白,却见他笑着对李融道:“我记得李大将军在池州时,最爱的便是豆荚饼,因此特意请了一个池州来的厨子做的。” 李融笑了两声,也夹了一块饼来尝。 “味道地道!殿下有心了。” 李佑白笑了笑,审视的目光毫不遮掩地看了周妙一眼。 周妙虽然心虚,但还是强撑着露出了一个笑脸:“这个豆荚饼果然好吃。” 李佑白闻言,转开了目光。 李权却侧目定睛望了周妙一眼,李融表面目不斜视,眼风却瞄到了一旁李权的小动作。 哼,臭小子。 一顿饭吃罢,周妙便想着趁早离开,须知这一屋子的人要么生在池州,要么长在池州,要是再来几回“豆荚饼”一类的事故,她可承受不来。 周妙打着腹稿,正欲告退,却见李融扭过头来,问她道:“周县令在沧县可还无恙?” 啊,又来了,又开始了。 周妙憋出个笑来:“牢将军挂记,家父一切都好。” 李融点头,笑道:“那就好,那就好。”心中想道,这个女娃的生母仿佛过世得很早,现在的周夫人不是她亲妈,不晓得是不是这个缘故,她才假意上京来选秀。刚才他就在窗边听得真真的,自家臭小子和别人说什么议亲不议亲的,不是明晃晃的暗示是什么,呸,好不矜持,不要脸! 周妙见李融并无别话,起身对李佑白道:“殿下,今日阆苑诸事繁杂,我便先告退了。” 李佑白:“你去罢。” 周妙如蒙大赦,转身走出了前院,才长舒了一口气。 “周姐姐。”身后却传来简青竹的声音。 周妙诧异道:“你怎么也出来了?不是还要再给殿下换一次药么?” “你都走了,我一个人留在那儿怪没有意思的,再说,殿下和他们像是还有话说,我在那里也不方便。”简青竹又道,“待会儿等人走了,我再去换药包也不迟。” 周妙笑了笑。 碧园和阆苑在同一方向,二人并肩走了一路。 简青竹并不多言,除却今日踢毽子的时候,这几日大多时候,周妙见到她,她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到了碧园门外,周妙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近来可是遇到了烦心事?” 简青竹眨了眨眼,笑道:“周姐姐为何如此问?” 周妙细致地打量着她的神色:“最近见你似乎不大开心,因而才有此一问。” 简青竹摇头道:“我并没有什么烦心事。” 周妙“嗯”了一声:“其实,你若是遇上了棘手的事情,不必独自扛着,问问殿下,殿下总愿意帮你的。” 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虽然知晓书中剧情,可是她总有顾虑,如果自己干涉太多,会不会反而改变了剧情。 剧情一旦崩坏,后果不堪设想。 简青竹听后,笑道:“我知道了。” 申时过后,李家两父子离开了将军府,简青竹便带上新填的药包又去了前院。 李佑白尚坐于花厅。 简青竹将药包交给了陈风,口中不忘叮嘱道:“天气渐寒,殿下双腿积毒愈久,会格外疼些,每晚热敷一敷,也好受些。” “多谢简大夫。” 又是这老一句,近来李佑白待她很是客气。 简青竹没了差事,本欲离去,脑中却想起了周妙的话,她犹犹豫豫,不知如何开口。 李佑白看见她的神情,问道:“简大夫还有话说?” 简青竹斟酌片刻,先问:“我二哥有消息了么?” 李佑白答道:“我派了得力的人去锦州寻他,衙门验过他的过索,他人该没走远。” 简青竹双肩落下,脸上露出一点笑容,屈膝道:“多谢殿下。” 李佑白问:“还有别的事么?” 和尚。 道七和尚。 简青竹又想到那书册,那同心结,脑中如有乱麻,根本想不明白,问都不知从何问起。 她想了想,终究摇了摇头:“无事了。我这就回去了。”说罢,她便往外走。 李佑白目光往旁侧一看,见到了那一个雪白的毽子被人留在了椅旁。 “等等。” 简青竹回过头来:“殿下?” 李佑白却改了主意,只说:“若是有了简青松,我便派人知会你。” “多谢殿下。”简青竹道了谢,便走了。 走到檐下,适才发现天光早已经暗了。 周妙立在窗边,看着乌沉沉的天空,耳边听冬雪道:“姑娘别在窗边站久了,天光短了,入夜过后会越来越冷的。” 周妙闻言合上了轩窗,屋里一扫如新,新摆了一个炭炉,外屋也添了熏香的竹炉,无疑是做好了入冬天寒的准备。 冬雪见她望了一圈,问道:“姑娘,要把前些时日殿下赏的缠枝熏笼挂上床头么?这时节用着正好呢,不仅闻着好闻,还可以暖被子呢。” 熏笼用旧了,就不值钱了吧。 周妙摆手道:“不必了,这屋里的炭炉想来该是足够用了。” 冬雪并未再劝,只拿着一小截银簪,将屋中的灯烛一一挑亮了些。 “周姑娘。” 门口突然进来一人,周妙认出是前院的仆从。 “何事?” 仆从道:“殿下请姑娘去一趟剑阁,姑娘似乎落了东西。” “落了东西?什么东西?” 周妙看了看身上,没少什么东西,又摸了摸发间,梳背也还在。 仆从答道:“具体什么东西,殿下未曾明言。” 秋雨机灵地递来一件小豆色厚披风:“姑娘披上吧,外面风凉。” 周妙只好跟着那仆从去了剑阁。 到了屋中,李佑白坐在椅上,他白天戴的发冠已经拆下了,头发披散着,像是沐浴过后,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鸦青色襕衫,屋中点了炭炉,温暖如春,室内隐约飘散着一股澡豆的清香气味。 “见过殿下。”她好奇问道,“不知道我是落了什么东西。” 李佑白不答,却道:“将长案上的药包递给我。” 周妙侧脸向长案看去,上面果然有个深褐色的药包。 她拿了起来,触手尚还温热,她走上前去,递给李佑白,见他将药包轻放在膝上。 她立在原处,等他回答先前的问话。 李佑白又道:“你将茶杯取来。”他的目光投向窗边的书桌,桌上摆了白玉杯盏。 周妙走了过去,将一杯一壶,摆到他手边的案几上。 李佑白又说:“将桌上的《计策》取来。” 刚才怎么不说? 穿书打工手札 第40节 周妙只得回身又去书案前取了那一卷《计策》过来。 李佑白并未伸手接过书,只说:“不是此卷,是另一卷《计策经略》。” 这不是她的错吧,是他刚才自己没说清楚吧。 周妙再次无功而返,屋中炭炉烧得正旺,她走了几趟,不由地闷热了些,只好将身上的披风脱了,挂在手臂间。 李佑白是不是在折腾她,她是不是又得罪他了? 她拿起书桌上那卷《计策经略》,想了片刻,扬声问道:“殿下,还有别的东西要取么?” 李佑白听到她的声音传来,虽听不出恼怒,但是周妙的语调不情不愿。 他却从这不情不愿里,得到了一丝乐趣。 “取书便是,不需要他物。” 周妙捏着竹简而来,屋中的灯烛照在她脸上,微微的红,她的面目含笑,可是那是客套而又讨好的笑。不得不笑,并不真心。 这样的笑容,他见得委实太多了。 李佑白想,这样的人,李权想与她议亲,也并不奇怪。她好像一方浸过水的丝帛,任人搓圆揉扁,轻易变换成不同的模样。初见时汲汲营营,遇险之时泪眼婆娑,后来却又能用乱石砸向来人,市侩,爱财,却不愿入宫。时时巧言令色,仿佛并没有几分真心,可是当日击鞠场中,她又毫不犹豫地拉住了他。 他不得不承认,他对周妙有些异样的,隐秘的好奇,好奇到在昏暗的床帐里,无人的车辇中肆意窥探她。 李权今日同她提起议亲一事,显然意有所指,他不明白为何李权产生了这样荒诞不羁的念头。 夫妻之情,男女之契,有何眷念? 皇后皇帝做了几十年夫妻,有多少情分。 金翎儿与李元盛也做了一日夫妻,到头来,不过红颜枯骨。 爱欲之人,逆风执炬,焉不烧身。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周妙觉得此时此刻的李佑白很有些古怪, 双目宛如点漆,憧憧灯影下,亮得慑人。 他折腾了她好几回, 也不晓得究竟是什么缘故。 她左思右想,大概……只能是池州特产豆荚饼的缘故了。 周妙清了清嗓子,将竹简递到他眼前,恭恭敬敬道:“殿下, 书取来了。” 李佑白这一次终于接过了竹简, 可惜只看过一眼, 便随手搁置一旁,缓缓说:“你的毽子落下了。” 毽子? 天都黑了,把她叫来, 就是为了一个毽子? 刚才那仆从去阆苑叫她, 难道就不能随手拿个毽子? 周妙不禁腹诽,脸上笑嘻嘻道:“多谢殿下。”说罢,索性又闭上了嘴, 静待他的下文。 李佑白目光朝一旁瞥去:“毽子在桌旁。” 周妙顺着他的目光,扭头一看, 桌脚处立着的果然是白日里踢过的毽子。 她想也没想地俯身去捡。 李佑白垂眼只见她乌漆漆的脑袋停在了桌边。 他坐于木轮车中,甚少见到她的发顶。 她的头发漆黑发亮,灯烛投下的一团光晕闪烁其间, 两只喜鹊被倏然照亮, 如沐日光。 他脑中忽而想起了先前见过的月下的周妙, 她乌漆漆的脑袋彼时斜靠在榻前。 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摸了摸她发间缀着的梳背。 她的头发质地柔软, 温温热热而那一柄梳背却是冷冰冰的。 察觉到一只手忽然摸到了她的头发, 周妙吓了一大跳, 想要立刻起身, 却又不敢。 “殿下?” 李佑白适才如梦初醒,松开了停留于她发间的手,顾左右而言他道:“此梳背似乎是被补过?” 周妙松了一口气,捏着毽子,直起腰来,口中解释道:“是啊,上一回在盘云山中摔下马车来,便摔断了。” 李佑白回想起来,他先前的确见过这一柄梳背,她用摔断的梳背划过他的袍角,为他包扎。 他的表情柔和了些,却听周妙继续道:“后来不慎落在车中,李小将军捡了去,寻了个匠人补过,又给我了。” “李权?”李佑白只觉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低沉了些。 周妙点头道:“正是,这一柄梳背本也是李小将军送我的。” 李佑白闻言一怔,片刻过后,轻轻地笑了:“原来如此。” 周妙应了一声:“既无别事,那我先告退了,以免扰了殿下清静。” “你走罢。” 周妙回到阆苑后,将毽子放到了木架上,仍旧觉得莫名其妙。 李佑白专门把她叫去,真就是为了一个毽子? 还是要敲打她?即便敲打,未免也太怪了些? 她转念又想,不过李佑白本就喜怒无常,他现在尚在低谷期,怒比喜多也实属正常。 周妙暗暗叹了口气,只得洗洗睡了。 * 十一月的第一天,天空落下了雪,这是京城的初雪。 起初是特别细小的雪沫子,周妙伸手去接,转眼便在手心里融化了。 到了中午的时候,雪却变大了,绒绒鹅毛一般,在阶前渐渐堆了起来。 屋中点着炭盆和竹炉,暖烘烘又香喷喷,周妙躺在躺椅上闭目养神,根本无心出门。 冬雪去了一趟前院,回到阆苑中,停在檐下,先轻轻地跺了跺脚,才进门,轻声唤周妙道:“姑娘睡了么?” 周妙“嗯”了一声,没睁眼,只问:“有事?” 冬雪低声一笑,道:“小春姑娘学完规矩,回来了。” 周妙立刻不困了,睁开眼,翻身而起:“小春?” 话音将落,冬雪身后的小春探出头来,怯怯地叫了一声:“姑娘。” 周妙注意到她口中叫的不再是“小姐”了。 她忙朝前走了两步,停在小春身前,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阵,笑道:“小春好像长高了。” 小春年龄本就不大,应该还在长身体的时候。 小春腼腆一笑,并没回话。 周妙问道:“规矩都学了?让你来阆苑了?” 小春点点头,又摇摇头。 “府中主事说,小春是去是留全凭姑娘心意,若是姑娘不想小春留在阆苑,将军府也会把我送回衮州去。” 周妙试探地问:“你想留下么?” 小春忙不迭地点头,肯定道:“小春想留下。” 周妙笑道:“好,既然你想留下,就留下吧。” “多谢姑娘。”小春终于露出了个笑脸。 冬雪和秋雨旋即带着小春在阆苑四处看了看,分了些事务给她,小春亦无别话,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们。 午后,将军府迎来了一个意外的客人。 道七和尚乘着寺中车马而来,径直被迎到了剑阁。 他立在阶前,轻轻抖落了斗篷上的落雪,进门后,陈风忙接过了他的斗篷,将他迎到了炭炉前。 李佑白惊讶道:“今日风雪,禅师为何来了?” 道七躬身一拜,方道:“贫僧清晨离寺,那会儿雪尚不疾,今日入城来,是为了斋日俗讲,车马行过将军府,焉有过门不入的道理,贫僧便来探望殿下。” 李佑白道:“禅师明日是在何处俗讲?” 道七答说:“在礼部侍郎府苑中。” 李佑白笑道:“雨雪霏霏,禅师何苦劳顿?不若告与孟侍郎,将明日俗讲移至将军府,我这便派人下帖。” 道七答道:“但凭殿下吩咐。” 道七禅师斋日改于将军府俗讲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宾客之间。 孟侍郎心中不平,他好不容易才请到了道七禅师,却又被李佑白截了去。 他请道七俗讲,是想讨皇帝欢心,皇帝一向爱重道七禅师,更爱问道求仙一类虚无缥缈的排场。 此番他请道七来,打的是为陛下祈福的名号。 他没想到的是,李佑白前些时日装模做样地去庙里为陛下祈福,现而今竟要一装到底,将道七留在了将军府俗讲。 孟侍郎忿忿地捏着手中的拜帖,几乎捏出了一个手印。 孟澜观察着他的表情,犹疑问道:“父亲明日欲去将军府么?” 孟侍郎冷哼道:“去!一心向佛,为何不去!” 孟澜垂低了眼:“父亲说得是。” 风雪落了一夜。 周妙睡得不好,一大早起来眼皮狂跳。 她再也睡不着,索性翻身起床。 穿书打工手札 第41节 冬雪听见动静,率先进了屋子,问:“姑娘醒了么?” 周妙应了一声。 过了一小会儿,冬雪端着冒着热气的水盆进来,身后跟着的秋雨和小春,一个点灯,一个往炭盆里添了新炭。 周妙梳洗罢,轻轻按了按眉毛,问道:“今日府中可有事?” 冬雪答道:“今日斋日,道七禅师要在府中俗讲。” 周妙缓缓地眨了眨眼,在脑中回想剧情,书中确有其事,但只是匆匆带过。 她稍稍地放下了心来。 用过早膳,简青竹便找上门来。 “周姐姐,可听说今日道七禅师在府中俗讲,你我同去嘛。” 周妙先前答应过她,只好点了点头。 天光缓缓地亮了起来。 下了一夜的雪终于停了,将军府里的仆从忙着打扫门前青石板道上的积雪,方便车马停靠。 巳时将过,门前便来了听俗讲的宾客。 京中爱听俗讲的多是附庸风雅的清闲贵族,但是近来皇帝龙体违和,又在大殿下的将军府中俗讲,往来的客人比平日俗讲多了不少。 周妙和简青竹到达前院时,见到热闹的佛堂,有些吃惊。 将军府中的佛堂不大,今日为了俗讲,只得在院中也搭了遮风挡雨的竹顶,三面垂着厚实的帘子,角落点着炭盆。 周妙选了一处角落的竹椅坐下,简青竹四下张望,一副紧张难安的模样。 周妙说道:“且等一等,禅师兴许很快便来。” 简青竹颔首,伸长了脖子往佛堂望去。 周妙透过帷帽的薄纱也左右一望,许多熟悉的面孔,皆是从前在府中设宴时见过的,不过也来了不少陌生面孔的中年人,虽未着官服,彼此寒暄时,却都称某某大人。 她坐了一会儿,只见一个面容严肃,身披黑裘的中年人阔步而来。 有人招呼他道:“孟侍郎。” 孟澜就跟在他身后。 难怪眼皮跳,果然事出有因。 好在院中女眷不少,戴着帷帽的人也不少。 她打定主意,一听完俗讲,马上就回阆苑。 她转过眼不再看他,耳边却听身侧立着的小春低声地“呀”了一声。 周妙一听,立刻扭头,只见小春满脸惊诧地望着孟澜的方向。 小春认得孟澜? 周妙低声问她:“你记得他?” 这话问得模棱两可,小春却飞快点了点头,在周妙耳边答道:“奴婢自然记得孟公子,在沧县时,于琴坊碰见过好几回呢。” 沧县?琴坊? 周妙心中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耳边果听小春小声道:“姑娘从前学琴,琴师都说姑娘有天赋,只可惜夫人不肯,姑娘去了几回,便不让去了。奴婢记得,那个孟公子琴也是弹得极好的。” 去了几回就没去了,那么应该也不是精通琴艺,不至于穿帮。 但是,周妙赫然想起了上一回见到孟澜,难怪他专程拉着自己说啸月琴。 可她当时并不知何为啸月琴,有没有露馅呢? 一想到这里,周妙顿时坐不住了,恨不能立马就走。 下一刻,只听几声清悦的木鱼声响,道七和尚身披袈裟,行至佛堂前。 “阿弥陀佛。”他念了一声佛,四周的喧闹转瞬停歇。 第46章 俗讲比平日听经多了一些趣味, 不像讲经,更像讲故事。 道七的声音不高,语速不疾不徐, 院中鸦雀无声,众人听得全神贯注。 直到府门外传来一道极为响亮的马儿喷鼻的声响,打破了静谧。 很快,一个行色匆匆的仆从疾步进了佛堂, 在李佑白耳边耳语几句。 李佑白脸色旋即一变, 抬眼扫过一眼尚在俗讲的道七。 他并未出声打断, 只转过身下金轮车,调转了方向,静待来人。 周妙听到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只见一个中年人阔步而来, 身后缀着一串侍卫。 他打扮寻常,身上穿着黑色襕衫,不见丝毫纹路, 外罩青蓝裘,他额头的皱纹很深, 神情凌厉。 道七口中的经文突兀地停了下来。院中的人看清了他的面貌,表情各异,却又急不可待地埋低了头。 扑通扑通。 跪地声由远及近, 前排看清了的自然先跪下, 后排即便没看清, 也大致猜到了来人究竟是谁。 “参见陛下。” 李元盛。 这就是李元盛。 周妙随众人跪地, 垂低了头, 心跳越来越快, 袖中的双拳也不可抑止地颤抖了起来。 李元盛怎么忽然来了将军府?难道是听说斋日俗讲? 击鞠会已过月余, 不会是为了娴妃。 周妙安慰自己道。 “平身。” “谢陛下。” 李元盛并未多看一眼院中的宾客,径自进了佛堂。 “父皇。” 李元盛上下打量着李佑白,目光最终停留在金轮车上,似笑非笑道:“你不必跪了。” “谢父皇。” 李元盛错也不错地定不定看了看他。 李佑白的表情依旧疏淡,并不见哪怕一点点的刻意讨好。 自上一回宝华殿后,父子二人还没见过面。此刻再见,二人之间难见一星半点的温情。 李元盛只与李佑白说了短短半句话,转而望向了道七。 道七双手合十,拜道:“陛下。” 李元盛笑道:“禅师无须多礼,朕既来了,禅师便继续往下讲吧。 “是,陛下。” 待到皇帝落座后,道七复又继续俗讲。 他口中经文依旧,然而,在座众人的心境却已大不相同。 这一对父子疏远日久,皇帝之前从没来过将军府。今日忽至,令人不由揣测,难道大殿下复得皇帝爱重?罢黜太子,莫非真是暂时惩戒罢了。 孟侍郎抬眼只能望见皇帝的侧脸,只见他眉目舒展,孟侍郎不由心惊,他不动声色地在院中扫了一圈,皇帝今日出宫,看样子并未声张,算作微服私访,可跟来的禁军侍卫委实不少,他在西面廊柱一侧窥见了寻常装扮的曹来。 曹来能来,九千岁定是知情。 孟侍郎心中稍定。 午时至。 佛堂中的经文声停了。一卷讲闭,俗讲亦闭。 皇帝未开口留人,众人自不敢多留,乘着各家车辇各自归家去也。 李元盛却留了下来,破天荒地在前院与李佑白,道七用了斋食。 待到仆从换过桌上茶盏,李元盛适才不经意地问李佑白道:“朕听说你府中新添了不少人。” 李佑白答道:“父皇恩典,内侍监送来不少人。” 李元盛问的自然不是这个,昨夜丽嫔缠了他好一会儿,闹到最后,趴在他耳边,细声细气地说:“臣妾听说大殿下府中有个女郎生得极像娴妃娘娘。” 李元盛闻言,起初生怒,可细细琢磨,越想越觉荒谬,心中甚至升起了难以名状的怜悯。 于董舒娅之争,他自是胜者,而败者李佑白可笑又可怜,能想出这样的昏招,寻了个与董舒娅相像的女郎。 真龙才有五爪,伪龙四爪,三爪,长得再像也不是真的。 李佑白一降生便是太子,这些年不知好歹,不懂何为君恩,雷霆亦是君恩。 李元盛直白道:“朕说得不是奴才,说的是你府中与娴妃生得极像的女郎。” 只见李佑白抬头朝他看来,面不改色道:“不知父皇说的是何人?” 李元盛心知李佑白定会遮遮掩掩,索性开门见山道:“说的是沧县令周家的女儿。” 李元盛问过孟仲元,早已知晓了此人的来历。 李佑白的眼中终于生了一丝波澜,李元盛冷笑一声,吩咐他身后的陈风道:“将周家女郎请来。” * 周妙听到来人传话,心想,完了。 李元盛要见她,难怪今日眼皮跳得厉害。 穿书打工手札 第42节 这一关要怎么过? 周妙脑中一团乱麻,一面想,一面重又戴上帷帽。 引路的仆从脚步匆忙,由不得周妙细想,转眼便到了前院花厅。 李元盛坐于上首,周妙进门前,飞快抬眼看了一眼李佑白的脸色,他眉头紧锁,嘴角紧绷,一张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嫌恶。 周妙的心情却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她好像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抖抖索索地跪到了地上,笨拙地朝前磕头,帷帽不慎撞到了地上,发出一声突兀的轻响。 “民,民女参见陛,陛下。”声音结结巴巴,细若蚊蝇。 这就是那个周家女郎? 李元盛出声道:“把帷帽摘了,抬起头来。” 说罢,只听她答了一声“是”,双手微颤地摘下了帷帽,她抬起了头,却也只是抬起了头,她的眉眼低垂,根本不敢看他。 她的表情泥塑一般地面无表情,嘴唇哆嗦,跪在那里,犹在轻颤,整个人像是怕到了极点。 李元盛瞥过一眼,颇觉无趣。样貌像是像,连眼角的泪痣都生得一样。 难为李佑白真能找到这么一个人。 可惜,似皮不似骨。 李元盛心中轻飘飘地拂过一阵失望。 一众嫔妃之中,董舒娅在他眼里总是格外有趣些。 她暗暗地恨他,却又不得不臣服于他。 然而,眼前的周家女郎,畏畏缩缩,眼神躲闪,与董舒娅比起来,就像鱼目之于珍珠。 更令他失望的是,李佑白不喜欢她。 他收留她却也不喜欢她。 他脸上的怔愣稍纵即逝,只在见到她面貌的第一眼。 他想到的究竟是谁,不言而喻。 其后便是失望,李佑白嫌恶地凝视着眼前的替身。 他不痛快。 这既让李元盛心喜,却又失望至极。 周家女郎于他,不过如此而已。 他兴致全无地摆摆手道:“退下罢。” 周妙心头微微一落,又埋下头去,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撞得她额头发红。 “民,民女告退。” 周妙起身后,往门外退去,无需抬头,她仍能感到李元盛凌厉的目光尚还停留在她身上。耳边却忽听李佑白冷声道:“将你的帽子戴回去。” 周妙弯腰捡起帷帽,语气仓皇道:“是,殿下。” 李元盛转眼向李佑白看去,见他目光郁郁,对于眼前的人极为不耐,他抬头窥见自己的目光时,却是一顿,李元盛见到了他脸上难得的懊悔。 他朗声一笑,对李佑白道:“你今日倒与平日不同。” 李佑白垂下眼:“父皇说得是。” * 周妙回到阆苑时,背上出的汗似乎都干了,凉丝丝的。 她好像做得不错。 丑态百出,唯唯诺诺。 李元盛似乎并没有要让她入宫的意思,也不想杀她。 李佑白嫌恶她,李元盛便会留她在他身边。 多么畸形的父爱。 不,这绝不能称作父爱,毕竟李元盛只爱他自己。 周妙忐忑地等到了日暮,终于等到了皇帝离开的消息。 她长舒了一口气,暂且躲过一劫。 她原本打算去前院求见李佑白,刚走到阆苑门口,却见陈风推着他来了。 “殿下。” 李佑白看上去神色疲惫,今日应付李元盛肯定疲倦,周妙没想到他还会来找她。 李佑白按了按眉心,道:“进去细说罢。” 进到屋中,陈风便将冬雪,秋雨和小春领出了门,偌大的外间只余周妙和李佑白两人。 “殿下……” “今日……” 二人同时开口,周妙忙闭上了嘴。 李佑白等了须臾,才道:“今日你怕么?” 周妙点头:“怕极了。” 李佑白迎着灯烛细看,她的额头还是红的。 他的嘴角带了一点笑:“你扮得不错。” 周妙叹气说:“可也是真的害怕。不过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无论是府中宴饮也好,还是击鞠会也罢,即便戴了帷帽,李佑白似乎根本就没想过真要遮掩她的容貌,若是真有心遮掩,断不会让她出门。 闻言,李佑白嘴角沉下。 周妙一看,忙又道:“若非殿下,我恐怕早就被迫进宫了,眼下景况已是好了千百倍,能为殿下所用,周妙心甘情愿。”她不确定李佑白的心思,不晓得他是不是存了试探皇帝心思。 但是,除了李佑白,她再无靠山。 心甘情愿。 李佑白眸光一闪,于周妙而言,当日留在固远侯府,深居简出才是更为稳妥的办法。 可是,她既然来了,就由不得她了。 门外突然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随从匆匆跑来阆苑,见到门外的陈风,急急附耳几句。 陈风听得神色微变,旋即回身,轻敲房门道:“殿下,蒋冲回来了。” 周妙一听,适才回想起来,这段时日李佑白身侧果然不见了蒋冲。 他从哪里回来? 她思索片刻,心中一惊,难道是找到了简青松?剧情提前了? “知道了,进来罢。”李佑白答道。 周妙只见陈风推门而入,低声向李佑白道:“殿下,简二公子死了。” 第47章 简青松死了? 简青松怎么会死呢?书中的简青松明明没死啊! 周妙惊愕地望着门外的蒋冲风尘仆仆而来, 朝李佑白一拜,语速极快地说明了原委。 蒋冲此去锦州寻简青松,他也确实找到了简青松。 但是, 他找到的简青松已经死了。 曝尸荒野,死状凄凉,仵作说他周身多处刀伤,背后一处伤的最重, 便是致命伤, 但是他的面目和身上的过索表明了他的身份。 蒋冲的话音犹如惊雷在她耳边炸响, 周妙耳中嗡鸣不止,心跳一下快过一下,就像下一刻就要蹦出喉咙来。 起初的茫然转眼已是沉甸甸的恐惧。 简青松真死了? 他怎么会死了呢? 他死了, 简青竹怎么办? 没了简青松, 之后既定的剧情真会按照轨迹发展么? 每个人的命运与结局还会相同么? 周妙不敢再想下去了。 蒋冲说罢,李佑白问道:“你可知他在锦州到底是寻何人?” 蒋冲:“简青松去了锦州惠县,衙门里的人前几日见过他, 只知当时他在四处寻一户姓孙的人家。” “姓孙?找到了么?” 蒋冲摇头道:“并未找到,县里姓孙的人家只有两户, 都不认识简青松。” 李佑白沉默了下来,眼光瞟向周妙,只见她眉眼低垂, 一脸煞白, 唇上也不见血色, 仿佛惊惧非常。 她认识简青松? “你……”他刚开口, 周妙便像受惊似地抬起头来, 眼中水光粼粼, 竟像有泪。 李佑白的眉头渐渐蹙拢, 耳边却听蒋冲问道:“殿下,要唤简大夫来么?” 闻言,周妙缓缓地眨了眨眼,转开了眼。 穿书打工手札 第43节 李佑白颔首:“去请简大夫来。” 仆从快步而去。 不过小半刻,简青竹进了阆苑。 “见过殿下。”她先是福了福身,见到周妙,又抿嘴笑道,“今日阆苑好生热闹。” 她还什么都不知道。 她心心念念的,就是要来京城找她二哥。 周妙几乎想别过眼去,不忍再看。 可是她还是安抚似地朝简青竹微微一笑。 简青竹目光一转见到了立在屋中的蒋冲,顿时想起了先前李佑白说过的话,欣喜道:“殿下找到我二哥了?” 她脸上的笑容明晃晃的。 陈风侧身道:“简大夫,先坐罢。”又倒了一杯热茶推到了她身前。 简青竹落座后,着急道:“殿下别卖关子了,是不是有了我二哥的下落。” 李佑白直视她的双眸道:“简大夫,简二公子歿了,他的棺椁已自锦州送来,再需两日便能抵达京城。简大夫,节哀。” “什么?”简青竹全然不敢相信她的耳朵,她求救似地望向周妙,“周姐姐?我方才是不是听错了。” 她的眼睛睁的大大的,无辜地,无措地,凝视着周妙。 周妙刚要张嘴,忍了半天的眼泪先落了下来。 简青竹脸色骤然惨白,她的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嘴角往下一撇,嚎啕大哭起来:“我二哥没死,我二哥没死,你们骗人!你们骗人!” 她大哭着,鼻涕和眼泪齐齐落下,念完这一句话,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整个人趴到了桌上,肩膀起起伏伏,啼哭不停。 屋中的蒋冲,陈风手足无措,李佑白垂眼看简青竹,眼中露出了恻隐之意。 周妙抹了一把眼泪,伸手轻轻抚摸简青竹的头发。 简青竹哭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双眼通红地问道:“我二哥是如何,如何没了?” 蒋冲见李佑白轻轻颔首,便避重就轻地将先前的话说了一遍,除却尸首的惨状只字未提。 简青竹哭哭啼啼地听完,问道:“我二哥是被人害了?” 蒋冲点点头。 简青竹一看,又埋低头大哭了起来。 今夜注定是个无眠的夜晚。 简青竹留在了阆苑,李佑白离去后,又过了好一阵,她的哭声才抽抽噎噎地停下了。 入睡前,冬雪还给简青竹备了一碗牛乳,可她喝过几口就放下了。 简青竹躺在周妙身侧,睡得不好,不时梦中呓语,叫得最多的就是“二哥”,而周妙根本睡不着。 她的脑中念头此起彼伏,塞满了问号的茫然,又像是塞了一把荒草的凄然。 剧情变了。 一个本不该死的人死了。 到底是为了什么? 周妙按住额头,想得头痛欲裂。 原书中简青松的现身,是因为李佑白先派人找到了庆王从前的乳母孙氏的家眷,才引得简青松现身。 可是眼下李佑白不知道孙氏,不可能派人去寻她的家眷,而他之所以不知道孙氏的存在,恐怕是因为简青竹根本没有将简青松留给她的书信向李佑白明言。 没见到书信,李佑白猜不到简氏与庆王的纠葛。 简青竹为何不将书信交给李佑白? 她不信任他。 周妙侧脸,看了一眼简青竹的睡颜。 比起李佑白,她似乎更信任她。 周妙仔仔细细地回顾了原书中的剧情,李佑白从相识到相知,除却治腿时的朝夕相处,二人时有互诉衷肠的温馨时刻。 可是,现如今,按照简青竹自己的话,李佑白只当她是小孩子,什么话都不肯和她说,而简青竹呢,一旦有事,想到的也并非李佑白,而是常牧之。 周妙不得不承认,剧情有点崩了。 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她。 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段剧情的人出现在了这一段剧情里。 牵一发而动全身。 她可能是简青松身故的原因? 一想到这里,周妙只觉喉头酸胀,眼眶也热了起来。 她轻轻地晃了晃头。 还有呢? 还有别的原因么? 就算李佑白眼下不知庆王与简氏的渊源,那简青松又是谁杀的? 孟仲元为了庆王日后能承继大统,自然有最大的嫌疑。 可是在原书中,他没提前杀了简青松,为何现在要杀? 周妙想不通。 原书是一本她逃,他追,她插翅难飞的爱情小说,以男女主角的爱情纠葛为主线。 剧情有许多留白。 她很确定她不是全然了解完整的剧情。 她置身的世界,已经是一个真实的世界,充斥了书中未曾着墨的人物和事件,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变化。 周妙按住了乱跳的眉心。 退一步再看,如果我们假设不是孟仲元动手杀了简青松,那么会是谁呢? 曹来。 周妙脑中猛然跳出了他的名字。 作为孟仲元的义子,他做了不少见不得人的勾当。 有没有可能,他更怕事情败露,所以提前动了手。 有可能。 周妙轻轻地翻了一个身。 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雪,洁白无暇的雪花,轻柔无声地飘落。 明日起来,定又是满园堆雪,清清白白的样子。 她呢? 还能继续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么? 周妙抽了抽鼻子,要不回衮州算了。 她还有拨乱反正的机会,只要确保接下来的剧情不变,想办法让李佑白察觉到简青松的信件,女主顺利进入太医院,男女主相亲相爱,携手共渡难关,尽管偶有波折,可最终所有人都能按照既定的命运轨迹走到大结局。 她回到衮州,虽然日子苦一点,但最起码不会死。 她有手有脚,说不定在衮州也能小有作为。 她想笑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隔日一早,阆苑果然堆满了雪,天空中的大雪仍旧落个不停。 简青竹依然憔悴,但她对李佑白道:“殿下,我想求个恩典,能不能将我二哥的棺椁送入若虚寺由禅师超度。” 李佑白应了她。 简青竹道了一声谢,便往碧园折返,她的行囊里还有一些池州的旧物,打算稍作整理一番,一同带去若虚寺。 周妙原本打算跟去帮忙,却被李佑白叫住:“周妙。” 骤然被叫到全名,她心头一跳:“殿下?” 李佑白的目光自她脸上扫过,她的眼下青黑,满脸倦容。 他默了数息,方问:“你与简青松是旧识?” 周妙抬眼,心想,李佑白也真算得上明察秋毫了。 或者,是愧疚的枷锁太过沉重,他一眼便能瞧出来,她不禁自嘲地又想。 “并非旧识,只是想到简姑娘为了简二公子,千里迢迢而来,结局却是如此,实在伤心。” 李佑白静静端详着她的面容。 周妙的伤心不似作伪,并且,她在害怕。 她在惧怕什么? 周妙只觉在他的目光中无所遁行,她暗暗深吸一口气,道:“殿下,我也想求个恩典。” 李佑白挑眉道:“你想求什么?” “想求殿下找到杀害简二公子的真凶。简姑娘虽未提,可一日不明真相,一日难得安宁,求殿下看在简大夫悉心为殿下治腿的情分上,应了这个恩典。” 即便周妙不提,李佑白也不会就此罢休。 简氏一族,两个太医皆为病故,简二又遭杀害。 简氏自然大有蹊跷。 “你认为简二因何而亡?”李佑白却问道。 穿书打工手札 第44节 周妙沉声道:“我不知道简二公子因何而亡,不过我猜他要寻的孙氏定然脱不了干系,若能找到这个孙氏,兴许一切便有眉目了。” “天底下姓孙的人何其多,要找一个孙氏谈何容易。” 豁出去了。 周妙一字一句道:“万一是简氏父子都认识的孙氏呢?为何简二公子要不辞辛苦地上京来寻人,殿下不觉得古怪么?听闻简太医已身故数载,简氏在京已无牵挂,此刻而来,跨州府苦苦寻人,究竟是为什么呢?” 第48章 古怪, 当然古怪。 李佑白回想起先前简青松去锦州之前,在京中四处打听的也是简临舟从前在太医院的故人,而锦州, 姓孙,若此孙氏也是宫中之人。 李佑白脑中忽而记起了一个人,孙嬷嬷。 她是庆王的乳母,当年庆王降生, 李元盛大悦, 百日宴时, 将他自池州急召回了京。 皇后年岁大了,皇帝未将庆王养在坤仪殿,也未交予其余妃嫔, 只将庆王安置在了昭阕阁中, 由宫侍照料。 李佑白记得那个孙嬷嬷,她的年岁大一些,是照料庆王生母徐昭仪的旧人, 说话时带着浓厚的锦州口音。 简青松找的会是这个孙氏么? 如果真是她,简氏与庆王究竟有什么纠葛。 周妙见李佑白神色微变, 抬眼望来,目光沉沉。 周妙心中一跳,只听他问道:“还有话要说么?” 我想回衮州。 周妙忽然有种冲动, 几乎想脱口而出。 可是眼下还不是时候, 她缓缓地摇了摇头。 又过两日, 简青松的棺椁被送入了若虚寺。 蒋冲护送简青竹和周妙去了若虚寺, 超度的和尚是个寺中的老和尚, 并非道七。 出乎周妙意料的是, 简青竹自始至终都没有哭。 自若虚寺出来, 在山道上,二人却不期然地遇见了道七。 他缓步上行,见到下山的一行人,他脸上表情并无波动,双手合十,轻轻一拜,便继续往山上行。简青竹见状,忽而往后斜迈了一步,挡住了道七的去路,她下定了决心,牢牢地盯住道七,问道:“禅师从前可曾见过我的父兄?” 道七顿住脚步,闻言脸上依旧古井无波。 “贫僧曾与简院判有过数面之缘。” 道七毫不遮掩,令简青竹吃了一惊。 “禅师……”她想到那哑宦写下的和尚二字,一时不知如何问下去。 当初她的父兄真是病故么?不只是阿爹,还有大哥,和道七禅师有干系么? “简大夫,若无别事,贫僧告辞了。”说罢,道七侧身,径直往山上行。 周妙见简青竹默立了一阵,最终还是掉头往山下走,一路走得沉默不语。 进到车中,周妙的腹稿也打得差不多了,正欲开口,却见简青竹抬头,道:“周姐姐,我想进宫,你知道有什么进宫的法子么?” 正中下怀。 兜兜转转,简青松还是成为了简青竹想进宫的契机。 周妙先问:“进宫?你想进宫做医女么?” 简青竹点头:“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个。” 周妙又问:“你为何忽然想进宫?” 简青竹咬着嘴唇不肯说。 当然,即便她不说,周妙也能猜到,她想进宫去找寻真相。 “好,你不说也没关系,我不问便是。” 周妙顿了片刻,“不过我听说进宫做医女需要医政举荐,你若真想进宫,殿下兴许能劝说医政举荐你。” “真能举荐我?” 周妙点头,一旦李佑白开口杜戚于情于理都会举荐简青竹。 她预料得不错。 回到将军府,李佑白听了简青竹的话,答应得很爽快,只问:“简大夫想好了?” 简青竹颔首:“想好了。” “明日我便派人去寻杜医政,顺利的话,年前便可进太医院,不过……”他话锋一转道,“太医院中人事复杂,简大夫虚心谨慎才是。” 简青竹眼睛亮了起来:“多谢殿下。” 周妙内心稍安,看来剧情线似乎又回归了正轨。 她的目光在眼前的二人之间逡巡了一番,年前不远了,简青竹进了宫,她兴许真该好好考虑一下自己接下来的去处。 杜戚的举荐信来得很快,不过短短三日,他中肯地评价简青竹为可塑之才。李佑白虽不在宫中,可将简青竹送进太医院做医女亦非难事。十一月中,简青竹便进了太医院。 简青竹走后,一连下了好几天的大雪,周妙过了几天深居简出的宅居生活。 这一天一早起来,天空终于放了晴。 将用过早膳,冬雪开口道:“今日难得天晴,姑娘出去走走么?老闷在屋子里,该难受了。” 周妙算了算日子,是该去李佑白那里请个安。 她披着厚披风到了剑阁,只见李佑白坐于窗下,正摆弄他的双陆棋盘。 “见过殿下。” 李佑白适才抬眼。 数日不见,周妙仿佛清瘦了不少。 自简青松的消息传来,她似乎一直闷闷不乐,眼下简青竹又去了太医院,这几日也不见周妙。 “嗯。”他应了一声,抬手道,“你来陪我下棋。” 周妙有些惊讶,她只是来点个卯,没料到李佑白真会留她。 她摸了摸荷包,上前道:“殿下,我今日来得匆忙,没带赌筹。” 李佑白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坐下罢。” 今日便是没有赌筹了。 周妙松了一口气,见李佑白将他手心里的骰子摆到了她的手边。 骰子被他握过,还是温热的。 周妙忽然发现今日的李佑白脾气似乎也出乎意外的温和。 她狐疑地看了看他:“殿下,我先掷骰么?” “嗯。” 周妙执黑马,很快就占尽先机。 她今天的运气出奇的好。 将最后一马归厩时,周妙扬眉一笑:“殿下,承让了。” 李佑白轻轻一笑,食指点了点玉盘,说:“此棋盘便送你了。” 周妙受宠若惊:“真的?” 眼前的李佑白真有些反常。 她的眉头渐渐蹙拢:“殿下,你是不是……”有心事。 李佑白敛了笑容,打断她道:“不是。” 周妙被他一噎,是自己想多了。 恰在此时,陈风的声音传来:“殿下,李小将军来了。” 周妙一听,便起身道:“那我告退了。” 李佑白点了点棋盘,“嗯”了一声。 周妙心领神会地捧起棋盘:“多谢殿下。” 她走到剑阁门外,只见李权披着灰裘自长廊走来,脚步停在了她身前,笑道:“周姑娘。”他的 目光落到她捧着的棋盘上,笑问道:“殿下赏的?” “正是。”周妙说罢,抬脚便要走,“不耽误李小将军的正事了。” 李权却叫住了她:“等等。” 周妙疑惑道:“还有事?” 李权沉默了一瞬,问:“听闻简姑娘进了太医院,周姑娘接下来如何打算?” 第一个这么问她的人竟然是李权。 简青竹离开后,周妙独自借住将军府便有些名不正言不顺,越看越有金屋藏娇的意味。这几日,阆苑的气氛也有些古怪。 冬雪,秋雨,小春倒还如常,可平日里扫洒,送膳的仆从们的脸上都难掩兴奋。 她暗暗叹了一口气,道:“兴许,我还是自回衮州去吧。” 果然要回衮州。 这和李权预料得相差无几。 他没见过董舒娅,不知道周妙是不是长得像她,但是京中大多数见过娴妃的人都说周妙长得像她,连眼尾的痣都生得一模一样。 这令李权有些惊讶,这些年来,他可从来没听过李佑白提起什么董家女郎。 若说他真是为了董舒娅,将周妙留在身边,李权不信。 穿书打工手札 第45节 况且,周妙在将军府根本不是什么宠妾。 但是,这样的一张脸,她长留京城自然不是一件好事。 至少,如今不是。 “周姑娘没想过其他的去处么?” 周妙懵了:“其他的去处?”让她去流浪么? 李权露齿一笑:“开春过后,我便要回池州去了。池州春夏宜人,周姑娘可曾去过?” 池州又是池州。 周妙根本不敢随意回答,为何要提这个?难道李佑白还在怀疑她?换了个人来试探? 她生生憋出个自觉温和的笑容:“李小将军为何这样问?”耳边却听,李权笑道:“你可还记得前些时日家中替我议亲么?我觉得周姑娘便是极好的人选。若是你也有意,订亲之后,你我便可同往池州。” “什么?”周妙手中一抖,捧着的棋盘上黑白双马相撞,发出数声叮叮叮脆响。她好像听懂了李权的话,又好像没听懂,她于是又问了一遍:“什么?” 李权心中苦笑,周妙没有听懂他之前的暗示,而她实在太过惊讶,显然她并没有动过这样的心思。 “周姑娘无须着急答复,是我今日唐突了,不过我真心认为你是极好的人选,此时不急于一时,你自好好思量。” 听到这里,周妙的脸颊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烫起来:“为,为什么?”为什么是极好的人选? 家门不显,周氏只是衮州沧县的一个县令,和固远侯云泥之别,李权更是见都没见过董舒娅,不可能有这个缘故。 李权嘴角扬了起来:“你真想知道?” 周妙点点头。 李权却是一笑,身子朝前倾了倾:“以后告诉你。” 说罢,他终于挺直了腰背,阔步朝剑阁而去。 周妙回到阆苑时,都还没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姑娘?姑娘?”冬雪接连唤了她两声,见到她望过来,接过她手中的棋盘,笑道,“这是殿下赏的么?姑娘想摆在何处?不如就摆在外间的长案上?” 周妙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坐到了桌边,喝了一口茶,心绪仿佛才平静了一些。 李权刚才是表白吗? 不,不能算是表白,应该算做求婚。 周妙哭笑不得,李权喜欢她么? 应该是有一些喜欢,毕竟她家里又没矿。那……她喜欢李权么? 李小将军,周妙扪心自问,的确暂时没有心动的感觉。 但是,李权的的确确是个好人选,品行,样貌,家世,哪一样都是好人选,并且开春以后,他就要去池州了。 远离京城,远离剧情,再好不过了。 回衮州也是一条出路,但是她回去以后,能不能不露馅尚且另说,要是周父真让她尽快嫁人,她能有别的办法么?而李权,她知道他的为人,眼下没有心动的感觉,以后呢,感情可以慢慢培养,不急于一时。 距离开春,还有一段时日,隆冬尚还悠长。 剑阁之中,李佑白问李权道:“李大将军见过陛下了? “昨日上朝后,陛下特意留下了父亲,在宝华殿寝殿见的,庆王殿下也在。”李权斟酌答道,”听父亲说,庆王先前在丹墀下玩雪,到寝殿时,双肩覆雪,陛下特意赏了一件披风给他。” 李佑白嘴角一扬:“哦?是皇帝的旧披风?” 李权颔首。 昨日庆王披着皇帝的龙纹披风,虽是旧衣,可金龙绣相依旧清晰可见。庆王身量不足,披风只兜头披着,回到昭阕阁,便不再披了。可宫里见到的人不少,消息传了一日,众人都有些摸不清皇帝的心思。皇帝愈发反复无常,前几日忽至将军府听禅,仿佛是要与废太子冰释前嫌,昨日却又赏了庆王一件旧衣。 与将军府将热络了一些的官员像是从头被浇了一盆冷水。 皇帝恐怕还是没有原谅李佑白。盐道税银绝非小事,就算李佑白腿断了,皇帝也不见得能原谅他。 哪怕哪一天真旧事不提,庆王一天天长大,废太子还能再是太子么?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李融见到了皇帝, 李玄却始终没有,皇帝连一点宽慰他的意思都没有。 李玄只得回了锦州,他进了府邸, 先寻了仆从来问:“赵怜的家眷见到了么?” 仆从答:“回将军,见到了赵氏的母亲,奴将一袋钱给了她,可她说前些时日已有人给她送过钱了。“ 李玄问:“可知是什么人?” 仆从道:“妇人说是一个兵士打扮的人, 满脸大胡子, 没说叫啥, 可跟着的小兵卒都叫他蒋大哥。她还以为也是锦州军营里的人。” 姓蒋的大胡子? 李玄想到了李佑白的随扈蒋冲,去岁李佑白往豫州行,经过此地时, 与他匆匆见过一面。 击鞠会时, 李佑白定是亲眼目睹了方敢打死赵怜,只是太子的人在锦州,定不会只是为了送些银钱, 来做什么? 李玄正思量,却听仆从进门报道:“将军, 高恭大人又来了。” 李玄眉头皱得更紧,高长史领的是吏部的差事,奉旨而来。 天天来, 月月来, 两个多月了, 搅得他不得安宁进京一趟, 皇帝又没见着。 没钱没恩哪儿来的兵, 真都回家种地去了! 李玄冷哼一声:“还不快请高长史进门。” 高恭今日未着官服, 只作寻常士子打扮, 一揖道:“见过大将军。” 李玄忙摆手:“不敢当,不敢当,老夫哪里受得住高长史这一拜。高大人消息灵通得很,我前脚刚进门,高大人后脚便来了。” 高恭放下双手,笑答:“将军误会在下了,明日某便要回京,今日特来向将军辞别。” 李玄眉梢一挑:“高大人差事这就办完了?” 高恭道:“此差本是缺官未补之故,某只是奉令而来,新的从官将要下锦州,某便要回京了。” 高恭当吏部的差是奉门下省的令,特令补缺,在锦州呆了数月,淌了这一趟浑水,心里早该清楚。 这差事他再想办也办不了。 皇帝没钱养兵,要削减兵员。 锦州一削再削,李玄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气。 此番吏部又来验饷,发了多少,收了多少,折耗多少。 高恭初生牛犊不怕虎,敢顶了这苦命差事,莫说他高恭办不了,就算他老子右仆射高朗来了,这差事也办不了! 多少饷银连朱雀门都没出,他查破脑袋也查不了。 可皇帝真缺银么?盐道,铁使每年白花花的银两去了哪里?去岁,孟仲元使人拿着皇帝的口谕去矿场又征矿课银,课银又都去了哪里? 李玄心中冷笑,道:“高大人辛苦了,老夫明日要回营去,便不远送了。” 高恭笑道:“将军自不必送。”说着,又是一揖,转身便要离去。 “高大人此番来锦州,可是得殿下授意?”李玄出声问道。 高恭脸色未变:“将军何出此言?” “我若记得不差,你六岁便被高朗送进了东宫作伴读。”李玄深深看他一眼,“池州军如今十万军士,李佑白舍了太子之位,舍了一双腿,十万池州军从此死心塌地,只待他一声号令,只是……”李玄拖长了语调,犹带讥讽,“只是远水解不了近火,李佑白又算计起我锦州军……”他冷冷一哼,“你回去转告他,痴心妄想!”天子尚坐于堂,便是太子,也是臣。 高恭闻言,“在下自去岁便再未见过殿下,将军多虑了。” 李玄不言,见高恭却是一笑,转而问道:“将军可还记得稷王柳向,陛下削藩,柳向不肯,结果如何?” 李玄当然记得,他是削藩的一员大将,柳向掌兵多年,绝非酒囊饭袋,稷州怀山靠水,以崖为隘,易守难攻。 可是那一日原本坐于马上,临崖垂望的柳向忽地自马背摔落,被飞箭穿心而亡。 他虽不知其中曲折,但柳向多半是被皇帝派人毒死的。 他手掌重重地拍向身畔几案,“啪”一声大响。 “你在威胁我?” 高恭摇摇头:“在下不敢。”躬身拜道,“将军保重。”说罢,便转身走了。 李玄怒瞪着他的背影,一个毛头小子敢威胁他。 可待高恭走后,李玄渐渐冷静下来,左思右想,削兵不成,皇帝真会杀他。 不,李玄为李元盛卖了大半辈子的命,杀他不会,让他卸甲归田呢…… 他招手又将仆从唤来:“去州府打听打听,有没有大殿下的人来过?” * 三日过后,周妙又收到了衮州寄来的书信,周家将信寄到了固远侯府,由侯府的仆从转交到了周妙手中。 连同信件一道送来的,还有一只毽子。 毽子毛依旧是雪白的颜色,她掂了掂,比先前的鸽子毛毽子轻盈了许多。 她适才想起来,之前李权提过要送她一个更轻一些的毽子。 没想到他还记得。 以前的她兴许只会想李小将军真是个好人,可眼下周妙品到底出了一点不同的意味。 可惜,院中犹有积雪,踢不了键子,她只好先将毽子收了起来,再去细读周家的书信。 内容老生常谈地让她回衮州,并且信中再一次提到了那个白家公子,周妙看了两眼,撇在了一旁。 她走到花厅,却见秋雨坐在屋角的矮凳上,迎着窗外的光亮,往一张白绢上描描画画,她不禁好奇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秋雨回头,见到是她,忙自凳上站了起来,脸上一红,答道:“翻年过后,上元节便近了,奴婢想做一些灯,挂在院子里。” 话音刚落,冬雪端着一壶热茶进门来,揶揄道:“秋雨做灯是等着上元节给姑娘看,还是给别人看?” 秋雨脸上涨得通红:“冬雪姐姐别打趣我了,灯就是做给姑娘赏的。” 冬雪但笑不语,周妙问道:“上元节赏灯这般讲究?” 穿书打工手札 第46节 秋雨一五一十地说:“回姑娘,城中上元节没有宵禁,赏灯,送灯的人可多了。” 周妙追问道:“送给心上人?” 秋雨脸红,支支吾吾起来,冬雪见状,笑道:“京中女郎确有这样的风俗,上元节时,将亲手做的灯送给谁,便是心悦谁,平日里女郎矜持,可上元节这一天便可不那般拘束。” 周妙听罢,笑道:“反正冬日无事,不如你们也教教我如何做灯?” 秋雨和冬雪欣然应下,取了绢布和细长的竹条来。 李佑白到阆苑时,周妙正在做灯,已在绢布上试着画了好些个图案。 因无人通报,她抬眼看时,李佑白已被陈风推到了檐下。 冬雪和秋雨反应稍快,忙道:“见过殿下。” 桌上满是绢布和竹条,一片狼籍,周妙慌张起身道:“见过殿下。” 李佑白道:“你是在做灯?” 周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殿下见笑了,我做着玩的。”说罢,她看了一眼冬雪,着急道,”都收起来吧,给殿下沏一壶新茶来。 冬雪和秋雨捧了绢布便走,李佑白却说:“将竹条留下。” 周妙:“殿下?”却见他从中挑了几根长短合适的竹条,很快便做成了一盏灯的骨架。 李佑白的木工向来不错,并且周妙发现他可能是皮糙肉厚,指腹有茧的缘故,不怕被竹屑扎。 冬雪教她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教,她试的时候也小心翼翼地试,都唯恐被扎,可李佑白转眼就能做出一个工工整整的骨架来。 她不由赞叹道:“殿下好生厉害。” 李佑白又挑了几根竹条,递给她:“你来。” 周妙接过,回忆了先前学过的办法,缓缓地将竹条弯曲成型,相互编织。 “嗷。” 她一边编,一边扎手,可在李佑白的审视下,她压力倍增,只能默默忍受,不敢再出声。 脸上云淡风轻,手上默默承受。 过了约莫两盏茶时间,她才勉勉强强地编出个雏形,摆在李佑白做的骨架旁边,差异立现。 李佑白见了,冷笑一声,周妙羞愧地低下了头颅:“殿下见笑了。”说着,她抬眼瞟了一眼他身前空了的茶盏。 来也来了,茶也喝了,取笑也取笑过了。 还有正事么? “殿下……”周妙还未说完,耳边却听李佑白问:“你想做个什么模样的灯?” “嗯?”周妙一愣,见李佑白不耐烦地皱眉,马上又说,“想,想做个蜻蜓模样的。” 她刚才画了好几张图,看来看去,只有蜻蜓这个最容易做。 “蜻蜓么……”李佑白沉默了片刻,手下却动了起来。 周妙仔细见他手中动作,不过小半刻蜻蜓灯修长的骨架便大致成型了。 “好厉害。”周妙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翅膀呢?”李佑白别开眼问。 周妙用手比划了一下:“大概这么长,两根竹条便是,之后我再添上绢布,翅膀扇动的时候,就很好看了。” 李佑白依言左右各自固定了两根竹条。 周妙只需蒙上绢布,绘上翅膀,蜻蜓灯就能大致做好了。 上元节还有挺长时间,她可以慢慢专研绘制部分。 不过这个灯的基础是李佑白做的,能算她亲手做的么? 周妙转念又想,只要大头是她做的,李小将军应该也不会介意。 主要是心意,最重要。 她笑盈盈道:“多谢殿下!” 李佑白见她的表情,嘴角也微微扬了扬:“无碍。” 自阆苑出来,陈风笑道:“算起来上元节也快到了,难怪姑娘们都开始做灯了。” 李佑白这才想起来这桩事,周妙的灯是为了上元节做的么? 周妙做的灯也会送人么? 京中的习俗,李佑白自然知晓。 往年上元灯节,东宫灯火阑珊,出宫巡游之时,大胆的女郎见到他也会捧着灯盏递来。 耳边又听陈风笑道:“殿下今日不该帮周姑娘做灯,先前殿下不让通报,周姑娘原本在做灯,看上去慌张极了,而殿下竟又帮她做了骨架,上元节收到灯时,殿下早已知晓了形制样式,便不新鲜了。” 李佑白情不自禁地握紧了右手。 周妙的灯真是要送给他? 蜻蜓灯,他不喜欢蜻蜓。 可是若做出来的灯,简洁并不繁复,亦非不可。 他的眉头皱了又松,后知后觉地感到右手中指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低头一看,却是一小节竹屑埋入了皮肉。 他轻轻一拈,将那细小的竹屑拔去。 第50章 简青竹入宫一个月后, 终于找到了机会去了一趟太医院中存医典的册籍案馆。 她是三等医女,平日里晒药,涤纱, 几乎出不了太医院一方小小的院落。 她来之前想得太好了,进宫之后,她根本没办法找到那个哑宦,不过今日轮到她扫洒册籍案馆, 她得想办法找一找父兄的旧日诊札, 太医出诊, 每一回都会记下诊札。若是能找到,兴许能有一些线索。 与她一道扫洒的,还有其余两个医女。 简青竹拎着扫帚, 往最深处走去, 只能碰运气了,她今日先从最东一排立柜找起。 只要记下位置,她下次再来扫洒, 也能接着往下找。 她一面慢慢地扫,一面留心着立柜的编号。 扫过两排, 她终于见到了昭元十六年的诊札。 虽然年代久远了些,但是简青竹迫不及待地抽出了其中一册。 诊札字迹潦草,记录的内容往往很简洁, 诸如某日, 某宫, 某某脉象, 以何药用之。 简青竹读得飞快, 读一会儿, 不忘动一动扫帚。 直到她一眼认出了大哥简丘的笔迹。 “立夏, 苦热,琉璃殿王昭仪厌食,无须用药,以山楂开胃……” 简青竹手下不停,又往后翻。 隔了数行,又见简丘的笔迹。 “小满,琉璃殿王昭仪自高凳摔下,左脚踝红肿,以药敷三日。” “芒种,例行诊脉,刘妃,齐美人,王昭仪皆安。” 简丘的笔迹颇多,昭元十六年,大哥哥是个忙忙碌碌的医政。 简青竹眨眨眼,眼眶酸涩起来。 “青竹,你扫完了么?”不远处传来另一个医女的呼唤。 她忙回道:“就快扫完了。” 医女又道:“再过半刻,医政们便要入馆了,你手脚麻利些,我们先走了。” 简青竹应了一声,扫帚扫得飞快,待到脚步声远去,她复又读起了诊札,只读简丘的笔迹。 “夏至,苦夏,琉璃殿王昭仪厌食,以冰镇山楂……” “小暑,苦夏,琉璃殿王昭仪中暑,以藿香入药……” “大暑,苦夏,琉璃殿王昭仪中暑,以藿香入药,辅以甘草,蜂蜜……” 简青竹不禁心想,这个王昭仪真怕热啊,三天两头宣太医。 “中秋至,琉璃殿王昭仪积食,恐食月饼而至,宜少食三日。” 简青竹还欲往下再翻,馆门畔却传来了脚步声。 医政来了! 简青竹只得拎着扫帚出了门去。 冬风吹个不停,门帘被风卷得呼呼轻响。 小春又往屋中的炭盆添了炭,回身见周妙还在描灯,口中劝道:“姑娘仔细眼睛,歇一歇罢。” 冬雪端着一盘桃酥进门,也道:“姑娘用些点心,膳房刚做的桃酥,还热着呢。” 周妙将毛笔搁下,探身取了一块桃酥,耳边却听冬雪道:“过几天就翻年了,殿下今年要去庄子里守岁,姑娘也去,奴婢待会儿就为姑娘收拾包裹。” 旦日,皇帝果真未召李佑白入宫。 皇帝来了一趟将军府,给一颗小枣,后面跟着的却都是大棒。 李佑白干脆出城去也。 周妙想罢,颔首问道:“去几日?” 冬雪答道:“短则五日,长则十日。” 周妙应了一声,还能在上元节前赶回来。 李佑白的庄园在城东山麓下,虽不如将军府陈设华丽,可是占地广,房间也宽敞。 周妙下车过后,简单梳洗了一下,便去向李佑白请安。 穿书打工手札 第47节 一进门,周妙便见他迎窗而立,正在看书案上的信笺。 他的身形挺拔,屋中的热气尚还微弱,他身上还披着一件黑裘。 周妙惊了惊。 好家伙,出一趟门,这是装都不装了。 不过周围积雪阻隔,屋中除了陈风,再无旁人。 他确实也没有必要再装下去了。 “见过殿下。” 李佑白转过头来,看了她一会儿,问:“你的灯做好么?” 周妙道:“就快做好了。” 李佑白放下信笺,两步走来,却对陈风道:“摆膳吧。” 周妙望了一眼天光,是该用膳的时候了。 陈风提了膳来,李佑白没让她走,周妙自也落座。 李佑白用膳时,从来都不语。 周妙也只好埋头吃饭,耳边却听李佑白问道:“你会骑马么?” 周妙抬起头来,老实说:“不会。” 李佑白道:“你可以学会。” 周妙点头,态度诚恳道:“殿下让我学,我便学。” 反正,她打工人的生活也不久了。 要是李权的心意没变的话,开春也不远了。 李佑白嘴角轻扬:“好啊。” * 周妙换过短衫,裤装和马靴,外罩披风,出了房门,只见四周积雪深厚,白茫茫一片。 仆从牵了两匹马来,一白一黑,停在周妙身前。 李佑白说让她学骑马,是真学,并且马上学。 眼前的黑马忽地前蹄踏雪,喷出一个响鼻,白烟缭绕。 周妙欲哭无泪。 李佑白自她身后迈步而出,捉过黑马缰绳,翻身上马,对周妙笑道:“此白马名唤‘小白’,性情最是温和。” 小白,这个名字取得未免也太随便了。 周妙走得离那白马进了一些,低低唤了一声:“小白。” 白马缓缓地转了转头,剔透的黑眼睛倒映着她的脸。 她试着抓住了缰绳,白马一动不动,周妙大胆地踩着马镫,爬上了马。 样子虽然有些狼狈,但是她好歹上了马。 李佑白笑了一声:“走罢。” 话音将落,两匹马缓缓地踏雪而行。 黑马前蹄扬得很高,似乎不满于这样的缓慢前行,而周妙骑着的小白只慢条斯理地往前走。 她捏着缰绳,双肩和背脊渐渐地放松了下来,行过数圈,却见远处一人一马疾疾跑来,是个腰跨长刀的银甲侍卫。 他行到李佑白马前数尺之外,翻身下马,快步跑来,道:“殿下,人来了。” 李佑白扬手:“去罢。” 那守卫回身,翻身上马,疾疾而去。 周妙四下一望,天光已是昏暗,周遭风停了,似乎静得出奇。皑皑白雪已是半明半暗,唯有几道马蹄印清晰可见,可再往更远处眺望,高大的松柏常绿,枝头卧雪,繁茂的幽深的密林遮挡了全部视线。 她凝神去看李佑白,却见他一脸云淡风轻地侧头,对她道:“抓稳了缰绳。” 周妙双拳收紧,却见他脚下一夹马腹,黑马调转了马头,朝西侧高山,狂奔而去。 下一刻,周妙只觉身体忽地往后一仰,身下的小白马蹄飞扬,径直追着黑马而去。 地上虽有积雪,可马速太快,周妙仍觉十分颠簸,五脏六腑都像是要移了位,她学着李佑白的样子,抓牢了缰绳,又伏低了背心。 两马跑进了山中密林,一路往上,直至半山腰,李佑白才停下了黑马。 周妙出了一身汗,顺着他的视线往下望去,庄园内外一览无遗。 视线越过密林,只见一拨人马自外围涌来,身着黑衣,脸覆黑布,足有百十人,与之前周妙见过的两拨黑衣人极为相似。 周妙心中一跳,这些人竟暗中跟着李佑白出了城? 山下只听呼呼几声风响,密林之中忽地射出百箭,若箭雨一般朝来人袭去。 众人未曾想到此处伏击,慌忙退却。 银甲侍卫自林中追出,而林中射出的箭雨未停,仍旧朝闯入的黑衣人射去。 诸人阵脚大乱,四散逃窜,银甲侍卫对落马者穷追不舍,很快便擒住了十数人。 不过半刻功夫,林外已再无黑衣人。 李佑白扭头见周妙目不转睛地盯着山下,发髻早已散乱,手中却还紧紧握着缰绳,指节捏得发白。 他不由地问:“你害怕么?” 周妙点头:“当然害怕。” 骑马也就算了,与其专程跑上山来观战,她不如躲在屋里。可转念又想,要是躲在屋里,听见外面的打打杀杀声,不见人影,她会不会更害怕。 李佑白定定看她一眼,见她唇色发白,不知是冻得还是吓得。 “我以为你不会害怕。”他说。 周妙一听,忙答道:“但是有殿下在,总也不是那么害怕。” 李佑白“嗯”了一声,调转马头,缓缓地往山下行。 小白亦步亦趋地跟着黑马。 到了屋前,周妙爬下了马身,双腿犹在打颤。 冬雪和秋雨赶上前来,一左一右地扶住了她。 李佑白看过她一眼,翻身下马,朝另一侧后院而去。 后院立着一间木屋,屋身狭长,李佑白进了屋中,迎面拂来一阵热风。 “嘎嘎嘎。” 李佑白循声望去,见到了屋角处立着的金笼子,笼中的吐火罗巨鸟高昂着头颅,扇动着翅膀。 冬日太冷,庄子里的人精心养着这巨鸟,竟用火墙烘热着屋子。 李佑白转眼,方见屋中另一角五花大绑着的黑衣人。 他脸上的面巾已经被摘下,正是曹来。 李佑白眉骨微扬,道:“曹统领,别来无恙。” 曹来见李佑白信步而来,脸上青白交加。 事到临头,他嘴硬道:“你……你果然没断腿!欺君之罪!” 李佑白轻轻一笑:“你不说,君何可知?曹统领,既来了,还以为能走么?” 曹来今日本是试探,并未贴近来袭的死士,只是遥遥察观,正欲退时,却被空中飞箭阻断了退路。 曹来梗着脖子,叫嚷道:“我乃禁军统领,岂是你想杀就杀得了的!” 李佑白俯身,转而问:“谁派你来的,你义父?”他慢慢地眨了眨眼,“还是皇帝?” 曹来抬眼,咬紧了牙关。 他不说,李佑白也不能奈何他。 李佑白见他不答,又是一笑:“曹统领许是饿了,来人啊,万不可怠慢了曹统领。” 他的目光望向了屋中的吐火罗巨鸟。 迎着他的脸,巨鸟又“嘎嘎嘎”叫了几声。 “我曾听闻吐火罗巨鸟的鸟粪可入药,想来曹统领尝一尝亦未尝不可。” 曹来脸色一变,却见两个仆从捧着鸟粪桶走了过来。 李佑白往后退了数步。 见到两个仆从抬桶,曹来大惊道:“你岂敢!”却被一人牢牢地钳住了下颔,灌了一口鸟粪。 奇臭无比! 曹来欲吐,嘴巴却被塞入了一张破布。 “真臭啊。”李佑白皱着眉头,往外走去。 走了两步回头道:“曹统领,骁勇善战,于东山脚下,遇上北上的南越人,一心拱卫皇城,与其大战数回,终究寡不敌众,身中四剑,左肩……” 话音将落,曹来身侧的守卫拔剑,刺入他的左肩,鲜血霎时喷涌。 曹来呜呜乱叫,又听李佑白继续道:“右肘。” 守卫手中下一剑猛地刺向他的右肘。 李佑白是真要杀了他! 曹来惊惧非常,双手已无知觉。 他猛烈地挣扎起来,呜呜大叫,想要说话,只得以头抢地。 “曹统领有话要说?”李佑白竟还笑问他道。 曹来两臂鲜血直流,半身发僵。 穿书打工手札 第48节 他忙不迭地点头,直直地望着李佑白,脑中却忽然想起来孟仲元的话。 太子。 外人将他说得再好,再是光风霁月,再是文武双全,可他身上总是一股隐而不发的邪性。 父父子子,一家子疯子。 第51章 周妙洗过澡, 擦身的时候,发现大腿内侧隐隐的疼,她低头细看, 竟是磨出了几道红痕,蜿蜒而下,连膝盖内侧都像破了皮,骑马的时候不觉, 过后才是真疼。 尽管泡了澡, 她也感觉周身骨头散架似的难受。 她换上了纱裤, 卷起裤腿,打算上药。 冬雪在屋里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伤药, 便道:“奴婢去问问庄上的人, 姑娘等等。” 周妙坐在榻上,擦着头发,答道:“不着急。” 秋雨去提膳, 眼下冬雪一走,屋子里就没人了, 小春留在将军府本就没跟来。 周妙趁机翻出了枕头下藏着的钱袋子和白日里找到的红封,每个红封里装了两个金饼。 快要翻年了,按照惯例, 她也应该给秋雨, 冬雪和小春包好红封。 李佑白走进东屋书房, 掀帘而入, 房中却没有人, 绕过一架四扇屏风, 却见左侧一扇的格子窗不知何时被风吹开了。 冷风丝丝灌入, 他走上前两步,伸手合上了窗户,回身一看,却见屋中的过道的另一头隐约可见烛光。 他顺着过道走到尽头,见到两扇虚掩的雕花门。 他推门而入,闻到了一股皂荚和桂花的香气。 屋中树状的烛盏燃着,映照出床帏纱上,一个绰约人影。 周妙听到身后传来门响,以为是冬雪回来了,忙将红封塞回了枕下,探身下了榻:“冬雪,药找到了么?” 来人却是李佑白。 他身着月色襕衫,像是也才沐浴过,头发松松地绑在脑后。 周妙一惊:“殿下!” 李佑白亦是一惊。 东屋书房与西屋竟是相连。 眼前的周妙头发湿漉漉的,一张脸白里透着红,连睫毛,眼睛都像是氲着水汽。 屋中热气蒸腾,她只着了单薄的白色中衣,两只裤腿卷起,露出双腿,莹莹烛光下,宛如泛着柔和的冷光,李佑白忽觉这光亮得有些刺眼。 周妙顺着他的视线,慌忙地弯腰,放下了裤腿。 “殿下怎么来了?” 这屋还有后门?今日匆匆忙忙,她还没来得及细看这屋子的布局。 李佑白转开眼,只道:“此屋后与东屋书房相连。” 原来如此。 周妙左看右看,想找件氅衣披上,倒不是冷,只是面对李佑白,她莫名地有些紧张。 耳边却听他问道:“你的腿疼么?” 他刚才已经看到了她腿上的伤痕。 周妙连忙摇头:“不疼,冬雪已经去取药了。” 屋中的三足炭盆烧得很旺,不时爆出噼啪声响。 她离炭盆不足一尺,榻前还有一盏小巧的竹火笼。 李佑白抬眼又看了一眼周妙,一缕缕白烟自她湿润的发尾飘散。 他不由地朝前走了两步,却见那白烟极淡,虚无缥缈一般轻飘飘。 “殿下。”见他走近,周妙更紧张了。 为什么李佑白要盯着她的头发,是不是过于不雅,她又要挨骂了。 “殿下见谅,我今日梳洗仓促,未曾想殿下忽至……” 李佑白耳边听她说话,离得进了,皂荚和桂花的气息越来越浓郁,他微微地皱起了眉头,本能地感到了危险,几乎想转身就走。 可是他的目光一转,却见白色的中衣上隐约可见鲜红。 是血么? 他定睛一看,却见薄薄衣衫下露出一朵缠枝红花的绣像。 周妙口中话还没说完,却见李佑白忽而转身便走。 周妙:“……” * 隔天一早,下起了大雪。不过一会儿,积雪越来越厚,连车马也不能行了,好在庄里早就备下了食物与火炭,里面的人不出门,外面的人也不能进来。 曹来扒着窗户,费劲地想站起身来,可是他双臂无力,腿上绑着绳索,根本站不起来。 可是无论如何,昨夜他算是险险保住了一条命。 曹来心有余悸,扭头再看,屋中的另一侧还立着那一只巨鸟,曹来立刻调转了眼神,呸呸呸,嘴里好像还有那一股怪味。 他抬眼看窗外的雪影,这个雪什么时候停,他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屋外忽而传来了脚步声和人声。 周妙踏着皮靴,围着厚厚的白裘领,走到了檐下。 庄子里的仆从,指着檐下挂着的几只烟熏兔子,殷勤地问:“姑娘挑一挑,晚上烤哪一只兔子?” 殿下不常来庄子,更没带过旁人来庄子,这是第一回 带了女眷,虽然听跟着她的两个婢女口称“姑娘”,但仆从都猜,这个姑娘肯定和殿下交情匪浅,他们见不到殿下,讨好这个姑娘,说不定也能跟着回京去。 周妙点了其中一只,好奇问道:“这个屋子里有烟,里面是养了家畜么?” 仆从笑答道:“先前那只巨鸟就养在里面,还有猪狗一类的畜生。” “哦。”鸵鸟。 周妙想到那只朝她飞奔而来的鸵鸟,转身便想走。 屋门落了锁,仆从自也不会领她进去。 仆从取下了熏兔子,快步跟上:“姑娘爱吃什么点心,甜的还是咸的?” 曹来听见人声渐远,心急地急欲起身,想透过窗户瞧一瞧外面的姑娘究竟是谁。 可是他嘴里被塞了一夜的破布,下巴僵硬,嘴边酸胀,只能发出极其微弱的声响。 周妙又去膳房转了一圈,身后跟了一串端点心的人。 仆从的“周到”令周妙有些哭笑不得,回到屋里,冬雪将众人打发了去,又接过周妙脱下的裘领和披风,口中劝道:“姑娘,这么冷的天,可别出门了。” 周妙脱下皮靴,坐到了炭盆前,笑道:“反正左右无事,出去转转也好。” 冬雪眨眼道:“不若奴去主屋问问,有没有新鲜的玩意儿给姑娘凑趣?” 周妙想了想,道:“待会儿我自己去罢,顺道也给殿下请安。” 昨夜他走得莫名其妙,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得罪他了。 待到脚下的白袜熏得暖烘烘的,周妙起身穿回了靴子,端过一盘膳房里的桃酥,打算借花献佛。 外面风雪飘摇,她于是先走到寝居后的那一扇雕花门推了推,门虽合上,却依旧没落下门闩。 她记得李佑白说相连的似乎是一间书房。 她走了两步,看见过道另一头天光明亮,并无门扉。 她不晓得有没有人在,于是扬声问道:“有人么?” 声音荡远开去,无人回答。 周妙端着瓷盘,走了数步,眼前豁然开朗,真是一间屋子,右侧的轩窗透着日光,雪影飘飘,照得对面的四扇屏风亮堂堂的。 屏风像是螺壳所制,折射幽幽亮光,屏上刻着三只老虎,或坐,或卧,或跃。 周妙看了片刻,转过屏风,却和书案前的李佑白面面相觑。 李佑白一袭白衫,外面虚拢着一件黑色大氅,领口与袖口处有掌宽的湛蓝纹路。 她慌忙一福:“见过殿下。” 刚刚怎么不回答? 李佑白抬手道:“不必多礼。” 他身旁立着的陈风见到周妙手中端着的桃酥,笑道:“姑娘既送了桃酥来,奴这就去沏一壶新茶。”说罢,便自书房退了出去。 周妙上前两步,将桃酥放到了桌上,没话找话道:“原来殿下在这里啊?我先前出声,没听见回音,还以为屋中没人呢。” 李佑白将手中毛笔放入竹雕笔洗,说:“没听到。” 一听他的语调,周妙心想,果然是不知怎么就得罪他了。 她露出个笑脸,道:“我刚才去了膳房,这桃酥是新做的,还热着呢,特意送来给殿下尝尝。” 李佑白抬眼,“嗯”了一声,走到桌前落座。 周妙忙也坐下,又将瓷盘往前轻轻一推。 见李佑白真拿了一块尝,她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等了片刻,陈风捧了茶来,又将过几日的新年宴席的安排大致说了一遍。 其实就是年夜饭。 周妙听后,默默一算,庄园里里外外,仆从,守卫,零零总总,足有上百人。 她回忆着剧情,这一个新年是个风平浪静的新年。 穿书打工手札 第49节 不过,也是李佑白和简青竹共度的第一个新年。简青竹虽然进了宫,可京中并无亲眷,李佑白便将她接来了庄园过年。 按照书中的原话,彼此都感受到了久违的温馨。 陈风说罢,只见李佑白颔首道:“照你说得办。” “是,殿下。” 周妙默了须臾,转眼见陈风要走,忍不住提醒道:“殿下,年节里,太医院也会休沐罢,不知道简大夫今年如何过年,她在京中亦无亲眷,若是可行,不若将她一道接来?” 话音未落,李佑白侧目定定地看她一眼,周妙露出个浅笑。 李佑白也笑道:“若是明日风雪停了,我便派人去宫中接简大夫。” 第52章 翻年前一天, 太医院除了留守的医女和医政,其余人都各归处所,迎接旦日, 简青竹虽然刚来太医院不久,但也收到了红封,封里有一串铜钱。 数目不多,图个吉祥。 简青竹本来想留在宫中值守, 她也没有去处, 可是临到头了又改了主意。 常牧之送了信来, 邀她一道过年。 简青竹来了太医院后,给北市的酒肆送过信笺,托酒肆老板转告常牧之, 她进宫做医女了。 是以, 常牧之知道了她的处所。 “青竹,也今日出宫么?”同屋的医女问她。 简青竹点点头,那医女又问:“你京中有家人?” 简青竹摇摇头, 只说:“是从前家里的旧识。” 她简单地收拾了包裹,换下浅红的医女服出了宫。 她按照信中的地址, 找到了常牧之的住所,是在南市的一间小院,因为节庆, 门外挂了两盏红灯笼。 简青竹敲了敲门上铜环, 却是常牧之来开了门。 月余不见, 他容貌虽未变, 可周身气质却大有变化。他只做寻常士子打扮, 可气质沉郁, 不笑的时候, 眉目凌厉了不少。 可见到她,常牧之嘴角一扬,笑道:“你来了。”随之侧身,让她进门。 “常哥哥。”简青竹局促地进了门。 院中不见旁人,简青竹正欲开口,只听常牧之略带歉意道:“招呼不周,青竹见谅,我本欲将家中亲眷接来,可近月风雪不断,恐是一番劳顿,故此她们开春才会动身而来,今日除夕,便只你我二人。” 简青竹心中吃惊,愣了片刻,却听常牧之又道:“厢房我已提前请人收拾过,你今夜住下便是,若是觉得冷清,亦可往叔父家中去。” 简青竹左右一看,果有两间屋子,下了好几天的雪,可这间院子却将积雪扫得干干净净,常哥哥定也是花了一番功夫收拾。 她之前也在酒肆借住过数日,自然晓得他的为人,况且,她也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她笑了笑:“不必麻烦你叔父了,在这里也是一样的。” 闻言,常牧之仿佛如释重负地笑了。 简青竹进了厢房,放下包裹,走到屋外,便听膳房传来砰砰砰的方向,烟囱炊烟袅袅。 她走进一看,竟是常牧之挽着袍袖在做饭。 她不好意思地挽起衣袖,道:“常哥哥,我也来帮忙。” 二人在膳房中忙忙碌碌,不知不觉天幕沉沉暗下。 忽听门外传来马蹄声,继而便是几声敲门声响。 常牧之面露惊讶道:“不知是谁,我去瞧瞧?” 简青竹紧张地跟了出来。 常牧之开门见到来人,甚是意外:“李公子?” 李权抱拳道:“朝议郎,别来无恙。” 简青竹探头一看,惊诧出声道:“李小将军。” 常牧之微微蹙眉问:“李公子前来,所为何事?” 李权笑望一眼简青竹,答道:“正是年节,公子原本命人接简大夫前去东山庄里过年,未曾想来人恰与出宫的简大夫错过了,以为简大夫是去了固远侯府,我犹记得,朝议郎与简大夫是故交,故而来碰碰运气。” 常牧之心下愈惊,他口中这个“公子”不是别人,想来便是前日里出了京的大殿下李佑白。 他回身去瞧简青竹,却见她面露为难地看了看天色,道:“今日实在有些晚了。”她望向常牧之,“且说,我也已经应下了常哥哥。” 常牧之内心稍定,却见李权一笑,目光在二人之间扫过,道:“既知简大夫无恙,公子想来便也能安心了,不过初二那日,我亦要出城去东山,若简姑娘愿意,也可随我同去。”他顿了顿又说,“听闻周姑娘也很挂念你。” “周姐姐?”简青竹默然片刻,点头道,“那便劳烦李小将军了,初二那日,我与你同去。” 凉风一吹,周妙打了个喷嚏。 冬雪见状,立刻伸手来关上了窗户。 “姑娘别望了,这么晚了,简大夫肯定不来了。窗边风凉,莫要站久了。” 天都黑了。 为什么? 女主为什么没来? 周妙心中忐忑,这又是生了什么变数? 女主没事吧。 她着急地来回踱步。 冬雪望了一眼天色,道:“也到了该摆膳的时辰了,姑娘快去花厅吧。”说着,便将一个手炉塞到了周妙手中,秋雨也赶紧上前给她披上了厚披风。 周妙只得往花厅而去,檐下红艳艳的灯笼随风摇晃,厅中灯火通明,李佑白也恰好自一侧门廊走来。 因是年节,他穿了紫色襕衫,腰间缠着玄带,发竖紫玉冠。 饶是天天见到他的周妙,也不由得愣了愣。 李佑白见周妙愣在原地,脸上的表情像是惊奇。 她身上穿了一件薄红新衣,裙摆曳地,嵌毛白领拢着她的脸颊。 新雪落海棠。 她的目光澄澈,眉睫柔和地弯曲着。 李佑白轻轻扬眉,周妙才回过神来:“见过殿下。” 李佑白应了一声,抬步进了花厅,撩袍落座。 他一坐下,陈风便来引周妙落座,两人的食几相对而立。 周妙等了片刻,问道:“殿下,可知今日为何简姑娘没来?” 李佑白却侧目望向陈风。 陈风忙道:“先前快马来报,简姑娘今日去了朝议郎的处所,初二那日再与李小将军同来。” 朝议郎?常牧之? 男二,这是喧宾夺主啊。 周妙心里惊讶,但好在不是简青竹真出了事,初二才来,看来,今晚李佑白是感觉不到久违的温馨了,得等到初二。 不过,李小将军也要来。 她是不是要和他提一下上元节的事情。 她要送灯的话,是不是得出门? 万一,他那天没空呢?她的灯是不是白做了。 周妙正胡思乱想间,仆从已将食物端了上来,一个铁炉架着烤兔子,被端到了屋前。 一人摇着把手,兔肉在火尖翻滚,油脂滴滴下落,被烤得噼啪作响,香气扑鼻而来。 仆从又往几上摆了一个白玉碟,是元宝形状的饺子,热气腾腾。 见到李佑白举箸,周妙也迫不及待地尝了一个,又热又香。 然而,饺子虽好,两人依旧只是静静地用膳,偶尔可闻几声噼啪。 周妙悄悄看了看窗外,天色漆黑,唯有弦月皎洁。 庄子里也静极了。 可是,今天好歹是过年。 周妙咽下一个元宝饺子,大胆地端起几上杯盏,向李佑白朗声道:“祝殿下新年快乐,来年万事如意,心想事成。” 李佑白闻声,放下竹箸,抬眼向她看来,脸上并没有笑。 鲁莽了。 周妙心道,却故作镇定地仰头,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 甜丝丝的,像是米酒。 李佑白见她放下杯盏,随之无措地埋下了头,方道:“周妙,除了吉祥话,就没有别的了么?” 别的,什么别的? 周妙脑筋飞转,还能有什么? 难道是红包? 她才是该被扶贫的那一个吧? 她笑道:“殿下想要什么?” 他想要什么? 李佑白也在自问。 周妙能给他什么呢? 穿书打工手札 第50节 “你说呢?”他想不出来。 周妙心慌地搓了搓手心:“不若,不若我给殿下表演个幻术?” 幻术,魔术也,春晚不都要演么。 李佑白似是一愣:“什么幻术?” 周妙趁机将腰包里的一枚金饼藏入袖中,胸有成竹道:“吞刀吐火,划地成川一类的,我自然不会,不过我会变金子。” “哦?是么?” 李佑白嘴角微扬,脸上终于有了一点笑模样。 周妙悄悄松了口气,起身走到李佑白几前,跪坐后,伸出左手摊开了掌心,道:“殿下,你看,这里有一枚金饼。” “嗯。” 李佑白的目光落在她手心,停留了一瞬,又抬眼看向了她的眼睛。 他的瞳孔漆黑,映着烛火,审视着她。 周妙心跳快了两拍,收回了左手,又问:“殿下猜,那金币如今又在何处?” 李佑白将她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却说:“不知道。” 周妙狡黠一笑,双手摊开,掌心空空如也,那一枚金饼不见了影踪。 李佑白挑了挑眉。 周妙心中得意,没想到,她的技术犹在,想当年为了表演这个魔术,她练了好久。 她双手缓缓握拳,笑问道:“殿下再猜呢?” 她的笑容张扬,微微仰着头专注地注视着他。 李佑白想到先前见过的她袖中一闪而过的金光,忽然不想拆穿她了。 见他不言,周妙轻轻一笑,抬起右手,自他耳边掠过。 李佑白只觉耳畔风过,她宽大的衣袖像是擦过了他的脖颈,却又像是没有。 转眼便见,她的指间夹着那一枚金饼,得意道:“此金便在殿下发间。” 周妙看李佑白怔了一瞬,心想,这一关算是过了吧。 “殿下,此便是幻术。”说罢,她正准备起身而退,李佑白忽而倾身而至。 眼前一暗,鼻尖忽地一凉,撞到了他胸前的紫绸,周妙不及后撤,却见他的手臂径自绕到了她身后,她腰间一松,便见他手中金光一闪。 他从她腰带间取出了金饼,那一枚最先被她握在左手里的金饼。 “雕虫小技,不过尔尔。”李佑白捏着金饼道。 原来小丑竟是我自己。 周妙内心郁郁,脸上带笑:“殿下见笑了。” 李佑白笑了起来,金饼自他右手五指间翻转。 他抬手轻轻掠过她耳边。 周妙只觉发间忽坠,她伸手一摸,那一枚金饼已被他插入了发髻。 “周妙,此金大吉,祝你来年诸事大吉。” 子夜悄然而至,京城今夜无宵禁,市中热闹非凡,五湖四海的归人与过客眺望长空,金色的烟火自四面城楼飞入黑夜,嘭嘭大响,绚烂如白昼。 第53章 初二一早, 周妙特意起了个大早,梳洗完毕,只待来人。 碧空如洗, 无风亦无雪。 午时将至,庄园外便来了一架马车和数骑黑马。 周妙立在檐下,遥遥一望,马上的人, 正是李小将军。 马车停在木栏畔, 简青竹掀帘而出, 正见周妙走来。 “周姐姐!” 见到简青竹别来无恙,周妙放下心来,细细打量了她片刻, 道:“仿佛瘦了些, 宫中过得习惯么?” 简青竹笑道:“习惯习惯。” 李权将手中缰绳递给前来相迎的仆从,径直走到了周妙身前。 “李小将军。”周妙垂眉道。 “周姑娘。”李权对她笑道。 周围人实在太多了,无数目光落在她身上。 此刻根本无法提上元节的安排。 周妙踟蹰间, 陈风已走上前来,道:“李小将军, 殿下已在书房等你。” 李权应了一声,随他而去。 简青竹左右而望,感叹道:“这个园子好大啊。” 周妙道:“站在院子里, 太冷了, 先去屋中喝杯热茶, 再四处看看。” 屋中温暖如春, 李权脱下裘衣, 朝李佑白拜道:“参见殿下。” 李佑白抬手道:“此行可还顺利?” 李权答道:“出城时, 确有一队人马相随, 可临到东山,那一队人折返而去。” 李佑白笑道:“兴许是惦念曹统领。” 李权惊讶道:“曹来竟真到了此处。” 李佑白颔首,说:“曹来手中有书一封,换了他的狗命。” 李权静待下文,听李佑白徐徐道:“孟侍郎鬻官,七年间,共计六万九千两银,此一书信为孟仲元所书,指示其将其中部分银两兑成金,藏于泥佛腹中,送入天鸣寺。” 天鸣寺在城西近郊,毗邻孟仲元的一处别庄。 李权听得皱眉:“礼部孟侍郎?曹来的话,殿下信么?” 曹来,不过一个小人,可小人亦有存亡之道。他跟随孟仲元多年,要想保命,必留保命符。孟仲元卖官鬻爵亦非一两日,曹来究竟有几道保命符眼下尚未可知。 李佑白轻笑一声:“他言之凿凿,且信他一回,若是作伪,他小命难保,且待两日。”说着,李佑白将一块木牌递给了李权。 李权接过,一眼便认了出来:“四十二所的木牌。” “你自取来。” “是,殿下。” 日光洒进妆台,周妙取了盒中提前包好的红封递到简青竹手中,笑道:“新年大吉!” 正是年节,简青竹亦不推辞,双手捧过,也笑道:“周姐姐,新年大吉!” 她摸了摸腰间,又道:“我身上没带什么东西,只有下一回补给你了。” 周妙趁机问道:“上元节庆,亦是休沐,你出宫么?” 简青竹一听,红着脸点点头道:“常哥哥说,上元那日市中极为热闹,歌舞百戏皆有,便邀我同往。”她说着,双眼一亮,拉住周妙的袖子,急切道,“既然这么热闹,不如周姐姐也与我们一道?” 不愧是男二。 周妙欣然应下:“好啊,到了上元那日,我便在府中等你。” 按照原剧情,简青竹与常牧之上元出游,在城中百戏台碰巧遇见了李佑白,一时间,心潮澎湃,暗流涌动,三人陷入了修罗场的小漩涡。 男二毫无疑问地成为了推动男女主角感情线的小推手。 虽然眼下,剧情微微有点偏差,但是事件未变,说不定常牧之真能让两人开开窍。 对于周妙来说,既然她和简青竹相约出门,那么叫上李权,岂不是容易许多,正如上一回龙舟盛会一般。先是四人同行,也能避免了起初些许的尴尬。 周妙打定主意,心情不由地也轻快了起来。 午膳设在花厅中,厅中多了两人,似乎也多了几分生气。 李佑白含笑问简青竹可还适应宫中生活,有无短缺。 简青竹一五一十地答了,模样先是有些局促,不过和颜悦色的李佑白渐渐令她放松了些,很快便对答如流。 周妙一面听,一面埋头喝茶,眼光瞄向另一侧的李权,忽而察觉到他露出的手背上缠了一圈白纱,像是受了伤。 话题这就有了! 可惜花厅里不是闲话的地方,周妙苦苦等到膳后,陈风领着简青竹逛庄园,周妙落后半步,回头见李权立在檐下,她顺势开口问道:“李小将军的手怎么了?” 李权见她的目光落在他的左手背上,答道:“小伤而已,被猫抓了。” 周妙惊道:“真的?是那一只翻雪奴么?”上次见的时候,那一只白足黑猫明明和他还很亲近。 “假的。”李权笑道,“确是小伤而已,无须挂怀。” 周妙一愣,却觉二人间陌生的气氛消散了些。 她随之一笑,正欲开口,却听身后李佑白的声音唤道:“李权。” 周妙回身望去,李佑白换上了一身黑衣,身披斗篷,脚踩马靴,分明一副将要出门的打扮。 周妙问道:“殿下,这是要出门?” 李佑白目光自她脸上扫过,见她面目含笑,道:“今日山间无雾,正是冬猎的好时候。” 周妙赫然想起了檐下掉着的熏兔,转眼又看李权。看样子,是要一起出门冬猎了。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找到说话的好时机? 出门冬猎,何时才能回来。 周妙的笑容淡了,又道:“那殿下和李小将军小心些。”说罢,她便转身朝简青竹而去。 李权见她走远,收回目光,侧脸却见李佑白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穿书打工手札 第51节 “殿下?” 恰在此时,仆从双手捧了乌木长弓来,李佑白侧身捉过,便道:“走罢。” 天边的太阳昏昏欲坠,曹来又饥又渴,嗓子都快干得冒烟了。 这一个年过得真晦气。 李佑白收了他的木牌,却迟迟不放他走,尽管他赌咒发誓,绝不会将他的腿疾告诉旁人。 可是他记得李佑白当时神情甚是淡漠,仿佛已经不甚在意。 曹来不禁心想,他大概真是活不成了。 孟仲元救不了他,就算他知道了,兴许也根本不管他的死活。 要是知道自己私藏了书信,而李佑白拿到了四十二所的木牌,孟仲元第一个就要将他千刀万剐。 曹来口中发不出声音,只得心中唉声叹气。 他的耳边却忽听窗外一道女声问:“那个吐火罗巨鸟就在里面么?” 是一道陌生的女声,先前没听过。 这又是谁? 简青竹逛了半天园子,听仆从说庄里有一只会跑的巨鸟,转瞬便想到了吐火罗巨鸟。 她心痒地想要取鸟粪研究研究。 仆从为难道:“回姑娘,此物甚是凶猛,又畏惧严寒,只得将它锁在了屋中,今日怕是看不了了。” “哦,这样么。”简青竹不无失望道。 曹来听见人声渐远,着急地想起身,他背靠着石墙,人终于颤颤悠悠地站了起来。 他的手臂已经不流血了,可是根本就使不上劲。 他左右一看,身边只有那一个装过鸟粪的木桶。 他使出浑身力气,跳到桶前,脚下用力一撞,将木桶撞翻了,倒扣在地。 他用小腿慢慢地推着木桶,推到窗前,已是饥疲力竭,满身大汗。 耳边只听:“是谁在里面?” 简青竹实在心痒,去而折返。 走到近处,却听见屋中突然传来了动静,不像是巨鸟的动静。 曹来双目发亮,一鼓作气地踩上了桶底,浑身攀住了窗边,像是攀住了最后一线生机。 他口中奋力地发出几声“呜呜呜呜”的声响。 果真有人? 简青竹倒退了半步,又问:“是谁在里面?” 曹来着急地哐哐撞上窗缘。 口中的破布已被他的口水浸湿,他用尽全力地呕出了那块破布,大叫道:“救命!姑娘救我!”声音沙哑至极。 简青竹吓了一跳转身想走,却听窗中人道:“姑娘,我知道你是谁!” “什么?” 曹来在赌,回京以来,李佑白身边有两个女郎,一个是简医女,另一个是与董娴妃相像的女郎。 他咬牙道:“你是那个大夫对吧?” 简青竹定住了脚步。 “你如何知道?” 曹来心中冷笑,脑中念头飞转:“你姓简对吧?” 简青竹不敢答话了,她虽心知此时此刻她应该掉头就走,唤人过来,可是这个人为何会被锁在这里,为何又知道她是谁?姓谁名何? 听她沉默,曹来急中生智道:“你把窗户打开,我便告诉你。” 简青竹摇头:“不。” 曹来道:“我绝不害你,简大夫,我还认识别的简大夫,他们于我有大恩,我绝不害你。” 阿爹,哥哥? 简青竹面色骤变,急急追问道:“你到底是谁?你知道些什么?” 曹来道:“简大夫,今日你若救了我,来日我必定知恩图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简青竹沉默了数息,终于开口问:“我为何要信你?” 曹来默然片刻,压低了声音,问:“简大夫难道不想知道简太医是如何死的么?” 曹来说罢,窗外是死一般的静默,不过,他只等了片刻,耳边便听细微的“嗒”一声响。 曹来等的就是这一刻,他深吸一口气,腰背紧绷,骤然朝前撞去,一声响后,他撞开了眼前窗棂。 眼前的人形容狼狈,嘴唇干裂,隐隐发臭。 简青竹吓得倒退了两步:“你,你……” 曹来低声道:“简大夫莫惊!助我一臂之力!我便告诉你,简太医到底是如何死的。” 夕阳的余晖落尽,山色黢黑。 李佑白与李权终于打马而归。 漫山动物蛰伏,冬猎不易,可二人依旧满载而归。 陈风望着马上驮着的兔与雀,微露惊诧,道:“今日实属难得。” 李权挠挠头,笑道:“多是殿下之功。” 他也觉得奇怪,今日的李佑白不如平日闲散,卯着劲地射猎,想来双腿不良于行的数月是把他拘得狠了。 李佑白却只淡笑,回房梳洗,换下已然冰凉的衣装。 待到李佑白进到书房,蒋冲已在案前等待。 李佑白见他神情,了然道:“曹来走了?” 蒋冲拜道,“尚未,只躲进了车辕底下。”顿了顿,又问,“殿下真打算放他走么?” “谁放走的?” 蒋冲低声道:“简大夫。”又将他栖于暗处,听来的对话一五一十地说了。 曹来的保命符还有简氏? 李佑白莞尔而笑:“委实有趣。” 蒋冲不敢接话,摸不准殿下眼下究竟是真笑还是假笑。 若是殿下真看重简大夫,她此一番动作,殿下必定恼怒非常。 这便是假笑了。 第54章 天色昏暗, 仆从们提着灯笼,送简青竹上了车辇。 周妙万万没想到,她竟走得这样快, 仿佛真是来仓促拜了个年,连晚饭都不吃。 周妙又问:“真要走了么?住一晚,明日白天再回去,岂非更好?” 简青竹别过眼去, “休沐三日, 明日回京, 便是有些迟了,且说,李小将军今夜也要走, 正好同路送我一程, 若是明日再走,便要劳烦府里的人了。”说着,她掀开了车帘, 扭头对周妙,道, “周姐姐快回屋吧,外面风凉。” 再劝也没用了。 周妙顿觉头疼,李权也要走了, 但是她想说的话还没找到机会说呢。 周妙苦恼地朝另一侧望去, 固远侯府的兵卒已是整装待发。 她仔细看了看, 马上却不见李权的身影。 周妙提着白灯笼, 走近两步, 正欲细看, 却听身后一道声音, 说:“周姑娘。” 周妙回身,正是李权,似乎才从主屋出来。 她遥遥一望,李佑白立在檐下,并未走到近前,应该已经同李权道过别了。 周妙着急说:“今日实在匆忙,没想到这么快就要走。” 李权先前也没想到,不过四十二所的木牌在手,此事宜早不宜迟。 “确有些匆忙,今日无雪,路上也不耽误。” 周妙听罢,正寻思如何开口提上元节,耳边却听李权低声道:“上元日,城中极为热闹,周姑娘愿意同我一道去赏灯观戏么?” 周妙抬头,几乎不假思索道:“好啊,我本就与简大夫约了赏灯,不如我们依旧在城中谯楼下见。” 李权露齿一笑:“一言为定。” 了却了这一桩心事,周妙放下心来,从李权的态度看来,他应该也还没改主意。 目送众人远去,周妙提着灯笼回到了屋前。 李佑白像是沐浴过,披散着头发,披着黑裘,还立在檐下。 周妙照搬原话,劝道:“殿下外面风凉,进屋罢。” 李佑白见她神情愉悦,仿佛并不为众人仓促离去而烦忧。 她先前和李权在说什么? 周妙觉得李佑白的表情有些古怪,眉眼疏淡,嘴唇绷紧,朝她看来,却又像是欲言又止。 难道是有些不高兴? 周妙开口劝道:“听说是宫中休沐只有三日,简大夫才着急要走。” 是曹来着急要走。 穿书打工手札 第52节 李佑白心中冷笑,听周妙兀自又道:“好在上元日,亦是休沐,简大夫也会出宫赏戏观灯。” 周妙笑道:“殿下也会去观百戏吧?”你要把握住机会啊! 上元日,赏戏观灯。 李佑白刹那便想到了周妙做的蜻蜓灯,而她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一双眼睛含笑粲然。 百戏之时,正是赠灯的好时机。 去岁上元,李佑白身在京中,自百戏台过,便有人捧灯而来。 周妙有此一问,是怕他不去? “上元百戏乃是城中盛事,我自然会去观百戏。”李佑白道。 见他的表情柔和了几分,周妙一笑,却见他转身,对屋中立着的陈风道:“摆膳罢,”明显是不想和她多说废话了。 周妙只得咽下了口中的奉承之言。 晚餐又是她爱吃的烤兔子,一连又吃了数日兔子,上元节前,周妙终于动身回了京。 * 将军府中张灯结彩,阆苑的回廊挂了彩灯,各型各色,山水绣面,春夏秋冬,灯上图景四时之景流转。 周妙对着自己的蜻蜓灯愁眉不展。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她的灯虽然做好了,可见了别人的灯,她顿觉自己的蜻蜓灯有些拿不出手。 虽然,李权可能也不会在意,但毕竟是她第一次做灯送人,也想尽善尽美。 明天就是上元节了,再大改一通,肯定来不及了。 画功不行,她只能另辟蹊径。她要想办法让蜻蜓的翅膀动起来,最好能够上下扇动。 周妙在灯与翅之间系上了两条红色丝带,拉拽丝带时,两边的翅膀便能微微颤动起来。 她提着灯试了试,翅膀动是能动,可是幅度偏小,并且不大自然,若是连接其中的竹篾能有弧度,大概就能自然一些。 周妙回屋去找器具,打算伸进灯中,将那竹篾弯曲。 她找了一圈,却没找到称手的工具。 走到外间,却见李佑白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了。无人通报,他正提着那一盏蜻蜓灯看。 “殿下!”周妙一惊,两步上前道,“做得不好,让殿下见笑了,还是还给我罢。” 李佑白恍若未闻,伸手拽了拽垂落的红丝,蜻蜓的翅膀僵硬地动了动。 周妙见他的眉头渐渐蹙拢,似乎是对这灯不甚满意。 周妙一哽,嘴边扯出个笑来,又道:“做得不好,殿下还给我罢。” 李佑白将灯轻轻放回了方桌,表情淡淡道:“确实做得不大好。” 周妙:……那我真是谢谢你了。 不过他到底是干嘛来了。 周妙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早已经暗了。 “殿下忽至,所为何事?” 李佑白不答,却又伸手去碰那蜻蜓灯。他的手指顺着翅膀的脉络抚过,忽而停在一处,左手顺着蜻蜓灯中段的开口处探入。 一阵细响过后,周妙便见灯与翅连接之处往外稍稍膨胀了几分,隐约有了弧度。 李佑白眉目舒展,复又提灯,转脸对周妙道:“你试一试。” 周妙大感惊奇,心领神会地轻轻牵那红丝,两只翅膀上下扇动,竟带起一缕细风。 “你好厉害!”她由衷感慨道,木工的血液难道总在皇族流淌。 周妙惊喜地眨了眨眼,脸上笑容愈深,眉弓如月,抬眼定定地看着他。 李佑白放下了蜻蜓灯:“既无事了,便早些歇息罢。”说罢,他便走了。 所以,到底是干嘛来了。 周妙大为不解。 不过她并没有纠结太久,偌大的将军府,李佑白自然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周妙提起蜻蜓灯再试了试,翅膀翻飞,自然而流畅,她将蜡烛放于蜻蜓腹中固定后,心满意足地去睡了。 上元节当天,喧闹的集市日出而始,四面八方的游人汇聚皇城。 白日喧嚣,熙熙攘攘,而上元真正的精髓却在日暮之后,灯火阑珊之后。 酉时将至,简青竹依言到将军府外等候周妙。 常牧之与她同来,可一路上简青竹始终不见笑颜,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今日是怎么了?”常牧之问道,“可是太医院中有何不妥?” 简青竹摇了摇头,强颜欢笑道:“无事,只是有些累了。” 然而,她心中清楚明白,怎么可能无事,她闯了大祸! 那个人跑了! 当夜自庄园出来,那人本说要随她一道入城,再与她细说缘由,可是到了城里,哪里还有人,她下车过后,车下早已无人。 那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便跑了! 她好蠢,好笨,才闯了祸,放走了歹人。 这么多天了,她吃不下,睡不着,殿下,殿下肯定知道人跑了,周姐姐呢,周姐姐若是知道了,会怪她么? 简青竹暗暗叹气,今日若不是提前应下了,她根本不敢来。 常牧之凝视着简青竹变幻的神色,心知她说了谎,可是眼下什么也问不出来。 二人各怀心思,皆沉默了下来。 周妙出得门来,见到的便是静立的二人。 气氛古怪。 她露出个笑道:“青竹,常公子,久等了。” 简青竹听到她的声音,适才抬起头来,只见周妙今日披了一件红色斗篷,头上依旧戴着雪白的帷帽,衣裙淡蓝,手中却提着一盏蜻蜓形制的灯笼,蜻蜓腹中荧光幽亮。 她紧张地开口唤道:“周,周姐姐。” 常牧之微微一揖:“周姑娘。” 周妙笑道:“不必客气了,我们走罢,李小将军还在谯楼处等我们呢。” 去的路上,简青竹心慌慌地,既想向周妙坦白,又不敢坦白,只好顾左右而言他道:“这个蜻蜓灯好别致,是周姐姐亲手做得么?” 周妙默然片刻,道:“是我做的。”大部分是我做的。 简青竹笑了笑,却没接话。 周妙见她两手空空,提议道:“待会儿要是见到有趣的灯笼,你也可以买一盏,天黑过后,满城灯火才是漂亮呢。” “嗯。”简青竹点了点头。 谯楼不远,还未走近,周妙抬眼便看见了李权高大的身影。 他一身白袍,外罩雨过天青色大氅,看上去,似乎和平日里有些不同。 周妙没来由地紧张了起来。 李权见到三人,快步而来,先道:“常公子,简大夫别来无恙。”又转而看向周妙,笑道:“周姑娘。” 周妙“嗯”了一声,听其余三人简短地寒暄了一会儿。 她仰头看了看天边,那一道金色的云边将灭未灭。 李权问她道:“南市多是商户,北市多是百戏,你想去何处?” 话音落下,简青竹也扭头望着她。 周妙虽然想尽快甩开简青竹和常牧之二人,但在此之前,她有必要把二人引去百戏台,达成剧情。 “去北市吧,还没见过百戏呢。” 百戏包罗万象,歌舞杂耍评说,应有尽有。 一到北市,周妙在百戏台上真见到了吞刀吐火的幻术。 台上的大汉饮一口烈酒,张口一吹,高举的木柱尽头遽然成火。 众人拍手叫好。 周妙仰着脖子去看,烈烈火光的另一头,她看见了李佑白。 百戏台是个圆台,四周又设露台,珠帘成串,李佑白坐于金轮车中,由陈风推入了一间露台。 周妙虽然心痒地想看一看待会儿的修罗场,但毕竟人生大事要紧。 趁简青竹和常牧之专注地观那吞刀吐火,周妙悄然后退半步,行到李权身侧,低声说:“李小将军,不如我们去别处?” 第55章 待李佑白坐定, 陈风撩帘而望,百戏台上已换了新人上台口中吞下一柄银刀,陈风见怪不怪, 目光扫过台下,眼尖地认出了简青竹。 今日周姑娘便是与简青竹相约出了门。 他笑道:“殿下,奴瞧见简大夫了,在台下东角。” 李佑白顺势望去, 她身侧立着一个男子。朝议郎常牧之, 并非周妙。 李佑白左右而顾, 忽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将转身,离开百戏台,往外。 李权。 他身后半步跟着一个头戴帷帽的女郎, 虽然看不见她的面目, 但是李佑白认得她身上披着的殷红斗篷,更何况,她手中还提着那一盏莹莹发亮的蜻蜓灯。 周妙。 穿书打工手札 第53节 为何周妙会与李权一道?碰巧遇上的么? 李佑白转念忽而想到, 从前龙舟盛会之时,李权也曾与周妙同游。 他心头鼓噪, 顿时没了观戏的兴致,正欲唤陈风推他下得露台,忽见一个脸熟的仆从掀帘而入, 拜道:“殿下高公子求见。” “高攀?”李佑白冷声道, “今日无暇, 不见。” 不料, 那仆从躬身道:“回殿下, 不是高攀公子, 是高长史高恭大人。” 高恭竟已从锦州回来了。 李佑白按捺住复杂心绪, 道:“让他进来罢。” 不过就这么片刻的功夫,李佑白再回头望向百戏台下,却已不见李权和周妙二人的身影。 北市之中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周妙提着灯,一路往南,与李权往人烟略略少一些的湖畔而去。 两人步速稍快,李权是因为腿长,而周妙则是有些紧张。 她一边走,一边打着腹稿,待会儿要如何说,如何做等云云。 眼看湖泊遥遥可见,路上的行人多是三三两两的年轻男女。 “公子,此灯赠你,盼你来年高中。” 周妙循声望去,身侧不远处正是一对青年人,女郎面色通红地将手中的橘灯捧到了男子眼前。 而那男子表情羞涩,双手接了过来:“多,多谢姑娘。” 周妙瞧得入神,脚下不停,却冷不丁地撞上了李权的后背,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竟停下了脚步。 周妙连忙退了半步,先去检查手里的灯有没有撞坏,好在灯光幽亮,安然无恙。 她暗暗松了一口气,语含歉意道:“抱歉,没留意到你停下来了。” 李权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那一对男女,又望了望周妙手中的灯,露齿笑道:“周姑娘引我来此,也是要将此灯赠予我么?” 李权能猜到,周妙一点也不奇怪。 她做得实在是太明显了,既提了灯来,又借口说百戏台人太多,往湖畔而来。 见李权面目含笑,周妙也不扭捏,将手中的蜻蜓灯抬高了一些,笑道:“正是,此灯予你,盼春日与你同行。” 李权朗声一笑:“周姑娘愿意与我同往池州去?” 周妙点点头:“倘若李小将军还没改主意的话,我便与你同去池州。” 二人虽未道破婚事,可是说的便是婚事。 李权伸手接过灯:“我自然没有改主意,周姑娘把灯予我,往后也不能再改主意了。” 周妙心头大石落地,道:“一言为定。” 接下来,她便只等固远侯府与周家议亲,若无意外,春日她便可往南而行,远离主线剧情。 阿弥陀佛。 城中谯楼锣响七声,戌时已至。 高恭说罢锦州见闻,见李佑白神色淡然,转而又道:“殿下要寻的孙氏,某已寻到,如今安置在城中,那人改姓了鲁,因而颇费了一番功夫。” 李佑白问道:“她可有何古怪?” 高恭颔首,答道:“鲁氏现今年岁已高,人像是有些疯癫,时而手舞足蹈,时而不言不语,不知是何缘故。” 果真蹊跷。 李佑白道:“寻几位大夫暗中医治,照料几日我再寻人去看。” 高恭称是,口中却问:“殿下说的是简医女么?” 高恭身在锦州,自然晓得蒋冲先前寻的人是简青松,而殿下身边的是简青竹。 李佑白点头,道:“正是她。”说着,他才台下望去,简青竹与常牧之尚在观那台上的“划地成川”。 他沉吟片刻,问高恭道:“还有别的事么?” 高恭了然道:“无别事了,某告退了。” 高恭一走,李佑白便沉声对陈风道:“将简大夫请上来。” 简青竹听说李佑白要见她,登时吓得腿软,扯着常牧之的袖袍不放,苦着脸道:“常哥哥能与我同去么?” 常牧之为难地望了一眼面前的仆从:“常某欲拜见殿下。” 仆从先去通报。 李佑白应了他。 转眼常牧之与简青竹二人被请上了露台。 李佑白口中说的却是鲁氏的病症。 简青竹既惊又喜,惊的是二哥为何在找此人,喜的是殿下没提庄子里跑了的那人。 她思索须臾,“痴症或有许多缘故,得等到我见到她才能判断。”她面露急切地说,“既然二哥一直苦苦找她,我一定尽力将她医好。” 常牧之却在一侧听得心惊,此事非同小可,他不知为何李佑白竟允了他来。 他当然不会背弃简青竹,只是李佑白是信他?还是在试探他? 常牧之默然无语,只听李佑白又道:“如此甚好,再过几日,我便派人送简大夫去瞧那鲁氏。” “多谢殿下。”简青竹长拜道。 “简大夫是我的恩人,不必行此大礼。” 简青竹直起身来,想到庄园一事,心中愧疚不已,但是面对李佑白,她根本没有足够的勇气坦白此事。 她别过眼,讷讷说:“殿下若无别事,我便不打扰殿下观百戏了。” 李佑白“嗯”了一声。 简青竹如蒙大赦地往后退去,耳边却听他忽问:“简大夫知道周妙去何处了么?” * 周妙自湖畔送了灯,又在南市逛了大半圈,人人提烛,彩灯高悬,市中亮若白昼。 直到亥时的锣响,她才意识到原来已经这样晚了。 城中虽无宵禁,可是冬雪,秋月,小春肯定都还在等她。 “我得回府了。” 李权便道:“我送周姑娘回去。” 二人便朝将军府的方向折返。 临近府门,周妙只见那一条并不宽敞的石板道上停靠了数架车辇。今夜城中无眠,四周的高门大院亦是灯火通明,耳畔乐音不绝。 周妙缓了脚步,想与李权道别,可又不知此时此刻该说些什么才好。 正犹犹豫豫间,却听身侧的李权开口道:“我很喜欢周姑娘送我的这一盏灯,别致且有野趣。” 周妙侧眼望去,那一盏蜻蜓灯光亮不减,在他手下摇摇晃晃,垂下的两条红丝亦在随风荡漾。 她才突然想起,由于先前送灯的过程实在太过顺利,她都忘了展示此灯的精妙之处。 周妙于是伸手轻轻拉住了两条红丝,口中笑道:“李小将军,快看。” 随着她一拉一拽,蜻蜓的翅膀上下翻飞了起来。 夜色深深沉沉,唯有蜻蜓的萤光灼灼而亮,照亮了周妙的脸。 她的眼睛里仿若亦有光。 李权瞬也不瞬地地望着她。 周妙演示完毕,抬头问道:“是不是很厉害?” 李权适才回过神来,轻咳一声,点了点头。 周妙松开了红丝,笑道:“时间不早了,我便回去了,李小将军也早些回去休息罢。” 李权却说:“你不必总是叫我李小将军,唤我李权便是。” 周妙一想,确实她该改一改称呼了,于是点了点头,只听李权又道:“那我以后可以叫你妙妙么?” 周妙心中一跳,沉默了片刻,又点了点头,笑道:“好啊。” 听到这一声“好啊”,陈风脸色骇然,别过眼,万不敢再看车外的二人,更不敢窥探身侧殿下的神色。 殿下坐于车中已有三刻了。 自百戏台乘辇回府,殿下并未下辇,只坐于车中。 周姑娘出游未归,陈风晓得,殿下是在等她。 可是,等来的却是周姑娘与李小将军二人,而李小将军手中提着的,赫然是周姑娘做的那一盏蜻蜓灯。 原来不是送给殿下的,是送给李小将军的灯。 车壁竹帘半卷,车外一切尽收眼底。 眼见周妙进了府门,陈风斟酌着如何开口,却听李佑白道:“回去罢。” 他的声音冷淡,听上去和平日里似乎无甚区别。 陈风垂首,掀开了车帘,推着李佑白下辇。 进到剑阁,听人来报。 “殿下,先前派去衮州的仆从回来了。” “让他进来罢。” 李佑白说罢,自金轮车起身,径自坐到了上首处的方背椅上。 陈风立刻转身点亮门旁两侧的青铜灯盏。 烛光将燃,室中依旧幽暗。 陈风耳边只听一声:“你退下罢。” 穿书打工手札 第54节 他心中一跳,只得躬身退了出去。 仆从很快便到。 数月前他快马加鞭地前去衮州查探,停留多日,又夜以继日地赶回了京,正逢上元日,他原以为殿下明日才会宣他,可谁曾想,还没来得及洗把脸,他就被叫到剑阁。 仆从垂首拜道:“参见殿下。” “起来,说罢。” 仆从依言抬起头来,心中登时沉沉一落。 灯火半明,眼前的殿下脸色铁青,眉眼凌厉,他的右手握住身侧的一方桌角,手背青筋暴起,分明是怒火中烧的模样。 他来得不是时候,太不是时候了! 仆从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在心中默默念了一声佛。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夜色深了, 天空缓缓地落下了雪花。 周妙加快脚步回到了阆苑,冬雪等在门口,上前一步接过了她的斗篷, 见她两手空空,笑问道:“姑娘今日尽兴么?可去城中观了百戏?” 周妙进屋后,摘下帷帽搁置一侧,点头道:“去百戏台瞧了一会儿, 可人太多了, 便只看了吐火的幻戏。” 冬雪又问:“姑娘的蜻蜓灯呢?怎地不见了?” 周妙默然片刻, 冬雪素来谨慎,平日里只闷声做事,从不多问, 如今问起来, 她也无意遮掩。 再说,往后真议了亲,书信往来, 即便想遮掩也遮掩不了。 她笑答道:“蜻蜓灯自是送人了。” 冬雪闻言一笑,却未再追问下去, 转而问道:“姑娘在外游玩时,用晚膳了么?这会儿饿么?膳房里备着圆不落角,姑娘尝尝么?” 周妙出门逛了小半夜, 当着李权的面, 她确实矜持地没有吃饭, 况且, 戴着帷帽吃饭委实别扭。 她于是点了点头, 应了一声, 不着急梳洗, 只等在外间。 可惜,比宵夜小点心先到阆苑的,是前院来传话的仆从。 “周姑娘,殿下唤你去剑阁。” 这么晚了? 周妙起身,惊讶问道:“是有何急事么?” 仆从低着头,答说:“殿下并未明言,只请周姑娘速去。” 周妙一听,心中不由忐忑,难道是简青竹那里出了什么纰漏? 还是今晚见到常牧之,心绪不佳,找她撒气? 冬雪闻言,忙递来她才脱下不久的殷红斗篷,劝道:“许是殿下喜欢姑娘送的灯,有赏呢?” 周妙眉心一跳,但是,她的灯没有送给李佑白啊。 她定定地看了一眼冬雪,为何她会如此理所当然地以为她的灯送给了李佑白? 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在她脑中浮现,可是还没等她想得太明白,人已经到了剑阁门外。 陈风不在。 周妙一进门,便注意到了今夜的剑阁比平日里更为安静。 守在门口的两个仆从垂首默立,其中一个面生得很,看上去风尘仆仆,仿佛出过一趟远门。 察觉到她的视线,那仆从抬头一瞥周妙,复又极快地低下头去。 周妙觉得他的眼神极其古怪,战战兢兢,仿佛止不住的惶然。 一种不详的预感在她心头缓缓升起。 周妙不敢多看,垂首迈入门槛,小心翼翼道:“见过殿下。” 她等了数息,才听见李佑白道:“抬起头来。” 周妙心中不详的预感愈深。 他的声音冷淡,同平日里相似,但是周妙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 她抬头看去,勉力露出个笑模样。 李佑白就坐在桌旁的方背椅上,离她约有数步。 他身上披着广袖黒氅,腰缠青带,头竖紫玉冠,发髻一丝不苟,似乎将从外面回来。 可一见到他的表情,周妙的微笑骤然凝在了嘴角。 他的脸上一丝一毫的笑意也没有,他的长眉漆黑如鸦羽,目光森然,如结寒霜。 然而,令周妙悚然的是,他的唇边竟然扬起了一丝若有似无的浅笑。 他的话音徐徐,毫无波澜:“周氏长女,生于昭元七年,单名取‘妙’字,生母谭氏因病身故,及至十四岁,周妙于沧县祠属私塾念学。及笄后,亦未曾踏出沧县半步。” 李佑白似是一笑:“周妙,既是如此,你如何行至池州,如何见我,如何知晓简氏医经?” 周妙胸中宛如被人猝不及防地重重一锤。 无关简青竹,无关常牧之。 周妙万万没想到,李佑白竟派了人去衮州查她,轻而易举地戳破了她最初的谎言。 什么池州,什么半卷简氏医经,什么有幸见过殿下。 通通都是谎言。 她慢慢地眨了眨眼,眼中又干又涩,欲哭无泪。 怎么办? 怎么办? 她还能怎么办? 周妙捏紧了袖中的双拳。 她绝对不能慌,她要赶紧想办法! “殿下……” 孰料,她刚刚开了个头,却见李佑白倏然起身,缓步而来,短短数步,每一步都像踏在她颤巍巍的心弦上。 李佑白停在了她的身前。 灯火灿然,烛光将他的身影拉长,黑漆漆的影子如广厦倾下,罩住了无法动弹的周妙。 她整个人恍如立于他的无边阴霾下,他黑氅上的暗纹半明半暗,拂来的气息萦绕鼻尖,如冰如雪,是凛然寒冬的气息。 恍惚间,周妙甚至不敢抬眼仔仔细细地看清他的脸。 “跪下。” 周妙耳中“嗡”一声低鸣,她膝盖忽地一软,人扑通跪到了地上。 这样的李佑白令她恐惧,惧于他的气势,更惧于他轻易便能取她的性命。 她的后背情不自禁地轻颤了起来,连同双肩,手臂都难以抑制地发颤。 周妙伏下身体,以额触地:“殿下恕罪。” 耳边却听李佑白又道:“沧县令周仲安买官卖官,予时任衮州知州孟西园,计五千两银。周氏长女与孟氏少子,孟澜,私交甚笃。” 周妙心脏猛地一缩,绝望复绝望,绝望难到头。 居然还有那个渣爹,和孟澜那个狗东西的黑锅,要她来背。 这都是她瘦弱的双肩上再也无法承受之重! 她的锅已经够多了! “殿下。”周妙一咬牙,急急辩解道,“殿下所言买官之事,周妙一概不知。” “一概不知?”李佑白的声音听上去又轻又缓。 乍一听来,几乎听不出他的怒意。 但是,周妙心中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李佑白今夜真生了大气。 她暗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竭力压抑住极快的心跳,慢慢说道:“父亲续弦后,一直对民女不闻不问,民女与父亲感情并不深厚,买官之事,父亲万不会告知民女,而孟公子,民女从前在沧县是曾与其在琴坊见过数面,但绝对谈不上私交甚笃!” 周妙一鼓作气说罢,却没听见李佑白的回音。 她静静地等在原处,室中静默极了。 周妙鼓起勇气,缓缓抬眼,李佑白没有动,尚还立在她的身前。 她跪在地上,轻轻抬起了上半身。 头顶却是忽而一重。 李佑白伸手按住了她的发顶。 她的发间还戴着先前的那柄螺钿梳背,金丝缠绕,隐隐流光。 李佑白抬手拔下了那一柄梳背。 周妙一惊,不禁抬眼道:“殿下?” 李佑白右手紧紧一握,只听“啪”一声轻响,梳背在他掌中赫然断作了两截,点点金屑透过指缝落下。 他将残破的断梳随意抛掷一旁,敛了嘴边的笑意:“周妙,当日初见,你为何撒谎,又是因何知晓简氏医经?” 周妙嘴唇发抖,脑中念头飞转。 一时半刻,她真编不出来! 李佑白眸光幽暗,沉声道:“周妙,你处心积虑地来,为了摆脱衮州,为了你的婚事,汲汲营营,孟澜有些本事,但其身不正。” “殿下,并非如此……”周妙急欲辩解,却被他抬手打断。 穿书打工手札 第55节 李佑白的右手抚上了她的眉毛。 周妙再不敢乱动。 他的指尖薄凉,带起一阵微微的痒,顺着她的眉毛摸到了她左眼角下的红痣。 他说得云淡风轻:“周妙,明日你便进宫罢。” 周妙脑中轰然空白一片,太阳穴突突地跳了起来,她迷茫无措道:“你,你说什么?” 她抬眼紧紧地盯着李佑白,而他不答,只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 进宫? 李佑白要送她进宫。 兜兜转转,辛苦了这么久,到头来,她还是要进宫。 到头来,她还是要陪葬。 周妙张了张嘴,眼泪却先流了下来。 “殿下,殿下不是允了我么,不让我进宫去。”她一开口便情不自禁地抽噎了起来。 死亡离她是这样的近了。 “我从来,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害殿下,殿下难道不念在往日的情分下,原谅我么?我不要进宫,哪怕,哪怕回衮州去也好。” 她实在想不通,为何李佑白这一次说翻脸就翻脸了,一点解释都不听了。 “殿下想想,周妙自来之后,哪一天不都是为了殿下?殿下从前不是允了我么?为何殿下说话不算话了呢?”她愈说,眼泪流得愈是汹涌。 李佑白伸手轻柔地拂去她眼角的泪,他的眼中倒映着她哭红的面目。 “别哭了,周妙。” 他嘴边扬起一抹疏疏笑意:“你呢?周妙,难道你没骗过我么?” 他闭了闭眼,胸中怒意依旧翻搅,他终于忍不住道:“你费尽心思,到底想要什么?李权虽有忠义,可是个呆子,万不及你摆弄心眼。” 周妙听得怔愣原地,一时竟忘了哭,抬眼只见李佑白唇边笑意愈深,耳边听他温柔地唤她道:“妙妙,宫里才是你的好去处。” 第57章 春日惊蛰。 黑沉沉的夜空滚过一道惊雷。 惊醒了蛰伏越冬的鸟虫, 也惊醒了本就睡得不沉的周妙。 她在硬梆梆的通铺上轻声地翻了一个身,只见对面长铺上躺着的茶官并没有被春雷吵醒,依旧熟睡着。 哎。 她默默地在心中第一百零八次叹气。她进宫算来也快一个月了。 李佑白说到做到, 上元日的第二天便把她送进了宫,周妙心如死灰地进了朱雀门,可李佑白给她寻的去处却是宫中的典茶司。 她成了一个茶女,等阶最低的那一类茶女。 哎。 周妙诚然感到了一丝丝庆幸, 可是更多的还是后悔。 她当初不该招惹李佑白, 他本就喜怒无常, 是个阴晴不定的性子。 但是直到今时今日,周妙还是没想通为何上元夜里李佑白会勃然大怒,甚至一怒之下将她送进了典茶司。 这个惩戒不可谓不重。 她回不了衮州了, 也嫁不了人了。 新进女官, 前三载,按律不得婚嫁。 哎。 并且,茶女实在不是一个轻轻松松, 能够浑水摸鱼的活计。 天光未明,门外响起了熟悉的鸡鸣声。 周妙翻身而起, 又开始了茶女的一天。 她初来乍到,先学规矩,再学茶经, 半月之后, 又学了拣茶, 晒叶, 烘茶的体力活。 作为一个小小的茶女, 周妙整日守在典茶司, 几乎没有出门的机会。 顶着这样一张脸, 周妙也不愿出门,徒惹是非。 今日轮到周妙晒茶,她一大早便去库中取了茶筐。 简青竹来寻她的时候,周妙已经铺下了第一筐茶。 “周姐姐。”简青竹着医女宫服,手中提着一个乌木食盒,进了茶园,“昨日逢我休沐,我便去城中买了点心,这是春团儿,周姐姐用膳时尝尝。” 周妙笑着道了一声谢,问:“昨日休沐就去城中逛了逛么?” 简青竹摇摇头,小声道:“还去瞧了鲁大娘。” 周妙了然,简青竹口中的鲁大娘便是庆王从前的乳母孙氏,是剧情里的关键人物。 周妙进宫的第三天便去太医院寻了简青竹,彼时她与鲁氏将见过一面。 昨日该是第二面,鲁氏的痴症痊愈,尚还需要一段时日。 周妙应了一声,蹲身又去取第二个茶筐,动作也比前日里熟练了不少。 简青竹默默看了她一会儿,心中暗想,周姐姐进宫进得突然,茶园又不是个什么好去处,不晓得她为什么进宫,上次见面时,她惊讶至极,自然问过其中缘故,可被周妙搪塞了过去,她心知自己不便再追问了,便道:“周姐姐来典茶司这么久了,可习惯了些?去宫里别处瞧过么?” 周妙笑答:“除了典茶司,只去过太医院一回,不过我本就初来,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 简青竹颔首,忽而记起一桩大事,着急道:“哦,对了,昨日我听常哥哥提起,前几日将军府中夜入飞贼,将剑阁付之一炬。” “什么?”周妙惊得手一抖,茶筐险些洒了。 将军府起火了? 虽是书中剧情,但这个时间线是不是提前了? 李佑白这么快就要回宫了么? 简青竹又道:“昨日我特意去将军府门外看了,确可见残垣,那火势想来真是不小,不知殿下是否安然无恙?”她说着,又吁一口气,“所幸周姐姐已经不住在将军府了,半夜起火,若是人睡熟了,才是危险。” 周妙听得蹙眉:“你昨日去见鲁大娘时,没见到殿下?” 简青竹答道:“殿下不在,我随蒋大哥去的。” 周妙微微吃惊,按照原剧情,简青竹医治鲁氏的时候,李佑白皆身在其侧。 李佑白昨日没去看那鲁氏,难道真受了伤? 他眼下又在何处? 将军府夜入飞贼,起了一场大火。 皇后听闻,咳出一口血,吓得险些昏厥过去。 好在大殿下并无大碍,只是左手受了轻伤。 饶是如此,皇后依旧愁眉深锁。 她斜靠于榻上,微喘道:“阿笃如今尚无安身之处,他不良于行,宫门的人不得力,他才险遭此大祸,陛下,定要彻查此事,戕害皇嗣,其心可诛!” 李元盛今日下朝后,听闻皇后病重,便来坤仪殿坐了坐,听了她的话,脸上带着一点薄笑,拍了拍她的手背:“皇后当以身体为重,其余的事,不必多操心了。” 皇后忙握住了他的手,道:“陛下,让阿笃回来罢,哪怕只是数月。将军府修缮亦需数月,阿笃是陛下的长子啊。” 皇门之外,歹人夜袭将军府。李元盛与李佑白父子情谊虽渐远,可皇室的脸面摆在那里。 他不能就此罢休,不闻不问。 皇后急切地注视着李元盛,又道:“太子既已罢黜,自不能再称东宫,不若便唤其旧称,留青宫,如何?” 李元盛眸中一闪,望着皇后的殷切面目,沉声道:“自不能再称东宫,太傅,少傅早已离宫,而那留青宫中的侍读,太子宾客,詹事府一律移出。李佑白归宫是为暂居,待到将军府修缮完毕,自要出宫。” 皇后大喜过望,叩首道:“谢陛下恩典。”叩首后,又轻轻地咳了起来。 李元盛目中露出几许不耐,拍了拍她的后背,起身道:“皇后歇着罢。” “恭送陛下。”坤仪殿的宫人转瞬跪了一地。 待到李元盛走后,庄皇后立刻吩咐柳嬷嬷,道:“你先差人去固远侯府知会殿下一声,待到圣旨一到,他不至于慌了手脚,这两日他住在侯府中,人手未必齐全。” 柳嬷嬷道:“奴婢这就派人去。” 庄皇后,顿了顿,又道:“你再派人去盯着留青宫,莫要出了岔子。” “是,娘娘。” 柳嬷嬷转身欲走,却听皇后说:“再往若虚寺去书一封,便说宫中新茶不日便到,特请禅师前来品鉴。” 两日过后,宫中确实来了一批新茶。 周妙立在库门一角,听茶官吴冀对簿点茶:“银针,龙井,竹青……” 吴冀便是她同寝的茶官,睡在她对面的长铺上。 她的年岁比她略长一些,在典茶司已有五载。 按吴冀的话说,周妙做茶女做够五年,若无差错,也能升任茶官。 周妙但笑不语。 不说五年,就是熬过这一年,她都心满意足了。 等李元盛彻底凉凉,李佑白即了位,她要是还平安无事,她就直呼阿弥陀佛了。 这一次好像是把李佑白得罪得狠了。 从此不碰上倒也罢了,若是碰上了都得绕道走。 “你在听么?” 吴冀看周妙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扬声提醒道。 穿书打工手札 第56节 周妙立刻点了点头:“听见了,入库过后,按照各宫份例分茶。” 吴冀哼了一声,指着库门旁的插着红签的竹筐道:“那是留给尚食的茶叶,你今日便送去。” 周妙当即应下。 她品阶不够,往各宫送茶是茶官们的差事,她这两日往来的便是尚食的膳房。 茶叶可以做出好些花样来,昨天她去送茶叶的时候,膳房里的人还给了她一颗茶叶蛋。 周妙双手合抱竹筐,往膳房的方向去。 进宫之初,她也曾担忧过,要是碰到李元盛该怎么办? 可到了典茶司以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是想多了。 典茶司处在宫中北面的角落,距离宝华殿以及后宫各宫相距甚远,并且她的品阶低到几乎见不到任何妃嫔。 通往膳房的小道上来往的也多是膳房里品阶较低的仆从。 周妙顺利地送了茶,捏着一颗茶叶蛋,自膳房里出来。 她正准备进了典茶司寻个僻静处剥蛋,抬眼却见前头宫道转来一架四人抬着的坐辇。 周妙想往后退回膳房,可惜那抬辇的四人脚程极快,不过片刻,那坐辇便走近了不少,看模样似乎也是要去膳房。 周妙立即埋低了头,退到了道旁,维持着恭敬的屈膝模样。 坐辇之上,坐着的是花枝招展的丽嫔。 丽嫔前年进的宫,这一两年来也算受宠。 可是,皇帝寡恩薄情,总是热一阵,冷一阵。 好的时候,陪她笑笑闹闹,不好的时候,便是丢开不管,不闻不问数月。 眼下就是这样的不闻不问。 自翻年过后,皇帝还没召过她。 这样的日子可不好过。 尤其使她难受的是,皇帝不召她,可每月里却都要去个一两回碧落殿,见一见娴妃。 丽嫔要想办法固宠,是以,她打算亲自下厨做一道皇帝爱喝的羹汤,送到宝华殿去。 她坐在辇上想着自己的心事,起初并没留意到道旁的周妙。 可是茶女的宫服是藕荷色,立于朱墙下分外打眼。 丽嫔往旁侧一瞄,才知那里立着一个人,只见她屈膝立着,头垂得很低,发上竖着元宝髻,乌黑的长发垂在背后,腰间系着巴掌宽的绿绸腰带,上绣竹与叶,是个茶女,还是个年岁不大的茶女。 丽嫔定睛看了她一眼,扬手道:“停下。” 眼前步辇骤停。 周妙感受到头顶刺来一道探究的目光,心头便是一跳。 她又埋低了头,耳边却听来人道:“是典茶司的茶女么,这么不懂规矩,请安都不会么?” 第58章 周妙记得前些时日学过的规矩, 她虽然不知道来人究竟是谁,可余光中早已窥见她乘辇的式样。 来人是个嫔位或以上的娘娘。 “参见娘娘,问娘娘安。”周妙垂首屈膝拜道。 丽嫔不耐烦道:“抬起头来本宫瞧瞧。” 看来今日是躲不过了。 周妙只得抬起头来。 眼前的嫔妃, 浓眉大眼,唇上胭脂红艳艳。 她的下巴微抬,表情桀骜。 周妙想了一圈书中的人物,猜想到, 她大约是丽嫔。 丽嫔乍一见到她的模样先是一愣, 继而瞪大了双眼, 身体不由朝周妙倾斜,指着她道:“你你你!” 她怎么长得这么像董舒娅! 丽嫔惊愕不已,仔仔细细地打量她的脸, 连左眼角下的红痣都生得差不多! 这世上怎么这么多人都长得像董舒娅? 前些日子里, 不是听说大殿下府里还有一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么? 丽嫔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声音尖利道:“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何时进的宫?”她说罢,又想, 这个人长得这么像董舒娅,要是被皇帝见了,还得了。 周妙正要答, 却见眼前的丽嫔恨恨地瞪她一眼, 对一侧的嬷嬷道:“答得太慢了, 掌嘴!” “娘娘恕罪。”周妙屈膝又道。 丽嫔冷哼一声, 却听身后传来另一道女音。 “微臣见过丽嫔娘娘。” 丽嫔循声看去, 来人年约四旬, 头戴银花钗, 身着大袖深红襦衣,足踏高头木履,是有品级的女官。 是“微臣”,不是“奴婢”。 周妙斜睨过去,一眼认出了来人,是典茶司的掌计,姓徐,周妙进宫当日见过她一面,而她身后还跟着一个青衣茶官,便是吴冀。 徐掌计是宫里的老人了。 丽嫔自然见过她,并且她记得道七禅师格外看重这个徐掌计,同皇帝论茶道,时常让她来煎茶。 丽嫔敛了神色,道:“原来是徐掌计。” 徐掌计轻轻一笑:“初春新茶到,微臣将娘娘爱喝的花茶送去了缘禄宫。” 丽嫔道:“徐掌计有心了。” 徐掌计眺望前路,笑道:“娘娘这是要去膳食间?这些时日,听闻陛下惯爱用那茶渍落苏,娘娘不如备上一道。” 丽嫔脸上露出一丝笑来:“既如此,还望徐掌计赐教。”说话间,她的眼睛扫过静静立在道旁的周妙。 这个掌计来得太不是时候了,也不晓得是不是故意的,分明是不愿看她动那茶女。 丽嫔心中不由冷笑一声,来日方长。 她扬声道:“走罢,还愣着做什么!” 抬辇的宫侍立刻抬步而走,而徐掌计也缓步行于其后,而吴冀并未跟去。 见到丽嫔远去,周妙轻轻地舒出一口气,转身往典茶司的方向快步折返。 进了典茶司的大门,吴冀侧脸端详她一阵,适才低声问:“你怎么得罪丽嫔了?” 周妙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啊。” 阖宫成百上千的宫人,倒也不是人人都见过董舒娅。 吴冀眉头蹙拢道:“今日要不是掌计,少说你都得挨顿打。”顿了顿,又问,“不过我瞧着你倒是一副不害怕的模样,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往后见了丽嫔,可得躲着些。” 平心而论,她刚才确实感觉到了烦恼,但兴许是有了李佑白的前车之鉴,丽嫔的恶意和恐吓与之相较,几乎不值一提。 回想起来,李佑白才是真的可怕。 尤其是每每想到,他叫的那一声“妙妙”都让她顿觉毛骨悚然。 唉。 周妙想到这里,硬生生地止住了思绪,转而问道:“掌计今日本就要去膳食间么?” 吴冀想了想,道:“似乎如此,不过她来时,倒是问了你一句,我便答,你去膳食间送茶,还没回来。掌计便说她有事亦要去膳食间,让我顺道去寻你,又与我交代了分茶的差事。” 周妙追问道:“特意问了我?” 吴冀扑哧一笑:“你是新来的茶女,自然要多过问,回头还要考你茶经呢!” 周妙的脸立刻垮了下来。 吴冀见状,又道:“好好想想规矩,待会儿分茶,你与我同行,往留青宫去。” 留青宫? 这个名字为何有些耳熟?可是不待周妙细问,吴冀便去了库房取茶条。 * 留青宫中,一扫如新。 东宫人事大变,摆设的器具也换了新模样,蟒形花纹再不得见。 前殿之上,除却乌木几案未变,其余的全是新物件。 道七望着桌上的白玉茶瓯,浅笑道:“皇后娘娘特意赏了此瓯,茶汤浸于其间,犹是清亮。” 李佑白坐于椅上,发竖黑冠,身上穿着的是素色的襕衫,不见纹饰。 他的左手掌还缠着一层白纱,闻言,笑道:“我本俗人,禅师既说此瓯好,便是好了。” 道七的目光扫过他的左手,问道:“殿下今日回宫,可宣了太医来见?” 李佑白道:“不过小伤,不必兴师动众。” 道七垂眼:“殿下说得是。” 回宫第一日,李佑白尚未见到李元盛。 谨言慎行,才是上策。 李佑白问道:“禅师今日进宫来,是否久留?” 道七摇头道:“皇后娘娘邀贫僧品鉴新茶,吃过茶,见过殿下,贫僧便要回寺中去。” 李佑白颔首,道:“坤仪殿里自是好茶。” 道七吹了一口茶,转而问一侧立着的陈风,道:“留青宫中可有新茶?” 穿书打工手札 第57节 恰在此时,门口传来了唱声:“典茶司到。” 道七闻言一笑:“倒是巧了。”说罢,抬头望去,只见李佑白的表情却在一瞬之间变得极其古怪,像是怔忡,又似慌张,他抬眼望了望殿外,却敛了神色,面色如常道:“宣进来。” 道七心中惊讶,转眼看向殿门外。 先进门的是一个青衣茶官,手中举着托盘,上乘茶条与各色茶筒,恭恭敬敬道:“见过大殿下。” 看上去,并没什么稀奇。 下一刻,却见另一个身影也端着朱漆托盘走了进来。 她身上穿着藕荷色的交领长裙,腰间紧紧缠着艾绿腰带,是茶女的打扮。 然而,道七立刻认出了她来。 周妙。 她为何进了宫? 道七愕然地望向李佑白,却见他以手扶额,目光沉沉地看向了周妙。 大殿下! 李佑白! 即便周妙不抬头,也能感受到来自上首处无法忽视的压迫感。 留青宫,便是原来的东宫啊! 吴冀一开口,她就想了起来。 天呐,李佑白真的这么快就回宫了! 这不科学! 她心中登时大乱,手中不禁轻抖了抖。 她强自压抑住心绪,暗暗地深吸了一口气,回忆了一遍学过的规矩,将茶盘高举过耳,朗声道:“参见大殿下,典茶司奉新茶来。”她的声音回荡在留青宫前殿之上。 李佑白手指缓缓摩挲过额角,定定地注视着眼前的周妙。 她的背脊僵硬,立在原地。 发顶的元宝髻微微有些歪了,垂落肩头的头发好像长了些。 可是,她看上去并不伤怀,亦无愧疚。 此一月,她好像也无甚变化。 他语气淡淡道:“知道了,入库罢。” 周妙双肩轻落下,将手中茶盘递给了留青宫的宫人。 耳边只听吴冀按照茶条唱了一遍所奉新茶的茶名。 李佑白听罢,微微颔首。 奉茶便是到此了了。 吴冀正欲告退,李佑白忽而问道:“为何今日茶官奉茶还带着茶女?” 吴冀怔住,按理来说,茶女确实不该来奉茶,可是,这是徐掌计特意交代的,她只是奉令行事。 从前忙碌时,也偶有发生。 然而今日大殿下突然发问,吴冀不由地深想了一层。 大殿下将回宫,难道是觉得典茶司叫茶女奉茶,怠慢了他? 若真如此,她便不敢提起徐掌计了。 吴冀正左右为难,却听李佑白又道:“茶女上前来。” 吴冀转眼望了一眼周妙,却见她垂着眼,依言朝前小小地迈了一步。 “殿下有何指教?” 周妙心跳扑扑通通,等着李佑白发难。 哎,她的命实在太苦了。 李佑白见她眼帘低垂,嘴角一扬,问道:“既是你来奉茶,便是你来答,茶有四道,为何道?” 话音落下,周妙愣了愣。 这是茶经里的内容。 叫她上前来,就是问她功课? 还是他觉得自己肯定不会答?当众刁难她?羞辱她? 她假咳一声,抬眼朗声答道:“回殿下,茶经论茶四道,为和,静,怡,真四道。” 周妙说罢,便见李佑白放下了额边的左手。 手上白纱极其显眼。 周妙不禁多看了一眼,心道,莫非真受了伤?那夜中起火难道不是他刻意为之? 李佑白察觉到她的视线,胸中郁气缓缓地消散了些,又见她默立了一会儿,开口问道:“殿下,还有别的吩咐么?” 李佑白饮过一口茶,慢条斯理道:“自明日起,你便来留青宫煎茶。 第59章 往典茶司折返的路上, 周妙苦了一张脸。 吴冀行在她身侧,频频看她,欲言又止。 周妙最终叹了一口气:“茶官有话要问?” 吴冀低声问道:“你从前见过殿下?” 方才二人的对话大不寻常, 李佑白原居东宫时,可从没有召过哪位茶官去宫中煎茶。 周妙点头道:“我曾借住于将军府中,与殿下确实见过数面。” 吴冀心中狐疑,倘若真是借住, 寥寥见过数面, 大殿下素来待人宽厚, 不至如此。 可是,眼下典茶司已经到了,吴冀见茶官往来, 不好再追问下去了。 周妙回到茶园, 正欲去风炉边烘茶,却见徐掌计进了茶园,开口问道:“你可会煎茶了?” 见她的神情严肃, 周妙心头一凛,老实答道:“茶经上学过了, 前些时日,茶官也教过了,只是还未上手。” 徐掌计默然片刻, 道:“你随我来。” 周妙随她进了典茶司的花厅, 只见厅中摆着一张巨大的红木方桌, 桌中凹陷处摆着一樽圆滚滚的三足茶釜, 下有泥炉, 桌边立着四只青玉茶盏, 一柄长柄乌木茶杓, 摆在其间。 徐掌计吩咐道:“去架上取烘好的茶饼来。” 周妙旋身而去,捧了茶饼来,油纸触手还是热哄哄的,茶香四溢。 耳边又听徐掌计道:“开始煎茶罢。” 周妙紧张地点了点头,又取过架上的茶盘,坐到了方桌旁。 她掰碎茶饼,放入了石盅,以杵臼细细碾磨。 茶屑磨碎后,徐掌计望过一眼,点头道:“选水罢。” 周妙回身取水,墙边的几个大缸上各贴红签,她选了其中的“河水”倒入茶釜。 待到火焰升高,釜中冒出小小的气泡时,周妙捧了茶盘里的盐洒了少许。 过了一小会儿,釜边水珠沸腾,周妙忙用茶杓舀出一碗水,取了竹夹翻搅水波,倒下了茶末。 等到水势咕噜咕噜翻滚,周妙熄灭了泥炉,又把先前舀出去的那一碗水倒了回去。 茶汤缓缓归于静,上层浮沫,下层幽亮。 “茶煎好了。”周妙忐忐忑忑地放下了茶杓。 徐掌计走到桌旁,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釜中茶汤。 她面色不变,只问周妙道:“你觉得出了什么差错?” 周妙回忆了一遍,脸红道:“水多了。” 一釜茶可饮四盏,可她煎茶的量实在多了。 徐掌计颔首,手中举瓢轻轻翻搅熬着茶汤,口中又道:“你明日去了留青宫,且记得刚才的教训,分茶汤时,更要花沫均匀,今日你便不烘茶了,守在这里煎茶,到满意方止。” 周妙垂首道:“是,掌计。”复又转身再来一遍。 徐掌计立在原地未动,默默地观察着她煎茶的动作。 顶着这样审视的目光,周妙难免心慌,捣完茶饼,手中忽地一滑,杵臼轻轻撞响石盅,发出叮一声响。 周妙连忙心虚地抬眼窥去,正碰上徐掌计的目光。 她的脸上恍惚浮现了一两分笑容,像是在看她,又像是看着别处,却问:“你眼角的红痣生得别致,从前我也见过这样的红痣,听说有泪痣的人爱哭,你也是么?” 周妙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左眼角。她原本不爱哭,可是近来确实哭过好几次,每一回都是被吓哭的。 她闷声道:“掌计也觉得我长得像娴妃娘娘?” 徐掌计却摇了摇头,转而道:“你自好生练习,明日去煎茶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说罢,便抬脚往外走了。 徐掌计缓步走到檐外,冬去春来,茶园前的参天栗树发了星星点点的嫩绿新芽。 她犹记得,她和金翎儿初来典茶司时,也是这样温和的春日,而当时的一排栗树尚不及人高。 转眼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金翎儿也死了这么多年了。 金翎儿做茶女时,也和现在的周妙年岁相当,可是她动不动就哭,挨骂了要哭,被罚了要哭,高高兴兴的时候也要哭一场。 幸而殿下性子不像金翎儿一般软弱。 也是,殿下没见过她,如何能像她。 徐掌计暗自哀哀一叹。 穿书打工手札 第58节 其实论样貌,董舒娅似乎更像金翎儿,可是今日见得久了,若论情态,她只觉周妙的姣憨才像她。 二十载匆匆而过,宫里记得金翎儿的人少了。 哪怕皇帝自己,估计都以为他早已经把她忘了。 呵,娴妃。 徐掌计心中冷笑。 * “娴妃今日做甚了?” 丽嫔带着侍婢一面往宝华殿走,一面低声问道。 侍婢端着托盘,小声答道:“回娘娘,奴婢先前打听过了,娴妃逛了大半天的花园呢,也没碰着陛下。” “哼。”丽嫔轻轻一哼,“她就算逛断腿,也碰不着陛下。” “娘娘说得是。” 丽嫔在丹墀下站定,等了小半刻便见一个宦官笑嘻嘻道:“问丽嫔娘娘安。” 丽嫔瞄了一眼侍婢手中的托盘,道:“本宫新做了羹汤并一道茶渍落苏,特来献予陛下。” 宦官接过托盘,又笑道:“娘娘且站一站,待奴问过陛下。” 丽嫔叮嘱道:“切莫忘了提,是本宫亲手做的。” 宦官躬身而去。 丽嫔等了好一会儿,才见那宦官去而折返。 “娘娘,陛下唤娘娘进去。” 闻言,丽嫔悬着的小心肝才算终于落下。 她挽了鬓边的碎发,缓步入殿,拜道:“参见陛下。” “平身。” 丽嫔抬眼只见皇帝举着银箸,真尝了茶渍的落苏,而那一盅羹汤却摆在一旁没有动。 李元盛问道:“这真是你做的?” 丽嫔笑靥如花,点头道:“自是臣妾做的,眼巴巴地跑到膳食间做的呢。” 李元盛仿佛笑了笑:“你做的不错,说吧,你要什么赏赐?” 丽嫔眼珠一转,瞧了瞧殿中立着的宦侍,说道:“臣妾想上前去,悄悄跟陛下说。” 李元盛招了招手,丽嫔摇曳地走上前,停于龙座旁,俯身趴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李元盛眉头皱了又松,听罢,哭笑不得道:“胡闹!这岂是你能说的话。” 丽嫔虽然自己也说得红了脸,可见他今日难得的好耐心,于是斗胆又捉住了他的一只袖子轻轻摇晃道:“陛下晚些时候定要来陪臣妾!” 李元盛却没看她,目光只落在案上的那一碗茶渍落苏上,答道:“朕应了你便是,你先回去罢。” 丽嫔得偿所愿,出了宝华殿,趾高气昂地往花园而去。 她原本只是碰碰运气,没想到真遇到了在逛园子的董舒娅。 只见她一副心事不宁的模样,斜靠于亭中凭栏。 好一个弱柳扶风,娴雅端庄。 丽嫔没好气地走上前,唤道:“娴妃娘娘。” 董舒娅像是吓了一跳,双肩微颤,转过头来,眉心蹙拢:“是你。” 丽嫔一听,笑了一声,理直气壮道:“正是我,娴妃娘娘今日好风雅,独坐凭栏,可春日乍暖还寒,莫要着凉了。” 董舒娅淡淡一笑,不打算与之纠缠。 丽嫔素爱挑衅,越是理她,越是起劲。 她转过头不再理她。 丽嫔心头微恼,她最看不惯的就是董舒娅那一副总是高高在上的模样,仿佛谁都不放进眼里,眼珠子长在脑袋顶上。 “娘娘,可知今日我见着谁了?” 董舒娅敷衍道:“不知,难道是见了陛下?” 丽嫔掩嘴一笑,“正是。”她拉长了声音,又道,“不过,今日,还瞧见了一件趣事,典茶司里来了个茶女,眼角也生了一颗泪痣,娘娘有空的话,不妨也去瞧瞧?” 董舒娅侧眼看她,眉心皱得更深:“茶女?” 丽嫔颔首:“是啊,娘娘难道已经见过了?” 周妙? 董舒娅立刻想到了她。 李佑白将回宫,周妙竟也在宫里? 一念至此,她也再坐不住了。 董舒娅起身道:“今日不早了,我也该回宫了。”说罢,再不顾丽嫔,匆匆而去。 丽嫔望着她慌慌忙忙的背影,无声地笑了起来。 跟着她的侍婢今日自然也见过周妙,见状,不由出声问道:“娘娘为何要告诉娴妃娘娘,不怕她真下手除掉那茶女么?” 丽嫔侧目,嗔笑道:“咱们娴妃娘娘可不是那么不讲究的人。” 董舒娅要是真怕被夺了宠,敢下手先除掉那茶女,她定要狠狠告她一状,将她清高的脸皮踩在脚下。 不过,她觉得娴妃不会冲动地这么做,见了那茶女,多半只会如鲠在喉。 虽然暂且不晓得那茶女的来历,可是一想到董舒娅如鲠在喉,她便心生雀跃。 且说那个小小的茶女,往后用得着的地方,多着呢。 董舒娅出了花园,脚步愈快,径自往留青宫的方向走去。 她的贴身婢女青环见了,认出了方向,着急地低声劝道:“娘娘这是要去哪里?娘娘难道不记得夫人的话了么?” 青环是她带进宫的婢女,从前在董府便是她的贴身侍婢,她口中的夫人指的是董夫人。 董舒娅缓了脚步。 董夫人的话她当然记得。 便是李佑白回宫了,她也定不能去见他。 她是皇帝的妃子,万不能有其余的心思。 她要是有了别的心思,不只是她,全家都得陪葬。 可是,她太想见他了。 今日在园中守了大半日,也没见到李佑白。 他回宫了,也不见得会在人前抛头露面。 他不良于行,又遇夜中大火,董舒娅担忧了数日,盼着见他一面,哪怕只是一眼。 “酉时将至,娘娘,还是回宫罢。”耳边,只听青环又劝。 董舒娅终于停住了脚步,立了片刻,转了方向,快步往北而去。 青环忙不迭地跟上,着急问道:“娘娘,又是要去何处?” 董舒娅答道:“去典茶司。”她倒要瞧瞧那茶女究竟是不是周妙。 作者有话说: *煎茶过程参考《茶经》唐?陆羽 第60章 夜幕落下, 华灯初上。 送膳的人来了典茶司。 周妙煎了半天的茶,早就饿了。 她刚领到自己的食盒,却听茶园外传来一阵骚动。 周妙拎着食盒, 朝反方向的僻静处走去。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该凑的热闹千万不要去凑。 她健步如飞地走,冷不丁地却被身后赶来的茶官拽住。 “你姓周,对吧?” 周妙来了月余, 眼前的茶官虽没同她说过话, 可是她姓谁名谁, 她大致一清二楚。 周妙心中觉得不妙,可搪塞不了,只得点了点头。 茶官于是催促道:“你随我去茶园外候着, 娴妃娘娘来了, 听说要寻一个姓周的茶女。” 周妙一听,顿觉头大,董舒娅来了, 是点名要找她。 这一个月以来她都过得风平浪静,怎么今天忽然就生了事端。 难道是丽嫔? 周妙垂头丧气地走到茶园外, 只见董舒娅果真立在道旁。 许久未见,她觉得董舒娅仿佛憔悴了不少。 折返的三两茶官乍一见到周妙,又情不自禁地侧目窥探董舒娅, 惊奇的目光在二人间流转。 周妙拜道:“见过娴妃娘娘。” 董舒娅说不清心中究竟是什么滋味。 丽嫔口中的茶女竟真是周妙, 她不晓得是该高兴还是气愤。 穿书打工手札 第59节 周妙真的进宫了, 李佑白回宫也不忘带着她么? 他都回来了, 还带着她做什么?就因为她这张脸? “你为何进宫做了茶女?” 周妙答道:“无路可走, 只能进宫了。”心中却想, 要是有得选, 她也不想来。 董舒娅牢牢盯着她的脸,她低眉顺眼的样子同自己真的像么? 她脑中忽而想起了若虚寺,继而又想到了击鞠会。 周妙一直以来,似乎都与李佑白形影不离。 她胸中忽而起了一股戾气,冷声道:“你倒不如不做了这茶官,到碧落殿里来做侍婢。” 周妙心中微惊,在她的印象里,董舒娅一直是一副温温柔柔的模样,远没有如此尖锐的语调。 “娘娘说笑了。”她语气柔和道,“周妙既是茶女,自然长留在典茶司。” 董舒娅愈觉心浮气躁,她心知她根本不该为难眼前的这个小小的茶女,但她已经无法忍耐她了。 “好,那你明日来我殿中掌茶。” 周妙沉默少顷,硬着头皮道:“自明日起,便要往留青宫煎茶,恐怕无暇往娘娘殿中去。” 留青宫。董舒娅心中一落,不由喝道:“大胆!” 凭什么,凭什么她可以去留青宫! 周妙觉得此时的董舒娅兴许是魔怔了,看来李佑白回宫,对她的刺激着实不小。 正胡思乱想间,周妙却觉眼前风动,余光瞄见董舒娅浅粉的裙角近了。 她立刻半退了一步,面前却如疾风刮过,董舒娅竟然伸手朝她打来。 周妙来不及多想,眼疾手快地地拦住她的手掌,这一耳光才没刮到脸上,口中只道:“娘娘恕罪。” 董舒娅挥开了周妙钳制住她的手,大喝道:“以下犯上,放肆!”又要伸手来打她。 讲宫中的道理,周妙除了挨打,别无它法,可是她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挨一顿打。 “娘娘恕罪。” 周妙一面喊,一面侧身往旁侧躲闪,耳边忽听另一道人声,说:“娴妃娘娘今日好大的脾性。” 却是李佑白的声音。 董舒娅显然也听出了他的声音,浑身一颤,侧头往音源处望去,右手也不由地落了下来。 陈风推着李佑白的朱轮车,走到了近处。 两个提灯的宫侍站定,周妙才算看清楚了他的脸。 李佑白面色不悦,与她的目光一碰,转而望向董舒娅,唇角含笑,道:“娴妃娘娘,别来无恙。” 董舒娅脸颊滚烫,万没料到会在此处见到李佑白。一想到先前的情状,顿觉羞愤难当。 “殿下,别来无恙。”董舒娅甚至不敢抬眼细看他。 而李佑白也没有停留的意思,只对周妙道:“茶女随我来。” 周妙三步并作两步地朝前而去:“是,殿下。” 董舒娅便见陈风转而推着李佑白朝典茶司另一侧的廊道而去。 她怔然原地,犹不敢信。 李佑白为何来了? 周妙也在思索这个问题。 日落过后,平日里典茶司清静得很。 陈风轻车熟路地推着李佑白,进了典茶司的一处僻静馆阁。 阁中无人,陈风吩咐提灯的宫侍将灯留下,便领着二人退了出去。 李佑白端详着灯下周妙的脸,并不见异样,开口问道:“你还没用膳?” 周妙一愣,适才注意到自己左手上还提着食盒。 大概,菜已经凉了。 她埋头道:“回殿下,是还没用膳。” 李佑白见她局促地站着,轻声道:“那你就在这里用膳罢。” 周妙左右乱瞄,虽然不晓得这个馆阁具体是做什么的,可是她也能猜到她大概不该在这里用膳。 “我不敢,殿下若无别的吩咐,我还是回房自去用膳罢。” 李佑白道:“你听着像是有怨气?” 周妙听得眉心一跳。 废话,她今天险些要挨两顿打,丽嫔要掌她嘴,娴妃也成了魔怔人。 她要是不进宫,哪里来的这些烦恼。 她又不是活菩萨,以德报怨,先前李佑白虽解了她的围,可归根结底,都是他要把她送进宫来。 她不得不承认,她心中的确有怨气。 之前的一个月,见不到也就罢了。 今日见了李佑白,除了惧怕之外,她的确生了怨气。 好比,你以为你轻轻挠了一下猫耳朵,回头扑来的却是一只张牙舞爪的老虎。 她确实不该用池州骗他,可他的反应未免也实在太过激了。 周妙想了片刻,嘴上只答:“我不敢。” 李佑白看她别别扭扭的样子,却是轻声一笑:“周妙,你自去罢,明日辰时便来留青宫,切不可迟了。” “是,殿下。”周妙憋出一个笑,转身出了门。 见到陈风,她还是礼貌地笑了笑,毕竟在将军府时,他也对她和简青竹照顾有加。 陈风回以一笑,心中却想,这么快就出来了? 殿下先前说要出门逛园子,却逛来了北面,分明是特意来了典茶司,可谁曾想娴妃竟也在。 他望着周妙远去的背影,不免暗自一叹,上元日后,两人还没好好说过话,周姑娘似乎全然不知殿下的心思。 想到那一盏蜻蜓灯,陈风不免又叹,过了明日,李小将军估计也再难见了。 李权要回池州大营了。 临行前,按照李融的叮嘱,他特意进宫向李佑白辞别。 立于留青宫中,李权着甲,抱拳道:“此一别,再见便是年节了,殿下万自珍重。” 虽在宫中,看似风平浪静,可兴许比在豫州还要危险。 李佑白道:“你亦保重,到了池州万事小心,切莫勉强。”南越一直蠢蠢欲动,池州易守难攻,可银饷若是再不济,池州便不会固若金汤了。 李权颔首道:“父亲留守京中,殿下若有急令,李权亦能收到。” 李佑白笑了笑:“今日出城,我便不能送你了,只盼你归来之时,替你接风。” 李权再抱拳道:“殿下多有不便,自不必远送了。”说罢,便往殿外退去。 此时,天光微明,辰时将过一刻。 周妙等那釜中茶汤三沸之后,提起茶杓分了茶,又将四盏茶轻置于托盘之上,而一旁立着的留青宫侍从纹丝不动,只笑道:“劳茶女送去殿上。” 周妙认命地端着茶盘前去,好在茶室与前殿只隔一重垂花门,即便送去,茶汤依旧温热。 周妙行过数步,忽见一人自殿门走出,身披银甲,脚踏黑靴,正是李权。 她立刻顿住了脚步,可李权却也察觉了她。 李权放缓了脚步,侧目朝她望去,只见周妙着一身浅碧色裙,腰缠青带,绣有花叶,手中端着茶盘,正愣愣地看着他。 李权不是傻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上元夜,周妙将灯赠予他,他们就要议亲了。殿下却将周妙送进了宫中做茶女,他不愿道破的心思,李权明白。 李权嘴角轻扬,看过这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径直往留青宫外走去。 周妙立在原地,见他走远了,才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李小将军是个好人,可惜,无缘也无分,池州去不成了。 她抬步复又往前殿中,进门便见李佑白坐于殿中,审视的目光自她脸上扫过。 “见过殿下,茶奉来了,此为碧清茶,最宜春日品鉴。” 周妙说得镇定自若,李佑白扬手道:“奉上前来。” 周妙端着茶盘,走得徐徐,直至长案前。 “你方才见到李小将军了?”李佑白忽问。 抬眼却见他的一双眼睛牢牢地望着自己,眼光锐利,周妙心中一跳,点头道:“回殿下,方才来时,似乎是见到了李小将军匆匆离殿而去。” “哦?是么?”李佑白伸手端过一杯茶盏,又问,“未能往池州行,心中是否颇有遗憾?” 周妙摇头道:“不遗憾。” 李佑白眉目仿佛舒展了些,再问:“周妙,当日你为何骗我?” 周妙先前一听到池州二字,便已有所警觉。 她不慌不忙地答道:“殿下,我说池州确是想取信于你。当日初见,观殿下样貌,我侥幸猜到了是殿下,才慌忙编了池州的谎言,可我从未想过要害殿下。” “简氏医经呢?”李佑白缓缓问道。 “简氏医经……我确实见过半卷。不过不在池州,而在衮州。”周妙斩钉截铁道。 “孟澜其人呢?” “在衮州时,我与孟公子确实见过数面,不过他其身不正,往后我绝不会再与他往来。” 李佑白听罢,似笑非笑道:“周妙,你将才说的可都是实话么?” 穿书打工手札 第60节 第61章 “千真万确。”周妙直视李佑白的双眼, 肯定道。 不然,她要如何说,难道真说她之所以知道, 都是因为你是个纸片人,白字黑字,前程姻缘被安排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纸片人。 李佑白见周妙的目光倏忽间柔和了, 眼尾低低垂着, 仿若惋惜, 又似怜悯,不过那古怪的神情稍纵即逝,便见她的嘴角微弯, 问道:“殿下, 此碧清茶好喝么?” 李佑白不答反问道:“你将才在想什么?” 周妙吓了一跳,他实在太过敏锐了,她别过眼, 小声答道:“只是斗胆在想,宫里不如将军府里痛快。” 李佑白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昨夜所见, 徐榕再是照拂她,亦只在典茶司中,出了典茶司的大门, 依旧力有不逮。 他是不是错了?兴许不该把周妙送进宫来? 可倘若不送进宫来, 说不定今日的周妙便已经在去池州的路上了。 “你既进了宫, 便要学着宫里的规矩。”他冷冷道, “在留青宫中典茶, 断不可懈怠。” 面对他的突然变脸, 周妙已经见怪不怪, 只略略颔首,至少在留青宫中,她遇不到丽嫔,娴妃一流。 可是眼下的李佑白冷若冰霜,要是往后真长长久久地刁难她,也不是办法。 她想了想,斟酌开口道:“殿下罚也罚了,往后殿下能不再厌恶我了么?” 要是能冰释前嫌,她就好好煎茶,干一行爱一行,等到大结局。 厌恶? 李佑白眉心蹙拢,诚然面对周妙,他心绪复杂,诸般滋味,喜、怒、贪、嗔、妒,可绝非厌恶。 “你以为我……”厌恶你? 话音未落,却被宫人的唱声打断:“太医院医政杜戚求见。” 周妙并没有听清李佑白说的是什么。 “殿下?” 李佑白烦躁地摆了摆手,道:“宣杜戚进殿。” 杜戚今日来留青宫,是为李佑白换伤药。 火中取物,他的左手伤得不轻。 周妙回身望去,只见杜戚提着药箱进来,身后还跟着简青竹。 周妙忙往后退了两步,杜戚见到她,面露惊讶,而简青竹则是微微一笑。 杜戚拜道:“见过殿下,微臣来为殿下换药。” “有劳杜医政。” 杜戚拎着药箱上前,先解开了李佑白左手上缠的白纱。 周妙侧眼看去,登时骇然,他的手背血肉模糊,红彤彤一片,李佑白皮肤冷白,因而那一抹红斑格外触目惊心,而他只是神色自如地任由杜戚往伤处洒药。 他真的皮糙肉厚,痛感和常人似乎不大一样,但周妙不敢多看那伤口。 她转开眼却正对上简青竹探究的目光。 周妙抿唇一笑,意在安抚她。 简青竹心思单纯,恐怕是有些担忧,但须知,李佑白吃的是小亏,别人倒的是大霉。 杜戚动作利落地将新换的白纱缠上了李佑白的左手,不忘嘱咐道:“殿下近日需得注意些,若是伤口发痒,也万不能再碰。” 李佑白收回了手,杜戚看了一眼案上的清茶,又道:“膳食也需得注意些。”说着,转而身后的简青竹,“将拟的方子呈来。” 简青竹适才递了单子上前,近一段时日以来,她也开始跟随杜戚往各宫看诊。 今日是第一回 来留青宫。 李佑白回宫以来,这还是第一次见面,周妙身在留青宫,她却一点也不惊讶。 简青竹将药单呈上,李佑白温和地一笑。 恰在此时,一个青衣宦侍疾步入殿,躬身道:“陛下宣殿下速去宝华殿。” 李佑白颔首,应了半声。 杜戚于是领着简青竹往殿外,周妙见状,趁机也往外走,耳边却听李佑白,道:“你留下,待我回来。” 他虽未点名道姓,可他的目光只落于她一人身上。 周妙只得顿住了脚步,李佑白走后,她摸了摸茶盏,已经凉透了,于是端了茶盘往茶室而去。留青宫中储的是井水,回头她还得去典茶司取泉水的陶罐来。 殿外的天光又亮了一些,日光藏于云朵后,若隐若现。初春的清风拂面,左右无事,周妙放慢了脚步,这才有功夫打量起留青宫。 这里原是东宫,飞檐反宇,瓦当上刻着兽首,殿前玉阶漫漫,丹墀绵延,而笔直石道尽头,朱漆的宫门半敞,门上铜钉流光。 周妙驻足看了一小会儿,忽见一颗木球自宫门滚了进来,球中似乎还有铃铛,木球沿着石道滚动,叮铃铃一阵响。 “小豆子,你去把球给我捡回来。”一道嬉笑的孩童声音叫嚷着。 下一刻,周妙却见一个半大的蓝衣宦侍从,四肢着地地自宫门外爬了进来。 他看上去年岁不大,面白无须,但是额头却是通红一片,他跪在地上,爬得很快,一味追逐着那滚落的木球。 周妙眉头皱了起来,短短片刻过后,身着紫袍的庆王李佑廉也从自宫门跑了进来。 “快,把球给我!”他大声喝道。 周妙见那趴在地上的少年宦侍此刻已抓住了球,可身子还伏在地上,像是为难。 李佑廉哼一声:“蠢钝无比,把球抛来。” 宦侍闻言,双手合捧不轻不重地抛出了球,可李佑廉并未伸手去接。 他的注意力已经被别的东西吸引了。 他直勾勾地朝周妙看来。 周妙心道不好,退不得,进不得,在廊桥上站定。 李佑廉疾奔而来,跑得袍角翻飞。 周妙屈膝拜道:“见过庆王殿下。” 李佑廉眸中一亮,嘟嘴道:“本王认得你。”又细看了看她的腰带,“你怎么成了茶女?” 周妙唇边挂着一抹微笑,只答前半句:“庆王好记性。” 李佑廉四下张望,问道:“我大哥哥呢?听说他又回来了,在殿中么?” 周妙答道:“殿下眼下不在。” 李佑廉追问道:“他去哪里了?”顿了顿,又说,“他又不能走路,走不远的。” 周妙如实答道:“殿下去了宝华殿。” 李佑廉的小脸皱了起来:“大哥哥去见了父皇?” 说罢,他转身便往留青宫外去,“我倒要去瞧瞧!” 他脚下飞快,经过跪着的小豆子时,嚷道:“还趴着干嘛,起来了,本王不滚球了,往宝华殿去。” 小豆子立即起身,周妙这才看见他的白袍角下乌黑一大片,不知是在地上爬了多久,而他起身后扭头飞快地看了一眼她,才弯腰追随庆王而去。 宝华殿上,早朝已散,可青砖之上还跪着形单影只的礼部孟侍郎。 李元盛昨夜和丽嫔闹了半宿,今日还上了朝,太阳穴又酸又涨,他的语调比平日更为汹汹,不耐到了极点:“孟侍郎还有话说?” 孟侍郎额头的冷汗渐渐浸湿了黑帽沿。 他跪在地上,只觉青砖的凉气像是一丝丝地往上窜,让他遍体生寒。 事到如今,再抵赖亦是无用了。 为何天鸣寺中的泥佛里真有金?他不是已经先让人将泥佛调了包么? 是曹来故意害他么?曹来当日急来投奔,说鬻官一事败露,孟仲元在宫中,天鸣寺的泥佛尚未惊动,定要先调换了泥佛,查无对证,躲过此劫。 是以,他连夜派人去了天鸣寺,将那尊泥佛调换了。 为何还会有金藏于腹中? 但眼下曹来死了,竟死在了将军府的大火里,死无对证,他再如何辩,皇帝都不可能信了。 李佑白火中取信的那一封书信,平白烧了半页,信中只有他,而孟仲元的印鉴早已烧得无影无踪。 孟侍郎头昏脑胀地想着,就算此时此刻他再攀扯孟仲元,又有什么用呢。 他垂低了头,余光瞄见一侧坐于木轮车中的李佑白。 他既得了书信,为何又等了这么久才交给皇帝? 将军府的大火也甚是蹊跷,若说是曹来一意孤行,可既然泥佛都调了包,再取信笺有何意义? 除非,除非他是在等合适的时机? 孟侍郎脑中灵光一闪,莫非李佑白早就换走了藏金的泥佛,只等他调包之后,再于将军府大火前换回来。 一念至此,孟侍郎脸色惨白,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了。 李元盛见他沉默,烦闷地摆摆手道:“七年间,六万九千两银,孟侍郎好胆识,好手段。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今日,你也算死得其所了。” 孟侍郎心下大骇,叩首道:“陛下饶命,陛下恕罪!” “来人啊,把他拖下去,下狱。” 孟侍郎忽地抬头,死死瞪向孟仲元,却见他垂首立在皇帝身侧,不言不语,耳边却又听李元盛道:“罪臣孟氏,男丁流放,女丁入奴籍。” 下狱?流放? 孟侍郎正欲说话,一左一右两个侍卫上前牢牢地钳制住了他,往他嘴里塞了一块破布。 他呜咽了两声,便被拖出了宝华殿。 李元盛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凝视着李佑白道:“此事既了了,你下去罢。” 李佑白道:“谢父皇。” 穿书打工手札 第61节 李元盛侧眼,忽而望向孟仲元,道:“仲元,送一送大殿下。” 孟仲元垂首称“是”。 他步下玉阶,顶替了陈风的位置,将李佑白推出了宝华殿。 直到送到殿前宽阔的白玉步道前,他才松开了手,浅笑道:“大殿下珍重,老奴告退了。” “孟公公有劳了。”李佑白也笑道。 孟仲元转身而去,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 他的脚步将踏进宝华殿,却见李元盛已从高台走下,近在眼前,孟仲元忙半跪,道:“陛下有何吩咐。” 猝不及防地,李元盛却抬脚朝他的心窝子狠狠踹去。 “混账东西!” 孟仲元被他踹翻在地,跟随李元盛多年,这可不是第一回 了,但是他如今岁数也不小了,可再经不起这么一踹,当下急喘了两声,伏地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第62章 就算信纸烧了半页, 就算没有他的印鉴,皇帝如何认不出他的字迹。 孟仲元栽了个大跟头,趴在地上依旧头晕目眩。 李佑白说密信是有人寄到将军府, 连曹来都不曾提,更没说是他的印鉴。 可是他越是不提,皇帝越是猜忌。 孟仲元从前卖官,后又领人征铁课, 本是替李元盛弄金银。 削藩, 血洗了宗室, 也空了国库。 李元盛有那么几年,颇为醉心于敛财。 孟仲元虽是他的奴才,但是奴才也心大了。 好在六万九千两银不算什么。 “老奴知错, 陛下恕罪。” 李元盛鼻腔喷出一口恶气, 道:“朕纵着你,宠着你,是觉得你可堪一用, 这么多年你长了本事,连胆子也大了。” 李元盛抬脚, 朝着孟仲元的肩膀又是一蹬,孟仲元身子晃了晃,在地上趴稳了。 耳边却听李元盛的声音缓缓问:“仲元是不是老了?” 孟仲元赶紧说:“奴才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李元盛抬脚又是一蹬, 猛地蹬到了孟仲元的右耳。 孟仲元只觉耳中嗡嗡大响, 却忽听殿外传来一声哭腔:“父皇, 父皇为何要打孟公公?” 正是庆王李佑廉的声音。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竟已走到了殿门外, 半个身子探了进来, 一张小脸上挂满了泪珠。 李元盛皱了皱眉头, 却放下了脚。 庆王只有六岁, 他鲜少对他疾言厉色。 “你来做什么?” 李佑廉跑进殿,先是一拜,继而扑到了李元盛脚边,哭哭啼啼道:“阿果害怕,父皇不要再打孟公公了。” 李元盛心烦地按了按抽痛的太阳穴,摆手对孟仲元道:“你滚罢。” 孟仲元叩首道:“谢陛下隆恩。” 待他一瘸一拐地出了宝华殿,李佑廉才抬头抹了眼泪。 见李元盛按住额头,他乖巧问道:“父皇可是头疼,要不阿果替父皇揉揉?” 李元盛笑了一声,又问:“阿果来宝华殿做什么?” 李佑廉眼珠一转,答道:“儿臣来找大哥哥。” 李元盛眉头蹙紧:“他已回留青宫了。”说着,便要往后殿而去。 李佑廉也从地上爬了起来,紧随其后,眼巴巴问道:“父皇要去哪里,父皇不陪陪阿果么?” 李元盛顿住脚步,早已没了看奏章的兴致,索性道:“阿果今日想做什么?” 李佑廉露齿笑道:“阿果想去碧落殿,那里有桃树,儿臣想吃桃子。” 李元盛点着他的额头,道:“春日哪里会结桃子?” 李佑廉吐了吐舌头,继而揪住李元盛垂下的大袖,胡搅蛮缠道:“那阿果要去看桃花。” 是有几日没去碧落殿看娴妃了,李元盛轻抚过跳动的额角,应了下来。 * 日影当空,典茶司的人刚刚送来装有泉水的陶罐,周妙便听宫人说李佑白回来了。 她立即另起泥炉又煮了茶,端了茶瓯进殿。 李佑白脑中先前的思绪戛然而止,只见周妙轻手轻脚地将茶瓯摆到了他的右手边。 周妙抬头察觉到李佑白的视线,露出个笑道:“殿下伤了手,需得小心些,别沾了茶水。”说罢,便要往外退去。 李佑白心念微动,叫住了她:“周妙。” 周妙不明所以地顿住了脚步,疑惑地望向他:“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李佑白只问:“你为何以为我厌恶你?” 周妙被他问得一懵,适才想起来,之前她似乎是这么说过。 她垂眼道:“我当初确实以池州的说辞骗了殿下。” 李佑白又问:“还有呢?” 还有? 周妙飞速回忆起上元夜李佑白的指控,说到了周仲安买官,又说她处心积虑,汲汲营营,她犹豫了片刻,正准备再和周爹撇清关系,却听李佑白忽道:“我做的灯,绝没有送给他人的道理。” 他做的灯? 周妙几乎都快跟不上他跳跃的思维了。 他说的是蜻蜓灯么?平心而论,的确也能算作他做的灯。 周妙脑中模模糊糊的念头终于清晰了起来。 她之前万没料到,李佑白不喜她将蜻蜓灯送人。 这无端竟又成了她的一重“罪”。 周妙哑口无言,愣愣地看向李佑白,只见李佑白抬手轻抚过他的长眉,唇边扬起一点微笑,一字一句道:“我不厌恶你,周妙。” 周妙心头没来由地跳快了一瞬。 耳边听他又道:“可是从此以后,你绝不能再骗我。”他唇边的笑意愈深,“若是你以后骗了我,就不只是厌恶了。” 李佑白最恨两面三刀之人。 想明白了症结所在,周妙恨不能指天发誓,道:“我绝不会再骗殿下了。”从前说过的谎不算! 李佑白“嗯”了一声,眼神往旁侧一瞄,道:“立架上的红木箱子,你拿回去罢。” 周妙侧脸看去,正是她原来的红木箱子。 上元日后,她进宫实在匆忙,连行囊也是由冬雪仓促间收拾的。 她当时满心悲戚,几乎是赴死的凄绝,竟将红木箱子落下了。 她快步上前,捧下了木箱,揭开盒盖一看,里面金灿灿的,躺着的是她的金饼,还有那一枚镂空缠枝熏笼。 “多谢殿下!”周妙脸上露出了极其真挚的笑容。 这约莫就是冰释前嫌了吧。 她合上盒盖,内心稍定,转而走回案边,殷勤问道:“殿下还欲添茶么?除了碧清,典茶司里还有竹叶茶,亦是清爽。” 李佑白见她眉目舒展,一扫前态,手指轻轻敲了敲案台,道:“我手中不便,你来研墨。” 周妙四顾,殿中亦无仆从,她也不算越俎代庖。 她放下怀中沉甸甸的木匣,欣然应允。 “是,殿下。” 及至金乌西移,慢慢坠地。 李元盛望过躺椅上睡熟了的李佑廉,命宫人道:“庆王累了,抱他回昭阙阁。” 宫人称是,小心翼翼地抱起了李佑廉,悄无声息地退出了碧落殿。 庆王一走,殿中一时只剩下了李元盛与她二人,董舒娅不由地紧张了起来,硬生生笑道:“陛下今日陪了庆王殿下大半日,许是累了,臣妾为陛下沏一壶茶来。”说着,她便站起了身,可脚下刚一动,李元盛猛地伸手扯过了她的腰带。 她被扯得脚下趔趄,人也撞到了他的怀里。 董舒娅浑身一僵,只觉李元盛的手臂像是毒蛇一般地缠上了她的腰肢。 “陛下莫急,臣妾泡了茶就来,今年新贡的茶,陛下还没尝过呢。”她柔声说道。 李元盛紧紧一搂,又放开了她:“朕最爱你泡的茶,去罢。” 董舒娅松了一口气,快步转到另一侧的屏风后,铜炉煨着文火,上面的茶汤还在咕噜咕噜冒泡。 董舒娅按耐住颤抖不已的双手,自怀中摸出了指甲盖大小的纸包,轻轻地抖入了茶汤。 那白色的粉末沉入清亮的茶汤,转瞬消散不见。 她默立了数息,才斟一碗茶,缓步而出,递到了李元盛嘴边。 “臣妾喂陛下。” 李元盛饮过一盏热茶,精神好了些,可太阳穴又隐隐作痛了起来。 “陛下怎么了?” 穿书打工手札 第62节 董舒娅拔下发顶金簪,拨亮了铜灯烛芯,面露关切道。 李元盛按了按酸胀的额头,烦躁地起身道:“今日不陪你了,朕自去问仙宫中。” 董舒娅低眉道:“恭送陛下。” 待到李元盛走得远了,董舒娅脑中依旧反反复复念起庆王白日里说的话。 童言无忌。 庆王今日来看桃花,拉着她附耳说了好一阵悄悄话。 到最后,终是说到了李佑白。 “大哥哥宫里头有个姐姐长得好像娘娘。” 董舒娅愈想,愈是骨鲠在喉,凭什么,周妙,她凭什么! 一个县令的女儿,一个茶女。 周妙凭什么留在阿笃身边。 而她呢,却要在令人作呕的老皇帝身边。 董舒娅几欲捏碎了手中茶盏,她下定了决心,吩咐屋中青环道:“把小顺子唤来。” 今夜李元盛去了问仙宫,正是好时机。 窗外的天光昏昏沉沉,留青宫中的灯烛燃的久了,蜡液一点一滴地下坠,光芒黯淡了不少。 陈风正欲出言提醒书案前的李佑白,早些歇息,莫伤了眼。 殿外却疾奔而来一个仆从,他行到案前,躬身而拜,低声道:“殿下,徐掌计差人来问,周姑娘为何迟迟没回茶园?” 李佑白抬眼:“什么?”又问,“如今什么时辰了?” 陈风立刻答:“亥时三刻了。” 周妙戌时过后便离开了留青宫,往典茶司折返,即便路上再如何耽搁,她也早该回了典茶司。 李佑白当即起身道:“唤蒋冲来,派人沿路上去寻。” 陈风见他起身,惊恐地望着他的腿,道:“殿下!” 李佑白恍若未闻,又道:“切勿声张。”说着,他望了一眼窗外的天色,黢黑一片,周遭静谧无声,他心弦骤然抽紧,沉声又问,“皇帝如今在何处?”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周妙睁开眼睛, 后脑勺痛得不得了,她伸手去摸,果然摸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包。 她真在宫里被人敲了一记闷棍。 自留青宫出来, 在临近典茶司的道上被人敲了一记闷棍,再醒过来,便是此处。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周妙轻轻揉着后脑勺,四下而看, 此处是一间宫室, 四面无窗, 不知晨昏,绝非典茶司,也非仆从的住处。 室中堂皇, 两樽青铜兽面灯火幽亮, 地面白玉如镜,其上九根青玉柱耸立,上纹蟠龙, 共有九龙。 她好像知道这里是哪里了。 问仙宫。 按照书中所述,此问仙宫是李元盛求道问仙的处所, 宫中设有九龙盘桓,设有炉鼎,他在这里服食丹药, 诵念仙经, 欲求长生。 可是, 她怎么会在这里? 周妙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 这才发现她先前抱着的红木匣子也不在身边了。 她欲哭无泪, 是为劫财? 不对。 她马上否定这个想法, 那木匣子就是金饼, 兴许熏笼是值几个钱,但除了她和李佑白,兴许只有留青宫中寥寥几个宫人,知道匣子里究竟装的是什么。 况且若是劫财,大可不必费尽周折地把她扔在问仙宫中。 此地不宜久留。 要是遇见李元盛就糟了! 她也不知晕了多久,若是过了典茶司落锁的时辰,会有人来寻她么? 李佑白会察觉么? 周妙一面想,一面细细观察周围,四面无窗,不闻人声,唯有左边有一道拱门。 周妙缓缓朝那宫门挪动脚步,不敢发出任何一点多余的声响。 走到门边,方见门的另一侧是一间稍小一些的宫室,白纱垂幔,层层纱帐后,果真立着一个巨大的三足铜鼎铜鼎下的地砖绘有八卦之象,而纱幔的另一头仿佛是一扇轩窗。 周妙悄悄长舒一口气,机警地左右而望。 室中好像无人。 她抬步往其中走去,伸手撩开了眼前的白纱,打算走到窗边,跳窗而逃。 可是当她降降撩开了数层纱幔,鼻尖便能嗅到炉鼎里飘出的气味,似花非花,身前缕缕白烟缭绕,像是山间轻雾。 那气味芬芳扑鼻,隐含甜香。 周妙闻得心头鼓噪,忙往窗户的方向疾步而去,撩开纱帐,骤然碰到了一堵琉璃所制的高墙,似镜非镜,明明可以瞧见另一侧的剪影,却又生生地拦住了去路。 白纱掩盖之下,她先前根本没留意到这一面琉璃墙。 她往后退了两步,往左侧而走,掀开几道纱幔,又遇上了一面相似的琉璃墙。 这里就像是一个迷宫! 周妙不由地心慌了起来。 李元盛求仙问道,在室中设鼎炼丹,兴许是得了什么道士指点,布了迷阵,故弄玄虚。 想到了这里,周妙的脑后勺一抽一抽地扯痛着。 她强自镇定了下来,回忆起先前走过的路,打算从头再来。 恰在此时,他却听到了一声长长的闷哼。 “嗯。” 是个男人的声音! 周妙连忙往声音源处相反的方向退去,可纱幔轻摇,很快引来了他的注意。 “谁,谁在那里?” 是李元盛的声音。 周妙记得他的声音。 她一时不敢乱动,在原地站定,只听一道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缓缓往后退去,却冷不丁地又撞上了一道琉璃墙。 身体左侧的纱幔猛然被人掀开,眼前风过,果真是李元盛! 二人面面相觑。 他惊疑不定道:“真是你?” 周妙却惊恐地注视着他,只见面前的李元盛双目赤红,颊旁的肌肉微微跳动抽搐着。 她几乎立刻就明白了过来,李元盛在此中问仙,已是服过灵丹,眼下正是飘飘欲仙的姿态。 他仿佛根本认不出她是谁,又急急问了一遍:“真是你?”说着,便要伸手来拉她。 周妙连忙转身掀开右侧的纱幔拔足狂奔。 “站住!” 李元盛暴喝一声,沉重的脚步声紧随而来。 周妙左右而逃,宛如困兽,生怕一步踏错,奔进一条死路,她的脑海中勾勒出了先前走过的,有些模糊的路径。 琉璃墙似乎是个半圆弧形? 然而,她越是想,脑袋却越觉沉重,炉鼎散发出的白烟似乎更加浓郁了。 李元盛还在追逐着她,周妙不禁回首,但见他眼中精光闪过,暴虐的神情被一种近乎扭曲的执拗所代替,口中缓缓念道:“麝炷腾清燎……无力春烟里……” 求仙之道,亦有阴阳之道。 周妙听得心惊肉跳,春烟,何谓春烟? 眼前白雾茫茫,她恍然大悟,只得一面跑,一面用手捂住了口鼻。 可惜,早已经来不及,春烟无孔不入。 她的呼吸渐渐滚烫,落在掌心的喘息都带着热气,连同思绪也似乎迷迷糊糊了起来。 今夜是着了道。 她绝望地想,是不是无论如何,不管她如何挣扎,还是摆脱不了这样的结局。 她慢慢地眨了眨眼睛,眼帘沉甸甸的。 不! 周妙手下发狠地掐了一把自己的脸颊。 脸颊上传来的惊痛使得浑浑噩噩的思绪终于清明了些。 她脚下不停,朝中央的炉鼎奔去,那里,那里应该才是迷宫的起点! 李元盛原本就该是从炉鼎的方向走来的! 周妙甩落眼前纱帐,朝内侧奔去,她双腿软绵绵的,步伐越来越慢,忽而之间,前方的脚步声近了。 她心中大惊,不知道什么时候李元盛竟换了方向。 她正欲折返,而一只手却已撩开了眼前的白纱。 穿书打工手札 第63节 周妙绝望极了,她伸手在发间胡乱摸了一阵,终于摸到了一柄半旧的木簪。 木簪圆头,并不锋利。 可是她也只有这么一支木簪了。 周妙握着木簪的右手发颤,眼前的白纱起了又落,一个人影骤然撞来。 周妙眼前一花,抬手便朝他刺去。 来人左手极快地挡住了她手中的木簪,右手揽过她的后背将她旁侧带去。 周妙适才看清了他左手上缠绕的白纱。 “李佑白……”她都快哭出来了。 面前的李佑白一身白衣,眉心蹙拢,伸手捂住她的嘴。 周妙双肩一落,脑中绷紧的一根弦倏尔松散,卸去了浑身的力道,再也支持不住。 李佑白只见她额头早已出了细汗,双颊酡红,呼吸滞重,浑身像是自烈火里来,烫得吓人。 问仙宫是一处地宫,李元盛这些年搜罗了不少道士秘药,在宫中服食灵丹,事后又常唤人来解。 这里的勾当,李佑白一清二楚。 他望着怀中双眼轻阖的周妙,今夜,究竟是何人,将周妙送到来了问仙宫来,其用心实为狠毒。 他以食指轻探了探她颈边的脉搏。 扑通扑通,跳得极快。 他们得尽快从问仙宫中脱身。此处奇巧机关甚多,来不易,去也不易。 李元盛服过丹药,神智并不全然清醒,可万不能掉以轻心。 此时,尚不是他“腿疾”痊愈的好时机。 带着周妙悄无声息地出去,亦非易事。 他正欲收回手,却不料,周妙死死按住了他停在她颈边的手掌。 周妙神思惛惛,她热极了,又渴极了。 颈边忽而一凉,似有夜中清寒一丝丝地自颈边荡开。 她情不自禁地攀住了那一点幽凉,冰凉的触感像是抚慰了她熊熊燃烧的心火。 李佑白只见周妙捉过他的手掌,又像藤曼一般攀住了他的双肩,口中似乎溢出了一声满意的低叹。 他脸上一怔,只得又捂住了她的嘴,半抱着周妙朝炉鼎处快步而去。 “何人!何人在此处!”李元盛的声音传来。 闻此声音,周妙双手下意识地颤了颤,只觉脑中模模糊糊地像是想起来了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的全副身心都落到了面前冰凉的手掌上。 按住她嘴唇的手掌似乎已沾染上了她滚烫的呼吸,已是温热,可与她发烫的脸颊相较,几乎可以算作清凉。 她眨了眨眼,抬眼望去,像是看到了李佑白。 她盯着眼前的李佑白瞧了又瞧,看了又看。 不由心叹,他长得可真好看啊。 他澄澈的双眸倒映着她,只有她的面目,她的身影。 周妙脑中仅存的理智恍如纱帐之中的春烟渺渺散去。 她难耐地用脸颊蹭了蹭李佑白的掌心。 此刻李佑白已捉过她到了铜鼎的另一侧,见她动作,不由低声喝道:“周妙!” 周妙抬眼,眉眼微弯,竟是笑了。 李佑白只觉掌下滑腻,她滚烫的脸颊,贴着他的掌心,恍恍然,似有一簇邪火骤燃。 铜鼎吐露的薄烟未散,白茫茫,轻飘飘。 饶是李佑白屏息凝神,也再不能在这里呆下去了。 鼎后贴着一面琉璃墙,往西侧走,便是一道出口,那鼎后的通道狭窄,闭塞。 他半抱着周妙,身影相贴,她的胸腔起起伏伏,像是一团火焰,烧灼了自己,更要引火烧他身。 李佑白脚步放轻,扭头细观李元盛的身影,重重琉璃墙,白纱遮掩,似幻非幻。 周妙却忽而全身向他扑来。 李佑白浑身僵硬,宛如泥塑。 她轻而易举地拨开了他的手,她滚烫的脸颊迫不及待地贴住了他冰凉的脖颈。 周妙热得受不了。 她踮起了脚尖,双手急切地捧住了他的脑袋。 她左右轻动,不仅是脸颊,她发烫的嘴唇贴着他的下颔摩挲。 李佑白觉得她热得骇人,浑身血液像是也要沸腾了起来。 “美人儿。”李元盛的一声呼唤,换回了李佑白的心智。 他双手死死按住她的手臂将她推远了些。 “周妙。”他贴着她的耳侧,低声道,“你醒醒!” 而周妙只是慢条斯理地眨了眨眼,她的眼睛早已被春烟染红了,脸上霎时呈现出了一种委屈的,湿漉漉的神情。 李佑白当机立断,抱住她的腰身,将她的脑袋按在右肩上,敏捷地朝西侧转去。 李元盛的声音暴喝道:“何人如此大胆,擅闯问仙宫!” 他显然认出了此时此刻,室中已有了第三人。 作者有话说: *诗句出自唐代诗人唐彦谦《玫瑰·麝炷腾清燎》 第64章 李佑白闻声, 紧紧托住周妙的腰背,直往西侧疾奔而去,一侧的琉璃墙渐成弧形, 竟围成了一条死路。 这与他从前拿到的问仙宫舆图有别。 身后李元盛滞重的脚步声继踵而至,他虽神情恍惚,可李元盛铁血帝王,常年征战, 不是个一击就倒的草包。 李佑白右手拂过腰间匕首, 若非万不得已, 他不愿和他在此刻交手。 况且……李佑白侧眼看向趴在他肩头的周妙。 却见她脑袋缓缓摇了摇。 周妙鼻尖闻到了竹叶的香气,是留青宫里竹炉熏香的味道,她脑中雾一样的迷障似乎消散了些。 她先前零碎的思绪在此刻忽而清晰了起来。 她用尽全身气力, 趴在他耳边说:“琉璃墙为弧形, 如同鼎下的八卦,最中一面,若是弧形, 我猜,便是机关, 只要弧形翻转,才能成为阴阳相对的另一半。” 她满头大汗,身体软绵绵的, 说得气若游丝, 她根本不晓得李佑白到底能不能明白她的意思。 可下一刻, 李佑白伸出右手摸索过眼前的琉璃墙, 耳边便听“哒哒”两声轻响, 琉璃墙顺势旋转, 二人转瞬来到了琉璃墙的另一侧。 一条细长的蜿蜒通道尽头便是一扇轩窗。 而四周的烟雾团团缭绕, 仿若浓得化不开的尘雾。 周妙像是火炭一般地炙烤着他。 她宛如游鱼,似乎要从他身侧滑落。 李佑白再不敢耽误,飞快地奔至窗前,跃窗而出。 周遭骤然昏暗,唯有一点白光,是白烛光,并非月光,此处是地宫往上的一条甬道。 李佑白疾奔而上,头顶隐约传来亮光,他口中轻轻吹出鸟鸣的声响,而另一道鸟鸣瞬时应和了一声。 蒋冲已经按照舆图的位置找到了出口! 李佑白心中稍定,垂眉又看了一眼周妙。 她的脸颊红彤彤的,即便道中灯光幽暗,亦能看清她颊边血一般的殷红。 周妙在问仙宫中停留了太长时间。 他加快了步伐,跃出了地下的甬道。 出口在宝华殿偏殿后,蒋冲身边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宦官,不知是晕过了,还是死过去了。 李佑白无暇多看,径自往留青宫的方向而去。 蒋冲见他脸色,心下惊骇,连忙垂首道:“殿下,此去留青宫,路中无闲人。” 李佑白短促地应过一声,紧紧按住了怀中的周妙。 周妙只觉自己热一阵,凉一阵,夜风吹拂在身上,吹凉了衣裳,可是她仍然口干舌燥,五脏六腑仿佛着了火。 只有身前的李佑白冰冰凉凉。 她脑中混混沌沌,像是醒一阵,像是梦一阵。 不知过了多久,她迷迷糊糊地听见李佑白的声音说:“速去备热水来。” 回到留青宫内殿,李佑白欲将周妙放到软榻之上,可周妙双手攀住他的肩膀不松手。 李佑白虽吸入的烟雾不多,但他并非草木,此刻松开她的身躯实属不易。 “放手,周妙。”他拉过缠绕他颈后的手臂。 周妙不松手,只道:“我热!” 李佑白凝眉看她,只见她头上的发髻早已散了,身上的纱裙泛着月色的幽光,而她的双手柔如无骨似地纠缠着他。 穿书打工手札 第64节 他心中一跳,异样的炙热游走全身,令他忽而想起那个荒唐的月夜。 他慌忙捉过她的手掌,往她身侧放去,人也退了一大步,总算摆脱了她的纠缠,而躺着的周妙却躬身去脱自己的罗袜。 她扯下了自己的袜子,露出了一双赤脚,又伸手去扯自己身上的腰带。 “你在做什么!”李佑白惊道。 “我热!” 茶女服上的腰带缠裹好几圈,她身上本就没多少力气,又拉又拽,才把皱巴巴的腰带扯了下来。 可是,她的动作还未停。 李佑白急急伸手按住她的手,道:“你且等等,水还未送来。” 周妙立刻双手握住了他的手,往她的脸颊贴去。 她湿漉漉的眼睛眨了眨:“我是真的热。” 李佑白挣扎了两下却并未挣脱,周妙执拗地握住了他的手,贴着自己滚烫的脸颊。 “李佑白,你帮帮我。”她说。 她唤他名字的时候,李佑白心觉奇异,唤他名字的人不多,可是他的名字,由周妙唤来,是一种无端的奇异。 他鬼使神差地在榻旁坐下,伸手慢慢抚过她的脸颊。 心中的一簇邪火慢慢地燃烧着,他伏低了身,直视着周妙的双眸。 她的瞳仁清澈,琉璃一般,闪闪烁烁。 她急不可耐想要再贴向他的脸颊,李佑白却抬手按住了她的胸膛。 掌心下的心跳,扑通扑通,急速地跳动着,几乎与他耳中听见的自己的心跳,相应相和。 邪火足以燎原。 他的喉结轻动,嗓音哑然:“周妙,你不要后悔才好。” 周妙顿住了动作,脖子僵硬地停在半空,不上不下,饶是脑中惛惛,她也本能地察觉到了一种危险。 她想往后退却,脑后却被李佑白的左手托住,唇上继而一凉,柔软的双唇贴着她的嘴唇。 周妙脑中轰然而响,他的嘴唇不像她想象中幽凉,反而滚烫,像是两团火焰碰撞,汲取着对方仅有的一丝丝清凉。 时而温柔,时而暴虐,像是饮露的翠鸟,也像是撕咬的困兽。 周妙喘息不已,心头的火焰越演愈烈,她摸索着身前的幽凉,他的衣衫浸过夜色,凉丝丝,清幽幽。 可当她摸上腰带绳结的时候,却被李佑白按住了手指。 下一刻,殿外传来了高声的叫嚷:“宫中有刺客!” 无数火把点亮了黢黢寂夜,宫阙的檐灯一盏又一盏地亮了起来。 陈风立在殿外,扬声道:“禀殿下,惊闻宝华殿中有刺客夜闯,禁军卫戍奉命搜查刺客。” 李佑白抬手解下了脑后的黑绸发带,乌发垂落,他伸手极快地脱去了外衫,扯过榻上锦被盖住了他与周妙二人。他按住周妙的背心,将她翻了个身,贴着她的耳朵轻声道:“好妙妙,可千万不要出声啊。” 周妙听得似懂非懂,却点了点头,自顾自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殿下,打扰了。” 带队的卫戍一入寝殿,便见李佑白自榻上半坐而起,他的衣衫凌乱,领口松散,而他的榻上还躺着一个女子,只露出个窈窕的背影,乌发垂落,藏身于锦被之下。 “放肆!”李佑白沉声道,“谁允你们进来的。” 卫戍立刻垂低了眼,半跪道:“微臣奉陛下之命,搜查刺客,殿下恕罪。” 李佑白冷哼一声:“此殿中何来刺客?” 卫戍抬眼扫视一圈,见到一扇四面屏风,道:“殿下可容微臣去屏风后一探。” 李佑白不耐地扬了扬手:“既是皇命,我岂敢拦你。” “谢殿下。”卫戍口中虽称谢,可却捏着长刀,步履匆匆地转入了屏风。 屏风后只是狭窄的一隅,除了浴桶和梨木衣架,再无别物。 卫戍转出,朝李佑白再拜:“扰了殿下歇息,微臣告退。”说着,又定睛细看了一眼榻上的人影。 李佑白却道:“再多看一眼,我便挖下你的一双眼。” 卫戍心头一凛,旋身而退:“微臣不敢。” 说话间,却见另一个卫戍跑来,附耳几句,那领队的卫戍听罢,笑着抱拳道:“陛下有令,宣殿下速往宝华殿中去。” 李佑白轻声笑道:“我多有不便,劳诸位等等。” 陈风一听便道:“诸位退一退,老奴需得将木轮车推来。” 卫戍侧身退去,目中难掩不屑,今时不同往日,大殿下再怎么逞威风,也是一个不良于行的废人。 陈风推了木轮车来,李佑白起身披过一件黒氅,伸手探了探周妙的额头,似乎已经不那么烫了。 他低声吩咐道:“寻两个宫娥,守着她沐浴。” 周妙昏昏欲睡,耳边李佑白的声音近了又远。朦朦胧胧中,她似乎想起了一件紧要的大事,可脑中如有千钧重,拉着她往梦乡坠去,直到温热的流水轻轻地浇上了背心,她才终于如愿地睡了过去。 夜还很长。 宝华殿中灯火通明。 李元盛披头散发地高坐王台,他虽服过丹,但已经寻人解了,此刻留下的只有满心的狂躁。 有人擅闯了问仙宫。 尽管当时神思不属,不知来者何人,但那人身手矫健,又熟识宫中机关。 李元盛第一个怀疑的人便是李佑白。 只是那人,双脚敏捷,绝不是一个不良于行的人。 李元盛一下又一下不耐地敲击着王座的扶手,金漆的龙首怒目圆睁,冲着殿外来人。 李佑白被人缓缓推入了宝华殿,李元盛立刻走上前去,只见他面色如常,发未竖冠,身上虚拢黒氅,散发着一股沉郁的竹香,是留青宫中惯用的熏香。 第65章 李元盛目不转睛地盯牢了李佑白, 唇角似笑非笑:“太子,今夜似乎早眠?” 李佑白垂眉道:“父皇折煞儿臣,儿臣既已被废, 何来太子?” 李元盛顿作恍然大悟状,道:“朕倒忘了,阿笃不是朕的太子了。”说着,他落掌按住了李佑白的左膝。 李佑白纹丝不动地端坐于木轮车中, 但见李元盛掌下用力, 他的一双眼珠阴翳浑浊, 隐见血丝,只瞬也不瞬地凝望他的面目。 “阿笃用药了一段时日,腿疾可是见好了?” 李佑白感觉到膝上骤然剧痛, 而眼前李元盛沉眉肃目, 手臂上青筋凸起,掌下愈发用力。 “劳父皇惦念,实乃儿臣不孝。”李佑白暗自调息, 慢条斯理又道,“不过, 父皇捉刺客,唤了儿臣来,是疑儿臣?” 李元盛笑道:“阿笃何出此言?朕爱重阿笃, 为何要疑你?” 李佑白缓缓垂下眼帘:“父皇难道忘了, 父皇从来便是因为一个外人疑我?” 李元盛眉心蹙拢, 却听李佑白又道:“父皇疑心宫中刺客是我, 可禁军卫戍十六卫, 大内之中, 藏龙卧虎, 赤手空拳便能杀人,又懂宫中通路,为何不是禁军卫戍?” “胡言乱语,禁军乃朕统辖,岂是旁人!如何会忤逆朕!”李元盛不由大怒道。 李佑白抬眼,问:“曹来呢?曹来不是禁军统领么?曹来在将军府纵火,死在火中,莫非也是奉皇令行事?”他轻轻地长舒一口气,“父皇难道想杀阿笃?” “放肆!” 李元盛额角抽痛,愤然撒开了手。 李佑白微微一笑:“父皇爱重阿笃,自不愿伤我,可曹来虽是禁军,听得却是一个外人的号令,十六卫随父皇征战多年,戒防固若金汤,可昔年父皇教过儿臣,便是千里之堤,亦溃于蚁穴,曹来这般的蝼蚁,若是不过其一呢?” 李元盛闻言太阳穴不住跳跃,脚下亦如灌了铅般沉重。 每每服丹过后,他便会有一段时日的煎熬,今夜的问仙宫被人遽然闯入,他愈觉暴跳如雷。 他脑中模模糊糊地想起了先前那个女人的人影。 那样的装束,竹与叶的艾绿腰带,她明明……明明就是金翎儿。 可是,可是金翎儿早就死了! 面前李佑白的声音忽远忽近:“儿臣三岁时,父皇便教儿臣开蒙,四岁时,教儿臣掌弓,儿臣与父皇,父父子子,君君臣臣,情意甚笃,儿臣为何会扮作刺客伤了父皇?” 李元盛越是听,额头越是抽痛,大喝一声道:“你住嘴!” 说罢,他抬脚,赤足在宝华殿中踱步两圈,朝殿外的宦官,吼道:“让孟仲元滚来!” 立时吓得那青衣宦官弓身疾奔而去。 依旧是三更天,夜色黑黢黢,禁卫军的火把灭了,孟仲元难眠。 他今日挨了皇帝当心一脚,胸膛青了大半,郭连找了宫娥来给他抹药。 孟仲元被揉了半天的跌打药酒,仍旧胸痛难当,根本睡不着。 他挥退了宫娥,只留了郭连立在室中。 郭连陪着笑脸道:“义父,还有吩咐?” 郭连是宫里的老太监了,年纪甚至还比孟仲元虚长大了七八岁,早些年却认了孟仲元做义父。 孟仲元抚着胸口道:“我心慌得厉害,今夜怕是要出大事。” 郭连劝道:“义父不是说陛下踢了这一脚,气便消了么?” 孟仲元想起方才窗外见到的隐约火光:“夜中捉刺客,非同小可,今夜陛下在问仙宫悟道,那问仙宫不是寻常地方,刺客怎么进得去?” 郭连小声提醒道:“义父,陛下服过灵丹,瞧见些天外幻象,从前也是有的,万一也是一时入幻,迷了眼呢。” 孟仲元沉吟片刻,皇帝服的“灵丹”千奇百怪,之前他也在服丹后有了幻觉,今夜的刺客莫非也是虚惊一场? 正思量间,一个宦官躬身而入,声音不住发抖道:“孟公公,陛下唤孟公公去前殿呢!” 孟仲元心中一沉,再顾不得郭连,只翻身而起,系上外袍,快步而出。 穿书打工手札 第65节 郭连本欲追去,可皇帝没叫他,他只能待会儿在暗处悄悄偷看。 他缓步从室内踱出,到了拐角,却见守在窗边的小顺子一脸煞白地扑通跪地,连磕了三个响头,道:“郭爷爷救我!郭爷爷救我!” 郭连惊愕一瞬,赶忙伸手去拉他:“你这是怎么了?快起来!” 小顺子不敢起来,跪着小声说:“郭爷爷,那个茶女是娴妃娘娘让我送进问仙宫的。” “什么?”郭连起初没明白这全无来由的话。 小顺子便着急地低声地,把娴妃给了他金子,让他打晕个茶女,送到问仙宫中的事说了一遍。 郭连听罢,转瞬想到了问仙宫中有刺客的消息,立时恨恨地拍了拍他的脑袋,怒道:“你干了什么好事!” 他恨铁不成钢地连拍了他好几下。 小顺子是他的小徒弟,才七岁时就跟着他,他断了子绝了孙的人,往后就等着小顺子给他养老送终。 小顺子挨了打,也不忘哀哀叫道:“郭爷爷救我!郭爷爷救我!” 他原本想着不过就是打昏了个茶女,送去了问仙宫,反正今夜也要送宫娥进去,送一个也是送,送两个也是送。“娴妃娘娘既然给了赏,我,我便财迷了心窍,才,才……谁曾想,出了这样的大乱子!” 郭连一个大嘴巴子朝小顺子刮去:“糊涂!你糊涂啊,问仙宫是多么紧要的差事,由得你胡来!” 小顺子脸上眼泪混着鼻涕一起流:“小顺子还不想死,还想伺候郭爷爷。” 郭连按了按发痛的掌心,低声叱道:“你先滚回处所去,谁叫你,都不要出来,要是平安过了今夜,我明早就送你出宫去推粪车。” 推粪不是什么体面的差事,但是可以出宫。 小顺子眼下要的不是体面,他要的是性命。 今夜出了这样的乱子,真要追查下来,娴妃正受宠,有没有事,他不晓得,但自己肯定没好果子吃。 他“砰砰砰”地又朝郭连磕了三个响头,才起身一溜烟地跑了。 * 此时的孟仲元已经到了宝华殿上。 他甫一进殿,便见李佑白端坐于木轮车中,面色如常,而上首处的李元盛双目轻阖,以手扶额,似乎已是倦极。 “老奴参见皇上。”他跪地长拜道。 李元盛睁开了眼,向他望来,殿中灯火重重,映在他的眼里,像是两点鬼火。 “仲元,今夜问仙宫中来了刺客,你如何说?” 孟仲元抬头,惊惶答道:“奴才今夜没当差,昏沉睡了半宿,尚不知竟有此事,陛下可受了惊?那刺客被捉住了么?” 李元盛冷哼一声,目光瞥向李佑白,问道:“阿笃说,仲元是在说谎么?” 孟仲元心中一紧,侧目一瞄李佑白,却见他嘴角微扬,道:“孟公公,可知这宫中十六卫何人有问仙宫的舆图?” 孟仲元支支吾吾道:“奴才,奴才不晓得,兴许,兴许,左右卫才晓得。” “荒唐!”李元盛松开了扶额的手,“问仙宫的舆图不是早就烧了么?为何你觉得左右卫方还知晓。” 孟仲元心知这是中了计,忙不迭地叩首道:“奴才说错话了,奴才不晓得,都是混说,陛下,陛下恕罪!” 李元盛却自王座上起身,三两步行至孟仲元眼前,沉声问道:“今夜问仙宫是何人当值?送来的宫娥是何许人也?” 李佑白食指轻轻颤动,却又停于扶手处,扭头也看向了跪地的孟仲元。 孟仲元脑中翻江倒海,一心想着究竟是何处出了差错,难道是宫娥不对,成了刺客? 不,应该不是。 他答道:“奴才记着今夜是几个青衣宦官当差,共有四人,奴才这就唤人来问。” 李元盛摆手道:“不用了,都问过了,他们一个字都答不出来了,所以都死了。” 孟仲元心下大惊,嘴唇哆哆嗦嗦道:“都死了?” 李元盛目中狠厉:“我只问你,今夜宫娥共有几人,姓什么名什么? 孟仲元稳住心神道:“只有一人,是才进的宫娥,唤作彩月。” 李元盛长叹一声,双拳捏紧,突然暴喝道:“不是彩月!” 他疾呼的这一声宛若平地惊雷,吓得孟仲元抖了三抖,而李元盛的脸色也渐渐变得铁青,他双手按住额头,脚下晃了晃,倏地埋头,“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黑乎乎的血来。 “父皇?”李佑白皱眉出声道。 孟仲元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搀扶住李元盛的右臂,急道:“陛下这是气急攻心,痰疾发了,奴才这就宣太医来!” 太医院的医政匆匆赶来,宝华殿中兵荒马乱了半宿,李元盛用过一碗安神汤剂,方才沉沉睡去。 东边的日光慢慢亮了。 透过窗棂,照在榻上,浅淡的一层金色,犹带一点朝阳的温热。 周妙翻了个身,只觉鼻尖闻到了一阵香喷喷的气味,仿佛是竹叶的芬芳裹挟花香。 她闭着眼睛,鼻尖轻轻地又嗅了嗅,像是自己盖着的被子传来的味道。 但是,她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熏过被子,典茶司睡的是通铺,整洁干净,可是压根没有焚香熏被这么风雅的癖好。 她登时睁开了眼睛,四周静悄悄的,入眼却是雕花的床柱和湛蓝色的床帐,丝帐并无花纹,可帐上流光,仔细去瞧,方能瞧见编织其间的银丝线。 这肯定不是典茶司,她想。 周妙立刻吓得抱着被子坐了起来,四下一望,这是一间寝殿。 她低头去看身上,好在还是自己的中衣,穿得也整整齐齐的,榻上唯独她一人。 但,这是哪里? 周妙想着,忽觉后脑勺抽痛了一下,她伸手一摸,摸到了一个鼓起的包。 啊,对了,她被人打晕了。 凝滞的记忆适才缓缓如潮水般涌来,昨夜历历在目,周妙嘴唇微张,复又艰涩地闭上。 回忆起凡此种种,她顿觉她死了,即便眼下没死,也离死不远了。 第66章 周妙心惊胆战地翻滚下了榻, 左右一看,榻前的矮凳上,整齐地叠着典茶司的衣裙。 她穿的时候, 才发现浅绿腰带是一条新腰带,刺绣成色比她之前的那一条深许多。 周妙禁不住又是小脸一红,手抖地加快了系腰带的动作。 怎么办?这个时候装失忆能不能蒙混过关?还是要痛哭流涕地谢罪,或许李佑白还能原谅她? 可是到底是谁要害她? 昨晚的老皇帝疯疯癫癫, 李佑白贸然去了问仙宫, 也不晓得后果如何? 正胡思乱想间, 屏风后传来“吱呀”一声门响。 人来了! 周妙暗暗深吸一口气,自屏风后探出半个脑袋张望。 心中隐隐期盼,希望来人是留青宫的宫侍, 哪怕是陈风也好。 然而, 天不遂人愿,来人却是李佑白! 天不假年啊! 周妙只见他进门后,门扉在他身后合拢, 他立在原地,身上穿着月色襕衫, 腰间系了玉带,直直望向屏风的方向,没好气道:“你还不出来?” 周妙胸口狂跳, 挪动了犹如千斤重的脚步, 缓缓走了出来, 拜道:“见过殿下。” 李佑白“嗯”了一声, 抬了抬手。 周妙僵直了腰背, 二人相顾, 无言了片刻。 李佑白:“你……” 周妙:“我……” 二人却又同时开口, 周妙立刻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李佑白看着眼前束手束脚的周妙,轻咳了一声,问道:“你……身体可还无碍,可还觉得不妥?” 周妙一怔,露出一点笑,摇头道:“并没有不妥。” 李佑白又“嗯”了一声,径自朝前,向她走来。 周妙呆立原地,心跳蹦蹦乱跳了两下,却见李佑白身影越来越近,她的目光不由地落在他的脸上。 她从前从来没注意到他的眼睫毛竟然生得这般长,黑漆漆的,鸦羽一般,久在宫阁,他的皮肤愈发白皙,只有唇色殷红,下唇像是比平日里肿了些。 一想到这里,周妙似乎还能依稀记起唇上的触感,滚烫,柔软,缠缠绵绵的触感。 她脑中登时警铃大作,硬生生地别过了眼,而李佑白的脚步一转,径自坐于榻上,道:“将桌上的药包取来。” 周妙顺势看去,桌上果然摆着一个褐色的药包。 她悄悄地舒了一口气,前去取了药包折返,回身时方见,李佑白已撩袍,挽起裤脚,露出了双膝。 他的左膝青紫,仔细看去,竟像是数个指印。 周妙惊道:“殿下受了伤?” 这自然是李元盛昨夜试探他时,留下的伤痕。 李佑白无心解释,只道:“你将药包置于膝上便是。” 周妙闻言半蹲身,将捧着的药包轻轻地放到了他的左膝上。 二人咫尺之距,周妙鼻尖嗅到了他身上衣袍散发的香气,留青宫中惯用的熏香。 可是,她情不自禁地又想到了别的画面。 “殿下,腿疼么?” 说罢,她便急欲起身,额头却是一沉。 李佑白伸手按住了她的额心,周妙心头一惊,顿住了动作:“殿下?” 穿书打工手札 第66节 她的长发披散,并未梳髻,额头冰冰凉凉,早已没了昨夜的滚烫。 李佑白缓声问道:“周妙,你还记得昨夜发生了什么?” 这就要秋后算账了。 周妙心中哀嚎一声,现在再装失忆好像已经来不及了。 她勉力露出个笑,可怜巴巴道:“记得。” “哦?”李佑白垂眉凝视着她的脸,见她犹犹豫豫,眨了眨眼,道:“殿下,殿下恕罪,昨夜我并非有心冒犯殿下,确实,确实身不由己。我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被打了一闷棍,去了那个什么问仙宫,殿下肯来救我,实乃大恩。” 说着,周妙鼓起勇气,抬起了头。 “此大恩,周妙没齿难忘,往后我为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昨夜多有冒犯之处,万望殿下宽恕,原谅我吧。” 周妙憋出了一长段说辞后,紧张地望向了李佑白。 他的眸色清亮,直直地注视着她。 “我原谅你了。”李佑白说。 周妙双肩一松,正欲开口,却觉额头一痒,李佑白的指腹轻柔地扫过了她的眉心。 温热的触感惊鸿片羽而过,不知是他的指尖发热,还是自己的额头又烧了起来。 周妙怔怔的表情落在他眼里,李佑白不由轻笑。 他收回了手,缓缓道:“你我既然……”有了肌肤之亲。可将一开口,却觉喉头干涩,言语艰难,他只得咽下半句没说,默了须臾,又道,“如今宫中人心诡谲,往后,你便留在留青宫中,待到……” 周妙回过神来,忙不迭地点头:“周妙明白!”待到你登基之后! 李佑白唇角轻轻一扬:“你日后万不能忤逆我。” 周妙心说,我本来就没有那么叛逆,又不是嫌命长,面上又不住地点头道:“我都听殿下的。” 晨曦的光芒愈盛,金灿灿的日光投照在李佑白脸上,他的笑意渐渐深了,颔首道:“甚好。” 窗外艳阳下,几只湛蓝雀鸟飞过重重瓦檐,落到了碧落殿的琉璃瓦上。 董舒娅一夜未眠,终于挨到辰时一刻,忍不住唤来青环道:“你速去寻小顺子来,我还有话要问他。” 青环忧心道:“娘娘,时辰还早,不若先用早膳吧?什么事这样急?娘娘昨夜仿佛也没睡好,不若再睡一会儿?” 董舒娅心急如焚,不由地喝斥道:“差你去寻小顺子,你去便是,不许多言!” 青环愣了愣,才着急道:“娘娘恕罪。”说罢,蹲身一福,急匆匆地前去寻小顺子。 可等到青环问了好大一圈,才晓得小顺子今日天还没亮时,就被打发出宫去推粪车了。 “当真?”董舒娅一听,先是不信,转念一想,却又心惊。 青环点头道:“千真万确,不敢欺瞒娘娘。” 董舒娅思索片刻,催促道:“快,伺候我梳妆,昨夜陛下许是受了惊,我得去宝华殿一趟。” 辰时三刻未至,董舒娅便已到了宝华殿外。 皇帝发了痰疾,罢朝三日。 皇后也正病着,宝华殿里正是用人伺候的时候。 丽嫔今日得了消息,一早便来了宝华殿外候着,见到董舒娅,登时来了精神,笑道:“好稀奇,娴妃娘娘竟也来了。” 平日里,娴妃可从不来宝华殿凑热闹。 董舒娅急欲查明昨夜问仙宫中到底出了什么事,看也不看丽嫔,只对门边的宦官道:“劳公公传话,臣妾欲见陛下。” 宦官面露为难道:“回禀娴妃娘娘,陛下昨夜喝了药,尚在安睡,孟公公嘱托过,不许任何人打扰。” 董舒娅垂眼,又问:“公公可知,昨夜阖宫要捉刺客,那刺客如今捉到了么?” 宦官脸上一僵,忙摇头道:“娴妃娘娘饶了奴才,奴才哪晓得这些。”皇帝还在昏睡,刺客一事,暂且不了了之了。 谁都不是傻子,烫手差事,谁应啊。 董舒娅心中不由一落,一双柳眉随之蹙拢。 “娘娘,今日这是怎么了?” 丽嫔被她冷落了好一会儿,心有不甘,问道,“莫非娘娘是忧心陛下?这倒难得。” 董舒娅横了她一眼,便转身走了。 离了宝华殿,她心中依旧七上八下,不知道她交给小顺子的差事他到底办没办,小顺子人也莫名其妙地出了宫。 她索性吩咐青环道:“去典茶司将周妙唤来碧落殿。” 青环心中大惑不解,只是个茶女罢了,娘娘何苦跟她一般见识。 青环有心再劝,可见董舒娅面色沉沉,只得又将话吞回了肚子。 周妙不在典茶司,周妙往后都要长留于留青宫中掌茶,不可离宫。 青环去过典茶司后,回到碧落殿,战战兢兢地说罢,根本不敢抬头细瞧董舒娅的脸色。 只听耳边“啪”一声响,她抬眼望去,只见桌上的一只白玉茶瓯被董舒娅猛地掼到地上,摔得粉碎。 “凭什么!她凭什么!” 小顺子没办成他的差事? 怎么周妙还会在留青宫里! 董舒娅起身,团团转了两圈,脸色又青又白。 青环立在眼前,吓得一声不吭。 董舒娅走到门边,深吸一口气,咬牙道:“许久不曾见皇后娘娘了,我须得去请安了。” “娘娘?”青环怯怯道。 董舒娅回身,脸上露出个笑容来:“皇后娘娘向来不喜欢我,我若再不去,她兴许都想不起来我这么个人了。” 青环一听,更不敢接话。 董舒娅抬头望天,已快日中了。 她于是吩咐膳房备了一碗羹汤,一并送去坤仪殿。 刚走到坤仪殿门口,恰逢殿门内转出来几个人影,正是陈风推着李佑白出来。 李佑白坐于木轮车中,一袭锦衣,发竖紫玉冠,看模样也是将从殿中问了安出来。 董舒娅生生顿住了脚步,脸上又惊又喜,却见他并未转开视线,像往日一般错身而过,而是扬手令陈风停了下来,竟对她淡淡笑道:“娴妃娘娘今日好兴致,亦是来坤仪殿请安?” 作者有话说: 第67章 董舒娅抿唇答道:“许久不曾来拜见娘娘, 未曾想遇见了殿下。” 李佑白脸上的笑意未散:“母后今日疲乏,已用过午膳,睡下了, 娴妃娘娘改日再来罢。” 董舒娅看他难得的和颜悦色,心中自是欢喜不已,可转念又想,李佑白是不愿她见皇后, 难道他猜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是了, 皇后不待见她, 自然不会待见那个与她相像的茶女。 李佑白自幼便养在皇后膝下,样样都好,皇后绝不会容忍他将这样一个人放在身边。 董舒娅想到这里, 心中一紧, 莫非李佑白真的那么在乎那个茶女么? “殿下今日亦是请安么?”她试探地问道。 李佑白疏淡的目光凝视着她的脸,不答反问道:“娴妃娘娘今日脸色青白,是昨日扰了安眠?” 董舒娅只觉那目光隐含审视, 令她不由瑟瑟,只道:“是不曾安眠。” 李佑白听罢, 视线却落到了她身后的青环身上:“娴妃娘娘若想安眠,兴许不该多饮浓茶,不若差太医院的人奉些安神汤剂, 省了次次往典茶司去, 娴妃娘娘以为呢?” 董舒娅脸色骤然一变, 他知道自己差遣青环去典茶司唤周妙了!他难道也知道了昨夜的事? 她心慌地别过眼去, 嘴角扯出一抹笑来:“殿下所言极是, 今日便不叨扰皇后娘娘了。”说着, 转回了头, 仓促而去。 “青环?何人是青环?”留青宫中,周妙听了茶官吴冀的话,疑惑地问道。 吴冀解释道:“青环,碧落殿娴妃娘娘的宫娥青环。” 午时将过,吴冀自典茶司来送茶,又带了几樽泥炉和两把紫砂茶壶,见到周妙,便将青环一早来典茶司唤她的事说了一遍。 周妙不解地想,董舒娅的人,又来寻她? 难不成又想难为她? 周妙问:“你如何同她说的?” 吴冀笑道:“还能怎么说,自是实话实说。”说话间,她不由地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起周妙,脸上表情,惊叹有之,好奇有之,终究忍不住问道,“你昨夜便没回典茶司,一直在留青宫中?” 周妙想起李佑白说过昨夜之事万不可声张,于是颔首道:“正是,一直在留青宫中。” 吴冀又多看了她一眼,心叹,各人各有造化啊。 过了一小会儿,殿外便传来了李佑白回宫的唱声,吴冀告了辞,周妙轻振衣袖,自端了茶盏去前殿相迎。 李佑白坐定后,挥退了众人,只留了桌边的周妙。 周妙眼巴巴地等他缓缓饮过一盏茶后,见他抬眼一笑,道:“你有话要说?” 周妙心说,废话。 今日一早她就想问个明白,可李佑白要去坤仪殿请安,才断了话头。 此刻,四下虽无旁人,周妙依旧压低声问道:“殿下明鉴,可晓得昨夜到底是谁敲了我一棍子?”说罢,她不由地摸了摸自己脑后勺的肿包。 李佑白抬手道:“你坐下罢。” 周妙道了一声谢,才在桌畔落座。 身侧的李佑白却忽而伸手,摸了摸她的后脑勺。 登时吓了周妙一大跳,她情不自禁地要起身:“殿下?”却被李佑白按住了右肩。 “还疼么?”他问。 穿书打工手札 第67节 周妙连忙摇头道:“不疼了。”顿了顿,又说,“劳殿下挂念。” 李佑白的长眉微皱,她这般拘谨生疏的态度蓦地令他有些不悦,他收回了手,转而问道:“你以为是谁暗算你呢?” 这种早就偏离了故事主线的阴谋,她即便有心猜也难猜。 周妙沉吟片刻,道:“我猜,昨夜能暗算我的人必是知晓了我在留青宫当差,故此才在通往典茶司的道上埋伏,并且那人也该熟知问仙宫的通道,否则也很难将我送进去。可是,昨日是我当差的第一天,知道我来留青宫的,大多是典茶司里的人,而她们并不熟悉问仙宫。除非……”周妙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李佑白笑道:“为何不接着说了?” 周妙犹疑地望了他一眼,见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她才期期艾艾道:“除非留青宫中有别处的眼线,或者……”她脑中赫然想起了先前吴冀的话来,青环去寻过她,而昨夜之前,除了典茶司中的人,她也曾亲口告诉了董舒娅,她要来留青宫中掌茶,“或者是碧落殿的娴妃娘娘寻……”说着,周妙紧张地又望向李佑白的脸,却见他脸上并无多少意外的表情。 她着急追问道:“殿下早猜到了?” 李佑白答道:“孟仲元昨夜仿佛真不知情,因而我猜并不是宝华殿动的手脚,如今看来,娴妃确实大有嫌疑。” 只是,他尚不知娴妃究竟是买通了何人。 周妙心中叫苦不迭。 娴妃怎么就成了这样的魔怔人了? 没进宫前,她还对董舒娅抱有一丝同情。 嫁给老皇帝,实非她所愿,可是她这样处处针对,实在全无道理。 周妙脸色发白道:“那我,我该如何是好?” 李佑白道:“你便呆在留青宫中,静待几日。” 哎。 周妙心中长叹,眼下似乎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转间却见李佑白放下茶盏,道:“推我进内殿罢。” 周妙起身,将他推回了寝殿。 一入寝殿,合上门扉,李佑白便起身转到了屏风后,自顾自地脱下了外袍。 周妙望着屏风后更衣的剪影,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正欲告退,却见李佑白转了出来,身上松散地披了一件黒氅,唯有袖口与领口两处雪白,宛如傲雪凌于夜空。 周妙将要开口告退,却见他到几前坐定,几上摆着一把琴。暗沉沉的乌木上,几根琴弦于窗下流光。 李佑白问道:“你认得这把琴?” 周妙自然不认得,但她记得。 “我认得这把琴,仿佛是高攀公子送给殿下的啸月琴。” 李佑白挑眉道:“如此说来,你从前去琴坊学艺倒不是白学。” 周妙心中咯噔一跳,真是白学!他这话分明说的是原身在衮州琴坊学琴一事,话题不知不觉间,又变危险了。 她于是话锋一转,满脸堆笑道:“啸月既是好琴,不若殿下抚琴一曲,我还没完完整整地听过殿下抚琴呢。” 李佑白“哦”了一声,问道:“你真想听?” 周妙点头,朝前行了数步,于几前跪坐,道:“当然想听,得闻殿下琴音,三生有幸。” 李佑白满意地“嗯”了一声,抬手正欲抚琴,却听门外传来陈风的声音。 “禀殿下,留青宫外有人求见。” 李佑白顿住动作,不悦道:“何人?”下一刻,却说,“不见。” 陈风默然片刻,才缓声道:“是简大夫求见。” 简青竹。 女主来了! 周妙立刻抬眼朝李佑白看去,而他的目光与自己一碰后,双手落下道:“唤简大夫进来。” 简青竹一进门,周妙便觉得她的表情不对。 她面色凝重,发间的蓝白发带也只是疏落地坠着,碎发凌乱,像是匆忙而至。 她垂首拜道:“青竹参见殿下” 这是有大事? 周妙正欲起身回避,却听李佑白,开门见山地问道:“简大夫来此,所为何事?” 简青竹心中惊涛骇浪未歇,斟酌片刻,答道:“今日我又去看了鲁大娘。” 鲁氏? 李佑白一怔,适才记起今日却是简青竹去看孙嬷嬷的日子。 “鲁氏的痴症可见好了?”他问道。 简青竹摇摇头,又点点头:“似乎好些了。今日一早,她服过药后,睡了小半刻,再醒时似乎认出我来了。只是……”她神色黯淡,“只是她似乎将我当成了哥哥,只管唤我简太医,拉着我的手哭个不停,说对不住我,不该……”简青竹声音越来越低,抬眼飞快地看了一眼李佑白,又看了一眼他身侧的周妙,复又道,“她说,说不该害我。” 李佑白眉目疏淡,只问:“简大夫信她么?” 简青竹抬眼,道:“我也不晓得该不该信她,她毕竟得了痴症,病中说过的话也不算数,可是若她说的都是真的,是不是真是她害了我哥哥?殿下能告诉我鲁大娘究竟是何人么?她为何会认识我哥哥?我二哥为何又会去锦州寻她?” 周妙听罢,心中已然明白过来,孙嬷嬷的痴症就快好了。 孙嬷嬷既是庆王的乳母,更是琉璃殿王昭仪的旧仆。 简太医身死,与琉璃殿王昭仪脱不了干系。这个孙嬷嬷就是目前仅余的知情人了。 只是,她不知道简青竹如今在太医院里查到的卷宗究竟有多少,她能不能把她大哥简丘与王昭仪联想到一处去,更甚者,能不能把庆王想到一处去。 第68章 室中寂寂然数息, 李佑白心念几转,前后事宜相连,便想明白了琉璃殿杀简丘的缘故。 他抬眼细致地打量简青竹的眉眼。道七的话不假, 简家人的样貌确实相似。 简青竹迎着李佑白的目光,久等不到他的回音,只得硬着头皮,再问道:“殿下, 能不能告诉青竹?” “鲁氏是从前琉璃殿的宫人。”李佑白却问, “简大夫入宫多时, 听说过琉璃殿么?” 琉璃殿王昭仪。 简青竹过目不忘,当然记得这个名字。 简丘医札里那个怕暑热的王昭仪就住在琉璃殿中。 大哥是被她害了么?为何要害大哥? 耳边只听李佑白又道:“琉璃殿如今空置许久,想来简大夫并没有去过, 庆王的生母王昭仪曾居于琉璃殿中。” 简青竹只觉一阵头晕目眩, 险些站不住。 王昭仪是庆王的生母!王昭仪和大哥? 她一见庆王,便觉他生得可亲,难道, 难道,他真是大哥的骨肉? 王昭仪和哥哥私通生下的儿子? 简青竹双腿发软, 险些站不住。 她印象中的大哥光风霁月,一心问医,不问风月, 为何, 为何会和皇帝的妃嫔…… “简大夫是想到什么了么?” 李佑白的声音又轻又缓, 可简青竹听在耳里, 浑身一僵, 背心冷汗直冒。 要是大殿下知道了庆王不是皇帝的骨肉, 那么庆王就再也不是王位的继承者了。 她入宫多时, 两王相争,皇帝左右摇摆,罢黜太子,加恩于庆王,她也时有耳闻。 无论如何,她必须,必须要保护庆王! 简青竹转瞬埋低了头,讷讷道:“多谢殿下相告,眼下,我毫无头绪,什么都想不起来。” 周妙坐在一侧,见到简青竹情状,心中不由默默一叹。 女主可真是不会撒谎,她明明已经猜到了庆王的身世,可兴许是为了保护他,丝毫不愿向李佑白吐露,而李佑白,周妙悄悄转眼看他,只见他面色如常地凝视着简青竹。 他将话都递到简青竹嘴边了。 周妙想,以李佑白的心思,他大概也已经猜到了庆王的身世。 况且,鲁氏本就是他派人寻来的。 先前一番话只怕就是试探,而简青竹却对他有心隐瞒。 哎。 男女主彼此的心结与隔阂确如剧情所述,又加深了。 周妙正欲转开眼,却见李佑白侧脸向她看来,二人目光一撞,他的眼中隐含探究。 周妙立刻敛了神色,作壁上观。 李佑白轻声笑道:“既如此,我也爱莫能助了,还望简大夫继续医治鲁氏,待她痴症痊愈后,便可闻全貌了。” 简青竹双腿颤颤,蹲身而拜:“太医院中还有差事,我便不叨扰殿下了。” 李佑白只一笑,简青竹再不敢停留,转身匆匆而去。 简青竹一走了之,殿内复又归于静默,诡异的静默。 周妙心跳如鼓,露齿一笑道:“殿下,渴么?不若我去新沏一壶茶来?” 李佑白却问:“先前的话,你都听明白了?” 周妙忙不迭地摇头:“我什么都没听明白。” 皇族秘辛,听明白了还得了! 她只能装作一副“我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到”的茫然表情。 李佑白道:“周妙,可不许装傻充愣。” 周妙干巴巴一笑,只听李佑白道,“你为何怕了?”他低声一笑,“既让你听了,你便不必害怕。” 周妙不能再装了,她脸上的笑意淡了,低眉说:“谢殿下信重,今日所闻,我绝不会向旁人吐露半句。” 穿书打工手札 第68节 李佑白道:“若是旁人知晓了,你猜他们会如何说,说是欺君之罪,说是惊世骇俗?” 周妙抬眼,定定看他,只见他眉目漆黑,唇边笑意嘲讽。 “可何为君?何为世?何为俗?寻常俗世人家,父子,母子,夫妻,兄弟亦如此皇门之中么?” 周妙听得心中一落,李佑白自一出生便丧母,李元盛性子阴晴不定,他在坤仪殿中长大,虽是养在皇后膝下,可皇后是皇后,能给他的温情又有多少呢? 他似乎并不在乎庆王的身世,是皇帝生的也罢,不是也罢。 “殿下……”周妙开了口,却又不知该如何劝慰他,或是开解他。 书中的李佑白与简青竹朝夕相对,日久生情。 李佑白助她寻亲,查明简氏身死的真相,却不可避免地将庆王置于危险的境地。书中的李元盛得知李佑廉的身世时,捉住他径直往朱雀城门之上的高阁而去,要将他活活摔死。 简青竹求了李佑白去救。 李佑白虽去了,可终究晚了一步。 二人的嫌隙因而加剧,简青竹因此也下定了决心,要逃出宫去。 于李佑白而言,庆王不是皇帝的亲骨肉,自是一件好事。 但是…… 周妙细观他的神情,但是,眼前的李佑白对于简青竹仿佛没有恻隐之心。 即便知晓了庆王的身世后,他也始终云淡风轻似的,无可悲也无可喜。 亲疏,骨肉,情爱,恩义,对于李佑白真的重要么? 周妙不禁怀疑了起来。 “你在想什么?” 李佑白忽而伸手将她的脸颊拨弄了过去,四目相对,咫尺之间。 他的黑眼珠错也不错地凝视着她的眼,像是黑沉沉的漩涡,席卷而来,欲将她拽入其间。 周妙硬生生地别过眼,道:“我只是觉得庆王有些可怜。”他的性子骄纵,傲慢,可他到底只有六岁。 “阿果自是可怜,但天下可怜之人又何止他一个。” 周妙皱起了眉头,情不自禁道:“对啊,殿下其实也有些可怜。” 未曾有过亲情,又遇上个暴虐,问仙的父皇,身在皇门,枷锁于身,因而不通情爱。 她越想越觉得,原书中李佑白对于简青竹穷追不舍,是一种偏执的占有欲作祟。 好不容易,等来一个肯怜惜他的好人,一直恭顺,一路相伴,却骤然变了脸,离他而去。 就像是李佑白亲口所言,忤逆,忤逆了他。 她逃,便是忤逆,因而他才要去追。 周妙脸颊倏尔一紧,李佑白两手牢牢地箍住了她的双颊,眉骨扬起,道:“你觉得我可怜?” 周妙一说出口,其实就后悔了。 她想摇头,可是根本动弹不得,只能梗着脖子道:“也不独独是殿下可怜,我自己也很可怜。” 李佑白:“哦?”目光却未从她脸上移开分毫。 周妙半真半假道:“我出生不久后,母亲去了,父亲并不疼我,又续了弦,更不过问。我自来京中本欲闯一番新天地,却又生了这样一张脸,徒惹是非,难道不可怜么?” 周妙垂下眼,鼻头发酸。 是啊,其实自己和“周妙”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她是个孤儿,从来也没有品尝过亲情的滋味。 收养她的养父母都是好人,只是客客气气地做好人。 直至今时今日,此时此刻,李佑白方觉终于在周妙口中听到了几句肺腑。 他的眉头舒展开来,指腹擦过她的脸颊,松开了手,道:“周妙,你的脸生得极好,不像别人,只像你自己,而你如今也不可怜,往后也不必自怜,更不必可怜我。” 周妙听得怔怔,却见他扬手抚琴。 啸月琴音如泣如诉,起初哀婉凄绝,中间势如破竹,周妙从前从未听过这曲子,不觉入了迷,心中虚无缥缈,难以言说的愤懑与忧愁随琴音,渐渐消散。 琴声悠长,回荡于留青宫之上。 然而,与留青宫的静谧不同,宝华殿中的无声无息越发萧瑟了。 皇帝突发痰疾,一病便是病了足足三日,昏昏沉沉,一直不醒。 太医院束手无策,往日用来治痰疾的方子不见效果。杜戚这一日奉令当差,左思右想,将简青竹也一并带去了宝华殿。 他算是看明白了,简氏医经,简青竹仿佛已经倒背如流,其中疑难杂症最是多见。 简青竹来了宝华殿,脚下虚浮,如踩云雾。 这三日以来,她也是过得浑浑噩噩,自打猜出了庆王身世的端倪,便是一刻不停地担惊受怕,既怕自己猜错了,也怕自己猜对了,更怕庆王忽然遭遇什么不测。 倘若,她揣测对了,那么庆王就是她的亲侄儿,是她在这里唯一的亲人了。 她一直在馆阁中找机会去翻过去的医札,想要验证她的猜测,并且,她想尽快见一见庆王。 可她现在只是个小小的医女,庆王所居的昭阙阁轮不到她去。 孰料,今日杜医政却将她带到了皇帝的宝华殿。 她期盼在这里能够见到庆王。 进入宝华殿寝殿后,她先是随杜戚跪拜,起身后抬眼打量,方见殿中并无庆王,只有一个紫袍宦官立在榻旁。 榻上的皇帝依旧睡着,身上盖着明黄锦被。 “杜医政来了。”孟仲元面露微笑寒暄道。 杜戚拱手:“孟公公。” 孟仲元见到杜戚身后跟了个面生的医女,不由地多看了一眼。 可是待到看清了她的脸,孟仲元脸色一变,语调拔高道:“今日医女是何人?” 第69章 简青竹晓得他就是宫里的“九千岁”孟公公, 拜道:“医女姓简。” 姓简! 又是一个姓简的大夫! 孟仲元死死地盯着她的脸:“你与简临舟是何干系?” 简青竹心知瞒也瞒不过,老实答道:“简临舟是我父亲。” 简临舟的女儿也进宫来了。 她进宫来做什么? 她知道什么? 孟仲元脑中念头几起几伏,终是不动声色道:“原来如此, 难怪我瞧着医女眼熟。”又招了招手,说,“简院判医术了得,你是他女儿, 子承父业, 来, 你上前来。” 简青竹望了一眼杜戚,见他颔首,方才缓缓走到了榻前。 孟仲元微侧过身, 让出了榻前的位置。 简青竹拿眼去看榻上的皇帝, 来之前,她虽已读过脉案,可她还是替皇帝细细把了脉, 过后又轻轻撩开他的眼皮查看。 “大胆!”一旁的孟仲元喝斥道。 简青竹忙松开了手,杜戚上前一步道:“孟公公稍安勿躁, 问诊确要查看瞳仁。” 孟仲元不耐烦地挥挥手,寻了个由头打发二人道:“看也看了,回去写方子罢, 陛下昏睡日久, 若再不醒, 唯太医院是问。” 杜戚躬身一拜, 领着简青竹出了宝华殿。 简青竹行至杜戚身侧, 正欲开口, 却见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简青竹只得闭上了嘴, 不言不语地随杜戚回了太医院。 进了太医院,杜戚领着她径自去了院中馆阁,方才开口问道:“可有蹊跷?” 简青竹凝眉,点头道:“是有些古怪,寻常痰疾,瞳仁不该翳瘴。陛下的脉象十分虚弱,似乎……”她眉头皱紧,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往下说。 杜戚催促道:“但说无妨。” “似乎中了毒,医经中此脉象,此翳瘴,有好几种毒。” 杜戚心中叹道,皇帝中毒不稀奇,他这几年吃过的“灵丹”都是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不中毒才稀奇。 只是,灵丹之毒不至于斯。前段时日,他也发了痰疾,服过药便见好了,而今皇帝一病不起,若是还中了别的毒便说得通了。 杜戚沉吟数息,对简青竹道:“你先医经中有此症状的毒药,写来予我细细分辩。” 简青竹应下,四下望过,身在馆阁之中,机会难得,她趁机开口道:“我也想翻翻从前的诊札,好作判断,今日我可在馆阁中停留一会儿么?” 杜戚不疑有他,说:“只可留半个时辰。” 待他走后,简青竹直奔室中书架,寻了昭元十七年,十八年,十九年的诊札来看。 她急切地只寻了琉璃殿的诊札来看。 简丘于此三年间,确实去过琉璃殿百十回,犹以昭元十八年最多,那一年他专事琉璃殿问诊,春夏秋冬四时,他笔下皆是琉璃殿的诊札,而他的笔迹在昭元十九年戛然而止。 那一年初,简丘死了,病死在了宫中。 简青竹抹了眼泪,将翻过的诊札整整齐齐地摆回了书架。 若说之前她的怀疑有六分,如今有了九分。 馆阁中的铜漏声滴滴答答,日光淡去。 黑幕沉下,乌云转眼密布,夜雨潇潇而落。 周妙听到一声惊雷,醒了过来。 她住在留青宫偏殿,床榻正对轩窗,窗外人影重重,急促的脚步声响了起来。 穿书打工手札 第69节 她心道不妙,翻身而起,披了一件氅衫,拉开门往外走去。 正殿的灯火已然亮了起来。 周妙匆匆入殿,便见一身黑衣的蒋冲将怀中的简青竹置于软榻之上。 简青竹脸色发白,发上尚有雨珠,左腿上缠着厚厚的白纱。 “周姐姐。”见到周妙,她虚弱地唤了一声。 周妙大惊:“这是怎么了?” 恰在此时,陈风也推了李佑白入殿。 李佑白身上的襕衫袍角沾了雨水,像是将从外面归来。 蒋冲立刻屈膝拜道:“夜中之时,太医院中居所忽来了一夜行黑衣人,闯入了简大夫的居所,意欲行凶,属下与之相搏,那人伤了简大夫的左腿,趁乱脱逃。可不知那人是否会折返,故而将简大夫带来了留青宫中。” 周妙大为吃惊,这个剧情原书里没有! 简青竹入宫以后,几乎都被李佑白无形的手庇护着,从未受过什么腿伤。 可李佑白眼下也派了蒋冲保护简青竹,只是为何今夜会突然有人要伤她? 是为了庆王么? 耳边只听李佑白问道:“简大夫伤势重么?看清了来人么?白日里有何不寻常之处么?” 简青竹惊魂未定,摇了摇头,勉强答道:“伤势不重,已经包扎过了,我,我并未看清来人。白日里……”她默了默,说,“白日里我随杜太医去过宝华殿,见到了,见到了孟公公。” 孟仲元。 周妙心跳加快,孟仲元果然见到了简青竹。 他认出她来了。 她转眼飞快地看了李佑白一眼。 他停在树状灯盏一侧,火光依稀点亮了他的双眸,眼中恍若盛着碎影光阑。 他却语调淡然道:“简大夫今夜受惊了,还须好好将养。”说着,他转而望向周妙,笑道,“烦劳周姑娘看顾简大夫。” 周妙应下,仆从很快便将简青竹送到了她住的偏殿。 因为腿脚不便,周妙便让她与自己同榻而眠。 木榻宽敞,周妙将矮几摆到了榻前,问简青竹道:“你渴么?要喝些水,再睡么?” 此时的简青竹已经换下了微湿的衣裙,躺在榻上,两眼像是放了空,只呆呆地望着榻顶,摇了摇头。 周妙心想她肯定是被吓到了,于是吹灭了一盏灯,留了离木榻远一些的烛盏亮着。 可待她躺下不久后,身后却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 周妙忙转身去看简青竹,只见她躺在榻上,哭了起来。 周妙赶紧坐了起来,四处找帕子。 “我好没用。”简青竹哭哭啼啼道,“我辜负了殿下。”说着,哇哇哭了起来。 “这从何说起?”周妙慌忙地找到了丝帕,劝道,“你如何无用,有人伤你,还能是你的错么?” 她擦了擦简青竹的脸颊,哭笑不得道:“别哭了。” 简青竹的眼泪却流得更凶了。 “周姐姐你不知道,是我!是我放走了庄园里的那个人……后来,我还骗了人!我不知好歹!呜呜呜呜呜呜……” 周妙不晓得她说得庄园里的人究竟是谁,周妙猜,兴许是曹来。 可是简青竹涕泗横流,话也说得不清不楚,更何况她还受了伤,再说庄园里的人都是年节的事了。 周妙捏着手帕,又擦了擦她脸上的泪水,柔声劝慰道:“殿下宅心仁厚,无论如何,定会原谅你的。你既受了伤,还是先歇息,养好腿后,再说别的。” 简青竹问:“真的么?” 周妙笑了:“真的。” 李佑白对旁人狠毒,对简青竹一直忍让有加。 试想,若是旁人放走了曹来,定要吃尽苦头。若是旁人当着他的面欺瞒了庆王的身世,死一百次也不足惜。 但是,简青竹不还是好好的么?还有蒋冲暗中相护。 “殿下,最喜欢你了。”周妙又劝道。 简青竹顿住了哭,皱起眉头道:“周姐姐骗人,殿下最喜欢周姐姐了。” 周妙被她的话语噎住,伸手抹了抹她脸上挂着的泪珠:“别胡思乱想了,快睡吧。” 简青竹哭累了,也就睡着了。 正殿之中,烛火未熄,李佑白依旧未眠,问蒋冲道:“杜戚的药配好了么?” 蒋冲今日去太医院中,本就是去寻杜戚。 “杜太医说,按照简大夫方子,配了好几副药,明日便会呈予宝华殿。” 李佑白颔首,默然了片刻。 蒋冲自认有愧,再拜道:“今夜是属下失职,简大夫是殿下的恩人,却受了伤,望殿下责罚。” 李佑白道:“事出突然,你能救下她,已是尽忠职守了。来人身手不错?”能在蒋冲手中逃脱。 蒋冲回忆须臾,点头答道:“是个技艺娴熟的武人。” 李佑白唇角浮现出些微笑意。 今日孟仲元一见到简青竹,便起了杀心,可谓操之过急。 皇帝身体每况愈下,他太着急了,着急地想送李佑廉登基,容不得一点变数。 “你明日传话于杜戚,若是新配的药有了功效,定要将功劳记在简大夫身上。” 蒋冲听得一愣,简大夫受了伤,他原以为殿下会将她庇于留青宫中蛰伏数日,没料到这么快就又要将她推到风口浪尖了。 “是,殿下。” 杜戚按照简青竹默写下的医经药单,下了三剂猛药,令人勉力喂服。 不过两日,昏睡的皇帝终于清醒了过来。 彼时,正是丽嫔侍疾,见到他睁眼,立刻泪水涟涟道:“陛下终于醒了,这几日可吓坏了臣妾,茶不思,饭不想,恨不能替陛下分忧。” 第70章 李元盛将醒, 浑身酸软,耳中嗡鸣不止,他转眼见到另一侧跪地的杜戚, 问道:“朕睡了很久么?”一开口,声音沙哑至极。 杜戚忙劝道:“陛下先用些温水润润喉。” 丽嫔一听,旋即侧身端过几上一碗温水,捧到皇帝嘴边。 皇帝埋头只饮了一口, 干燥的唇舌泛起一股苦味, 他烦躁地拨开了丽嫔的手, 只直直望向杜戚,待他回话。 杜戚再拜,脸上发白, 答道:“陛下昏睡了约有五日。” 李元盛看他欲言又止, 知他有话要说,索性挥退了众人。 “都退下,只许留杜医政在殿中。” 丽嫔依依不舍道:“陛下。” 李元盛冷了脸:“退下!” 此时孟仲元也自榻前另一侧转了出来, 一脸惶恐道:“陛下刚刚醒来,不宜劳心伤神, 须得奴才小心伺候才是。”皇帝昏睡日久,孟仲元心里直打鼓,杜戚虽对他说是“灵丹”积毒已久, 但孟仲元不信, 皇帝中没中毒, 中的什么毒, 杜戚说得囫囵。 他不愿留杜戚一人与皇帝独处, 节外生枝。 他的话音落下, 皇帝适才徐徐抬头朝孟仲元看去, 唇边露出一抹微笑:“仲元自是忠心,这几日也累了,退下歇会儿罢。。” 孟仲元心中猛地一落,嘴上谢了恩,脑中飞转,转身出了寝殿。 不过片刻,寝殿之中果只余了杜戚与李元盛二人。 李元盛撑起手臂,半坐了起来。 杜戚见状,忙起身虚扶了他背心一把,却被李元盛突突一把拽过手臂,将他扯到脸前,一双眼睛死死地盯住他,眼珠之中犹有阴霾。 他厉声问:“你与朕说实话,究竟是什么缘故,朕昏睡了五日?” 杜戚心头一凛,垂眉低语道:“陛下是中了毒。” “中毒?” 他的手掌猛地收紧,杜戚只觉臂上宛如刺骨之痛,强忍痛意道:“陛下身中奇毒,群医无策,幸而简氏医女通晓医经,才配出了对症的解药。” 李元盛笑了数声:“奇毒,好!好!好!”说着,兀自松开了杜戚的手臂。 杜戚心里七上八下,不晓得自己的差事到底是办成了还是没办成。 但闻皇帝沉默须臾,道:“将那医女召来宝华殿。” 杜戚暗暗长吁了一口气,又拜道:“微臣领旨。” * 简青竹在留青宫中养了两日伤,左腿虽已无大碍,可行走时仍有不便。 此刻骤然被宫侍召到宝华殿去,她心中忐忑不已,心神不定。 “殿下,可知陛下为何唤我?” 李佑白笑笑:“你解毒有功,自是赏你。”又吩咐陈风为她备了步辇和一支乌木手杖,道,“你不必忧心,面君之际,实话实说便是。” 简青竹点点头,接过手杖:“多谢殿下。”又转而去看一侧的周妙。 周妙朝她安抚地笑了笑:“快去快回。” 简青竹勉强回以一笑,起身去往宝华殿。 待她走后,周妙不由地轻轻一叹。 李佑白转脸问道:“你叹什么?” 穿书打工手札 第70节 周妙心说,马上就要虐恋情深了,我能不叹么,嘴上却答:“我在想简大夫还能回留青宫来么?” 李佑白定睛细看她一眼,只见她长睫微颤,眉间郁郁,面上真有几分愁容。 周妙似乎犹对简青竹格外在意。 简青竹若是脑聪目明,自然晓得要尽力回留青宫来,可她若是沉溺于什么子虚乌有的“姑侄”情谊,断不会回来。 李佑白莞尔道:“你猜呢?” 周妙闻声,朝他望去,忽觉李佑白眼下的态度未免太过云淡风轻了,仿佛对于简青竹只身前往宝华殿的安危只是偶然一顾。 她心中一惊,转念又想,不,也有可能是他心思深沉,不坦露于人前,她瞧不出来罢了。 不过,简青竹一心要救庆王,周妙不禁有些怀疑,李佑白真会如书中一样么?还是袖手旁观?听之任之? 李佑白对于李佑廉的感情可不算亲厚,庆王长到六岁,其间六载光阴,李佑白大部分时日皆在东宫与池州两处辗转,朝夕之情,兄弟之谊,少得可怜,并且庆王被养歪了,性子大概也不讨李佑白欢喜。 若真不念简青竹的恩情上,李佑白真会想救庆王么? 再者,若他真不救,简青竹怨他,恨他,他真会挽回她么? 周妙越想越远,忽而又有些不确定起来,迎着李佑白的目光,诚实以答:“我猜不到。” 李佑白并未再言,只抬头望了一眼天空骤聚的阴雨,说:“不知这雨今日是下还是不下?”。 周妙仰头去看,空气中微微湿润,可是不见雨点,天色亦还亮着,只是一两朵阴云随风盘旋。 宝华殿前,简青竹心事重重地望着天,等到宫人传唤后,她才拄着木杖踏进宝华殿寝殿,跪地拜道:“参见陛下。” 李元盛斜靠榻上,见她拄拐,脸上惊诧一闪而过,道:“医女受伤了?不必多跪了,上前来,朕有话问你。” 简青竹抬眼,拄着木杖起身,缓缓走上前去,适才注意到寝殿之中竟无旁人。 先前引她进来的宫人不知何时,已退了出去。 李元盛上下打量她一阵,开门见山地问道:“朕为何昏睡?” 简青竹答道:“陛下是中了毒。” 李元盛细观她神色,重复道:“中毒?” 简青竹只觉他目光逼人,垂眼道:“民女不敢妄言。陛下确实中了毒。” 李元盛声音暗哑道:“听说你是简太医的女儿?” “正是。” 李元盛幽幽长叹:“简临舟是个好太医。” 简青竹心中一跳,只觉眼前的皇帝真是捉摸不定,只能恭恭敬敬地说:“谢殿下夸赞。” 李元盛又问:“你的伤是何时伤的?” 简青竹不敢撒谎,答道:“是两日前夜中一个歹人伤的。” 李元盛眯了眯眼:“歹人捉到了么?” 简青竹只摇摇头。 李元盛冷哼一声,缓缓地问:“简医女此番有功,朕当赏你,你要什么赏?” 简青竹思索数息,闷声道:“民女欲往昭阙阁专事问诊。” 李元盛眉心蹙拢:“朕记得你从前医过大殿下的腿疾,为何又要去昭阙阁?” 她的来历,杜戚毫无遮掩,说得明明白白。 简青竹躬身拜道,说出了来时便想好的说辞:“民女近日来专研医经中小儿杂症,故此欲去昭阙阁。” 李元盛目光锐利,牢牢地看了她好一会儿,似是在分辩她话中真伪。 简青竹被她盯得头皮发麻,忽听他笑道:“念你有功,朕准了。不过……”李元盛话锋一转,“不过这两日,你且守在宝华殿中,说,说朕的痰疾又不好了。” 简青竹不解其意,吓了一跳,登时抬眼望他,但见李元盛笑道:“朕说什么,你便做什么。” 她心惊胆寒地点了点头。 阴云随风散去,一夜无雨。 隔天,宝华殿传出信来,皇帝痰疾愈发深重,半梦半醒,今日一早更是咳了血,急召李佑白与李佑廉往殿中侍疾。 宫中人心惶惶,皇帝近些年来,发痰疾已有数回,却从未召二位殿下侍疾,更未曾昏睡多日,甚而咯血。 此事非同寻常,不由令人浮想联翩,事关皇储,便是江山社稷。 宫中暗流涌动,留青宫中亦陷入了一种焦灼的紧绷氛围。 宫侍行色匆匆,服侍李佑白更衣。 面君典仪自要周全,可既是侍疾,亦不可过于华丽。 宫侍为他竖了黑玉冠,加深黛青袍,毫无纹饰,只领袖袍银丝暗纹流转。 他神色泰然,端坐于木轮车中。 周妙虽然心知此事只是浩海浮沉前的一处险礁,见他真要出殿门了,终究按捺不住道:“殿下万事小心些。” 李佑白回过头来,明眸微微一闪,颔首笑道:“周姑娘不必忧心。” 宝华殿前日光熹微,高阁荫蔽处,晚风渐起。 陈风推着李佑白入殿,见到孟仲元挺立一侧,神色哀苦,而榻上躺着的李元盛唇上乌青,露在被外的手臂亦呈青白之色,皮肉干涩,宛若脱了水。 “父皇?”李佑白低声唤道。 李元盛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慢慢地转过头来,嗓音嘶哑道:“阿笃来了。” 这一声亲昵的呼唤,令李佑白面色稍变。 他示意陈风将他往前推了数步,木轮车停于榻前。 李元盛的目光落到了他的双腿上。 李佑白端详他的面色,问道:“父皇服过药了么?” 李元盛低喘了两声,却又说一遍:“阿笃来了。” 李佑白默然,只见李元盛垂下眼皮,似惋惜道:“阿笃腿不好了,是朕之过,朕不该让你往豫州去。” 寝殿中的烛火只燃了两盏,日夜之交,帐下昏昏,李佑白只觉李元盛的脸隐在暗处,看不真切。 “父皇说笑了,儿臣腿伤是儿臣技不如人,是儿臣之过,往豫州缉拿盐匪本是分内之务,儿臣愧于父皇信重。” 李元盛咳了两声,却对榻旁的孟仲元道:“将窗前木案上的锦盒递予大殿下。” 孟仲元口中称“是”,心跳登时如擂,疾步去取。 案上的锦盒瘦长,其间不像别物,只怕是装有敕令,皇帝敕令。 可惜,他并未亲眼见到皇帝手书此令,兴许,兴许是早就拟好的敕令。 难道真是偏袒李佑白? 若是如此,如何转圜? 孟仲元脑中念头转了几轮,双手捧着锦盒递到了李佑白眼前。 李元盛道:“你是长,阿果是幼,理应交予你先读。” 话音落下,孟仲元袖中不禁轻抖,他忙看向李佑白,只见他微微一笑,接过锦盒,道:“谢父皇。” 室中静了下来,唯有殿中火烛噗噗两声轻响。 孟仲元见李佑白掀开锦盒,当中果是卷轴! 李佑白神色未变,只不疾不徐地卷开,其上露出醒目一字“敕”。 孟仲元正欲细看,眼风却见皇帝警示的目光忽地投来,他立时别过了眼,只垂首默立。 李佑白认出此敕令确是皇帝手书,但其末处尚未加印。 短短数行读罢,他徐徐问道:“父皇既令儿臣观此令,是想儿臣如何做?” 李元盛盯牢了他的眼睛,低沉一笑道:“阿笃莫急,此为有备无患。只是,假使此疾难愈,若朕不醒登仙去也,你便以此敕令,为朕的阿果,你的幼弟安邦定国,擎王保驾,至阿果及冠,做一个本份,忠君的摄政王。” 李佑白慢慢卷起手中敕令,道:“父皇说的话,儿臣记下了。” 李元盛唇角笑意渐渐而深,二人相视短短一瞬,皆意领神会。 他日,李佑廉若真即位,李佑白甘心也罢,不甘也罢,他都做不成忠君本份的摄政王。 彼时更有为小陛下保驾者,第一个便要废了他,抑或杀了他。 李佑白欲保住性命,只能退守池州,在池州八万军下,忝居而已,再不能把持朝政,更莫谈一朝夺权。 第71章 孟仲元兴奋得几欲发颤, 他死死掐住掌心才能压抑住席卷而来的狂喜。 这一天,他委实等得太久了。久得他腰背佝偻,弯下的膝盖险些直不起来了。 这个奴才, 他当得太久了。 李元盛的狗,他实在当得太久了。 敕令在手,李元盛死后,李佑白还怎么与他争锋。 孟仲元埋低了头, 竭力掩饰住眼中的欣喜。 李元盛听罢扬手道:“你既已读过, 交予仲元。” 李佑白依言将卷轴放回了锦盒, 递还给了孟仲元。 孟仲元弯腰双手捧过,只觉沉甸甸地托在手中,就像托着的是他的余生。 恰在此时, 殿外的宫人高声唱道:“庆王到。” 下一刻, 一道紫色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奔进了寝殿。 他的一张小脸皱作一团,哭哭啼啼道:“父皇,父皇!阿果, 阿果来……看你啦……”几乎是泣不成声地奔到了榻前,趴着边缘埋头大哭了起来。 李元盛脸上露出一点温和的笑意, 对于脆弱,无知的小儿,他心中多了一丝丝耐心, 不禁伸手摸了摸他的发顶, 道:“阿果嚎啕大哭, 嚎什么, 朕还没死。” 穿书打工手札 第71节 李佑廉抬起小脸, 抽抽噎噎道:“父皇不是说了么, 宫里不许说‘死’字。” 李元盛一笑:“是朕说错了。”又转而拍了拍他的手背。 李佑廉低头看到他干瘪瘦削的手掌, 惊叫起来:“父皇这几日吃饭了么,为何瘦得这样厉害!” 李元盛双拳轻握,哄他道:“朕今日吃了一头猪。” 李佑廉“哇”地一叫,转眼忘了哭,说道:“父皇好生厉害。” 李元盛听得朗声大笑。 李佑白坐于木轮车中,唇角随之轻笑,双眼冷冷地注视着面前的“父慈子孝”。 李元盛忽而问道:“阿果想做太子么?” 李佑廉一听,适才回头瞧了瞧李佑白,嘟着嘴说:“我不想做太子,要是大哥哥想做太子,父皇为何不让大哥哥做太子?” 李元盛目光轻飘飘地瞥向李佑白,笑道:“因为朕想让阿果做太子啊。” 李佑廉眼珠一转,问:“是因为父皇觉得阿果比大哥哥厉害么?” 李元盛“哈哈”笑了两声,突然喉中一痒,埋头咳嗽了起来。 孟仲元忙捧来一盏茶递到他嘴边:“陛下用些热茶。” 李元盛饮过一口茶,咳嗽渐停了下来。 李佑廉睁大了眼睛凝望着他,又转而看了看李佑白,问道:“儿臣来侍疾,是要端茶送水么?”说着,便转而去几前捧了茶壶来。 孟仲元一看,惊道:“岂可劳小殿下动手,老奴来便是。”伸手要接,李佑廉也不纠缠,只顺势将茶壶往前一推,推到了他怀里。 李元盛扫过一眼,垂眸道:“仲元去坤仪殿请皇后来。” 孟仲元一听,便答:“是奴才疏忽了,早该去请娘娘来。”说着,先往茶瓯里添了茶,才转身出了寝殿。 孟仲元一出宝华殿,寻了个青衣小太监去坤仪殿请人。 皇后缠绵病榻,平日里皇帝根本不召她来,今夜却让她来, 老话言说人之将死时,隐隐皆有预感。 皇帝难道真熬不过这关了。 他袖中的双手兴奋得颤抖了起来。 待到传话的小太监跑走后,孟仲元旋身进了偏殿,来回踱了数步,脸上笑容愈盛,正欲唤人来时,只见偏殿角落阴影处闪出一个人影,他定睛一看,正是数日不见的方敢。 方敢原是禁军卫戍,可在角抵赛中打死了赵怜后,不久便不再担任卫职,一直暗中替他分忧。 见到方敢,孟仲元收敛神色,斥责道:“你的差事办砸了。” 方敢遇上蒋冲,没能杀了简青竹。 方敢半跪道:“公公恕罪。” 孟仲元虽心中大有不满,可此刻敕令在手,除掉一个医女也并非迫在眉睫之事。 他转而问:“你来所为何事?” 方敢摸出怀中信函,答:“替人传信。” 孟仲元接过信函一看,上面潦草写了个“七”。 孟仲元眨了眨眼,这意味着此信函是关乎右仆射高郎的书信。 高家怎么了? 他忙拆开信来读,信中先说高恭,高长史在外寻了个婆子姓鲁,后又说这个婆子原姓孙,是从前琉璃殿王昭仪的宫人,是庆王的乳母。 高恭兴师动众地寻了人来,不晓得到底是何缘故,又说高郎今日连夜送了密函入宫,待皇帝批阅,万望公公留心。 乳母孙氏。 孟仲元想了想,眉心遽然一跳。 是了,是那个婆子,要喂王昭仪滑胎药的孙婆子。 孟仲元慌了,她没死? 琉璃殿的旧人都死绝了,她没死? 难道事情已经败露了?高家能找到孙氏,定是有了眉目! 孟仲元脑中警铃大作,高郎的密函已经进了内廷么! 明明就只差这么一步了。 简医女不足为惧,没料到竟要栽在一个婆子身上。 他决不答应! 短短数息,孟仲元已下定了决心,他就着灯烛烧了信函,对方敢道:“你速去内廷寻郭连,让他务必截住高郎的书信。” 方敢领命而去。 孟仲元在室中慢慢转了两圈,生生停下步来。 皇帝若是撑过此急症了呢? 未免夜长梦多,他要万无一失。 他缓缓转到了屏风后的梨木架前,此梨木由南面贡来,打了木架和屏风,是块良木。经年而过,依旧泛着光润。 他抬手轻轻拨动了木架一侧镶嵌的金球,他耐心地转动着金球,终于将之扭了下来。 球中为空,里面藏着数个指甲盖大小的红纸封。 封中毒物乃南越毒物,冠山雀,传说是一种淬于山雀的毒物,长久用之,神思不属,内里亏空,耗尽元气而亡。 这些年以来,他给皇帝用过此冠山雀。 如今的皇帝眼看已是油尽灯枯,若是再用一剂,说不定就能…… 就能…… 他就能毒死李元盛。 这个念头陡然窜起,孟仲元浑身随之震颤不已,仿佛加诸于身的天罗地网将在顷刻间灰飞烟灭。 他实在抵抗不住这样巨大而危险的诱惑,只顿了一刻,便将两枚纸封藏入了袖中。 天空划过一道青光,轰然大响,大雨倾盆而至,劈里啪啦地敲打着宫阙屋瓦。 皇后自坤仪殿匆匆来了,又要走了。 她身体不好,又淋了雨,只陪皇帝说了几句话,就有些体力不支,气喘吁吁。 皇帝叮嘱了几句,便让她回了坤仪殿。 临走前,皇后抹干了眼泪,望了望李佑白,又望了望李佑廉,只说:“仔细照顾好陛下。”说罢,她神色凄婉而去。 殿中的铜漏滴滴答答地响,李佑廉坐了一会儿,终于支持不住,靠着高大的方背椅昏睡了过去。 皇帝令宫人将他抱去了偏殿,对李佑白道:“你随他们去,守着阿果,朕累了,且睡一会儿。” 李佑白称是,任由宫人将他推进了偏殿。 李佑廉睡着以后,很是乖巧,仰躺在榻上一动不动。 他睡得沉,窗外一晃而过的闪电与闷沉的雷声都未能惊醒他。 一个酣睡的六岁小儿,取他性命,何其容易。 李佑廉若是死了,什么敕令,皆当不得真。 可他不屑杀他,一个孩童,李佑白不屑杀他。 他心中不禁冷笑一声,李元盛多疑诡谲,但是不蠢,演得这么一出好戏,不知那看官有没有入戏。 他停在窗前,耐心地等待着。 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 榻上的李元盛鼻息深重,发出微微的鼾声,他像是睡得不好,鼾声断断续续,隐隐夹着气音,似乎呼吸不畅。 孟仲元轻手轻脚地走到榻前,细细看过他一眼,继而躬身一拜,旋身踱步到了矮几前。 几上摆着茶壶与茶瓯,壶中新添了热茶,袅袅生烟。 他取出袖中纸封,悄然抖入了茶汤之中。 一道闪电划过,青色的光芒闪了闪,投照到白瓷茶壶上,染成了诡异的青光。 又是一声惊雷。 轰隆大响。 “仲元在做什么?”李元盛的声音不高不低,不疾不徐地响在他身后,远比惊雷骇人。 孟仲元双膝一软,人已跪到了地上,他掉转了方向,朝着床榻,砰砰砰磕着头。 他张了张嘴,连“恕罪”二字都喊不出口。 死罪,株连九族的死罪,罪无可恕的死罪。 此时此刻,孟仲元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耳边听到脚步声自四面涌来,黑靴宝剑,刀刃出鞘,亮光一闪,晃了晃他的眼。 皇帝这是试探了他,瓮中捉鳖,而他如同梦游一般,一脚踏进了瓮中。 对啊,李元盛是什么人,他该比别人清楚。 心狠手辣,睚眦必报。 他就算是病了,也是吃人的老虎。 第72章 周妙坐在窗边, 心神不宁。 窗外早已漆黑一片,雨影萧索,不见人烟。 穿书打工手札 第72节 她反复回想, 按照故事进度,今夜孟仲元应该就会下狱,但是,这绝不会是孟仲元的终点。 她担忧地又望了望宫门的方向, 已经这么晚了, 不知道事情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 正思量间, 几道灯影隔着雨帘,进了宫门。 李佑白回来了! 周妙不及多想,立刻起身迎出了门去。 宫人撑着伞, 快步地追随其后, 雨帘浇下伞面,雨檐下李佑白的脸色不辨喜怒,可待到他见到周妙, 神色一惊,皱眉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子时过半了。”一个宫人立时答道。 陈风再不敢耽误, 快步推了李佑白入殿,呈上了一方布帕供他擦拭湿了的袍角,又领着宫人退出了寝殿。 李佑白见周妙立在原地, 问道:“为何还未睡?” 周妙摇头道:“我睡不着。” 说着, 她仔细看他灯下的脸色, 见他眉眼舒展, 心情似乎不错, 看样子今夜应该没什么意外。 “为何睡不着?”李佑白放下了布帕, 起身道。 周妙顿了顿, 依旧想确认一番,于是答道:“忧心殿下,不知殿下在宝华殿中如何了?” 李佑白拔簪除冠,回身看她,只见她双目圆睁,眼露担忧,绝非敷衍之色,不禁笑道:“你有话要问?” 周妙点头道:“不晓得简姑娘如何了?” 李佑白答道:“简医女有功擢升为医官,专事昭阙阁。” 果真如此。 周妙微微放下心来,又问:“陛下龙体已无恙了?” “陛下天命恩佑,自无大碍,而那孟仲元意欲毒害陛下,更是罪有应得。”简青竹帮李元盛装病,喂了他咳喘的草药,眼下身子虽虚,但养一养也能好得七七八八。 周妙抬起头来,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讷讷问:“陛下会如何发落孟仲元?” “交由刑部大牢,过三日当众问斩。” 周妙低应了一声,心头大石落地。 她扭头看了看窗外黑影憧憧,夜已经很深了。 她转眼见李佑白已脱下外衫,面露几分疲态,便垂眼道:“不打扰殿下歇息了,我先回去了。” 李佑白定睛细看,见她眼睫下幽深一片,温言道:“嗯,你去罢。”顿了顿,又说,“明日辰时不必来了,待到午时奉茶来。” 周妙抿唇而笑:“多谢殿下。” 然而,三日未至,牢中的孟仲元竟然被人自刑部大牢劫走了。 帝王勃然大怒,朝野哗然,阉党人人自危,短短几日,牵连下狱者,多达数百人,而守监的兵士当夜就吊死了七个,其后更是不计其数,可是孟仲元就像凭空消失一般,难觅影踪。 京中一时人心惶惶。 皇帝急召了李玄进京,在京畿各处设关卡寻人,悬百金捉拿孟仲元。无奈,捉了大半月,孟仲元始终杳无音讯。 春日愈盛,照往年旧例,皇后每逢此时节,便要在宫中行百花春日宴。如今宫中荡涤一番后,正是消沉肃肃,皆如惊弓之鸟,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皇后亲自往宝华殿谏言,为贺皇帝大病痊愈,又扫却宫中阴霾以迎新相,理应办一场春日百花宴。 皇帝无可无不可,皇后便交由光禄寺与殿中去办。 众人瑟瑟,卯足了劲地要讨圣上欢颜。膳食,良酝,珍馐,掌醢四署莫不尽心尽力。 宫中笼罩多时的萧瑟阴云转而被花团锦簇的春日气息所替代。 周妙在留青宫中,每日奉茶,来往之时,看宫中多了许多生面孔,将团花锦盆抱来抱去,自也晓得了春日百花宴。 可她不打算出留青宫去凑热闹,还是老老实实地蹲在留青宫为妙。 春日宴一早,她却被李佑白唤去了前殿。 此时的李佑白已换过衣装,蓝袍加深,腰系玉带,显然是一副要出门的模样。 周妙拜了拜,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李佑白一指矮几上的红木匣子,道:“你且看看,可少了么?” 周妙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她丢的红木匣子,里面可是她的全部家当。 她惊喜道:“殿下寻回来了?在哪里找到的?” 当日被敲晕以后,她的匣子自是不见了,李佑白说了会留心寻找,可她也没报多大希望。 这么大的皇宫谈何容易,况且如果那人已经出宫了呢。 她说罢,不由皱起眉头,回身问道:“殿下莫不是唬我吧?没有另添些金饼充作原物吧?” 李佑白轻轻一笑,道:“你瞧瞧不就知道了。” 周妙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红木匣子,金灿灿一片,最上面正是那一枚缠枝镂空熏笼,闪闪发亮。 “真是我的匣子!殿下是在哪里寻到的?” “那小太监等了一些时日,以为风头过了,按捺不住地去典了物件,要兑银两,故而被寻到了。” 周妙依旧吃惊:“殿下真一直在寻这匣子?” 李佑白要斗他爹,不说日理万机,也是十分忙碌,真有功夫留心她那不起眼的匣子,周妙顿觉有些感动,笑眯眯道:“殿下大恩,周妙一定报答。” 李佑白轻笑一声,走到近前,见那缠枝镂空熏笼成色不变,微微蹙眉道:“你为何从未用过此熏笼?” 周妙知他目光如炬,殊不知他还会在意此等小事。 转念又想,这毕竟是他赏的东西,难免在意了些,于是答道:“这是殿下赏我的,我怕用坏了。”用了就旧了,旧了就不值钱了。 李佑白展眉,道:“赏你的便是你的,今夜你便将它熏上,悬于榻顶。” 哎。 周妙心中叹了一声,面上只能点点头,抬眼却见李佑白转身,道:“今日既无别事,你在宫中便不要出门去了,退下罢。” 周妙觉得此人真是变脸如翻书,只得抱着红匣子,走了。 周妙将走,陈风进得殿来,只见李佑白耳上发红,不禁问道:“殿下热么?殿中是否有些闷热,待殿下往春日宴去后,奴便差人将四面轩窗打开,透透气。” 李佑白面上一僵,摆摆手,“不必,”转而问道,“今日要送的东西送到了么?” 陈风一听,面上一凛,旋即点了点头。 碧落殿的宫婢今日一早便在宫门旁发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金匣,彼时宫门外已无旁人。 她不敢私藏,只规规矩矩地捧到了董舒娅面前。 董舒娅只觉奇怪:“这是什么匣子?” 青环却认了出来,附耳低语道:“娘娘,这是娘娘赏给小顺子的金匣。” 董舒娅一听,立刻变了脸色,挥退了殿中闲人,独留下青环。 她蹙紧眉心,道:“这是何意?小顺子还回来的?他差事办砸了,没脸见我?他人呢?” 青环只答:“奴婢不敢妄自揣测,不过宫婢发现此匣时,宫门外根本没人,也不知是何人何时将此匣放于碧落殿门外。” 董舒娅也不需要听她揣测,只道:“你捧来,打开予我看。” 青环双手捧过金匣,递到董舒娅面前。 她解了匣身上的金扣,掀开匣盖,方见匣中并不是金银,而是满眼血红,两根血淋淋的小手指赫然躺于匣中! “啊!”董舒娅惊叫一声,仓皇地推远了金匣,自绣凳上起身,一连退了数步,“拿走,拿走!快拿走!” 青环被她这么一推,手中的金匣倏地滚落在地,那两根手指也摔在了地上,染红了一小方青砖。 青环吓得想要大叫,却又捂住了自己的嘴。 董舒娅出了一身冷汗,急促地喘息了几下,定睛再看那断指,更觉腹中翻江倒海。 她别过眼去,心中惶然,这,这是小顺子的断指么? 何人送来的! 送到碧落殿里,是什么意思! 难道,难道知道是她买通了小顺子? 她脑中阵阵晕眩,是谁? 是皇帝么? 这段时日以来,皇帝恨极了孟仲元,一直未曾踏足后宫,难道,是为了惩戒她? 问仙宫一直是他的逆鳞,她不该去碰? 不对,若是皇帝,肯定会召她当面对质,她敢送人去问仙宫,他若真要罚,不该如此。 董舒娅想得额心生疼,胸中忽而一沉,莫非是李佑白? 李佑白晓得她害了周妙? 不,不会! 李佑白怎么会如此吓她! 为了个茶女,阿笃不会! 青环见董舒娅面色变了又变,发髻散落,忍不住低声提醒道:“娘娘,春日宴快到时辰了,奴婢伺候娘娘重新梳发。” 董舒娅回过神来,径自抬步转进了内殿,冷声道:“将那污秽东西扔了,殿中要擦得纤尘不染!” 青环万万不敢再看那断指,却也只得答了一声:“是,娘娘。” 第73章 巳时刚过, 园中百花烂漫,戏台高筑,皇帝正坐露台。 丝竹声起了, 乐伶登台,李元盛百无聊赖,正欲走,却见远远地一个人影缓步而来。 她身上穿着一件艾绿色的纱裙, 裙角摇曳如碧波, 腰间缠着一条湛蓝腰带。 穿书打工手札 第73节 见她款款走来, 李元盛不觉失神了片刻,不禁朝前微一倾身,抬眼细看, 才认出来人, 招手唤道:“娴妃近前来。” 园中的喧哗热闹乐音传了很远,身在留青宫,周妙也能隐约听到。 在靡靡乐音她忙碌了一上午, 周妙分完了茶罐里的新茶叶,回到寝殿, 打算午睡片刻。 她刚躺到榻上,一双眼睛恰好正对着床帐下挂着的缠枝熏笼。 金链垂悬,坠着那一颗金球, 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周妙不禁想, 为什么会有人把它挂在床头呢? 她仔细嗅了嗅, 飘来一股淡淡的花香。香是香, 可是竹笼亦香, 香炉亦香, 这么一小颗金球散发的香味实在有限, 哪怕是用它熏被子,也是事倍功半。 周妙侧过了身,床帐随之摇曳,垂悬的金链亦被牵动,左左右右更为剧烈地摇晃了起来,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看来往后她可不能在榻上大动,不然这样明显的声响,睡觉时,谁受得了! 周妙脑中一念忽起,仿佛参透了此熏笼的奥妙,顿时颊边生热。 她正想要闭上眼睛,却听正殿处传来“砰”一声大响,像是门扉遽然撞破,继而便听宫人们战战兢兢的声音,道:“陛下,陛下,参见陛下。” 陛下! 这话音吓得周妙立刻从榻上滚了下来。 她急急往窗边而奔,偷偷往外窥去,透过窗缝果见一脸怒容的李元盛阔步而来,脸上神色极其难看。 皇帝! 好好的春日百花宴,皇帝怎么忽然来了留青宫! 李佑白呢? 还在百花宴中么? 周妙吓得不敢乱动,陈风此时不在,不晓得有没有其他机警的宫人去给李佑白报信。 * 李元盛烦躁地扫视过正殿,殿中无人,他立时转身往偏殿的方向走去。 先前在百花宴上,娴妃饮过酒酿,呆坐了片刻,眼眶忽然湿润了些,他本是不耐烦,可是禁不住她抹眼泪的委屈模样,于是问了情由。 他方才晓得李佑白将那个与她相像的周家女郎送进了宫。 娴妃泪盈于睫,附耳道:“臣妾惶恐,唯恐陛下迁怒臣妾。” 鱼目比之珍珠,原本不值他一顾。 可电光火石间,李元盛恍然忆起了问仙宫中惊鸿一瞥的人影。 是啊,不是宫中的董舒娅,莫非是,是那个进了宫的周家女郎。 他再坐不住,离席而来,他倒要看个究竟,是不是她! “那个周氏呢?”他的声音含着薄怒。 周妙一听,只觉大祸临头,可是留青宫中也没有藏身之地。 宫人跪了一地,瑟缩不言。 李元盛大怒道:“不肯说么!当心你们的脑袋!” 周妙咬咬牙,推开门,自偏殿转了出来,她埋低了头,跪在回廊上,道:“茶女周氏,参见陛下。” 李元盛见她身上果然系着一条竹青腰带,目中一闪,冷声道:“你真做了茶女?” 周妙埋头说:“回陛下,正是。” 李元盛厉声道:“你抬起头来。” 周妙缓缓抬起头来,露出个惊恐非常的表情,她确实害怕李元盛,不是作伪,只需稍稍夸张一些。 李元盛的目光却没落在她脸上,而是在她身上,自上而下,细致地打量着她。 茶女的宫服浅绿,毫无纹饰,只有腰带绣着竹与叶。 他是在看她的这身衣服? 周妙不由地紧张了起来,脑中忽而记起,当夜问仙宫时,她也穿了一件型制相似的宫服,而当时的李元盛脱口而出的,是“真是你”。 彼时,周妙以为他是把自己当成了董舒娅,可眼下细细想来,她有些犹豫了。 不像,这身装扮绝不会像娴妃。 见她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李元盛脸上的怒容却渐渐消了,他抬手道:“你来,予朕煎茶来。” 周妙一愣,心道,这是什么路数?却也只能答了一声:“是,陛下。” 她起身跟着李元盛进了正殿,殿中茶釜未燃,周妙捏了一把竹扇,先将泥炉点燃。 李元盛撩袍坐于上首处,目光紧紧地跟着她。 周妙顿觉如芒在背,她回身低头问:“陛下想用什么茶?留青宫中新奉了碧螺,最是爽口。” 李元盛问:“用何水煮茶?” 周妙吞吞吐吐道:“殿中只余井水了。” 李元盛冷哼了一声,却没再说话。 周妙硬着头皮取了“井水”的陶罐来,等待二沸,倒入了碾碎的茶叶,用竹夹搅动。 李元盛扬声道:“你为何用此竹夹?” 周妙讷讷答:“一直,一直用的都是竹夹。” “混账!错了,错了!”李元盛突然暴怒道,“去换一柄玉夹来!” 周妙被他吼得一懵,抬眼飞快看了一眼他铁青的表情,又埋低了头。 “回,回陛下,没有,留青宫中没,没有备玉夹。” 周妙答得唯唯诺诺,样子局促地站着,全然不是他想象中的模样! 李元盛烦躁地别过眼,对殿门口的宫人道:“还不滚去取!” 宫人得令,立刻小跑着往典茶司取玉夹。 然而,比取玉夹的宫人先折返的,却是李佑白。 他被陈风推入了正殿,见到怒容的李元盛坐于上首,而周妙立在茶釜前,虽埋低了脑袋如鹌鹑一般地静静立着,但人却是好端端的。 李佑白胸中的戾气稍解,他扬唇轻笑道:“参见父皇,父皇大驾光临,何不提前告知儿臣,儿臣方能细心准备。” 李元盛闻声,瞄向周妙,脸上亦是一笑,不无嘲讽道:“你好大的能耐,把她弄进宫来,委实煞费苦心。” 李佑白面不改色道:“父皇见笑了,此周家女郎有恩于儿臣,从前便居于将军府中,后来,她进宫做了女官,亦是为了在京中谋求生路,儿臣知恩图报罢了。” 周妙听罢,脸上怯懦的表情险些绷不住了。 是她想进宫么? 是他知恩图报么? 这颠倒黑白的说辞未免也太厚颜无耻了。 不过,无论如何,好在,好在李佑白回来了。 周妙悄悄地抬眼瞧他,见他只凝望着上首处的李元盛。 耳边又听李元盛道:“大殿下安了个茶女的由头,藏于留青宫中,耽于女色,荒唐至极。” 周妙一听,更不是滋味,何来“耽于女色”,她敢拍着胸脯保证,来了留青宫这么些时日,李佑白绝对问心无愧,清清白白。 就算是问仙宫那夜,那都是她出言不逊,言行有亏. 果然,只听李佑白淡淡笑道:“父皇来此品茶,便是为了教训儿臣,儿臣聆训便是。” 这一番说得不客气,李元盛重重地拍向身侧的木案。 “放肆!” 李元盛正欲开口,让他跪下,可转眼又见他身下的木轮车,登时一口气提不上,咽不下,他索性起身,阔步朝李佑白走去。 脑中盘桓已久的念头又起,他这样忤逆朕,定没有好下场。 他生来就是太子,良师,益友,权势要什么有什么! 而朕呢,朕的一切都是刀山火海而来,他的一切却都是朕给的! 何来不服,何来不屈!即便折了腿,他也要让李佑白跪在他面前俯首称臣。 李元盛的面色铁青,双颊的肌肉微微抽搐,周妙抬眼便觉不妙,而李佑白始终挺直了腰背坐于木轮车中,纹丝不动。 周妙心跳快了两分,只见李元盛居高临下地怒视着李佑白,一手扬起,将欲落下,而稳坐不动的李佑白脸色终于变了变,他脸上薄薄一层笑意被愠怒取代。 “父皇。” 身后的陈风扑通跪地道:“陛下恕罪。” 李元盛目光微变,恰在此时,殿外急急跑来一个宫侍,是宝华殿来的宫侍。 他跪地,道:“启禀陛下,道七禅师来了,此刻拿了百花宴的拜帖在朱雀门外守候。” 李元盛厌烦至极,眉心一皱,两步上前,巴掌重重地刮到了他的脸上,“啪”一声巨响。 “混账东西!此等小事,何须来报!禅师有拜帖,自让他进宫来!” 宫人被打得歪倒在地,又连忙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跪着哆哆嗦嗦道:“回陛下,与禅师一道等在朱雀门外的,还有,还有南越王的少子,傩延。” 李元盛登时变了脸色:“南越人如何来了?他此番进京并未呈上信函,就敢这样堂而皇之地进宫来!” 周妙暗舒一口气,抬眼只见李佑白的手指轻轻一动,屈指无声地敲击着扶手。 傩延来了。 跪地的宫人左边脸颊此刻已经肿了起来,他轻轻倒抽了口气,一五一十小心答道:“禅师命人传了话来,说那傩延小王子傩延是进京入宫求大菱神医,给南越王后傩什娜医病。” 作者有话说: 第74章 穿书打工手札 第74节 傩什娜病了许多年了, 她得了痴症,自从大儿子傩图死后,她就一直疯疯癫癫, 说话颠三倒四,有时候连南越王都认不出来。 大儿子傩图是她亲生的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南越王室其余诸子皆是南越王的妃嫔所生之子。 她的傩图曾是南越第一勇士, 骁勇善战, 是王位最理所应当的继承者。 他死去的那一年冬日, 特别阴冷。傩图渡过结冰的暗河,行至奔泉丘下,领南越军士夜袭阳湖镇, 眼看将要破城, 却生生死在了李佑白的羽箭下。 此为死仇。 往上一代说起来,李元盛的叔叔齐王死在了南越王傩革其刀下。 南越王室与大菱朝是世仇,亦是近邻, 不得不咬紧牙关,隔着一条暗河, 彼此相望。 池州便是近南越国最近的一处州府,年年陈兵,丝毫不敢懈怠。 傩延此番暗地里北上, 入了大菱皇都, 虽说是求药, 可却是先斩后奏, 李元盛心中大为不快。 春日百花宴上, 他碍于情面, 请了道七与傩延进宫来, 好在傩延伏低做小,三叩三拜,又奉九车金笼,奇珍异宝不一而足。 李元盛面上言笑晏晏地应下了问药的恳求。 太医院为此忙碌了数日,终于按照傩延口中所述的傩什娜的病情,给了药单,并将其中不易寻的药材一并奉上。 这个药单与简青竹医治鲁氏的药单相仿。她医治鲁氏痴症,有了功效,便是前车之鉴。 简青竹奉命将药单详细地记录了下来。 傩延接了药单,先派人快马昼夜不歇地送回了南越。 又过三日,简青竹休沐后,回了太医院,左思右想,依旧去了一趟留青宫。 鲁大娘的医治情况,她要定期报予李佑白。 鲁大娘的痴症越来越轻了,白日里有几个时辰已是清醒了不少,也能认出人来了。 简青竹心事因而愈发沉重,她几乎不敢医治鲁大娘了,她心中有个隐秘的念头,若是一直医不好她,就没人能猜到庆王的身世,阿果,阿果就安全了。 他还那样小,那样天真,不该受这样的苦,要是他的身世大白于天下,他就活不成了! 可是……行医者,不救人算什么医者,医者仁心,若是阿爹,哥哥在天有灵,晓得了她的心思,也定是要骂她的。 简青竹深深叹了一口气,人已到了留青宫外,令她意外的是,李佑白竟不在宫中。 陈风客气道:“殿下随陛下去了猎场,南越小王子将要辞京,陛下特意点了他往猎场游玩半日。春日正是好时节,猫冬的猎物都已出洞了。” 简青竹只得告退:“那我改日再来。” 她正欲走,却听周妙的声音唤道:“青竹!” 简青竹循声望去,笑了起来:“周姐姐。” 周妙先前自檐下过,见到简青竹,万分惊讶,她端着茶盘,疾步而来,问道:“你为何没去猎场?” 按照原剧情,简青竹被李佑白一并叫去了猎场,名义上是看顾他的“伤腿”。 简青竹茫然道:“我为何要去猎场,无人唤我去啊。” 周妙默然片刻,转而问道:“新差事还习惯么?昭阙阁中一切都好么?” 专事问诊,三日一小诊,五日一大诊。 简青竹点点头,答道:“一切都好,庆王殿下机敏过人,身体亦是康健。”说着,她声音小了一些,“不过少了些约束,容易受些皮外伤。” 周妙心想,那不是少了约束,是全无约束。 她笑道:“这就好。” 简青竹心虚道:“不耽误周姐姐差事了,我也该回太医院了,改日再来拜见殿下。” 周妙目送她走远,心中想到,便是简青竹没去,应该也出不了什么差错。皇帝的伤只是皮肉之苦。 她不由又有几分庆幸,百花宴那日,因傩延忽至,李元盛仓促离留青宫而去,无暇他顾,接下来数日又因傩延尚在宫中,他也再未来过留青宫。 按照剧情,自猎场回来,李元盛亦要养伤数日,估计也没心思来寻她这么一个小茶女。 可周妙心中不免仍然有些忐忑,李元盛那天的态度很奇怪,仿佛比在将军府见面时,更加在意她了。 周妙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先暂时丢开一边,左右在这宫里,她也做不了主,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 皇家猎场设于城东鸡鸣山,李元盛好武,每年此时节都会往鸡鸣山中狩猎。 南越环山,南越人亦擅长狩猎。 是以,傩延辞别前,李元盛领禁军卫戍三百人,傩延领了数十亲卫往鸡鸣山狩猎。 傩延穿了一身黑甲,背长弓,眺望了一眼碧空,方正黝黑的脸上露出一抹笑道:“来时,陛下曾言此山中,白日里有苍鹰盘桓觅食,小王只盼能猎得一二只,奉予父王。” 李元盛哈哈大笑了两声,击掌道:“将鸢盘递来。” 话音将落,两个宫人抬着一只巨大的纸鸢上前,纸鸢下用丝线吊了两只死老鼠作饵。 傩延拍掌笑道:“此计甚妙!” 纸鸢逆风而上,于高空之中飘飘摇摇。不过一小会儿,空中果然听得几声尖利鹰啸。 傩延抬眼望去,取过背后长弓拉弦,朝空中的黑点射去,羽箭如飞星划破长空,一击即中。 那个黑点急速地往下坠落。 他身后的南越骑士连声喝彩:“王子骁勇!王子骁勇!” 傩延大喜道:“多谢陛下成全。” 李元盛目光扫过傩延,见他身形矫健,犹善骑射,竟真能一击即中。 他脸上笑了笑,不悦地扭头望向李佑白乘坐的车辇。 骑射者,与乘辇者自有天壤之别。 傩延见到他的目光,心头了然,顺势打马行至车辇一侧,他还未及出声,忽见眼前车帘轻动。 李佑白卷帘,对他笑道:“王子好身手。” 傩延心头一凛,他只比李佑白小三岁,可李佑白在他心中,曾经是高山险峻一般的存在,是恶的化身。 李佑白十六岁时,便用箭杀死了他的哥哥傩图。 他的好哥哥。 傩延脸上似笑非笑,道:“多谢夸赞,此番入京本欲与殿下较量,可惜大殿下眼下残了,再也不能挽弓了。” 话音未落,一道银光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李佑白露出了袖中的弓、弩,直直正对傩延的双目。 “王子错了,射箭焉用双腿。” 说着,一支短羽铁箭险险擦过傩延耳侧,荡起一阵劲风,直入他身后密林,片刻过后,只听“嗒”一声响,傩延扭头看去,只见一只白羽雀鸟,被铁箭射中,继而落地。 傩延又惊又怒,怒瞪向李佑白:“你!你!” 李佑白笑道:“王子莫恼,只是一只小鸟,比不得苍鹰,我只是想寻些羽毛,回宫做只新毽子。” 傩延吃了个暗亏,不好发作,打马转身而去。 李元盛听得身后动静,脸色稍霁。 他一夹马腹,笑道:“往林中去!”说罢,领着禁军卫戍率先进了林地。 林中多是野兔与灰雀一类的小型猎物,李元盛正觉意兴阑珊间,不远前的旱柳背后窜出了一头梅花鹿,它一发现人影便四蹄轻扬,急速往林中折返。 李元盛夺过侍从手中的箭筒,朝前狂奔,迫不及待地朝那头梅花鹿射去,第一箭失了准头,与梅花鹿擦身而过,他又欲补上一箭,才发现背后的箭筒已是空了。 侍从早已被他甩在了身后,他扭头却见傩延打马而来,双手奉上箭筒,道:“奉予陛下。” 李元盛捉过其中一支羽箭,只见箭首为淡淡的青色。 他双眼轻眯,警惕地望向傩延,而傩延笑着解释道:“此青霜为南越麻散,专用于狩猎,猎物一旦被射中,即便没死,也再不能跑远了。” 李元盛拉弓再次瞄准了那一头梅花鹿。 长箭离弦而发,一箭射中了梅花鹿的头顶,李元盛不由大笑。 “好好好!” 傩延附和道:“陛下好箭法!” 恰在此际,忽闻几声破空声,风啸过耳,数支利箭自空中落下,直朝李元盛和傩延所在的位置射来。 李元盛拉缰旋了马身,躲过了大部分箭雨,唯独其中一支擦过他的左肩,划破了肩下的皮肉。 李元盛愤然望向另一侧的傩延,喝道:“你欲害朕!好大的胆子!”又扬声道,“卫戍听令,绞杀傩延。” 傩延面色大变,喝道:“胡说八道,我绝无此心,此暗箭非我所起!” 可李元盛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数百卫戍包围而来,铁器相撞,已与傩延的南越骑队缠斗在了一处。 南越人寡不敌众,这是一场屠杀。 傩延杀红了眼,双腿狠夹马腹,直冲李元盛而去,他骁勇善战,弯腰伏身,以腰间长刀,斩断了拦路的马匹,人仰马翻,可傩延身上也被刺了好几剑,鲜血已染红了后背。 他咬紧了牙关,打马撞到了李元盛马前。他手中长刀向他砍去,却见李元盛笑容奚落。 他的刀口赫然撞到了李元盛前胸,只得“叮”一声响,难进分毫。 傩延瞪大了眼:“你穿了软猬甲!是你!你早就知道,是你用了此计!” 李元盛不答,只扬声道:“朕于你,以礼相待,又赠良药,你为何害朕,于猎场暗算朕,朕痛心疾首,不得不诛杀南越小王傩延。”说罢,他背后的弓,弩,百箭齐发,直冲傩延而去。 不过短短数息,傩延一人一马已倒在了箭雨之下。 李元盛抚掌大笑,忽觉左肩下一麻,他转眼一看,那被长箭划开的伤处不知何时竟沾染了一些青色的粉末。 “陛下,这是染了青霜。”道七自他身后打马上前,劝道,“此虽为麻散,可陛下也应当小心些,先医治包扎一番,再回宫罢。” 道七禅师今日亦来作陪。傩延进宫,找的就是道七的门路。 道七曾游历南越,在南越王室亦有威望,今日邀请傩延狩猎,李元盛怕他起疑,是以也邀请了道七作陪。 李元盛只觉左肩下越是酸麻,便点了点头:“往营帐中去。” 南越麻散,不算秘药,大菱早已有了解法,侍从按照药剂熬了药。 穿书打工手札 第75节 营帐前,道七翻身下马,入账后,见到李元盛斜躺矮榻上,榻前的泥炉烧得正旺,药汁在黑陶罐中咕噜咕噜。 道七躬身先念了一声佛:“阿弥陀佛。” 李元盛抬眼望来,面上露出些微笑意:“今日难为禅师了,禅师不必多礼。” 傩延虽不是为道七所杀,可他也暗中推波助澜,身陷此“苦肉计”,破了杀戒。 道七垂眼,又念了一声佛。 李元盛见状,挥退了一侧煎药的宫人,对道七说:“禅师慈悲为怀,可今日杀傩延一人,便可免来日杀数百人,亦是大慈悲。” 南越王室衰微,南越王子嗣中,原以傩图最盛,傩图死后,其余子嗣多无与大菱一争之心,唯有傩延好战。 他日,若真傩延即位,说不定又是一场苦战。 道七缓缓道:“贫僧晓得。” 第75章 李元盛微微颔首, 道七转而道:“上一回没讲完的经文,今日恰好补上。” 他撩袍跪坐于榻前,讲起了经来。 李元盛闭目聆听, 除却经文,耳边唯闻药剂咕噜咕噜翻滚的声响。 道七半卷讲罢,转头道:“陛下的药汁,似乎已好了。” 李元盛睁开眼, 见黑陶罐中的药汁果真只余一碗。 道七伸手慢慢舀了药汁到罐旁的白瓷碗里, 递到李元盛手中。 李元盛以白瓷勺翻搅着药汁, 待到白烟渐淡时,方才一口饮下。 良药苦口,他皱了皱眉头。 道七又递上了矮几上装有果脯的瓷罐。 李元盛捻了一颗青梅, 细细咀嚼。 道七接过空了的药碗, 放于陶罐旁,忽而笑道:“陛下将痴症的药单给了南越,也算是了却了南越王的一桩心事, 贫僧听闻那药单却是能医痴症。” 此等小事,李元盛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他敷衍应声道:“哦?” 道七兀自又道:“贫僧听闻那药单源自简医官。” 李元盛自然记得简青竹, 可他想不透道七为何会忽而提起此事:“禅师如何知晓。” 道七伸手盖住了泥炉的风门,那青蓝火焰缓缓熄灭。 他脸上的笑容愈深:“贫僧亦是道听途说而来,听说那简医官先前医治过一个得了痴症的女人唤作鲁氏, 陛下可曾听说?” 李元盛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目不转睛地凝望着道七。 眼前的道七着实古怪。 “未曾听说。”一个医官平日里医了谁, 他如何知晓, “这个鲁氏是何人?” 道七答道:“这个鲁氏, 原本姓孙, 曾是是琉璃殿王昭仪的旧人, 陛下,可还记得王昭仪?” 庆王的生母,王昭仪。李元盛记得她的身份,可脑中浮现出的面孔已有些模糊了,她具体长什么模样,他想不起来了。 可是,道七为何要提起这个孙氏? “你有话要说!”李元盛低声斥道,不由愠怒。 道七向来礼让有度,虽不至于卑躬屈膝,他有出家人的气度,可也是恭恭敬敬,从未像今日一般语意嘲弄。 道七念了一声佛,又道:“孙氏痴症好得七七八八了,忆起了往日旧事,说王昭仪性子活泼,拘在宫里久了,就踩着高凳去摘春杏,崴了脚,幸得简大夫照料。” 李元盛双目沉沉:“简大夫是哪个简大夫?” 道七不答,继而又道:“王昭仪怕暑热,简大夫用药调理了一个夏日,第二年再入夏时,便不那么怕热了。王昭仪点了他专事琉璃殿问诊,一连数载,春夏秋冬,王昭仪久在宫闱,庭院深深,情难自已,她因而铸成了大错。” 李元盛眉心一跳,隐约间似乎明白了道七究竟在说什么。 “胡说!放肆!你胆敢诬陷宫妃,混淆视听,是大罪!”他说着,便要朝道七扑去。 可道七掌中一动,狠狠地击打在他的胸膛之上。 李元盛只觉喉头一甜,“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忽而头晕目眩,身体瘫软。 他立刻望向矮几上空了的白瓷药碗。 “你下了毒?来,来……” 他口中疾呼尚未出口,眼前一花,道七解了手中的佛珠,伸手一挥,便已勒住了他的脖子。 他的掌力如劲风,霍然将他推翻在了矮榻上。 李元盛适才忆起,道七,不,庄沉舟,遁入空门前,也是一个身手不凡的武人。 他手上的一百零八颗乌木佛珠死死地缠住了他的脖颈,李元盛张嘴欲大声呼喊,可嘴里只能发出“嚯嚯嚯”的气音。 李元盛四肢扑腾,想要弄出更大的动静,吸引帐外卫戍的注意,可眼前的道七,猛地翻身上了矮榻,以双腿死死按住了他的身躯。 他铁一样的身躯扼住了李元盛的动作,双手紧紧勒住了他的脖子。 李元盛双眼渐渐通红,可他仍旧看清了道七狰狞的神情与眼中滔天的恨意。 此时此刻,道七心中没有佛,唯有魔。 “你……你恨我?”李元盛后知后觉地,发出了几声微乎其微的声音。 道七手臂青筋暴起,五指大力地收紧。 “我当然恨你!你害死了她,你强迫她委身于你!你害死了她!” 李元盛奄奄一息,脑中只余最后一丝清明。 “她?”她是谁? 李元盛猛地醒悟过来,他说的,是金翎儿! 他拼尽全身最后一丝气力,想要拨开道七铁钳般的双臂。 可是道七纹丝不动,铁了心地要勒死他。 李元盛只觉生命一点一滴地自身躯流逝,恍惚之间,他好像忽然得到了一种将死的安宁。 他用尽全力,亦只是轻声地说:“朕,朕没有,她爱朕。” 道七冷声一笑,可是笑容扭曲,他的话音也变得阴冷,他伏低身躯,对李元盛一字一句道:“她从来就没有爱过你,她厌恶你,厌恶至极,你一碰她,她就恨不能将你千刀万剐。” 李元盛忽而瞪大了双眼,张大了嘴,口中清液流淌,喉咙处发出嚯嚯嚯的声响,可已再不能言了。 道七双手猛然发力,只觉身下的双腿剧烈地颤抖了数下,继而缓缓地,缓缓地没了动静。 艳阳高悬头顶。 周妙的眼皮跳得厉害,她以手微微遮挡,抬头望了一眼日头,午时了,皇帝一行也该从猎场折返了。 周妙将欲转身进殿,却见一个青衣宫人跑了进来,口中喊道:“陈爷爷,陈爷爷!” 陈风闻声出门,见那宫人一声啼哭,跪到地上,边哭边说:“天子崩了。” 陈风大惊,立刻跪地,嚎哭起来。 留青宫的人转眼跪了满地,哭声震天。 周妙跪在地上,耳中被哭声震得嗡嗡作响。 李元盛死了? 怎么会死了? 他不是只是受了箭伤的皮外伤么? 原书中的李元盛最终也确实死了,但是他是由于服丹积毒日久,加之孟仲元的“冠山雀”余毒未清,油尽灯枯而死的,不该是这个时候死的。 李元盛怎么会死了?难道就像是不该死的简青松,莫名其妙地死了? 周妙背心发凉,不知不觉出了一身冷汗。 短短半日间,宫中宛如天崩地裂,哭嚎声不绝于耳,满目尽是缟素。 棺椁停于宝华殿内,百官跪拜,宫中二位殿下守灵棺前。 夜已经深了。 周妙手中提着一盏飘飘摇摇的白灯笼往宝华殿去,陈风让她去给李佑白送斗篷。 虽已是春夜,可今夜的宝华殿殿中犹为阴冷,穿堂风吹得白纱轻晃,几根半人高的白烛业已燃了大半。 白日里跪拜的百官散去,殿中空空荡荡,只有伏地的宫人和棺前坐于木轮车中的李佑白。 庆王年龄尚幼,不能过夜,已被宫人抱回了昭阙阁。 阖宫之中,皇后,妃嫔,宫人,侍从,皆跪地而拜,唯有不良于行的李佑白从未跪地拜过。 他端坐于棺椁前,一身白衣,烛火将他的面目照得憔悴。 周妙快步上前,捧着斗篷道:“参见殿下,夜中寒凉,殿下盖上斗篷罢。” 李佑白转眼看她,轻轻点了点头。 周妙伸手将斗篷盖在他的双腿上,又回身将一并提来的陶罐打开。 守灵不能吃喝,李佑白的嘴唇看上去已是又干又涩。 周妙先用布帕沾了陶罐里的清水,又微弯了腰,以湿帕轻轻地润湿了他的嘴唇。 李佑白眼睛动了动,黑漆漆的目光落在她的手背上。 咫尺之间,周妙耳边都能听到他的呼吸和心跳,一时紧张不已,慌忙收回了手。抬眼却忽见他鬓角处似乎濡湿了一点,发丝纠结成一小撮,她不及多想,复又抬手用手中布帕轻柔地擦了擦。 她原以为是汗,可是擦过之后,白帕之上立时晕开了红,是血迹。 周妙的右手不禁微微地颤抖了起来,她压低声问道:“殿下受伤了?” 李佑白按住了她的右掌,将布帕按回了她的掌心,低声道:“无碍,你不要害怕。” 穿书打工手札 第76节 他的嗓音微微沙哑,像是哭过。 周妙抬头仔仔细细地看他的眼睛,瞳仁澄澈,明明灭灭的烛光下,她看不出来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哭过。 她捏紧了手中的帕子,低声说:“殿下节哀,万万保重身体。”说着,将帕子塞回了腰间。 李佑白“嗯”了一声,见她埋头时,露出了发间坠着的一朵洁白花簪,他不由地伸手摸了摸,触手冰冰凉凉。 “你退下罢,不必在这候着。” 周妙应了半声,侧目飞快看了一眼那偌大的棺椁,白烛熹微,棺木黑沉沉,白幕摇曳的暗影落于其上。 她手臂上的汗毛顿时根根倒竖。 她小声道:“我先回去了,天亮时再来。” 第76章 按照大菱朝旧例, 李元盛的棺椁要在宝华殿停灵二十日,移入殡宫,再择日入陵寝。 李元盛求仙问道, 早已备了自己的殡宫,便在问仙宫下一级的地宫。 停灵二十日后,八个道人托棺,入了殡宫。 宝华殿中压抑已久的静默不复存在, 众人晦暗而隐秘的心思终于得见天日。 天子驾崩, 百官来悼。 李玄作为拱卫京畿, 镇守锦州的大将军,自也入了宫。 他发难道:“大殿下口口声声说,陛下死于南越人之手, 乱箭之下, 龙体有损,不予开棺,可臣等为陛下尽忠半生, 未终得见圣颜,是何道理, 臣听闻,即便是灵柩前为陛下理身,裹身的裸人和郁人也殉了葬, 这又是何道理?” 他话音落下, 宝华殿偏殿之中, 一时寂然无声, 殿中数人, 除却李玄, 殿中尚有左右仆射, 以及诸位侯爵,身在京城的李融亦在列。 上首处,李佑白坐于木轮车中,面色憔悴,他守灵多时,看上去瘦削了不少,眉目仿佛更为深邃,双目若点漆,沉如暗夜。 闻言,他低咳一声道:“大将军又是何意?当日猎场,众目睽睽,傩延暗中埋伏,与禁军卫戍搏杀,禁军卫戍三百人,亡二百,血流密林,这几日往猎场收敛尸首的人,大将军亦非不识。父皇头面,颈项,前胸身中羽箭,面目全非。”他闭了闭眼,低沉道,“父皇一生戎马,终了之时,亦不愿示弱于人前,大将军既为父皇尽过忠,焉能不知其心其意?” 李玄眉目紧锁,问道:“当日猎场情势紧急,大殿下为何毫发无损?”说着,目光望向了他的双腿。 李佑白复又低咳一声,道:“大将军焉知我毫发无损?” 李玄目光一闪,只见李佑白身后立着的陈风躬身道:“李大将军有所不知,大殿下后背刀伤几可见骨,守灵之时,勉力支撑,如今亦不见好,大将军若心中生疑,尽可问询太医院。” 李玄面上微僵,还欲再言,却被右仆射高郎打断道:“现而今棺椁入了殡宫,当务之急乃是储君继位,国不可一日无君,加之南越侵扰,此患不可不除。” 此言一出,殿中情势骤变,如绷紧的弦,一触即发。 李融朗声道:“以长为尊,大殿下理应承袭大位。” 左仆射廖敏治却言:“大殿下去岁被黜太子之位,又……”他顿了顿,又道,“又不良于行,如何除患安邦。” 李玄冷哼一声,道:“理应庆王承继大位,摄政王辅政,及冠后,还政于帝。” 殿中诸人吵闹不休间,一个宫人躬身入殿,拜道:“启禀大殿下,昭阙阁送来了一个锦盒,呈予大殿下。” 说罢,他双手奉上锦盒。 李佑白垂目望去,那锦盒瘦长,他微一颔首,陈风方上前取过。 李玄忙道:“且慢,不若趁诸人在此,将此锦盒打开,看一看其中究竟是何物。” 一看那锦盒的形制,诸人不难猜到,其间不像别物,只怕是装有敕令,李元盛留下的敕令。 李佑白颔首,陈风揭开盒盖,果见其中卷轴。 陈风不疾不徐地展开,李玄立于前,伸手欲取,却被李佑白抢白道:“敕令按律当交予右仆射,高大人。” 高郎闻言,上前接过卷轴,读罢后,长叹道:“确为陛下手书,可此令并未盖印,是为废令。” 李玄冷哼道:“既是陛下亲手所书,当以敕令论之,属意庆王殿下,当以庆王殿下即位!” 李融上前数步,读罢高郎手中卷轴,道:“李玄大将军好眼力,数步之外,匆匆一瞥,便知其上文书。” 高郎扭头也扫了一眼李玄,再道:“废令即是废令,若有盖印的卷轴,方能服众,见印如见君。” 李玄脸色大变,却听一侧的廖敏治道:“此不失为妙法,大殿下若为摄政王,百官自无异议。” 李融冷声斥道:“廖大人何以知百官?” 诸人又是吵闹不休,及至一更鼓响。 宫门将要落锁,众人不得不出宫去。 李佑白面露疲惫地揉了揉额角,道:“诸位大人,明日再议罢。” 高郎躬身先行告退,其余诸人不得不随之出了宝华殿偏殿。 * 天边冰辉初涌,银白洒在留青宫的青瓦之上,如薄薄一层冷霜。 周妙端着水盆,进了内殿。 陈风一见到她,笑道:“姑娘来了,殿下将回来,正在等姑娘呢。” 周妙低应了一声,转过屏风,走到榻前。 李佑白已脱去了外衫,身上只余素白中衣,跪坐于榻上,榻前的矮几上摆着一卷白纱和伤药。 这些天来,周妙替他换伤药,已是轻车熟路。 “殿下,水尚温热。” 李佑白“嗯”过一声,脱下了中衣,将赤/裸的后背露于她眼前,他背上的白纱今日总算没有浸出血迹来。 周妙见状,暗暗松了一口气,解开了旧的白纱,道道伤疤依旧狰狞,红褐交错,如蛛网一般,当中一道犹为可怖,几乎横贯后背。 饶是看了数回,每一回见,周妙仍然浑身发软。 她不晓得李佑白究竟是如何受的伤,她猜,应该与李元盛的死脱不了干系,是以,她也不能问,但她并不觉得是李佑白杀了他。 李佑白若真想杀李元盛,他不必等到彼时,如果仔细谋划,待到问仙宫中,李元盛飘飘欲仙之时,更易动手。 况且弑父之君,百年之后,史官口诛笔伐,难得善名。 “殿下,忍耐一下。” 周妙说罢,取了轻柔的丝绢沾了温水,先擦去残留的药粉与血迹,再洒上了褐色伤药。 李佑白双臂忽而微动,她抬眼便见他肩侧的肌肉紧绷。 疼,肯定疼,按照杜戚的话说,此伤药霸道,用之,疼如蚀骨。 可是李佑白上药时,从来都默不作声。 周妙不敢耽误,加快了手中的动作,上药之后,取过新的白纱。 她俯身将白纱绕过他的前胸,不由侧目望去,细观他的侧脸,长睫在他眼下投照出青黑的阴影。他的肤色因为伤势愈发瓷白,而他的发间似乎尚有淡淡的香烛气息。 周妙原本不喜欢那样死气沉沉的香气,可是李佑白身上的气味,却不是死气沉沉,反而是一种好闻的气味。 周妙鼻尖微微动了动,心中没来由地跳快了一分。 她恍然回神,突然意识到此时此刻自己究竟在做什么,连忙垂下眼,专心致志地去看那白纱。 耳边却听李佑白问道:“你怎么了?” 对啊,她怎么了? 周妙慌了片刻,待到缠裹完最后一圈,才开口答道:“只是在想殿下的伤,何时才能痊愈。” 李佑白道:“短则半月,长则数月。” 杜戚也是这么说的。 周妙“嗯”了一声,端过水盆和换下的白纱,转身正欲走,却见李佑白披回衣衫,道:“再过几日,我便送你去将军府。” 周妙立刻顿住了脚步,惊道:“为何?” 脱口而出后,她才明白过来,宫中兴许会有惊变。 她蹙眉道:“一定要走么?” 她不想走,走得远了,剧情要是一路崩坏,她都不知道! 李佑白目光柔和了稍许,颔首道:“须借住数日,你与固远侯府乃是故交,他们必定会善待你。” 周妙垂眉,道:“我不想去。” 李佑白唇角扬了扬,转瞬平了。 “这可由不得你。” 是啊,即便身在宫中,又有什么事能由得她呢。 周妙闷声道:“既如此,若无别事,我便告退了。”说罢,她端着水盆出了寝殿。 归置了物件后,她慢悠悠地自正殿出来,沿着游廊往偏殿而去,转头忽见,宫门外急急奔来一个人影,她手中提着的白灯笼上描了一个“医”字。 来人很快便走到正殿檐下,周妙定睛一看,竟是简青竹。 她向陈风说了几句话,可离得远了,周妙听不清她到底说了什么。 陈风进殿通传,简青竹便等在殿外。 夜风幽凉,吹得她脑后的蓝白发带飘摇。 周妙本欲上前,却见陈风去而折返,将简青竹迎进了正殿。 周妙旋即驻足,心中想到,这个时候,女主确实也该来了。 她看上去是那么焦急。 廊上的月光淡了,一朵阴云遮蔽了银辉。 简青竹急得不得了。 一入正殿,她抬眼便见,李佑白坐于上首处,乌发披散,外罩黒氅,面色隐隐不悦。 简青竹顾不得许多,扑通一声跪地问道:“殿下,鲁大娘去哪里了?” 今日是她出宫之日,可等她到了小院,才发现鲁大娘已经不知所踪。问其去向,院中的仆妇亦不知情。 简青竹心中怕极了,天子驾崩,二位殿下相争,要是,要是天下人知道了阿果的身世,那么便不必争了。 穿书打工手札 第77节 鲁大娘被谁带走了,她不作他想。 “简大夫,是来质问我?” 简青竹拜道:“求大殿下,告诉我鲁大娘去了何处?她的痴症,痴症未愈,我医治了她,便不能半途而废。” 耳边只听李佑白仿佛轻声一笑,道:“真是这个缘由么?” 简青竹袖中双拳握了又松,事到如今,她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她的额头重重地撞到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她的声音颤抖不已:“求大殿下成全,我,我可以带阿果走,走得远远的,走到天涯海角,绝不回来。”她鼓足勇气说罢,殿中唯闻余音渺渺。 不知过了过久,她耳畔听到了脚步声,李佑白的声音越来越近,直至响在她的头顶。 “简大夫于我有恩,我自尽力报答。”李佑白朗声一笑,“可简大夫未免太过天真,阿果是何人,你是何人?你想带他走,阿果便会心甘情愿地随你走么?” 简青竹一听,情不自禁地瑟瑟发抖。 他的语调平淡极了:“你以为若是血亲,便是斩不断的恩与义,可是血亲又如何,你猜,阿果是想做皇帝,还是想做你隐姓埋名,浪迹天涯的侄儿。” 第77章 夜幕低垂, 简青竹自留青宫出门,浑浑噩噩地往太医院折返,偶尔尚能听到道旁宫墙内传来几声啼哭。 她脸颊滚烫, 四肢却冷得发颤,李佑白的话言犹在耳,她只觉羞愤难当。 她有什么立场去求大殿下,又有什么立场摆布阿果。 她回到太医院中的居所, 精疲力竭地扑到榻上, 不由伸手摸出了枕下的那一册薄薄的医书, 大哥哥留下的医书。 她又翻了来读,读着读着,心中却想, 要是阿果真有个三长两短, 她如何对得起大哥哥,对得起爹爹,对得起二哥。 她鼻头一酸, 眼眶湿润,泪珠一颗接一颗地滚了下来, 落到手中捧着的医书之上,浸湿了一大片。 简青竹慌忙取了手帕去擦,可是书卷浸湿处, 却隐隐约约地透出几行黑字。 她愣了愣, 手中不禁一顿, 几滴眼泪落到纸面上, 又浸出了几个小字。 这是……这是矾水写下的笔迹? 矾水, 据医经记载, 性寒, 味苦,可解毒止血,若以矾水书写,晒干之后,字迹会消失,浸水后,复又得见。 简青竹止住了哭,匆匆端了水盆过来,一页又一页,浸湿了纸面,一一查看。 矾水写下的字迹七零八落:丙辰年,卷五医典,疑难七解…… 简青竹起初看得云里雾里,转念又想,昭元十八年仿佛就是个丙辰年,而医典,是指简氏医经么? 当中卷五,可简氏医经无卷目,难道是指昭元十八年的医札? 疑难七解,简氏医经倒是有此经目,具体讲的是什么呢? 她脑中仔细回想,记得七解讲的是七症,男子精弱,不育七症。 这是何意? 简青竹想得头晕目眩,依旧想不明白,简丘为何要以矾水录下笔迹,这本医书,还有谁看过么?阿爹看过么? 即便她翻来覆去地想,也始终想不明白,唯有,唯有先将昭元十八年的医札卷五寻到,兴许方可解此疑问。 * 又过数日,朝野之中,仍然争论不休,王位继承者难有定夺。 京城之外却生了变数,有两万余人忽聚于京郊的盘云山下,号称其为“四方义士”自四方而来齐聚京城,清君侧,扶新帝,挂了旌旗,上书“愍”字。 离盘云山最近的守军锦州军不动如山,任由两万人屯兵京郊。 皇城之中,一时之间,流言甚嚣尘上,有人议论是大殿下在猎场杀了皇帝。是儿子不孝,杀了亲爹。 饶是如此,京中禁军卫戍十六卫亦不出城,只在城中高台眺望警戒。 朝野之中风向陡转,拥立庆王的声音愈盛。 大殿下当堂驳斥流言,却因背部刀伤未愈,难以为继,昏睡了数日。 盘云山下的四方义士往南而下,直抵京城北门之外,山呼“清君侧,立新帝”。 皇门之中,栖栖惶惶。 坤仪殿称病,一直闭门谢客。 大殿下将将转醒,便急欲往宝华殿中去。 留青宫中,一连拖了数日,今日,周妙不得不出宫往将军府去了。 临走前,她还需去典茶司取她落下的几件行囊。 行至典茶司外不远的廊桥处,她便听身后传来一声脆生生的呼唤:“周妙。” 是个孩童的声音。 周妙回身望去,见到了一身白衣的庆王,朝她奔来。 他的身后跟着一连串的宫人,随他奔跑,亦是疾步而来。 庆王的小脸上露出灿烂笑容:“你叫周妙,本王记得对吗?” 周妙心中一跳,埋头道:“庆王殿下好记性。” 他拍拍手道:“妙极。”又问,“此际,你要去何处?” 周妙便答:“有差事欲往典茶司去。” 庆王眼珠转了转,说:“我要去宝华殿见大哥哥,你陪我去。” 周妙垂眸道:“殿下恕罪,确有差事在身,不能随殿下同去。” 庆王哼了一声:“本王说的话不管用了么?” 话音落下,他身后的宫人上前,一左一右地将周妙囿于其中。 此时再和他争辩,绝对没有什么好下场。 周妙认命地心中一叹,颔首道:“殿下引路吧。”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宝华殿而去,经过花园之中,周妙抬眼便见简青竹提着药箱迎面而来。 见到庆王,她先是一笑,待到见到宫人包围其间的周妙,她脸上的笑容没了。 庆王却大为欣喜道:“简医官!” 简青竹屈膝道,“庆王殿下,为何在此?”目光又望向周妙,笑道,“周姐姐为何也在。” 庆王回首看了看周妙,又看了看眼前的简青竹,貌似恍然大悟道:“我记起来了,简医官认识周妙。” 简青竹苦笑道:“殿下又在园中游玩么?陪伴殿下的宫侍那么多了,何苦还要为难周姐姐,周姐姐在典茶司里有差事。” 庆王撅着嘴道:“我要去宝华殿见大哥哥,再同往殡宫去,若是周妙不陪我,那你就要来陪我。” 简青竹为难地看了一眼周妙。 二人目光相撞,周妙只见她倏尔转开了眼,道:“好,我陪殿下便是。” 庆王笑了两声,扭头道:“小豆子,送周妙去罢。”说罢,果真领了一行人往前走去。 周妙暗松了一口气,又担忧地望了望简青竹远去的背影。 她转回眼,只见面前立着一个半大的少年,于是对他说道:“不必送了,我自己回去。” 小豆子垂着眼角,语调惊惶说:“是,是殿下吩咐的。” 周妙适才认出他就是先前那个为庆王捡球的宫人。 她于是不再为难他了。 两人一前一后往典茶司的方向去。 天色慢慢变暗,行至半圆的莲池旁的石径之时,夕阳的余晖几乎不见。周妙忽听身后的宫人道:“周姑娘,我记得你。” 周妙心中早有预料,索性旋身道:“你就是将军府里的小豆子,对么?” 小豆子,初听这个名字之时,她便觉耳熟,后来才想起来将军府里也有这么一个小豆子。 小豆子脸色怔怔然,似乎全没料到她竟也记得他。 周妙又问:“你从前便是庆王殿下的人么?” 小豆子不敢点头,不愿摇头,只梗着脖子默立原处,神色凄惶。 周妙心里自有了数,追问道:“你为何忽然与我说这些?” 昏暗的天光下,周妙只见小豆子的嘴皮动了动,可四周忽而起了几声蛙鸣,她根本没听清,不由得朝前迈了半步,问:“你说的什么?” 这一次她终于听清了他说的话。 小豆子嘴里说的是:“对不住,是殿下吩咐的。” 话音未落,周妙便觉身侧一股大力撞来,小豆子使出浑身力气,将她往莲花池推去。 周妙脚下一崴,耳边扑通大响,她便被撞进了池塘里,咕噜咕噜的水泡接连灌进了她的嘴里和耳朵里。 周妙双脚用力蹬了蹬,根本踩不到底,她扑腾了数下,强令自己冷静了下来。 她抬眼却见湖畔的小豆子转身便跑。 周妙心中想了几个来回,庆王要除掉她么?但是小豆子却手下留了情? 不,这都不是最紧要的,若是庆王真有了杀心,他去宝华殿寻李佑白究竟想要做什么。 她想到这里,立刻手脚并用,狗刨式地往湖边游去,湿了的衣裙沉重地往下坠,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游到岸边,极其狼狈地爬上了岸。 她宛如落汤鸡一般,浑身湿淋淋的,可她顾不上许多,径自朝宝华殿的方向奔去,心中焦急万分,不禁想,此时此刻,李佑白同庆王进了殡宫了么? * 殡宫为地宫,幽闭阴森,虽不比陵墓堂皇,四面墙上却也绘制了羽化登仙图。 入陵寝前,李元盛的棺椁暂时栖于此地,棺上横卧一方铁剑,是李元盛从前征战的宝剑,李元盛曾言,待到他登仙之后,此剑亦能幻化成他手中之剑。 可此时此刻的简青竹根本无心去看四周之相,她焦急地质问道:“阿果,是你做的么?他是你的大哥哥?你竟给他下毒!” 面前的庆王哇哇大哭,抽抽噎噎地说不出话来,而木轮车上的李佑白眉头紧缩,以手扶胸,唇角犹有血迹,似乎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穿书打工手札 第78节 简青竹脑中飞快回想着到底是哪一处出了差错。 先前于宝华殿内,庆王欲入殡宫拜祭,却又害怕,只央求了李佑白与他同往。 进入殡宫的地道幽深,简青竹便推了李佑白入内,其余宫人皆留在殡宫之上。 燃了香炉之后,不过叙话一阵,庆王与大殿下饮了一盏茶,大殿下却突然咳血,脉象虚弱,像是中了毒。 可那一壶茶…… 简青竹呆呆地望着桌上的茶壶,二人先前饮的茶分明是出自同一个茶壶。 怎么会?如何会?只有大殿下中了毒? 庆王依旧嚎哭不已。 简青竹伸手又探了探李佑白的脉象,却听他低声道:“阿果,别哭了。” 话音将落,庆王果真停止了啼哭,开口问道:“大哥哥难受么?” 李佑白抚胸,声音低沉道:“难受极了。” 庆王歪了歪脑袋,问:“真的么?” 李佑白不答反问道:“阿果的锦盒是谁给你的?” “父皇给的。” 李佑白以指腹轻轻擦去了唇边血迹,似笑非笑道:“我不信。” 可是将擦去的唇边,却又涌出了一丝鲜红的血迹。 简青竹立时大惊道:“大殿下!还是先行出去,方好医治。” 庆王大喊道:“不许走!” 简青竹皱紧了眉头:“为何?” 恰在此际,头顶之上,突然传来一声滞重的闷响,像是有人合上了问仙宫与殡宫之间的石门。 “你!”简青竹气急,捉过庆王的手臂,道,“真是你!” 庆王被她扯到近前,挣扎了起来:“你放手!” 简青竹不放,庆王伸脚踹了踹她。 简青竹被他踢得小腿生疼,不禁抬起手来。 庆王大叫道:“你敢打本王!” 简青竹终是不忍,放下了手,正欲开口,却听身后的李佑白一声闷哼,脸色愈发青白。 她着急回身探他的脉搏,却被他抬袖闪过,他的目光郁郁,直直望向庆王,又问一遍:“阿果,你的锦盒是谁给你的?” 第78章 庆王硬声道:“是父皇给的!” 李佑白沉默了下来, 五指紧握扶手,指节握得发白。庆王瞪大了一双圆眼,滴溜溜一转, 问道:“大哥哥把父皇的大印藏到哪里去了?” 李佑白抬眼,眼中晦暗不明,他将一抬手,庆王立刻跳开了数步。 他笑嘻嘻道:“大哥哥捉不到我。” 李佑白手臂状似无力地垂下, 庆王一看, 快步跑到棺椁后, 忽道:“捉迷藏好无聊,我不玩了。” 简青竹正觉古怪,却见庆王拉着一人的手自棺椁后转了出来。 那人身影高大, 披头散发。 她吓得后脖一凉, 定睛再看,庆王拉着的竟是孟仲元! “是你!” 他眼尾下垂,皮笑肉不笑道:“大殿下, 别来无恙。” 李佑白面露惊讶,继而笑道:“难怪外面天罗地网都捉不到孟公公, 原是躲在了宫里。” 孟仲元面有得色道:“狡兔尚且三窟,越是眼皮地下,越是不易瞧见, 咱家可是向大殿下学的呢。” 他缓步走来, 迎着烛火, 适才看清, 他身上竟也着了白衫, 身无矫饰。 他停至李佑白身前数步开外, 沉声问道:“大殿下, 玉玺在何处?” 李元盛崩逝的消息甫一传进宫中,宝华殿便被宫人落了锁,可郭连带人找来找去,将宝华殿翻了个底朝天也始终没找到玉玺。 李佑白道:“新帝继位前,玉玺理应交予门下二位仆射代为保管。” 孟仲元冷哼一声道:“大殿下何苦蒙我,他们有没有玉玺,大殿下难道不晓得?” 李佑白缓缓地眨了眨眼,不答反问道:“盘云山的“义士”到了北城门外,孟公公按捺不住了么?” 孟仲元既已现身,李佑白能够猜到,他倒不惊讶。 他的银钱是保命之财,保的便是李元盛翻脸不认人,他犹能自保。自狱中脱逃后,他便躲进了宫中,如今李元盛如今死了…… 他大笑了两声:“天子崩逝,咱家自要来尽忠。” 李佑白随之轻笑道:“孟公公学了旧诸侯,蓄养私兵。可私兵来路不明,孟公公难道不知?不若然,南越傩延早不求药,晚不求药,偏偏此际北上求药?” 北门外的“义士”又有多少南越人? 孟仲元勃然变色:“此又如何,若不是你逼我,李元盛逼我,我岂会……”他暴躁地绕着棺椁转了半圈,忽而伸手夺下棺上铁剑,沉声又问:“玉玺在何处?” 李佑白眉头紧锁,缓缓摇其首,并不答。 孟仲元剑指李佑白,道:“你说也罢,不说也罢,你要是死了,王位自然是阿果的。” 剑光泠泠,犹照数点凄白灯影,简青竹吓得手脚俱软,却鼓起勇气,骂道:“你这个无耻小人,阿果尚还年幼,你却蛊惑他,毒害兄长,不仁不义!” 孟仲元转动眼珠,慢慢走上前来:“医官莫急,下一个便是你。” 李佑廉小脸微变,张了张嘴,像是要说话,却又闭上了嘴。 简青竹失望至极,闭了闭眼,耳边却听李佑白,道:“既如此,为求死得明白,我猜,你的毒藏在茶壶之中,可我与阿果同饮此茶,为何只有我中了毒?” 孟仲元眼中精光一闪,李佑白素来好强,轻易不肯示弱人前,此刻将死,语调听上去竟有一二分凄凄凉凉。 孟仲元志得意满,“咱家可解殿下疑惑。”说着他一手捉过桌上的茶壶,“此壶大有玄妙,内有阴阳双壶,看似同饮一壶茶,实则不然。”他扭开了金漆壶盖,朝里一看,茶汤清澈,一望见底,何来阴阳双壶! 他脸色瞬时大变,只觉眼前如疾风刮过,一道白影骤起。 原本羸弱地坐于木轮车中的李佑白猛地起身,奔于眼前,孟仲元只觉右手腕剧痛,手中铁剑不由地脱手而去,被李佑白横握当胸。 铁剑滞重,又经年月,并非一柄利剑。 钝剑割肉,尤其痛苦。 铁锈味满溢鼻尖,孟仲元后知后觉地捂住喉咙,低头看去,汨汨鲜血自他指缝涌出。 “你,你的腿……”他一开口,鲜血自他口中汹汹喷出。 庆王厉声大哭,简青竹看得呆若木鸡。 李佑白一剑划过,犹未收手,当其腹又是重重一推。 铁剑刺破皮肉,发出可怖的“噗噗”声响。 孟仲元两眼圆瞪,额头青筋凸起,耳边听他问道:“孟公公,可曾记得此壶经由何人之手?” 郭连! 是郭连那个小人背叛了他! 李佑白仿佛叹息道:“孟公公岂可轻信他人。” 孟仲元再也支撑不住,往地上栽倒。 血流了满身,他满嘴亦是血红,话音恨恨道:“两万人……锦州军,南越,你也没有好下场……” 李佑白俯身,捏着剑柄抽剑而去,血迹迸溅而出。 孟仲元双目圆睁,再无动静,死透了。 庆王的哭声不绝,简青竹呆愣地转头去看他。 刚才种种惊心动魄,她甚至来不及捂住他的眼睛。 李佑白手中铁剑脱身,疲惫地坐回了木轮椅中。 简青竹呆呆地望着他:“殿下,没中毒?”她旋即回过神来,“殿下身上的伤还没好么?” 她没亲眼见过李佑白的刀伤,可是他的脉象不似做假,他的确伤得不轻。 头顶传来几声闷响,急促的脚步声往下,陈风领着一队人马冲破了庆王仆从的阻拦,打开了问仙宫与殡宫间的石门。 一进宫中,他立刻大惊道:“殿下!”他身后跟着的杜戚也上前来,先取过一颗药丸喂他。 陈风解释道:“周姑娘忧心殿下,特来宝华殿中报信,奴便请了杜医政来。” 李佑白眉心微皱,朝陈风身后望去,果然见到一个湿漉漉的周妙。 周妙不敢看地上躺着的身影,眼前的李佑白浑身浴血,她大概也猜到了躺在地上的已是一具尸体。 孟仲元果然藏在宫里,而李佑白以身作饵,引了他现身。 周妙目光一转,适才看到了他身侧满脸血污的庆王和瑟瑟发抖的简青竹。 殡宫之中血腥味浓重,李佑白望向周妙,正欲开口,却见她别过眼,往后退了数步,并未走上前来。 又有一队禁卫姗姗来迟,陈风推了李佑白往殡宫外走。 回到留青宫寝殿,杜戚将他背后崩裂的伤口重新包扎过。 杜戚走后,寝殿之中只余陈风一人,李佑白开口道:“周妙呢?” 陈风答道:“周姑娘先前掉进了莲花池里,想来该是梳洗去了。” 李佑白眉头蹙拢,道:“唤她过来。” * 偏殿中,周妙沐浴过后,又喝了一大碗姜茶,便听宫人唤她去寝殿。 穿书打工手札 第79节 她来不及梳髻,只能找了根发带,将头发随意绑上。 周妙一进寝殿,她又闻到了一阵血腥气味。 李佑白不在榻上,只坐于屏风前的梨木雕花椅上,他梳洗过了,换了洁白的新衫,脸上没了血污,却仍旧有些苍白。 周妙拜道:“见过殿下。” 李佑白眉心皱得愈深,问:“你为何掉进了莲花池里?” 周妙便答:“被人推进去的,乌漆嘛黑,也没瞧见是谁推的。” 李佑白抬眼直直望向她的眼,周妙却别过了眼。 “你为何觉得我有危险,要来宝华殿寻我,为何没去将军府?” “是一种感觉,我掉进了池子里,像是一种不祥的征兆。”周妙说完,自己都不信,正等着李佑白发难,却听他不再追问,只招手道:“你近前来,将灯芯拨亮些。” 周妙朝前走了两步,立在青铜烛台前,下意识地去摸发簪,打算用以拨亮灯芯,可摸了个空,这才回过神来,她眼下没戴发簪。 周妙正踌躇间,李佑白却忽而伸手捉过了她的左手,翻过手心来看。 她的掌心上还有一道又一道或长或短的伤痕。这是她刚才从莲花池里手脚并用爬出来时,被湖畔的石子划伤的。 “你为何又要说谎?”李佑白垂眼看她掌纹,幽暗的烛火下,周妙唯见他长睫落下的阴影,看不清他的表情,是不是怒。 她试着用力往回抽了抽手,可根本抽不回来。 她顿时没来由地有些气恼,脱口而出道:“殿下呢?殿下既然知道阴阳双壶,不是早就猜到孟仲元在宫里?要是细细搜寻,未必就找不到,为何要带伤去殡宫引他?” 李佑白听罢,反而一笑,他抬眼问:“你说是为何?” 周妙嘴角垂下,闷闷道:“殿下莫不是想试一试庆王,看他究竟会不会将茶盏递到你面前?” 即便李佑廉与他毫无干系,可李佑白依旧想试一试他,若是阿果无此心,他兴许会放过他。 “哦?”李佑白挑眉道,“因而你不愿说是阿果的人推你。” 周妙只得“嗯”了一声。 庆王再怎么坏,也只是个小孩子,受了孟仲元蛊惑,假以时日,往后未必没有改邪归正的机会。更何况,她不想因为庆王,真造成了李佑白与简青竹之间不可挽回的嫌隙。原书中庆王的死归咎于李元盛,可现在李元盛死了,她不想眼睁睁地看着李佑白对庆王心灰意冷,真杀了他。 李佑白轻轻按了按她的掌心,疼得周妙手腕抖了抖。 周妙立刻道:“是我错了,我不该欺瞒殿下。” 李佑白转而取过左侧方桌上的白瓷瓶,将伤药洒到了周妙掌心,疼得周妙头皮发麻,猛地一抽,竟然挣脱了开来。 她连忙吹了吹自己的掌心,却听李佑白,又道:“将右手伸来。” 周妙忙不迭地说:“多谢殿下,不必了殿下,此药矜贵,我的伤不擦药,也能自愈。” 李佑白却不答,只抬头看她,那一眼似笑非笑。 周妙被他望得惴惴,又心知他此刻定然心绪不佳,只得又伸出了右手。 眼看伤药抖落其上,周妙咬紧了牙关,又见李佑白慢条斯理地放下了手中瓷瓶。 周妙急欲收回手,李佑白却没立即松手。 周妙疼得苦了一张脸:“殿下。”话音未落,她只觉一阵凉幽幽的风吹拂过掌心。 李佑白吹过她的掌心,笑问道:“很疼么?” 他的目光极为柔和,眸中跳跃星火,方才尚还幽暗的星火仿佛骤然点亮。 周妙心中突突一跳,她慌忙地挣脱他的手,道:“不,不疼了。” 春夜风轻,凉风习习过后,又是一场微雨。 孟仲元身死殡宫,朝野之中并未掀起多少波澜。 波澜在别处,北门外的“义士”未散,不动如山的锦州军终于自锦州大营而出,焦灼之间,又有八万大军自朔州北面而来,其中大部为池州军。 池州与京城隔了山水,此八万人悄无声息地北上行至朔州聚拢,其间不知行了数月,亦不知分做了数行。 朔州与锦州接壤,中间无险要,乃是阳关大道,李玄再也坐不住了。 李佑白,李融好大的胆子,已达朔州,此万人之军,大抵年前便已自池州出发,无诏就敢入京,好大的胆子。 李佑白是铁了心。 朝中议论纷纷,可这议论因为大军忽至,变得遮遮掩掩,欲说还休。 李玄麾下锦州军,勉强与之一战,他在将军府中坐卧难宁,迟迟下不定决心。 今日,将军府来了说客,来人是高恭。 他是何立场,有何居心,李玄心知肚明。 他披一身甲,迎了高恭进门,不无嘲讽道:“高长史无愧为昔年的东宫侍读,东宫散了,高长史依旧这般心急如焚地跑来做说客。” 高恭面上只是一笑,拱手道:“某与将军在锦州是故交,入京以后,尚未来得及登门拜访,实乃高某罪过。” 李玄摆手道:“不敢不敢,高仆射的公子,我岂敢怪罪。” 他说罢,撩袍落座,开门见山道:“高长史有话快说。” 高恭适才也落了座,问道:“李大将军记得在锦州时,我曾托了州府衙门寻人?” 李玄不答。 高恭笑言道:“李大将军既向州府探听过,想来已是知晓在下彼时寻的是鲁氏,此鲁氏原姓孙,是庆王的乳母。” 李玄故作不知,问道:“哦?高长史为何要苦苦寻觅此人?” 高恭道:“皇室血脉关系江山社稷,不可不查。庆王并非皇室血脉,乃是王昭仪与人私通,产子。鲁氏便是知情人。” “一派胡言!”李玄怒拍桌,起身拔过腰上长刀,直指高恭道,“口说无凭。天子已逝,岂容你等诋毁!” 高恭不慌不忙,抬手轻轻拨开剑刃,道:“便是李大将军今日杀了某,亦无法改变庆王血脉。再如何隐秘,总有破绽,混淆皇室血脉,哪怕只是流言蜚语,亦是无法洗去的污点。李大将军,原有从龙之功,忠君保驾,到头来真要让无名无姓之人,承继大统,天子若是知晓,恐怕也死不瞑目。” 李玄脸色涨红,庆王年幼,待他及冠,已是十数载光阴,自好拿捏。 可高恭若是说了实话,不,哪怕不是实话,皇家血脉由人非议,名不正言不顺。 他的胸腔剧烈地起起伏伏,脑中转了数轮,厉声道:“李佑白早就知道盘云山下是何人之军?他早已与李融密谋,陈兵朔州,只待今日?他好大的胆子,池州临南越,调兵朔州,他就不怕丢了江山。” 高恭徐徐道:“孟仲元敛财蓄兵,冒天下之大不韪,若是殿下不顾,才真是亡了江山。李大将军从戎一生,现而今锦州不足七万军士,难道真要自相残伤,予他人可趁之机,大将军何不思量,锦州麾下又有多少将士,愿意为了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小儿,抛头颅洒热血?其余诸州戍军,亦收了大将军的信函,为何又迟迟不回,按兵不动?” 高恭说着,拨开了悬于眼前的利剑,笑道:“大将军先前说的极是。今日我自是说客,大将军守军锦州,今日退去,殿下一概既往不咎,锦州军还是大将军的锦州军。” 第79章 夏至, 自朔州来的池州军将四方“义士”围困于北门外盘云山,绞五千人,其为浑水摸鱼的五千南越人。 其余人等, 投降的投降,逃奔的逃奔。 锦州军终也未出锦州地界,往锦州大营退去。 大殿下卧薪尝胆杀佞宦孟仲元,腿疾初愈, 以高郎为首的文臣, 以李融为首的武将, 齐齐拥立大殿下李佑白为帝,奉庆王为隆庆亲王。 李佑白于宝华殿中接过玉玺,择七月初七登基。 故此, 留青宫中一派忙碌, 这座宫阙已是不能再住了,再过三日大殿下便要搬到华央殿。 宝华旧殿因地下设殡宫的缘由,不再作朝会正殿, 改华央殿为正殿。 留青宫的宫人穿梭于屋舍游廊之间,要将宫中物件归置, 清点库物,符合规制的挪到华央殿中,不符规制的, 便入旧库。 茶具, 茶叶, 陶器等器具也被一并收拢了去。 周妙, 身为茶女, 自也没法煮茶了。 她身上唯一的差事没了, 又不便留在偏殿之中扰了宫人清点, 只好躲去了后院纳凉。 夏至过后,天气一天又一天地热了起来,周妙寻了花架下的矮榻落座。左右望去,一团又一团殷红的大丽花开得正艳,花影碧叶下犹有几分清凉。 周妙坐了一会儿,顺势躺到了木架上,午后的暖阳透过叶缝投照到她的身上,暖融融的,周妙心思放空,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午时三刻,李佑白自坤仪殿看过庄太后,折返回了留青宫。 宫人匆忙来拜,他走到偏殿却也没见到周妙,听人说,周姑娘去了院中纳凉。 李佑白转而往后院而去,进了月亮门,一眼便见到了花架下小憩的身影。 这几日宫中变幻无端,大局初定。往来数日,他见过的人百十来数,各怀心思,但都唯恐难至他眼前,而周妙却躲在这里,睡得心安理得。 李佑白嘴角扬了扬,不知该说她鲁钝不灵,还是大智若愚。 他走到近处,情不自禁地放轻了脚步。 日影斑驳,照在她的白裙上,投下炫目的光斑。 她的一侧脸颊落在光里,几乎被照得透明。 因未除服,宫中皆着素白,周妙一身雪白,唯有腰间系着的茶官腰带为碧色。 上面绣着的竹与叶亦被光斑照亮。 李佑白轻缓地坐到了矮榻上,凝眉看她。 周妙睡得很好,呼吸又清又浅,她胸前垂下的几缕碎发随她的胸膛几起几落,似乎全然不被他的动静所惊醒。 李佑白看了一会儿,小声道:“呆子。” 陈风走进后院时,见此此情此状,几乎不忍出声打扰。 他正犹犹豫豫间,李佑白抬眼已看到了他。 李佑白敛了神色,起身缓缓走来,一言不发地出了后院。 走到廊上,他才问道:“有何事?” 陈风答道:“殿下,禅师来了。” 先前在坤仪殿时,自庄太后之口,他便已知道七进了宫为庄太后讲禅,只是将将错过,未曾得见。 李佑白没料到,道七竟来了留青宫。 自猎场一别,他尚未见过道七。直到今时今日,他依旧想不明白当日为何道七杀了李元盛,并且不像是谋划已久,更如骤然的诛杀。 他先前甚至未曾察觉到道七憎恶李元盛至如此地步。 穿书打工手札 第80节 当日道七掐死李元盛后,又以帐中羽箭,掩盖了他脖颈上佛珠留下的勒痕。 彼时道七心中已生了死志,自营帐奔出后,屠禁军卫戍足有百人。 李佑白只得将计就计,唤来猎场周围的蒋冲一行,与道七一同诛灭了卫戍二百人,将李元盛之死归咎于傩延身上。 以寡敌众,他因而中了刀伤,然而,道七伤得更重,其中一刀尤其凌厉,自他的右眼,横贯面目,直抵左颔。 李佑白沉默须臾,对陈风道:“今日不见禅师,劝禅师回去罢。” 陈风心中一惊,脸上不显,只应了一声“是”,快步走到留青宫外,对面覆乌纱的道七,说:“今日宫中诸事繁杂,禅师改日再来罢。” 道七听后,却未置一词,只双手合十,躬身一拜,转身便去。 他沿着长长的石板道往朱雀宫门的方向缓缓步行,及至半路,却见简青竹神色匆忙地迎面而来。 她脸上慌乱,见到道七身上的袈裟,生生顿住脚步,问道:“是道七禅师么?” 他眼前乌纱厚重,她根本窥探不到他的面目。 道七低应一声,脚下未停,简青竹心中记挂着昭阙阁,虽有心留他,可此刻也无暇出声阻拦,仓猝与之擦肩而过。 简青竹到达昭阙阁时,阁中哭声已是震天。 庆王赤足立在寝殿中,哇哇大哭,而伺候他的宫人慌忙收拾着榻上的被褥。 简青竹赶忙蹲身上前,查看庆王,他身上的衣服已经被宫人换过了。 这一段时日,庆王常常“夜惊”,半夜被噩梦惊醒,有时甚至会浸湿被子。但今日午睡,也遇“惊梦”,实在少见。 简青竹猜他是当日在殡宫中,眼见孟仲元身死,吓得狠了,是以噩梦连连。 她温声安慰他道:“殿下莫哭,微臣带了安神汤剂来,服过几剂,殿下往后便能安睡了。” 庆王的眼睫毛上沾着泪珠,楚楚可怜地望向简青竹,一举扑进了她的怀抱,啼哭不已。 简青竹心中愈是不忍,不禁伸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哄道:“殿下莫哭,此症寻常,亦可医治,殿下莫哭。” 庆王渐渐止住了哭,他身后抱着被褥的宫人悄然退去。 简青竹正欲起身,前去煎药,却听庆王附耳道:“简医官,我,我不想留在宫里了。大哥哥要害我。” 简青竹心中一跳,定了定神,说:“殿下只是做了噩梦,不是真的,没有人会害你的,往后还要封你当隆庆亲王,一世荣华。” 庆王猛地伸手抱住她的脖子,低声道:“我想要出宫,我不要留在宫里。” 简青竹想要挣脱,庆王却抱得更紧:“宫里的人都死了,父皇死了,孟公公也死了,我要是不走,往后也是一个死人。” 简青竹听得心惊,一个小儿如此惧怕,但……她也不是不怕,她也怕……李佑白真的会杀了他。 他们毫无血缘,李佑白即位后,真会一直隐忍不发么? 简青竹想着想着,心里七上八下,可始终想不出法子,又听耳边庆王语带哭腔道:“简医官救救我,我还不想死。” 简青竹胸中一紧,张了张嘴,再说不出话来,只得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宫人去而折返,庆王适才松开了手。 简青竹自去煎药,喂过他安神汤剂后,她才离开了昭阙阁。 她越是想,越是觉得兴许真让阿果出宫去,才能真正保住他的性命。 李佑白杀人不眨眼,况且在殡宫之中,的的确确是阿果亲手为二人斟茶,虽然那茶壶被人换过。 但是,阿果…… 简青竹脸色煞白,脚下沉重,怎么样才能带阿果出宫? 她再去求李佑白,还有用么? 简青竹想着阿果,不由地又想到了大哥简丘,适才忆起那医书上提到的卷五医经。 她加快了脚步往太医院去,直奔院中典籍馆。 她寻了许久,方才在高架上找到了昭元十八年的卷五医札。 此卷医札足有半掌厚,她立在架前,细细翻阅,不觉便是黄昏。 她端了烛台来,继续往下翻阅,直到手中的医札读了大半,她适才瞧见了简丘的笔迹。 她又翻过一页却发现其后几页通通不见,而这几页残缺内容承接上页,似乎都是当年宝华殿问诊的医札。 她又匆匆往后翻,却只有这几页残页,像是被人撕去,往后的记述,便是寻常医札,可宝华殿后来录诊的笔迹却成了阿爹的笔迹。 这是怎么回事? 卷五医札,疑难七症,她脑中忽而浮现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难道这几页残页就是疑难七症,而这个疑难七症者指的是皇帝,不,先帝? 既如此,便说得通了,哥哥便是晓得阿果肯定是他的孩儿,不是李元盛的骨肉。 昭元十八年,爹爹也在宫中,难道就是因为此事被人灭了口。 混淆皇室血脉是大罪。 若是皇帝精弱,大哥通简氏医经,有此猜测,阿爹医术高明,更不消说。 简青竹悚然而惊,心中惊涛骇浪翻涌。 李佑白呢。 她因为自己脑中忽至的念头,惊愕原地。 若先帝真是天生精弱,如疑难七症所述,他有子嗣的机会微乎其微。 试想后宫佳丽众多,为何只有两个殿下,阿果几乎可以全然断定,根本不是他的骨肉, 而李佑白呢? 一阵风起,吹得她手边的白烛噗噗轻响,吓了简青竹一大跳。 她脖后亦是一凉,惊起了一层冷汗。 大殿下的生母是谁?若是,李佑白若非李元盛的骨肉,又是谁的孩儿? 作者有话说: 第80章 漫长的白昼缓缓黯淡, 留青宫檐下的白灯笼一盏又一盏地亮了起来。 周妙在后院睡过一个午觉,此时不觉困,精神好了不少。 她先去库中点了点要挪去华央殿的茶具, 才抬脚往偏殿而去。 一进雕花殿门,她赫然发现偏殿里的物件已少了大半,犹为空荡。 周妙吓了一跳,连忙弯腰去看床榻下藏着的红木匣, 那一个木匣尚还好端端地藏在最深处。 她不由地送了一口气, 伸手费劲地将那木匣拨弄了出来。 这几日, 她还是另寻一个稳妥的地方保管这个木匣好了。 她捧着木匣,将将直起腰来,眼帘下印入了一双黑靴, 素白的袍脚隐有银线流光。 她抬眼望去, 李佑白不知何时竟进了偏殿,悄无声息般地走到了眼前。 他的脚步极轻,自摆脱了木轮车后, 她仿佛很难察觉他的忽然靠近。 周妙慌了慌,方道:“参见殿下。” 李佑白扫过一眼她手中捧着的红木匣, 唇边扬起一点笑道:“如此看重你这一匣金饼。” 周妙点头,答道:“回殿下,好不容易得来的赏钱, 自要看重。” 李佑白捉过她的左臂将她从地砖上拉了起来。 周妙一愣, 轻声道了一声谢。 李佑白松开了手, 径自坐到了桌畔, 问道:“周妙, 你还记得曾经你在将军府时同我说过的话么?” 周妙心中一跳, 她说过的话太多, 一时不晓得他说的是哪一句。 李佑白看她骤然变了脸色,又道:“你曾言,来日我若得偿所愿,想要求个恩典,周妙,你倒是说来听听,想要什么恩典?” 如此突然,宛如天下掉馅饼。 周妙半天没回过神来,她以为,李佑白又是要刁难她,试探她,万万没料到,大位唾手可得,他终于要兑现最初的允诺了。 周妙犹不敢信,试探道:“什么,什么恩典都可以么?” 李佑白见她小心翼翼,轻笑道:“我允你,自然什么恩典都可以。” 周妙仔细地看他的神色,他的眸光灼灼,仿佛闪烁着一种她看不明白的幽光。 周妙闭上眼睛,鼓足勇气道:“殿下大恩,我想要一千两金。”出口之后,她才发现自己的音量有些大,仿佛是发自肺腑的呐喊。 她喊完之后,室中空寂,不闻李佑白回音。 周妙睁开眼睛一看,眼前的李佑白面色沉沉,语调不无嘲讽道:“呵,周妙,一千两金,你也开得了口。”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不像发怒,可周妙听得心惊,马上怂了,改口道:“殿下大恩,一千两银亦可。” 李佑白笑了两声,缓缓问道:“这就是你想求的恩典?” 周妙想点头,可是面对李佑白脸上薄薄的笑意,她本能地感觉到了一种危险,于是摇了摇头,讷讷道:“我,我再想想。” 李佑白的神色却并未好转,似乎瞪了她一眼,起身拂袖而去。 周妙悔恨不已,心想,是贪婪,是人性的贪婪葬送了自己大好的前程。 要是说个五百两,哪怕三百两银也行。 明日,要是明日李佑白再问起她来,她铁定先说自己不求回报,推诿三番,如此反反复复,再给出三百两银的数目。 可惜,隔日,李佑白没来,再隔日,也没来。 直至七月,周妙都未见过李佑白。 即便,她已挪到了华阳宫里,照例住着一间偏殿。 比李佑白先召唤她的,是坤仪殿里的庄太后。 周妙忐忐忑忑地跟着引路的宫人来到了坤仪殿外,心中实在想不通,为何庄太后此时要招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茶女来。 穿书打工手札 第81节 难道又是因为自己这张脸? 周妙在殿外并没有等太久,便被传唤入了殿。 庄太后高坐于台,身上穿了一袭深青色襦裙,头簪素白花钿,面孔雪白,不知是不是搽了粉的缘故。 周妙不敢多看,只埋低了头。 庄太后问:“你就是住在华阳宫里的茶女?沧县周仲安是你的父亲?” 只一两句话的功夫,周妙已是明白眼前的庄太后早已把她的背景摸得清清楚楚,说不定连她在固远候府和将军府的旧事都一清二楚。 庄氏一族,都是心思重的人。 她乖巧地点点头:“回太后,正是。” 庄太后多看了她两眼,眉头轻轻一皱,嘴边却笑道,“听阿笃说,你是恩人,哀家该赏。”她转头唤道,“柳嬷嬷。” 柳嬷嬷端着手中托盘,缓步走到周妙身前,客气道:“茶官,此是太后娘娘赏你的。” 周妙望去,只见托盘中是一条浅粉色的腰带,上绣玫瑰,这是二等茶官的腰带。 庄太后给她升职了? “多谢太后娘娘。”周妙露出个笑容,双手捧过,耳边却听庄太后又道:“茶官领了差,往后回了典茶司,更要精心侍奉,万不可辜负哀家啊。” 周妙回过神来,庄太后这是不喜欢她住在华阳宫里。 大概,也不是很喜欢她这个人。 诚然,李佑白登基以后,她再住在华阳宫里确实也不大合适。 回到典茶司,不失为一个暂时的好去处。 “谢太后娘娘恩典,周妙谨记教诲。” 庄太后脸上终于浮现出一点真的笑意,招手道:“你今日既来了,便由你在殿中奉茶,哀家恰有几个客人。” 周妙称是,被引到了殿侧的茶台,泥炉刚刚加了炭火,只是些微白点,赤火还没燃起来。 待到泥炉上的茶釜翻了第一滚,庄太后口中的“客人”终于进了殿。 是三个年轻的女郎,最末一个是个穿素衫白纱裙的女郎,发间坠了一枚白玉簪,生得一双圆眼,嘴角带笑。 周妙认出了她来,是在将军府宴饮时见过的何橙。 何橙似乎也认出了她来,一双圆眼微微地睁大了些,惊讶地多看了她一眼。 三人齐齐拜道:“参见太后。” 庄太后慈眉善目道,“快快起身。”又对为首的浅碧色裙的女郎说,“阿芙不必多礼,来了坤仪殿,叫声姑姑也使得。” 庄丽芙忙道:“太后娘娘折煞阿芙了。” 周妙缓缓地眨了眨眼,猜出了殿上三人是谁。 浅碧色裙那个应该就是庄太后的小侄女,庄丽芙,小庄氏,是庄太后属意的皇后人选,而中间那个小家碧玉的女郎,该是高家三妹,高姝,是高朗的小女儿,高恭,高攀的小妹。 只是何橙为何也来了? 书里皇后的人选,她记得,没有这个何橙。 李佑白虽在孝期,可他没有太子妃,身边连个侍妾也没有,登基过后,庄太后最心忧的便是立后人选。 立后绝非小事,先相看,定下人选,等到除服,便能行立后大典了。 当然,原书中,高姝也好,庄丽芙也好,都没做成皇后。 只有女主简青竹,才是李佑白为自己挑选的皇后。 周妙正胡思乱想间,只听庄太后吩咐道:“上茶罢。” 周妙便用茶勺分了茶汤,递到三人几前。 何橙笑着,俏皮地朝她眨了眨眼。 三人静静抿过一口茶,庄太后的目光逡巡过三人。 立后人选,议论纷纷。 外面的人说,要是李融大将军家有姑娘,这个皇后的位置定是李家的,但是李融可没有女儿。 其次,呼声最高的便是高朗,大殿下承继大位,得高仆射力保,高姝做个皇后倒也做得。 只是,她心中想要一个庄皇后,庄氏的荣宠不在前朝,还看今朝。 不过,阿笃却将何橙的名字也圈了来,何侍郎是兵部侍郎,可手下无一兵一卒,根本不是实差,远不如封疆大吏威风,也不像门下其余清官能说得上话,写得了折子。 庄太后觉得他是个草包,爹是个草包,女儿能有什么好? 她的目光缓缓地又转向了茶釜前立着的周妙。 不过再怎么不好,何橙的家世也比一个偏远县令好了不只百倍。 庄太后缓缓饮过一口茶,笑问道:“阿芙,今日进宫,可见到阿笃了?” 庄丽芙轻轻搁下茶瓯,答道:“回太后娘娘,经过御园时,恰好见到了大殿下。” 庄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宫人的差事办得不错。 她笑着又问:“可与你们说话了?” 庄丽芙咬着唇,摇了摇头:“许是事务忙碌,大殿下匆匆而过,未曾留下只言片语。” 李佑白见到她们,只望过那么一眼,就像是看园中的一朵花,一块石头,分明不是要瞧他未来的皇后。 庄太后听出了她话中的沮丧,忽而笑道:“阿芙不必忧心,往后见多了,便好了。阿笃便是如此,哀家尚还记得他小时候爱吃桂花酥,膳房里夏日做得多,每餐他在坤仪殿总会吃一两枚,可过了夏天,膳房便不爱做桂花酥了,哀家不爱吃,膳房便不备,可阿笃呢,他明明爱吃,却不肯说,眼巴巴地盼着,非要人来哄他。他等了好长一段时间,一直到来年夏天才得到桂花酥,但是他盼得久了,终于盼来了桂花酥却又发了好一通脾气,膳房的下人战战兢兢,也不知道到底是犯了什么错,但却再也不敢给他上桂花酥了。” 庄太后说罢,又是一笑:“阿芙懂了么?阿笃这样的性子,偏爱的便是有人懂他,温言哄哄他。” 庄丽芙双颊绯红,小声道:“姑姑。” 第81章 申时一刻, 周妙终于自坤仪殿脱身,捧着自己新得的玫瑰腰带,往华阳宫折返。 回典茶司之前, 她得先回去收拾东西,也要知会陈风一声。 坤仪殿与华阳宫距离不远,不过步行一刻便到。 华阳宫是华央殿后的宫室,原本空置无人, 如今华央殿用以议事正殿, 左右居舍亦做中书, 门下他用。 华央殿后廊桥直抵华阳宫,李佑白自搬来以后,寝殿便设在华阳宫中。 周妙立在华阳宫的偏殿廊道拐角, 朝前眺望, 便能瞧见华央正殿琉璃瓦上的龙首。 她往后而望,隔着数重朱门,尽头另有一座恢弘宏宇, 红墙乌瓦,唤作华阴宫, 是往后李佑白的皇后居住的宫殿。 她如今住在华阳宫里,名不正言不顺,宛如直戳庄太后的眼珠子。 她着急把她弄走, 还给了她升了职, 周妙自不怪她。 周妙想罢, 回到偏殿, 翻出了自己的包裹和红木匣, 收拾了一番后, 便去寻陈风。 这几日, 陈风跟着李佑白于正殿往来,也很少见。 她问过一圈,宫人皆摇头不知,兜兜转转了好几圈,直到夕阳西落,她才在正殿后的廊桥上见到了李佑白,陈风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 数日不见,李佑白略露疲态,身着素白襕袍,白玉冠上斜插了一柄白玉簪。 周妙立在原地,蹲身一福,道:“见过殿下”。 再过几日,这声称呼就该改了。 李佑白驻足,见周妙脸色红润,面目含笑,仿佛全无烦恼。 他冷声问道:“你先前去坤仪殿了?” 周妙晓得他在宫里手眼通天,坤仪殿的事务是瞒不过他,颔首道:“正是,领了茶务,并且太后娘娘赏了我。”说着,又忙改口道,“赏了微臣。”她指了指自己腰间系着的浅粉玫瑰腰带,笑嘻嘻道,“微臣是二等茶官了。” 李佑白似笑非笑地望她一眼:“周姑娘志存高远,仕途大有进益。” 周妙假装自己没听懂他的阴阳怪气,依旧笑眯眯道:“殿下谬赞。” 李佑白眸色一暗,周妙只得望向他身后的陈风。 陈风察觉到她的视线,又瞧了瞧李佑白的脸色,替她解围道:“姑娘特意在此处等殿下,是有话要说?” 周妙感激地点点头,说:“禀殿下,太后娘娘既让微臣做了茶官,便让微臣挪回典茶司的处所,好好当茶,微臣已收拢了包裹,特来禀告殿下。” 李佑白“嗯”了一声,周妙正要谢恩,却听他又道:“我让你挪了么?” 这个语调寒飕飕,冷津津。 周妙心中一跳,一时不敢乱答了。 这是不满太后的安排了? 李佑白向来不肯受人摆布,哪怕只是一件小事。 不,事关立后,这肯定不是一件小事。 李佑白抬脚往廊桥下的她一步步走来,口中问道:“太后除了赏你官职,便无别话了么?” 此刻夕阳将落,金色的余晖照着她的眼,周妙仿佛不能直视日光,转而微微垂首道:“坤仪殿中有太后娘娘小友二三,微臣掌了茶。” “哦?都有什么人?”李佑白的脚步停在了她面前。 压迫感俨然忽而有了实质,周妙不由地紧张起来,她暗暗深吸一口气,答道:“似乎是高家女郎,庄家女郎以及何家女郎。” 周妙答完,面前的李佑白却沉默了下来。 一缕微风拂过,李佑白身影一动,往华阳宫偏殿的方向走去。 周妙一看,只得赶紧跟上。 李佑白去的正是她住的那一间偏殿。 自搬来后,他还没来过。 进了花厅,他先左右而望,继而撩袍坐到了桌旁。 周妙眼睛瞟向一侧的茶釜道:“殿下,喝茶么?” 穿书打工手札 第82节 “不必。”这语气实在说不上好。 周妙忽觉自己真是夹在庄太后与李佑白之间的小可怜,莫名成了二人的出气筒。 不过,当下最紧要的,还是先表忠心,她的忠心向着李佑白,那是毫无疑问的。 她搜肠刮肚地想了一阵,刚准备起个头,却听李佑白问道:“你想要的恩典,想好了么?” 周妙心中一阵心潮澎湃,她急忙按捺住激动的心绪,先答:“殿下大恩,周妙无以为报,断不可再求恩典,只要殿下得偿所愿,就是周妙的心愿。” 李佑白唇边扬起一抹冷笑:“这便是你想了数日,想出来的?” 被他一语点破,周妙脸上一红,她确实想了好几天。 她抬眼又看了看李佑白的脸色,好像也不比前几天好多少。 他乌沉沉的眉眼牢牢地盯着她,笑意已然淡了,嘴唇绷紧,山雨欲来一般。 这个答案,这个以退为进的策略难道也不行? 周妙心头打起鼓来,心虚地眼风乱瞟,只见一旁架上的食盒,她憋出一个笑,转而问道:“殿下,喜欢吃桂花酥么?” “什么?”李佑白眉心蹙拢,见周妙又在顾左右而言他,没好气道,“不喜欢。” “哦。” 周妙失望地眨了眨眼,抬眼欲言又止。 眼前的李佑白表情实在不妙,周妙又笑了笑,“殿下稍等。” 她回身端来了架上的食盒,取出其中一碟桂花酥,解释道:“我先前特意去了膳房问了问,今岁桂花早放,原来已做了桂花酥,我特意要了一碟来,殿下尝尝?”顿了顿又忙改口,望向门侧的陈风道,“哦,不,陈爷爷先尝?”今时不同往日,往后李佑白可不能再随随便便地吃东西了。 陈风闻言一凛,宫里唤他爷爷的人多如牛毛,可是周妙口中这一声“爷爷”,他可万万不敢应,他僵笑道:“姑娘,折煞老奴了。” 说罢,他躬身朝前一步,却被李佑白眼锋瞄过,生生顿住了脚步,又笑道:“姑娘亲手自膳房取的桂花酥,何须老奴试毒。” 周妙正不知所措间,却见李佑白捻了一枚桂花酥来尝,他虽然并未笑,可是周妙自觉他的心情仿佛已是好了不少。 陈风暗自捏了一把汗,悄然退到了门外。 那桂花酥做得玲珑,一枚不过文钱大小。 李佑白尝过一枚,淡淡问道:“你为何去膳房取了桂花酥?” 周妙笑道:“太后娘娘说,殿下爱吃桂花酥,微臣适才去问的。” “嗯。” 周妙松了一口气,趁此时机甚好,她小声道:“殿下先前不快,是因为微臣没有求一个恩典么?” 施恩与授恩,是李佑白最初的允诺。 李佑白放下手中桂花酥,挑眉道:“哦?” 周妙道:“殿下一诺千金,既允诺便要践诺,微臣若是不懂,就是不识好歹了。” 李佑白抬眼,静静地注视着周妙。 那一道视线尤为专注,周妙脸颊忽而一热,她假咳一声,正准备给出三百两银的说辞,却听门外想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宫人扑通跪道门前,慌张道:“禀殿下,庆王殿下,庆王殿下自朱雀门楼上摔下来了!” 周妙顿觉悚然,怎么回事?为何庆王还是摔下了门楼? 李佑白起身走到门外,一脸铁青道:“他现在人呢?” “庆王殿下,在,在昭阙阁中,太医院的简医官也在……” * 白日里天朗气清,庆王用过午膳,便吵着要去园子里放纸鸢。 昭阙阁里纸鸢堆叠如小山,庆王特意挑了一只巨大的金鸟纸鸢,起先是宫人在放,他在一旁观赏,可等纸鸢飞得高了,庆王便要上手。夕阳落时起了风,庆王追着纸鸢,跑得尽兴,一路拉着纸鸢棉线,径自跑到了朱雀门楼上,失足掉了下去。 好在两个宫人接住了他,庆王没落到石板道上,可是依旧撞到了头,手骨也断了。 李佑白听罢宫人断断续续的话,开口问道:“今日那几个服侍庆王的宫人呢?” 陈风答道:“奴已派人将其送去了内侍监,等候盘问发落。” 李佑白应了一声,进了寝殿。 庆王已被包扎过,又灌了药,躺在木榻上一动不动,胸腔却还起起伏伏。 简青竹跪在榻前,见到李佑白,便是一拜,“青竹见过大殿下。” 她的双眼通红,显然哭过。 李佑白缓步走到榻前,庆王的手臂和额头都裹了白纱。 他低声问:“阿果如何?” 简青竹轻声道:“庆王殿下一直未醒。”说着,又红了眼眶。 李佑白问:“明日会醒么?” 简青竹摇头道:“微臣,微臣不知。” “太医院还有谁来看过?” 简青竹的眼泪流了下来:“杜医政来瞧过,说殿下便是醒了,亦有隐患,他撞到了头,伤得很重。” 简青竹所言非虚。 庆王隔日没有醒,再过一日,便是登基大典了。 阖宫的人根本无暇顾及一个昏睡的小殿下。 华央殿灯火通明,一夜未熄灭。 七月七日,卯时,初生朝日的橙辉漫洒华央殿阶前,号角长声悠扬,惊起了瓦上的一排灰雀,化作云中的灰点。 新帝登极,百官来朝。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中秋快乐,以及教师节快乐! 第82章 戌时将过, 高攀听到了府门外极为响亮的马儿喷鼻声。 他着急地自小院里出来,便有机灵的仆从上前来报:“夫人和大公子从宫里回来了,不过老爷还没回来。” 高攀点点头, 问:“我大哥人呢,去书房了么?还是回院里去了?” 仆从答道:“是往书房去了。” 高攀听罢,往书房快步而去。 今日登基大典,晚间华央殿设有宴席, 高朗肯定要等到亥时后才会回来。 他得先和大哥商量。 高攀进了书房, 见高恭已换下了官服, 只着月白长衫,捏了一柄折扇扇风。 官服厚重,又在大太阳下站了半日, 这会儿才觉有些清凉。 高攀小心翼翼道:“大哥辛苦了, 今日大典如何?” 高恭睨他一眼,道:“有话快说。” 高攀扯出一抹笑,问:“今日小妹称病未进宫, 母亲,父亲没怪罪吧?” 高恭不答反问道:“她指使你来的?” 高攀嘿嘿一笑。 今日宴会, 高夫人与高家三妹,高姝都收到了太后的请帖,可是高姝称病, 没进宫。 高攀惯会察言观色, 见眼前的高恭脸上并无恼意, 想到了前两日高姝说的话, 又问:“小妹说, 大哥肯定是支持她的, 绝不会让她进宫去, 可是我心中有些不解,何家女郎也被圈了名字,我原以为大哥会力保小妹,不让何橙中选。” 高恭适才转眼正儿八经地看了他一眼,那表情令高攀脸色一僵,他忙笑道:“大哥我错了,我乱说的。”他眼珠转了转,又道,“我胡乱一猜,难道是……小妹要真中选,何姑娘亦要进宫,你才不得不劝阻父亲,不让小妹中选。” 高攀念书念不进去,花花肠子一大堆。 高恭走两步,近以折扇敲了敲高攀的脑袋,没好气地问道:“书念了么?” 高攀立刻苦了一张脸,捂住脑袋,转身便想走,一面走一面还说:“大哥,小妹可不愿进宫,她怕他都来不及,你又不是不晓得。小妹幼时见过他猎兔,吓得连做了好几个晚上的噩梦!我看小庄氏就不错,还能合太后眼缘。”说话间,人已退到了门边。 高恭道:“快走吧!休要胡言乱语,即日起,要称陛下。” 高攀自觉摸透了高恭的心思,高姝大概是不必担忧了,他露出个笑道:“我又不傻,当然晓得!” 高姝不愿进宫,眼下他大哥也怕她进宫,只要劝说住高朗,高姝再不必忧愁了。 亥时至,华央殿吹奏的乐声终于停了下来。 周妙竖起耳朵,听了半天动静,确定喧哗散后,才出了殿门往外眺望。 华央殿灯火阑珊,与华阳宫相连的廊桥上亦满载灯火。 如今她还住在华阳宫偏殿里。 李佑白不允,她自然没挪成,好在登基大典非同小可,这两日庄太后也无暇顾她。 周妙立了一小会儿,却见华央殿后忽而亮起成串的灯笼,洁白的莹莹灯火在暗夜中,如星又如萤。 灯火流过廊桥,往华阳宫慢慢移来。 直到正殿丹墀下,周妙才看见了灯火簇拥下的人影,而那人影并未直入正殿,而是扭头朝她望来。 他扬了扬手,转而走来,乐声消散后的夏夜似乎格外静谧。 他身上的衮冕繁复,宽袖乌领压雪襟,下着黑裳,腰间束玉带,前垂蔽膝,足上着赤舄。 周妙呆呆地,一动不动地立着,他走得近了,她似乎才能看见李佑白冕冠旒珠下的面孔。 他眉如墨画,眼如寒星,气势凛然。 这一刻她空白许久的脑海,仿佛才有了一丝清明。 她记得自己学过的规矩。 她将左手心叠上右手背,朝前拜服,跪到地上,以额心抵着左手背,朗声拜道:“微臣叩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穿书打工手札 第83节 他的脚步停在了身前,他的声音淡淡道:“平身,不必跪了。” 周妙抬头,先见到了他蔽膝上的山河日月纹章。 李佑白已经是皇帝了。 普天之下,率土之滨,生杀予夺。 她几乎有点不敢抬头了。 可是她还是颤巍巍地起身,微微仰头看他。 李佑白一扫前日的疲态,唇边露出一点笑道:“好看么?” 周妙下意识地“啊”了一声,先前突如其来的生疏的畏惧骤然飘散,她甚至不由笑道:“好看,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皇帝了。” 李佑白嘴角轻扬,“嗯”了一声,道:“你随我来。” 周妙一愣,小声提醒道:“陛下该说,你随朕来。” 李佑白扫了她一眼,转身往正殿走去。 周妙亦步亦趋地跟上,进了正殿,李佑白径自往寝殿而去。 周妙第一回 见到帝王的寝殿,那规制,那气派和将军府,留青宫,全然不同。 八扇描金屏风前,蹲着一樽青龙香炉,龙口衔珠,吐着渺渺青烟,雾中沉香扑鼻,又有一丝丝清凉。 殿中央是一架朱顶高榻,木雕脉络精细,游龙戏珠相横于榻前。 周妙匆匆再望了一圈,金器银具晃花了她的眼。 李佑白回身见她愣在原地,出声提醒道:“你过来。”说着,张开了双臂。 周妙心领神会道:“陛下要宽衣么?”她面露为难,“要不寻个精通的管事来?”她没做过这样的差事,要是碰坏了腰带,她赔都赔不起。 李佑白长眉微蹙,周妙立刻朝前迈步,伸手摸上了他腰间的玉带,道:“陛下,是先从腰带开始解?” “嗯。” 可惜,周妙摸索了半天,没摸到系扣在哪儿。 她听到李佑白的呼吸似乎也重了一分,她不由更慌,着急地又摸了一圈。 “在正前佩玉处。”李佑白出声提醒道。 周妙颇觉尴尬道:“哦,原来如此,多谢陛下提醒。” 她连忙解下了玉带,搁置一旁,又飞快解了蔽膝, 适才抬头要去脱那宽袖大衫,她头顶的发髻却撞到了李佑白面前的旒珠。 呼啦啦两声响,两个人俱是一愣。 周妙更紧张了,问:“是不是,是不是该先除冠啊?” 李佑白眼前珠帘轻摇,周妙手中的动作却未停,她双手捏住他的乌领,剥下了外衫,挂到梨花木架上,又转而来摘他的发冠。 她的双手捧下冕冠,颤巍巍地轻抖。 这个冕冠有些沉,她好奇地摸了摸那珠子,冰冰凉凉。 她抬眼正欲说话,却见李佑白双耳微红,忙问:“陛下热么?不若再让宫人取些冰来。” 寝殿西角银盘已堆了一座冰丘,夜风拂过,送来清凉。 周妙自不觉热,但是衮冕沉重,难怪李佑白觉得热。 可除却外衫后,他身上只余素白中衣与黑纱裤。 一时间,周妙手足无措地顿住了动作。 耳边却听李佑白道:“不必取冰。” 可是,他的嗓音回荡过空寂的寝殿,进到周妙耳中,像是微微有些暗哑。 周妙心跳快了两下,紧张的心绪不减反增。 不自在,她觉得大不自在,正欲蹲身半福,退出寝殿。 李佑白却伸手捉住了她的两侧手臂,顿住了她的动作。 “周妙,你也热么?” 周妙茫然地摇摇头:“我,微臣不热。” “你脸红了。”李佑白肯定道。 话音未落,周妙仿佛真觉得脸颊发烫。 两侧手臂似乎也滚烫了起来。 周妙心中一跳,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恍惚间笼罩了她。 她慌不择言道:“陛下,觉得是何家女郎好,高家女郎好,还是阿芙好?” 问过之后,她又觉懊恼,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会脱口而出。 李佑白的眼眸愈深,唇角一瞬扬起,却又压下,问:“周妙,你以为呢?” 周妙抬眼,看了看他的神情,并没生气,仿佛真是寻常一问。 她的心跳飞快,说:“微臣以为简姑娘最好。” “谁?”李佑白的眉头皱了起来。 下一刻,他的双手紧紧握住她的手臂,笑道:“周妙,你是真傻,还是装傻?我再问你一遍。”顿了顿,改口道,“朕再问你一遍,你想要的恩典究竟是什么?”他黑漆漆的眼珠倒映着周妙的面目,“你想好了再说,说错了,往后就没机会了。” 周妙脑中如遮云雾,恩典?封赏?两件看似毫无相关的事情经李佑白口中说出,倒变成了一回事。 她的心跳越来越快,响在耳边扑通扑通。 像是自问,她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李佑白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他的耐心像是已经耗尽。 他的手掌忽而松开了她的手臂。 周妙心头一落,两边脸颊却被他牢牢按住。 唇上继而滚烫,柔软的双唇贴着她的嘴唇,蛮横地掠夺着她的呼吸。 周妙脑中轰然巨响,记忆中熟悉的气息席卷而来。 她其实一直都没忘。 第83章 天上的月亮唯有半轮, 薄薄的云彩散去,莹白的光亮投照进寝殿的青砖之上。周妙推开李佑白后,垂眼先看见的就是浅淡的一片月光。 她双颊火烫, 急喘吁吁,心跳仿佛已经到了喉咙里,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 可是脑中全然空白。 “周妙。” 李佑白的声音又低又沉, 周妙抬眼望去, 他的唇色殷红,眼波微澜,却又唤了她一声:“周妙。” 周妙双膝俱软, 脚下刚刚一动, 却又被李佑白钳住了手臂。 “你想好了么?”他执拗地又问。 三百两,微臣想求三百两银,是未雨绸缪之策, 微臣孤身在京,又与衮州几无瓜葛, 因而想要积攒一些银两以备来日。 周妙清清楚楚地记着自己早就想好的说辞,可是话到嘴边,她怎么也说不出口。 这“恩典”在李佑白看来, 是“错的恩典”。 他说过, 说错了, 往后就没机会了。 李佑白想要她求什么恩典呢? 李佑白好像是真的有些喜欢她?是男人喜欢女人的那一种喜欢? 他是想自己求一个封赏?留在宫里做一个妃嫔么? 周妙脑中茫然, 耳中嗡鸣, 过快的心跳几乎令她晕眩。 可是, 可是我能喜欢他么?喜欢一个有既定命运的纸片人? 她怔怔望向李佑白。 我如何喜欢你啊。 你让我进宫, 我便进宫。 你指东,我就不能走西。 我怎么能喜欢你呢。 “周妙。” “我……微臣往后想出宫去,不想一直留在宫里,因而,如若陛下应了微臣的恩典,许微臣三百两银,是未雨绸缪,微臣孤身在京,又与衮州几无瓜葛……” 周妙听见自己的声音又缓又平,她急速的心跳和周身仿佛沸腾血液都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李佑白的眉心随之渐渐蹙拢,他唇边的笑意慢慢淡了。 他松开了她的右侧手臂,抬手摸了摸她温热的脸颊,道:“周妙,你答错了,没有恩典了。” 他倾身往前,四目相对,鼻息相应。 周妙下意识地想要往后退去,却被他按住了背心,整个人笼罩在他的阴影中,分毫动弹不得。 他像雀鸟饮露般轻轻啄了啄她的嘴角,笑道:“你答错了,朕有些生气。” 周妙心头一凛,眉毛也皱作一团。 他漆黑的眉目在灯下格外慑人,瞳仁黢黑,光影暗涌,“明明说过你不能忤逆我,妙妙。” 周妙模模糊糊想起了,李佑白之前似乎确实这么说过。 忤逆,这就算是忤逆么? 一股无名火也在她心中莫名其妙地烧了起来,她深吸一口气,硬声道:“陛下恕罪。” 穿书打工手札 第84节 话音将落,她只觉面前李佑白呼吸一滞,眉骨微微一扬,嘴角也紧绷了起来。 按理说,她现在整个人都被他钳制住了,理应顺着他的话说,先缓一缓情势,可是她现在头昏脑涨,想也想不明白。 周妙挺直了腰杆,妄图以此动作多给自己一丝勇气。 李佑白冷声一笑,突然咬了她嘴角一口。 是真咬,连皮带着肉,疼得周妙头皮一麻,连忙伸手去摸,恍惚间像是摸到了一点牙印。 “你!”有大病! 周妙气急败坏地瞪向了他,李佑白往前一动,却又堵住了她的嘴。 周妙心有不甘地咬了回去,她听到李佑白闷哼了一声,可是他却没有退却。 不过数息之间,惩戒的意味变了味。 她发间簪着的两朵珠花“啪啪”两声落到了地上,吓了周妙一大跳。 她立刻顿住动作,却听门外传来一声重重的咳嗽,继而是陈风为难的声音道:“启禀陛下,陛下恕罪,昭阙阁来人了。” 陈风停在寝殿外,目光盯着自己的鞋尖,他委实不想做这个“恶人”,但李佑白吩咐过,只要庆王有了消息,定要即刻禀告他。 陈风望了望天色,欲哭无泪。 庆王早不醒晚不醒,偏偏这个时候醒了。 周姑娘还在寝殿里呢。 陈风说罢,等了好一阵,忽见眼前的门扉大开。 他连忙跪下:“陛下。” “平身。”李佑白的声音冷淡至极。 陈风抬眼瞄去,他身上松散地披着一件白氅,早已除冠,乌发绑在脑后,脸色隐在夜色里,暗不见光。 陈风不敢多看,只一五一十又道:“启禀陛下,庆王醒了,只是人不大好,陛下去瞧么?” 李佑白不答,抬步便往昭阙阁的方向走去。 他走了两步,又定住脚,对陈风道:“明日一早,便将吏部侍郎赵绍然寻来。” “是。”陈风答道。 周妙听见门外的动静远了,低头一口气跑回了偏殿的寝殿。 她的嘴角依旧隐隐作痛,找了铜镜一瞧,果真又红又肿。 她跌坐到月牙凳上,心中既惊又恼。 今夜过后,这宫里,她大概是待不下去了。 李佑白喜欢她也好,不喜欢她也罢,这宫里,她是不能再呆了。 周妙烦躁地捧着脑袋,作茧自缚,自作聪明,说得就是她罢。 简青竹才是女主角啊! 哪怕眼下不觉,但等到女主角真正离开李佑白的时候,他才能意识到女主角的可贵与可爱。 她,她要是一时心软,真的留了下来,今日心软种下的因,就会变成来日心死成灰的果。 钱,可以不要了,恩典,也可以不要了。 她得想办法出宫去,回典茶司显然已经不是一条出路了。 这宫里头,还有人能奈何得了李佑白么。 保命当然重要,然而,往后宫墙深深,望眼欲穿,断断也不是她想要保住的生活。 周妙深呼吸了数次,压抑住过快的心跳,以及心头漫卷的酸涩,几乎下定了决心。 李佑白的皇位反正都坐稳了,剧情变数想来不大,她要想办法跑路了。 * 昭阙阁中的简青竹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 庆王虽是醒了,可他睁着一双圆眼睛,不言不语,像是听不懂话,一张嘴,唾液便顺着唇角流淌。 他像是失了智。 简青竹跪在李佑白身前,将头磕得砰砰作响。 “求陛下成全。” 李佑白心绪不宁,不耐到了极点:“简医官医者仁心,欲出宫求药,可朕如何能让庆王同你一起走。” 简青竹脸色青白,又磕头道:“庆王如今病了,求陛下让微臣带他走罢。” “你自然可以走,想走便走,但是阿果是朕的幼弟,自要留在朕的身边。” 他不是你的幼弟! 简青竹几欲大声喊出,为何你就不能放了他走。 他现在这副模样,还能有何威胁? 可是她不能喊,也不敢喊。 她弓着背,近乎哀求道:“求陛下念在过去的情谊上,成全微臣罢。” 李佑白按了按眉心,道:“简医官是不是以为挟恩图报,便可予取予求,罢了。”他抬了抬手,“来人,送简医官回太医院,往后昭阙阁也不必来了。” 简青竹闻言,愣愣地抬起了头,见李佑白丝毫不留情面,“陛下……” 话音未落,真有宫侍一左一右地夹住了她的手臂,将她硬生生拉出了昭阙阁。 夜风吹来,虽是夏日,她却觉得透心的凉。 月影高悬,长夜漫漫,阖宫之中,无法安睡的,不只她一人。 董舒娅,如今的董太妃临窗而立,了无睡意。 碧落殿离华央殿离得远了,飞檐反宇,宫墙重重,她根本望不到一星半点来自华央的灯火。 可是她依旧在窗前站了许久。 李佑白登基了,要将先帝的妃嫔都打发了。 李元盛因未留下诏令,后宫诸人并无具体去处。 朝臣谏言,品级低者,放还回家恩养,品级高者,送入寺庙供养,而董太妃,便是要被送入京郊方静庵中供养。 董舒娅面色雪白,脑中一会儿想到高姝,一会儿想到庄丽芙,她和她们的岁数仿佛相当,可是往后的人生天壤之别了。 她怎么甘心,怎么可能甘心呢。 她低头去看自己因愤怒而颤抖的双手,月光照在上面,仿佛清清白白,可是她晓得,为了李佑白,她究竟做了什么。 道七给她的药,她从不多问,寻着机会便会喂给李元盛,她以为只要他死了,只要他死了,她就好了,阿笃就能明白她的心意。 可是,她等来的是什么? 新帝登极,再过三日,便要将她送去方静庵,让她绞了头发,去做姑子。 “哈哈哈哈。”董舒娅怪笑了几声,笑得她身后立着的青环心惊胆寒。 “娘娘,夜深了,该歇了。”这话,青环已经说了不知几遍了,但是董舒娅却像着了魔,只顾盯着窗外。 雕花窗外无人亦无声,青环不晓得她到底在瞧什么,在笑什么,心中只觉毛骨悚然。 “娘娘?” 董舒娅回身,浅浅笑道:“晓得了,伺候梳洗罢。” 第84章 隔日, 周妙起了个大早,借着茶官的名头,出了华阳宫, 往茶园去取新茶。 可她并没先去茶园,反而去太医院寻了简青竹。 周妙见到的简青竹一脸憔悴,眼下青黑。 她不由惊道:“你怎么了?是一夜没睡么?” 简青竹勉强笑道:“只是睡得不好,今日周姐姐怎么来了?”说话间, 她注意到了周妙身上系着的腰带, 认了出来, “周姐姐做茶官了?” 周妙点点头,仔细一阵她的神色,低声问:“是昭阙阁里不大好?” 简青竹目光一闪, 撇下嘴道:“陛下已经不让我再去昭阙阁了。” 周妙并不觉意外, 庆王,无论是生是死,都是横亘在男女主之间巨大的矛盾。 周妙四下望过, 简青竹的居所里再无旁人,她直视简青竹的双眼, 沉声又问:“那你打算如何?” 简青竹望着周妙急切的眼,话在嘴边转了一圈,却问:“周姐姐, 我可以信你么?” 周妙颔首, 恳切道:“自然, 绝不会有第三人知晓。” 简青竹局促地垂首按了按自己的掌心, 才缓缓说:“我想出宫, 想带阿果一起出宫, 走得远远的。” “庆王怎么了?”周妙问道。 简青竹眨了眨眼, 仿佛下一刻就会落下泪来:“他撞到了头,呆呆傻傻的,像是失了智。” 她说罢,抬眼直直望着周妙,睁大了一双杏眼:“我一定要带他出宫,带他出去医治。” 简青竹一个人出宫或许可行,但是她要真想把庆王也一并带上,谈何容易。 庆王没死,简青竹是不是走不成了? 原书中,简青竹依靠四十二所的人才逃出了京,四十二所有南越人的眼线,救了简青竹,一是以此要挟李佑白,二是为了傩延报仇。 再加上个庆王,她真能成功脱逃么?要是再加上自己也跟她一起走,岂不是难上加难。 这条路是不是也走不通了。 周妙想罢,眉间宛如笼罩了愁云惨雾,简青竹见了,对着她叹气道:“周姐姐莫怕,我绝不牵连周姐姐。” 周妙连忙摇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拍了拍她的手背,轻声道,“你小心些才是。” 穿书打工手札 第85节 简青竹强扯出了一点笑容,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却咽了回去。 周妙自太医院出来,不免有些垂头丧气。 茶官每隔半月,按例可休沐一日,可她在京中无居所,不晓得能不能凭此时机出宫,况且就算能出宫,也不晓得李佑白会不会让人跟着她。 周妙倒不觉得这是她自作多情,以李佑白的性格来说,他在意你的时候,总是会明里暗里地将你放在眼皮子底下,有时甚至无关风月,是身居高位者的掌控欲。 哎。 周妙在心里又叹了一口气。 正午日头更盛,殿前的白石阶被照得熠熠生辉。 成群结队的官员终于出了华央殿。 今日乃新帝第一日上朝,赏了一批官员,大多是今岁的新科。 其中,常牧之领了池州府衙的官职,升了两级,即便调任,亦算作越级拔擢。 “朝议郎文采斐然,朕读过你的经略考计,真知灼见,大有可用。” 新帝如此对他说,常牧之跪谢了隆恩。 他闲做了好长时日的朝议郎,如今乍得青眼,他心潮澎湃有之,可不免也生出了一丝战战兢兢的心颤。 李佑白比李元盛更难捉摸,他原本是个称职的太子,眼下也仿佛是一个仁君,百官称颂,朝野归心的好皇帝。 但李元盛死得蹊跷,孟仲元死得惨淡,连隆庆亲王都不明不白地自朱雀门楼失足落下。 凡此种种,常牧之很难相信李佑白是个真正的“仁君”,他是“君”,仁与否,且待来时。 不过,他肯用自己,常牧之晓得自己该如何做。 常牧之不疾不徐地出了华央殿,往宫外走,在官道上却被身后步履匆忙的吏部侍郎赵绍然后来居上。 常牧之见了,并未出声,只拱手默立相送,饶是连跃两级,赵侍郎的官阶与他仍是云泥之别。 赵绍然却回头定住了脚步,多看了常牧之一眼。 眼下,他是新帝有意提拔的“新贵”。 赵绍然客气笑道:“朝议郎好风光,今日实在匆忙,改日再来贺你,请你去城中吃酒。” 常牧之连忙又一拱手:“赵侍郎抬爱,理应下官摆酒招待侍郎。” 赵绍然摆摆手:“朝议郎将要往池州去,自要为你送行。只是眼下,我还得回衙门,今日脱不开身。” 常牧之顺势朝前迈了数步,道:“下官亦往东华坊去。”二人方向一致。 赵绍然笑了半声,再不多言,只迈步朝前走。 他的步伐快,袍角轻荡,仿佛真有急事。常牧之不觉也加快了步子跟上。 出了朱雀门,赵绍然方道:“陛下圣明,今岁各州府考效便要提前了。” 这话既是解释他今日因何匆忙,又像是在提点常牧之。 常牧之闻弦歌知雅意,问道:“大人辛苦,不知是自哪个州府先行考效?” 考效与升迁贬谪息息相关,前有鬻官,今有新君,此时考效便可辨明孰为忠,孰为鲁,孰为犹可用。 赵绍然答道:“陛下有令,考效自衮州始。” 衮州。 常牧之心中微微惊叹,若论功过,当以锦州始,新旧任免便可在九月前完成,可衮州地处西面,山高水远,该是不急。 他想了一阵,脑中忽而记起一个人来,周妙,他依稀记得周父似乎就是衮州的县令。 周妙如今又在何处? * 午后,周妙在茶园里守着几个茶女晒叶,她暂时不想回华阳宫去,她情不自禁地又摸了摸嘴角,睡了一觉起来,嘴角只是微红,可是细细摸上去,还能摸到牙印。 她不想回华阳宫,虽然心知李佑白肯定无暇他顾,但她也怕突然撞上他。 因而,晒过茶后,她便领着两个茶女去东面的宫阙清点茶库。 李元盛的妃嫔如今都住在东面的宫殿之中,等待近日还家或是去庵中修行。 李元盛骤然驾崩,未留口谕,免了诸人殉葬。 周妙真心实意地觉得这个剧情偏离,委实是一件大好事。 如今人既然都要挪出去了,各宫里的东西便要收回来。 周妙去了几个宫殿,殿中瞧着都颇有些凄凉,原本鲜妍的人儿像是骤然凋零的花儿。 见到昔日的丽嫔,周妙几乎认不出她来了,她瘦得可怜,没精打采地靠在软塌上。 “是你?”她认出了周妙,“你还在做茶官?” 周妙颔首。 丽嫔上上下下地瞧了她好一阵,说:“有没有人说过你和董太妃长得像?” 周妙摇了摇头。 丽嫔轻叱一声:“那是她们拿你当傻子,你进宫来后,见没见过大殿下,哦不,新帝?” 周妙猜她肯定消息不灵通,不晓得将军府中的渊源,更不知留青宫掌茶之事,便答:“微臣见过。” 丽嫔眼睛眨了眨,笑了半声:“你长得像她,新帝说不定真能瞧上你,许你也做个娘娘,往后不必再做茶官了。” 董舒娅原本要做太子妃,是京里人人都知道的事情。 可惜没做成,现而今,李佑白当了皇帝了。 “哈哈。”丽嫔自顾自笑了两声。每每想到这个,都让丽嫔凄冷的心境畅快些。 周妙脸色未变,只说:“若是无事,微臣已点完茶库,便退下了。” 丽嫔娇笑道:“你走罢,这宫里这么多人,你们且点一会儿呢,可别把碧落殿里的太妃娘娘忘了,娘娘要去庵里了,用不着好茶好水。” 周妙端着茶盘出了殿门,往西转去,两个茶女忙跟上前来,问:“茶官今日真要去碧落殿么?先前不是说明日去么?” 周妙脚下未停,只答:“时辰尚早,不如此刻便去。” 两个茶女对看了一眼,其中一个说道:“太妃娘娘原本受宠,碧落殿里的茶库东西最多,一时半会儿都点不完,不若再叫些人来。” 周妙顿住脚步,回身将手中茶盘递给二人,吩咐道:“好,你们这会儿便先回典茶司将物件归置,再叫上几个人来碧落殿与我汇合。” “是,茶官。” 两人端着茶盘走远了。 周妙脚步匆匆地进了碧落殿。 偌大的一座宫殿里,宫人只余寥寥,青环出得殿门,见到周妙,便是一惊,看了一眼她的装扮,问道:“茶官怎么来了?” 周妙笑答道:“典茶司奉令清点茶库。” “茶官随奴婢来。” 青环不愿徒惹是非,只想快快领着周妙往存茶具的偏殿库中去。 周妙却问:“太妃娘娘在何处?微臣自当先拜会太妃娘娘。” 青环脸色一变,为难道:“娘娘尚在午睡,不如茶官待会儿再去?” 话音未落,青环便听身后传来脚步声。 “青环,何人在殿外?”是董舒娅的声音。 第85章 青环脸色雪白, 一时不晓得该如何答。 转眼,董舒娅已走到了面前,骤然见到周妙, 她的神色一变,眉间升起隐隐怒意,语气僵硬道:“你怎么来了?” 周妙脸上露出个微笑,道:“见过太妃娘娘, 微臣奉命来碧落殿清点茶库。” 董舒娅打量她几眼, 目光落到她腰间, 语调冷冷道:“贺喜茶官。” 周妙随之而笑:“多谢娘娘。” 董舒娅抬眼凝视着她的脸,视线继而扫过她眼角的小痣。 今日对镜梳妆时,她也曾留意到了自己眼边的那一颗相似的泪痣。 她们身形相仿, 面目足有七八分相像, 只是眼前的周妙乌发半挽,双眼潋滟,而她却已像垂垂老矣, 头顶发髻沉重,衣色灰黑, 她是宫里的太妃,往后也是庵里的太妃。 董舒娅脑中那个胆大包天的念头愈演愈烈。 周妙和她生得那么像。 周妙和她当初在若虚寺中时就曾蒙混过关,骗过了旁人。 她不想去方静庵, 去了庵里, 也许这下半辈子就再也见不到李佑白了。 可是, 宫里的周妙却可以。 她们明明生得那么像。她也可以像当初在若虚寺里一般, 扮作周妙! 即便事情败露了, 只要, 只要阿笃不怪罪, 她可以一直做周妙,一直留在宫里,伴在他身边。 董舒娅眼里渐渐有了许久不见的神采,她越是想,越是觉得,周妙整个人的出现恰恰就是为了成全自己。 不若然,她一个太妃,又要如何留在李佑白身边。 此念一起,宛如噬人深渊,顷刻将她吞没,她望着周妙,脑中再也想不起来别的。 董舒娅灿然一笑:“茶官辛苦,夏日炎炎,先进殿喝口茶罢。” 青环听得一惊,忙望向周妙,却见她真应了下来。 周妙坦然地直视董舒娅的目光,微笑道:“典茶司尚还有几人要来,左右无事,微臣便叨扰娘娘了。” 一入碧落殿,四周凉了下来。 殿角处还堆着一座小小的冰山,董舒娅是董太妃,虽要离宫而去,可在宫里时也没人敢真正地苛待她。 穿书打工手札 第86节 董氏一族为官者不是少数,董舒娅的父亲董隋虽不做仆射好些年了,可蒙受皇恩,仍是文渊侯。 董舒娅扭头对青环道:“你先退下。” 青环心中更觉不安,却只得退了出去。 周妙见手边摆着的茶盏,也不去饮,开门见山地问道:“娘娘有话要同微臣说?” 董舒娅说:“本宫不想去方静庵,你替我去,金银珠宝,你尽可取也。” 殿中寂静片刻,可闻针落。 周妙觉得她是疯了,自己也疯了,她刚才确确实实也试想过以这样的方式蒙混出宫。 她出去便是出去了,留在宫里的董舒娅才要好好想想对策。 一个人怎么可以凭空变成另一个人。 周妙暗暗吸了一口气,低声问:“娘娘,打算如何做?” * 窗外知了不知疲倦地沙沙鸣叫一阵,典茶司的四个茶女已来了碧落殿。 周妙领着四人去了偏殿点茶库,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另一个茶官自典茶司匆忙寻来,对周妙说:“茶官,莫点库了,太后娘娘唤你去坤仪殿侍茶。” 该来的总会来。 周妙如今还堂而皇之地住在华阳宫里,庄太后赏了她茶官一职,不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不计较。 周妙心中哀叹连连,脚下不敢耽误,疾步朝坤仪殿而去。 她进到殿中,只见除了高坐的郑太后,殿中还坐着庄丽芙。 庄家人长得好看,这一辈里属庄丽芙犹为出众,天生丽质,若白玉无瑕。这一段时日,庄丽芙一直在宫中小住。 先帝新丧,太后哀思甚重,她故而常伴太后身侧,为她解愁。 庄丽芙见到周妙,不免多瞧了她一眼。 如今,她也晓得了,这个茶官住在皇帝的寝宫里。她黑漆漆的眉毛微微皱着,专注地瞧着周妙。 这个茶官果然如旁人说的,生得讨人喜欢,眉目分明,笑起来有些多情,况且,她真的仿佛有些像董舒娅。 陛下真就那么喜欢那个董舒娅么? 庄丽芙不自在地撇撇嘴,转开了眼。 她倒也没把周妙真放进眼里,不过是个县令的女儿,赏个婕妤便顶天了。 庄太后的脸色却比上一回周妙见她时,难看多了。 “煎茶去罢。”庄太后语调冷淡地吩咐道。 周妙走到茶釜前,静静地煎茶。 庄太后横来一眼,又道:“煎茶还待火候,饶是好茶,若是火候欠了,也会苦了喉,更莫提次茶,无论如何装点,如何矫饰,摆在何处,亦不能以次充好。” 周妙听在耳里,心中想到,庄太后简直是个谜语人,爱用隐喻打哑谜。上一回她教庄丽芙讨好李佑白时,说故事,这一回她责骂自己不识好歹,也要讲故事。 苦了她了。 她低眉顺眼地答道:“谨遵太后娘娘教诲。” 话音刚落,殿外便传来一声拉长的唱音:“皇上驾到。” 庄太后吃了一惊,不禁朝前倾身,人也不由地站了起来。 她身侧的柳嬷嬷扶了扶她的背心,劝道:“太后娘娘莫急,是陛下来了。” 庄丽芙脸上一红,也立刻起了身。 李佑白着一袭黑袍入殿,袍边金丝滚龙,周妙随着众人,跪拜道:“问陛下金安。” 庄太后朝前迎了两步,脸上笑道:“怎么今日来了,先前不是来人说,明日下朝后再来?” 说罢,庄太后心中一跳,眼风朝周妙瞥去。 李佑白扶住她的手臂,轻笑道:“母后今日不愿见我么?” 庄太后笑了一声,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阿笃莫要胡说。” 二人落座后,李佑白抬手道:“平身罢。” 庄丽芙起身后,却不敢再坐身后的绣凳了。 李佑白回眸扫她一眼,问道:“这就是阿芙么?数年不见,朕险些认不出来了。” 庄丽芙刚及笄不久,比李佑白小好几岁。从前他们偶然见面时,彼时她还不到十岁,李佑白已掌兵池州了。 庄丽芙一听,脸上更红,讷讷地“嗯”了一声。 庄太后却笑道:“是啊,你原与阿芙在若虚寺中见过。” 李佑白颔首,转而望了一眼殿中西侧,道:“母后今日喝什么好茶?” 庄太后面上笑意微敛,抬手道:“是夏日花果茶,最是解渴,上茶罢。” 周妙应了一声,用茶勺分了茶汤,第一盏茶自是递给李佑白。 她双手捧着茶盏,递到了他的手边:“陛下请用茶。” 李佑白伸手接过,他的指腹扣着碗底,若有似无地擦过周妙的手背。 周妙心头狂跳,双手险些一抖,茶盘差一点就要发出碰撞声响。 她情不自禁地瞪了他一眼。 只见李佑白饮过一口,笑道:“果是爽口。” 庄太后笑道:“你喜欢便是。” 周妙心头卷过波澜,她先前背对着庄太后,如今却要转过身,将第二盏茶递给她。 庄太后却没看她,只接了茶盏与李佑白叙话。 直到三两盏茶后,李佑白起身欲走,庄太后嘱咐道:“这两日着实辛劳,早些歇息罢。” 李佑白笑了笑:“明日再来瞧母后。” 他走了两步,却又转身道:“华阳宫里的茶官也该回去了。果茶再好,夜深了,母后也不宜多饮。” 庄太后唇边的笑容慢慢淡了,她看过一眼周妙,忽而笑道:“皇帝说得极是,你退下吧。” 周妙蹲身一福:“微臣告退。” 直到行至坤仪殿外,李佑白驻足,回身望着她,问道:“你白日里去茶园了?” 周妙停下脚步,答道:“回陛下,微臣去了茶园。”又一五一十地将晒叶,点库的差事说了个遍。 她一面说,一面分神去看前头几个提灯的宫人。 此刻夕阳刚刚落下不久,引路的宫人提着数盏八角宫灯。 李佑白停下了,他们也停下了,只是停得远远的,远得只能望见几簇模糊的灯影。 李佑白不悦地皱眉道:“你在看什么?” 周妙立刻转回眼,笑道:“微臣在看那八角宫灯,瞧着仿佛有些好看。” 李佑白扭头望去,再转回来时,脸色难看了起来。 “朕倒忘了,你素来就爱观灯,从前还做过灯。” “什么灯?” 周妙问完才回过神来,顿觉自己真是自掘坟墓。 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怎么忘了,不过短短数月,她怎么就忘了那一盏蜻蜓灯! 李佑白冷笑一声,周妙干巴巴地笑了两声:“陛下今日第一日上朝,许是累了罢,虽说夜深了饮茶不好,可微臣朝时在水井里镇了青果,用果子滚水,别有一番清香,亦可安眠。”她使出了浑身解数。 李佑白似笑非笑地看她一阵,周妙抬眼,一动不动,维持着脸上的笑容。 “走罢。”李佑白终于回转身,朝华阳宫的方向走去。 周妙双肩微松,跟在他身后。 落日后的知了叫得更为嘹亮。 周妙听过几声蝉鸣,忽听李佑白的声音道:“日后,你不必去坤仪殿当差了,太后若是寻你,你便说华阳宫有差事,走不开。” 周妙默了默,说:“多谢陛下。” 李佑白却又问:“你喜欢做茶官么?” “嗯?”周妙抬头看了看他的后脑勺,他没有转过头来。 他发上的黑玉冠光泽温厚,迎着微光依然莹亮剔透。 周妙点了点头,又想他看不到,于是补充说:“喜欢。” 喜欢做茶官,是微臣,不是奴婢。 李佑白却再无别话。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周妙便回到了华阳宫,她先去井旁,将冰镇的果子提了上来,再去前殿茶台煮水。 等到沸水翻腾,李佑白唤她进了寝殿。 周妙端着果子茶,心跳扑通,昨夜之景尚还历历在目。 她深吸了一口气,稳稳托住茶盘,才又踏进了寝殿。 李佑白坐在窗下的书案前,案上堆着案牍,周妙莫名松了一口气,将茶瓯放在他手边,说:“这是青果煮的水,酸甜的,又加了山楂和桃子,更甜了一些。” 李佑白端来尝了一口,眉心却是一皱。 周妙紧张地问:“酸么?” 她刚才尝过,该不酸啊。 李佑白放下茶瓯,道:“你尝尝?” 周妙回身欲再取一碗来,却被他叫住:“站住。”说着,李佑白却站了起来。 穿书打工手札 第87节 他徐徐走来,周妙不敢动弹,好像已经猜到了他要干嘛。 她的双颊滚烫,李佑白倾身往前,亲了亲她的嘴唇。 周妙尝到了一股青果味。 “酸么?” 周妙不晓得自己是摇了摇头,还是点了点头,嘴里记得说:“不酸。” 李佑白唇角一扬,又坐回了书案前,好整以暇地翻起了案牍。 周妙浑身像是烧了起来,一心想走,双腿却又像灌了铅。 灯下的李佑白面目如玉,她张了张嘴,像是有一百句话要问,但是话到嘴边,却又变成了:“不扰陛下了,微臣告退。” 李佑白适才转过眼来,低声应了一声,笑道:“你去罢。” 周妙如踩烟霞,慢吞吞地走到廊前,举目四望,华阳宫的宫人立在廊柱旁,大多站得远远的,而这一座恢弘的宫殿,大多数时候都是无声静谧的。 陈风今日不在留青宫中,他应该启程先去了祭祀坛打点祭典。董舒娅说,明日新帝要去皇陵祭祀坛,一去一回,需得大半日,戌时前后,正是她们碰面的最好时机,因为过了亥时,各处宫门落锁,东面的宫阙再无人走动。 再过一夜,天色将明时,车马便会将董太妃送去京郊的方静庵。 方静庵中早有董家人接应,周妙取过金银,要走要留,可自行定夺。 夜风轻柔地吹拂着,周妙脸上的热意散去,她回首看了看正殿格子窗中透出的灯火,转头回了寝殿。 作者有话说: 这本正文字数起码30万+,正文写完以后呢,打算再写两个if线番外,一个是妙仔穿来的时候就已经进宫了,一个是妙仔先遇到李小将军,啊,想想,都有点小激动呢 第86章 七月初九, 祭日典。 李佑白朝时领禁军卫戍出了宫。 周妙顶着帷帽出了门,宫人来问,她便说是昨夜睡时, 被蚊虫咬了,脸颊起了个大包,说着,她撩开纱帘, 凑近了要予人看, 宫人哪里敢细看, 只隐约见到肤上像有一团红印,连忙别过了眼。 周妙心慌慌地过了大半日,先去了典茶司, 又在留青宫里点了点茶库, 苦苦熬到了酉时过半。 她端了白玉茶盘往典茶司去,说要换一套镶金的茶具。 陈风不在,留青宫中无人疑她。 董舒娅早已等在典茶司中。 她做了宫娥打扮, 头覆黑纱,已在典茶司偏僻的茶库等了三个时辰。 周妙按照约定, 找到了她。 二人对视一眼,不言不语地换过了对方的装束,像是当初在若虚寺中, 却又不像, 滞重的氛围不是惊心动魄。 周妙的动作不快, 待到穿上那一身宫妆, 戴上黑纱帷帽时, 窗外已是黑黢黢一片。 董舒娅穿着二等茶官的衣裙, 戴上白纱帷帽, 托着镶金白玉茶盘,转身便走。 再也不能反悔了。 周妙轻轻地长舒了一口气,急躁的心跳,并没有就此缓解,她的胸腔里像有乱窜的气流,横冲直撞,有那么几个时刻,她仿佛喘不过气来。 可是,再也不能反悔了。 周妙伸手摸了摸腰间坠着的小袋,里面装着数枚金饼,饶是金饼又轻又薄,她也只能塞得下数枚。 其余的银两,到了方静庵后,才能拿到,董舒娅出手阔绰,她拿了银钱找个闲散去处,过闲散生活,大致不成问题。 只是以后,她大概不能抛头露面了。 她一走了之,董舒娅留在宫里,命运前途未卜。 李佑白…… 周妙心头一跳,董舒娅忤逆,李佑白会罚她么? 她转念又想,其实李佑白对董舒娅确是另眼相待了,他腿伤蛰伏将军府之时,或许还曾在端午舟会见过她,后来又颇费了一番周折,带着自己去若虚寺见过董舒娅。 况且,周妙摸了摸自己的脸,初见之时,他没有杀她,大概也有一两分这样的缘故。 周妙握了握袖中双拳,个人自有个人的命运,她也管不了董舒娅之后究竟会如何了。 只是,要是李佑白在她离宫之前就识破了董舒娅呢? 若是她没出宫呢? 李佑白绝不会轻易饶了她。 周妙一念至此,登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然而,事到如今,她再也不能反悔了。 周妙脸色青白交加,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从典茶司出来,往碧落殿而去。 碧落殿里,安静极了。 宫人寥寥,只有青环等在殿外。 见她走来,青环像是松了一口气,低声道:“娘娘怎地这么迟?”说话间,脚步一转,带着周妙往偏殿而去。 进了偏殿,青环将衣裙挂在屏风后的木架上,说:“明日一早娘娘便要出宫了,今日闹也闹过了,扮也扮过了,娘娘快换回衣裙,早些梳洗罢。” 周妙一听便知董舒娅连青环也骗了。 她走到屏风后,脱了宫娥的装扮,换了乌青色的长裙,摘下帷帽,道:“青环,你来。” 青环只觉不对,却又不知是哪里不对。 待到她绕到屏风后,见到周妙的脸,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她双腿一软,栽倒在地,抬眼愣愣地打量着周妙,根本不敢相信到底发生了什么。 青环吓得直掉眼泪,嘴唇颤抖着,以气声问道:“娘娘呢?” 周妙半蹲而下,贴近青环低声说:“青环,现在说什么也晚了,你得帮我,你帮我,就是帮你的娘娘。” 青环抖如秋叶,一脸惨白地点了点头。 夜雨潇潇洒洒,马蹄踏过石板,水花四溅。 自祭坛折返的车队遇上急雨行得慢了些,车辇进了朱雀门,已过子夜。 华阳宫眼下宫灯亮着几盏,正殿烛火昏黄,李佑白朝东侧望去,偏殿里的灯火早已熄灭了。 陈风执伞,在他身后小声提醒道:“明日卯时便要上朝,陛下还是早些安睡。” 李佑白脚下一动回了寝殿。 卯时未至,他便醒了,殿外的宫人闻听动静,鱼贯而入,梳洗过后,尚有一刻才是卯时。 李佑白随手翻了翻案上的案牍,只读了两行,又放了下来。 陈风跟随他出了殿门,却没往廊桥走去,只见李佑白转而去了偏殿的方向,此刻天色未明,偏殿里一丝声气也无。 李佑白走到殿门前,便有两个看门的宫人急急跪拜,轻声细语说:“参见陛下。姑娘昨夜睡得早,这会儿也还没醒呢。” 李佑白“嗯”了一声:“起来罢。”说罢,径自推开了殿门,两个宫人垂首而立,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李佑白放缓了脚步,他想到昨夜读过的折子,吏部正花心思办差,衮州的官员要入京考效,周仲安自也要来。 这个消息,他该事先告诉周妙,这么想着的时候,他便来了。 花厅里的陈设,他已不陌生,随意扫过一圈,他却忽而注意到了木架上摆着的那一方红木匣子。 里面装着周妙的金饼,平日里她都把这个木匣深藏于床榻下。 虽然可笑,但周妙十分看重那木匣。 为何今日会摆在此处? 是她忘了?还是宫人自作主张? 李佑白好奇地走上前去,拉开了木匣。 里面金灿灿地躺着她赢来的金饼,可是他看过一眼便知,分明有人动过她的宝贝金匣。 卯时正。 东边的霞光初现,是一种瑰丽的红色。 周妙坐在马车上,紧张地背脊僵硬。 她身上穿了一件暗沉沉的深栗色长袍,几乎将她从脖子罩到了脚,她头上还戴乌纱帷帽。 这样的装扮,对于董太妃来说,倒也合适。 她耳畔听着禁军卫戍放行的声音,身下的车轮终于缓缓动了起来,周妙快提到嗓子眼的心跳慢慢地平缓了下来。 她不敢相信,她真的出了宫。 周妙稍稍地撩开了一点车帘,空气中尚有雨后的清新气味。晨光下的街道,行人寥寥,车行不慢。 往方静庵去,车辇自东门出,守城军见到宫里的车辇,便放了行,一出城门,马车奔驰了起来。 周妙长长地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可是她口中的叹息将落,车后便传来了马蹄声。 铁蹄踏过平川,行得慢时是嗒嗒声响,行得快时,便是震耳欲聋的巨响。 “停下!”身后传来武人的暴喝。 执鞭的马夫回头望,见到一排禁军卫戍,高头大马,腰挎长刀。 他慌忙勒紧手中缰绳,滚落下车辕,惊慌失措道:“军爷先前不是放行了么?车中乃是董太妃娘娘,今日往方静庵去。” 说话间,卫戍往旁侧避开,一人一马行至前来。 来人面色铁青,眉眼凌厉,眸中恍如暗夜,望而生寒。 马夫先前从未见过他,可也认得出黑袍上的金丝飞龙。 “参见,参见陛下。”他惶急拜道。 周妙坐在车中,痛快地闭了闭眼。 不过数息,马蹄声停在了车帘外,只听她熟悉的声音,道:“周妙,事到如今,你以为你还逃得掉。” 穿书打工手札 第88节 李佑白的声音听上去似无波无澜,可是周妙晓得,她真的是离死不远了。 她该怎么说,怎么做,要不直接痛哭流涕,说她是被猪油蒙了心,迷雾障了眼,一时鬼迷心窍,才有了这么个馊主意。 她不是想出宫,只是想去参观参观方静庵? 抑或是,全部推到董舒娅身上,说她是被人胁迫,迫于无奈? 可是,李佑白都找到这里了,董舒娅铁定已经被识破了,她又说了什么,说了多少? 周妙心头狂跳,缓缓撩开眼前的车帘,只觉那青布车帘重若千钧。 车外静悄悄的,唯有偶尔一两声喷鼻声响。 周妙终于下了车,她径自跪到了地上,朝前叩拜。 “陛下恕罪。” 她想生生憋出几滴眼泪,可是眼睛干得很,根本哭不出来,真正的欲哭无泪。 黑马宛如感到了马上主人身上迸发的戾气,不安地踢踏着前蹄。 清脆的铁蹄声响在周妙身前。 她的后背愈发僵硬了。 他的声音听上去依旧冷淡:“你把帷帽摘了,抬起头来。” 周妙依言直起腰来,摘下了帷帽。 眼前骤然一亮,她眨了眨眼,不得不看清了眼前的李佑白。 他高坐马上,居高临下地盯着她,饶是晨光柔亮,他的目光却森然可怖。 “周妙,朕真的生气了。”他一字一句地说,“你忤逆了朕。” 周妙不禁打了个寒颤,指尖突然一痛,她低头看去,紧紧捏着的帽檐上有一处竹屑不知何时竟扎进了她的皮肉,一颗血珠倏然涌出。 她躬身又拜,颤巍巍道:“陛下恕罪。” 李佑白并未再开口,黑马前蹄踢踏了数声,铮然作响。 周妙跪在地上,眼眶终于微微湿了,她还欲说话,耳边却忽听几道破空声传来。 “有埋伏!”禁军叫嚷道。 周妙正欲起身,却听李佑白呵斥道:“别动。” 周妙耳边风过,一双金靴落到眼底,阴影挡在了她的眼前。 第87章 羽箭自空中落下, 李佑白抽剑回身去挡,剑身横扫,打落其中数支, 方见落地的箭首处有淡淡的青色。 青霜,南越麻散。 尚有南越人埋伏在附近? 李佑白转眼望去,禁军卫戍中已有一马中了乱箭,不过短短数息, 白马便倒在了地上, 气喘吁吁。 李佑白神色微变, 屈指鸣哨。他匆忙来追方静庵的车辇,只带了禁军卫戍一队,可蒋冲领的暗卫离他不会太远。不晓得眼下的南越人有多少, 料想人数不多, 否则也不会在暗处奇袭,况且此际更像是趁机而动,并非先前谋划, 只是他们的麻散确有些难以应付。 李佑白击落前侧飞来的又一羽箭,弯腰捞起周妙, 将她带离了地面。 周妙尚未回过神来,不禁睁大了眼,目光正对上他的怒容。 他深深瞪她一眼, 以剑尖极快地撩开了车帘, 道:“你先躲进辇中。”又说, “不许靠着车壁。” 周妙心头一酸, 正欲说话, 又是几道飞箭横来。 她不愿拖了后腿, 立刻手脚并用地爬进了车辇之中, 趴在车上,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三面车壁。 车外风声不绝,她的背上早已爬满了汗,周妙念头百转,埋伏的究竟是什么人? 原书中根本没有董舒娅往方静庵修行的剧情,她左思右想,直觉认为可能是南越在京中的探子。 南越人一直有人在京里。 他们莫非是乍见李佑白,趁机而动,打算杀了他一了百了? 这一刻,周妙是真正地后悔了。 她竖起耳朵去听车外的动静,肃肃破空声之后,又是惊天动的马蹄声,听上去来人的数量,不比先前追来的禁军卫戍少多少。 铁器遽然撞响,撞破了清静的京郊。这里离东城门不远,他们若真欲取李佑白性命,必要殊死一搏,速战速决。 丝丝缕缕的血腥气拂入车帘,周妙手心开始止不住地冒汗,耳边不时便有马车撞响的砰砰声响。 她不敢乱动,默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 李佑白应该不会出事,主角光环保佑! 正在此时,身下的车辇却忽然动了起来,周妙往后一晃,马车朝前狂奔起来。 “拦住她!” 周妙听见了李佑白的暴喝声,像是落在了身后!她胸口猛然一紧,抬手撩开车帘,却见车辕上坐了个陌生人。 她扭回头来,虽然戴着面纱,可周妙认得出来,是个一身黑衣的女人。 她甚至朝周妙笑了笑。 车后马蹄声愈疾,她从怀中摸出了一支巴掌长短的竹笛。 周妙瞪大了眼,不,不是竹笛! 下一刻,便见她扭头,将“竹笛”轻轻一吹,银亮的细针飞出,针尖处是艳丽的青蓝色。 车后的李佑白朝旁侧一闪,险险躲过了银针,可他身下的黑马却被第二支细针射中了眼睛,登时长嘶一声,前蹄高扬,李佑白紧握缰绳,翻身下马,正欲回身捉过他人的另一匹黑马。 第三支银针悄然紧随而至,擦过了他的手背。 青色的霜末浸入细小的伤痕,当即便是一麻。李佑白伸手牢牢按住了左手腕,对马上的禁军喝道:“去追那车辇!” 禁卫领命拍马扬鞭直直追去。 周妙只听车外兵荒马乱,又是几声马匹嘶叫。 她双手撑着木板,缓缓爬了起来,正准备趁其不备,跳车而逃,却见那女人扭头过来,口中的“竹笛”,唰一声轻响,一枚银针瞬时射中了周妙的前胸。 周妙心头宛如万马奔腾,只觉胸前发麻,还没来得及说话,又软绵绵地栽回了原处。 眼皮渐渐沉重,昏昏欲睡。 周妙使劲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可是即便她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双手绵软无力,掐在腿上,也是软绵绵的。 她终究熬不过,昏睡了过去。 * 等到周妙再有了意识之时,只觉周围又阴又冷,身上晃晃悠悠,像是在马车之上,可是她闻到了一股潮湿的气味。 周妙猛然惊醒,睁开了眼睛,眼前暗沉沉黑黢黢,她耳边听到了水声,船桨搅动水面的哗哗声响。 她像是在船舱里面,她低头一看,她的手和脚被绑到了一起。 此刻她正斜躺在潮湿的木板上,像一个蜷缩起来的蛹。 不远处的黑色油布帘轻动,一个高挑的身影,摇曳而来。 周妙眨了眨眼,渐渐适应了眼前的暗沉光线,她认得她,就是刚才那个戴面纱的女人! “你醒了?”她的声音悦耳,听上去也很年轻。 “你是谁?”周妙却问。 女人语带惊奇,不答反问道:“你又是谁?你不害怕么?你怎么不哭不闹?” 周妙心说,我才刚醒,嘴上却说:“哭闹有用么?要是哭闹有用,你肯放了我,我立刻就哭。” 女人轻笑了一声,径自蹲到了她面前,细细打量着她,而周妙也目不转睛地望着来人。 女人的大半张脸藏在面纱后,露出的眼睛却细长风流。 她眉眼弯了,笑问道:“你是什么人,是宫里的什么人?为何大菱朝的皇帝要来捉你?” 周妙一听,几乎可以断定他们确实是南越人,只是不知道他们眼下有多少人,这艘小舟又行在何处? 周妙不答,船舱静了下来。 听她默不作声,那女人又是一笑,仿佛并不勉强她,只回头用她听不懂的语言,叽里呱啦说了几句话。 片刻过后,那油布帘又是一动,周妙急急抬眼朝外望去。从她的视觉,只见外面黑黢黢的,水上只泛着点点白色月光,并不见其余灯火或是渔火。 他们不在城中,离城镇应该也远了。 周妙心中一沉,不由地真有些害怕了。 狭窄的船舱又进来一个高大的人影,顿时显得越发拥挤。 是个男人。 他直挺挺地立着,整张脸孔隐在阴影里,头颅微垂,像在俯视着蜷缩的周妙。 他的声音很低,又朝戴面纱的女人说了几句周妙听不懂的南越语。 戴面纱的女人轻轻一笑,摇了摇头,缓缓说:“斗阿朵,你现在还不能碰她。” 这一句话,周妙听懂了。 虽然心知她在自己面前这样说,很有可能是在恫吓她,但是周妙不得不承认,她的确被吓到了。 站在阴影里窥视她的斗阿朵是个庞然大物,足以恫吓她。 周妙轻轻说道:“我是宫里的董太妃娘娘,皇帝顾及先帝脸面,肯定会来救我。” 戴面纱的女人又是一笑,起身站了起来,道:“那你乖乖的。”说着便往船舱外走。 那个叫做斗阿朵的黑影,起初没有动,被她用力地拍了拍后背,才转身随她出了船舱。 周妙斜躺在地上,眼珠慢慢地转动着,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她又轻又缓地翻了个身,又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另一侧的光景。 船舱里没有窗,看不到外面。她望过一圈,只有角落处仿佛有几垛胡乱堆积的干草。 穿书打工手札 第89节 周妙闭上眼睛,强令自己冷静下来。 她得想办法逃跑,无论如何,都要脱身。 她虽然会游泳,可是尚不知此地是何处,她又能游多远。 或许等到靠岸才是好时机,她想了又想,脑中沉沉,忽而想到了李佑白,想到了当日在盘云山石洞里,他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若不杀他,他便会毫不迟疑地杀了你,周妙,你今日做得很好。 对,她可以做得很好。 * 涟水顺南而下,锦州身处高地,越往南去,地势越是低洼,涟水河道众多,此时正是雨水丰沛的季节,船行比陆行快得多。 周妙在船舱里躺了一夜,觉察到越来越快的船速,可天光微亮的时候,船停了下来。 他们似乎靠岸了。 周妙全神贯注地听着外面的动静,除了几声低低的南越话音,她再听不到人响,车马的声音。 她不晓得他们是停在了什么地方,又为什么会停在这个地方。 周妙一边听着动静,一边慢慢地又转动着自己被捆缚着的手腕。 脚步响在油布帘外,周妙立刻停下了动作,拿眼去望,进来的,还是那个女人。 她手里捏着一小块炊饼,递到周妙面前。 “你饿了么?” “我想喝水。”周妙答道。 女人没有说话,站了起来,撩开油布帘走了出去。 布帘落下前,周妙看见了外面的样子,天光很亮,四周都是碧绿的大树,像是没有人沿河居住的水道。 女人取了水囊折返,喂了周妙两口水,将发硬的炊饼,径直塞到了她嘴里。 做完这一切,她又走离开了船舱。 周妙慢条斯理地嚼着炊饼,躺在船舱里,等着外面的动静,一等便是整整一个白日,直到外面的天光没了,船舱外才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和人声。 “你们又是什么人,也是四十二所的人?”周妙忽而听见了其中一道熟悉的女音,是简青竹的声音! 第88章 女主来了! 周妙脑中一个激灵, 四十二所的人!简青竹果真依靠四十二所的南越人逃出了京。 庆王呢? 下一刻,她听见简青竹的声音又问:“你们把阿果带到哪里去了?为何要把我们分开?” 周妙听得头疼。 庆王真的也出了宫?这一群南越人真就这么大胆,将宫里的李佑廉也弄出了宫, 李佑白真就没察觉? 耳边却听一声闷响,简青竹的声音再也听不见了。 周妙吓了一跳,想要抬头张望,那油布帘却被撩开, 一个高大的身影, 将简青竹托在肩上, 扔到了船舱里,又麻利地捆住了她的手脚。 周妙借着一点灯火,看清了简青竹的脸, 她眼睛闭得紧紧的, 像是被人打晕了过去。 那捆缚简青竹的人扭头又打量她一眼,这一次周妙看到了他黝黑的面目和鼻梁上的疤痕,凭借身材, 她猜这个人就是斗阿朵。 她赶紧闭上了眼睛。 简青竹悠悠转醒时,轻舟已过重山, 她竟睡了一天一夜。 周妙等得着急上火,试着低声叫了她数回,可不知道是不是简青竹挨的那一下挨得太狠, 她始终没有醒。 周妙数着日升日落, 在昼夜不停的船行中, 绝望地想, 他们应该是已出了锦州的地界了。 这一路, 船舱外的人是铁了心地要把他们带回南越。 若是船行不停, 他们到达澜州只需月余, 自澜州归南越,需从陆行经池州,渡暗河折返南越。 周妙正思量间,却见离她不过一臂远的简青竹睁开了眼睛。 船舱外的天光透了进来。 简青竹眨了眨眼,花费了很长时间才把眼前这个蓬头垢面的周妙认出来。 她刚刚张嘴,就被周妙打断道:“你是简医官?”她的声音不高不低,语调陌生而客套。 简青竹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周妙缓缓说:“嗯,我在碧落殿见过你。” 简青竹晕乎乎的脑袋总算捉摸出了周妙的意图。 周姐姐不愿是周姐姐。 碧落殿里住的人是董太妃。 可是为什么周姐姐会在这里? 简青竹还没发问,周妙便问:“你怎么在这里?” 简青竹脸色一白,低声说:“我带着阿果出宫了。” 周妙挑眉道:“为何?” 简青竹垂下眼说:“我有不得已的苦衷,我一定要离开,为了阿果,也是为了我自己。” 她看了不该看的东西,晓得了不该晓得的事情,她的阿爹,大哥哥,二哥哥恐怕都是因此丧了命。 周妙猜她说的是庆王的身世,可是李佑白早已猜到了庆王的身世,如今是简青竹并不知道李佑白已经知道了庆王的身世。 周妙因为少吃少喝了好几天,转动的大脑也宛如生了锈缓慢了下来,简青竹出宫容易,李佑廉出宫谈何容易,这些南越人在宫里就这般手眼通天,那眼下庆王又在什么地方? 周妙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想得脑袋昏昏沉沉。 简青竹朝前挪了挪,忽然将头凑到周妙额头上,察觉到她的滚烫,简青竹急道:“周……董姐姐,你病了,你烧得好厉害!” 她此话一说,周妙适才感觉到自己手足俱软,蜷缩的后背也痛得厉害。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船舱确实又阴又冷,她担惊受怕了好几日,可真是弱不禁风啊,说病就病了。 周妙闭上了眼睛,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睡前她又想,好在简青竹醒了,她终于可以睡一会儿了。 睡得朦朦胧胧中,周妙一会儿像是听到男男女女激烈地吵闹声,一会儿又像是听见了简青竹低低的絮语。 睡了不知多久,她嘴里尝到了一阵苦味,苦涩的药草味。 她睁开眼睛,看到了简青竹担忧的表情,她的手上捧着药碗,只有脚还被绑着。 “董姐姐,你醒了!”简青竹惊喜道。 天光很亮,简青竹蓝色的发带皱巴巴地歪在脑袋旁,她看上去也是蓬头垢面。 “我睡了几天?”周妙的嗓音嘶哑,吓了她一跳。 简青竹慌张道:“你睡了四天四夜了,今天才退了热。” 难怪她觉得头重脚轻,她正欲再问,空中却有振翅的声响。 不过片刻,船舱的油布帘被人蛮横地掀开,那个戴面纱的女人捏着信鸽爪上的信筒,指着简青竹骂道:“是你!对不对!是你故意要把那个小孩带回来,引我们上当,对不对!” 简青竹一脸茫然,顿了顿才回过神来,问道:“什么意思?阿果怎么了?” “我说为何如此轻易地把那个小孩儿带出宫来,你分明是以他作饵,要赶尽杀绝!” 这么多年苦心经营的四十二所,潜伏的南越精英,因为一个小孩儿,折戟沉沙,大菱的人竟然追他们追到了溯州,回南越一条水路,一条陆路。 李佑廉派了众人护送,路线崎岖多变,这个庆王一定要带到南越,哪怕是送给傩革杀了,他也能为傩延出口恶气。 岂料,岂料,大菱的人来的那样快,那样急,并且仿佛分毫不顾念那小孩儿的性命,几乎杀光了他们的人。 她恨到极处,捉过腰间一柄匕首,朝简青竹刺去。 简青竹慌忙要躲,周妙低喝一声道:“你不能杀她,她能医你阿娘。” “什么?”戴面纱的女人顿住了动作。她的匕首陡转,抵住了周妙的喉咙,“你晓得我是谁?” 周妙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她咽下口中残留的苦涩药汁,说:“我猜你是傩什娜的小女儿,傩诗云,对么?”不等她答话,周妙自顾自又说,“那个小孩儿你见过对么,他得了痴症,你见过对么?这个简医官从前就医治过此类痴症,傩延上京求得药方,便是她的药方,你带她回南越,说不定就能医好你阿娘的痴症。” 傩诗云面色变了又变,问道:“你怎么晓得是我?” 周妙心中冷笑,那是因为我看了书。 原剧情中协助简青竹离宫的便是傩诗云。 傩诗云作为南越王朝中不得宠的小女儿,一直想要干一番大事业,是以悄悄进了京,躲在了四十二所里,孟仲元还活着的时候,她没少用金银讨好他,多多少少地晓得了简氏一族的离奇死亡。 孟仲元死后,傩诗云有意结识了简青竹,就想弄清楚其中缘故,善加利用,为傩什娜医病,是偶然,也是简青竹结下的善缘,最后傩诗云因此才放了她。 此时此刻,周妙只答:“先帝曾言,南越国的小女儿生得最美,也最狡黠,总是背着南越王悄悄入京。我猜你既是南越人,身份不凡,只能是傩诗云了。” 喉咙处的匕首紧了紧,傩诗云声音焦急了两分:“我为何要信你!” 周妙纹丝不动,道:“你难道不想医好她么?不想她能记起你来么?简医官医术了得,试一试又何妨?” 话音落下,傩诗云默然不语,只用一双墨色眼珠牢牢地盯住周妙,盯了约莫半刻,才松开了匕首,对一旁脸色雪白的简青竹道,恶狠狠道:“我带你回去,让你医治我阿娘,要是医不好,我就把你们两个人的皮掀了做响鼓。” 简青竹看了看周妙,缓缓点了点头。 傩诗云撂下这句话后,便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周妙大松了一口气,额角的汗珠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她们的命好像保住了,至少短时间内,不会有人动她们。 可惜,仅仅又过了小半月,傩诗云却像是改了主意。 那一个晚上,船行很快,可是行到水域汇流处,却忽而停了下来。 即便身在闭塞船舱里,周妙也闻到了外面飘来的火把上的油桐气味。 涟水河道上燃起了星星点点的青色火把,宛若摆荡的烁烁鬼火。 傩诗云面色铁青地进了船舱,令人拉着简青竹跳上了另一艘大船。 穿书打工手札 第90节 简青竹挣扎不已,可是她手脚被缚,嘴里塞了布条,只能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周妙被留在了这一艘小舟里,同她一道被留下的还有鼻子上有刀疤的斗阿朵。 有船在追他们,数目不多,唯有三五艘,像是疾行舟,在黑夜里浮沉,穷追不舍。 南越人泅水行舟,是生来便会的技能。 两只扁舟,一大一小,于分流处各奔东西。 斗阿朵领着船夫,奋力划桨,以水流为托,顺江而行,夜风肃肃,临水潇潇,小舟升起油布帆乘风破浪。 周妙被这船速晃得想吐,可是她嘴里塞了布条,即便想吐也要忍着。 一夜疾行,斗阿朵的舟甩开了追兵。 不及澜州,他们便靠岸了。 换上了不起眼的黑布马车,行过两日,周妙的心便掉到了谷底。 斗阿朵支开了船夫,派他们策马先行,留在马车中的周妙越来越害怕,他看她的眼神越来越露骨。 简青竹要好端端地留给王后傩什娜医病,李佑廉是隆庆亲王。 在这一帮南越人眼中,她一无是处,毫无利用价值。 除了…… 面对斗阿朵投来的视线,周妙佯装不觉地转回了眼。 她要想办法脱身,越快越好。 第89章 前头传来喧闹人声,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这一路上,斗阿朵都在有意地避开人群。 他的模样打眼,很难被人忽略。不知道是不是为了遮盖他鼻梁上刀疤的缘故, 这两天他头上都戴着一顶黑纱帷帽,专挑僻静无人的道路走。 周妙被捆着手脚,困在车中,时时刻刻留心着外面的动静。 偶然的只言片语入耳, 她晓得他们眼下已经到了澜州。 自京城折返的池州军其中几路仿佛也借道澜州南下。 这里是她逃跑的好时机。 周妙脑中一边想, 一边听着车外的人声越来越远。 投照在头顶的天光也渐渐黑了下来。 直到夜中的一刻, 马车突兀地停了下来。 周妙睁着眼睛,心头冷不丁地下坠,仿佛骤然坠到了谷底。 她刚动了动身后被麻绳捆缚的手腕, 眼帘的布帘被斗阿朵撩开了。 帘幕落下后, 车中又是一片漆黑,可是周妙的眼睛早就适应了这样的黑暗,她能够看清面前斗阿朵山丘般的轮廓, 看见他解开腰带的动作,耳边还能听见衣料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响。 周妙握紧了手心里锋利的瓷片。 这一块瓷片来自于白瓷药碗, 是她小心翼翼地,才寻到契机收起来的一只药碗,悄悄地打碎, 再悄悄地藏在身上的瓷片, 由于太过锋利, 她的虎口处已经有了三道血痕。 好在, 这一段时间以来他们颠沛游离, 连遇突变, 无人察觉到她身上藏着的这一块碎瓷片。 斗阿朵的呼吸声越来越重, 他的阴影离她越来越近,她大概只有这么一次机会,一次逃出生天的机会。 周妙紧紧地盯着他越来越近的面孔,她左手腕朝前猛地一挥,却被斗阿朵的右臂死死钳住。 他的声音满是戏谑:“小东西,什么时候解开了绳索?”他的气息喷在她脸上。 周妙咬着牙,右手瞬时往前,她感觉到锋利的瓷片又割到了她的手,可与此同时,也扎进了斗阿朵的脖子。 噗呲的响声,比她预想中的响亮刺耳。 “嗯啊!”斗阿朵低吼一声,往后一退。 周妙猛地朝前大力撞去,将他的半个身子撞歪了去。 她的手上满是鲜血,疼极了。 可是,只有一次机会,只有这么一次机会。 她不停地对自己说。 斗阿朵回过神来,捂住自己的脖子,又伸手来抓她。 周妙脚下的绳索早已被瓷片割断。 她连滚带爬地出了马车,抬手去解笼住马匹的绳索。 血滴顺着她的掌心一滴又一滴地顺着缰绳往下流淌,血腥的气味显然刺激了马匹,它不安地长嘶了几声。 周妙慌慌忙忙地解开了绳索。 她只骑过从前李佑白庄园里的那一匹小白马,眼下的高头大马脾性暴烈,她一上马,那马蹄立刻高高扬起。 斗阿朵跳将出来,一把拽住了她的袍角,她身上穿的还是当日出宫时,穿着的那件深栗色长袍。 周妙大吃了一惊,猛地一夹马腹,那黑马又是长嘶一声,撒开蹄子终于跑了起来。 周妙被乍然而来的颠簸险些颠得摔下马来,她捏稳了手中的缰绳,伏低了身,几乎想伸手去抱住马脖子,可是忽然又想起,李佑白教她骑马时,说过不能去抱马脖子。 她收回了手,死死捏着缰绳,扭头再去看那黑漆漆的马车。 斗阿朵没了马,追不上她。 然而,马车后的树林里忽而亮起了幽幽火光,一簇又一簇的青色火把摇摇曳曳,亮了起来,有人来了! 周妙心头一惊,不知是敌是友。 她回头努力地看,可是她实在累极了,也怕极了,看到的只是一团又一团的黑影。她不禁又拍了拍马臀,想要行得更快一些。 马车后的人影亦在疾行,似乎越来越近,一马当先行得也很快。 周妙吓了一大跳,转过头来,再一扬鞭朝前奔去,沿着河道走,她就能走到有人的城镇里去。 她回头又看,追逐的火影发现了斗阿朵的车辇,他停下来了! 周妙松了一口气,又晃了晃脑袋。 她肯定看错了,那个人不是李佑白,可能是接应斗阿朵的南越人。 她绝对不能往回跑。 周妙又回头望了一眼,人影已经变得很小了,只有火把的光照亮了那半面林道。 她绝对不能往回跑。 李佑白怎么可能在这里呢? 天子哪里有不坐堂的道理,哪怕是要出来找简青竹,寻庆王,他也大有人可用。 她逃,他追,这个“他”对于皇帝来说,是个虚指。哪怕,原书中的李佑白当时往南去了池州,也是因为得到了确切的消息,并且也要打仗了。 此时此刻,李佑白不可能在这里,一定是她看错了。 万一,万一真是来接应斗阿朵的南越人…… 周妙一秒也不敢耽误,径自打马朝前飞奔。 林中小道十数个火把齐齐包围了斗阿朵。 斗阿朵无路可逃。他早已拔出了脖子上的碎瓷片,以掌按住。他左右而望,最后抬眼牢牢地盯向眼前的男人,只见他一身黑衣,乌发在脑后绑做一股,黑绸发带被风朔朔吹响,他手中的铁剑映着火把,剑刃闪着寒光。 他的眉目疏淡,瞧不出喜怒,面皮像是大菱城中人,不见黝黑,火光下依旧泛白。 他的声音意外的清悦。 他问:“南越人?” 斗阿朵不答,嘴中刚一动,便见他剑柄倒悬,骤然敲上了他的下颔。 斗阿朵只觉下巴传来钻心之痛,头皮便是一麻,那一颗药丸自他舌下滚落在地。 面前的人又问:“你想假死,为何想假死,你的同党呢?” 斗阿朵察觉到他的目光逡巡在他脸上,最终落到脖子旁,又问:“谁伤了你。” 他的语调平平,可是阿斗朵却觉毛骨悚然,他为何能轻而易举地识破假死的药丸,是从前和南越打过交道? 是池州大营的人么? 斗阿朵抬眼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终于认出了来人。 虽经了岁月,他怎么能一时忘了他的脸,斗阿朵不禁大怒道:“是你!你是杀了傩图大王子的李佑白!” 李佑白又问一遍:“你的同党呢?”说着,他揉了揉额角,早已没了耐性。 斗阿朵眼尖地发现了他发黑的左手背,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我看你还是先解了你的霜毒吧。”他一边笑,一边又道,“他们早走了,早坐船走了,你现在去追,追到时,他们也早已过了暗河,进了南越的地界。” 蒋冲一听,忙上前一步,低头查看李佑白左手背上的伤口。 这个南越人说得不错。 陛下的伤再也不能耽误了,此青霜比以往的青霜要霸道许多。当日中了竹箭后,也只是简单地处理包扎过,要是再不及时尽心医治,后果不堪设想,更莫说陛下出京多时,京中一直称病不朝。 他必须得尽快回京去,再也不能耽搁了。 寻人非同小可,可有的是人手寻人。且说,先前陛下早已料到,追到澜州,若是追不上,那么南越人便走了水路。水道中,虽有疾行舟,但未必是擅长舟行的南越人的对手。 若真要去南越,定要从长计议。 蒋冲不由地想要上前一劝,却见李佑白的目光落在那南越人的脖子上,似乎不为所动,只又问道:“伤你的是何人?”说话间,他抬手以剑尖撩开车帘,一捆断裂的麻绳赫然还在车中。 “伤你的到底是何人?” 斗阿朵眼前风过,雪亮的剑尖已直指眉心。 他只见李佑白的眸中骤亮,如盈鬼火。 斗阿朵沉默片刻,索性答道:“是那个医女,可是她刚才用瓷片割伤我,已经逃跑多时了。” 李佑白眉心皱了又松,目光扫过斗阿朵腰间松松垮垮的的腰带和脖子上的伤痕。 穿书打工手札 第91节 他的衣裤还齐整地穿在身上,只有脖子上的血迹顺着衣领,流到了肩上。 他冷声一笑,“是你咎由自取。”说罢已然全无耐性,朝蒋冲望去,淡淡道:“杀了吧。” 陛下见不得此等趁人之危,毫无义气之人。蒋冲心领神会地拔剑欲除去斗阿朵。 斗阿朵心中大急,不晓得自己是哪句话说错了,明明他们不该杀他,明明还可以周旋,到时候与南越对峙,亦有筹码。 是那个医女的缘故么?李佑白为了那个医女要杀他? 眼看刀刃将要落下,斗阿朵顾不得许多,焦急大喊道:“刚才我说错了,不是那个医女,先前在车上的是那个董太妃。” 话音落下,林中鸱鸮猝然鸣啼一声,继而万籁俱寂。 “什么?”李佑白轻声问道,抬手拨开了蒋冲本欲落下的手臂。 蒋冲侧目瞧见李佑白的脸色,不由一愣,连忙垂下头去,不敢再看。 斗阿朵自觉险险逃过一死,还不及庆幸,抬头望去,却被李佑白的眼神吓得无法动弹。 他的神色恍惚未变,只是斗阿朵清晰地瞧见青色火光下,他的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眸照火芒,仿若黑云间翻腾烈火。 下一刻,又见他飞快地抬眼,朝前方黑黢黢的林道望过一眼,脚下似乎要走,却又回头,唇边甚而露出了一星半点的笑意,只是那笑意停在唇边,未达眼底,青火宛如浮冰凝固在他的眉睫之下,他问道:“你……先前摸到她了么?你解开了你的腰带想做什么?她用什么东西伤了你?她既能够割伤你的脖子,你的手又在何处?你的呼吸是不是就在她耳旁?” 斗阿朵听得心惊动魄,不明白此刻的李佑白为何问得如此事无巨细,明明刚才,他只是稍稍地皱了皱眉头。 斗阿朵心中沉沉一落,他别过眼,忽而察觉到李佑白捏着长剑的右手竟然轻轻地颤抖了起来。 第90章 “是哪一只手?” 斗阿朵起初没听明白, 只见眼前雪芒刹那闪过,耳边又听啪嗒两声,剧痛自他的右手腕传来, 鲜血迸溅而出。 他的右手没了,掉在了地上,像是一滩死肉。 “啊!”斗阿朵喉中的痛叫不及发出,那一道凌厉的雪芒继而划过左袖, 又是一声慑人的声响, 他的左手五指蜷缩, 跌落在他空空荡荡的袖口下。 “啊!”斗阿朵终于痛叫出声,身下血如泉涌,刺鼻的腥气转眼弥漫在这一方小小的林道。 斗阿朵痛得几欲昏厥, 目光绝望地盯着眼前的李佑白。 他半面血污, 像是修罗。 他手中的长剑饮血过后,锋芒毕露。 李佑白唇边的笑意早已散去,他面无表情, 剑光快得不可思议。 “你的眼睛也不能要了。” 话音未落,斗阿朵只觉眼前血光冲天, 双眸剧痛。 他回过神来,长剑刺破了他的双眼,一大片漫无天际的血红过后是全然的黑暗, 他再看不见天了。 他想伸手去摸眼睛, 可是他也没有双手了。 “啊!”惨烈的叫声直冲云霄, 他痛到了极点, “你不得好死!”他除了恶毒的诅咒, 什么都做不了了。 斗阿朵痛得浑身抽搐, 耳边忽听李佑白的脚步仿佛远了, 不远处传来马蹄的声响。 他的声音入耳,哪怕斗阿朵耳中嗡鸣,也听得清清楚楚。 李佑白说:“留着他的命,现在还不到他死的时候。” 夜色依旧深沉,周妙骑在马背上,一刻也不敢停,不知是不是她太过害怕,疾驰卷起夜风入耳,她像是听到极其遥远的凄厉的惨叫声。 她于是又回头看了一眼来时的路,仍然漆黑一团,不见来人。 斗阿朵的这一匹马是匹好马,脚程极快,她安慰自己道,她应该已经跑得很远了,应该不必担心有追兵来了。 可是,周妙不敢停下,只顾朝前跑。 此季节日长夜短,她从漆黑深夜跑到了天际将白。 马匹渐渐慢了下来,微亮的天色仿佛一扫黑暗中的鬼魅。 周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胸中压抑了一整晚的恐惧在将明未明的天光下,稍稍得到了缓解。 马儿累了,马儿要饮水,也要吃草。 周妙握住缰绳,迎着天光,摊开手掌心细看,掌上血痕与淤青交错,然而,古怪的是,她竟然已经感觉不到疼了,唯有一种麻木的僵硬的感觉。 又行了一小会儿,她在溪水畔勒住缰绳,慢慢翻身下马,其间听到了背脊发出咔咔的骨头轻响。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有了力气朝前走了数步,走到溪水畔饮马。 溪水清澈见底,周妙缓缓地蹲下,先用清水洗过手掌上的伤口,水花冰凉,碰到伤处登时疼得她龇牙。 周妙咬着牙清洗过手心里的伤口,才又捧了清水洗脸。她的头发早已纠结成团,好在如今天气不冷,她又顺带匆匆地用水理了理纠结成团的头发,任由湿发在肩上散开。 天边的金光一点又一点地亮了起来。 黑马低垂着脖子在溪水边的草地里啃了个痛快。 周妙望着初升的旭日,才算辨明了东西南北。 她打算先往南去,途中寻个富庶的镇子或者小城落脚,再寻个差事谋生。 她虽然心中记挂去往南越的简青竹,但是剧情本来也是如此,简青竹在南越可以凭借医治南越王后脱身,并且之后李佑白也会往池州去。 无论如何,简青竹都不会有事的,而在南越风波平息以后,简青竹回不回宫,怎么回宫,她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往后的简青竹,烦心的事情可多着呢,什么高姝,什么何橙,对了还有阿芙。 周妙脸色一暗,即便她想管也管不了,有心无力。 她既然离开了皇宫,就只能帮她到这里了。 周妙想到这里,已然下定了决心,伸手捉过马上缰绳,准备翻身上马,往南行去。 身后却突然传来了马蹄声响,周妙手中一紧,将欲上马,林中却转出来两个男人,身上穿着士兵的衣服,可并未着甲,看上去年岁三十来岁。 不是正经的士兵,倒像是兵痞。 周妙权当没看见,那二人却打马而来,一前一后地围住了她的马匹。 来者不善。 周妙不得不顿住动作,只见其中一人,笑问道:“哪里来的小娘子?”说着,伸手便要来拽她的缰绳。 周妙皱紧眉头,低喝道:“住手!你们又是什么人?是军营里的人?” 二人嬉笑两声,其中年纪稍大一些的那人说:“小娘子好眼力,既如此,你怕是不怕?” 周妙瞪向他道:“我父是固远候李融将军的旧相知,我来投奔远亲,只是路上遇到了南越流匪,因而耽误了几日。” 二人岂能没听说过李融的名号,眼下池州军正在澜州折返,那人不禁脸色一变,思索片刻,复又笑道:“莫不是诓我,空口无凭,你叫我如何信你,小娘子身上可有信物?”说着,又欲伸手过来。 周妙躲闪了过去,加重语气道:“你信不信,你动我一根手指头,李将军会砍了你的手。”她抬头直视他,缓缓道,“但你若带我去大营,李家定会许你金银。” 二人又对看一眼,他们曾经是兵,因为斗殴,被军营发落了,如今是痞,兼做一些打猎卖肉的营生,不算是好人,但也不是彻头彻尾的恶人。 听了周妙的话,二人都有些犹豫。 恰在此时,他们身后的林子里又传来了动静,滴滴答答马蹄的声音,并且听上去人数不少。 “会不会是朝廷的人?”其中一人疑道。 二人都是老油子,见势不对,立刻上马便跑,将周妙抛在了脑后。 周妙听见林子里的动静,也有些惊慌失措。 要真是朝廷的人也罢,万一是南越人呢? 她扯着缰绳,又欲上马,脑后却飘来一道熟悉的人声:“妙妙,急着要去寻池州大营,是想与故人鸳梦重温?” 周妙乍闻此声,呆愣数息,宛如置身梦中。 怎么可能呢? 她怎么会听到李佑白的声音呢? 周妙情不自禁地挺直了腰背,僵硬地转过脖子。 她适才看清了来人。 真是李佑白。 周妙脑中“嗡”一声响,只见他策马而来,行得不疾不徐,可他身下的马儿分明已是喘息连连,不知行了多久。 马上的李佑白一身黑衣,可脸上,脖子上,衣上满是深红的斑驳血迹。 他露出的干净的脸颊苍白得吓人,哪怕在温和的日光下,也苍白得吓人。 “李佑白。” 周妙忘了该怎么称呼,忘了该怎么跪拜,嘴唇轻动,愣愣地出声道。 李佑白像是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绵长的呼吸转眼已近在眼前。 他利落地翻身下马,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 晨光之下,她的鬓角处还挂着两颗晶莹的水珠。 可是她的脸上没有伤痕,身上暗沉的长袍虽染风霜,可完完整整地包裹了全身。 李佑白眨了眨眼,灼热的眼珠似乎慢慢恢复了原有的温度,他伸手拉过她的手掌,翻过掌心细看。 他一眼就看清了那几道或深或浅的伤痕。 李佑白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的手掌,周妙被他看得大不自在,讷讷道:“陛下恕罪。”说罢,便想抽回手。 李佑白却不松手,适才抬眼凝视着她的眼睛,问道:“恕罪,恕何罪?恕你假扮太妃,恕你私逃出宫,还是恕你巧言令色?” 周妙听得脸色白了又白,搜肠刮肚一番,却找不到好听的话来说。 李佑白突然松开了她的手。 周妙还来不及松口气,只觉腰上一重,她整个人已被抱上了马。 李佑白旋即翻身上马,调转马头朝林地的方向而去。 片刻间,十数黑骑现身而出,李佑白只道:“往营地折返,休整一日,再回京。” 穿书打工手札 第92节 周妙不禁瞪大了眼,如梦初醒一般。 李佑白真的来了澜州,这十数人大概就是他的精锐,她仔细回想他刚才说的话,看来,他来了有一会儿了,将她和兵痞的话听了进去,而眼下他就坐在她身后,长衫浸了夜的凉,凉幽幽地贴近她的后背,可萦绕在她周围的依旧是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味。 周妙心头一跳,出声问道:“陛……你受伤了?” “没有。”李佑白答得干脆。 他的呼吸随他答话,灌进了她的耳朵里。 周妙晃了晃脑袋,只觉他的呼吸越来越明显。马蹄疾驰时,风和他的呼吸都一股脑地灌进了她的耳朵里。凉气也消散了,温热的体温隔着背心烘烤着她。 周妙不自在极了,如坐针毡地行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来到了澜州的营地。 第91章 池州军自北往南折返, 分作几路。借道澜州为其中一支,共计一万余人。 此一支行军极快,独独在澜州营地歇脚两日, 营帐篷以桐油布搭成,简陋却也便捷。 李佑白的到来,惊动的人寥寥,唯有领军的将领刘安与副将赵晖来迎, 二人在池州时, 便已追随李佑白多年。 先行的暗卫已然通报过, 李佑白此番来澜州乃是隐秘行事,刘安与赵晖前来相迎,自也十分低调, 屏退左右, 只在进入营地的小道旁相迎。 然而,见到李佑白,二人俱是大惊。 他满身血污, 形容着实狼狈,然而令二人更觉诡异的是, 他的马前还坐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 二人怔了片刻,当然不敢多看,连忙拱手垂头, 拜道:“公子来了。” 李佑白低应了一声, 二人便开道, 将李佑白引去了其中一处较为宽敞的大帐, 其余诸人各归其帐, 只当是寻常兵士相待。 李佑白风尘仆仆而来, 帐内事前备下了一个盛满热水的大木桶, 但刘安与赵晖显然没想到他还能带一个女郎来营地,故此只备了一个木桶和一身兵士的干净衣物。 黑马停在营帐前,赵晖委婉地表达了招待不周的这个意思。 李佑白不置可否地翻身下马,回身再看,周妙竟也迫不及待地翻滚了下来,立在马旁,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 他的唇线紧抿,沉默须臾后,对周妙道:“你先进去梳洗。” 周妙闻言,双肩不由落下,扭头再看那两个将士打扮的人,只见他们一个往东瞧,一个往西看,通通别过了眼,就是不肯看她。 她还是低声说了一句:“多谢。”便撩开帐帘,走了进去。 营帐虽比别处宽敞,可也只最多容纳三人,中央那一个冒着热气的红漆水桶占据了帐中大部分的位置。 周妙伸手去探,桶中水温正好,她再左右一看,一侧的矮塌上果然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套干净的白衫,黑绸裤。 周妙三下五除二地脱掉了衣服,泡进了水桶。 她已经半个多月没洗澡了。 虽然在船上时,偶尔也会用水擦身,不至于臭烘烘,但终归浑身不舒服。 周妙一进水桶,温水包裹全身,几乎要满意地发出一声喟叹,可一想到帘外还有人,她只得把这一声叹息生生憋了回去,抬手取了一侧的澡豆,速速洗完了澡。 等她换过白色襕衫,穿上黑绸裤,又用布帕包了头发,才小心翼翼地探身,往帐外望去。 外面却已空无一人,李佑白不见了,那两个将士也不见了。 周妙只好又回了营帐,坐到了矮塌上。 眼前的水桶里还冒着一股又一股的白烟,她望着水烟,疲惫地发了一会儿呆。 这半个月来,可不轻松。 她……还该再跑么? 周妙脑中冷不丁地又冒出了这个念头,如果要跑,该怎么跑?从营地里跑出去,似乎比从宫里跑出去还艰难。 她能顺手牵马么?或者回京的路上再跑? 在李佑白眼皮底下能跑成功么? 要真回了宫,她还能跑掉么? 周妙忐忑地想,要不算了,不跑了。 这个忽而软弱的念头陡然升起,周妙脑中立刻警铃大作,慌忙摇了摇头。 不,真要留下来了,她就要开启宫斗了。 以她的智商,这样的性格,何谈宫斗,她第一天就得交代在宫里,更何况,庄太后也不喜欢她,她顶着这样一张脸,说不定不只不喜欢,甚而是厌恶。 今年有阿姝,阿芙,明年说不定还有阿猫,阿狗。 周妙想到这里,脸都快绿了。 不行,她一定要想办法成功逃跑。 周妙不禁握了握袖中双拳,手心又是针扎似地一疼。 帘外却传来一声低低的叫唤:“周姑娘?可以进来抬水桶了么?” 她立刻起身道:“进来吧。” 两个小兵模样的少年掀帘而入,两双眼睛只顾盯着脚尖,一左一右地抬起那大木桶便往外退,根本不看周妙一眼,简直可谓避之如蛇蝎,健步如飞,唯恐脚下哪一步走慢了。 周妙只得闭上嘴,默默地看二人离去。 帐帘落下,片刻便又撩开。 周妙一见来人,下意识地扯下了头上包着的布帕,细声细气道:“公子。” 李佑白身上带血的黑袍也已换下,换过一身洁白的襕衫,腰间系着黑带,头发披散了下来,像是才沐浴过。 偌大的军营,想来,要给他找第二个浴桶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的眉目间仿佛晕着水汽,朝她望来,神情柔和了不少。 可是,此营帐实在太过逼仄,他只走了两三步便已停至身前。 近到周妙似乎能拂到他身上未散的热气,鼻尖闻到一丝丝澡豆的清香。 她紧张地轻咳了一声。 李佑白却忽然扯过她的手掌。他从腰间摸出了一个细小的瓷瓶,将药粉倒在了她的掌心。 细白的粉末覆盖在伤口上,又酸又麻又痛,周妙皱紧了眉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李佑白抬眼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不痛么?” 周妙点点头,鼻子轻轻地抽了抽,又见他换过另一只手,重复过上药的动作,嘱咐道:“摊开手掌,暂且不能合上。”他的语调比平日里缓和了许多。 周妙垂着眼,双手掌心朝上,听得一时呆了呆。 李佑白收回了瓷瓶,周妙看见了他左手背上乌黑的伤口,像是一道黑纹,惊讶出声道:“那是什么?” 李佑白说:“是南越人竹箭上的青霜。” 周妙又是一惊,问道:“这个就是当日傩诗云的竹笛里的箭么?这有毒么?” 李佑白却问:“你晓得她是谁?” 周妙抬眼见他面色未变,颔首道:“她说了她是傩诗云。”顿了片刻,又补充道,“简姑娘被她抓走了,要带去南越。” 李佑白并未再问,只是翻过左手背,淡淡地看了一眼那发黑的伤疤。 周妙忙追问道:“这青霜真有毒么?” 李佑白唇边露出一点笑意,却又忽而收敛,不答反问道:“除却你手上的伤口,你可被竹箭射中了?” 周妙情不自禁地抚上了胸口,脸色微微一变。 她记得在马车上时,昏过去前,她确实中了一箭,可这么一段时间下来,她好像没什么感觉,刚才的澡洗得仓促,她也无暇细察。 李佑白眉心随之蹙拢:“你也中了一箭?” 周妙一顿,想摇头,耳边却听他又道:“此青霜或是剧毒。” “啊?”她怔在原地,低头又看了一眼他的手背,“真是剧毒?”她问罢,狐疑地抬眼,问,“那你怎么没事?” 李佑白上下打量着她,目光一边扫过她的脸庞和露在衣外的脖颈和手腕,一边答:“我已服过解药,再敷上几剂太医院的药,自无大碍。” 他的脸色暗了下来:“你若真中了箭,须得尽快查看。你伤在何处,予我细看?” 周妙不觉抓紧衣领:“不,不必了吧,我自己查看便是,这一段时日我亦未觉不妥。”说着,她却突然想起了她在船上时莫名其妙地病了,她以为是风寒,但万一真是中了毒呢? 李佑白看她脸色变了又变,“你真中了箭?”语气更是冷了几分,“性命攸关,你难道不怕死么?” 周妙期期艾艾道:“那……让医女来看?” 李佑白没好气道:“营中没有女人。”他说罢,适才回过神来,缓缓问,“你究竟伤在何处?” 帐中稍寂,一种难言的沉默静静流淌二人其间。 周妙张了张嘴,话却说不出口。 伤在胸口,虽然也不是太隐秘的地方,夏天穿泳衣也能看见。 但是…… 她的脸颊还是不争气地滚烫了起来,面对李佑白,她赫然发现自己已经难以再用平常人的心态衡量他,而此时此刻她的心跳也扑通扑通地加快了起来,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她甚至觉得胸口处古怪了起来,又酸又胀。 她不是真的中毒了吧…… 李佑白见周妙的脸颊渐渐晕染粉霞,犹带水光的脸颊便若朱颜粉面。 她的眼睛东看西看,再也不肯抬头看。 李佑白扫过她白皙的脖子,澡豆的香气和若有似无的馨香忽如风来。 她的五指不知何时攥紧了弧领。 “松手,你的手掌尚有药粉,须得掌心朝天。” 他一开口才觉察出他的嗓音微微暗哑。 周妙松了手,又摊开了手掌。 她难得的乖觉蛊惑了他。 李佑白朝前一步,伸手虚按住了她的手臂,道:“你伤在何处?我看看是否中了毒?” 周妙摊开双手,呆立不动,只抬眼飞快瞧了他一眼。 穿书打工手札 第93节 她的一双眼黑白分明,波光漾漾,倒映着他的影子。 “你的双手此刻不便。” 李佑白喉结轻动,牢牢按住她的手臂,二人顺势坐到了矮塌上。 帐外早已无人,今日无风也无雨。 静悄悄的白日像是忽而又热烈了一些。 周妙梦游似地坐到了矮塌上,见他双手一扯,转眼便扯散了她的外衫,襕衫内还有一层薄薄的中衣。 周妙慌张地手抖,只见李佑白的长睫微微颤了颤,他的眼睛生得极为漂亮,眉如墨画,眼如寒星,此刻的眼眸愈深,沉沉如寂夜,可他抬眼看她时,眼中分明又有浮光,惊鸿,片羽,慑人心魄。 周妙几乎动弹不得。 “你伤在何处?” 他的声音入耳,像是石子惊起一潭涟漪。 周妙手足无措,道:“在,在胸口处。” 她说着伸手要去摸中衣的交领,却被李佑白伸手按住了手背。 他的掌心比她的手心还要滚烫。 李佑白习武多年,五感较旁人敏锐许多,周妙轻且长的呼吸声响在耳畔,像是绵绵海潮,一浪平息,一浪复又起,他的掌心下是她颤抖的身躯,如风中细叶,雨中落花。 他的耳中忽而嗡鸣数声,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热浪朝他袭来。 欲念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 必有烧身之患。 周妙一动也不敢动,李佑白的眸色深沉,可他的动作轻柔,似乎更为小心翼翼地拨开了她的衣领。 将将才沐浴过,她的皮肉温热,似有莹莹水珠,露出的肌肤洁白一片。 没有看见箭伤。 他的指尖滚烫,停在她的衣领边,他并没有再动,可是那一星半点的热意炙烤着她。 周妙浑身发颤,脸颊脖子连同胸前的皮肤都滚烫着,她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煎熬了,她顾不上手掌上的药粉了,索性双手用力地将衣领往两侧大开,仰头扬声道:“快看吧,到底有没有中毒?” 作者有话说: 第92章 周妙的身上的的确确已不见了箭伤。 李佑白猜想那“竹笛”中的青霜有数, 起初的竹箭该比其后射中周妙的那一只青霜多上许多。 她身中的竹箭并无多少青霜残留,故此,她并未觉得不适。 他暗暗松了一口气, 强令自己移开了视线。 他双手轻动,按捺住狂卷如潮的心绪,合拢了她的衣领,遮住了那一片霞光。 他缓缓开口道:“你没有中毒, 不必担忧了。” 周妙双肩落下, 长舒了一口气:“吓死我了。”她的额头上, 脖子后面早已起了一层薄汗。 她叹罢,却见面前的李佑白没有动,他的十指还虚拢着她的衣领。 先前那灼人的热浪还未散去。 他的面孔近在咫尺, 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周妙如有预感, 手心刚刚碰到他的手指,不过是轻轻一碰,他便倾身而至。 唇齿相依, 灼热的气息腾腾而起。 像是渴水的旅人,忽遇绿洲, 汲取朝露。 周妙脑袋开始变得晕乎乎的,僵硬的背脊慢慢软了下来。 她的喉咙里像是发出了一声朦朦胧胧的压抑已久的叹息,情不自禁地伸手捏住了他的衣领。 李佑白则更为用力地按住了她的背心。 周妙忽觉天旋地转, 后背已然贴上了冰凉的矮塌。 他的左手掌按住了她并未中毒的伤处, 五指滚烫, 合拢的衣领转眼又松散了开去。 此一吻缠绵悱恻, 不同于从前的浅尝辄止。 将要沉沦之时, 周妙只听脑中恍若“叮”一声响, 仅余的一丝清明迫使她松开了她揪住的雪领, 转而伸手摸索,捧住了李佑白的脸颊,用尽全力,推了推他的头颅,将他推远了数寸。 她深吸一口气,微微喘息道:“李佑白。” 李佑白的乌发垂落在她颈边,痒痒的,她晃了晃脑袋,将碎发拨弄开去,又强作镇定道:“公子,这里是澜州。”说着,她目光转了转,似在打量这个逼仄狭窄的营帐。 帐中唯有一方矮塌和小几,帐外的冷风顺着帘缝丝丝灌入。 李佑白唇色殷红,气息未定,黑漆漆的眼只牢牢地盯着她的眼。 “你不喜欢这里?” 周妙摇头:“我们不该这样。”一次是意外,两次是无心,第三次又算什么? 李佑白低笑了一声,垂下头来,嘴唇贴着她的颈窝,道:“你如今说这些,是不是迟了些?” 周妙心头一跳,还没想出该如何答,耳边却听他轻声说道:“等归了京,我就娶你。” “啊?”周妙惊得双手一抖,浑身绷紧,左右一挣,人险些要滚到榻下去。 李佑白稳稳地按住了她,抬起头适才察觉到她面色大变,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 “你不愿意?” 周妙心跳如鼓,唯恐自己听错,讷讷重复道:“你娶我?” 娶,这一个字,和其他的字,自是不同。 他要娶的人,只能是皇后。 李佑白答道,“对,我娶你,朕娶你。” 见周妙脸上只余茫然,他的唇线紧绷,声音微冷:“你……不愿意?” 周妙头颅重如千钧。 李佑白娶她。 他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念头。 他该娶的人是别人。 周妙正欲摇头,李佑白的手掌却轻柔地抚上了她的双耳,她的耳垂顿时又痒又烫。 李佑白语调亲昵道:“妙妙,你可千万不要又答错了。” 周妙背脊愈发僵硬了起来,她闭上了嘴,不再言语,而李佑白的神色却没有因此而缓和,他的唇角浮现出一抹淡淡笑意,轻声又问:“你不高兴?不乐意?” 帐中先前的旖旎疏忽间尽散,帘外的冷风吹开了帐帘,沙沙而响。 两人相拥,肌肤相贴,却也凉了。 周妙咬紧牙关不说话。 沉默数息后,李佑白的长眉骤敛,冷声问道:“为何?你为何不愿意?不乐意?不高兴?” 周妙别过眼,慢慢道:“是微臣配不上陛下。” 李佑白冷笑半声:“因为周仲安?朕已派了衮州考效……” “不是。”周妙打断他道,“微臣身无长物,无颜伴驾。” 听她口中吐出如此敷衍的话音,李佑白气得笑了:“你这般忤逆,你我……”他的语调稍顿,垂下眼帘,又说,“你我既有肌肤之亲,朕理应娶你。” 周妙长舒一口气,道:“不必了,微臣不介怀,陛下不必为此而娶微臣。” 李佑白的双臂猛地收紧,却又抬眼拉开了二人之间的距离,静静地注视着周妙的脸。 他的表情怔忡一瞬,待看清周妙冷淡的神色后,眉眼沉下,继而山雨欲来。 “你这是何意?不介怀,不必为此娶你?”他的目光逡巡过她的神情,忽而一笑,“你以为你不介怀,就还能嫁给旁人?” 周妙听得愣了,她不知道李佑白的思绪为何会突然跳跃到“旁人”上。 他一字一顿地问道:“你之所以要跑,也是为了去池州?” 他的手臂紧紧捆住了她的手臂,像是两道铁索,将她困在他怀中。 周妙急急打断他无端的联想,“当然不是!”她一口气又道,“我不想留在宫里,宫里面人多,诸事也多,我哪怕想做个茶官也做不安生,太后娘娘不喜欢我,董太妃也不喜欢我。”还有这个橙,那个芙。 周妙压下半句没说。 李佑白的眉目似乎舒展了些:“她们不喜欢你,你为何要在意?董太妃往后,你再也见不到了。” 周妙一惊:“她如何了?” 李佑白缓缓说:“她犯下大罪,可念在董氏曾有功,便饶她不死,已送去了南面的静庵,如今她已不在京中了。” 周妙暗松一口气,她不想眼睁睁见着董舒娅死了,可转念又想,李佑白果然还是舍不得她死。 “你在想什么?”李佑白双臂收拢,视线牢牢地锁住她。 周妙憋不住胸中的一口浊气,今日话已到此,她索性开口问道:“陛下可否许微臣一句实话,当日将军府初见,若微臣生得不像董太妃,陛下还会留下微臣一命么?” 将军府初见之时,是去岁春末,李佑白如今回想起来,竟已觉得遥遥。 诚然,起初,他觉得周妙不过是个投机取巧之人。 当日她撞破自己于将军府中蛰伏,他自是大为不快。 他不得不承认,乍见之下,他确觉周妙生得与董舒娅相似,也曾动过以此为用的念头,不若然,也不会有之后于若虚寺与道七相逢,与董舒娅的掉包之计。 可是,其后,他便早已察觉二人根本不同。性情不同,情态不同,连样貌也因而不再相类。 去岁中秋月圆时,纵然神思惛惛,可他兴许已然朦胧察觉到,周妙于他,与其余人全无类同。 周妙是月圆夜里,他脑中唯一想到的人儿。 此时此刻,周妙将他的沉默尽收眼底,胸中那一股浊气渐渐下落,堵得她胸口又是一重。 穿书打工手札 第94节 果然如此,她就知道! 她笑了一声,撇过脸,道:“是微臣唐突了,陛下不愿答,就当微臣没问过。” 李佑白硬生生抚回了她转到一侧的脸颊,令她的目光直直地正视着他。 “你既想要真话,我便许你真话。确有此缘故,你与她生得像,道七与董舒娅一直暗中交往,她求了道七想要见我,苦于脱不开身,我便想到了你。”他顿了顿,又说,“初见之时,我也曾想过,将你送进宫去,为我所用。” 周妙不禁瞪圆了眼,她没来由地生气了,不,当然不能说毫无来由,纵然她早有所料,但他这样直白的“真话”简直气人。 “呵!”她的笑声满含嘲弄。 李佑白却忽而伸手盖住了她圆瞪的眼睛。 温热的掌心拂过她的睫毛,他的话音回荡在耳边:“不过,我很快便改了主意,彼时,我便知晓你们一点也不相像。” 周妙又冷哼了一声。 李佑白随之低沉地笑了两声,亲了亲她的脸颊,转而问道:“好妙妙,莫非你是妒忌了么?” “你胡说!”周妙大叫道。 李佑白朗声而笑,笑声卷起清风灌进她的耳朵里,她痒得受不了,想偏头躲过。 李佑白手掌一动,偏偏不让她再动,按住了她的一侧脸颊,他的嘴唇又来亲她,轻轻摩挲过她的唇珠。 语带笑意道:“你总算有一句话说得动听。” 周妙顿觉恼怒,挣扎了起来,口中胡诌道:“放开我!你压到我头发了!” 李佑白停住动作,左右一看,她的长发落在榻上,软作一团,他根本没碰到,因而不为所动。 周妙冷静了须臾,断断续续又说:“我,我反正不想回宫。” 李佑白不解道:“为何?” 周妙用力将他的脸颊推远,眨了眨眼,问道:“陛下难道不记得当初微臣为何要进宫么?” 上元夜,花灯夜。 李佑白的脸色登时又暗了下来。 周妙缓缓吐出一口气,随之而出的是她黯然的肺腑之言:“当日上元夜,你让我跪下,我便跪下,你送我进宫,我便进宫,从此往后,更是你指东,我就不能走西。除了你之外,宫里的太后娘娘让我去煎茶,我也只能去煎茶,她心情好了,赏我一条腰带,心情不好了,便要敲打我。” 我怎么能回宫呢? 我又怎么能喜欢你呢? 周妙忽觉鼻酸,默然了片刻,才抬眼又道:“我真的不想回去了,陛下放我走罢,要是陛下体恤我没有功劳亦有苦劳,便把五百金饼兑给我,往后我也可以想办法寻个营生。” “放肆!” 李佑白太阳穴突地一跳。 周妙的话骤然听来荒唐,可他晓得此时此刻她说的都是真心话。 周妙生了一根反骨,他从来都知道,她总是看似乖觉,事事小心,可是临到头了,却并未把多少人放进眼里,如同旁观者一般,虽偶有喜乐,可因缘际会,人来人去,她根本就不放进眼里。 她畏惧的人或事太少了,她牵挂的人或事也太少了,因而她偶尔垂泪,却也不会沉溺。 独独偶尔有一颗真心,偶尔有一点真意,在别院里,在盘云山中,或是寂然无声的宝华殿上,云谲波诡的问仙宫里。 而大多数时候,她却如同她做的那一盏蜻蜓灯,华而不实,只是她讨好旁人的工具。 她喜欢李权么? 不见得。 没有去成池州,她也并不哀伤,进宫以后,照样过自己的日子,而衮州的周家,从前的孟澜,她也将他们通通抛诸脑后。 而他呢,李佑白忽地自嘲地想,她要真是走了,没过几日,大概也能将他抛之脑后。 李佑白望向复又沉默的周妙,伸手轻轻拨开她额前柔软的碎发,“你想走?想让我许你五百金?” 闻言,周妙微微睁大了眼。 他笑道:“周妙妙,你想得太美了。” 第93章 八月的天说变就变, 下午尚还晴空万里,落日过后,转眼却下起了瓢泼大雨。 周妙坐在马车中, 听雨滴噼里啪啦地敲打在车顶之上。 李佑白亦坐在车中,斜靠车壁,身前小几上还摆了一盏茶。 二人相距不过数尺,可他垂眸只顾阅览卷轴, 并未抬眼看她。 周妙也只好扭过头, 透过车帘的一丝缝隙, 佯装观雨。 人声寂然,她在心中默默一叹。 哎。 自从他们那天“开诚布公”的“谈心”过后,眼下已是又过了三日。 这三日来, 他们大多时候都在赶路, 向北而行,直往皇城折返。 这几日的李佑白几乎寸步不离,天气晴好时, 策马辇旁,阴雨天时, 便坐于车中。 周妙饶是有心要伺机而动,也只得偃旗息鼓。 车行虽不慢,可陆路自不比南下的水路, 他们要绕经丘陵, 又不能取水道往北逆流而上, 因而行过这三日, 他们也还没出澜州的地界。 先前李佑白一行自京城南下, 追赶南越人时, 乃是昼夜疾行而来, 几无停留。 周妙想到这里,又是幽幽一叹。 李佑白是来找她的。 这倒不是她硬要往自己脸上贴金,只是原书中,女主简青竹走后,他只派人去寻,并未亲自动身,可这一回他先在城门外拦住了她,又一路追到了澜州。 哎。 周妙望着雨帘,心里又酸又涩。她眼角余光悄悄瞄了一眼默不作声的李佑白。 哎,眼下的李佑白更不好捉摸了,于她,他仿佛取“怀柔”而治。 她说了真心话,他也恼了,说她放肆,说她想得美,可是却并没有罚她,亦无惩戒。 当日在澜州营中,同榻而歇,他也并没有真动她,只说了回宫娶她。 周妙不得不承认的是,她暗自松了一口气,要是李佑白真想做什么,她也抵挡不住,兴许气氛使然,半推半就,稀里糊涂地真应了。 可是他却坚持说,要回宫娶她。 这让周妙感到愈发棘手,因为如此一来,她便真正晓得,他是说真的,并不是说笑。 这三日间,白日里,于人前他虽不甚亲昵,可夜间歇息时,耳鬓厮磨自是有的。 李佑白不再束手束脚,周妙想到这里,脸上倏地一红,她深吸了一口气,强拉回飘散的心绪,转念又想,此一类诡计多端的“怀柔之策”,假以时日,难保不会一点一滴地瓦解她的心防。 于是,周妙又暗自警醒了起来。 恰在此时,周妙耳边听到一声轻响,她回头一看,是李佑白放下了卷轴,端了茶盏品茶,还不忘问她道:“你不渴么?看了这么久的雨,脖子不酸么?” 周妙暗自警醒,胸中再有怨气,仿佛也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无处发泄。 她紧抿着嘴唇,不言不语。 李佑白轻笑一声,也不追问,放下茶瓯,取出了几下的药包。 周妙晓得,那是宫里配的药包,用以解他手背上的青霜之毒,只见他轻振宽袖,露出了发黑的左手背。 周妙仔细瞧了一眼,伤口乌痕并未散去。 李佑白唯有一手扶住药包,按在手背上,可他动作缓慢,分明像是有些不便。 哎。 周妙心中暗暗又叹,忍不住开口说:“我来吧,帮你敷药。” “好啊。”李佑白轻笑一声,放下了药包。 周妙朝前探身,伸手摸到了药包的绳结,将它绑到了他的左手腕上。 药包并无特别,无色无味,只是白纱包了药材。 周妙情不自禁地问道:“为什么这么久都不见好?” 他受此箭伤已是半月有半,可那伤痕似乎总不消退,难道真要回宫找杜戚老中医瞧一瞧才作数? 李佑白眉眼微弯,却说:“此青霜似乎不同寻常,想来,需得一段时日方能消散。” 周妙低头捆好了绳结,心中不由地想到了简青竹。 这个时候,不晓得简青竹行到哪里了,李佑白的人有没有追上她。 按照剧情,应该没有,简青竹兴许真快到池州了。 她思索片刻,开口问道:“有简姑娘的消息么?” 李佑白道:“尚未有音信,涟水往南水道纵横,南越人行舟极快,极难追赶。” 周妙又问:“那庆王呢?”她犹记得,当时在船上,傩诗云发了好一通脾气,说简青竹串通好了人,以庆王作饵,捉南越人,可听起来,虽然南越人损失惨重,可庆王似乎还在他们手里。 李佑白说:“阿果在南越人手中,只是如今在何处亦未可知。” 周妙不再追问,默不作声地想,庆王还活着,是如今最大的变数。 他虽然是个小孩儿,但名义上,毕竟是隆庆亲王,要是能早日找到他的下落,自是最好。 李佑白垂眸细看她的表情,问道:“你为他们忧心么?” 周妙心头一跳,颔首道:“南越人不好相与,我怕简姑娘真有危险。” 李佑白听罢,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脸色也暗了,盯着她的脸看了半刻,才答:“如你先前所言,若她与傩诗云同行,又可医治南越王后痴症,她便暂时不会有危险。” 道理是这个道理。周妙低应了一声。 * 夜色愈沉,雨帘依旧不绝,车马终于出了林深处,驶至官道,一行人在澜州吴县驿站停下喂马。 穿书打工手札 第95节 过去三日皆在山林中穿行,先前随行的护卫都用桐油布搭了帐篷偶尔歇息。 今夜是第一回 住了驿馆。 李佑白此行拿得是禁军十六卫的腰牌作过索,是为办差,自然没有不长眼的州县衙门前来殷勤过问。 一行人在吴县驿馆里也只是暂住一宿,周妙在马车里一连歇了两夜,精神不大好,到了驿馆,她简单地沐浴过后,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 李佑白进屋时,周妙躺在榻上,已是昏昏欲睡。 屋中一灯如豆,纵然他的动作轻缓,身畔骤然多了一个人,还是惊醒了周妙。 她睁开眼睛,见到的便是李佑白相距咫尺的面容。他的长眉黑压压的,眼皮在光的暗影里尤其深邃,他的瞳仁却很亮,浮光掠影。 周妙认得这个熟悉的眼神! 她正要往后退,却被李佑白按住了肩膀。 他亲吻她的嘴唇,从浅尝辄止,轻描淡写一般到抽丝剥茧般地分花拂柳。 周妙随之起起伏伏,短短几日,李佑白已摸清了其中奥妙。 雨滴敲打房上瓦檐,滴滴答答地响。 雨声入耳,气息如潮,周妙正觉浑浑噩噩,面红耳赤间,却又见他顿住了动作,松开她的双肩后,他的五指划过腰侧,竟然又将她松松垮垮的系带系紧了。 这就是诡计多端的怀柔之策! 周妙仿佛不上不下地吊在半空,轻飘飘,晃悠悠,空空荡荡。 她深吸一口气,不禁瞪大了眼睛,控诉的目光直直望向李佑白。 李佑白自顾自拢过雪襟,嗓音低哑道:“早些睡吧,明日还要赶路。” 周妙气得笑了,翻了个身,面朝墙壁,闭上了眼睛。 李佑白像是笑了一声,周妙心说,鬼才理你! 他的气息却像是又近了一分,他的声音听上去,比先前平缓了些许。 “先帝的棺椁尚在殡宫,至今未入陵寝,如若你我……万一你忽而有了身孕,便是众矢之的。” 他的话语吓得周妙猛然回头。 你不要乱说,根本没有的事! 李佑白轻声一笑:“不必害怕,我自不动你。” 周妙心慌慌地又看他的眼,却见李佑白伸手抚过她的脸颊,将一缕乱发挽在她的耳后,又低声道:“荒山野岭,行路在外,既无医政,又无医女,我也不愿你受苦。” 周妙心头突兀地一撞,心绪翻波,她硬生生地别开了眼,仿佛自言自语道:“诡计多端。” “什么?”李佑白凑近了一些,似乎想要听清她说的究竟是什么。 周妙往后又退,后背甚而贴到了冰冷的墙壁,她不禁正色道:“早点睡吧,明日还要赶路。” 李佑白笑过一声,真闭上了眼睛。 桌上的灯烛烧到尽头,将灭未灭。 隐藏在床帐投下的暗影中,周妙悄悄吐出一口气,目光扫过他的脸颊,不由地又落到了他的左手背上。 那一道乌黑的伤痕,像是黑沉沉的沟壑停留在他手背,这样的一道伤痕,原书中的李佑白自然没有。 周妙忐忑地多看了一眼。 眼前的李佑白却忽而又睁开了眼,察觉到她的视线,他正欲说话,却听窗外传来几声布谷鸟的啼叫。 不是真的布谷鸟,周妙从前听过此音,似乎是李佑白的暗卫传音的口令。 下一刻,周妙果见他翻身而起,披上了落在榻前的黑氅。 笃笃笃。 不过片刻,门扉便被轻轻叩响,门外人声低沉道:“公子,有阿果的消息了。” 第94章 庆王李佑廉在豫州, 并未到池州。 澜州往南是池州,而池州以西为豫州,豫州多是富庶的鱼米之乡, 亦有临海的城镇,正是去岁李佑白奉命剿盐匪的去处。 此时此刻的豫州,由于月余来的接连大雨,沿河的几处城镇被暴涨的河道冲毁, 水患之后, 时疫接踵而至。 先帝新丧, 豫州知州自作主张地压了下辖的县衙文书,迟迟未上报。 等到豫州的折子送到京里的时候,时疫流传乡里已有半月有余。 盐匪未除, 又遇水患, 豫州徐知州愁得都快白了头。 他惊觉自己的乌纱帽大概是保不住了。 李佑白先前在豫州吃了大亏,眼下还没腾出手来整治他,豫州却又发了水患。 徐知州四处写信求援, 连高仆射的门路都派人往京里去尽力奔走。 可是皇帝称病不朝,他在京中斡旋的说客根本毫无进展。 直到八月中旬, 池州的一万精锐军竟赶到了豫州州府,领兵的人赫然是李融大将军的独子,李权。 李权奉皇令而来, 徐知州唯恐怠慢, 忙将水患, 时疫里里外外的情形细说了遍。 汛期就快过去, 水患易疏, 时疫却是难办。 李权奉旨令人加固防堤, 又按照太医院的方子, 将配制的药剂速速发至各州县衙门。 太医院也派了人南下,只是山高水远,九月前都不一定能赶到豫州。 他领兵自池州来,是眼下最快的解决之道。 况且,除却此事以外,他还得奉令暗中搜寻庆王的下落。 虽然不晓得为何庆王会身在豫州,但此事非同儿戏,他既要小心行事,亦要咄嗟立办。 上一回在豫州时,伏击李佑白的人尚还不知行踪。 豫州之中,必定尚有南越人的行踪。 不战,不降数十载,大菱若想压服南越,使其心服口服,终有一战。 傩延死在了大菱皇都,傩革恐怕也再坐不住了。 李权心中记得李融寄来的书信,已有几分计较,便要动身。 州府衙外,徐知州送走李权后,额头上已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豫州大小差事如山,可除此以外,他现在手里还有一个极其烫手的山芋。 孟氏父子在豫州。 礼部侍郎孟侍郎,不,原先的孟侍郎,如今只是白身的孟寒,与他原有深交,从前孟仲元在时,徐知州也没少替他办差事,孟寒为其牵过线搭过桥,徐知州不晓得自己还有多少把柄落在他手里,是以格外焦头烂额。 出了衙门,徐知州寻了辆无标无记的黑布马车,便往城外的一处庄园去。 那庄园门外杨柳依依,唤作“柳庄”,原是孟仲元在豫州的一处田产。 孟仲元虽身死,可死而不僵,散落于各处的爪牙不会顷刻灰飞烟灭。李元盛抄其家时,没收了孟仲元在京中的金银,田地,庄园,仆从,而他蓄养的兵士被池州军斩于京城之外。 可豫州离京遥遥,孟仲元的余响犹在。 盐铁课银,卖官鬻爵,这数十载的中饱私囊,豫州柳庄亦肥得流油,如今却落到了孟寒手中。 孟寒一门被流放瓜州,行到半路,买通了押解的官军,留在了豫州柳庄。 徐知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李权一来,他便不由得提心吊胆起来,只得心急如焚地去寻孟氏父子。 柳庄中,孟寒一见徐知州,便满面笑容地相迎道:“子牧兄。” 子牧是徐知州的表字,见孟寒如此“亲如手足”,徐知州更觉芒刺在背。 他暗叹一口气,随孟寒进了书房。 到了房中,见左右无人,他才开门见山道:“李权来了豫州,孟兄还是早作打算,尽快去也!” 孟寒面色不改:“哦?李小将军可是为了水患而来,是新帝的意思?” 这真是明知故问,徐知州急道:“孟兄如今性命无忧,又有少公子在侧,不如再往南去,遍游山河,岂不美哉。”在哪里都行,就是别在豫州了! 孟寒笑了一声,倘若是半月前,他定会如惊弓之鸟,立刻闻风而逃,可事到如今,他倒像是一个赌徒,已经一无所有,可冷不丁地又有了一记重筹,企盼力挽狂澜。 “子牧兄,何须心焦,豫州山远水远,饶是李权来了,新帝身在京师,心有余而力不足。”孟寒说着,捋了一把长须,“我已是个‘死人’了,绝无攀扯子牧兄的道理。” 孟寒之所以能自流放途中脱身,是因为他“死”在了路上。 徐知州见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更是着急上火,几乎想拂袖而去。 他将转头,却见窗外一道人影闪过,立刻警惕道:“何人在外面!” 下一刻,来人推门而入,正是孟寒之子,孟澜。 偌大的孟家,除却孟寒,如今全须全尾的唯余孟少公子一人。 徐知州可不敢小看他,只顾皱着眉凝视他。 孟澜轻笑一声,拱手作揖,道:“徐大人。” 徐知州无心同他周旋,只转而对孟寒说:“我话已带到,孟兄好生思量,好自为之。”说罢,他便抬脚要走。 “子牧兄,且慢。”孟寒拦住了他的去路,笑道,“子牧兄来了还未饮茶,为何着急要走?”说着,他便唤人道,“来人,上茶。” 徐知州正觉不对,外面却已有人捧了茶盘进门。 来人生得高大,头发高竖成马尾,眼睛细长,右脸颊上有块极其吓人的黑斑。 徐知州脚下一晃,立时面无血色:“是你!” “知州别来无恙。”他的嗓音嘶哑。 徐知州怒瞪向孟寒:“你什么意思?这个南越人怎么在这里?” 孟寒道:“子牧兄莫恼,图博在此做客,想来也是子牧兄的故人。”他嘴角露出一点阴森笑意,“子牧兄先前放了图博,你猜,若是李佑白晓得了,子牧兄还有没有活路?” 徐知州一听,更是面如纸白,图博,图博,真是图博! 穿书打工手札 第96节 当初图博领人混入了盐匪之中,要取李佑白的性命。 他险些就成功了,可是箭偏了,他只是伤了李佑白的一双腿。 徐知州当初受了孟仲元指使,不仅知情不报,之后更在稽查时,将图博等人偷偷放了。 要是李佑白晓得了,他就算有十个脑袋也活不成了。 实在歹毒!孟寒恩将仇报,其心可诛。 徐知州气得脸颊抽搐。 孟澜却笑道:“徐大人稍安勿躁,不如坐下饮一盏茶,听在下细细说道,焉知没有转机。” 徐知州为官十数载,也不全然是个草包,他猜到了他们的路数,不由大怒道:“你以为有了南越,你们就万无一失了么?南越不过是个弹丸之地,有何转机!” 孟澜答道:“转机自并非在外,而是于内,大菱国强,先帝圣明,其子亦明,可大殿下从来都不近人情,不如小殿下心中体恤下臣,先帝留有遗诏,要将大位留予小殿下,只是京中有人作梗,只要将那遗诏昭告天下,自有能人清君侧也。” “风言风语也信得!”徐知州不屑一顾,“凭什么同他争,无兵无卒,光凭南越人,哼!” 孟寒见他满面讥诮,轻声又笑,将茶盏推到他手边:“此茶尚还温热,子牧兄尝尝。” 徐知州冷哼,捏着茶瓯边沿,却不喝。 孟寒脸上笑意未减,只温言道:“若是李佑白血统不正呢?” 徐知州悚然而惊,手中一抖,茶瓯摔碎在地,噼啪两声惊响。 他瞪大了双眼,厉声道:“你说什么?” 孟寒缓缓重复道:“若是李佑白血统不正,天下人当如何。” * 冷风顺着窗缝缕缕卷入,吹得周妙打了一个寒颤。 李佑白侧目瞧过她一眼,卷下了车帘,将夜风挡在了车外。 周妙饮过一口热茶,问道:“还有几日才能到豫州?” 李佑白答道:“三日便到。” 周妙轻轻点了点头,在心中默默算了算时日。他们半月前忽而改道往南,向豫州而行,是为了庆王。 可她记得豫州,她记得李佑白是在豫州受的腿伤。 按照剧情,再过数日,南越人便会趁着池州大军尚未折返,强攻池州。 此时往南,比李佑白先往北折返,再南下,时间上,充裕了许多。 可是,此豫州之行,自是原书中没有的剧情。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此缘由,这一段时日以来,周妙始终有些惴惴不安,像是一种不祥的预感缠绕着她。 她低头又看了一眼李佑白的手背,那乌色的伤痕仿佛稍淡,但也没有全然消散。 要是,要是能在从豫州往池州行时碰上简青竹,也算一件好事。 “你在想什么?” 周妙想得出神,却被李佑白出声打断道。 她抬头看他的脸,行路月余,李佑白似乎也清瘦了一些。 她老老实实道:“我在想公子的手背为何总是不好?” 李佑白唇角扬起,被她的话语取悦,又老生常谈道:“此伤需得一些时日方好,你无须忧心。” 周妙想了想,又说:“要是往南行时,能遇到简姑娘就好了,她肯定能医好公子的伤。” 李佑白闻言,但笑不语,提起白瓷茶壶,往二人的茶瓯里慢条斯理地添了茶。 几上的泥炉火苗摇曳,茶壶嘴依旧冒着丝丝热气。 他摆正茶壶后,问道:“你为何总是如此在意她?” 这个“她”说得就是简青竹了。 周妙心头鼓噪,她咽下口中热茶,抿了抿唇,才抬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李佑白,徐徐问道:“公子觉得简姑娘不好么?难道你不在意她么?” 李佑白眉头微蹙,直视周妙道:“我为何要在意她?她好与不好,与我何干。” 第95章 周妙别过眼, 心中又叹一声。 虽然早就知道了,但是李佑白说得这般理所当然,她听来亦觉惊诧。 简青竹于李佑白, 是救命恩人,也是庆王的姑姑。 在原书中,二人朝夕相对,渐生情愫。 周妙一直觉得单纯善良的简青竹, 是李佑白的反面, 像是一面镜子, 说不定时常照得他相形见绌,不过,前提是, 如果李佑白还有那么一点自省的心态的话。 只是后来庆王身死, 简青竹的出逃,彻底忤逆了他,南下池州, 像是猫捉老鼠,不肯罢休。 可是, 眼下李佑白无疑更在乎庆王。 庆王事关社稷,简青竹与之相较,仿佛不值一提了, 而那一点情愫, 似乎根本就无影无踪。 哎。 周妙垂下眼, 又默默叹了一声。 李佑白却问:“你笑什么?” 她在笑么?是苦笑吧? 周妙恍然无觉, 不禁摸了摸嘴角。 李佑白的目光未转, 只顾盯着她的脸, 仿佛兴致盎然道:“你倒说说看, 你又为何如此在意简医政?” 周妙思索片刻,答道:“简姑娘心地善良,医者仁心,如今落在南越人手里,我总是格外担心她一些。” 李佑白又是一笑,沉默数息,转了话锋,却道:“此去豫州,你便留在园中,闭门不出,静待几日,我们之后便折返回京。” 周妙问:“公子在豫州除了寻庆王,还要寻别人么?我听说公子的腿伤便是伤在豫州,那歹人还在豫州么?” 李佑白颔首,低声笑道:“原来妙妙不只忧心简医政,竟也如此关心我。” 周妙被他噎得一哽,脸颊疏忽生热,只在心中暗暗翻了个白眼,转过头去。 不说算了! * 三日过后,他们便到达了豫州府。 李佑白未住驿站,也未登门前去豫州府衙。 周妙住进了城外的一间庄园,黑瓦白墙,像是一处寻常农庄,庄园前还有一个鱼塘。 塘中,金鲤鱼与红鲤鱼,快活地游来游去。 李佑白出了门,当夜便没有回来。 第二天也没有回来。 到了第三天,周妙喂过鲤鱼,到底有些坐不住了。 庄园内外皆有侍卫,周妙足不出户,只得召了一人来问:“公子呢?” 侍卫埋头,望着脚尖,只说:“公子在外。” 周妙想了想,又问:“池州可有变故?” 那侍卫一愣,依旧一五一十道:“南越人渡河攻了拓城。” 果然如此。 周妙心头一跳:“公子何时折返,什么时候动身去池州?” 侍卫却摇摇头,一问三不知了。 周妙心中不祥的预感一点点地放大,她坐在鱼塘边,看了一眼将落的夕阳,又快天黑了。 李权也在等待夕阳坠落。 他找到了图博,南越人蛰伏柳庄,他们已经埋伏了多时,今夜正是动手之时。 余晖终于落下。 柳庄门口有了动静。 南越攻打拓城,图博得令,欲往池州去,里应外合,趁池州大营空虚,一举夺过暗河以北。 图博骑在马上,甫一出门便察觉到了四周若有似无的视线。 过去两日间,他麾下有两人未归。 李权在豫州,他心中有数,可图博自恃骁勇善战,他带着的百十来人亦是南越好手。 潜伏大菱日久,杀出条条血路,敌在明,他在暗,无须硬抗,只是迂回往池州行,因而图博并不十分畏惧李权。 “打马疾行。”图博下令道。 往池州行,越过山林。他们的马队穿越山丘林地,作大菱商户打扮。 马后很快传来追击的蹄音。 图博回首遥望,见到人影憧憧,火光自林中乍起,他冷笑一声,道:“射下绳索。” 弓箭手得令,高坐黑马,回身射向林中几棵桦树,树顶早设有陷阱,绳索被射落,绊马钉簌簌下落,落在马队之后。 林中黢黢,纵有火把,掩在落叶中的绊马钉足可拖住李权的部分人马。 片刻过后,耳边果然听见马嘶声次第,兼有人落马的声音。 图博望去,火光坠了地,人影似乎少了一半。 可马蹄音不歇,破空声传来。 箭雨于密林之中穿梭,图博狠夹马腹,发狠地往前奔去。 穿书打工手札 第97节 行到坡缓处,大菱人终于追了上来。 两众人马,旗鼓相当。 图博回身鸣哨,马队之中,诸人摸出竹箭筒,朝追兵射去。 南越人善用毒针,近战追击,难讨好处。 李权心头微凛,握紧了手中赤木长弓,径直瞄向马队当先的图博。 箭端过耳,图博闪身避过,回头再看,李权已打马而至。 两队人马早已缠斗一团,图博抽出腰间长刀,朝马腿横扫而过。 李权拉紧缰绳,马蹄猛地前扬,他手中长弓复又射出一箭。 图博调转马头避过,朝南疾奔,李权穷追不舍,二人转眼已奔出数里远。 李权的马匹离他越来越近,图博等待的便是此时机,他扭头口中轻吹,一枚毒针擦过李权面颊。 李权心中一惊,险险避过,放下长弓,摸出袖中匕首,挥肘撞过图博脸颊,图博顺势一拽,两人纷纷滚落下马, 图博气力惊人,别过李权手腕,捉住了匕首玉柄,翻转向李权一目刺去。 李权偏头躲过,匕首擦过他的太阳穴,留下一道深深血痕,痛得他头皮发麻。 图博见状,狞笑一声,一把夺过他掌中匕首,朝他命门刺来。 刀尖将落之际,李权耳边忽听一声破空之音,夜风宛如疾驰,只见图博浑身一颤,忽地朝一侧倒去。 李权立时大惊,连忙挣脱,翻身而起,低头再看,图博的后脖处赫然插了一枚铁箭,箭头已深入皮肉,血肉模糊,一片血红。 李权朝前而望,青色火把飘飘摇摇,数人数马如鬼魅从林中忽现。 为首者一身黑衣于夜中穿行,冷月低照,他脸上浮现出些微笑意,唤他道:“李权。” 殿下! 不! 陛下! 李权将要跪地,李佑白伸手拦住了他,望过他额际,又望一眼地上图博的尸首,浅笑道:“你今日有功,速速还去,包扎一下伤口罢。” 李权心头却是翻过惊涛骇浪。 李佑白何时来的? 为何在豫州?为何不提前告诉他? 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等着南越人。 他们埋伏已久?是要诛杀图博? 可刚才,他为何不早些放箭? 李权想到这里,不由得抬手拂过额旁血痕,黏腻温热,只差毫厘,他兴许就没命了。 他心惊地抬眼又望了李佑白一眼,而李佑白的目光如冷月微凉,但唇边笑意不减,道:“朕不日便将虎/骑将军衔,赐予李小将军。” 李权心头狂跳,只得跪地拜道:“谢陛下隆恩。”。 周遭马声嘶叫不绝,火把照得山丘一隅亮如白昼。 图博的首级高悬于木旗之上,烈烈火光之下,死不瞑目,血红得骇人。 南越余众,心绪大乱,寡不敌众,不过半刻,便被绞杀干净。 血染层林,暗卫清点过马队的箱笼,可惜,唯见物,不见人。 庆王不在这里。 * 冷月徐徐当空。 豫州府衙之中,灯火骤然通明。 徐知州睡到半夜,被一盆刺骨冰水生生泼醒,他睁开眼睛,不及大骂,就被人像拽麻袋一样地拽到了地上。 来人动作利落,往他口中塞了布条,拖着他的头发,将他一路拖进了衙门大堂。 徐知州又惊又怕,被拖曳得汗如水下,到了大堂,又见他的妻妾,儿女皆被齐齐捆在了堂中。 众人眼中含泪,口中塞着布条,哭都哭不出来。 徐知州被人重重地按到了青砖上,他奋力仰头看去,却见堂上坐着一个黑袍人影。 那人影起身,信步而来,靴上的银丝纹龙,停在他面前。 徐知州梗着脖子张望,方见他的面目在背光的阴影里,着实难辨,但绝非他先前以为的夜闯府衙的悍匪。 他的声音清清冷冷,开口问道:“徐子牧,庆王在何处?” 徐子牧双腿发软,此言令他不寒而栗,他仿佛已经知道来人是何人了。 “呜呜呜。”他嘴里塞了布条,只得乱叫一通。 按住他的侍卫,扯出了他口中的布条。 “李,陛下……”徐子牧大呼道,“微臣冤枉啊,陛下!” 他仰着脸,拼命挣扎着要朝前爬去,却见李佑白退后半步,他的脸清晰可见。 正是李佑白。 徐子牧吓得肝胆俱裂,却见他忽而抬脚踩住了他的右手。 “徐子牧,庆王在何处?” 徐子牧手上剧痛,倒抽一口凉气道:“微臣冤枉啊,微臣确实不知啊!” 李佑白轻声道:“哦?” 徐子牧又见李佑白脚下一动,竟松开了他的右手。 徐子牧不及庆幸,耳边却听拔剑出鞘,丁然一声。 “陛下!”话音未落,他便觉手中一重,一大股温热的水花猛地扑面而来。 “啊!”徐子牧痛得大叫。 这哪里是水,分明是他的血! 长剑削铁如泥,他的右手此刻已被利剑贯穿,被硬生生钉在了地上。 十指连心,徐子牧几乎要痛晕过去了。 他隐隐约约听见,堂上的哭声愈盛。 徐子牧半边身子麻了,一阵惊痛过后,头昏脑涨,他放声大叫道:“陛下恕罪,庆王,庆王原本在柳庄,如今在何处,微臣,微臣无能,真的不知啊!” 第96章 此时此刻的柳庄, 早已人去楼空。孟氏父子二人,三日前便离了豫州,料想彼时他们便带走了庆王。 徐子牧悔不当初, 当日他见到孟寒后,他就该立刻回来禀报上听,哪怕是寻了李小将军,悄悄报信也行。 他怎么会料到, 李佑白竟会真的来了豫州。 他来得怎么如此之快! 徐子牧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悔不当初, 呜咽着将孟氏父子如何在流放途中假死, 如何脱逃说了个遍。 说着说着,他方觉手上渐没了知觉,血流不止, 他会不会就这么死了。 他的话音越来越低, 他真的就快痛晕过去了。 可李佑白显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那一柄利剑还牢牢地钉在他手背上。 徐子牧撑着最后一口气说:“孟寒还说南越人抓到了一个太医,她手里有本医经, 可证,可证皇室血统不正, 庆王……”他不觉冷汗涔涔,断断续续道,“庆王不是皇帝亲骨肉, 但是有了敕令在手, 又可移花接木, 外人, 外人或可以为陛下也……”饶是小命不保, 下面的话, 徐子牧也不敢再说下去了。 孟氏与南越人勾结, 掳了庆王,早就不要命了。 现在回想起来,他们说的那个医官,同他看的敕令,说不定也是假的。 当日他太蠢,太害怕了,就这样被他们唬住了。 徐子牧追悔莫及,热泪滚滚。 头顶上却传来李佑白的声音,问:“孟氏可说了要去哪里?” 徐子牧忙道:“去池州,渡过暗河,欲往南越去。” 李佑白霍地拔出了地上的长剑,血溅三尺,徐子牧痛呼一声,晕了过去。 李佑白不再看他,扔掉了满是血迹的长剑,冷然道:“徐子牧通敌背义,按律当斩,今日处决。” “是。” 堂上哭声骤停,堂外的冷月照旧高悬。 * 周妙睡得不沉,院外马蹄声响起的时候,她便倏地惊醒了。 她连忙翻身而起,随手扯过一件长衫,径自往窗前走去。 她推开窗张望,黑暗之中,隐约可一队人马自庄园大门进来。 她探头又看,侍从提灯去迎,朦朦胧胧间,她见到了李佑白。 他一身黑衣,翻身下马,走了两步,抬头也望见了窗边的她。 他脚步微顿,缓缓走到廊下,周妙适才看清他黑氅下摆处颜色深沉,仿佛是血。 周妙不由地倒抽一口凉气。 她还没开口,只听李佑白道:“不是我的血。”顿了顿,他又微微蹙眉道,“你还没睡么,你先睡罢。”说罢,转而朝另一侧的长廊而去。 周妙望着他的背影,微微一愣,虽然只是短暂一面,可她觉得李佑白的心情实在是说不上好。 难道这整整三日,他都没找到庆王? 穿书打工手札 第98节 周妙想追去问个究竟,可是眼下的李佑白一副冷淡得不愿多谈的模样。 但好在,他已经回来了。 周妙伸手合上了窗,闷闷地躺回了床上。 她闭上眼想睡,可半天都睡不着。 正当她准备起身,去问个明白的时候,门扉一响,她扭头一看,来人正是李佑白。 他换过了衣袍,只着素白中衣和黑绸裤,肩上披着白氅。 身上再不闻血腥,唯有温热的水汽。 周妙惊讶地见他径自揭开锦被,躺到了榻上。 她原以为他今晚不会理她了。 “陛……” 她一开口就被李佑白突兀地打断。 他按住了她的双颊,她动弹不得,可这一吻除了缠绵,分明还有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整整三日不见,或许是有些想念。 她的唇舌发麻,浑身愈发沉重,仿佛有崇山峻岭几乎要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周妙忽觉今夜的李佑白尚还处于一种“亢奋”的状态中,她不晓得他这三日间究竟做了什么,可是料想也不是什么岁月静谧的好事情。 他身上除了温热的湿润气息,其实已再无旁的气息。 可是,周妙还是奋力地推开了他,盯住他的眼睛,问道:“你杀人了?” 李佑白一愣,面不改色道:“未曾。”话音刚落,他又急不可待地吻住了她的嘴唇。 周妙恍恍惚惚间,却觉内心稍定。 直到李佑白贴着她的耳朵含糊低语一句。 周妙不禁脸色一变,道:“我不。” 李佑白却已牢牢握住了她的右手腕,劝道:“好妙妙,投我以桃,报之以李这个道理,你懂不懂。” “我不懂。” 李佑白低笑一声,附耳又道:“好妙妙,你帮帮我。” 那语调轻柔,声似靡靡,周妙愣了愣,鬼使神差地,忘记了要挣脱。 月色下,李佑白的神情柔和若泠泠水光,他温热的额头贴上了她滚烫的脸颊。 他的鼻息近在耳畔,周妙一面觉得羞愤不已,一面却又觉得他此刻的神情尤为新奇,宛如林中野兽收起尖利爪牙,忽而露出了自己柔软而脆弱的肚皮。 任人予取予求。 薄云被风卷去,月华澄净,投进轩窗的光一时亮,一时暗。 不知过了多久,周妙真的累了,将庆王抛在了脑后,昏昏睡去。 * 隔天,他们便启程往池州行。 车行极快,沿途几无停留。 战事吃紧,南越人一举攻下了拓城,池州转眼已是陷入了战火。 拓城不是一座大城,但城中的数千流民往北齐齐涌向池州府,而简青竹被困在了拓城。 她怕极了,不晓得事情为何忽然往最坏的情形变化。 在船上时,傩诗云没为难她,他们一路沿涟水疾行,到了池州才换作陆行。 只是此际南越人强攻了拓城,傩诗云并没有再带着她再往南越而去,反而将她强留在了拓城。 简青竹想走也走不成,突遇战事,更是身不由己。 阿果还在他们手里。 傩诗云说,阿果也要来池州了。 简青竹欲哭无泪,起初她只是想悄悄地带着阿果离开,走得远远的,远离皇权,远离纷争。 可是如今的池州,俨然是争斗的中心。 简青竹在拓城等了三日,终于见到了阿果。 他看上去比之大半月前,瘦了也黑了。他的目光依旧呆呆傻傻,但是见到她的时候,竟然将她认了出来。 “简太医。”他唤她道。 简青竹扑将过去,正想检查他有没有受伤时,却被傩诗云的护卫生生扯开。 傩诗云道:“人,你也见到了。那一本你从四十二所拿到的医书也该交出来了。” 简青竹嘴唇轻抖,望向傩诗云。 傩诗云扬唇笑道:“简太医难道忘了?你们一家人难道就白白死了?你不想报仇么?” 简青竹闭紧嘴巴不说话。 傩诗云大笑道:“你是糊涂虫么?事到如今,难道你还不知道谁是你一家的仇人?” 四十二所这些年可没少帮孟仲元料理差事。 简青竹双目通红,怒瞪向她。 傩诗云复又道:“你那大哥与昭仪私通,死在宫里,不冤。孟仲元指使人轻而易举地杀了他。难缠一点的是你爹,对不对,他是不是发现了其余别的不得了的事情,还写进了医札。” 简青竹立刻想到了她翻到的缺了书页的医札,上面前后书页,的确是阿爹的笔迹。 她开口问:“在你手里?” 傩诗云笑道:“在孟公公手里,可是孟公公太不小心了,被孟侍郎偷偷藏了去。” 简青竹瞪大了眼:“那你知道阿果他……” “他不是大菱皇帝的骨肉,对不对?”傩诗云眨了眨眼,“李佑白是不是,也不是?” 简青竹心头狂跳,口中急道:“你们为何还要打着阿果的旗号……”篡权夺位? 傩诗云大笑两声:“那可不是我们的主意,是你们大菱人的主意,他们想扶持个小皇帝,自是愚蠢至极,于南越而言,大菱越乱越好,没有皇帝比有皇帝更好。” 简青竹再是愚钝,也明白了过来。南越人根本不是想扶持阿果,而是要让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越是和李佑白斗得死去活来,南越越是安全。 简青竹喉头苦涩,哑声道:“那你说,是谁害了我爹爹?” 傩诗云却摇了摇头,挑眉道:“我怎么知道?” 简青竹怒道:“你!” 傩诗云又笑了笑,语气轻佻:“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二哥简青松是谁杀的。” 简青竹再不上当,闭上了嘴。 傩诗云一字一顿道:“他就是李佑白杀的。” “你胡说!”简青竹当即反驳道。 “哈哈哈,为什么不是他?”傩诗云笑道,“简青松去了锦州,除了李佑白,无人知晓,他派了人四下去寻,难道不能一找到,就顺水推舟地杀了他,再惺惺作态骗你啊?。” 简青竹摇头:“他没有理由杀我二哥。” 傩诗云凑到她脸前,缓缓说道:“你真的想不出理由么?简家人在宫里死得蹊跷,李佑白心眼多,心也是黑的,杀人不眨眼,说不定你一出现,他就猜到了简家人不能留活口,而你太蠢,就先从你聪明一点的二哥杀起……哈哈哈哈!” 简青竹捂住了双耳,大叫道:“你住口!” 作者有话说: 第97章 池州, 秋意浓。 车行半月,周妙终于踏上了池州的热土,那个在她口中无数次被提起过的池州。 周妙很快就察觉到了李佑白的阴阳怪气。 他们甫一入城, 李佑白便撩开车帘,指着老旧的城门,笑道:“此地便是池州府,此城门立有百年, 料想你从前在池州念学时, 亦见过此门。” 周妙心里“呵呵”, 嘴上却说:“公子所言极是。” 李佑白听罢,脸上笑容虽未减,车帘却又倏然下落, 发出一声闷响。 谎话连篇。 李佑白不禁想到彼时周妙口中说的“民女从前在池州念过半年学, 见过殿下一面,惊为天人,至今难忘。” 好一个“惊为天人, 至今难忘”。 他扭头瞥了她一眼,只见周妙端坐车中, 身上的素色长裙落在膝前,因为天气凉了,裙外罩一件浅碧夹袄, 脖子上围拢一圈细小的白绒嵌毛。 她的眉眼含笑, 仿佛一脸无辜地笑望着他。 不仅谎话连篇, 而且狡猾善变。 李佑白别过了眼, 默然片刻, 道:“进了大营, 我便要往拓城而去, 这几日州府流民愈多,你且不要随意走动,只在营地静候。”说着他又转回了眼,望向周妙,语调沉下,“你要是再胡乱跑了,小心性命不保。” 周妙真没想过要在池州逃跑,至少没想过在打仗的时候跑,她又不是傻子,身逢战时,白白跑出去送人头。 她于是颔首笑道:“公子自去拓城,不必忧心我。” 李佑白似笑非笑地看过她一眼,转开了眼。 不久之后,池州大营便在眼前。 下了车马,早有两个仆妇前来迎接周妙,二人年纪四旬左右,生得高大,露在袖外的双拳肌肉鼓起,像是练家子。 周妙不由地上上下下打量起二人。 然而,两个仆妇不苟言笑,并未多言,将她引到了一处低矮的屋舍,屋中窗明几净,桌椅齐整。 穿书打工手札 第99节 池州大营并非临时处所,多年经营,营中除却马厩,粮仓,械库等常规备置,也早已有了屋舍,营前还有大片田地,正是秋收的时节。 可惜,大部分自北地折返的军士们只作短暂停留,便要往南去拓城。 李佑白自八岁起来了池州,一入大营,宛如游鱼得水,有条不紊地备战。 御驾亲征,池州诸人,谁都没料到。外面的人都以为皇帝尚在京城。 李佑白忽至,池州士气大振。 营中车马往来,人声不绝。 当天傍晚,周妙见到了许久未见的李小将军。 说来,也实在是偶然。 她住的屋舍后面有一排马厩,仆妇说,其中有一匹温驯的白马是专门留给她的,闲时,可在营中骑马慢行,解解闷。 周妙好奇地捏了芽糖去看马,据说马儿最爱嚼芽糖。 马匹雪白,浑身没有一丝一毫杂色,白得剔透,唯有一双眼黑漆漆的, 周妙静静看了一小会儿,才伸手喂了它芽糖。马儿卷过芽糖,细嚼慢咽,复又安静了下来,乖顺地立在原地。 她摸了摸它油光水滑的脖子,低声问道:“你难道也叫小白么?” 马儿纹丝不动,黑眼睛上的长睫毛扑闪扑闪。 自马厩出来,周妙忽见一人影朝马厩而来。 他身上披了铠甲,左手捏着他的赤木长弓。 正是李权。 马厩前点了橘灯,待到看清对方的面目,二人皆是一愣。 周妙张了张嘴,不晓得该如何开口寒暄。 气氛委实有些尴尬,上一回见面,还是在留青宫中匆匆一瞥。 周妙其实没想到,她还能再见到李权。 李权救过她的性命,绝不是个陌生人。 平心而论,以她的角度来说,他几乎可以算作自己曾经的“相亲对象”,还是个挺不错的朋友。 周妙想到这里,颊边露出一点笑意,唤道:“李小将军。” 听她出声,李权回过神来,数月未见,眼前的周妙看上去仿佛瘦削了一些,脸庞拢在毛领之上,眉目依旧鲜妍。 他低头拱手道:“周姑娘,别来无恙。” 周妙客气地笑了笑,上前两步,“听闻小将军晋了衔,恭喜李小将军。”她这才注意到他额角处覆着白纱,便问,“你额头怎么了?受伤了么?” 李权连忙后退两步,微侧了脸,想要遮住伤口。 “并,并无大碍。” 周妙十分理解他此刻略微生疏的态度,便又笑了笑,脚下一转朝屋舍走去。 “我回去了,李小将军多多保重。” 李权在原地立了片刻,回身再看,周妙的身影已经进了檐下,而她身后亦步亦趋的仆妇却扭头多看了他一眼。 那是李佑白的人,是暗卫里数一数二的好身手。 李权心中苦笑一声,径自去了马厩。 周妙其实并没有把这一次偶遇放进心里,池州大营里人来人往,遇到李权也不是什么太过稀奇的事情。 待到天边弦月初升,周妙自拆了发髻,打算早些安睡。 她从两扇藤编的屏风转出来的时候,屋中的仆妇已经走了,大马金刀般坐在圆桌旁的是李佑白。 他的发间竖黑冠,斜插一柄黑玉簪,身上着甲,双肩银光雪亮,已是备战之态。 闻听动静,他侧目朝她望来,双眸犹若点漆,如飞星照人。 周妙情不自禁地抿唇问:“公子,要启程了么?” 李佑白不答反问道:“你去看马了?” 周妙一愣,继而扑哧一笑,点点头道:“先前是去马厩看白马了,还用芽糖喂了马。”她顿了片刻,又说,“还见到了李小将军。” 李佑白眉骨微扬:“哦?” 周妙心里悄悄翻了一个白眼,她大致已经摸透了李佑白的路数,话越少,事越大。 他明明早就知道,还要来此虚以委蛇,装模作样。 周妙颔首道:“的确就是偶然碰到的。李小将军救过我的命,我同他寒暄几句,实在是人之常情。别的也无话可说了。” 李佑白当然晓得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 他仔细看了一眼周妙,见她面上坦坦荡荡,双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军士皆已着甲,我此际便要走了。”他垂下眼帘,淡淡道。 “哦。” 周妙心头轻轻往下一坠,抬眼笑道:“预祝陛下早日凯旋。” 李佑白冷哼一声,却真地起了身,像是要走。 周妙唇角的笑意渐渐淡了。 李佑白走了两步,又回过身来,语调冷硬道:“我与你说的话,你记住了么?要是你再四处乱跑……” 周妙的嘴角垂了下来。 “我知道了。” 李佑白盯着她的脸,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 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周妙心中默默一叹,朝前走了一步,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甲。 “去罢。” 李佑白横眉一瞪,伸手拂开了她的手掌,周妙微微一愣却被他拽住了右手,忽地又朝前一拉,他低头亲了亲她的嘴唇。 蜻蜓点水,并不久留。 周妙愣在原地,心跳扑通扑通。 “你不要再跑了。”他的语调蓦地柔和了下来,低声絮语一般。 胸腔中忽而轻轻地瑟缩了一下,周妙口中只“嗯”了一声。 大军连夜离营,马蹄声震耳欲聋,可不过半刻,再听不见。 周妙留在了池州大营,营地里留有守军,她的身边一直跟着那两个仆妇。 九月中旬,大菱和南越在拓城以外打了起来。 烽火不绝,埃尘连天。 南越人几乎倾巢而出,连月的落雨使得暗河汹涌,南越人泅水浮舟,是十分难缠的对手。 战事焦灼之际,池州境内,忽有一夜电闪雷鸣,隔日再观,池州岷山下,赫然多了一块龙形巨石,鬼斧神工,宛若飞龙在天。 有人争相称道,此岷山龙石乃祥瑞,是为真龙而现。 随之而来的,池州忽现一道敕令,由先皇亲书,传位于庆王,李佑白为摄政王,擎王保驾。 一传十,十传百,此一道敕令见过的人不多,传说的人却日益而多,及至附近州县。 庆王当是真龙,有人如此说道。 池州烽火未歇,新帝病居皇城,非乃仁皇。 远在皇城的朝廷闻听怨声,却未发作。 出人意料的是,最先有所作为的却是新任的池州知州,常牧之。 常牧之乃今岁新科状元,人人皆知,他文笔了得,挥笔成就锦绣文章,既有笔才,亦有辩才。 他呈书先言岷山下“飞龙”,绝非龙,乃是腾蛇,是祸乱之兆,恰如南越狼子野心,攻大菱之势,又言池州敕令为假,其上盖印乃是杜撰,并非玉玺亲印。 昭元年间御用金印,“敕”之一字,纹饰镌刻处实则藏有一处闲笔,以区辨真伪,若非细查,实难得见。 众人闻之哗然。 然而,池州战事未决。 拥立庆王之音,依旧可闻。 九月下旬,雨水消减。 驻守拓城的十万南越人突然朝暗河以南回转。 南越王城王宫于夜中起了一场大火,烈烈火光冲天,绵延数里,庭园宫阙在未落雨的夜里,被滚滚火舌舔舐。 南越王傩革死在了大菱刀下。 直到此时此刻,诸人方才醒悟,擒王者乃是将将登基的新帝李佑白。 他不在皇城,而在南越王都。 擒贼先擒王,傩革伏诛,南越兵败如山倒。 哀书传来,傩诗云尚还在拓城。 她捏着信笺,犹不敢信。 侍从着急劝道:“那一群大菱人甚是狡诈,两个月前便已扮作南越军士渡河,公主先随我离开拓城,再从长计议。” 傩诗云暴怒道:“哪里还有什么从长计议!”她抽出腰间短刀,吓了随侍一大跳。 “公主!” 傩诗云径自掀开珠帘,朝内室疾步而去。 守着庆王的简青竹见到来人,心道不好,立刻挡住了身后榻上的庆王:“你要做什么!” 傩诗云捏着刀,道:“你猜我要做什么!我先杀了你,再杀了那个小儿!” 穿书打工手札 第100节 简青竹听到外面人声马声嘶吼,急急抱起庆王,便要朝外奔去。 傩诗云要来捉她,简青竹抱着庆王,哪里是她的对手,眼前银光一闪,那刀刃已在眼前,正千钧一发之时,刀柄忽被一枚飞来的铁箭射偏。 傩诗云短刀落地,回身望去,见到了李权。 简青竹认出了他,又惊又喜道:“李小将军!” 李权身后的军士扑将而去,与屋中护卫刀刃相见。 李权快步拉过简青竹,简青竹手中抱着的庆王此时也像被晃醒了。 他揉揉眼,只问:“这是哪里?” 李权不禁多看了他一眼,转而对简青竹道:“简医官随某来。” 掐在此时,身后忽而扑来一人,手持兵刃,简青竹惊叫道:“小心!” 李权旋即回身,以长剑挡过,他捉住简青竹的手臂,再不耽误,往外疾退。 直到坐上马车,简青竹惊魂甫定,她先查看了一遍庆王,确定他安然无恙后,才转而问李权,“李小将军,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又问,“你为何来了,南越是不是败了?” 李权撩开车帘,看了看外面的动静后,答得简练:“陛下要见你。” 简青竹脸色立刻煞白,她怀中的李佑廉却憨憨傻傻地笑了起来,说了一声:“大哥哥。” 第98章 大胜南越的消息很快便传回了池州府, 周妙听闻后,不由地大松了一口气。 剧情诚不欺我。 可等待的这月余来,她心中还是忐忐忑忑了许久, 好几个夜晚都辗转难眠。 因为剧情的变动实在太多了,庆王没有死而简青竹也并不全然信赖李佑白,她思来想去,始终放不下心来。 眼下总算收到大捷的消息, 周妙的一颗心才终于落回了原处。 留守池州大营里的兵卒也显而易见地放松了下来, 前段时日笼罩在头顶的阴云一扫而空。 鸣鼓声高扬, 人人脸上有了一点笑模样。 周妙得了空,便打算出一趟大营购置冬衣。 初冬就要来了,她带来的衣物不多, 全无御冬的厚衣服, 加之这段时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不得不出门买些新衣。 仆妇是保镖,几乎不离她左右, 可不是帮她买衣服的那种角色,并且, 周妙也想出大营看看,来了这么久,除了屋舍内外这一亩三分地, 她哪里都没去过。 仆妇听后, 沉默了一阵, 最后见她真是衣衫单薄, 才和她一起出了大营。 战事已决, 池州府恢复了往日的繁华。 常牧之是个称职的知州, 即便遇到战事, 秋收也没耽误。 衙门照常,一切如旧。 城中偶有流民,周妙也不能多逛,找了城里一间热闹的成衣店,打算买两件冬衣便回。 她在店里,发现了新制的裘衣,一摸上去,又软又暖,做工委实不错。 她心想,如今人远在池州,什么宫中规制,都可暂且抛在脑后,眼下备下一些御寒的冬衣最为要紧。 周妙给自己买了冬衣,还顺便买了一件身量明显更长的黑裘。 黑裘触手毛绒绒,暖呼呼,虽然全无修饰,可是皮毛自是好皮毛。 周妙忍痛摸出了腰包,本不富裕的她更如雪上加霜。 哎,算了。 周妙咬牙结了账。 自成衣铺出来,周妙径自上了牛车。 “周姑娘。”却听车外有人唤她。 其中一个仆妇撩帘查看,道:“是常大人。” 常牧之? 周妙吃了一惊,她可没少听说近来出尽风头的常知州。 她探头去瞧,笑眯眯道:“常大人。” 常牧之微微躬身一揖,脸上露出浅笑道:“周姑娘一直在大营中,不知可好?大捷已报,归期亦不远了?” 常牧之毕竟做了知州,周妙身在池州,想来也不会瞒他。 周妙笑了笑,客套道:“南越初定,想来往后池州便要全权仰仗常大人。” “不敢当。”常牧之低眉道。 他今日身上未着官服,只是寻常士子打扮,可是他竟然叫住了她,周妙觉得常牧之不只寒暄这么简单。 她于是问道:“常大人是有什么事么?” 常牧之笑了一声,抬眼道:“不晓得周姑娘是否听说了?李小将军在拓城找到了青竹,不日将要折返池州府。” “真的?”听得周妙情不自禁地倾身往前。 这倒真没听说过,说起来,自大军离营后,她确实没听说过关于李权的任何消息。 常牧之面上微怔,仿佛没料到她竟真不知情。 可他旋即恢复了神色,颔首道:“据说确实如此,过几日周姑娘兴许在营中就能见到青竹。” 周妙登时反应过来,常牧之的意思大概是在替简青竹暗暗说情。 她私逃太医院是罪,携庆王而逃更是大罪。 李佑白还不晓得究竟会如何处置二人。 但即便常牧之不说,若有可能,周妙也会尽力为简青竹求情。 “我晓得了,多谢常大人。” 常牧之摇摇头,却道:“多谢周姑娘才是。” 回到大营里,周妙先将裘衣晒到院子里,吹了大半天风,才抱回了屋中。 将将坐定,她情不自禁地又想起先前常牧之说的话。 哎。 简青竹最好的结局便是好好活着,倘若庆王亦安然无恙,她再也带不走了。 李佑白不会放任庆王流落在外,一个小孩儿,最是容易被人利用,当然放在身边最好。 哪怕不在宫里,京城里有的是宅院安置他。 若是简青竹愿意,兴许她也可以留在京城,照料庆王。 但是,庆王的身世是皇门大忌,简青竹和庆王大概此后大半生都要活在李佑白的眼皮底下。 简青竹会愿意过这样的生活么? 她尚可继续做医官,但是庆王真的会甘心这样的生活么? 周妙想得不禁连连叹气。 三日过后,周妙果然见到了简青竹。 简青竹人到了大营,跟着周妙的两个仆妇并没有瞒着周妙。 简青竹被安置进了一间营帐,帐门口守着两个士兵,周妙掀帘而入,独独看见简青竹,庆王却不在帐中。 乍见周妙,简青竹先是一愣,继而扑簌簌地落下了眼泪。 “周姐姐。” 简青竹瘦多了,脸上的颧骨微耸。 周妙忙给她递了手帕,劝道:“莫哭了,路上受苦了么?” 简青竹摇摇头,复又点了点头,眼泪汪汪地问:“周姐姐,我这一回是不是没救了。” 周妙哭笑不得,哄她道:“倒也未必。” 简青竹用手绢抹了好一会儿眼泪,才止住了哭。 周妙默了默,问:“庆王呢?他还病着么?” 简青竹点点头,答道:“时好时坏,可是似乎能认出人来了。” 周妙望着简青竹红通通的眼,问道:“他真的病了么?” 简青竹面上一怔,仿佛又要哭了。 “他是真的病了。” 周妙闻言,心中稍定,又劝了简青竹一会儿。 她并没有停留太久,日落后,便从营帐走了出来。 晚风吹过,冷得她一抖,不禁加快了脚步朝屋舍而去。 此刻的大营静悄悄的,偶尔有马蹄几声。 归营的大部尚有几日才到,周妙抬头看了看无云的天空,星月相照,料想明日也是一个无雨的好天。 她推开屋舍的门,却见桌上一灯如豆,灯烛不知何时已经亮了,她出门时,天还亮着,她犹记得自己彼时并未点灯。 周妙心头突突一跳,似有所感,不由地放轻了脚步。 藤编的屏风后虚影轻晃,宛如桌上将才摇曳的火苗,轻飘飘一荡。 周妙眼前忽如风过,一道身影转了出来,她只觉腰上一紧,天旋地转,二人齐齐倒在了木榻上。 他的左手掌拢着她的后脑勺,顺势扯落了她发间的木簪。 李佑白身上的黑氅松松垮垮地系着,身躯温热,飘散着一股澡豆的清香,他的乌发系在脑后,眼中含笑,道:“周姑娘,诸事繁忙,戌时才返。” 周妙只觉热气自脚底窜到了头顶,她挣扎了两下,发现自己动弹不得,没好气道:“你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何不先说一声,我也提前准备一下。” 穿书打工手札 第101节 “有何可准备?”李佑白的手背碰了碰她的额头。 周妙晃了晃脑袋,想要挣脱他的手。 “我给公子买了礼物。” “哦?”李佑白露齿一笑,“听说你买了一件黑裘?” 周妙喉中一哽,脸上的笑意有些绷不住了。虽然早已猜到,她身边的人铁定会向李佑白禀报,可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一点惊喜也没有了。 见到她的表情,李佑白朗声一笑,问:“你生气了?” “没有。” “你为何生气?” 周妙板着脸道:“没有。” 李佑白停留在她腰后的手掌一动,转而抚上了她左侧胸膛,“你又说谎了,你的心跳很快。” 周妙“啧”了一声,腰后少了束缚,她便想翻身躲开。 李佑白伸手按住了她的手臂,笑声落进她耳中。 他的手掌抚过她的脸颊,指腹上的薄茧刮得她脸皮微痒。 “你放……”话音出口,并未说尽。 唇瓣相碰,宛如戏水的翠鸟,轻轻一啄,压在她身上的大山顷刻而下,细细密密地覆盖了她。 秋末寒夜,屋中竹香渺渺,玉簟初展,锦衾半熏, 窗外月色照人,银辉透过轩窗。 清冷的月光一入暖室,犹如氤氲,漫含芬芳。 周妙手掌顺着他的颈窝处落下,却突然一顿,触感大有不同,她似乎摸到了纱布。 她推了推李佑白,低头去看,他的右侧锁骨下赫然有一块白纱,遮掩住伤口。 她定了定神,问道:“这是怎么了?” 李佑白拢过衣领,遮住了那一块白纱,只道:“烧伤,只是小伤。” 周妙旋即想到了南越王都的那一场夜火。 足有一整个手掌大小的白纱布,她不觉得只是小伤,她的视线扫过他露在衣外的脖颈,她先前早就注意到了,李佑白身上的伤疤大大小小,深深浅浅,有好几道,像是箭伤,亦有刀痕。 纵有主角光环,他也只是个肉身凡胎。 周妙系紧了腰带,将他又推远了些。 第99章 李佑白笑过半声, 却见周妙的目光落到他的左手背上,听她问道:“公子的伤还没好么?简大夫回营了,不若让她瞧一瞧, 此青霜之毒也可解得快一些。” 他手背上的乌痕犹在,依稀只比月余前淡了些许。 李佑白再看一眼周妙的神情,了然道:“你今日见了她,也想为她说情?” 周妙一听这话, 不禁正色道:“正是, 简大夫是公子的恩人, 即便有错,也该从轻发落。” 李佑白冷笑一声,半起身道:“周姑娘心系简大夫, 月余未见, 竟也不忘为她求情。” 周妙哑然片刻,摇头说:“我并非心系简大夫,而是因为你受了伤, 自要请个高明的大夫来瞧,营中虽有大夫, 可是青霜之毒总也不见好,不如让简大夫瞧瞧,她既要替你瞧病, 你可不能杀了她。” 李佑白唇角扬了扬, 却又板着脸孔, 道:“周姑娘以为我是什么人, 动不动便要杀人?” 周妙心中轻轻一落, 觉察出他言语中分明有了转圜的余地, 脸上露出个笑道:“我当然以为公子是个圣人, 心存仁厚,宽以待人。” 李佑白垂下眼帘,轻声又笑,顺势俯身而至,将额头抵住周妙的额头,低语道:“那你好好求我,求了我,我便不杀她。” 什么! 周妙登时抬眼,眸中光芒闪过,怒意宛如惊鸿片羽。 李佑白笑问:“怎么,你不肯么?” 周妙缓缓眨了眨眼,默然数息,缓了声道:“求你了。” 她暗暗又劝自己,言语上吃点亏算什么,既不花钱,又没有切肤之痛,大不了退一步,彼此海阔天空。 岂料,她话音落下,李佑白唇边的笑意反而不见,只冷声说:“为了个简青竹,你就肯如此低声下气地求我。” 你的反骨呢,你的硬气呢。 李佑白的表情似怒非怒,仿佛无声的质问。 周妙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直直望向李佑白。 四目相对,眼中都似有怨有怒。 他是不是心理扭曲,既要她开口求他,又不愿她开口求他。 不开口时满是嘲讽,开了口又觉愤懑。 果真有大病! 周妙越想越气,索性伸手用力推了推他,将他又推远了些,抬眼却见李佑白眉心微皱,像是吃痛地闷哼了一声。 周妙一惊,赫然发现自己的右手不小心按住了那白纱盖住的伤口。 她立刻收回了手,讷讷道:“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李佑白眉心蹙拢,一手抚住伤口处,往一侧避过,倒回了榻上。 周妙吓了一跳,她刚才真忘了轻重,唯恐自己崩坏了他的伤口,忙问:“怎么了?是不是出血了?” 李佑白不言不语地抿紧了嘴唇,周妙探身去瞧他的伤口,雪襟之下,真见一缕殷红从白纱里透了出来。 她顿时慌了手脚:“陛下恕罪!我真不是故意的!”她慌忙起身要去拨开他的衣领看个究竟。 李佑白却按住了她的手背,没好气道:“那你好好求我。”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么! 周妙着急道:“伤处似乎真出血了,还是快快请个大夫来瞧吧。” 李佑白见她面露焦急,反倒笑了起来:“并无大碍,不需要请大夫。” 周妙皱眉道:“陛下!” 李佑白凝视着她,复又道:“那你好好求我。” 周妙就差给他跪下了。 “我求你了。”我求你了,大哥。 她发自真心地说。 李佑白仍旧摇摇头,慢慢说道:“不是这样求的,妙妙。”他紧紧握住她的手掌,眸中微闪,浮光掠影一般,“你知道该怎么求我。” 周妙忽而读懂了他的表情。 哎。 她弯腰凑到他面前,亲了亲他的嘴唇,又道:“我求你了。” 真的,大哥,找个大夫好好看看你的病吧! 不待李佑白说话,周妙伸手轻柔地按住了他胸前的白纱,道:“我去唤大夫来。” 李佑白终于淡淡地“嗯”了一声。 周妙赶忙出门唤了人。 营中的大夫手脚麻利地换下了李佑白肩下的白纱。 周妙留心多看了一眼那伤口,血红的伤疤皮肉纠葛,边缘处黑痂半落,绝不是什么他口中说的小伤。 潜入南越自是凶险非常,饶是蓄谋日久,稍有差池,李佑白也再回不来了。 大夫走后,周妙裹紧了锦被,像是蚕蛹一样,背对着李佑白躺下,一动也不动,而李佑白躺在她身侧,也是静悄悄的。 先前折腾了好一会儿,外面的天色早已暗无天光。 军营里马匹归厩,人亦无声。 周妙躺了半刻,鼻尖依旧能闻到伤药的薄荷气味。 久不闻李佑白的动静,她轻轻地翻了个身,恰和他四目相对。 他双眸澄澈,眼波温柔,即便在夜中依旧清晰可见。 “疼么?”周妙到底没忍住,情不自禁地问道。 “不疼。”李佑白眉睫微弯。 周妙又问:“什么时候回去?” “明日便要启程。” 周妙默了默,离京数月,李佑白确实该回去了,并且宜早不宜迟。 “嗯。” 李佑白探身亲了亲她的脸颊,道:“早些睡罢。” 周妙闭上了眼睛,原本以为她睡不着,可是不知不觉地便睡沉了。 待到闻听身侧的呼吸轻浅,李佑白适才缓缓地翻身而起。 他取下木架上的黑裘,披上后,如有一簇微温笼罩后背。他放轻步伐,走出了屋舍。 门外的蒋冲见状,立刻行到他身前,李佑白方问:“庆王在何处?” 蒋冲答道:“在帐中服过药,已经睡熟了。” 李佑白笑道:“那去瞧瞧简医政。” 蒋冲面色微变,只得为他引路。 守帐的侍卫见到李佑白,齐齐跪拜。 穿书打工手札 第102节 李佑白扬了扬手,道:“你们退下。” 二人忙起身,退远了。 蒋冲疑道:“陛下?” 李佑白回头却说:“你也退下。” 蒋冲不明所以,却也退得远了些。 帐外再无旁人,李佑白掀帘而入,冷风骤遽然灌入营帐。 简青竹本就睡得不沉,猛然被夜风惊醒了。 帐中点了灯,她就着烛光,一见来人,立刻从矮塌上滚落下来,跪地道:“陛下。” 说罢,简青竹只顾埋着头,可久久不闻回音,她只好抬头仰望。 李佑白此时已立在了她身前,身披黑裘,乌发尽散,他看上去无喜无悲,不近人情。 简青竹心中一沉,又埋低了头。 “简医政为何要离宫而去?”他的话音平淡。 简青竹道:“陛下恕罪。” “简医政晓不晓得此乃何罪?” 简青竹不敢答,却听他又道:“私逃宫禁,蛊惑庆王,是株连全族的死罪。” 简青竹闻言,浑身如秋叶般颤抖了起来。 “陛下,恕罪。”她竭力出声道。 “朕思量许久,起初想不明白你为何要走,阿果身患痴症,你又是太医院医政,皇城之中,良医良药尽可取也,你为何执意要走?”李佑白仿佛笑了一声,“你以为朕想杀他么?你以为他是简家人,朕就会杀了他么?” 简青竹登时抬头,面上惊诧不已。 李佑白知道了,他早就知道阿果不是先帝的骨肉。 可此时此刻,她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 他身上的黑裘被烛光照耀,泛着深深浅浅的光泽,他唇边竟然露出一丝笑容,轻声道:“阿果是简家人也罢,不是也罢,与朕毫不相关。朕亦不屑杀他。只是……简医政大费周章,不惜求了南越人,不顾庆王病重亦要出逃,朕不禁又想,是不是简医政还有旁的缘由,非走不可?” 简青竹慌忙别过了眼,耳边只听他徐徐问道:“朕听闻简医政手中有本医书,乃是矾水写就,遇水时方可显出字迹。简医政,不妨同朕细说,那医书上究竟写了什么?” 简青竹脸色煞白,咬紧了牙关。 “你今夜不说,往后便没机会了。”李佑白笑道。 他的话音从始至终都平平淡淡,可是简青竹本能地感受到了凛然杀意。 李佑白不屑杀阿果,可是他会杀了她。 因为治腿之恩,他待她素来温和,可再是温和,实则亦是漠然疏离,他不会为此而纵容她的过错。 私逃宫禁,蛊惑庆王,都是他杀她的理由。 她若真死了?阿果怎么办? 阿果的痴症还能医好么? 简青竹想得头疼欲裂,深吸一口气道:“陛下所言医书,确有其事,是我,是微臣大哥简丘所记,只是我已将那医书烧了。” 在拓城时,她隐约察觉似乎有人动过那医书,她怕引火烧身,便已偷偷将那医书烧了。 李佑白却不为所动:“哦?简医政过目不忘,书中写了什么,还记得么?” 简青竹答道:“书中记载了丙辰年,卷五医典,疑难七解……” 李佑白问:“丙辰年是哪一个丙辰年,是昭元十八年?” 简青竹点点头。 李佑白又问:“疑难七解说的又是什么?” 简青竹闭了闭眼,答道:“简氏医经疑难七解讲的是七症,男子精弱,不育七症。” 话音落下,一时悄然。 帐中烛火幽亮,原本未动的李佑白踱了两步。 简青竹怕极了,她根本不敢仰头再去看他。 李佑白何其敏锐,她的话说到这里,他就能猜到她到底在怕什么。 下一刻,果听他的声音又起:“如此说来,简医政猜想,阿果并非先帝骨肉,又觉察出此事非同小可,李元盛若是真有疑难七症,他非但生不出阿果,呵……”李佑白忽而笑了半声,“兴许他也生不出旁人来。 李佑白血统不正,不是李氏子孙,皇门天子无嗣,天下尽可争也。 简青竹胸中大石猝然落地,沉甸甸地抵在她的心头。 她的脸色又青又白。 她终于说出口了。 她终于说出口了! 她不由地长舒一口气,却又后知后觉地,再次发起抖来, 李佑白会杀了她么? 她猜到了这样的秘密。 阿爹死了,大哥哥死了,二哥哥死了。 她可能也快死了。 简青竹不由地浑身颤栗。 “你以为朕在意么?”李佑白却道。 皇门血统,父父子子,君君臣臣,恩义手足,人人心中皆有计较,待时而动,待贾而沽。 百官求权,左右仆射如是,众人亦如是。 有能人者求功,有逐金者求利,亦有重情义者求情求义。 庄太后无子,为了庄氏一族,固然爱重他。 李融忠义,许他的便是师恩情重。 忠君者,或许计较血统,可昏聩之君,仁厚之君,焉能一眼凭此分辨。 李佑白低笑一声:“李元盛从来不视我如子,朕亦从来不视其为父。简医政实在多虑了。” 简青竹埋低了头,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李佑白的黑裘复又落进她眼底,细长的绒毛随风轻荡,仿佛轻柔地擦过了她的发顶。 “朕不会杀你,你想要保全性命,想要保住阿果的性命,从今往后,你便再不能提及此事,只字不能提,无人可言说。” 简青竹汗如雨下,浑身脱力般,重重叩首道:“谨遵陛下旨意。” 第100章 隔天一早, 周妙坐上了回车的马车。 出营时,匆匆一瞥,她好像见到了简青竹上了一辆青布马车。 周妙不觉松了一口气, 简青竹还活着。 既是庆幸,又忽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李佑白没有杀她,自要带回京城去。 周妙又扫了一眼长长的车队,归途的人马众多, 多为护卫, 可等到出了池州后, 行路便低调了些。 众人不再着军甲,反倒是寻常护卫打扮。 他们沿途经过了不少驿馆,有时停留一夜, 有时只稍作休整。 白日里天气晴好时, 周妙也会出了车辇,策马于车前。 那一匹毛色纯白的小白马,也被李佑白的人带出了大营。 在池州大营时, 周妙与“小白”已经颇为熟悉了,她骑上马后, 行路速度倒也不慢。 身侧的卫戍自觉地让出了一条通道,小白驮着她径直行至李佑白的马旁。 他身骑黑马,往北的天气愈寒, 如今已是冬日, 他身上披着那一件黑裘。 周妙身披白裘, 不由地笑了笑, 只见她身下的那一匹白马用马脖子, 亲昵地蹭了蹭黑马的脖子, 二马并行, 不约而同地齐整了步调。 周妙面上微赧,又见李佑白侧目望来,说道:“再往前便是锦州了。” 到了锦州,京城就不远了。 离京城越近,周妙越是心慌。 她脑中走马观花般掠过了许多人,庄太后,庄丽芙,高姝,何橙,以及避无可避的简青竹。 她顿住了思绪,骑在马上,朝前张望,可入目仿佛皆是萧瑟冬景,就连头顶照着的冬日暖阳似乎都冷淡了不少。 “怎么了?”李佑白的声音响在耳畔,周妙转脸见到他微皱的眉头。 周妙摇摇头,道:“没什么。只是觉得天气越来越冷了。希望到京城之前,不要遇上大雪才好。” 李佑白笑意淡淡,目光紧紧盯着她,显然不信,却也只说:“若行得快一些,落雪时,便已在宫中。中庭有一座高台,四野落雪时,极目远眺,是整个皇城的皑皑雪景,回宫后,我便引你去高台观雪。” 周妙一听,心中又叹,这一段时日下来,李佑白口中说的最多的,便是“回宫后”此三个字。 她晓得自己无时无刻不在察言观色,而李佑白同样亦在察其言观其色。 两个人小心翼翼地彼此试探,即便夜深之后,由夜色遮挡下,才能吐露一点真性情。 咳。 周妙不得不承认,她其实为李佑白着迷,她想,至少为他的皮相,身体着迷。 周妙侧目盯着他的脸,目光复又落到他黑绸包裹的矫健的长腿上。 李佑白面露好笑道:“周姑娘又在想什么?” 穿书打工手札 第103节 “在想你。”周妙抬眼,老老实实地说。 李佑白脸上微愣了愣,仿佛不自在地转过了眼。 他的皮肤白皙,即便行路数月,他的肤色也没有太大变化,而此刻周妙却见他的耳边淡淡地红了。 哎,要不就这样吧。 他要是真想娶她,她也可以拥有这样的他。 哪怕,只是短暂地拥有,如果过几个月,或是过几年,他看见了别人,喜欢了旁人,她也可以再悄悄地,慢慢地死了心。 周妙想到这里,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 呸,怎么可能呢! 哪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鬼道理! 她要不还是找机会赶紧跑吧? 正反反复复地纠结之时,一侧的李佑白忽又转回脸来,他的眸色稍暗,眼中隐有笑意,正欲开口,碧空下山崖之间突如其来地落下一声尖利的鸣哨。 李佑白仰头望去,面色微变,右手勒住了缰绳。 “公子,恐有伏击。”卫戍打马上前,急道。 李佑白扭头看了一眼周妙,道:“你先速回辇中。” 周妙心头一凛,速速调转马头而去。 她将将掀帘坐入车中,便听外面马蹄疾响,铁器铮然相击,人声马声嘶吼不断。 周妙又听外面传来一道人声说:“姑娘,莫怕,避开车帘。” 周妙立刻伏低身体,小心地避过了两侧的车窗。 身下的车辇剧烈地摇晃了起来,朝前飞奔。 她脑中飞快地转,外面到底是什么人? 原书中李佑白自池州折返,根本就未着笔墨,哪里还有什么伏击! 且说已近锦州,又临京畿,什么样的亡命之徒才会在此地下手,不过此处未经官道,峡谷之间,林地纵深,几乎是最后一处伏击的地点了。 此伏击是为了杀李佑白? 抑或是,为了庆王? 庆王并未身死,难道还有人贼心不死? 她念头飞转,车前忽听“嘣”一声巨响,车辇骤然而停,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她的身体不由地朝前一晃。 车外风声鹤唳,刀刃遽然撞响,周妙朝车后退了退,不过短短数息之后,眼前的车帘便被人从外掀开。 一大股寒风卷着血腥气味涌入,帘外来人半遮面,唯有一双眉眼露在黑布外。 周妙起初没认出他来,可是他显然认得她。 “周妙。”他惊诧出声。 一听此音,周妙终于记起了这个人。 孟澜,孟侍郎的儿子! 是他! 周妙心中惊骇不已。 孟澜同样吃了一惊,他没料到竟会在车中见到周妙。 从前在将军府时,周妙便跟在李佑白左右,他自是知晓,可李佑白进宫之后,他不知周妙竟也进了宫。 眼下李佑白登了大位,周妙甚至也在自池州折返的车中。 孟澜怔愣须臾,继而回神,今日他是来找庆王的,或者次之,找到那个医女。 豫州柳庄已然回不去了。 李佑白杀了豫州知州徐子牧,亦在搜寻他们的下落。 孟寒死了,死在了池州,南越也不能去了。 孟澜唯有等死,可若要破局,他只能孤注一掷地要找到庆王,找到简氏,才能力挽狂澜。 然而,此时此刻见到周妙,孟澜踟蹰片刻,猛然跃入车中,伸手欲去捉她。 “周妙,你随我走。” 周妙见他手边的长剑尚在滴血,全然不知他会不会杀了自己。 她不敢轻举妄动,可孟澜一时并无别的动作。 她念头忽起,要是真跟他走了,自己是不是就不必回宫了。 周妙有一瞬间的犹豫,兴许,念及旧日之情,孟澜不会伤害她。 不。 周妙晃了晃脑袋,将这个念头抛在脑后。 她不是真的“周妙”,孟澜真的不会伤害她么? 见她乍然摇头,孟澜的眼睛微眯,口中嘲讽道:“昔日你我说高山流水,引为知音,妙妙如今原来忘了。” 周妙默不作声,却见孟澜像是失了耐心,朝她扑来,周妙忙往旁侧一闪,下一刻,突觉眼前风过,那青色车帘起了又落。 “噗呲”一声裂帛轻响,皮肉翻搅的慑人声浪接踵而至。 周妙愣愣地看着一柄铁剑贯穿了孟澜的腰腹,乌沉沉的剑尖滴落成串的血珠,周妙头皮发麻,双膝俱软地跌坐回了车板上。 孟澜口中嘶嘶叫着,而他身后的李佑白霍然拔剑,眼前的孟澜宛如破败的纸鸢轻悠悠地坠落。 蒙面的黑布落下,他口吐鲜血不止,脸色迅速地灰白了下去。 周妙木然而坐,见他瘫倒在地,几乎忘了要眨眼,孟澜将一抬手,又是一剑刺穿了他的后背。 血丝奔涌而出,周妙脸前一凉,手臂却被人死死钳住。 李佑白将她拉了起来,径自拉到了车外。 他回过头凝视着她的脸,他的一对眼珠黑黢黢,一双长眉紧紧皱着,周妙张了张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不由分说地拖着她便往前方停着的车辇走去。 周遭肃杀声,声声入耳,四处仿佛都是血雾四溅。 孟氏此一击那是最后一搏,全无收敛,以命相搏 可惜,终究不是敌手。 车辇与卫戍跨过血海尸山,继续朝前而行。 不知过了多久,坐在车中的周妙渐渐感到四肢又有了温度,她茫然地低头看她身上的白裘,红一块,乌一块,都是斑驳血瘢。 她心头狂跳,忙不迭地脱下了白裘,却被李佑白牢牢地按住了肩膀。 他的手上全是血,他竟然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 刺鼻的血腥味扑面,周妙皱眉,想要避开,但见他眼中乌云骤聚,他的声音又低又沉,只问:“你为何要躲?你为何而哭?” 周妙怔愣一瞬,伸手一抹脸颊,除了血迹似乎真有水痕。 李佑白的眼眸黑洞洞的,像是照不进一丝天光。 “你为了孟澜而悲,是为从前的高山流水遇知音而悲。” “没有。”周妙只顾摇头,眼泪却又流了下来,她索性闭上了眼。 “不许闭上眼睛,周妙,你要睁开眼睛看着我,只许看着我。” 周妙睁开眼睛,方见李佑白铁青的面目,半面血痕,真如修罗。 她脑中刹那像是转过无数念头,却又像是空白一片。 血腥味萦绕鼻尖,先前的尸山血海犹在眼前,她耳中嗡鸣不止,双手轻轻颤抖着,连同全身也不禁颤抖了起来。 她不由地大叫道:“我根本就不认得他,从来就不认得他。” 第101章 白昼短了, 天光暗了,车内逼仄的狭小空间也随之晦暗不明,寂寂然无声。 一行车马急速穿越林道, 及至锦州刘县驿馆,这是官道前的一处亭驿,早有锦州军的兵卒于夜中静待。 随行的卫戍杀光了伏击的敌人,难免亦有伤亡, 锦州军的援兵一为保驾入京, 二来要连夜进林地追击, 查探可有漏网之鱼。 李佑白无声地听着车外的军士来报,末了才道:“去罢。” 军士称是,着甲上马而去。 李佑白抬手撩开车帘, 适才回身拉过周妙的手臂, 双双下了车辇, 周妙满身血污,抬眼直直瞪着他, 脚下却没动。 李佑白脸上不辨喜怒,蛮横地揽过她的腰腹, 打横抱起,朝驿馆走去,四周的护卫扑通跪了一地, 个个头颅低垂, 无一人声可闻。 周妙闭上眼睛, 咬紧牙关, 进到屋中, 被铜炉的热气一熏, 挣扎嚷道:“你放我下来!” 李佑白恍若未闻, 兀自转过屋中相隔的木雕屏风。 屏风后,朱漆浴桶蒸腾的水汽氤氲,眼前一阙天地弥漫水雾白烟。 李佑白终于放下了她。周妙双脚刚沾到地上,却见他忽而扯落她身上的白裘,又抬手剥下了她带血的衣裙。 周妙身上骤然一凉,还没回过神来,便被他按进了浴桶。 未着寸缕地泡进温水里,周妙感觉不只是她整个皮囊,连同她整个人都曝露在他眼前,毫无遮掩,明明白白,像是地下的阴霾,骤见天日。 她恼羞成怒道:“你出去!” 李佑白丝毫不为所动,只慢条斯理地脱下了身上的黑裘和衣衫,进了浴桶。 水声哗啦一响,绵绵水波漫出了桶边。 穿书打工手札 第104节 二人咫尺相距,周妙脸色涨红,却见李佑白的目光反而沉郁了下来,黑漆漆,乌沉沉,他的神色依旧凌厉,只是先前青白的脸色稍缓。 温水散去了他脸上的血迹,他甚至抬手,擦了擦周妙脸颊旁的血污。 周妙浑身发抖,躲过他的手掌,又道:“你滚出去!” 李佑白嘴角沉下,却转而抚摸她的头发,将她打结的湿发挽在耳后。 周妙怒而惊起。 你不滚,我滚! 只见李佑白手掌一翻,两手死死按住了她的双肩,将她困在了浴桶的方寸之间。 他顺势欺身而上,他的眉睫近在眼前,他的嘴唇贴着她的嘴唇。 周妙躲闪不及,只得紧紧地闭上了嘴,像是绷紧的蚌。 李佑白似乎并不勉强,只用薄唇贴着她的嘴唇辗转。 周妙伸手用力推他,待到突然摸到他锁骨下的白纱,她手中不禁一顿,悻悻地收回了手。 李佑白仿佛笑了半声,往后稍稍退却,可依旧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的眼睛。 “你为何要哭?为何要躲?”他复又问了一遍先前在车中的疑问。 周妙咬紧牙关不说话。 李佑白沉默了片刻,忽而脸上像是露出一个苦笑,自顾自又道:“你真觉得我动不动便要杀人,是么?可你手无寸铁,孟澜只需抬手便可轻易了结你的小命。从前在盘云山中时,你不是就知道了么,你不杀人,人亦杀你,怎么,因为此人是孟澜,你才哭了?” 周妙心中一沉,她在盘云山时,确实以乱石砸过贼人,只是彼时那人并未被砸死,找到了他们的藏身之处,才被李佑白一刀封喉,是她把那人的尸首推下了山。 周妙闭上眼睛,显然不愿再回想了。 耳边却听李佑白又道:“孟澜与那人毫无差别,绝非无辜,你猜他要是持剑窥见我的后背,他会不会一剑刺来。” 会。 周妙毫不怀疑,孟澜以命相搏,要是能真杀了李佑白,他绝不会手软。 然而,这并不是最根本的缘由。 手握皇权,口含天宪,生杀予夺。 “你怕我,是不是?” 周妙猛然睁开眼睛,面前李佑白的双眼澄澈,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脸上。 “一直以来,你小心讨好我,是因为你惧怕我,是不是?”他的眸光恍惚间黯淡了些。 周妙张了张嘴,想要摇头。 “我绝不会杀你。”李佑白仿佛自嘲地一笑道,“我心悦你,绝不会杀你。” 周妙倏地一愣,桶中升腾的热气像是突然飘到了她的脸上,她的鼻尖,她的额头上。 李佑白缓缓笑道:“哪怕你不是周妙,亦无所谓。” 周妙惊愕地瞪大了眼。 她当然记得自己之前说过的话。 她刚才浑浑噩噩,脱口而出的话,已是覆水难收。 她搜肠刮肚地想了一会儿,却找不到任何话来说,她唯有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李佑白。 李佑白摸了摸她的脸颊,笑道:“你事事小心,时时机警,唯恐卷入不必要的麻烦。你若真是衮州的周妙,无缘无故,为何要偏帮简家人,池州简氏一族该与周家毫无瓜葛。我从前便猜,你其实是冒名顶替了衮州的周妙进京,对么?你其实是想替简氏翻案?莫非简临舟从前于你有恩?” 周妙惊愕的心情翕然间变得酸胀,宛如一只气泡骤然被戳破,轻盈盈散去,可是余响犹在胸膛乱窜。 她万万没料到,李佑白竟然早就深深地怀疑她了,进而还体贴地替她脑补出了这么“合情合理”的推断。 周妙心跳加快,更觉口干舌燥。 她垂低了眼,口中“嗯”了一声。 李佑白又问:“所以,你确实不认得孟澜?” 周妙重重地点了点头,“我真的不认得孟澜,我之所以哭,是害怕,之所以躲,也是害怕。” 她抬眼,缓缓又道,“陛下对我的好,我都知道,可是我身无长物,除了我这个人,什么都没有。”说着,周妙笑了起来,“陛下爱重我,喜欢我,自是好的,可是往后色衰爱弛,我又该怎么办呢?” 周妙正苦涩地剖白自己,却见李佑白的眉头皱了起来。 “色衰爱弛……你原本也非以色事人者,如若然,为何你不……” 他话未说尽,周妙却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 若她真有以色事人,为什么她还不主动一点? 周妙索性闭上了嘴,一阵难言的,略微尴尬的沉默渐渐弥漫其间。 屏风后的此一方小小的空间,气氛陡然为之轻变,二人对坐,身入温水,旖旎之情便如缠绵水汽蔓延开来。 是啊,他们刚才在吵架,眼下架吵完了,她这才意识到二人的处境。 泡了一会儿的温水仿佛更热了,铜炉中的沉香火发出两声轻响。 暧昧的温度随之而上。 周妙心跳猝然加快,几乎李佑白一动,她便立刻警觉了起来,挣扎着要躲闪。 他毫不费力地揽住了她的腰腹。 她的后背倏然贴上了一簇滚火。 明明水雾朦胧,可漫天的水色氤氲中,像有滚烫的火星落在她的脸上,肩上。 屋中铜炉噼啪爆响,周妙滚落到榻上之时,适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上也热得惊人,锦被之下,如笼滚火。 热意层层荡去,一时如坠云雾,一时又临深渊,俨如飘飘荡荡的风,赫然卷进了烈火之渊,焚风飒飒,簸动不歇。 直到风声稍缓,周妙低头,却见李佑白起身而至,他在她耳畔,笑道:“妙妙,如此才是以色事人。” 余波尚在,周妙手足俱软,脸上滚烫犹存,可眼中明明白白地仍是震惊。 李佑白指腹轻擦过唇瓣,道:“投我以桃,报之以李,妙妙,该是你报答我的时候了。” 夜风吹散阴云,明月高照,乳白色的清辉洒了满地。 周妙终于睡了一个好觉。 * 车马回到京城时,已是隆冬,天空落下了鹅毛大雪。 百官踏雪上朝,新帝久不在京,内廷,门下,皆积压了不少待办诸事。 日落之后,风雪仍未停。 宫道两侧点上了黄澄澄的六角宫灯,高朗踩着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出了朱雀门,乘车回了高府。 高恭已在书房静候,同他一道的等待的还有高家的小女儿高姝。 高朗将一推门,便见高姝挺直脊背,跪在地上,哭哭啼啼道:“阿爹,我不想进宫,明日太后召见,我想称病不去,阿殊不想进宫。” 高朗冷声斥责道:“胡闹!岂是你说不去就不去的!” 高姝眼泪流得更凶了,伸手揪住他的袍角,哀声道:“阿爹。” 高朗神色稍顿,这个小女儿自幼就被他宠坏了。 “胡闹!”他只得又道。 一旁的高恭见状,叹气道:“阿爹,不要再为难三妹了。她如此性子进了宫,往后如何开怀。” 高朗面色难看道:“她是高家的女儿,自有高家女儿的本分。” 高姝急道:“可是太后娘娘根本就不属意我,她喜欢的是小庄氏。” 高朗不由怒道:“庄氏是个什么东西,也配与我们相提并论。”一个破落门户,因为一个太后,就能立得起来么! 高恭摇摇头:“阿爹,不觉得从一开始陛下就既不会立庄氏,也不会立高氏么?” 二桃杀三士,一个后位就能轻易挑拨高氏与庄氏。 高家确有功,可功高亦不能盖主。 庄家亦有功,可也不能好高骛远。 高朗眉毛一挑:“你是何意,难道你还真想让何家女郎做皇后?异想天开!” 高恭脸色微变,却笑道:“当然也不会是阿橙。” 高朗冷哼一声,视线扫过案上的卷轴,暗暗长叹了一口气。 礼部呈上的卷轴已被打回了数次,他又何尝不晓得李佑白的心思。 李元盛死了,孟仲元死了,李佑白又怎愿再受人摆布。 他的皇后绝非高门,他绝不肯再向任何人低头。 他从来也非流连宫闱之人。 他最想娶的皇后,恐怕是个无名无姓的人,如此一来,全无倚仗,身若浮萍,日后绝无外戚之患。 作者有话说: 第102章 可惜, 即便高朗不允,高姝到底也没进成宫。庄太后病倒了,这几年她的身子愈弱, 如今寒冬已至,她的旧疾复发,整日咳个不停。 杜戚冒着风雪前往坤仪殿为她瞧病。 寝殿之中,庄太后榻前除了柳嬷嬷, 还守着一个乖巧的庄丽芙。 杜戚眼观鼻, 鼻观心地小心看诊, 眼神断不乱瞟。 太后咳疾沉疴难愈,杜戚也不敢用猛药,只能就着从前的方子改良一番, 留下药方。 杜戚离开前, 庄太后按捺不住,终于问起了皇帝。 杜戚垂首答道:“回禀太后娘娘,陛下将才回宫不久, 政务繁忙,且和南越一仗时, 手上受了伤,尚在调养。” 穿书打工手札 第105节 太后听得一惊:“伤得重么?” 杜戚摇摇头,宽慰她道:“只是轻伤, 养上个十天半月便能痊愈。” 太后微微颔首, 面色稍缓。 待到杜戚走后, 她扭头却对庄丽芙, 道:“阿芙提些新制的点心, 送去华央殿, 便说是哀家的心意, 万望皇帝保重龙体。” 庄丽芙屈膝称是,自去取点心了。 过了小半刻,庄太后饮下新煎的药汁,却又咳嗽了起来,柳嬷嬷忙替她顺了顺气,给她递上了一杯加了蜜的热茶。 庄太后喝过一口热茶,生生憋住了咳,方问:“近日华阳宫里的人如何说,那个茶女还住在华阳宫里么?” 柳嬷嬷知道她问的是周妙,如实答道:“那茶官的确一直住在华阳宫里。” 庄太后的脸色不由地难看了,心中想到,阿笃兴许真喜欢她,去池州时也要带上,眼下回了宫,礼部的奏疏上了一封又一封,他还是无动于衷。 她眉头蹙拢,语气不善道:“难不成他真想封赏她?”许她分位? 柳嬷嬷不敢擅自揣测,低头沉默数息,又道:“不过这几日里,华阳宫进出的不只她一人,听说还有那个医政,就是从前替陛下医腿的那个简医女。” 庄太后听罢,心中幽幽一叹,李佑白性子冷淡,饶是她先前旁敲侧击数回,也没问出所以然来。后位虚悬,高家和庄家都快争破头了,他也未置一词。自他归京后,他也一直未曾到坤仪殿请安,不晓得是真在调养伤势,还是忌讳了庄家。 庄太后想罢,喉头渐觉出一点药汁的苦味,开口对柳嬷嬷道:“阿芙年纪小,心思也浅,你有空多提点提点她。” 柳嬷嬷忙劝道:“奴婢晓得了,庄小娘子天生丽质,往后见得多了,陛下也能觉察出她的好来,娘娘宽心些,养病要紧。” 庄太后只道:“但愿如此罢。” 庄丽芙确有心做皇后,她提着食盒,快步朝华央殿而去,身上特意披了一件浅碧色的嵌毛斗篷,颜色不算艳色,可也是精心挑选过的衣装,她的乌发半挽,发髻间亦簪了碧色珠花。 得了太后懿旨,庄丽芙兴冲冲地想去见皇帝。 数月不见,不知李佑白还记不记得她的模样。 然而,庄丽芙拎着食盒,却被华央殿外的宫侍拦在了门外。 恍若一盆凉水从头浇下,她根本见不到李佑白。 “陛下说,点心留下便是,改日再去坤仪殿向太后请安。”侍从笑眯眯地劝她道,“雪天冷着呢,庄小娘子别在殿外吹风了,先回去罢。” 庄丽芙不甘心道:“太后娘娘惦念陛下,还有几句话要说。” 宫侍作洗耳恭听状:“庄小娘子且说,奴一定将话传到。” 庄丽芙心中气恼,却只能说:“太后娘娘万望陛下保重龙体。” 宫侍颔首,口中道:“奴晓得了。”又伸出双手去捧那红木食盒。 庄丽芙不情不愿地松了手。 恰在此时,另一道身影也疾步行到了殿前。 面前的宫侍霎时换了一副脸孔,笑道:“简医政来了,陛下正等着医政呢。” 庄丽芙闻言,扭头看去,果见一身白袍的简青竹。 她的眉头皱了起来,问:“你是谁?” 简青竹回宫以后,一直心事重重,无暇他顾,只望了一眼庄丽芙,抬脚便往华央殿去。 医治阿果,应付李佑白,几乎耗尽了她全部的心力,哪里顾得上这个她见都没见过的姑娘。 “劳烦引路。”简青竹径自对宫侍道。 庄丽芙进宫之后,除却李佑白的冷脸,她还没受过此等冷遇,何况对方只是个小小的医官。 “你站住!”她扬声道,“我问你话呢,你是谁?” 简青竹皱了皱眉,回头道:“微臣乃太医院医政,奉命来看诊。”说罢,转回了头,再不看她,进了殿门。 庄丽芙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原地站了片刻,只得拂袖而去。 哎。 周妙立在华央殿阁楼窗畔,见到窗下此情此景,不免又觉烦闷。 华央殿的阁楼为藏书之处,李佑白在楼中设了茶台,周妙闲时便来煮茶,她回宫之后已经不去典茶司当差了。除了华阳宫,这几日往来最为频繁的便是华央殿中的阁楼。 今日下朝过后,李佑白便唤了她来。 先前殿前的动静,她虽听得不甚清楚,可是看也看得明白,底下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无外乎拈酸吃醋,针锋相对,虽然只是庄丽芙的独角戏。 眼下的简青竹可顾不上风花雪月,她烦心的事情可太多了。 简青竹失魂落魄的模样,谁都瞧得出来。 尽管回了宫,可庆王仍不见好。 简青竹自是着急,虽然李佑白没杀她,可是她大概也被他吓怕了。 她原本圆润的脸颊如今瘦骨嶙峋,看上去颇为可怜。 哎。 周妙心中隐隐内疚,一个念头落了又起,要不是她,兴许事情不会变成这样。 “你在看什么?” 李佑白的声音忽然响在脑后,吓了周妙一跳。 他有时走路就像夜行的猫,悄无声息,时时刻刻都能吓你一跳。 周妙立刻转开了视线:“没看什么。” 李佑白盯着她的脸,笑道:“我吓到你了?有言道,为人不作亏心事,有何惧也。” 周妙默默翻了个白眼,细看了他一阵,他发上已除珠冠,斜插一柄黑玉簪,身上的黑袍唯有领口与袖口处绣有蟠龙暗纹。 她不禁问道:“陛下用茶么?我听说简医政来了,陛下要敷药了么?”说着,目光落到他手背上,那乌黑的伤痕稍淡,似乎真有好转。 “正是。” 见周妙纹丝不动,李佑白又道,“我以为你与简医政多日不见,你想要见一见她。” 周妙回过神来,他这是特意上阁楼来叫她? 自池州折返的路上,她几乎没见过简青竹,她的车辇总是离她很远,不知是不是刻意为之,就连当天在锦州外遇袭时,她甚至都没能第一时间想到她。 好在,简青竹并未遇险,也平安地回了京。 “说来确实有一些时日了。” 周妙点了点头,随李佑白下了阁楼,令她有些意外的是,殿中一角的凳上坐着庆王。 庆王穿了一件紫袍,头发绑在脑后,坐在凳上,脚不沾地,只来回摇摆着双腿。 见到李佑白去而折返,他扬起一个笑脸道:“大哥哥,回来了。” 周妙目光一扫,适才发现简青竹尚还跪于殿前。 她的目光直直望向庆王,脸色却是雪白。 简青竹在害怕,在华央殿里见到庆王,她感到害怕。 周妙又见她的目光警惕地望了一眼李佑白。 哎。 周妙心中哀哀又叹。 李佑白抬手道:“简医政不必多礼,平身罢。” 简青竹自青砖地上站了起来。她垂着头,捧了药包上前,自有宫侍去接,继而呈到李佑白手边。 周妙留心看了看那药包,仿佛是三层白纱,四角系了丝带,中间露出几点褐色的药渣。 李佑白接过,却转头看向周妙,朝她扬了扬手中的药包。 周妙怔了怔,脚下却不自觉地动了。 她走到他身边,接过药包,轻车熟路地系在了他的左手背上。 她系好后,抬头再看简青竹,而简青竹似乎从始至终都埋着头,并未看他们。 庆王忽而出声道:“简医政为何来看大哥哥?” 简青竹飞快抬头,惊惶地看了他一眼。 李佑白笑说:“朕自是病了,才请了简医政来看。” 庆王“哦”了一声,脸上笑意未减,一双腿继续前后摆动。 他看上去仿佛真是个不懂事的孩童了。 “阿果,想出去玩么?”李佑白问道。 庆王一听,忙抬起头来,重重一点,指着简青竹道:“当然要出去玩,阿果还要简医政陪我。” 简青竹面色微变,李佑白却道:“好啊,劳烦简医政陪阿果打发时日。” 话音将落,坐在殿角的庆王,急急跃下木凳,径自朝简青竹跑去,抓着她的左手,摇晃道:“简医政陪我。” 简青竹额头出了汗,只得点点头:“是,谨遵圣旨。”她又朝李佑白一拜后,才牵了庆王走出华央殿门。 庆王走到门口,对简青竹低声道:“阿果想去逛花园……还想去看父皇……” 第103章 李元盛的灵柩尚在殡宫, 可殡宫石门已闭,送陵前,无人可进可出。 地宫其上的宝华殿空置日久, 贡了牌位,殿外守着宫人。 庆王想凭吊先帝,亦只能对着宝华殿里的牌位哭一小会儿。 简青竹其实不愿领着阿果来哭先帝。 李元盛又不是他的爹,他真正该哭的人是大哥哥, 可是兴许阿果一辈子都无从知晓, 谁才是他的亲生父亲。 眼见一众宫人簇拥着他进了宝华殿, 简青竹只得等在殿外。 她将站了一小会儿,庄丽芙便从宫门另一头走了过来。 穿书打工手札 第106节 庄丽芙纠缠不休,指着简青竹, “你到底叫什么?”顿了顿, 又问,“陛下的伤势重么?” 简青竹皱紧了眉头,语气不软不硬道:“姑娘许是不晓得宫里的规矩, 华央殿问诊岂是随意问的。” 庄丽芙被她的话语一噎,神色不由更为恼怒。 宝华殿距离坤仪殿不远, 庄丽芙先前在回殿的路上,见到简青竹适才折返追随而来,她就想问个清楚明白, 这个不知好歹的医政到底是何人。 她硬声道:“你晓得我是谁么, 敢如此同我说话?” 简青竹依旧皱着眉, 理所当然道:“我当然不晓得你是谁。” 庄丽芙气得险些仰倒:“你你你!”她正欲报上太后的名号, 余光却瞥见宝华殿中出来一道身影。 来人头覆白纱帷帽, 身披袈裟, 正是道七和尚。 他像是自宝华殿祭拜过先帝, 缓步下了台阶,擦身而过时,袍上香烛气味缠绕。 “禅师。”简青竹再顾不得眼前的庄丽芙,朝道七揖道。 她抬头端详他一眼,竭力想透过白纱,窥得他的面目。 纱帘轻薄,他的面容隐约可见。 看来旁人说得不错,道七杀南越人时,受了重伤,脸上一刀尤其凌厉,自他的右眼,横贯面目,直抵左颔,真正地恐怖骇人。 简青竹望见刀痕,情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道七面色如常,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一串黑木佛珠缠绕手腕间。 念完此一声,他抬脚便要走,简青竹心念一动,急急捉住了道七的袈裟一角,开口道:“听闻禅师受了伤,不知伤得重么,可否容我瞧瞧,医经中复颜奇术有一二则,或可治好禅师面上的刀伤。” 道七闻言,头颅缓缓转向简青竹,淡淡道:“皮囊而已,贫僧并未切切在心。” 简青竹怔了一瞬,目光只瞬也不瞬地落在他的脸上,她正欲再劝,却见身侧的庄丽芙走上前来,笑意盈盈道:“叔叔。” 道七并不答话。 庄丽芙又道:“叔叔不记得我了么?我是阿芙!” 庄丽芙见简青竹对道七态度诚惶诚恐,她才特意唤了这一声“叔叔”。 虽然自道七遁入空门后,她不常唤他叔叔,但道七与她阿爹是同胞兄弟,这一声“叔叔”叫得没错。 道七的目光终于落到了她脸上,停留了半刻,方道:“原是阿芙。” 庄丽芙笑意加深,追问道:“禅师在宫中是小住么?太后娘娘前些时日还时常念叨禅师。” 道七答道:“只为先帝入陵而来,住上三两日。” 李元盛的灵柩要送去皇陵了,按例须请高僧前来送陵,道七是李元盛亲封的“禅师”,自然在列。 庄丽芙颔首:“原来如此。”说话间,又转头趾高气昂地瞧了简青竹一眼。 道七忽道:“既见到了阿芙,不若引贫僧往坤仪殿去请安罢。” 这倒像是为简青竹解围了。 简青竹抬眼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他白纱下的面目,急急劝道:“禅师不若让我看看你的伤,兴许真有解法?” 道七摇了摇头:“贫僧面目再不示人,简施主莫要挂怀了。” 简青竹闻言怔住,却见道七迈步离去,庄丽芙笑了半声,自也跟上,引了他往坤仪殿的方向而去。 简青竹见到他的背影远去,又过了小半刻,庆王才被宫人簇拥着出了宝华殿,身后跟随他的宫人中,还有两人合抱了一方巨大的梨木架出门。 木架光泽沉郁,两侧镶嵌了两颗熠熠生辉的金球。 简青竹面露惊讶,只听其中一个宫人笑道:“陛下说了,这是原先南面贡来的梨木,先帝本也要赏给隆庆亲王,偏殿里放久了,倒落了灰,不如送去昭阙阁。” 简青竹忙看了一眼阿果,却见他仰起了脸,像在看天空,一粒细小的雪花轻飘飘地落到了他的脸上,他咯咯一笑,道:“简医政,快看,又下雪了。” 那一粒雪花落到温热的脸颊上,转瞬变做了一颗细小的水珠,简青竹半蹲,伸手轻柔地抹去了那一点水迹,口中劝道:“下雪了,今日不逛园子了吧,当心着凉。” 庆王“嗯”了一声,忽而朝她凑近了些,将小小的头颅靠在她的肩头,小声说:“阿果以后是不是再也见不到父皇了。” 简青竹听得心头一坠,一时竟说不清究竟是何滋味。 她忍住鼻头的酸涩,温言劝道:“便是入了皇陵,往后想见的时候,亦可去皇陵祭拜。” 阿果听罢,靠着她的颈窝,再不说话。 天上的雪花绵绵而下,到了夜中渐渐成了鹅毛大雪,重重楼阁间白茫茫连成一片。 榻前铜炉发出几声火花的轻响,周妙猝然惊醒,入目便是一条晃晃悠悠的金色链条,那一枚镂空缠枝熏笼垂悬帐下,不知被哪里来的风吹得摇晃。 她抬眼望去,原是寝殿门扉露出了一丝缝隙,冷风灌了进来。 她回身再看,枕边人果然不见了踪影。 窗外漆黑一片,唯有洁白的雪影时而闪过。 半夜时分,李佑白不知什么时候竟然走了? 周妙心上涌起一丝古怪,她连忙翻身而起,披过厚斗篷,出了寝殿。 华阳宫中此时此刻,悄然无声。 立在一角的宫侍见到她自寝殿出来,赶忙埋低了头。 周妙开口问道:“陛下呢?” 宫侍低声答:“奴不知,奴将才换了差来。” 周妙蹙了蹙眉,更觉古怪,脚下沿着木廊往前殿的方向而去,走了一小段路,方见前殿的格子窗果然透出了微亮的灯火。 她顿住脚步,看了看身上的穿戴,不晓得殿中是否还有旁人,她有些犹豫了起来,不想贸然闯入。 窗影在木廊上拉得悠长,周妙轻手轻脚地又行数步,忽听谈话声自格子窗朦胧传了出来。 仿佛是宫侍惶惶的语调:“隆庆亲王平日里偶尔夜中惊梦,今日不晓得是怎么了,大半夜忽而梦游,四处乱走,守夜的宫人睡过去了,他不知怎么地就上了昭阙阁的露台,是以……是以摔了下来……” 周妙心头猛地一跳,唯恐自己听错,赶忙又朝前走了数步,静静立在窗下。 人声清晰了些:“杜医政和太医院好几个医政都去了昭阙阁,可是,可是隆庆亲王此一摔,人掉到了石板上,头颈触地……”宫侍语带啼哭,却又像生生憋住,音调全然变了,“医政,医政皆言,已是无力回天了……陛下去昭阙阁瞧瞧隆庆亲王……”” 庆王快死了! 周妙胸中宛如落下一块大石,沉重得她喘不过气来。 白日里还活蹦乱跳的庆王,怎么就要死了? 到头来,到头来,无论如何,庆王都会死么?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周妙忽觉手足俱凉,犹不敢信。 简青竹呢! 周妙心中乱成一片,只得默然呆立,耳边终于听到了李佑白的声音。 他听上去似乎无波无澜:“昭阙阁中守夜的宫人如今何在?” “发现时……发现时已自缢身亡。” 周妙脑中像有鸣啸聒噪,而格子窗内一时再无别的声响。理智上,她心知自己不该立在窗下听下去,可是双腿像是灌了铅,动弹不得。 难道庆王终究难逃一死么? 即便没被李元盛摔死,他仍旧跌下了高楼,即便当日没有死,今时今日也真地难逃一死么? 耳边忽听脚步声起,周妙猛地回过神来,转身欲走。 下一刻,却听木廊尽头的门扉“吱呀”一声,她再来不及退,抬眼便见李佑白立在门旁,静静地望向她。 他披散着乌发,身上披了一件黑裘,内里露出了素白的中衣,他看上去也像是惊醒不久,半夜忽闻噩耗。 可他的表情无悲无喜,只是静静地望向她。 两两相望片刻,他的眼睛黑沉沉,又像是雾蒙蒙,周妙心弦突然抽紧,她脚下正欲动,想朝他走去,却见李佑白匆匆转回了眼,抬步往殿外而去。殿外的大雪静谧无声,宫人执伞紧随其后。 李佑白走后,华阳宫愈是空寂。 周妙浑浑噩噩地走回寝殿,慢慢走回榻前。 铜炉内的炭火烧得正旺,升腾的热气吹散了她身上的寒意,可她依然发冷。 庆王好端端地住在昭阙阁,为何会死? 宫里头这么些人,谁还想杀他,谁还能杀他? 难道真是意外? 要是庆王真没了,简青竹怎么办,她又会做什么? 李佑白,李佑白…… 周妙想得太阳穴抽痛,跌坐回了榻上。 夜色幽深,风雪不歇。简青竹半梦半醒间,却宛如置身于一场难醒的噩梦。 掐住她脖子上的双掌力大无穷,她全然不能呼吸,想要睁开眼睛,却也没了气力,饶是用尽全身气力,也只能将将撑开沉重的眼皮,透过一道细缝窥探, 一个黑黢黢的颀长人影压在她身上,他的双手死死地掐住了她脆弱的脖颈。 十指渐渐收拢,刺骨的疼痛自脖子两侧蔓延,蛮横的力道几乎就要挤碎她的皮肉。 他要置她于死地,而她好像也快死了。 “救……命……” 她张开嘴,想要大喊,却也只有微弱的两声气音。 眼泪顺着脸颊流淌,温热的泪水贴着脸颊,流到颈边,落到了冰凉的珠子上。 简青竹忽而察觉到除开铁石般的手指外,贴着她脖颈的还有冰凉的珠子。 佛珠。 道七和尚。 简青竹用力地想睁开眼睛,可是她根本看不清眼前的黑影。 为什么道七要杀她呢? 佛门戒律,戒杀为第一戒。 简青竹觉得身上轻悠悠的,脑中却又清明了起来,仿若回光返照。 穿书打工手札 第107节 和尚,和尚。 她怎么忘了,当时那个哑宦在桌上写的就是“和尚”二字。 和尚如今也要来杀她了? 难道杀了阿爹的人也真是和尚? 一边是佛门八戒,一边是红尘万丈。 模糊的念头起起落落,她在脑中努力回想着道七的眉眼,道七的脸。 到底像不像,像不像啊…… 脖子上的束缚越收越紧,简青竹甚至听不到她自己的呼吸声了。 然而,窗外突然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落在积雪之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喉间骤然一轻,眼前的黑影顷刻间没了踪影。 第104章 辰时将过, 天光只是蒙蒙微亮。 周妙感觉脸颊上痒痒的,轻柔地像是飘下了一片羽毛。 她睁开眼睛,才见李佑白已经坐到了榻前。 他身上还披着那一件黑裘, 犹带雪天的凉气,正垂首看她。 他脸上神色如常,不见喜怒,周妙立刻翻身而起, 着急问道:“庆王他……” “你哭了?”李佑白骤然打断了她的话。 周妙摸了摸脸颊, 并没感觉到湿意。 李佑白盯着她的眼, 说:“你的眼睛肿了。” 周妙“啊”了一声,低下了头,抬手挡了挡眼睛。 她其实并不清楚自己到底何时哭了, 大概是梦里哭了, 她依稀记得自己做了一夜怪梦,可具体梦见了什么,她却想不起来了。 李佑白拨开了她挡在眼前的手掌, 一双眼睛牢牢地注视着她,问道:“你哭什么?” 此情此景, 似曾相识,他满脸倦色,发间融化的雪花犹湿。神情却依旧咄咄逼人。 周妙望着他的一双眼, 道:“陛下不也哭了么?” 李佑白眉心一跳, 冷声道:“朕没哭。朕从来不哭。” 周妙顺势握住了他的手腕, 又问道:“庆王他怎么了?” 李佑白眉间如笼清霜, 语气更淡:“隆庆亲王殁了。” 周妙手中一抖, 情不自禁地抓紧了他的手腕。 庆王……真的没了。 周妙喉头翻起一股涩意, 浑身不由地颤抖起来。 “你怎么了?”李佑白伸手拂过她的脸颊, 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她的脸色。 周妙闭上了眼前,朝前一扑,牢牢地抱住了他的脖子。 她的脸颊贴着他冰凉的鬓角。 他再看不到她的神情了。 周妙疲惫地闭着眼睛,紧紧地抱着他,心头只觉又苦又涩,既为阿果,也为自己。 耳边只听李佑白仿佛呼吸一滞,身躯僵硬了一瞬,才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他的手心按住了她的后背,他的声音响在耳畔,柔和了不少:“你为阿果伤心么?” 周妙轻轻地点了点头,即便庆王曾是个不折不扣的“恶童”,可他到底只有六岁,若是真的活下去,等病好了,往后不一定不能改邪归正,做个好“闲王”。 但是,眼下说什么都晚了。 人没了,就是没了,哪里还有什么往后。 李佑白不再言语,手掌缓缓摩挲着她的后背。 周妙闭着眼睛,听着他缓下来的呼吸声。 无言的相拥仿佛给了彼此一点慰藉。 旭日渐升,天光慢慢地亮了起来。 直至午后,周妙终于见到了简青竹。 她看上去像是换了个人,形容狼狈,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窝深陷,双眸通红,她一遍又一遍地问:“阿果怎么没了,阿果怎么没了?” 她整个人像是垮了。 然而,更令周妙悚然的是,她露在白袍外的脖颈,尽是乌青,像是被人狠狠勒出来的伤痕。 华阳宫中人影寥寥,殿上跪着的唯有简青竹与杜戚二人。 杜戚来报庆王的伤处,而简青竹是被李佑白唤来,细说昨夜惊魂。 周妙这才晓得,昨夜原来有贼人进了太医院屋舍,想要掐死简青竹。 但是简青竹的全副心神显然已被阿果猝然离世所攫,昨夜她濒死的境遇反倒不再迫切。 她的泪如雨下,朝李佑白叩首道:“陛下,阿果究竟如何没了?” 简青竹虽未明言,可话里话外,她分明不信阿果是死于意外,是坠亡。 杜戚面色僵硬,不敢抬头看李佑白的脸色,他也万万没料到简青竹竟会为庆王之死,如此动容,只低声唤道:“简医政……” 简青竹状若不闻,抬头径直望向李佑白。 李佑白的视线扫过她的脖颈,只问:“昨夜,你可看清了是何人伤你?” 简青竹听他不肯说阿果,顿时心急如焚,摇摇头道:“微臣没有看清。陛下……阿果……” “你真没看清?”李佑白又问。 简青竹想到了道七,可是此时此地,她如何敢提起道七。 殿中不只李佑白一人,尚有三两宫人,又有杜戚,还有周妙。 啊,对了,还有周妙。 简青竹宛如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迫切地望向另一侧的周妙。 “周姐姐。” 周妙面色微变,为难地看向了她。 “简太医。”李佑白的声音骤冷,“退下罢。既没看清是何人,你便退下。” 简青竹只顾盯着周妙,眼中又盈满了眼泪。 周妙心头不忍,僵硬着脊背,立于大殿之上,不知该不该,能不能出言安慰她。 李佑白的脸色暗了下来,望向门外的宫侍,扬声道:“送简太医回太医院。” 简青竹面色煞白,重重磕头,道:“求陛下成全,微臣想去昭阙阁为隆庆亲王守灵。”说罢,她又是重重地再一磕头,额头撞到地砖上,发出“咚”一声闷响,闻之令人惊心。 周妙下意识地倒吸一口凉气。 李佑白面色不悦,挥了挥手,又道:“送简太医回太医院。” 简青竹被“架”走后,余下的杜戚已是听得满头大汗,他极快地说完了庆王的致命伤,迫不及待地也告了退。 人散去,楼空空。 周妙的心头也像空空荡荡地,刮起了一阵悲凉的小风。 真会轮到她么?什么时候轮到她呢? 她转念又想,阖宫之中,那么多人都殉了葬,真会一个接一个地没了么? “周妙。” 李佑白的声音唤回了她飘远的思绪。 他抬步走到了她面前,眉眼锐利,忽问:“你可怜简氏?同她一样,也以为是朕害了阿果?” 周妙立刻摇头:“绝无此念。” “哦?为何?” 周妙急道:“六岁孩儿,你不屑杀他。” 李佑白目色沉沉,神色却稍缓,周妙大胆又道:“阿果唤你大哥哥,唤了你那么多年,便是不那么亲近,也是唤你一声大哥哥的阿果。” 因而,你昨夜才哭了。 周妙憋住后半句没说。 李佑白唇边露出一点浅笑:“简氏与你有恩,可是,周妙,我与简氏之间,你永远都要信我。” 周妙闻言一愣,全没想到李佑白为何会蹦出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来。 但她还是乖觉地点点头:“那是自然。” 申时一到,李佑白换了白袍大氅,往昭阙阁中去。 阁中哭声震天。 周妙没有进去,只远远地在昭阙阁外看了一眼那黑漆漆的棺椁。 皇门之中,接二连三地噩耗频频,百官噤若寒蝉。 庆王死得太过蹊跷,但也无人敢问,无人敢查。 按照规制,亲王只在昭阙阁停留七日,便要送到宫外墓穴,入土为安。 隆庆亲王进不了皇陵,只葬在若虚山下。 帝王不为其送灵。 穿书打工手札 第108节 扶灵八人自官阶下一阶亲王者选,四为清,四为浊。 直至夜幕沉下,扶灵者自若虚山尽返。 半轮明月低照,周妙穿过游廊,手中捧着安神茶,往华阳宫正殿而去,这几日李佑白睡得不好,辗转难宁,她因而从典茶司取了安神茶包,煎了一釜茶。 行到殿门外,她扭头却见一道瘦削的人影缓缓走来,身上穿着太医院的白袍,正是简青竹。 她瘦多了,瘦得形销骨立,瘦弱的身躯罩在宽大的白袍下,袍衣晃动,大有空隙。 她真的是最后一个简家人了。 简临舟,简丘,简青松,阿果都不在了。 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周妙不禁顿住了脚步。 “周姐姐。” 简青竹走到檐下,轻声地唤了她一声。 周妙适才注意到她左肩上还背了一方竹药箱。 今日该是李佑白换伤药的日子。 他左手背上的青霜之毒,如今已解了大半,料想再换一副药剂,便能大好了。 周妙勉力露出一点笑意:“来换药么?” 简青竹颔首,道:“今日是最后一剂药包了。”可她脸上一丝笑意也无,哀容犹在。 周妙道:“今日你不必亲自来的,换个太医院的医政亦可。” 简青竹眼神一顿,哀哀道:“我去送了阿果,一直跟着他们出了城门。” 周妙“嗯”了一声,想说的话在脑中转了几轮,才低声问:“你想过回池州么?” 简青竹闻言,立刻抬眼看她,檐下灯笼的光倏忽照亮了她的一双眼。 周妙继续劝道:“回池州去,不是还有祖宅么?开个医馆做大夫,也好啊。且说,常知州亦在池州府,他定会照应你。” 周妙思来想去,这无疑是简青竹最好的去处了。 京城中再无简氏,她留在这里,即便李佑白不杀她,也不意味着旁人不想杀她。 虽然不知道夜中突袭她的人是谁,但能在宫中进出,定不是寻常人,她多留一日,便会多危险一分。 简青竹眨了眨眼,并未回答,只看向周妙手中捧着的茶盘,露出一点笑,问:“这是什么茶,好香啊。” “安神茶。”周妙随之一笑,“你若喜欢这个香味,待会儿我也给你递一壶来,你带回太医院去,饮下亦好安睡。” 第105章 宫侍来引了二人入殿, 便将殿门合上。 李佑白已等在殿中,他身穿金龙黑袍,正坐于案前翻阅卷轴, 九支青铜烛台灯火正亮,而陈风立在一侧垂首研墨。 见到周妙与简青竹同来,李佑白的眉心微微一皱。 简青竹先是躬身而拜,才将药箱中的药包取了出来, 双手奉上。 陈风接过那白纱药包, 再由他替李佑白系上。 周妙正欲将茶盘搁置在侧, 耳边却听简青竹极轻地唤了她一声“周姐姐”。 周妙顿住了脚步,回首却见简青竹仓惶地抬头看了她一眼,表情里似悲似怯, 嘴唇轻抖了起来。 周妙心中忽觉不妙, 手臂上却是突地一重。简青竹伸手扯拉住了她。 此一拉扯力道不轻,周妙被她扯得身体猛地一转,手中的茶盘应声落地。 哗啦数声巨响, 回荡在殿上。 周妙后背贴着简青竹的前身,简青竹死死拽紧了她的手臂, 而她的脖子一侧遽然一凉,被一个冰凉的物件抵住,她稍一挣扎, 脖子一侧便是一痛。 周妙余光瞟见, 简青竹立在她的身后, 手上捏着一柄银亮的裁刀。 她登时眼跳心惊, 惊诧出声道:“你……” 冷静! 简青竹无言, 而案前的李佑白面色骤变, 即刻起身, 步下三级玉阶。 简青竹高声喝道:“不要过来!” 周妙颈侧又是霍然一痛,她的余光瞥见一颗血珠顺着洁白的衣领落了下来。 “你冷静下来。”她低声劝道。 李佑白却真地停下了脚步,他的视线扫过周妙的脖颈,落在简青竹苍白的脸上。 “你在做什么?” 迎着李佑白的视线,简青竹害怕得颤抖了起来,但她还是硬声问道:“微臣只求陛下一句真话,求一个公道,陛下告诉我,阿果是如何死的?我简氏一族,又是如何死的?” 周妙听得心颤,眼下的简青竹实在太伤心了,太不甘了,简氏一族,大多命丧皇门,再加上个死得不明不白的简青松。她已经全无理智,是以此为最后一策,下下之策,为求一个真相,求一个公道。 周妙目光径直投向李佑白,却见他的眼睛牢牢地盯着简青竹的右手。 大殿之上一时之间,幽静极了。 华阳宫中的青砖锃亮,光可鉴人,三人的影子投在砖上,遥遥而望。 周妙朝前一望,惊觉先前还立在奉案旁的陈风不知何时竟已不见了踪影。 “你想求一句真话,何须以利器胁迫他人。”李佑白的长眉蹙拢,语调冷硬,“你放下刀,朕允你真话。” 简青竹执拗地嘴里只吐了一个“不”字。 周妙离简青竹极近,她察觉到简青竹浑身颤抖得如同风中落叶,而她握着裁刀的手也抖个不停。 周妙纹丝不动,唯恐一个不慎,便会因她手抖,真让自己血溅三尺。 那一柄银亮裁刀,刀锋锐利异常,只是稍稍碰了碰她的皮肉,便又是一阵刺痛。 她的衣领上又落下了一道血痕。 这难道就是她的“死法”么?即便没了“殉葬”,也要不明不白地死在女主手里。 周妙突然悲哀地想,这大概就是作茧自缚,聪明反被聪明误。 她原以为只要自己先道七一步,找到简青竹,就能以此保住性命,没想到最后要结果她性命的人,竟然是简青竹。 如果当初她真的进了宫,李元盛猝然而亡,她是不是也不用殉葬。 周妙心头苦笑连连,这难道就是老天爷,或者命运的黑色幽默,无论如何她都要走向既定的悲惨结局。 捏着刀的简青竹默然不语。 “你以为你在做什么?” 李佑白的语调缓慢,眉眼凌厉,目光宛如淬了毒的利刃,朝简青竹刮去。 简青竹只觉他眼中似刀刀狠毒,刀刀刮骨。 她毫不怀疑,李佑白是真地动了怒,他想杀了她。 她周身的血液仿若沸腾了又凉,简青竹不由大叫道:“是你害了阿果,对不对,你从来就不信他病了,你送他的梨花木架里还藏了毒,不是么?你还在试探他,你根本就不信他!” 她发现了,她在昭阙阁中守夜时,发现了那个梨木架,金球里面是褐色的粉末,经她查验,是一种唤作“冠山雀”的南越毒物。 “你从来都不信阿果,是你害了阿果!” 简青竹激动之时,手上抖得愈发厉害,擦过周妙的脖子。 周妙心跳加快,梗着脖子,想要往旁侧闪去。 脑筋尚在飞转,怎么办?她到底怎么办? 现在还不是她放弃的时候! 正当周妙打算放手一搏的时候,面前的李佑白脸色忽而大变,他的右手抚上左手背上的药包,冷声说:“所以你将冠山雀放进了此药包中。” 简青竹脸色发白,愣了一瞬,又见李佑白身形忽而一晃,仿若欲朝前栽倒。 简青竹骤然僵住了身躯,短短怔忡的一瞬,周妙趁机立刻抬手,护住脆弱的颈侧,用手臂硬生生撞开了简青竹的手腕,锐利的裁刀划开了她的窄袖,在她的手臂上划出了一长道血痕,血流不止。 但是她根本顾不上这么多了,她猛地撞开了简青竹的钳制,朝前飞奔数步,急急托住了李佑白朝前栽倒的身躯,可是她根本托不住,抱着李佑白狼狈地摔到了地上。 周妙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低头再看,李佑白双眼紧闭,像是昏睡了过去。 她一把扯下了他手背上的药包,翻身而起,半跪于青砖上,托着李佑白的头颅,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温热柔软,又探了探他的气息,却觉那气息甚为微弱。 真中毒了? 她回头,厉声问简青竹道:“你做了什么?你下毒了?” 手臂流淌的鲜血已是染红了她的袍袖。 先前那一撞早已将简青竹手中的裁刀撞到了地上,她呆愣地看向周妙。 “我,我不是故意的。” 周妙又摸了摸他的脸颊,再去探他的鼻息,脑中却在反反复复地念叨先前李佑白口中说的,冠山雀,冠山雀。 她终于想了起来,这个似乎是孟公公给皇帝下的慢性毒药。 怎么就忽然倒地了? 周妙一念至此,还没来得及细想,便听殿门被轰然撞响,她扭头一看,一队禁卫鱼贯而入,迅如疾风,两柄长刀一左一右地架住了简青竹的肩侧,逼得她跪倒在地。 周妙适才后知后觉地低头再看,李佑白已经睁开了眼睛,他的脸颊上沾了她袖上的血迹,他的唇角竟然露出了一点浅笑。 周妙紧绷的背脊骤然松了下去,她也终于回过了神来。 啪。 她情不自禁地抬手拍了拍他的额头,瞪向了李佑白。 这样骗她好玩么? 把她骗得团团转,好玩么? 穿书打工手札 第109节 李佑白拨开了她按在他额头上的手掌,翻身而起,捉过一侧竹药箱中的白纱,在周妙的手臂上缠过数圈。 他对着白纱眉头皱紧,脸色难看,看了数息才松开手去,转而朝前走了数步,居高临下地对简青竹道:“朕不知那梨花木架中有冠山雀,朕之所以知道,是你昨夜配药时,太医院里的人发现了此毒,你送来的药包里早已不是你昨夜调配的药剂。” 简青竹双目圆睁,起初没有听懂他说的话。 李佑白刚才是在骗她?趁她分神之际,是为了周妙?倘若周妙不动,他是不是会趁她分神之时,先下手杀她? 李佑白的眸色漆黑,语调淡淡道:“朕原以为你本性为善,可你胁迫他人,累及旁人,再不无辜。” 简青竹抬起头,眼睛瞪如铜铃。 “你也要杀了我么?” 闻言,周妙按住手臂的伤处,朝前行了数步,着急地唤了一声:“陛下。” 简青竹只是一愣,视线跃过李佑白,望了她一眼,却极快地转回了眼。 周妙正欲开口再劝,却见李佑白的目光落在简青竹的颈项,即便已是过了七日,她脖子上的勒痕依旧清晰可见。 一道发紫的伤痕后,周妙忽然窥见数个半圆的伤痕,绝非指痕,反倒像是什么圆形物件强压上去的痕迹。 周妙心头一跳,一个诡异的念头忽然冒了出来。 佛珠。 她随之想到了道七。 是道七要杀简青竹么? 为什么! 她朝前又行一步,却见李佑白转脸望了她一眼,他的眉心蹙拢,似乎已有所感,对她口中要说的话大为不满。 恰在此时,合拢的殿门外传来了陈风的声音:“陛下,道七禅师求见。” 周妙立刻抬眼望向李佑白,而李佑白的脸色在那一个瞬间变得极为古怪,他的眉头紧皱,嘴唇绷紧,脸上像是厌恶,却又像是释然。 不过转瞬之间,他便收敛了神色。 实在太古怪了。 周妙心惊肉跳,脑中念头千回百转。 如果真是道七想杀简青竹,为什么呢? “宣禅师进殿。”李佑白默然了须臾,方才开口道。 周妙留心又看了一眼简青竹的表情,她的头颅横在刀下,脸上却露出了一种更为惊恐的神色来。 道七。 简青竹惧怕道七。 难道真是道七要杀她,而简青竹也晓得是道七要杀她? 她因而以为道七是受李佑白指使要杀她? 周妙手腕针扎似地抽搐着疼,可两侧太阳穴仿佛更疼。脑中杂乱无章的思绪如一团乱麻,她忽如方才窥见了绳结的一端,只需轻轻一捻,便能解开其中千千结。 周妙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进殿的道七和尚。 他身上的白袍上落了细雪,浸出星点水痕,他的头上戴着一顶白纱帷帽,遮挡了他的脸孔。 他双手合十,那一串常见的乌木珠就缠在他的右手腕上。 “阿弥陀佛。” 他朝李佑白一拜,却道:“贫僧有话同简施主说,望陛下成全。” 第106章 话音落下, 李佑白背脊僵直,他转了眼,只默不作声地凝视着道七。 众人的呼吸声似乎都放缓了, 殿中瞬间静若荒坟。 道七垂首立在原地不动。 过了约有半刻,李佑白才对那持刀的两个禁卫道:“你们退下。” “是,陛下。” 两柄长刀收回,禁卫退出了大殿。 道七朝前一步, 停至简青竹身前。 简青竹颤抖着抬头去望道七, 而道七也随之摘下了头上的帷帽。 一道长疤, 宛如蜿蜒沟壑,切割了他的脸孔。 他脸上的刀伤实在太过骇人。 周妙第一次亲眼所见,惊讶地捂住了嘴。 眼前的道七已是面目全非。 她在脑中竭力回想, 美和尚道七从前究竟是什么模样。可是无论她怎么想, 都好像已经想不起来了。 简青竹抬眼看去,脸上也露出了惊骇的神色。 道七缓声对简青竹道:“当夜确是贫僧。” 简青竹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衣袍无尘的和尚。 道七自嘲地笑了半声:“贫僧不修善果, 无可成佛。” 简青竹默了默,讷讷道:“也是你杀了我爹么?” 道七双手合十, 轻道:“正是。” 简青竹身形晃了晃,愤然瞪向道七,而道七的声音轻缓:“昭元十九年, 简临舟找到贫僧为求简丘身死真相, 贫僧后来查到简丘并非病故, 而是孟仲元差人毒害了他, 因而贫僧也晓得了庆王的身世。贫僧并未告诉简临舟, 简临舟亦不知晓。不过他手中有简丘留下的书册, 他医术了得, 很快便破解了其中奥秘。” 简青竹怔怔道:“莫非阿爹他不晓得大哥他……” 道七摇头:“他晓得庆王不是李元盛的儿子,别的,他也无从知晓。” 道七双手合十,徐徐又道:“简施主,简氏之死,与陛下毫无瓜葛。” 随着他话音落下,李佑白的眉目愈沉,他的双拳紧握了握。 周妙适才醍醐灌顶。 为什么道七杀了简临舟? 若只是为了遮掩简丘与王氏私通,他根本无须动手。 简临舟之死,是他晓得了不该晓得的事情。他不知简丘是庆王的生父,但他知道无论如何李元盛生不出庆王。 道七杀简临舟,是为了灭口,那么简青竹也是因为这一桩不可向外人道的秘密,而被道七下了狠手。 道七是佛门中人,书中的道七一心一意地,为的都是李佑白的安危,李佑白的前程。 周妙从前也暗自想过,偌大的后宫,为何李元盛只有两个孩儿,其中一个还是简丘的儿子。 如果,如果李佑白也不是他的孩儿,是道七的儿子呢? 周妙只觉脑中嗡嗡乱想,她身在局中,乱了阵脚。 难道这根本不是什么“她逃他追她插翅难飞”的狗血玛丽苏,而是暗黑玛丽苏吗? 书里怎么没写啊!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就没写呢! 道七才是李佑白的亲爹! 周妙尚还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之中,而半跪着的简青竹听罢他的话,杏目圆睁,哭嚎了起来:“我爹爹又有何罪!” 周妙立刻去看李佑白的脸色,而他似乎亦有所感,察觉到她的视线,转而也望了她一眼。 他的脸上不辨喜怒,可眼中分明露出了然,可他的嘴唇绷得极紧,见到她的目光,李佑白似是一顿,却又极快地避开了她的眼神。 周妙心头一落,目光复又投向道七。 道七忽地半蹲而下,对简青竹道:“简施主医过陛下的伤腿,贫僧当夜不该鲁莽而动,可是往事已不可追。你来此处为求公道,贫僧便还你公道。”说话间,道七将落在地上的裁刀,放进掌中,递到简青竹面前,“你可杀了贫僧,为你父报仇。” “禅师。”李佑白声音沉下。 简青竹原本茫然的神情,像是被这一声轻呼唤醒,她飞快地捉过裁刀,表情木然地朝前一捅。 她轻而易举地刺到了道七的腹部,裁刀穿破皮肉的触感令她手臂一震,转瞬之间,殷红的血迹已染红了道七身上的白袍。 “啊!”简青竹惊呼出声,颓然地松开了手,难以置信地望着道七捂住腹部,人倒了下去。 李佑白一步上前,托住了道七的背心,朝外扬声道:“陈风,唤杜戚来!” 简青竹歪倒在一侧,发髻散乱,脸上再无血色,只呆呆地盯着血泊里的道七。 下一刻,禁卫随之入殿。 李佑白面色铁青道:“将简氏押送大牢。” 简青竹全无反应,怔在原地,被禁卫拖走。 杜戚来得极快,华阳宫灯火亮了一夜。 周妙整夜等在殿中,一颗心起起落落。 直到天光初蒙,李佑白才自安置道七的偏殿出来。 周妙一见,立刻迎了上去。 她脚下一动,才发觉自己的小腿早就麻了。 她走了两步,险些栽倒,李佑白伸手扶住了她。 周妙忙问:“禅师有无大碍?” 李佑白道:“所幸医治及时,暂无性命之忧。” 周妙双肩骤然落下,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了下来。 李佑白低眉望了一眼她包扎过的手臂,问:“太医看过了么?” 周妙笑了笑:“看过了,说刀痕有些长,但却不算深,十天半月就能除疤。” 穿书打工手札 第110节 李佑白沉默了下来。 周妙捧着手臂,只觉想说的话胀满了胸腔,沉甸甸的,可是真要她说,又不知无从说起。 昨夜道七坦然赴死,其中缘由虽是因杀简氏而谢罪,但究竟为什么杀简氏。 道七未明言,简青竹不敢言。 然而,她觉得李佑白早已知晓。 因而他对于道七滥杀无辜,既是厌恶,又是了然。 道七杀了简临舟,就是为了守住不见天日的秘密。 她细致地打量着李佑白的表情。 他身上虽已换过了朝服,神色却极为倦怠,只道:“卯时快到了,该往华央殿去了。” 周妙应了半声,却听他又道:“你也回殿歇息罢,下朝后,我再去寻你。” “嗯。” 天明过后,风雪渐停。 冬天的白日光照到雪上,白得发亮。 周妙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会儿,但因为手臂太疼,又被疼醒了。 她乱腾腾的思绪经过一觉浅眠后,仿佛清明了一些,但她躺在榻上,心中依旧大感震惊。 李佑白是金翎儿与道七的儿子。 十数年的光阴流转,无人知晓。 简临舟因简丘之故,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了皇帝的隐疾。 那道七是何时知道的?是一直都知道,还是因为简临舟所言,从而知晓? 李元盛呢,难道他就始终被蒙在鼓里? 李佑白确实不像他,但也不像道七。 李佑白自八岁后便被送去了池州,兴许李元盛即便真的看他越来越陌生,也是聚少离多的缘故。 周妙转念又想,简青竹既已知晓,可是如今的她手中还有证据么? 昨夜的道七生了死志,他若真死了,死无对证。 况且,若是简青竹真杀了他,她往后就再难翻身了,便是报了仇,杀人的苦果也会让她余生为之痛苦。 道七,着实可谓殚精竭虑。 周妙怅然地叹了一口气,避开手臂的伤处,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门扉处忽而传来响动。 周妙警觉地翻身而起,绕过屏风,见到了李佑白。 他抬手摘下了珠冠,随手弃之一旁,珠子哗啦啦响了一阵。 周妙只见他面露疲惫地径自半躺到了屏风前的坐榻上。 寝殿中再无旁人,周妙顺势也坐到了榻前的月牙凳上。 她不言不语地坐着,只顾盯着闭眼假寐的李佑白。 等了一小会儿,“你猜到了?”李佑白睁开眼睛,问她道。 他的眼色黑白分明,可眸光黯淡,大有几分不悦。 周妙老实地点点头,她要是故作天真,装傻充愣地去问李佑白道七为何要杀简氏,才是真正地自掘坟墓。 李佑白瞬也不瞬地凝视着她,仿佛在细察她的神情,默然片刻,他忽而笑道:“妙妙,既然你已经知晓了我全部的秘密,往后你再也不能离开我半步了。” 周妙愣了足足十数息,才倾身凑到他脸前,牢牢地盯着他的眼,惊道:“你难道就没有别的话说了么?” 诸如初闻身世的怅然,得知因果的酸涩,原来你爸不是你爸,你爸真的爱你的释然,抑或是往后权柄的隐忧,一类云云。 他的眉睫乌漆漆,眼中冷光一闪,话音亦是冷冷淡淡,不答反问道:“你以为我还在意么?” 周妙忍痛抬起双手,按住他的脸颊:“你在意。” 李佑白冷笑一声,轻轻拂开了她包裹着白纱的右手,沉声道:“朕不在意。” 周妙就势以右手掌贴住了他左边胸膛:“你的心跳很快,你在撒谎。” 李佑白复又低笑了一声,起身坐定,望着周妙,缓缓道:“李元盛从前教我掌弓,四岁时我便有了第一把乌木短弓。其后一年春来早,他引我去猎场射鹿,我犹记得我们不久便遇见了一只梅花鹿,我脚步轻,行到稍近处,方才拉弓,只是我想讨好他,特意回望了他一眼,想让他知晓,他教我的掌弓之术,我都学会了,可是彼时的李元盛亦拉开了他的乌木长弓,而他的箭头并非指鹿,而是对准了我。” 周妙瞪大了眼,心中沉沉而落,却见李佑白扬唇笑道:“自此之后,我便时常猜想李元盛根本就不喜欢我。后来我寻到了一个宫里的老嬷嬷,人之将死,她告诉了我,当年金翎儿并非因李元盛“去母留子”身死,而是自缢,她是自缢而亡。她生下了我,便自缢而去。” 周妙不知不觉地攀紧了他的手臂。 “庄沉舟,若真有心,不该如此懦弱,若真有所求,便欲尽可取之。”李佑白的笑意淡了,“事后追悔莫及,惺惺作态,又有何用。” 周妙心头一凛,李佑白怨恨李元盛,他也怨恨道七。 “你哭什么?”李佑白眉心皱拢,抬手抹了抹周妙的眼角。 周妙其实不晓得自己何时哭了,可被他一抹眼泪,眼泪顿时流得更凶,她的鼻头酸涩,眼睛发胀,心头怅怅,好似起了一层薄雾,索性哇哇大哭。 李佑白眉头越皱越紧,愠恼道:“别哭了。” 周妙胸中酸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 朦朦胧胧的视线中,李佑白无可奈何地伸手又来抹她的眼泪,低声道:“别哭了,朕已经不难过了。” 可是他说话的时候,分明像是难过。 周妙一顿,抽抽噎噎地想要止住哭,口中只好道:“但我的手好疼啊……” 李佑白闻言一怔,仿佛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一脸的哭笑不得,道:“别哭了,我唤太医来。” 作者有话说: 第107章 岁寒未减, 十二月中,李元盛的棺椁被送出了殡宫。天地茫茫皆裹素,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 一日一夜,风雪不停。 李元盛的棺椁终于入了皇陵。 转眼便是年关,礼部的奏疏日益频繁。 后宫无主,百官劝谏。 出乎众人意料, 皇帝又在礼部的名单上圈了衮州沧县令周仲安之女的名号。 庄太后再也坐不住了, 即便犹在病中, 她也吩咐人将李佑白唤来了寝殿,隔帘而坐。 此一回,他并未推脱政务繁忙不来。 月余未见, 庄太后开门见山地问道:“哀家听闻你又驳了礼部的奏疏。那周氏女郎, 是你让人添的?” 李佑白答道:“正是,朕打算立她为后。” 庄太后闻音起身,险些摔了手中茶瓯。 “周氏是什么出身?凭她能统辖后宫, 克制妃嫔,掣肘他人么?” 李佑白缓缓摇头, 笑道:“她不必克制妃嫔,掣肘他人。后宫之中,既无旁人, 何来克制妃嫔?” 庄太后听得一口气吊在喉头, 喘不上来, 她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一旁的柳嬷嬷连忙上前, 轻抚她的后背, 为她顺气。 庄太后咳了好一会儿, 才止住了咳。 她疾言厉色道:“皇帝, 你这是何意?皇门子嗣为重,六宫空置,只娶一后,何其荒唐!” 李佑白笑了半声:“哪怕六宫齐全,有时亦不能如愿。” 柳嬷嬷听得脸色一变,皇帝说的是先帝,而庄太后无子,一直是她的心结。 如此听来,委实不近人情。 庄太后果然脸色发青,道:“皇帝如今不爱听哀家的了,是哀家老了,不中用了。”她深吸一口气,又道,“衮州沧县,你再怎么扶持,也不可能一朝一夕就换了门楣,皇后若没有母族支持,在后宫哪会有容易日子。” “母后所言极是,往后周氏还须母后尽心教导。” 这是心意已决了。 庄太后嘴唇翕动,喘息片刻,却吐不出个字来。 李佑白只坐了一盏茶的功夫便走了。 他是铁了心地要娶周氏。 庄太后晓得了他的心思。 礼部的人也渐渐回过味来。先前屡战屡败,原来是皇帝心里早有了后位人选。 过了三日,高朗上书称高姝忽生了头疾,要往豫州祖宅养病,陛下准了。 高姝被礼部除了名。 又过三日,皇帝金笔一挥,指了一门亲事,将兵部侍郎长女何橙指给了高长史高恭。 礼部的册子上转眼只剩了庄丽芙和周妙。 周妙虽然不问朝政,但从周围人的态度上,她意识到了,李佑白说要娶她,是真有其事。 她依旧住在华阳宫里,但身边莫名多了三个嬷嬷和六个年纪稍长的宫女,昨日典仪的人还进了寝殿,为她量尺寸,说是要做新衣裳,后来御膳,典茶司,以及从前没听过的这个司,那个司的人都陆陆续续地来见她了。 周妙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一连串的来人。 待到人去楼空,她适才见到了下朝的李佑白。 周妙下定决心,今天,她一定要趁机和他好好“谈一谈”。 她将要开口,李佑白笑道:“你有话要说?” 周妙颔首,李佑白却问:“今日内侍省的人来过么?” 周妙回忆了片刻,又点了点头。 李佑白笑了笑,撩袍而坐,好整以暇地等着她开口。 穿书打工手札 第111节 周妙坐到了他对面,斟酌了语调,问:“陛下真要娶我啊?” 李佑白冷哼一声:“你说呢?” 周妙干巴巴一笑,又酝酿了须臾,说:“娶了我之后,陛下能不能再不看别人了?”她说得尽量委婉。 李佑白眉骨一扬,却问:“这是何意?” 啊,果然听不懂她委婉的说辞。 周妙不由有些紧张,手指轻轻搓了搓,一鼓作气道:“就是往后你能不能不纳妃,也不宠幸别人,往后只一心一意地同我好。” “哦?”李佑白缓声道,“原来如此。”他的眉头却渐渐皱了起来,“若我应了你,你要如何报答我?” 周妙立刻答道:“我当然也会一心一意地对你好。” 用真心换真心。 李佑白嘴角扬了又平,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若只得一个皇后,朝野内外,若有微词,你往后的日子不见得好过?” 她当然知道。 但是事到如今…… 周妙低声道:“那你也得帮帮我。” 李佑白笑了一声。 周妙内心稍定,转念又想到了一件更棘手的事情,“宫里的规矩多,于皇后而言,诸人都说皇嗣最为紧要。你只娶了我一人,要是,要是以后我生不出来怎么办?”说到这里,周妙又忧愁了起来。 李佑白朗声一笑,不以为然道:“那便去宫外神不知鬼不觉寻一个婴孩,就说是你与我生的。” 他说得漫不经心,宛如说笑,但周妙心里明镜似的,这种事情,李佑白真干得出来,说得出,做得到! 她愣了片刻,“嗯”了一声,追问道:“如此说来,你答应我了?” 李佑白说:“好啊,只要你好好报答我。” 周妙眨了眨眼,笑了起来:“好啊。”说罢,起身往前凑了凑,蜻蜓点水般地亲了亲他的脸颊。 李佑白眸色稍暗,按住了她的右手臂,问道:“你的手臂还疼么?” 周妙不明所以道:“有些疼又有些痒,大概已经结痂了。” 李佑白淡淡地“嗯”了一声,松开了手,转而道:“宣人摆膳罢。” 膳后,李佑白又要往华央殿去。 周妙眼见他心情仿佛不错,于是出声提醒道:“陛下还没忘了答应我的事吧?” 李佑白理所当然道:“自然没忘,我不是先前才应了你么?” 周妙摇摇头:“不是这个,是从前应了我的事?” 李佑白面露疑惑:“还有何事?” 周妙轻声说:“简姑娘。”李佑白从前答应过她,不会杀了简青竹。 话音将落,李佑白的脸色难看了起来,眉目间隐隐升起了薄怒。 “你还要为她求情?” 周妙硬着头皮道:“陛下一诺千金,饶了她吧。” 李佑白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答话,转身而去。 风雪天断断续续,直至年关前,迎来了一个晴朗好天,皇帝大赦天下,先帝御下大牢中的死囚改为流放,鬻官的罪臣抄家后,亦自死囚改为流放。 周妙从陈风那里悄悄打听出,李佑白到底没杀简青竹,而是改为流放,并且流放到池州,并非十分苦寒之地。 常牧之还在池州做知州。 周妙暗舒了一口气。 道七没有死,醒来后便被在太医院中养伤。 那一刀并未伤及要害,岁末时,他已能稍站,缓行。 道七托人传话说,要回若虚寺养伤,翻年过后,他便要往南去,出外云游,若有机遇,周游列国传经修佛。 皇帝准了,却并未召道七面圣。 离宫前,道七只去了坤仪殿与庄太后道别。 庄太后满面忧色:“你伤还未痊愈?怎地又要往南去,哀家记着你去岁时,便已去过一趟锦州,今岁为何又要出京,何时方能归京?” 道七念了一声佛:“佛学精深,贫僧此一行短则数载,长则……”他的话未说尽,但庄太后听明白了,往后道七大抵不会归京了。 他如今不再遮掩他的样貌。 他的容貌不在,一眼望去,惊心动魄的可怖。 庄太后怅然而叹,却听道七缓缓道:“年关就要到了,太后娘娘何不放阿芙归家去罢。” 庄太后脸色骤然一沉, 这段时日,她一直将庄丽芙留在宫中,可李佑白却从来都不见她。 吏部考效,庄氏一门的官员中,几无拔擢,更有数人连“平平”二字亦无。 庄家人个个战战兢兢,若是庄丽芙回去了,难保他们不畏畏怯怯,知难而退。 庄太后憋着一口气,就是不肯放庄丽芙归家。 哪怕最后做不成皇后,她也要让庄丽芙进宫。 皇帝再强硬,也万万避不开一个“孝”字。 “哀家自有打算,禅师多虑了。” 道七低低而叹,抬眼直视着她,忽而倾身往前,附耳道:“阿姊,陛下不可娶阿芙” 庄太后怒而惊起,一句“为何”将要出口,却在道七平静而淡漠的凝视下,缓缓落了座, 她的心头刹那荡起了层层涟漪,道七目光微闪,可眸若心镜,悲伤的心湖下仿如回荡已不可追的伤逝。 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自她脑中乍起,不,亦不能称其从未有过,若是从未有过,她此刻为何会有如此荒谬的念头。 她早就猜到了,早就察觉到了。 坤仪殿里,惯爱饮茶的过客,始终静立煎茶的茶官。 金翎儿。 她的心弦发颤,双手也随之颤抖了起来。 入宫数十载,她惯会在人前掩藏神色,然而,眼下她再装不出波澜不惊,她睁大了眼,唯有怔怔望着她的七弟。 “不娶阿芙啊。”她极为低声地说着,仿佛自言自语,“送她归家去。” 第108章 尾声 由于先帝将才入了陵墓不久, 加之,新帝又倡节俭,宫中的新年并未大肆庆贺。 阖宫虽也张灯结彩, 琉璃瓦下宫灯招摇,但宴饮达旦,丝竹管弦,一类的作乐之契却是没有的。 皇帝赏了不少新拔擢的官员, 各分了金角, 其中尤以礼部新任侍郎最受倚重。 年后, 礼部重回门下办差,皇帝发来的名册上便只余下周妙一人,上书“迎衮州沧县令周氏女为皇后, 命公等持节行纳采等礼。” 封后大典定在了二月初一, 时间甚为紧蹙,但新帝不爱铺张,大典器物, 摆件,嫁衣吉服年前便已操办了许久。封后在即, 殿中,内侍各司其职,纷纷忙碌了起来。 按例, 周妙终归搬去了华阳宫后的华阴宫。 上元当天, 宫中设观灯宴, 宴请百官。 御花园中既有各色灯盏亦有各型冰刻雕饰, 莹莹烛火照冰雪, 晶莹剔透, 宛如天宫。 开宴前诸位官员皆静候于此。 周妙立在中庭的高台上, 俯瞰而下,将园中之景尽收眼底。 李佑白指点道:“貔貅冰刻旁,高瘦那个,便是右仆射高朗,而假山下的人影是左仆射廖敏治。” 周妙顺着他指点的方向望去,两人皆着红袍黑冠,周遭都聚集了不少人,她不由地多看了两眼。 李佑白一一又指点过几个举足轻重的朝臣。 周妙大致记下了每个人的样貌特点,又问了问其家眷的姓名。 高台之上视野开阔,站了小半刻,周妙已是认得了不少人。 李佑白不再多言,只转脸垂眉细细打量着周妙。 傍晚风寒,她围着白裘领,裘绒轻拂她的颊边,她面上含笑,专注的视线慢慢扫过园中众人。 可惜…… 李佑白又朝东面凉亭外立着的青衫人影望去。 可惜,周妙并未认出周仲安。 衮州考效的官员已入京,周仲安今日能进宫宴,是他特意恩准。 可惜,周妙果真认不出周仲安。 李佑白唇边笑意未减,心中却想,周仲安是不是该杀了。 加封死人可比活人容易多了。 他轻声笑道:“风凉了,我们此际回去罢。” 话音未落,却见周妙脸色微变,口中“啊”了一声,仿若惊呼出声。 李佑白问:“怎么了?” 周妙眨眨眼,说:“衮州官员何时来的?”她说罢,心跳扑通扑通。 李佑白默了一瞬,方才答道:“昨日进京来的,我想,兴许你想见他一面。” 这个“他”只能是周仲安了,果然有诈! 周妙当然不认得周仲安,可是她读懂了先前李佑白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