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商(双重生)》 凤鸣商(双重生) 第1节 《凤鸣商(双重生)》作者:商词水 文案 【面冷心冷清醒决绝女主】【男二上位】【虐渣复仇】 箫韶九奏,有凤来仪 云箫韶十五那年进宫贺寿,太后拉她的手:这孩子好名字,将来合该母仪天下 一句话定下云箫韶一辈子的命 嫁进东宫这天有漫天白雪,才十月就落雪,未知不是上天示警 她成了太子李怀雍豢养的凤鸟,又美丽又忠心耿耿 李怀雍不得圣心数度被废,是她不离不弃,举全族之力保他登位 可是太子登基,太子妃云箫韶还留在东宫 因为宫里有个蓉儿,李怀雍的蓉儿 李怀雍对云箫韶说,你容容她 云箫韶不懂,不懂世间的凉薄为何比冬日的雪还凉 这年是她和李怀雍做夫妻的整第十年,这日是和她嫁进来时一样的大雪,她在东宫闭上眼 睁眼还在东宫 不仅她在,还有年轻时的李怀雍,他说:箫娘,我心悦你 云箫韶缓缓瞧他一眼,没言语 李怀雍一世杀伐决绝,唯有对他的凤儿愧疚难当 重活一世,要尽力弥补 可是他百般讨好,换来的只有她的冷脸 他发誓唯卿一人,却发现她和旁的男人私相授受 泰王爷李怀商,有点子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 倒不是他有甚癖好,只是那年宫宴,恰好是她替他解围 她又偏穿一件酒趁红的裙 她又偏偏成了他嫂嫂 女子青睫与云鬓并燃绿,口唇和衣裙开一色红 叔叔,女子笑得揶揄开口唤人 和她裙角一样的绯影,爬上李怀商的脸 “皇、皇嫂。”他讷讷回应 写在文前: cp云箫韶x李怀商he,女非男c究极雄竞二追一,男主火葬场男二暗恋成真,女主虐渣绝不回头。 女主成婚和情感线发展均在18岁之后,和离后和男二明媒正娶,婚前发乎情止乎礼,一切剧情受公序良俗约束,小剧场为女主言语无忌开玩笑。 内容标签: 重生 复仇虐渣 古早 暗恋 追爱火葬场 搜索关键字:主角:云箫韶,李怀商 ┃ 配角:李怀雍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皇嫂,我、我答应你。 立意:感恩的心要留给值得的人 第1章 十二月,丙子朔,龙尾伏辰。 今年京城许是地气不好,天儿冷得邪乎,北风赶着趟一阵吹一阵似的紧,偏一丁点雨水落不下来,干拔拔只一味冷。 寻常人难捱,更别提身上不得劲的病人。 画晚是个疼人的,紧挨着云箫韶站到上风口,指望能给挡挡风。可她小小的人儿,将将到云箫韶下颏,哪儿就遮着风了,平白看吹得小脸发红。 因笑道:“你身上香?只管望上口站,过去。”云箫韶将拉回去,画晚不依:“娘,你身子吹得风了?” 云箫韶只是笑,又摇头:“你是我丫鬟,你站到我前头,没得一会子出来人挑你毛病。” 主仆两个哪是没事冷风吹着顽,是无奈候在这里等宣罢了。 站的这地方是宫里慈居殿,徐太后居所,云箫韶等闲也不是拿话唬人,自从新帝登基,慈居殿挑梧桐苑的毛病,实也太寻常。 不然也不能撂在殿外晾着不传。 殿前廊下砌白玉栏,云箫韶垂头望一刻,栏上龙凤密纹精细,她随口对画晚说:“这东西何苦来?原指着人劳累,略扶一扶、坐一坐,借力歇脚都便宜。偏雕得划剌手疼,怎扶它的。” 她腰背悬挺笔直,肩臂好似比着尺子打样,通身仪态半点错处没有,只是身上白茸绒氅子似乎不太贴身形,裁得宽了。 却这端正的仪态和宽大的外裳遮不得的,内里摇摇欲坠。 画晚省得,悄着声:“我先头好歹说,娘你晨间只用小半瓯粥并两口乳饼,看这会子头晕站不住,要不这栏上歪一会子?” 云箫韶不肯:“说了硌手。” 又一闭眼,舌底压的一小枚参片吞进腹中。 画晚更急:“这就用参?娘不要命了!” 云箫韶拍她的手:“莫挨,仔细碰着口脂。” 画晚眼中要落泪:“娘这病瞒着作甚?紧着告与殿下知道,也好给指个太医瞧瞧,管情儿就好了。” 她要念着那一人落泪,云箫韶不拦她的,只是提醒:“甚么殿下,如今是陛下。” 淡淡一副语气,苦涩涩参片没尽咽下去也似,口中仍是苦。 恰此时殿中转出来一名侍女,扬这脸儿,不知道还当廊庑檐上坠的有金子,蹬蹬蹬出来,见云箫韶也不行礼,张嘴道:“太后娘娘传你两个进去。” 画晚要理论,云箫韶给拦了,只说烦请带路,又落后两步扯一扯画晚:“我脸上妆还好?” 什么档口,一日吃不下一顿,到晚只是歪在榻上,底下决堤崩地流不住,还要看妆,还要做样,画晚咬牙:“好得很。” 似乎参片真有回春之效,云箫韶精神确乎好一些,笑嘻嘻招呼跟着:“那便好。” 迳到殿中,主仆二个低眉顺眼跪了,徐太后还未发话,一道娇滴滴女声先头笑道:“云姐姐惯常的花样儿的貌,姑母快别叫她跪,我看着都要心疼。” 慈居殿跟前敢自称一声我,宫里真真独一份儿。徐太后也不恼,慈爱笑一声:“蓉儿油嘴。”叫起,又打量道,“哀家瞧着,你似乎清减了?” 云箫韶在左首第一席落座,一壁嫣然笑道:“恐冬日里贴膘,因单门忌口,没想就减身量。” 方才徐太后没不高兴,这会子作色:“哀家跟前你也不称一声臣妾,家里奶奶娘怎教你的。” “回太后的话,宫里妃嫔见着您自称臣妾,可我乃东宫妃嫔,这怎算的?再者,”云箫韶笑得格外鲜妍,“太后娘娘这话好新鲜,我家中慢说奶奶娘,全家都死绝,自然没人教。” “大胆!”太后暴喝,怒极样子,宫人又给忙着顺胸口,徐茜蓉帕子撩捂在口上:“云姐姐慎言,诛杀云府的旨意是表哥下的,姐姐难道心怀怨愤,难道对表哥有怨言么?” 徐太后使她且住,抚着襟子对云箫韶露一个笑影儿:“宫里妃嫔见着哀家才自称臣妾,这话哀家听得,你还是等着皇帝迎你进来。近日你见着皇帝人了?得着准话了?” 这话似乎正戳着人,此前言笑晏晏盼头都落在这问上,徐茜蓉抻长脖子。 云箫韶看一看金碧辉煌的藻井,上头刻的金丝鸾凤。 这富贵气象,从前慈居殿可见不着,太后凤仪从来用苍玉、玄霜玉贵重大气,徐太后挑东西摆件儿的好眼光。 没得意兴阑珊,云箫韶淡淡答一句:“陛下行踪,陛下心意,岂是我等可随意揣测。” 殿中静一刻,徐茜蓉掩唇而笑:“还是云姐姐懂规矩。” 可不的,罔测圣意,谁多长一个脑袋。 丫鬟婆子陪着,徐太后说起宫里年节一应的活计,徐茜蓉句句捧,一口一个姑母,又一口一个表哥,画晚鼻子里接着哼气,纯是看不上,云箫韶托着腮,舀案上茶盏吃,嗯,香片茶,浓馥馥的口儿,没点子茗草清香,把人熏着脑仁疼。 恰太后说一嘴:“实乃千头万绪,幸亏蓉儿帮衬,哀家忙乱得要不的。” 云箫韶闲闲接茬:“也是,武皇帝朝太后娘娘虽然封在中宫,奈何真当是‘封’在中宫,宫中庶务皆由冯贵妃把持,太后没办过年,可不是不上手。” 先帝谥号武皇帝,武皇帝朝徐太后空有皇后头衔,常年幽闭不得圣宠,宫里是冯贵妃当家。要说冯贵妃吃的年小的亏,膝下孩子没养成,压根儿没活到武皇帝殡天,到头还是徐太后生的太子登基,后来冯氏获罪满门抄斩,不题,单表徐太后当年在冯氏手里吃的下乘,处处没脸,如今徐太后熬到头舒舒服服住进慈居殿,谁还敢触霉头提这嘴。 嘶嘶唉唉,殿里响起一阵不明显的吸气声。 偏云箫韶无知无觉,闭眼闷一口香茶。 咳咳,奇也怪哉,这一声呛出去,怎半点畅快没有? 忽听上首徐太后道:“说到这项,唉,倒是哀家托大,先头拿定主意,没叫你来商量一句。”转叫丫鬟呈来一只红漆的盘,里头呈放新油两枚桃木板子,太后笑吟吟的,“叫你总不见,今日已经二十七,尚功局又着人连催,新春的桃符再不挂出去眼瞧要迟,哀家便乱拿的主意。” 徐茜蓉语含歉意:“云姐姐莫恼姑母,恼妹妹罢。” 原来今年宫里的桃符太后许让徐茜蓉提字。 桃符题字,这是中宫皇后的活儿,云箫韶瞥几眼桃木符面儿,心中好笑,还暗搓搓盯着这个争呢。 徐家姑侄许是不敢胡乱烦扰圣驾,因借着甚么蝇头芝麻大的事儿来试探。云箫韶瞥一眼没言语。 乱挑嘴,不如梧桐苑空无一人清净,可云箫韶是客,太后不放人,哪有她一头出去的道理。 又说会子话,徐茜蓉美目流转,央云箫韶道:“云姐姐,我惯是没见识,得着好物儿看搁不住。姐姐帮我瞧瞧,我这枚攒金丝瓣石榴项圈可还入眼。” 瓣石榴花项圈,云箫韶听见这款心里就一突突,待侍女呈来给她瞧,那红灿灿泼血样玛瑙,那明晃晃金箔钏,再熟悉不过,不觉一阵头晕目眩。 上头徐茜蓉巧笑:“云姐姐,过得去?” 过得去?过不去。 这是,说呢,巴巴儿请她过目甚首饰,这件榴花项圈不是旁的,是云箫韶已故小妹的遗物。 小妹嫁到徐家做长媳,有孕那年家里给打的这件东西,石榴向来是多子多福的寓意,盼博个彩头。奈何天不隧人愿,一件项圈保得什么,落花随流水一场空。 真是,死人的东西往脖子上戴,也不怕不吉利。 可这亲事,云箫韶脑中嗡鸣,当年谁不当是良配。 真是良配啊,正室夫人在家里坐胎,徐家养的好儿子,粉头领到家里认娘,小妹哪里受过这等气,心火一起子催烧出去气血两崩,八个月成型的小厮流到杩子里,大人也没保住。单一枝的嫡亲姊妹手足,云箫韶哪有不伤心,当时人瘦一大半儿。 如今徐茜蓉给云箫韶看这件东西。 凤鸣商(双重生) 第2节 却还没完,听徐太后笑:“蓉儿这孩子,通没个体贴,”殷殷切切,“榴饰向来配的有身子人,你云姐姐失了成哥儿,哪见得这东西。” 成哥儿,成哥儿。 云箫韶垂首拨弄两下子项圈上石榴瓣,指头尖儿挨的明明是一片花瓣,怎瞧在眼中漠漠影儿,好像一滴血。端是稀奇,怎是她手上沾血,明明沾血的那一个,坐在太后跟前笑得一团喜气,手指削葱似明洁如镜。 更稀奇,心口绞痛,成哥儿去这多少年,怎还提不得? 太后森森然笑:“对了,成哥儿走的这满七年也有,冥诞整八岁,可得大办。蓉儿,劝劝你云姐姐,别和皇帝置气,早日进宫,这冥诞还是在宫里办才合规矩。” “是,哪有不劝的呢。”徐茜蓉也是笑。 你二个笑可畅快,云箫韶昂起脸也笑:“谢太后体恤。” 她笑模样一露,那两个窒在一处,提她妹子不作色,提成哥儿也不作色?恁地好忍耐! 话不投机多说无益,云箫韶一把项圈撂下,重新拾起案上桃符指着起一茬:“这句不好。” 徐茜蓉脸上不太挂得住:“我原不是做学问的性儿,不如云姐姐学识广博。” 徐太后安慰她:“女子无才是德,又不要你做大夫。”问云箫韶,“你且说说,哪里不好。” 云箫韶已经起身预备告辞,念到:“钦翼春褱敷睿藻,这句一个‘褱’字古通怀,与陛下名讳犯忌,”回首冲徐茜蓉抿嘴,“你旁的不知道,陛下名讳都忘了?” 生一句挤兑:“眼里恨不得没陛下这个人,怎么,皇后还没当上就急着要接你姑母的位子?” 这话说的!座上徐茜蓉粉脸一白,急急就要分辩,却谁闲得听她,云箫韶径自扶挽画晚手出去。 活像是逃。 不逃也不行,各人身上各人知道,一起身,底下沥沥一阵热的涌,再待一刻只怕一身衣裳不能见人。 强自撑着出慈居宫地界,云箫韶脚步蓦地驻下,寻摸到角门边,画晚问怎的,云箫韶挝过脸不言语,独面宫墙,画晚撑她脸儿来看,两行泪挂在脸上。 劝:“娘,徐小寅妇怪嘴,你和她一般见识?”云箫韶摇头,画晚不落忍,说她姑侄欺人太甚,不该提他姨妈,云箫韶还是摇头,画晚一跺脚,骂一句阎王殿火钳子拔舌,叫提哥来,云箫韶一例把头儿摇着,攥着拳填塞进口中忍地哭。 画晚劝不止,问到底为甚哭。 为着甚么,云箫韶脸上脂粉剥褪,内里病灰灰的面皮遮不住。 宫里都说,太子妃是不甘心贬妻为妾,不愿屈居人下,又恼恨母家获罪抄斩,因一直与新帝置气,不肯见新帝的面。可谁说来,是谁见不上谁的面,慈居殿没有耳报神?她们主仆进来小一个时辰,宫里路再长,这光景从清心殿到慈居殿,闲晃悠一个来回也得,怎?他怎不来。 第2章 这日晚间,许是白日里哭的那一场痛快,把蔽塞的关窍冲开,云箫韶起一些胃口。 陪着的,画晚给奉两枚椒麻花卷,云箫韶捻在手中举在灯下看,黄澄澄、油光光,吃在口中,绵酥酥、松脆脆,连夸好手艺,画晚喜笑颜开。 笑着笑着笑不出来,眼看又从荷包里摸参片。 瞧她横眉竖眼样儿,云箫韶笑道:“罢了,不吃好么?瞧你脸皱的。” 说着一包参片掷进卷云炉子,就要安置。 参片是吊命用,点着心火熬油,如今却这也不要,画晚鼻尖一酸,一声不吭给往榻上铺设。 约摸是睡下没多久,顶天半时辰出头,外头南天一星明灭,原本晴天月明,先头也说,今年整一冬季没见阴天,今日却见着,急一阵夜风卷啸,龙虎吟鸣相似,天上星月隐见,地上乌拉拉一阵风,吹进堂中。 听见榻上有动静,画晚披衣起来瞧,云箫韶张着眼迷着神儿叫:“画晴。” “娘?娘?睁眼看人,我是画晚。” 怔愣一刻,云箫韶回缓,慢慢看一眼:“嗯,画晚。” 困头没了,叫设案要漱口清一清,画晚捧水盂回来见她神色不好,趣儿她的:“娘一惯目明伶俐,离娄也比得,今怎认岔我来。” 她要逗趣,没得先带出些哀哀口吻。 画晴死也太早。 她两个一般随嫁,画晴年长些,每多关照她,后来徐茜蓉小产,非攀扯她们娘,百般逼迫,无法,画晴瞒着娘在主子跟前应承一应孽责,举身投井担认。 听榻上云箫韶忽道:“我不是瞧岔你,我是害梦。” 又恍恍然望外间看,蜡瘦面皮扯一抹笑:“也不说害梦,原是梦佳期。梦的你画晴姐,还有你姨妈,抱一孩儿来喊我,说她几个新置办的宅,太太他们都一处聚得好,单落我一人,因来唤我。” 这说的,画晚一个激灵醒,一面暗暗诵菩萨道爷,一面就想箱子里寻符早晚贴到窗子去,没想云箫韶又轻着声儿念:“你说她两个抱的谁,成儿么。” 画晚绷不得,伏她腿上大哭:“怎说的,哥一定早福禄勾的投去做新胎,如今早出落成小大人儿,怎还是婴孩样貌?娘你是中心虚弱,撞着邪祟,明儿去青云观请一张符安枕便好了。” 云箫韶好似没听这一嘟噜的话,兀自道:“一定是成儿,怎不叫我看一眼?我想他。”把画晚哭杀了,含泪劝解一会子,复又睡下。 第二日果然,昨夜里阴云不是白聚来,一夜过去竟然满院子盈白,好雪尺厚,画晚领着两个丫鬟在梧桐苑外扫雪。 须臾跑进来告云箫韶:“娘,秦姨来瞧你。” 榻上云箫韶面朝里正睡,昨儿睡得不安稳,来来回回梦梦醒醒,这会子晨起饭也没吃,一头闷睡。 打帘子进来画晚领一妇人,这妇人容长面孔、杏眼弯眉,端的和善,是秘枢院副使家里大娘秦氏,小名儿玉玞,和云箫韶是自幼的交游。 进来瞧云箫韶还睡着,秦玉玞比一个噤声,领着到外间,鼻尖皱的:“屋里熏的芸香这浓,你娘惯不爱,画晚,你对我说,你娘坐杩子还起得来?” 画晚只叹气:“那起来,前儿每坐净桶俺仔细伺候扶着坐,如今只在榻上铺设草纸。” 秦玉玞脸上也白了:“还是止不住?” 丫头只是摇头:“讨来方儿服下,是血余炭与地藿香煎酒,管是好两天,过后比常更亏。”忍不得要哭,“秦姨,俺娘昨日到慈居殿说好一会子的话,赤脸呛声也有,眼瞧是不要过这年,秦姨慈悲,多少劝劝。” “你说她昨日去慈居殿?”秦玉玞纳闷,“她最不耐烦和徐氏姑侄两个费口舌,怎的?” 教细细说一遍,秦玉玞望案边上坐下,怔然半晌:“劝也不中用。” 听这话画晚急不的,连声追问是何道理,秦玉玞也落泪:“她用慈居殿的茶,她竟然用慈居殿的茶。陛下登宝前后这两年,东宫云氏与徐氏反目,她何处不小心,如今竟然用慈居殿的茶。” “你说又妆扮得仔细,这是,”秦玉玞闭闭眼,“她的病一向没外人传,旁人只道她是个康健的,去拜见太后时精神头十足,颜色好鲜亮,宫人谁没看见!一朝饮太后的茶,又与徐氏起争执,回来人就不好,将来任谁说一嘴不是猫腻?大小徐氏不拘,少不得要疑她二人下手!” 原来、原来存的这个心思!自知命不久矣,血与仇倒噎在嗓子口咽不下,以身搏命埋个嫌隙,换徐氏不得安宁,画晚哭得愈收不住。 这档口里间嘤咛两声,秦玉玞拈帕拾妆打帘子进去,把眼一瞧,冷风瘦黄叶,花枝成枯枝,掀被瞧身上,香肌消减瘦不成样子,泪不禁地掉:“云丫头,你何苦来!” 过去握一握手腕,没她一半粗细,悲从中来:“你既拿自己身子作筏子,你就也自知在陛下心里头的分量,何苦来?” 云箫韶仰在枕上喘气:“我不要他心里头甚么分量,玞姐姐,我不要,”转又道,“我要娘,你的及笈礼是我娘做与你的,你记得?” “要你说,”秦玉玞赖好止住泪,面上拗地笑,“她赠我的好芙蓉簪儿,我一直留着,预备将来给他姐姐做妆,到时你是要做干娘的人,及笈也要烦你老人家的功。” 云箫韶眼睛昂闪:“是,你闺女好几岁了,快长大了。” 秦玉玞一呆,直要自抽嘴巴,没得撩着子息根蒂一起子伤心事,云箫韶却道算甚,又道:“你听我劝,莫予她的,她没爹?叫她爹再给她置办好的,你的你就留着。” 使一旁画晚合力将掫拽坐起身,又叫画晚开箱,翻出一只晚香玉镶的鸡翅木匣子,握秦玉玞的手:“芙蓉并蒂,你那簪子原是一双。你瞧,”揭开看来,“是不是一双?” 秦玉玞看过:“一模似样的精工,可儿是。” 画晚说怪不得这簪子娘时不时把拿出来瞧,戴又舍不得,原来是念着姨,还当是中意尖儿上作芙蓉蕊的细珍珠,秦玉玞撑着笑说就你这丫头知道哪样价贵。 主仆三个看一会子,云箫韶轻声:“姐姐,这支儿也留予你罢,做个念想。” “那的话!”另两人齐齐喝她,她不理:“我但有什么好的,都是他的,不值拿出来碍咱们姐妹的眼。一应的嫁妆聘礼,先头几年贴补干净,统共没剩下什么,你难道嫌我的。” 秦玉玞杏核眼睛泪满溢地下来:“你这又是什么话,我几时嫌你。” 画晚立在边上不住抹泪儿,云箫韶瞅她,转又翻出一只包伏卷,情是早就预备下,又从里解出一只宽扁样匣子,招呼:“画晚,你来,”画晚掩面迳到跟前听她,“也是你在我手底下答应一遭,匣子里是我陪来的三十副挑金牙扇子,一直没舍,给你罢。还有些银票飞钱,你收去。” 画晚哪里依:“娘,你刀砍杀我,我留在这里给娘守灵。” 秦玉玞也道:“这丫头你打发哪去?我不替你照看?” 摇一摇脖子,云箫韶目光望外头泛泛撒去:“我死后,她留在谁家里都没安生日子过。包儿里有一式身契,做的教坊司放出来丫头,她年纪也合当,没大破绽,巧赶年节时下,驿馆松懈,走罢,别留在京城腌臜地。” 说罢就打发画晚即刻走,竟是一刻不留。 再三催促:“原望咱们姐妹白头守到老,谁料天不我予,只予我这拙病,如今要先去,却不带你。”画晚再三不舍,问娘还有何吩咐,云箫韶说: “每到清明中元,给你哥儿烧副小蘸。” 画晚和秦玉玞垂泪记下,云箫韶又说:“别杵着等烧完,点着火就去罢。没三岁的早夭孩子祭蘸,阻你们命数。” 说罢拿眼睛瞪画晚:“你这丫头,还不走,单等我陪你哭一场?”画晚饶不得,只好收拾拢在氅子里出去。 说她打青阳门出宫,只说领年节往外头观子捐千岁符差事,即出去,又改换行装出城等等,不题。 这头不一时秦玉玞也叫送客,归家下轿时望半当空一看,这才过午间天就阴沈沈,一丝光亮没有,雪乱砌碎玉倾洒鹅毛相似,漫天漫地。 晚间她还没用膳,先头歪在榻上莫名困头犯着,意识半昏半沉的,抬眼瞧见云箫韶推门进来。 “姐姐,”云箫韶嘻嘻笑,竟是昔日丰容样子,秦玉玞正待惊异,起来喊人,见她扭身儿望外走,“姐姐且坐,好生加餐,我去也。” “这向晚你望哪去?” 秦玉玞起身要追,蓦地惊醒,案上香喷喷丫鬟设的餐饭,窗外沉黯黯不住的雪天,惊魂未定抿几筷子,左右不能安定。 她不安定,碍着什么,圭表一样地赶着走。 过没二刻,京城家小都听见的,宫里方向咚咚咚地好大一阵声响,是丧钟,有贵人新丧。 却也忒怪,这钟敲的,先头只有八响,后来没一阵儿,当当当地又接上趟,足足二十七响响彻京城。二十七,这是正主子西归,不是皇后就是太后,旁人可没脸面享这数儿。确切是谁呢?新帝才登基,是哪个没福气的主子,这就没了,平头百姓感慨两句却哪个知道。 说他们更不知道的。 宫里丧葬敲钟是治礼苑活计,原是不多不少只敲八响的,后来新帝抢进,劈手夺过钟椎。 一人来高的东西,寻常要八个内侍合力抬掇的东西,新帝硬是一人之力上撞,面色沉得好比外头没晴头的雪天,额上脖子上青筋要裂似的爆出来,掌心看揦摸出血淋漓。一旁太后又恼又不敢劝,气得要不的,生生眼看他敲出二十七响。 第3章 劳什子的钟多少响的,云箫韶没听见。 打发秦玉玞走,头昏昏睡一阵子,醒来隔着窗纸天光漠漠,是晨是昏谁分,一时额角到天灵盖子沉得要不的,云箫韶知是到限。 心里头揣着什么,也没。要说伤心,李怀雍刮剌上徐茜蓉时候已经伤完的,徐茜蓉的猫给成儿唬出风时候,谅也该伤完,倘还有什么念想,李怀雍不愿意追究徐茜蓉那时候,总该销完的伤心。 是以,这心头沉甸甸、茫然然一缕沉思,是甚?云箫韶来回品咂,心说坏了,别是执念的不甘心,可过不了孟婆关投不成新胎。 身上又不知那里直疼,疼却没落在实处,掏空似的,云箫韶一口气渐微,千万般念头住下,唯余一件。 倘若再来一遭,倘若再来一遭,顾什么李怀雍顾什么他的娘、他的储君位,再不嫁东宫。 一霎间只觉飘似的轻,病的这半年身上再没有的松泛劲头,云箫韶腾地调转个儿,竟然身轻如燕。 凤鸣商(双重生) 第3节 俯身一瞧,耶嚛,这榻上谁的血,蓄泊相似,趴卧着这女子,枯槁一般撒手的是谁?怎好似自己形貌。再一看,可不是自己?云箫韶呆一会子,咯咯地笑,好么这是做得游魂。飘飘然转出里间,果然帘子不必抬手打,直穿而过。云箫韶来回过去,顽得正兴儿忽听外间有人说话。 是谁,听着好似男子声。 “怎剩的这好些?” 一丫鬟答说:“俺娘吃不好。” “怎么不好?地藿香、血余炭两样是千金科止血的圣品。” “女人身上病,殿下何处问来的?” ……云箫韶听着,殿下?谁个殿下。先头听说关心病情打点医药,当是那人,却好笑骗谁来,夫妻十年辨不出他的声儿?不是李怀雍,慢慢飘出去,云箫韶把头探了。 又思及,怕不是个傻的,你是个魂儿谁瞧见你,遂大大方方出去。 只见外间背对着门立一男子,长着身儿,猩红斗牛绒袍,腰横水苍玉,肩披云凤四色绶,云箫韶呆一呆,是他。一品的皇亲,只有他,先帝第六子李怀商。话说回来,李怀雍给这唯一健在的兄弟手足封的什么王来着?记不得。 只是,他来这里做什么。 他,他关切我身上病?云箫韶云里雾里。 再想一想,喔,从前先帝后宫里叫撺掇得乌烟瘴气,除却冯贵妃,大家日子都过不下去,她做人媳妇,少不得时常接济徐皇后,连带着也照顾李怀商的母妃温氏,如今该封在太妃。 这几年她幽居东宫,也是温太妃时常照看,李怀商,怕不是温太妃托他来。 温太妃,最好性,这一向,都要抛闪去,也没最后说句话儿,唉。 外间李怀商忽地疑问:“画晚呢?”丫鬟说不知,李怀商眉间一动问出去多久,丫鬟答说也有好一阵子,午膳前后出去,日央是秦夫人陪一会子说话,临送出去前娘的嘱咐,说不叫进去打搅。 规矩顾不得,李怀商大踏步望里间夺路:“秦夫人出去多久?”小婢也慌:“不到未时一点儿,如今看到申时,娘这久没叫进答话,可是——?” 两人奔进去,晓得见着什么,云箫韶没跟着。一床一榻的血,怪瘆人。 却听里头小丫鬟叫:“殿下!看沾着衣!” 又听见撕心裂肺男子声:“云娘!云娘!” 咦,云箫韶心说他怎哭得恁是伤心?一时又感头昏,忍着恶心进去瞧,看见李怀商拥她的尸身,身子底下泼出去的血污也不顾,搪着一壁搂在怀里。 ?云箫韶稍稍清醒,唬的,这怎说,谁和他两个相识? 分明不想再看,脚底下不听使唤望榻边照挪。不知怎的又犯昏沉,二无常大人呢,怎还不来。又觉荒谬,她死了,她的夫君没来看一眼,反是不相干的人哭得接不上气。有心劝一句叔叔可别哭,咱们不值当你舍掉金珠儿,却那力气说话,眼儿一翻脚儿一跌,栽倒在榻。 怎的,走也不能干净走?要半幅身子泡血里,最后一个念头闪过,云箫韶沉沉睡去。 这一睡,情是好睡,直睡得斗转星移不知人间岁月,恰如神女妆在巫山台,还似丽娘魂吊牡丹亭,不知不觉做成烂柯人。 却说这日一般的乌絮絮鹅毛雪,东宫是冷僻破落户,哪得内侍省支来人扫雪,太子起居崇文殿阶上雪都有尺厚,更遑论太子妃住的梧桐苑。 说这一年哪个号,是仁和十九年。 门口檐上冰棱子坠下来碴子钻领子冷,画晴正抻胳膊举楙栓,一个一个打,门内帘子闪起,是画晩出来,画晴问她:“不是你陪娘歇午觉?娘身上正不好,你不看陪着出来做甚?” 画晩神色颇是怪异,摇头儿:“娘醒了,一时木一时癫,说要看你。” 看我?画晴白问一嘴,撂家伙事进房。 果然瞧见榻上云箫韶正直愣愣眼儿打?,因说:“娘是怎来?身上又不得劲么?”迳过去给锦被压紧,“莫烦心,爹适才遣人来告,央宫里的奶奶给娘延御医,衙上差事卸下就来替娘看,管是药到病除。” 谁?管谁,云箫韶一例当耳旁风,只抓着画晴的手不放,画晴不明白她的,与一旁画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另闲的手望她额上贴摸,见也不烫着,叫一声,不理,画晩捂嘴:“别是魇住了?” 两个丫头又叫几声,云箫韶恍着回神:“画晴,好画晴。” “看娘说的,”画晩把嘴儿嘟了口唇咬了,“只她是个好的,我是个拙的。” 云箫韶转也握她的手:“好,都好,你也是好的。” 又问:“我身上不好……这几日了?” 画晴只当她记不真切,答她:“月初身上说懒,又冷风刮灌说喝着,饭食吃不进,到前几日月信也迟。” 怪不得说是生病说是延医,两个丫头面上没个忧色,一应的症通像是喜事要近。 云箫韶垂头摆弄被上金丝线,这匹金丝云锦还是家里带来的。不住地浮,心思竟然细说也不定。 一朝睁眼,画晩还梳揪,画晴起死回生,撞的哪门子邪,怕不是借早几年自己身子还魂。一来就遇喜,云箫韶百感交集,又怀着成儿么?上辈子没缘的冤家,这辈子她能护住他么? 乱乱的说不清,浑浑噩噩,左右拿不定主意。 早知护不住,是不是干脆别迎来,寻个法子。却青天白日扯什么由头,红口白牙指望哄谁?什么护不护得住,云箫韶望南边撇眼睛。 梧桐苑南边是崇文殿,云箫韶心说我骗谁,单门是不想生,不想给他生。 这么一想,嗓子口一盅陈酒呛进去相似,烈火连灼到胸口:李怀雍,李怀雍。怎是借的当上太子妃时的身子,怎没借着还做姑娘时的身子,若能借着,铰头发到庵里做姑子也不进来。 不提,眼下这身子怎么说。 没甚狠不下手,怨只怨成儿没投得好胎,冤死去亲爹眼睛都没眨一下,还要和杀人的真凶一个被窝睡觉,要给生弟弟呢。当爹的这样子,云箫韶这当娘的不舍得什么,做甚乔张致。 说母子一场,可徐氏活得好着,她云箫韶到下头哪有脸面称是成儿的娘。 “娘坐着,”画晴见无事要出去接趟打冰棱子,“有话叫我。” 云箫韶惊回神,瞅她又一晌,忽道:“情是有话,你过来,”又教画晩也听仔细,“那一位,往后少叫爹。” 向来规矩,丫头随小主子叫人,随妇进来的陪嫁丫鬟,按理喊姑爷是喊一声爹,东宫空有其名,实际丫鬟仆妇还没家里多,人少少的,谁和谁都亲,一向也是这么论叫,可云箫韶今日不许。 画晴沉心问缘由,挨不过,云箫韶说:“他不是你们爹,”好赖攒的齐整话,“总是宫里,你每唤殿下就罢了。还有宫里皇后,也不是你们奶奶,尊她一声主子娘娘。” 这话,画晴纳闷:“宫里奶奶——皇后主子娘一向与娘亲厚,直当亲闺女一般,如今怎要生分?” 画晩十岁的人知道什么,疑道:“生分?娘没说要生分,不是说宫里规矩?” 云箫韶没得胸口又要燎火星,亲厚,真真是亲厚。 那可不,衣食住行赏人,什么银子都指着呢,怎么不亲。指望完了,她住进慈居殿了,亲近也就装完了。 亏云箫韶一个贤惠人儿,紧着自己吃穿用度也要帮衬宫里,李怀雍有时行事走动也从她处支领,她哪有过怨言。 这规矩再没有,要改。 抬头看画晴,丫头身上半新不旧袄子,云箫韶袖子一挥:“画晴拿钥匙开箱,取十两银子置办衣裳。” 哪有不好的,画晴问她要什么样子,她指着画晴:“要素绉雨花棉,”画晴夷犹,说娘穿会不会太素,云箫韶笑,“我穿什么,还要白萼梅样子花儿,领子做蓝底。” 话到这头哪个还不明白,都是画晴可心的花样子,云箫韶仍是笑:“给你裁来!还有画晩,你两个多久没添新衣裳?” 画晩欢天喜地,画晴则听出响儿,打发画晩出去,望榻边上挨坐下:“娘什么计较?只对我说。” 云箫韶摇头不言语,她又说:“去年进来的例,宫里年节时下赏红封活似地里撒苗儿,皇后娘娘宫里这项少不得是娘出,可一大笔开销。娘的嫁妆不少,可又不会趴窝生蛋,咱们不减省着些儿?” 减省,减省她个没心肝的老虔妇,云箫韶回想,却可不,上辈子都是这个例,少不得心疼,哎那可都是爹娘陪给她的银子,她这一份儿,另云筝流那一份也是进的徐家门,等闲都喂的白眼狼。画晴又说起太子殿下也多礼钱,云箫韶说不得截口打断:“没了,皇后或太子再来问支领,你就说用净了。” 她少有疾言厉色,唬得画晴一跳。 …… 慢着。 云箫韶发梦似的问:“去年进来?” 一阵疾似一阵如擂鼓只闷在胸口,去年才进来?去年才进来!怀成儿是仁和二十年,进来第三年才生的头胎,不是!自己这单是害病,不是有身子! 好!好!云箫韶抚一抚领子口,画晴问什么一惊一乍悲喜事,恰外头画晩打帘子进来:“爹——殿下来看娘。” 云箫韶一团喜气还没体会尽,一愣。 第4章 “别忙,”云箫韶叫着人,“去告诉殿下。” 告诉什么,一时半刻没说。 不是吊人胃口顽,而是云箫韶心思好比缠着的飞絮游丝,翻飞没个定数。 原先想说待咱们匀脸梳头,这是一贯见太子驾的规矩,可是,云箫韶已经少说半年没见过李怀雍。 眼前这个么,更别说,往前头数七八年的李怀雍。 对他哭?对他笑?该是什么章程,云箫韶实在不知。 踅摸良久,把声量低沉着:“就说,我睡下的,先请他回。” 画晚出去回话,屋内默默,单等着不速之客迳走。 忽地听见外间画晚扯嗓条:“殿下,我们娘正睡着哩。” 屋内两个一惊,连忙安顿云箫韶面朝里躺好,听一阵脚步疾,又一阵窸窣窣,画晴的轻声儿:“请殿下的安。” “嗯,”温吞吞的男声叫起,“这时辰还歇着,昨儿夜里没睡得安稳?” 是、这是,武陵人踏舟桃花源?还是俞伯牙听海蓬莱岛?今生今世竟又听见他这般家常言语。殷殷的,关切的,好似真事儿真情儿。 云箫韶拥着一臂锦被闭闭眼。 画晴答两句,末了道:“等娘起来俺每与她说,教她亲上崇文殿向殿下请罪。” 意思现成是要送客,没想自觉着身边榻一个角沉一沉,身后近处传来的声儿:“无妨,我陪陪你娘。” ?径自望榻边上坐了?要坐在这里看?干看什么。 听李怀雍又问几句起居日常,诸如餐饭一般,庇股只安定在榻上不挪窝,把个云箫韶白捱得如芒在背,紧拢香肩不敢乱动一动。 须臾,她听着他的,那是一辈子的指望一辈子的念想,低低笑道:“我在这里,你安睡不得,我且去,晚间再来看你。” 一时说不上,他惯得好一副温良嗓,又细贴着人心肺温声言语,烫得云箫韶鼻尖一酸。 又听他道:“再过一刻喊你娘起来,午间不敢放任睡,要防着晚上没困头。” 画晴两个称是,一阵脚步溜着烟,消失在门外。 回来看人,只不起身,画晚抻头看看,不得了,惊道:“娘怎哭起来?” 怎,谁知道。云箫韶袖口抹在脸上,思来想去不值。 可是眼中发涝似的不住,罢罢,想是哭这身子的魂儿,忒可怜,就刚进来这几年有几分好,你还没享着。 哭一阵子歇住,只觉通身舒畅耳清目明,隐隐一个念头,往后许再不必为着他落泪,可是好。 这日后头云箫韶没忙别的,一味拉两个丫头说话做针指,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看不够,到入夜歇息,谢天谢地不得没眼色的来打搅,舒舒服服安寝。 约摸烛火灭过两刻,云箫韶心里有事还没睡,躺着不知哪一缕眼风扫着门帘,地上竟然有个人影。 凤鸣商(双重生) 第4节 唬一跳,云箫韶当是遭贼,刚想叫起来,看见那人竟好似跪地上一动没动。这一下懵的,谁家贼子这么着行窃?再定睛一看,外头廊下的灯照着鼻子眼儿,不是李怀雍是谁。 他面向里间长跪,口中翕忽不止,云箫韶心口一跳,心说这是做什么法事,看吓着神儿。 且看你闹的哪门子幺蛾子。 侧脸觑着,夫妻俩你也不知我我也不知你。 觑着觑着,云箫韶神思困顿缓缓睡去,李怀雍跪到几时,她不知,到底看清不曾,或是发梦?她也不知。 那日说望宫里延医,没来,画晴两个不免忧急,云箫韶浑似没事儿人。 也是历来的毛病,月信不按日子,再说承那一位的人情还得还,还得进宫谢恩,没病也要烦出病。 这么想着,不免想一想往后的路。乱糟糟浑噩噩万事没头绪,不过有一样是定的,不能给李怀雍生孩儿。 这事儿,就不能劳动宫里的御医。 “画晴,”云箫韶扒摸她袖子,“你家去看母亲哪日得闲,年节上各家走动,再不得要上山烧香,看她哪日清闲,咱下帖儿回家看看。”跟母亲说说,家里相熟的医婆子、太医总也有。 若是,心头一撮子奢想,长年累月若是落不下一个半个根蒂,七出第一就是无子,说不得真能给她打发到庵里。庵里怎么不好?她上辈子后头几年过的什么日子,比庵里也差不离,伺候菩萨怎么不比伺候负心的人强。 不过说要家去,一时半刻不得空。一来父亲不在家,母亲年下有的忙,二来云箫韶这头也有事,这日李怀雍过来说,宫里召云箫韶进去。 他是满怀歉意的:“母后前脚往太医院递话,后脚风声传到慈居殿,太后问是谁不好,说到你,三两句就说既然你身上不好,不如进宫,宣院判、御医都给瞧瞧。” 慈居殿,如今的慈居殿,还是冯太后当家。 冯太后,念起这一位云箫韶心里也没个耐烦,当年一手给她捧上太子妃的是谁。却是什么好心,早是看她父亲不是京官儿,家里又没兄弟,没个助力,因指给李怀雍。 须知冯太后虽然是李怀雍亲祖母,本该千疼万疼,奈何宫里新近添一个九皇子。九皇子的娘冯贵妃是太后的亲侄女,李怀雍只有仁和帝跟太后沾亲,九皇子李怀玄可是爹妈两边儿都沾着,谁亲谁疏一目了然。 说起来,云箫韶疑心徐家姑侄是不是就仿的冯太后和冯贵妃的例,真是,上行之,下效之,好的不学。 “箫娘?”边上李怀雍许是看她不言语,叫一声,犹自愧疚,“你身上不爽利还要进宫奔波,受苦了。” 云箫韶不吭声,他转问:“到底是怎么着不康健?这好几日你懒懒的,笑模样都见得少。” “没大事,”云箫韶强笑答话,“殿下别挂着心。” 李怀雍眼睛沉着,云箫韶心里突突,听他口中却一派松快:“瞧你脸色尚好,进去罢,求个安心,我陪你进去。” 啊,那实在也是,不必了。云箫韶推脱:“女眷进宫,哪有汉子陪的,太后又没召你。”李怀雍没言语。 到日子云箫韶照时辰进宫,再三推谢没用,李怀雍一定要陪着,言道:“是我无能,东宫原该设有良医所,万事不必求人,如今委屈你看人眼色。” “殿下那的话,”怎么接茬都不好,可叫云箫韶拿话安慰他?又不愿意,只好捡一句,“是太后借着由头给皇后脸上不好看,妾哪来的委屈。” 车外轱辘转得吱呀吱呀,车内云箫韶一句话说出去,好似冬日梅树底下烹茶,一抔枝上雪落进滚水的茶瓯里,悄无声息,融得半点水花没有。车内狭窄,云箫韶不愿意挨着人,做得笔挺,没得十成十的紧绷。 少一刻李怀雍好似闲聊:“你从来唤母后,唤我是二郎,如今怎的生分。” 这见鬼的辇车,死活到头是到不了慈居殿,云箫韶逃也似搪塞:“在宫里,总要守着规矩。” 冷不防看见李怀雍眼睛,既轻且沉,听他道:“宫里?箫娘,东宫不是宫里,东宫是你的家。” 是是是,是你白长的口舌赖说这一句的,云箫韶险些赏他白眼,好歹按捺,敷衍几句,终于外头听太监唱,赶着下车进殿。 不一时回转,好么情是张狂没个忌讳,躲车上便了,这人怎大喇喇立在宫门口,往来宫女太监谁看不见,也不怕人笑话。 是冯太后亲信姑姑给好好送出来,乔的笑模笑样:“有三分准验,倒先头恭喜太子。”问何喜之有,云箫韶默立边上没个话,姑姑道,“展转流利,如珠之动,院判大人亲下的脉案,是滑脉,东宫或后继有人。” 李怀雍脸上乍惊乍喜,也不顾着人,双手搂云箫韶直要打腾给抱起来,唬得云箫韶上手摈他胳膊:“没个一定,看张致的!” 放落地上:“怎是没一定?” 姑姑说:“太子妃娘娘脉象暗弱,因不敢下定论。” 说几句吉利话儿,宫里御医都一个样,刀架上脖子准话也没有。说她笑,是皮笑肉不笑,两只眼睛枯瘦瘦、阴历历蜇人。 两口子当看不见。 李怀雍好似心终于定下,放开云箫韶,递过赏又谢过。 回东宫路上,李怀雍又一直摩她手,望她只是笑,唤她小字,又说:“原来你是心烦这个,如今得着准话心里舒畅了?瞧你打慈居殿出来神色就好。” 怎么不好,云箫韶瞥他一眼。 进去是是阖宫嫔妃在列的大阵仗,太医院上到院判下到生药员都给传来,冯太后左首徐皇后脸色就不太好。她一个御医也请不动,冯太后呼啦啦能叫个囫囵,还是给她儿媳妇瞧病,谁能脸色好。 她脸色不好,云箫韶脸色就好了。早是你早年吃的瘪不够,到你上位就一味折辱人,什么人呐。再一个她今日穿拥的大袄,腰间紧就而肩臂宽松,里头使画晴给她绑的衣裳带子。 在肩臂处系带,一时半刻能拗一个气血不畅的脉象,诊脉这项就难以施展,任是医圣他老人家下凡也摸不出个准儿,这才有的“暗弱”、“说不准”。 云箫韶要的一个说不准。她自知没身子,却不愿李怀雍立时也知道。 有身子,名正言顺李怀雍不得近她的身,要央母亲配不出货的药,这之前,云箫韶可不盼着甚喜事。 种种计较都在她计算之内,脸上自自然松快,李怀雍细看她面上,没看出端倪,只当她是有孕高兴。 高兴就好。 有此好消息影儿,晚间李怀雍要宿在梧桐苑,云箫韶没道理拦他。也没拦,有免死金牌怕他的,夫妻两个脱衣解带,画晴点茶与两人吃,打发安置。 李怀雍问云箫韶好不好睡,要排展手臂与她枕,她装作睡得熟没答话。 三装两扮的,还真就睡思缠人,熏熏然睡去。 夜里发梦,梦的是外头一个小人儿,摇摇晃晃打帘子进来,喊她:“母亲,这遭果真不迎要我来?” 她怔怔,孩儿又说:“母亲要弃儿子,儿子没话,拜愿母亲安康顺遂。”言没罢望地上跪,一跪一叩,一叩祝一句,说母亲安康。 跪的那寸地上,看不是前儿他爹跪的一个地儿? 云箫韶惊醒来,枕上妆泪湿透,发着懵喃喃:“成哥儿,成哥儿。”他要跪就跪,你跪甚,你去罢,安心地去。 猛然身后动静,李怀雍问她:“你叫谁?” 等闲一身冷汗,云箫韶小衣冷浸浸缚着,喘不上气。 第5章 他眼里满满不是别的,恰是云箫韶的脸影进去。 他喊夫妻间无人处的爱称:“凤儿,你唤的什么哥儿?给孩儿起的名儿么?” 咚咚咚心口擂鼓相似,云箫韶身上不住打颤,猛然一霎雪光入怀,她道:“是一个成字。妾入梦,菩萨赐字,是一个成字。正该是傍戈起字,合你李家规矩,殿下觉着好么?” 当年成这个字是仁和帝赐下,说是高祖皇帝还在时给嫡长孙择好的,封在匣中,直留到那日她诞下麟儿。没得她云箫韶是擅自翻闯过清心殿?还是未卜先知?能今日就知道这个字。 她赔一嘴:“若得闺女,闺女好在不拘你家排行,徽字好不好。” 李怀雍深深瞧她:“你果真盼与我的孩子。” “殿下那的话,”云箫韶镇定答话,“哪有不盼的。” 瞧着镇定,被窝里手掐在胳膊皮儿上。 李怀雍,怎好似为人更深沉,极不好糊弄模样。屋内烛火俱灭,谁想,知道他由来的好皮相,没想到这幽夜窗下细看眼睛这深,人像倒进去要叫吞没似的,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云箫韶气喘不上。 良久,李怀雍长臂伸来揽她:“甚好,成字和徽字,果真都是好名字。” 又说:“凤儿,睡罢。” 无法,踅过去,时隔多年她再入他怀,螓首只沾枕小臂,手脚蜷着不挨碰,他叹息一声,也没非贴着抱着,只道睡罢。 后头好似又说得什么,没听详尽。他身上怪熏的香,把人呛得头昏,云箫韶昏昏沉沉,蜇到三更天才睡熟。 第二日画晴给箅头发。 先头说起昨儿太医判的药案,冯太后面子做得周全,一应药材分拨好赐下来,画晴只当是有身子,欢天喜地说娘烹着吃,云箫韶摇摇头,悄默声儿:“假的。”又说,“回家请母亲举荐相熟的太医,我再瞧。这药悄悄收着罢了。” 见她主意拿得定,画晴只是应,又说:“打发门上问过,太太过后日二十七得空,娘那日回门儿?”好极,云箫韶教下帖。 由来旁的不念着,就念着母亲和筝流。喔,还有玞姐姐和宫里温娘娘,从前好照拂她,温娘娘的儿子又……哎,一向没想起来这个人罢了,这一想起来,李怀商伏在她没气儿的冷身子上哭,这情景兜头撞进云箫韶眼底。 有心当面问一句。 奈何实在顾不上。 王母娘娘开蟠桃会,赶着趟望她面前亮相的人太多。要说都不相干,可是不费神料理还不行。她刚挽头发,正琢磨回门备礼,外头小丫鬟进来说徐姑娘来了。 “云姐姐,”一阵香风旋起帘子刮进屋,“姐姐好调性儿人,这等喜事要瞒着我们。” 进来的这名女娘,窄脸儿、尖俏下颏,细眉长眼,正是徐茜蓉。这会子身量还没长成,十四五的小丫头,只是颜色已经显出来,眼看将来好一个美人。 她身上穿裹讲究,貂鼠皮氅袄扦?的大红遍地金鹤袖,打扮得满头珠翠玉树银花,坐在家里半养身子闲话的云箫韶哪比得!身上半新不旧白绫袄罢了,打横坐下,徐茜蓉真个比主人家鲜妍。 她似乎得意,满面堆笑,奉一只盒子,画晴接过,云箫韶看都没看,把头儿低了。 倒不是自惭形秽,只是埋怨。 也怨不着别人,只怨自己没长着眼。 家里姑娘穿戴这齐整,怎么就没钱给宫里娘娘贴补?每每要寻她支用。从前她也是,可怜徐茜蓉年幼失怙,兄弟又不争气,常常给她银子使,什么好的不想着。真是,都喂的狗。 再一个,上一面儿见着,这人戳着她的眼珠子肺管子三句不离子息,妹妹的遗物又塞到她鼻子底下,如今这一面,再大度的人也没个好脸色。 那厢徐茜蓉说:“姐姐,你的好事儿要捂着,也不请姐妹们来贺贺,他二姐姐也叫来,咱们姐妹一齐乐一乐?” 又好似不经心白说一嘴:“有身子表哥也不来陪你?姐姐,你是贤惠人,你不好说他的,搁我可不依。” 这一声声的,一口一个表哥一口一个姐姐,还你要不依,谁听着不晕乎。云箫韶以往只当她年少,不知事,如今知道她是什么人,这哪还听不出来。把嘴抿着微微笑:“你这个丫头,你表哥是谁?你腆脸喊我姐姐,他不是你姐夫?” “姐姐这话看说,”徐茜蓉将愣住,又讪讪,“我自小在家喊表哥惯的。” 云箫韶脸色淡了:“那我是你表嫂。” “姐姐,”徐茜蓉眉尖儿皱了,“姐姐是要与我生分么?” 楚楚可怜,眼瞅是要落泪,得,不知道还当咱们怎么欺负你。云箫韶镇日在李怀雍面前憋屈,正不耐烦,她情是撞上来,云箫韶说:“我不说你。一个娘生的该管我叫姐姐的,不是你。” 这话,怪重,边上画晴和徐茜蓉身边丫鬟如意儿齐齐噤声,徐茜蓉脸上惨白。 半晌憋道:“云氏,给你脸我叫你姐姐,你——” 她猛然住嘴,外间画晚打帘子,李怀雍大步流星进来,一壁问:“你说什么?” 哎,云箫韶越懒,就她的梧桐苑热闹。要起身见礼,李怀雍一步拦她:“你今日心里觉着怎样?舒坦些么?” 呃,舒坦不舒坦,殿下您要不瞅一眼一旁你表妹?两只眼睛看喷出火来。云箫韶头皮发麻,坚持起来屈膝行礼,完事方答:“舒坦些了。” 又见礼,李怀雍在上首坐,她打横,徐茜蓉只有望凳儿上坐了:“表哥,我今日说捎新得的红绡梨来瞧瞧云姐姐,瞧她脸色是好得很。” 凤鸣商(双重生) 第5节 李怀雍没理,再问:“本宫听见有人口口声声喊云氏,是谁。” 要你白问,云箫韶没言语,只叫画晚顿茶,李怀雍并指点如意儿:“是你?东宫容你放肆。” 如意儿跪下:“奴婢屈死去,借一百个胆儿也不敢!” 李怀雍要做规矩,说即便冯太后见着也要客气,不敢直呼太子妃姓氏,是谁要越过太后?徐茜蓉脸色越白。 瞧神色,是惊讶多过惊惶。云箫韶心下寻思,怎么,惊讶甚么,是他私底下待你宽厚?不似这般疾言厉色?话须从头,这两个,如今已经有了首尾么。 回过神,徐茜蓉正说起两人合气口舌,把脸儿耷着委屈:“表哥,我素来心里最敬重姐姐,今日平白无故挨好一顿嘴,我不敢分辩,但求姐姐赏个明话,我何处得罪你来?” 哐地一声,画晚手里茶瓯重重磕在案上,云箫韶摸她手安抚,示意她边上站,主仆一例没言语,屋内静悄悄儿的。徐茜蓉捱不得,挂上泪儿问:“一向的一家人,和和气气,表哥是姑母亲生子,我论着亲缘喊表哥;姐姐是我命里的善缘,我按着缘分喊姐姐,向来如此,今日却不兴我的?非要听我喊嫂嫂?” 谁要在李怀雍跟前装贤惠人,横竖云箫韶没这个心,刚想说谁跟你有缘分,在我这里张致要哭,谁给谁脸? 却叫李怀雍抢先:“嫂嫂确实,不好。” 听见这话徐茜蓉破涕为笑:“还是表哥疼我。” 云箫韶拉住又要说话的画晚,更沉默。罢了,谁给徐茜蓉的脸?可不就是她的表哥。怪没意思,云箫韶忽然很想推说乏了送客。 听李怀雍接着道:“表哥也不好。这里是东宫,不是论缘分的地方,该称太子与太子妃。” 有一刻没一人吱声,落后画晚掩嘴笑:“徐姑娘怎的脸上发紫?是叫外头风吹着?”云箫韶打发画晴把她领出去,这孩子。 徐茜蓉把嘴唇咬咀肿的红,李怀雍神色淡淡,也没非叫她立时改口,转与云箫韶问起饭食起居,问煎药吃没有,苦不苦,这下不仅徐茜蓉瞪大眼睛,云箫韶也想瞪。 这,这还是那个把他蓉儿捧在手心的李怀雍么?还是那个见都不肯见自己一面的李怀雍么?官人,你是哪个。 又乱乱说一会子的话,徐茜蓉插不上一句,实在没脸,起身告辞。云箫韶不留人,没有留太子驾的意思,李怀雍知机,不一时也告辞。 他打梧桐苑出去,在院子白萼梅底下停一停。 问代送客的画晴:“你娘今年集梅瓣上积雪没有?” 云箫韶酷爱白梅,喜好个自携手甕灌苔盆,落梅也怜惜,一例收来洗净晾干,再收集梅树上落的雪封存,来年好酿清雪白梅酒。 画晴却说:“没呢。” 李怀雍立在梅树下,神色叫人瞧不清。许久道:“许是今年身上不好。”画晴应下,他又说,“你等好生伺候。”画晴答是,李怀雍不再流连,举步往外走。 到院门口却叫拦住,是久候的徐茜蓉。 罥烟挂雾的泪眼:“表哥。” 李怀雍一时无话,只回首看看院中。 画晴没送到门口就回的,已经去远,好。 徐茜蓉凄声哭道:“表哥怕她的人瞧见?我竟是个见不得人的?”她哭得哀哀的,要往李怀雍手臂上挨偎,李怀雍不动声色退后一步。 这一步,似乎刀砍斧劈一般,正正加在徐茜蓉心口,她哭得止不住:“那你何苦来招惹,要我身子我只当这辈子的着落,却是白盼一场?” 李怀雍只道:“你不该穿这样艳丽颜色,她在病中。” 要你的身子,李怀雍叹息,是我要的么。也是罢。怎没早回来几年。不,那也不美,早几年不行,早一年可以,将将与凤儿成亲时。 凤儿…… 蓦地心头一蹙,他抬眼看梧桐苑正堂的门。那处帘笼微摇,画晴拿一只彩漆的盒子出来,门内一色白绫裙角闪过,仿佛有一人儿刚才还站在门帘口那儿遥望。 凤儿,她,她看见两人说话么?她从前对徐茜蓉最好,今日显出不喜,是瞧出端倪么?或者,那夜里说的一声成哥儿。 诸般疑心不及问,画晴迳来:“殿下,”又略皱眉,“徐姑娘。” 整一整神色,李怀雍问她:“你娘什么话。” “娘说这盒子大半是红绡梨,性凉,”徐茜蓉再度脸色一白,画晴犹无知无觉,“虽说不是准信儿,俺娘也怕吃不得,叫给殿下送来。” 说罢一股脑塞过扭头回转,徐茜蓉也跺一跺脚追着如意儿去,李怀雍拎一盒梨儿站在风口。 红绡梨。 第6章 “娘不说,俺每竟做了傻子!” 画晴领着画晚陪云箫韶拣霜柿蜜茶。 拣饴酿的庐山云雾与去皮的红柿细筛,叶大的,不得,捎皮的,不得,慢慢筛出来成罐,空时拈一枚出来吃,甘酸可口。这东西按说没甚名贵,单一样两个字,精细,是筝流喜欢吃的。 主仆说几句刚送出去的客,画晚小脸上忿忿然:“可不怎的?娘的妹妹可不只两项,要不是家生的亲姊妹,好比姨妈,要不就是殿下纳的小,她这声姐姐好便宜!” 画晴也说:“这也饶她,口舌上是非,娘犯不着和她置气。只是她送的这礼,娘的身子虽说不是板上钉钉,可总该好生养着,她可好,闷头送梨子。” 梨子是这样,炎夏天里男女老幼不拘,都可用,不仅不害着什么反还可润肺凉心消痰,可一入立秋,不调的、有身子的妇人是个忌讳,用不得。 画晚啐道:“屈心矫肚儿的泼脚子货,娘还肯收,要我非当着面扔摔她脸上!” 云箫韶一壁挑攒柿子瓤,一壁拉画晴笑:“你瞧瞧她,恁厉害,今日当着殿下的面儿恨不得烧埋人,”笑一回又说,“红绡梨是建州贡来的珍品,总不能浪费,送给殿下罢,也是她的心意落在该落的地儿。” 这玩意儿,主要是云箫韶不喜欢。 兼之上辈子,咦,算来就是这会子前后?这果子闹出好大风波,说冯贵妃生的九皇子就是叫红绡梨害的,还张眉瞪眼六说白道牵扯到东宫。 牵扯上东宫,不是寻常牵扯,是太子废立的牵扯。从前还是父亲急急回京想法子救的一遭,如今么。这么一件事儿揣在心里,挝鼓相似,云箫韶胸胆外头一缕恶念横生。 正魂不守舍,也合该是今日有事,外头阚经儿进来,说太子殿下不好了! 阚经是谁,是李怀雍自小的大伴,东宫太监第一人。云箫韶追问怎么不好,阚经急得眼儿发红:“像是风邪,先只说肌肤作痒,后头胳膊肘臂生起乘风疙瘩,豆瓣似的,累累层层,好歹灌一剂天麻熄风汤也不见效!如今发起热,不认人了!” 甚么病?云箫韶没记着他何时患的这个重疾,赶着望崇文殿去。 半道上脚步一顿,心说我急什么,他病死岂不便宜,还借甚冯氏的手。 心头茫茫然,一时分不清是痛快还是迷茫。迷什么,云箫韶心思起伏,后头终于明了是迷什么,纯是,他轻易这死了,怪不解恨。 迳到崇文殿,李怀雍神志还清,还得闲吩咐,说先头云箫韶延医,闹出慈居殿一起子的事,他这番别望宫里太医院走动便了。云箫韶凝目看他,眼内黑白明的,嘴唇红润润,精气神可是足,一时半刻死不了。 嗐。 遂使阚经儿拿她牌子去东安门打釜巷找孙太医,那处近。 李怀雍仰在榻上伸手:“凤儿,凤儿。”云箫韶踅过去,他手又收回,说别叫你染了。 赶情儿好。 少一刻孙太医到,看过脉、身上疙瘩,又看眼睑,说不是风邪,是犯冲的吃食下肚,起的瘾癣。 犯冲的吃食?不应当,崇文殿一应的吃食都循宫里的例,多少年没变,怎么忽然犯冲?可孙太医是御医卸任退下去的医官,医术过人,十里八乡称名,门下好几手不外传的良方,说冯太后的头风都过他的手,他诊出来的脉案不会有错。 一下子忙起来,宫女太监扎进崇文殿前后转悠,看看是吃碰着什么,到了在书房近花小几上寻着一盅小吊梨。 先头说了,红绡梨名贵,宫里主子但凡得着都要奉为上品,得脸才见赏,李怀雍在宫里爹不疼,娘虽然疼,但徐皇后一年到头也吃不上一枚红绡梨,他上哪吃过?今日吃一嘴徐茜蓉的,竟然吃出事端,孙太医说这东西和殿下犯冲,往后可别碰,一根指头挨着也不成。 李怀雍称省得,又勉力谢过,又称惭愧,不愿大费周章,请孙太医勿足外人道。 医者有慈悲心,孙太医答应:“一事不传六耳,殿下放心。” 云箫韶送人出去,单又封五两的红封谢人。出手悔矣,怎么改不了的往来人情习惯。只是,红绡梨犯冲?她是真不记得这项。 隐隐有什么事儿,她摸不清。 回到梧桐苑坐一刻,正预备安置,忽而阚经儿来请,说殿下身上病痛,想请娘娘去陪着,云箫韶一把钗子撂在案上:“不怕过病气与我?”她面儿上可是有身子的人。 阚经儿不尴不尬,又瞟他几眼,云箫韶没说话跟到崇文殿。 “殿下,”云箫韶在榻边上坐下,“心里觉着怎样?” 凤儿,李怀雍只是叫她,指头尖儿抬一抬,想是摸她半挽的发,她没过脑脸儿侧一侧躲开,回首瞧他神情,竟似痴痴。 觉着没趣,云箫韶干脆挪到榻角儿上,拿雕花小铰剔灯花顽,枕上李怀雍说晃着眼:“我一身的瘾癣才下去,”三分含笑,“你疼疼我,让我闭闭眼。” 喔,口中一息不由分说呼出去,烛火乍灭,李怀雍又叹息:“还是明着好,我瞧不见你。” 云箫韶不很明白他近来是犯什么癔症,要说两个虽然婚后很有一阵子琴瑟和鸣,但也没黏糊到这份儿上。李怀雍又叫凤儿,殷殷的,温声细气仿佛要钻人骨头缝儿。云箫韶又想,是否,就是这么黏糊,只是后来世事难料,叫催磨得尽忘了。 又听说:“凤儿,我不是爱那梨汤。她今日不敬你,如今害我场病吃着教训,再不敢乱送东西。” 一室昏暗,云箫韶垂着眼:“殿下这话看说的,疾病天灾能听人言。” 她,是你什么人,你要来替她和我说这句。明面上泾渭分明,背地里睡都不知道睡过几遭,打量谁好糊弄。 云箫韶心里厌烦,恨不得追来孙太医再给看一剂安枕的药案,一气儿给李怀雍灌下去算完。 听她话李怀雍也是默默,没说这瘾癣到底听不听人言。夫妻二人一坐一卧,隔着一室影影幢幢,谁也看不清谁。须臾,云箫韶轻着声儿试探:“殿下?”李怀雍闭着眼假作睡熟没答,听她衣裙窸窣,出去的脚步轻轻快快,好似等不及要逃。 唉,李怀雍沉沉一叹。 不明了,云箫韶不明了,他也不明了。 按说这时候两人还是新鲜劲头,该是新婚燕尔,怎恁地生疏。为何为何,单是为着一个徐茜蓉?她如今知情?怎会。 无妨,李怀雍转又想,他的凤儿他最知道,待他的心世间无二,早晚把心从头煨热。耍性子,这项从前没见过,这辈子开眼,也别是情儿,慢慢哄来就好。 总归人是他的,就好。 两日无事这日到二十七。 说要回门,云箫韶带上画晴两个,又叫梧桐苑两个小太监抬东西,也没甚,寻常两匹妆花缎、四盒细巧点心茶,还有前儿拣好的霜柿蜜茶一只罐子。出来李怀雍却堵她,说新得的两匹湘水碧潞绸,又说这颜色太正,箫娘你二十年内穿不上,巧替他的,给母亲捎去。 这可可儿说的,一来谁是你母亲,二来谁要和你再过二十年,云箫韶不要:“再不得送进宫给皇后娘娘裁衣便了。” 两人站在崇文殿望外转的廊庑边上说话,往来宫女太监看着,李怀雍脸上肃肃,无言一刻,云箫韶不愿陪他在这里现眼,叫画晴收下东西草草谢过,领着扭头就走。 将将出东宫,又出东华门,脚步又慢。没别的,不想叫母亲穿他的料。 一看时辰还早,母亲和筝流想还在吃清早饭,母亲不是个拘规矩的,筝流又每每懒的不爱早起,这会子不知梳头没有。 想一想这些,云箫韶面上没知觉露个笑影儿,叫画晚:“你领他两个先回,倘你姨还在太太房里,你就慢慢地,待她们用膳罢了。”几个领命要先去,单独李怀雍给的两匹东西拎出来,云箫韶单领着画晴下辇车。 另叫来寻常赁的素品青布小轿,轿夫问贵人望哪行,云箫韶说城西。 城东看病,数得着儿的是孙太医,云箫韶的“病”却不能找名声这显的人。 先前她想得岔,绝子的药不能烦母亲。既然要母亲举荐心腹的太医或是医婆子,哪个不与母亲说?她这心思瞒不过的,这哪说,没得不要孩儿?母亲该悬心。不能叫母亲悬心。听人说城西庆寿寺后头巷子,住的一遛懂医术姑子,一家讨方儿一家抓药,保管追不着踪儿。 中间又换两顶轿,又取出带的鹤氅兜头披盖,这才到得庆寿寺。 先头到一家子,白胡木大门,姑子姓文,云箫韶教画晴好一段说辞,说家里母亲去得早,现是他姑娘当家,百般折辱,父亲又一边儿烂疮坐净桶——屁股偏的,纵着成日对她非打即骂,如今愿舍寿数换断子绝孙的方儿,叫这登主人室的贱婢落不下根蒂。 她说得好可怜,赖是云箫韶教得好,又有两匹做寿品相也不差的潞绸作酬,文姑子很快迎进去说话,留云箫韶躲在门柱儿后头,捂着嘴儿咯咯地笑。 凤鸣商(双重生) 第6节 若是积德有个万一,真能脱离东宫,咱们写话本说相书顽岂不好? 欹倚着,这心思飞似的涌,若真能抛闪东宫去…… 冷不防眼一抬,对过角儿上驻马的男子,宽袖皂缘乌角冠,修长手脚、斜眉入鬓,不、这不是李怀商? 第7章 是花朝节偏逢轻轻雨,中秋的万里晴夜无云,看巧。 人业已瞅来,正注目,云箫韶一想,只说来前头寺里烧香,值什么,过去见礼:“六叔。” 李怀商今日出来替母亲看顾故人,宫里永穆观放出来的姑子,如今在庆寿寺挂名修持,家中正住在这条巷。只千不敢想万不敢盼,对过门首披戴鹤氅的这一女子,她怎个与朝思暮想的人儿眉目一个样? “六叔?”这人,怎不理人?一味呆愣,别是犯癔症,云箫韶又叫一次,他才道:“啊,皇嫂。” 说罢又愣。 说她檀口规矩抿,也未曾轻开捯引蜂蝶乱,说她纤腰端正束,也未曾款摆暗带风月意,怎生怎生,一缕魂魄拘去的不能定止。 好半晌李怀商才又讷讷全礼数:“见嫂嫂安。” 当是他不意在此地逢着,云箫韶笑道:“免的,”又说,“温娘娘近日好么?妾身忙的乱,未曾进宫拜望,心中实念,烦请六叔见着上覆。” 说到宫里,近来一个信儿听在李怀商耳中,他张嘴:“听母妃说嫂嫂有喜?” 云箫韶大大方方:“怎自生长腿脚似的。原没个准儿,劳温娘娘记挂。” 嗯,是温娘娘记挂还是温娘娘的儿记挂。 她把心放宽,李怀商却不得,免不得忧思重重,蜇磨半刻含蓄劝道:“生灵天地所化,捉摸不定。我母妃生我时也是几番谬信,一时有脉一时又没有,如此三四遭才定有的我。” 这是,云箫韶听得弦儿,这是担心她空欢喜一场,灰心败兴,一晃是御医说的,没个准儿。 这句,云箫韶慢慢记下,这句劝是谁也没劝过她的。 那日慈居殿里,御医嘴里滑脉两个字还没落地呢,冯贵妃先头就说一嘴恭喜,太后也是,当她真有身子一般捧着,赐下好些东西并名贵药材。 实际她们能不知道?都是生养过的人,妇人初初有孕是何等的变数莫测,连御医都说不得准,她们就一力将她捧起来,架起来。这当中有多少等着看笑话的人心,脉不准这个是准的。 李怀商又说:“太后娘娘也是欢喜得急,宫中没有孙子辈儿,她老人家怎不急?”又说,“不过她是好心,太医院的御医却不一定。他们好比驴拖磨,求一个不出错罢了,不能尽力,嫂嫂还是多方请人瞧瞧才能放心。” 这话说的,太后若是真好心,太医院哪个敢不尽力?还是在劝,一面劝云箫韶提防太后,一面也是说,放宽心,太后就那样子,太医院就那样子,别望心里去。 唉,她重来一遭的人,这个不知道呢。却心口融融的暖。 她只道:“你兄弟二个一般,只称太后娘娘不肯称皇祖母,仔细传到慈居殿她不饶你。” 李怀商问:“皇兄也不耐烦叫皇祖母?” 原是云箫韶起的茬说起他皇兄,可真正说起来她神色淡了,只颔首不语。 少一刻画晴归来,二女道别,匆匆离去。 她两个沿路按方子抓药不题,单表李怀商。 他随身的太监名唤望鸿,待云箫韶领着丫鬟乘轿子走,他转叫望鸿:“去那家打听,看方才女主顾什么病,讨问什么方。” 什么病,自己不出面,要丫鬟出面,还要来这里穷乡僻壤避着人?李怀商有个奢想一般的猜测,左右不敢当真。 回云府,云箫韶母亲杨氏正与几个伙计听账。 丫鬟引着进抱厦,隔着帘子,云箫韶望母亲,一眼再一眼。 上辈子云府获罪抄家,新帝雷霆手段,好不利索,一夕之间全家人斩杀殆尽,因是有罪之人,谁肯收殓,听说是扔到西山烂了喂野狗,她这做闺女的,叫拘在东宫出不去,坟前尽孝也不得。 如今母亲华发未生,身上沉香色缎袄衬得脸色极佳,带着伙计看账精精气气,耳聪目明,精神百倍,云箫韶怎不感触目来,望之不住嘴角含笑。 冷不防一双鬼机灵手扒她眼睛,在她耳边嘻嘻笑道:“姐姐何处学的听壁脚习性儿?” 这是,云箫韶莞尔:“鸾筝儿。”画晴在一旁也是笑:“娘眼上胭脂看花,也不恼。” 云筝流笑得眼没缝儿:“姐姐才不恼我。” 嗯,不恼你。你这声姐姐情是沁人心肺,大冷的天远山炉煨在心坎儿上,云箫韶挣她来握她的手。望她,真好看,还是姑娘,眉目间一丝儿阴霾也无,好好好。 姐妹两个又轻声说几句,恐打搅杨氏议事,相携到后头云筝流房里坐。丫鬟给设案顿茶,又摆出四样点心,有玫瑰软酥还有乳饼两样,云筝流不看,单抱着先前画晚带来的霜柿蜜茶,一口一个嚼不停。 画晴给云箫韶整妆,一壁笑道:“知是姨喜欢,不枉俺每忙活一场。” 把腮面鼓了,云筝流道:“就知道是画晴动的手,先头画晚还说姐姐亲自拣的,小油嘴儿想唬我!”画晚喊屈,又说她也出力,怎就画晴一人儿落好。两个年纪相仿,在家时就是长嘴的冤家,逞斗起来连珠炮相似,你一言我一嘴噼里啪啦响,云箫韶和画晴在边上不掺和只看着笑。 笑着笑着,画晚说不过嘴,一跺脚:“姨你就蛮搅,犯夜的拿住巡更的!”扭脸置气打帘子望外走,“再不与你捡柿茶吃的,白养的你口舌伶俐!谁将来看与姨说亲,亲家的娘姑妗子合起伙儿来都说不过姨!” 说的这嘴,云筝流要穿鞋追出去打她,画晴给拦住,又好好地奉果子与她吃劝,一屋子丫鬟笑得欢欢喜喜。 唯独云箫韶脸上勉强,险些笑不出来。 将来说亲将来说亲,可不是!险忘记这茬!筝流今年十三,再过两年可不就要嫁去徐家!天杀人的火坑,没廉耻的贼囚蛮子,云箫韶袖中帕子攥紧,绝不能睁眼看着筝流配给徐燕藉那个人面兽心的货! 说这徐燕藉,吃喝嫖赌的好汉领头,活油生事的元帅,上下撺掇左右逢迎,只脸长得不露那事儿,和他妹子一般无二的好相貌,正经子弟样子,又长一副七巧簧儿口舌,单会蜜糊坠花哄人。 如今蒙徐皇后的荫领的东宫詹事府府丞,过两年右任中书左司郎中,好歹正五品的京官儿,那时候正逢云箫韶父亲也调任京中内阁,眼看青云直上,徐皇后极力说项,硬做成这门亲事。 不成,豁出去自己禁在东宫熬干骨头也罢,鸾筝儿也不能嫁去徐家。 她心里千仇万恨,面上功夫到家,间或抬手使帕子揾云筝流面颊:“瞧你,不知道还当你眼睛吃饭,看吃到脸上。” “她不是这般?”外头打帘子进来是杨氏,“通是没个省心的时候,家里养小厮也没她这般好动。” “母亲。”“奶奶。”“太太。”屋里众女都起来见礼,迎杨氏在上首坐,云箫韶、云筝流打横,丫头重又顿茶,云筝流道:“我姐不在家,母亲惯拿我的规矩!” 杨氏跟云箫韶叹气:“我也拿得住,阖家里问问,谁不怕这个混世的魔王。也是奇也怪哉,我生你,自小恁是文气,怎的她这般上蹿下跳。” 云筝流一壁嚷嚷听听听听母亲嫌我呢,云箫韶道:“王母娘娘生七衣姑星,尚各有各的性儿呢,我倒喜爱她活泼。” 这话,京里净是透风的墙,杨氏也是大家出身,平日交游都是宫里走动的太太夫人,哪个没听说慈居殿太医院判太子妃脉?当即又说一会子话,借口叫云箫韶陪去库里找东西,打发丫鬟婆子带云筝流园子里耍。 一遛的人出去,杨氏觑一觑云箫韶神色,说:“我儿,你这遭怎的,与殿下合气?” 云箫韶扮没事儿,说母亲那的话。 杨氏道:“我瞧不出?没得要说相中丫头,太子爷难道不盼小厮!” 又说:“凤箫儿,谁家灶上有柴无烟?心里头无明的些儿点触着就生火,尽让些就罢了。” 云箫韶把头低了:“没有的事儿。真是没有的,我是个傻子?不知道日子?这一回是太医院不肯忤逆冯太后面子,要说有,实际我这肚子里哪得的货。” 母亲,最是大家教养出来的贤惠人,父亲远赴任上,家里家外庄子铺子哪一项不是母亲操持,本就千头万绪,她又是深读女训长大的人,这一来,有些话就更不能对她说。 杨氏道可惜,复又说倒也不急,你进去才一年,又说:“我当年进云府,一应的钥匙账学看足足大半年,东宫甚么家业,只多不少,想你也有的忙,不得空养身子。” 这名头名不副实,说云箫韶甩手掌柜也罢,说李怀雍万事在握也罢,总之东宫的产业没从云箫韶手里过过。她寻思一个说法儿:“宫里您也知道,冯太后乌眼鸡似的,这档口生养也不容易。” 这话很是,杨氏叹道你受苦,母女两个说两句,忽地云箫韶想起一项。自打在那头死去这头醒来,总是浑浑噩噩,看见李怀雍一时怨恨一时迷茫一时无趣,万事懒怠,可怎说的?日子不得过? 自己不能有身子,这是一件,阻挠筝流的亲事,这是一件,不碍着,筹谋得当过不多时这两件都能料理。可是更长远的呢?没头绪,母亲有句话惊雷相似打闪在云箫韶脑中,长远无论什么计较,手里不得有银子? 前儿画晴也说,说嫁妆又不会趴窝生蛋,终有一日坐吃山空。将来即便去庵里做姑子,那也得做富裕姑子,或者改头换面真当写话本去,那也得有银钱置办书社印板、说相班子不是? 白活了,白活了,今日才真正清醒。 又与母亲说几句,说有封信烦家里给父亲捎去,又陪着用晌午饭。云箫韶定心,敞着心胸看慈母幼妹,真正其乐融融。 她这边厢畅快,有两人实畅快不起来。 是兄弟俩。 其中一个,底下人亲自问出来一味红花炭。 李怀商不知其用,但是红花两个字哪听不懂?这东西辛温行散活血祛瘀,是好处,不好的呢?也是人所皆知,妇人多用会伤身,会子息艰难。李怀商中心如煎,一时心想她、她不愿给皇兄生儿育女?为何,为何。 敢想的:她与皇兄不睦,心里头不喜;不敢想的:她,在东宫过得不好。 先头说兄弟俩,另一个呢,一朝从头来,哪还是处处受打压的优柔暗弱太子,李怀雍手底下迅速集结一批得力人手,今日心腹暗中跟伏太子妃出宫,带回来一个姑子、两匹潞绸并一张药方。 看方上红花两个字,李怀雍眉心狠狠一跳。 随即面色平了,望一望脚边周身沐血的姑子,淡声叹息:“佛口蛇心,本宫替佛祖清理门户。” 第8章 年前这回家去,着实慰一慰云箫韶的心。 这是一椿,另一椿儿,镌刻一般深深印她脑中。 雪枝子打进来的长没影儿的廊,拐进去的雪洞一般的抱厦,四扇挂的梅兰竹菊素馨香吊屏,当中一张东坡椅,一张溪山案,案上书卷笔架辟雍砚,角儿上雨过天青水盂,她母亲杨氏正坐椅上,四周家里伙计躬身站一个圈,请她看账。 看账持家,哪个没教过云箫韶,她也不是懒,也不是笨,纯是李怀雍没允她管过东宫的账,想来是詹事府的差事,徐燕藉他们一起子人捂得情是严实。 罢么,不是咱们的管他,为他执掌中馈已是仁至义尽,只是,云箫韶摸摸一注的钥匙,钥匙管的箱子里是陪来的妆和纳的采,心念止不住地,云箫韶一心想叫它们趴窝生蛋。 她不好出去繁逛,因打发画晴领画晚两个出去,正是年节,倒好好瞧瞧京中什么物件紧俏。 还有一件得意的,许是节下事忙,李怀雍少来梧桐苑磨牙,云箫韶乐得清净。 只是说清净,实在也没几日的清净。 腊月二十九要祭祖,宫里娘娘和宗室命妇都得大妆到太庙磕头,年除要贴春胜、挑桃符,初一上辛要上东郊祭天,接着是正日子的回娘家门,那宫里娘娘轻易不能离宫,只得是一家儿一家儿望宫里接去,三排两不排,排到正月十好几,好么,紧跟着趟又到十五上,又是阖宫的灯宴。 正月十五,雪日天晴,云箫韶起早,进宫。 得是她早早儿进去,前头冯太后给她延医,该她谢恩,这是规矩也是礼数,甭管凤座上那位是好心孬心,为你费的心,就该云箫韶进去拜谢,她这都是有些迟的。 进来内廷,还没正经到慈居殿,一小宫女儿在旁投眉探脑,徐皇后的人。 引云箫韶过去瞧,果然花山亭底下徐皇后身边春荣姑姑在候着,云箫韶不动了,春荣抻着招手儿,云箫韶只不动。无法,春荣姑姑只得两步过来,也不行礼,嬉皮笑脸的:“你今日赶早儿?” 云箫韶闲闲一眼儿,不言语,画晴知局,指教道:“姑姑好礼节,没得张嘴尖牙呲着风,太子殿下见着我们娘娘还要尊一声儿呢。” 春荣不意吃下这句,把心惊了,这主子出名的软和性子,今日怎纵着丫鬟说这一席话?她陪笑道:“我们主子不和你家娘娘一家子人?拘这句的!” 这回云箫韶直接开口:“你是正阳宫脸面,此是慈居殿。”这一下春荣彻头彻脑呆了,画晴要追她一句主子娘娘,云箫韶拦住,只问,“皇后娘娘什么话说。” 只觉这主子与往日大不相同,春荣落个没脸,直要嚷起来,思量着来意又忍得声气:“今年节上建州王爷举家来朝,老太妃、大妃,大小郡主,我们娘娘说一气赏出去的东西少说合几百两银子。” 喔,云箫韶听着,哭穷啊。 春荣又说:“好叫太子妃知道,回头给补个数儿。” 凤鸣商(双重生) 第8节 李怀雍,他是怎提早察觉的今日这场风波? 果然,上首一直未开口的太子殿下开口。 “犯冲”两个字一说,孙太医的名号一提,情势急转直下。 急急召孙太医进来,一问之下确实,说太子殿下一根汗毛碰不得红绡梨,尤其皮子上茸毛,触之生癣。那冯太后的头风还全指望这位呢,不能不取信,这么着一来,所谓“亲手给掇进小主子口中”,至少这一句全做不得数,仁和帝旁的没说,先叫李怀雍起。 云箫韶茫茫然不知所措。 等闲一个抬头,昂首立着的李怀雍目光再投来。似乎诘问,在问她:凤儿,你怎不为我说一句?似乎又只是无言。 第10章 秦玉玞悄声:“云丫头,你说句话不是?怎的干杵着,”又摸她手,惊道,“你帕子怎湿漉漉的?” 怎的湿漉漉?一手没禁的冷汗。 勉力振作精神,云箫韶告她:“平白的风波,唬我一跳。” 只当她是吓着神儿,秦玉玞慰她:“可不说怎的?可可儿的这一起子奴才撺掇起来张嘴赖人,”又忍不得提醒,“爪儿挑拣软处捏,这话贵妃敢说!实际看是谁拿捏谁。你上覆太子,可多个心。” 关切之情溢于言表,云箫韶谢她的好意。 内心里一股子尖刻心思冷飕飕的,不是冲她玉玞姐姐,是冲着阶上李怀雍。 可不,如今情形,谁不知是李怀雍受欺忍辱。 殿中已有东宫少师等属官建言替太子伸张,口口声声说冯氏含血噀人,若非天可怜见有红绡梨犯冲一节,又有孙太医作保,还有陛下英明,说不得真要负屈衔冤。冯氏自然不认,说是奴才合力欺瞒,听信小人之言才险险诬太子清白。 到了仁和帝没个准话,正待收押两个太监和四个奶娘下去慢审,当中一个方才赌咒最狠的奶娘,高呼一声奴有罪,哐地一头撞在立柱脚上,当即血溅三尺,红的白的蹿得那老高,阖殿骇然。 又从她襟子里翻出自白书,说是家里她自己孩儿死了,男子汉休她,选进来伺候九皇子,看见别人孩儿生得好养得好,由来不忿,如今生出歹意。 云云,秦玉玞鼻子里哼气:“打量唬傻子。” 偏偏仁和帝愿意当傻子,罪责统统加在这贼毒妇头上,当即拖出去补刑,悬尸首于门楼三日示众,红绡梨一案,至此不了了之。 后头怎样作别秦玉玞,怎样出慈居殿,云箫韶游神一般泛泛,记不真切。 蓦地叫拉一把,回首看见李怀雍。 “凤儿,上来。” 是一只手递来,要扶她上车,又问:“瞧你方才似瘫坐在地,没事罢?” 他,他手心里,热的,他眼睛里,冷的。那目光说不得,好比菩萨宝刹塔顶最尖的楔子,又好比西王母针指箩里最长的针。不是蟠桃园里的王母,是昆仑山顶的那位,豹尾虎齿、啸声厉天的那位。 忽地两只脚腾地,原来云箫韶久久不动,李怀雍一把横栏抱她上车,她心里更跳个没停,没声响在车中坐定,李怀雍只盯着她看,直把她看得心慌,心知理亏,方才殿上她这做太子妃的,哪来的道理一言不发。 没想,李怀雍开口没说这件,提也没提,只是闲聊:“也没去与母亲小姨说话?” 浑浑噩噩,云箫韶答:“她两个只进来磕头献贺仪,并不在宴上,早早儿出宫去了。” “嗯,”李怀雍旧话重提,“我就说,湘水碧的颜色不合你穿,你母亲穿着正好。” 这厢云箫韶还发着忡,疑心一阵一阵的,奇也怪哉,他李怀雍是会打卦怎的,恁地神通,能预知红绡梨这祸?也没留着神,听他说这件,心不在焉答一句谢。冷不防眼前一黑,甚?他说甚? 湘水碧的潞绸? 一口气喘不上,云箫韶心惊肉跳,那两匹绸布早送给庆寿寺的姑子换药方,母亲身上穿的哪来的潞绸!又不是什么寻常街上随意置办得的料子,潞绸是货真价实贡品。 对面儿,李怀雍满含的关怀握她的手:“凤儿,你脸色怎的发白?” “我,”云箫韶气若游丝,抿着唇颤着手,赖好道,“方才真是凶险,殿下看要蒙不白之冤。” 他,冯贵妃在拿捏他,而他这是在拿捏咱们。潞绸的事儿他知道,红花炭的事儿,哪跑?一准儿也知道。一早知道,只不做声,今日她不替他说一句话,他就拿出来提点挟慑。 李怀雍好似无知无觉,满脸感怀:“还是凤儿心里忧我。只是伤着神可不好,还是请人来看你。”云箫韶推说不必,三天两头地张致,他脸上淡淡的,“要看,我怎能放心。” 又絮絮两句,李怀雍做主,一定要教延医,只是太医院不好,孙太医处失人情也不好再请,他来另寻,云箫韶叫二匹绸缎硌在心里,哪敢说不看。 两人手牵着手,说的我忧心你处境、你忧心我身子一例体己话儿,好个夫妻相携琴瑟和鸣,实际合握的手是横竖捂不热,只有两人各自知道。车里卷云的手炭镂银的炉台,暖烘烘、热闹闹熏着,甚么用?云箫韶遍体生寒。 年过去,又几日。 说这日是晦日,又好大雪,先头原住下大半月,饶十来日的晴,这开孟春过去,又见白雪覆地彤云遮天,宫人都说瑞雪兆丰年,今年民间日子好过。 好不好过,云箫韶的日子不大好过。 如今知道形影不干净,云箫韶不敢再大喇喇出去逛,心里头好些事儿不免搁置,内心烦的乱。 偏还有更心烦,是晦日,因朝中不上衙,崇文殿太师太傅也不开讲,倒放李怀雍一个闲,也不遣人来说一声,直直过来要请云箫韶一道赏雪。 虾蟆游蹦进黄鰊池子,就你长脚儿。 奈何城西庆寿寺她多行两步路,慈居殿宫宴上又少说两句话,错错错,面子里子都亏。遂打发小丫鬟设围炉、顿茶烤点心果子,近花矮榻摆到廊下,他要赏雪就赏罢,少不了二两肉。 她无可无不可的,在矮榻上只是坐,李怀雍兴致极高样子,又分付两边摆上座屏挡风,“箫娘,”他温存道,“你最畏寒的。” 值什么,咱们还畏你呢,怎不见你麻溜赶紧回你崇文殿去?饶舌。云箫韶道一声谢殿下,没旁的话。 坐一刻,梧桐苑廊庑底下不如廊外雪声繁喧,寂寂无声。忽地李怀雍说想看掌旋球,使阚经儿点两队手脚麻利太监,在影壁后头空地扎四面彩旗,摆开架势,两杆彩旗中间儿权当筋儿,投进去就是彩头。 看一会子,倒兴冲冲乱的嬉闹,云箫韶不再只要看不看一天一地的雪,间或也看两眼他们对局,一旁李怀雍观之,又传百果蒸酥、烧鹅、水角儿、黄芽儿韭菜扮等吃食,此一类素来是云箫韶好吃,云箫韶看两眼,有一嘴没一嘴,也用一些。 李怀雍亲添捧与她,姿态殷殷,她又住下不用了。 又是,他不言语,只看着她。 她额角发紧头皮发硬:“撑的,吃不下。” “嗯。”李怀雍又说看画晴冷,打发进屋,又说看画晚跃跃欲试,叫阚经儿他们捎上一道顽耍,周遭清净,他目光沉沉转向云箫韶。 云箫韶头皮自有更麻。 半晌,他只道:“记得你从前最喜爱采雪酿酒,教教我?” 一声询问没的如同白问,不由分说传来茶荷、箕勺、手甕等物什,站起身冲云箫韶伸一只手。 仰面看他,云箫韶看见他身后,纷纷扬扬倾似的雪。 那白的,真干净。 她抬手,指头尖儿从他另一只手掌心拂过,一只长柄蝇纹凤首勺攥进手里。既拿着家伙事,咱也没有闲的手儿给你握。李怀雍也没说话也没作色,跟着踏进雪中。 夫妻二个默默,她在梅树枝叶上采雪,使箕勺筛进茶荷,往往一瓯不满就叫他接去,囫囵倒收进手甕。 不一时,箕勺和茶荷也叫收去,一并交予丫鬟,李怀雍手捧一只卷云炉递来,云箫韶手上冰凉,也就接过,预备望廊下过去烤火。“凤儿,”听他笑,“冷不冷?”没防他两只手拢她手上,一齐捂住手碳。 他又问:“冷不冷?” 云箫韶把头低了,冷如何,不冷又如何,冷你还硬给拉来采雪?话都叫你说完。雪地里她两个拥一方炉子,这么着亲密无间劲头,把她心里腻歪坏了,平白两个大字是厌烦,满满儿塞她胸口。 他又叹口气:“你是恼我亲近徐茜蓉?” 云箫韶脸上更冷,反问一句:“亲近?多亲近。你二人是表兄妹,还怎么亲近呢。” 可儿的,说完她想赏自己嘴掴子,没得像是拧酸。 李怀雍却极其开怀:“凤儿,你是念着我的。” 漫天的雪越发收不住,说它有情一片清净青睐人间,说它无情净害人冷,谁知道。 李怀雍信誓旦旦:“你我夫妻,你不知道我?放心,她总越不过你去,倘若她再敢不知好歹对你不敬,你只告诉我。” 说甚么,云箫韶魂不守舍没细听,翻来覆去只一句“你难道不知我”。 不知,真个不知,夫妻十年,她从不知他。 李怀雍又从腰间?一物,是一注钥匙,递到云箫韶手中,言道:“不如你替我管东宫的帐?支用贴补随你。” 这一下,云箫韶更不知他。怎说?从前十年没允她管过的东西,现如今进来头一年就交她管?慢着。她慢声儿问:“是宫里传什么话儿出来?” 李怀雍笑得眼没缝儿:“没有的事,早晚该你管。” 信你?钟南钟馗的紫金葫芦拘魂幡,全是鬼。云箫韶回绝:“妾一向没有看账的本事,如今叫詹事府看管又无事。” 李怀雍道:“泰山大人远在两广,你家里不是你母亲管账是谁?” 云箫韶一顿吸气,牵扯到母亲、家教家学,那的斡旋余地,勉强接过,李怀雍又说:“好凤儿,我不信詹事府,只信你,你疼疼我。往后东宫的钥匙,再往后六宫内库的钥匙,都是你管。” 话中另有深意,他又声声的,丹心重誓:“你无须因旁人着恼,我待你的心,誓如此雪,年年相候。” 这句说出去,没人应,没人答,云箫韶只是不做声。 久久久久,李怀雍拉着人不放,心里头自生出一段感慰。 不作答又如何?左右温温热热一双手给他紧紧抓在手掌心,即便是慈居殿上她没言语,大抵只是惊吓罢。无妨,日子还长,再等等罢。 有一件儿,运筹在握的太子爷不知道。 他这一等合该要等一辈子。 要到后头多年,李怀雍才省得云箫韶这一刻安静的意味。 她的无声,她的静默端方,不是妥协也不是婉顺,那是,最无言的决绝。回绝的话但凡说得出口,哪个没有回旋余地?她的,因其不宣于口,因其无声,最是无以挽留。 第11章 落后几日,云箫韶挑清心殿传李怀雍进宫的空档,钥匙还回去。 由头也是现成,只说身上不爽利,看账看得头昏。 稍后李怀雍公务回来,不肯罢休,说要不叫宫里擢拔得力的姑姑进来,是个助力,云箫韶辞了,说由来是詹事府管,又没甚大差错,何苦费这个周章,没得詹事府万一生出埋怨。 人心向背,这项紧要,李怀雍也不能不思量,詹事府给太子妃让权,敢有怨言,可是让给旁的姑姑嬷嬷,这事儿就得琢磨琢磨,不得已作罢。 闲话休提转眼到二月中辛。 这日云箫韶收拾停当,进宫。 没别的,她身上月信儿有期,御医判的甚滑脉喜脉,统统没影儿。 她到慈居殿磕头,既是谢恩也是谢罪,说臣妾福薄,辜负太后娘娘厚爱,白费太后娘娘的心,实在无颜,请太后娘娘降罪。 她进去时候,恰逢冯贵妃、温嫔、还有两个选侍正陪着,原打量除却温嫔,少不得要吃旁人好一顿奚落,没成想,冯太后没一句责怪的话,教她好生温养,身上再有不爽一例进来,哀家叫他们看你。 又问几句家常,饶是云箫韶守着规矩不望凤座上看,总也瞧出冯太后的小心翼翼,这一下倒吃惊,怎么呢?该是压轴谢幕,怎忽地卸行头卸妆,角儿不唱了? 凤鸣商(双重生) 第9节 后头还是出得殿,逢温嫔身边大宫女,得着一句提点。 原来正月十五那日的宴,云箫韶脸色不好,不止李怀雍瞧见,不少人都瞧见,传得真真儿的,说她神情活像撞鬼,散席时又仿佛自己走不动道儿,上车都是太子抱着,可见身上不好,又说当晚东宫延医,一来二去宫里少不得都传,说云箫韶受惊吓,肚子没保住。 这,云箫韶哑然,要不冯太后陪着小心,原来是这个缘故。 一步慢一慢,云箫韶思量,李怀雍当时一力大张旗鼓延医,未尝没有暗示的意思,这将来说一嘴,谁不说冯氏生事惊太子妃的胎,谁不说太后失慈,悄无声息给埋一宗罪名,好,好手段。 咱们是什么物件兵器,用得真是好趁手。 没两步又有人叫,徐皇后遣人堵着说春祭事忙,要云箫韶过去搭手。 不好推辞,跟着迳到正阳宫。 说起来,这头醒来还未见过她的,好母后。云箫韶不声不响见礼,徐皇后满目慈祥,夸她这回给慈居殿致礼,规矩很全,挑不出错儿。 又说一嘴她身上的貂鼠皮袄,说宫里也没这样周正的袄儿。云箫韶只当听不懂,徐皇后好赖话说尽,连边上画晴身上白萼梅蓝泰领的袄也要说一嘴,说她每主仆,端的好派头,一双灯上人儿相似,宫里谁见着不羡慕。 要说三分阿谀,余下七分是甚?是想要孝敬呗,先头年节的红封钱云箫韶没给,话儿都传到李怀雍处,口口声声说的什么?说宫里短“贴补”。 身上这件,这是母亲家里舅舅西北打来的好貂鼠儿,就你正阳宫认得好东西。人眼兔样儿,逢人不干别的,单会红眼。 云箫韶啪地手里茶盏一搁,也没说旁的,只说:“值什么,那天徐姑娘来瞧,身上的袄儿才是精致。臣妾在病中,多有不周,少她一句称。” 一句话燎火带星儿,徐皇后和身边春荣等宫女相顾诧异,徐皇后试探:“是,蓉儿她没个好歹,和你拌舌来的?”云箫韶只说那的话,徐姑娘顶顶好性儿呢。话是这样说,可脸色甚是不虞,不多时就起身告辞。 问去罢,疑心去罢。 这会子通是你巴结着咱们,鼓笙的惯与挎锣的抓脸破皮,你两个一个姓儿的姑侄好歹互相缠缠,没得总闲来缠人。 却说春祭,倒叫云箫韶讨一个便宜,她这信儿来得是时候,身上带癸水妇人姑娘自古来的规矩,不得在祖宗坟前露脸。 要说好处呢,这日圣驾要去京郊昭陵上祭,百官陪祭,阖宫随行,独独云箫韶落一清闲。她大清早起来,领画晴传轿子,望家中逛去。 画晴不明白她的:“今日太太和姨也去春祭,家里没人,娘家去看谁去?”看谁,云箫韶不说的。到家,门房丫鬟来迎,说要遣人告太太,请早回,云箫韶只说无事,她先上旧时屋里歇息,太太慢慢回转不迟。 她旧日做姑娘的屋儿,挨着后头园子,再穿一座卷棚并一扇角门,就能打后门出府,神不知鬼不觉。李怀雍早几天就获仁和帝派的差事,往龙兴的上京孝陵祭祀,可云箫韶猜的,他约摸暗使的人跟她,今日这手防的就是这个。 咱们也不干别的,眼见一时半刻他还好端端、活生生当他的太子,咱也别躲懒。云箫韶一心想学母亲,好歹也置办几处铺子庄子,细水长流也是进项。常言百闻不如一见,今日到街上走走瞧瞧,看到底干个甚营生。 悄摸与画晴改换装扮,肩臂上鎏金的披袄、头上点翠的簪儿都摘了,只作寻常妇人衣饰,打后脚门溜出府。 鱼油入海鸟翔云天,任你谁跟,保管跟不住。 一路领着看来,云箫韶脑中不住地转。 要说不愁卖,那还是一应硬货,可是盐铁之类要在通客司过契,她这身份不合。要说旁的,再一个看着红火的就是养卖瘦马,怎说的,这是伤阴鸷的天杀买卖,也不行。还是画晴眼尖,瞧见玉器行架上的西洋钟,手掌大的物什,云箫韶幼时一大只酸枝箱子盛满的,随手丢顽,搁在玉器行竟然十好几两银子。 宫里旁的显眼,这一类小玩意儿管够。 心里大致主意拿定,云箫韶慢慢领着画晴逛。 先头说,画晴好个离娄般伶俐的招子,云箫韶那落在人后?主仆两个将将转一座瞻云楼,跨一条升云巷,预备家去,也是合该凑上,她两个是想避开家周遭大街,没成想,偏在偏静巷子遭逢熟人。 这小巷子里旁的没有,单连牌楼好几座院儿。 什么院儿?暗窠子,销金窝儿,细腰作舞朱唇当歌,认的他姐姐哥儿,胭脂颤声翻酒泼。那样式院子。 其中一座,门首正不安宁,丫鬟僮仆合七手八脚挦蜇中间一年轻后生,远远儿不知争执什么,画晴只瞧见他穿戴,因道:“呀,娘你瞧,这是哪家现眼的四脚虾蟆,佩的金银扇子坠儿,怎还能欠姐儿每的脂粉钱么?” 须知寻常花巷门头能起甚聒噪,不就是这项?欠酒钱。云箫韶眼风一错一掀,瞧见那人侧脸儿,斜斜飞的入鬓眉,鼻直额阔,虽是兄弟俩,面貌各不同。 倒抽气:“他青天白日在这处绊脚,温嫔知道要头疼。”当他是个人,没想在勾栏院子流连,唉,可惜好好儿的男子汉。 不过,眼见李怀商不是个风月熟识的客,望外走的步子叫遏住,几个丫鬟春笋嫩样儿的手揉他身上,看他眼睛瞪的惊吓样子,活像要给他捌格成块儿似的,不住合揖告饶,左右脱不得。 唉,受他哭一声的情,云箫韶拍拍画晴:“咱们扮一回母八叉老婆。”画晴拦不得她的,她把脸横冷了,径自走过去。 “你在这里饶舌!” 只见巷子口一阵风相似,龟奴丫鬟都瞧着,一名素净打扮女子腾地旋来。 衣饰素净,可是通身的气度不素,再望腕子上瞧瞧,那只水头足足的沉白玉莲纹镯子,不素。 李怀商张嘴结舌:“你、你……” “我怎的?”云箫韶不由分说上手拶他耳朵垂,“爹娘好找你,打后山遁到这里眠花宿柳!” 边上画晴哪个不机灵,柳眉倒竖:“两家太太爹都在,大妗子也在,她家里可是周总兵亲眷,甚么腌臜地方,叫总兵大人来抄你们家!” 院儿里妈妈先头就瞧这妇人不好搅,如今又说认得总兵!可还行,赶着赔笑:“这位爷不是俺这里的客,前脚误进来罢了!” 丫鬟们还有手上没松,看清脆一巴掌叫妈妈打得通红:“松开,松开!像样子!” 又猫头躬脖儿望云箫韶敬笑脸:“老天后土娘娘作证,俺每不认得他!夫人抬抬手儿。” 那情是好,省得咱们垫酒钱。一旁李怀商满脸呆愣,只细看,耳畔丝丝缕缕一撮子红,云箫韶没细致到那份儿上,寻机只待脱身,因上前一把扯他:“你要在这里安家?干净还不跟我走!” 后头妈妈连声附和,说是是是,快些家去罢,送瘟神似的。 拐过一道口儿,云箫韶舍开李怀商袖子,脸上更板:“这句本不该我说,我忝自称你嫂子,又蒙温娘娘照顾,却要说这句:你要顾个正形,即便不为着自身,你也看着都察院御史参你。” 李怀商大为惊讶,一时半刻耳朵烧着、半只袖子要着火,统统顾不上,连忙道:“我是奉旨来的!” 阿?奉旨?云箫韶不意:“奉旨?” 原来春祭由来辛苦,到城郊圣驾凤驾可乘车,底下百官可要步行,初春寒气料峭的天儿,九层厚的朝服又给捂出汗,汗又给吹干浆在衣裳内里,又冷又僵。到陵上也不得清闲,三大祭五小祭,光是跪下磕头大拜少说要来几十遭,腰杆子受得住膝盖骨儿也要废。 因着这个辛苦,有些个大人啊,少不得就要告病躲懒。 今年仁和帝就是要瞧瞧这些个告病的臣子,哪个是真病,哪个是称病借机寻欢作乐,这差事落在李怀商脑袋上,查到有一名清吏司的郎中家中,果然没安生在家养病,一路追到这里。 那还真是,云箫韶打一个眼风与画晴,真是错怪人家。 亏她还一副说教嘴脸,一时她也一点红从耳畔起,攀上脸颊。 那边厢李怀商叫她牵一袖子,隔着一层她指头尖儿轻轻点落,李怀商中心如醉心驰神掣,胳膊不会拐歪儿。 初春的天,暗无一人的巷,墙内姐儿每晚起梳洗,娇声懒怠,咿咿呀呀吊嗓子,红尘掺在曲调里飞进巷子,她两个一时无话,只相对脸红。 第12章 她那腔脸红脸白的看飘散进春风,他是春风动着心面上带笑,她是闹个乌龙笑话难为情的笑,总之两个脸上都是笑影儿。 不同人,不同命,她两个笑么,有的人就笑不出来的。 宫中有人,正阳宫就有人,火炭烫烧嘴相似,还笑呢,看要哭。 “姑母怎说的,”徐茜蓉吃惊神色,“哪个怀着意儿与她争?分明是她平白恼我。” “她恼你?”徐皇后不信,“她软和豆腐似的安静性子,怎无缘无故恼你?不是你惹她?” 姑侄两个分辩几句,徐茜蓉委屈得要不的:“谁知她搭错哪根筋脑,哄得表哥也不爱搭理我。” 徐皇后听这口风,少不得一巴掌拍在小几上:“我说什么来着,你才几岁不是,急什么?要如今就勾他,他夫妻两个正好着,你要现如今凑上去。” 又说:“说要你敬她,友爱她,她娘家妹子和她不好?她是个仁义的姐姐,管是富裕,纳采时候陛下从内库挑出那好些宝贝,整一百二十八抬,她娘家照数儿陪的,你不哄着她怎的?怎撬出来一个半个子儿!如今她恼你,连带我吃挂落。” 提这项徐茜蓉愈不忿:“姑父赏她的脸!看在她的好爹面子上罢了。”说惯例的东宫娶正妃,六十四抬整一副的采礼就罢了,偏她张致。 徐皇后道:“人家金贵,怎么不好?你也学学,哪有上赶着自荐枕席的国公小姐。” 徐家祖上从龙之功,也封在国公,只是如今早已败落,靠她一层皮的皇后苦苦支撑。徐茜蓉哪是个听劝的,争道:“我怎么不急?真等她肚子里揣出来一子半女,表哥眼里哪还能装得下旁人?” 徐皇后说她:“他现如今眼睛里就有你了?宫宴上只瞧着云氏。” 这徐茜蓉哪个伏低,要还一嘴,后头两个话赶话儿,怎说的?徐皇后说外头院儿里汉子梳拢雏儿粉头,尚且要舍三五金银几匹好布。言外之意徐茜蓉做派伎女也不如,差着什么?差着明一嘴说她下贱。 谁听得这个话,徐茜蓉面皮漒紫,从正阳宫告辞。 回家自小的丫鬟如意儿,看她哭得伤心,忠心的自然要劝,没想才递一盅茶就把她恼了,嫌汤凉气儿,张嘴骂:“贼死的狗肉奴才!连你也来作贱我!” 发去天井底下教头顶杵子跪,如意哭啼啼,不知哪一声儿哭催点着她,她柳眉倒竖,迳过去一刮子兜头搧丫鬟脸上,骂道:“有脸哭,教你哭!是不是你给姑母当耳报神?她怎知我在梧桐苑落没脸?”如意叫屈她也不理,旁的丫鬟婆子来劝也不依,只张开尖指甲掴打,直把如意头脸腮颊攮得稀烂露肉才罢休。 天下主仆各有命,这枝儿不表,说一说梧桐苑里头主仆。 那日清明回去,画晴绘声绘色说一遍碰着六王爷的趣事,画晚笑得打跌:“娘板起脸来?我怎没见过!” 又说:“赶明儿殿下叫龟奴捉了,我再看娘板脸。” 她是顽笑无忌,说完就出去忙,云箫韶听见这话把脸色淡了,画晴要出去打她:“小油嘴儿,话不会说!”又劝,“娘,殿下不是那样的人。” 云箫韶说:“管他甚么样人,左右我定不去寻他。” 身子骨烂在里头才好。 可是老话儿怎说的,话休说,阎王爷小鬼儿一处听,保不齐哪个野岭的黄仙好赖话不分,一朝给应验,一句话你怎说的教你怎咽回去。 云箫韶这句“我不寻他”,实不由人。 没几日,李怀雍不在,她乐得清省逍遥,可是转脸也是纳闷,上京几日路程,倒耽搁得久,这档口宫里消息传出来,说太子殿下路途上病了,要留在上京修养,病中寂寞,求陛下的恩典请接太子妃过去侍疾。 谁,谁就闲得要巴巴儿赶路过去伺候你养病?内心里千百个不乐意,无法,云箫韶接的又不是白纸,是圣旨,只得收拾带画晴上路。 一路恹恹,比及登驿馆行宫,她瞧着比李怀雍还像生病。 没话,临行前徐皇后赶着让捎来许多药材,云箫韶一样一样交给李怀雍,末了看一看他脸上,终于疑道:“殿下到底什么病?”精神头这足,一点没有需要“养”的样子。 李怀雍遣众侍出去,从榻上坐起,只是笑。 他这个笑,与平素他总是含二分的笑不一样,十分开怀样子,眉目弯着,目光黠动,倒是、哎,云箫韶暗道,怎说的,无端怎想起他来,李怀商。兄弟两个本不相像,只是今日李怀雍笑的这个畅快样子,有些相似的影儿。 “箫娘,”李怀雍望她,“我没病,我只是,镇日瞧你郁郁寡欢,想着东宫拘束,想你过来散散心。” 又说:“接着圣旨担心罢?又劳动你老远地过来,我给你赔不是。” 云箫韶把头儿低了。 担心,可不么,咱们真担心,担心你病不死。大老远其实也没甚辛苦,自要是来接你的灵,多远都来得。 牙后咬着,云箫韶抬起脸仰一个笑:“安康便好。” 坐一会子,李怀雍央她将殿门拴上,两个在里头打骰子下棋,没得干坐着瞪眼。 棋案摆开,她心事重,下手没个章法,很快溃不成军,李怀雍收子笑她:“太真要一只狮子猫儿扳明皇的棋局,你怕是十只也不够。” 十足心不在焉,云箫韶道:“明皇有哄让她的心,晃是她一只猫儿也没有,也不碍事。” 手中一枚白子捏罢,望棋盅里一掷认输:“殿下赢了。” 有一刻,棋案上安静,忽地李怀雍道:“你怎知我没有哄让你的心?” 隔一张棋案他来握她的手,叹气:“箫娘,近来你总也不对我笑,我心里慌的不知怎样才好。” 凤鸣商(双重生) 第10节 云箫韶一个激灵,没别的,十许年,他哪有这般伏弱认低时候?他握的这只手,指头尖儿到腕子再到手肘,无一处不僵,僵地打冷战。转又想,是么,你使人时时跟着咱,吃喝拉撒没有你不知道的事儿,你还心慌? 他又说:“要不,是否梧桐苑太过沉闷?我在东宫中路再为你择一处宫室?” 她低眉顺眼儿,摇头:“不必,梧桐苑很好,谢殿下的好意。” 他不依,说要给她换地方住,又说好好修葺一番,添她喜欢的花草园圃和花石摆件。 “凤儿,好不好?”他问。 她说:“不好。” 勉强补一句:“慈居殿正愁捉不着殿下的错处,在宫中兴土木,奢张铺费,不好。” 一席话理是理,分毫不错,只是说出去,殿中长久长久寂静无声,忽然李怀雍问她:“曾记否?梧桐苑的来历。” 梧桐苑的来历?云箫韶木木地想,这头算来不过一年前的近事,可她是那头来的人,于她而言早是十多年前的旧事,谁记? 李怀雍声气殷殷:“是太后的懿旨。那年你母亲进宫来给太后贺寿,正巧你过及笈的年岁,头回进宫拜见,你记得?” 不知怎的,云箫韶心下奇异,怎他说来也仿佛过去多年似的? “阖宫里都惊着,连伺候过高祖皇帝的老人都说,两朝六宫佳丽满算,都没有这样的好颜色。” “我听了,一心只以为夸大其词。待转到慈居殿,太后正拉着你家常,箫娘,彼时我不认得你,却进殿一眼瞧见你,你穿一件榴花红的绉裙,是不是?” 叫他说得,云箫韶忆起这档子往事,是,给太后贺寿,都是望喜庆的穿,她也没例外。只是,不想听。她两个的初见,她不想听。 他说得深情厚谊温声款款,仿佛那是一辈子的好姻缘打头,可她心里知道,那不是甚好运道,那不是天赐的良缘,实是阎王爷点怨仇册子,一个没饶好过,不死不休。 千言万语,她说:“是,只是以色瞩目,并非贤妇所为。” 李怀雍摇头:“头一眼看见你容貌,你怎知我没看第二眼?后头温嫔领六弟给太后磕头,太后有意为难,一力与周遭闲话,就是不允娘儿俩起身,浑忘似的。是你,不顾太后不虞,叫一声温娘娘,太后才不得不叫他二个起。” 有、有这回事儿? 大约……是有的。 云箫韶头回进宫,认得这个娘娘那个娘娘,也不认得他六弟。李怀商那时候还没长开,厮儿么,生长得迟,李怀商那会儿怕还没有云箫韶长得高,瘦瘦的,跟着跪在地上,手脚细伶伶的看着怪可怜。 李怀雍道:“我就想,果然菩萨心肠才生得莲花面,天底下哪个男子倘若得你为妻,实在三生有幸。皇天不负苦心人,太后说你名有缘,箫韶两个字暗合凤鸟,合该飞在东宫的枝。又说‘爰植梧桐,以待凤凰’,命东宫建梧桐苑,等你进来。” 他绕过棋案,过来拥她:“后来你说我才知,真正是凤儿,你与小姨小字一个凤一个鸾,你说,你与我是否天定的缘分?” 他、他……云箫韶摸不清内心里是何感想,一时痴想,莫不回到幼时,爹妈给起小名儿,她第一个跳起来不要这个凤字。一时又觉着他织锦的襟子袍子,好不扎着人。 可他紧箍着不撒手。 如此这般一会子,云箫韶简直汗毛倒竖想要出去喊人,冷不防他倾身凑近她耳边。 吐着气的:“凤儿,你前阵子身上总不好,我心里只想着。”说着,一面抚上她衣裳领子。 第13章 凤诒帝李怀雍,不长命。 说是那年东宫邸旧人云氏仙去,凤诒帝接连几日不眠不休,亲自挞钟、治悼词,守灵,心口血吐剌不止。 宫里人都说,就是那时候伤着的根本,往后圣体每有胸痈胀痛的毛病,以至享年不久,在位仅十年就英年早逝。 旁人道,凤诒帝在位的十年,是政通人和天下太平的十年,官不敢欺、民不敢怠,上下有序,听说清心殿每日里烛火点到三更天,可见其勤政。 可那十年,唯有李怀雍自己体省,是怎样魂不守舍的十年,是怎样日夜煎熬的十年。 他们怎说的?说凤儿早有恶疾,是不治而亡,李怀雍不信。 她身上不好,她怎个不说?她不说,她难道不想好好活命?她,不想活命,李怀雍捧着这么一个念想如梦初醒。 又止不住地想,是,贬妻为妾是短她公道,可她是罪臣之女,历朝历代大位之争不都如此?总要有牺牲。一朝天子一朝臣,云氏在前朝占尽显赫,在朝中一呼百应,留之不得,这道理她怎不懂?他费心尽力保她一命,无论立谁为后,他的后宫总有她的一席之地,她为何不知?为何执意撒手而去? 是否,是他的一厢情愿,她是恨毒他的。 不,不会的,他的凤儿最是温婉解意。是以,凤诒帝不信甚恶疾之说,他信她死于非命,她必是死于非命。 他斩杀母族,分毫不留情面,要罪魁为她偿命,凤诒二年徐氏全族获罪,宫中徐妃赐死,徐太后幽居掖庭,永世不得出。他又追封元后,极近哀思,悬画像于清心殿,日夜观摩怀念。 一晃十年。 与他两个做夫妻的年月一般长,十年。 凤诒帝临终前留下遗诏,说要与元后云氏合葬昭陵。不知是否是孝子贤孙谨听他遗愿,他再睁眼,没在昭陵里头和他的凤儿做夫妻,竟然是回到成婚刚一年,回到东宫,重又与凤儿做夫妻。 真是,老天垂怜。李怀雍甫一摸清这件儿,欣喜若狂。 却也,有那么些儿不遂人愿,有些美中不足。 一应不相干的人不消说,单说云箫韶待他,他还记得从前的梧桐苑是怎样的馨香四溢暖意融融,每逢他驾临,总有佳人素手奉盏笑靥生花,如今呢?如今莫不他记得岔,梧桐苑由来的杯凉枕冷,云箫韶脸上也冷。 原痴着心,想再处处罢了,多年未见他总是生疏,她也眼见正恼着徐茜蓉,天长地久人心可鉴,慢慢来罢 可今日,他懒怠再等。 “凤儿,凤儿。”他喃喃念的,心心念念。入手一把腰,几番魂梦销,温香软玉相似,他双唇落在绽着青鸳鸯的小衣口。 夫妻两个整待入港,千不合、万不合,李怀雍在此时纵眼风一抬,看清云箫韶一张冰雪样的脸。 真真冰雪样,任他伏在她身上情动情热,她的眼睛里寒意凛然。 她长发泼洒一般散在枕上,一只脚儿还挂在他臂弯,她看他的眼神却好比在打量一件死物。 “……你不……?”天地良心,李怀雍想问一嘴来着,问云箫韶你是不是不愿,可一霎雪光照打进胸怀,猛然想起那张红花炭的方子。 开方子的人,他可关押料理,可是开出来的方子和药,自挡不住,已经到云箫韶手中。即知,多余他问,她不愿,她不愿为他落个根蒂,甚至不愿和他亲近。 免不得,李怀雍忆及正月十五慈居殿的灯宴,那夜里月影真还是灯影真,她不发一言,果真只是一时受着惊吓?她是血热梗喉还是眼冷旁观。 话头打一个转,到嘴边:“瞧我,恁是不体贴。你舟车劳顿才来,”慢慢给她手脚收束好,锦被拢好,“等你歇歇,好不好?” 云箫韶没答话,枕边手上一松。 见她无言,李怀雍又拥她片刻,左右舍不得撒手。 他是舍不得,云箫韶也是舍不得,她舍不得她成哥儿。 待李怀雍真个偃旗息鼓,预备歇宿,云箫韶摸一摸掩在枕下的攒丝簪子。但凡李怀雍一根指头尖儿碰着她,她脑子里没别的,只有当是时成儿断气时候模样。 小脸儿皱的青紫,眼皮望上吊,见白不见黑,声如蝇呐四肢如搐,一口气没上来生生憋死在她怀里。 何苦来哉,到人间走一遭吃这等苦?归根究底,还不是李怀雍一根行货子做的孽!方才他再那么着寻头探脑,她手上簪儿瞄得准,也不指望这花俏玩意有甚大作为,就照着他招子扎便了,叫他害疼,叫他从她的身上滚下去。 方才不觉着,这会子觉出来,满手心里都是冷汗,胸腹间也旁的没有,直燎酸犯恶心。 落后李怀雍睡得熟,云箫韶悄摸起身,望殿外吩咐另设她的寝庐,与画晴两个歇下不题。 到次日,没人来打搅。 怎说的,好赖是当今太子,即便如今宫中是冯氏当家,那也是货真价实录过金册金宝的储君,当是能安生养病?上京大小官员,沾不沾亲带不带故,都要来探一探。 云箫韶私心里打量李怀雍待客畅谈,不知怎的总觉着老练,比从前那头有章法,胸中有沟壑。不过她是乐得他绊住不来的,若非她这个太子妃肩上有“侍疾”的圣旨,她白不过家去得了。 却说这日,时近季春,嫩柳新抽是绕鬓的绿,桃杏遍烧是开脸的红,上京或许不比京城繁华,唯一座涑水湖风光尽览,湖岸边上柳青枝红,逞尽灵秀风雅,州府张同知、韩通判这日在湖畔望月楼宴太子驾。 原本通没有云箫韶的事儿,偏偏这位通判韩大人,自作聪明,大约是瞧着太子不过稽留养病,不上半月,就这都要巴巴儿请太子妃过来,这不是宠?不是爱?不是心尖儿上的人?太子殿下看重,那咱们怎能轻慢,上告长官同僚,一力撺掇各家娘子同去。 到席上,云箫韶见这韩通判的礼,就有些横竖不顺眼。 夫人太太自然另置一席,铜鹤大扇的座屏铺摆好,云箫韶位尊望后才到,她坐好,受官员们的拜,见着通判说姓韩,果然一瞧尖腮鼠眼儿没个敞亮样儿。 只是又见他娘子,旁人身后至多二个衣饰体面妇人侍立,唯她身后一气儿站五个,知她内宅日子八成不好过,又怜惜起来。 这一来,少不得话儿多说几句。 只见今日这宴讲究,案上玉杯犀杯赤金攒花杯,盒里金羊银鹅白玉酥子鲞,楼上楼前琼花珍禽,白羽的鹤、紫蕊的花,民间都要万金之数,花丛中央台子上又有伶人作舞小优儿弹唱,甚么观音舞、佛桑舞,不一而足。 听一会子的唱,云箫韶问韩通判娘子:“上京本地,是南调时兴?” 底下台子唱好几套,打头唱的韩湘子升仙记,后又唱的《八声甘州》“花遮翠楼”,都是南边词曲。 韩通判大娘道:“娘娘好灵的耳!”又说,“原也南北并行,只看各家的本事,只是年前秋天交春院进来一批南人,好个弹唱!恁伶俐的嗓儿,有如天上下来般,南曲这才占得上风。” 云箫韶凝目看一刻,问:“当中那个,穿烟云羽纱衣裳的那名,弹琵琶的,姿容不凡,也是南人?” 韩大娘笑得眼没缝儿:“要说娘娘的慧眼,那一个上京碧玉仙,可是上京男子汉的心尖尖儿、明月枝儿。” 边上张娘子说:“她叫碧容,要听她琵琶的客要排到夏日里。” 碧容?这名字,云箫韶来回念几遍,心里隐约有个盘算。 只是这盘算,这姐儿倘是个淡薄性子可不成。 因问:“这样的人材,上京又不乏好子弟好门楣,家里妈妈怎不做主嫁了她?白白耽搁在院子里。” 韩大娘未及答话,身后一名柳眉杏眼的妩媚女子道:“她哪个肯把眼儿低着?只瞧着天上哩。” 按身份这女子是韩通判家里妾室,如此拈酸带味一句,看不上这个碧容,云箫韶猜她大约差不离也是这等出身,又猜这碧容也不是一般人。 只是这个女子,她不该插话。果然韩大娘冷脸踅一眼儿,座中太太夫人也都没接话,少一刻,张娘子打发一遛的妾室小大姐儿都出去。 又赔笑:“妾的不是,打搅娘娘的清净。” 云箫韶道无事,转眼想教画晴去打听人,又一想,值什么,她是太子妃。当面儿笑:“教坊司也没这么样儿的好器乐,”又低声拉韩大娘道,“方才那个,要我说他大娘何故给她冷脸?她是什么身份,真要是个良家做姑娘的进来,落下一子半女,大娘才真正要冷脸。” 韩大娘一听,那可是,良家贵妾才干净是催人脑仁儿疼,再看云箫韶眼睛只在那碧容身上,听得弦儿:东宫也怕良家女,太子妃又要贤良名儿。 当即递话搭梯:“要说她们什么愚胸笨怀?再好的琵琶不过是自幼久练的功夫,要妾说,若是娘娘去学,什么天庭上仙音弹不得。” 上道儿,云箫韶微微一笑:“正是说的,我近来心里想着学琵琶。”韩大娘道:“现成儿的女师傅!” 三说两不说,说定韩大娘出面给碧容赎来,悄无声息再由云箫韶带回京城。 情儿是好,喜欢发性儿,作孽的根子恁便宜,咱们给你选一个好的,又上进,名中又带一个容字,一个茜蓉一个碧容,赶情儿是,再好没有。 她脸色好,她是主客,这一宴越发地宾主尽欢,俨然一派其乐融融。 可话儿自古来说,好花不常开,好酒不常醨,乐极就要生悲。 恰似一阵乌云旋卷,望月楼酒正酣歌正靡,忽然一旁石山上哗啦啦奔出一队乌衣人,个个儿面戴黑面巾,手持宽口大刀,不由分说望楼中袭来。 打头一个,手起刀落,千户所的侍卫活像纸糊的,登时鲜血如注委顿在地,死在刀下。 不知是谁,憋声怪气大喝一声:“有刺客!” 凤鸣商(双重生) 第11节 第14章 刺客? 青天白日,望月楼周遭五里地清个干净,千户所围个囫囵,哪儿来的刺客? 乱乱地忙,大小官员相继失色,他们攒的这宴!自己身家性命倒在其次,可太子驾但凡有个山高水低,实吃不得兜着走,纷纷慌神跌脚,尤其见着楼头,格外勇悍的几名乌衣人冲开侍卫,举的恁大口的刀,奔上楼来! “护驾,护驾!”张同知好歹存一分长官气度,勉力维系,使近卫看护李怀雍,又亲领着左右千户往楼下探看情形缓急。 女眷这边儿距楼口远着些,也不免心惊脚忙,众妇人簇拥云箫韶远远儿退到栏杆边上。 越过栏杆往下看,瞧一眼却怎的? 只见栏杆外头乌泱泱黑衣人四处聚来,直似黑鳅儿冲积赶海口,没个禁!与千户所侍卫拼杀在一处,白鹤惊飞,珍卉摧折,舞乐班子琵琶倒、筝儿乱,却那伙子乌衣人谁手底下留情?明晃晃都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韩大娘、张娘子面上唬得煞白,相顾皆惊,边上碧容,方才楼上传话说她勾的大运道,贵人瞧上她了,她款步上来磕头,没想到真是贵人,竟然是太子妃娘娘抬举,连忙殷勤陪着说话,因也叫围困在这里。 此时立在云箫韶边上,急惶惶的:“千户所今日循遣侍卫五百,想是能、能拦得住罢?” 能不能的,照云箫韶打量,难。 顷刻间的事儿,恰如爆竹燃火烈马失缰,乌衣人已杀上楼,与侍卫乱做一处,两席当中座屏遭池鱼之殃,哐啷一声看叫撞倒在地,李怀雍、韩通判等搊扶张同知退到内里。 李怀雍沉声道:“着精干人手,向州府传信。”左右千户领命,要亲自带人杀出重围。 他们这一撤出去,李怀雍面前蓦地空出一片,合该有事,几步外一名乌衣人正结果手上,竟然瞅着这空档横错越来!边上张同知、韩通判等立时慌了,“殿下!”“太子殿下!”,众女眷也惊呼出声。 那人势头猛得很,离不差几步,眼见要冲到李怀雍面上。云箫韶冷眼看着,心头一口气不知不觉遏住,一把抓住近旁谁的胳膊,却不是忧惶是雀跃,只盼乌衣人那刀子再快上几分。 至于后头她如何,他们这起子人逃脱得不得,她竟然一时半刻没顾上。 却说她拉的是谁,不是别人正是碧容。 碧容看李怀雍,和云箫韶看李怀雍,同人不同眼,那哪只是一个人,那是天大的前程!再看看忙脚赶来的侍卫,那个不带刀?左右冲进来只一个人,后头州府随即就能到,碧容一咬牙一狠心,闷头望太子爷跟前撞去。 满座皆惊,碧容与那乌衣人堪堪前后脚,李怀雍又不是个束手就擒的没胆气货,劈手夺那乌衣人手中宽刀,冷不防后冲出一人,一头怼他胸前:“奴救爷的驾!休伤我的爷!” 这一下,大小官员女眷惊醒也似,可不怎说的,州府驰援,这帮子强人还值什么?当务之急可不是表忠心?立时鼠鼠懦懦的劲头尽丢开,一拥而上护主李怀雍,张娘子、韩大娘等则靠牢着云箫韶。 叫人严严实实遮着挡着,云箫韶看见李怀雍已强过那乌衣人,宽口刀握在手中,碧容在他臂弯,他却一眼没看,目光凛凛,只望云箫韶看来。 仍是嘈杂仍是凌乱,夫妻二个隔着乌压压人群视线撞到一处。 后头再怎的,云箫韶精神乏乏,记不真切。 依稀好似是州府来援,乌衣人鱼贯奔逃,从伏诛的几人身上搜出来,他们乌衣内里襟子皆绣有白莲,应当是民间猖獗不止的净莲教。净莲教的妖孽不知怎的和前朝一帮子余孽勾连上,常干袭杀赴任官员、劫掠朝廷银粮一类勾当,素有,今儿不巧撞到太子爷手里。 只有云箫韶瞧得门儿清,李怀雍正教人收他们兵刃、衣伏留档上,回头追溯布匹、铁炼的源头,云箫韶却知道能查到哪儿去。 约摸不盈月前,她在正阳宫帮着徐皇后料理过一应春祭的物什,虽说这项是由头,徐皇后要紧还是召她过去说话儿,但她自幼是个伶俐的,一应礼器幡儿、祭服黑白束,她打眼瞧过就记在心里。 这会子她即刻认出来,乌衣人身上的白莲,那丝线是白玉藕花丝,宫里独一份儿。 这起子所谓刺客,且去查,三查两不查就能查到宫中尚服局,而尚服局是听命于谁?能是一句话说不上的徐皇后?不能,一定是执掌后宫的冯氏。再看看乌衣人前后仿佛未卜先知,进退有素,今日这宴李怀雍常服,脑门子上又没写着“当朝太子”四个字,他们偏准准地撞他近前。 云箫韶心中冷凝,怕不是她的好夫君,借的甚净莲教好壳子。 太子李怀雍,前有红绡梨被诬,后有望月楼遇刺,都与冯氏说也不清,即便仁和帝再是偏这心,也总不能坐视不理。好,好筹谋。 张同知等不住告罪,额上冷汗岑岑,追击乌衣人的,各处扶补伤患的,却就那等赶巧,没逮着一个活口。云箫韶随张娘子、韩大娘安置椅上,垂着眼睛不发一言。 她不去就山,山来就她。 “箫娘,”众目睽睽李怀雍迳来,又俯下身,“那个碧容,是你遣去替我挡一挡么?” 满堂皆见,太子爷到太子妃边上絮絮安抚,亲昵关怀之情溢于言表。 实际李怀雍加重三分语气:“太子妃,你观本宫遇险,毫不作为,是么?与宫中正月十五的灯宴一般。” 他说四个字:“作壁上观。” 又说:“自古说表子无情,本宫倒看着真正卖俏为生的表子倒有情有义。” 这话说的,岂不是说云箫韶表子不如?云箫肯韶耐他,眼儿一抬,轻声细语:“殿下,真正是遇险?听闻瘾癣并非不可伪造,今日这乌衣人莫不长着狗儿鼻?州府的人还没到就闻着风一溜烟逃遁,还干净一个活口没留下。” 她问她的好夫君:“殿下当真自等着妾搭救?不是自搭好的梯子?” 变了,真是黄桷木下睡和尚,一朝悟道化菩提,可不大变样儿?云箫韶犹记得上辈子嫁到东宫头几年,那是什么日子,李怀雍处处受掣肘,时时挨打压,如今倒好,先下手为强,灯宴上逼得冯氏亲信自戕,今日这着更厉害。 夫妻喁喁低语,真好似鸳鸯交颈鸾凤和鸣,他说一句:“你要看本宫死。” 她答:“我看殿下离死还早。” 他温声细语:“你果真想本宫死。” 她言笑晏晏:“殿下决计死不到冯氏前头。” 他眼睛里,越发幽沉,还待说什么,云箫韶霍地起身,冲他正正福一福:“碧容姑娘舍身相救,殿下可要好好答谢。” 碧容当即跪下磕头:“怎敢!娘娘看得起奴,奴无以为报,一身贱骨肉化了去,但愿殿下与娘娘平安。” 云箫韶微笑:“你既拜我,怎还自称下贱。” 碧容面上一喜:“多谢娘娘收留!” 边上李怀雍看也不看旁人,只问云箫韶:“你心里真盼着带她回去?” 云箫韶依旧福一礼,规矩周正无懈可击:“殿下,请体念一片女儿情长。” 李怀雍不再看她,颔首道一声好。 至此,来时云箫韶身边只一个画晴,归时东海娘娘借得明珠,又多一个碧容。 太子遇刺,事儿小不了,很快京卫五军都督亲自出马,来上京接人。 收接一应净莲教刺客兵刃服制不题,赶着前呼后拥给李怀雍和云箫韶两口子护送回京,那个枕戈待旦的阵仗,好似真有甚牙耳教暗地里睃眼探头,时时图谋不轨。 此后在京各卫,陆续起出来好几件儿净莲教企图,缉拘教徒数百,甚至到昭陵沿途都有暗伏,种种迹象,竟是打着春祭行刺圣驾的念头来的,上京刺杀太子怕不只是添头。各地都指挥使司皆闻着风儿,通缉告示贴到四城门,一时天底下无人敢拜莲。 此一类先按下不表,单表这李怀雍回到东宫,先头处置两人。 这日云箫韶正画晴两个陪着用清早饭,一口乳饼才下肚,阚经儿来说,殿下请太子妃到崇文殿。云箫韶慢条斯理用完粥,慢慢儿到崇文殿。 只见殿前金玉摆件雕刻撤开,空出好一片地,正当中立十字的木头架,架子上绑一个人,太监衣服,头发乱着,脸上身上都是血,云箫韶细细一看,是先前崇文殿伺候笔墨那个小内监。 即,灯宴上指认李怀雍袖子里藏梨的那个。 再回首看崇文殿前,却是整治的什么好地方?是一座刑场。 见着云箫韶,李怀雍十足开怀模样,望她招手,又说:“你来了。今日行刑,惩治背主的奴才,你与我一同观刑。” 云箫韶见礼,面上一丝儿多余神情没有:“殿下的奴才,自赏罚罢了,白叫我看那一眼。”说罢就想回梧桐苑,前儿还顾着面子留一留,现如今他既不要脸面咱们忙什么。 她背后李怀雍温温和的声儿:“太子妃,他是我的奴才,更是东宫的奴才,赏以兴功,罚以禁奸,背主之人,犯上之人,该是何等下场,你要看。” “殿下好便宜的话。” 云箫韶转身待呛声,不料李怀雍又叫押来一人,海清衫子念珠在颈,云箫韶还没怎样,边上画晴倒抽一口气:“文姑子!” 文姑子?开红花炭方儿的文姑子! “一个家生哨,一个邪行人,圭角露到本宫面前,早定好的前程。”李怀雍道。 又淡淡下令:“刖刑,再行炮烙,再行鞭笞,女施插针男施宫刑,到后剥皮——啊,”他转向云箫韶,“本宫忘了,他本是没有根的人,宫刑伤他不着。” 他森然笑道:“太子妃,你来替本宫拿主意,看看给他补个什么合应的刑罚。” ……鞭笞名以答实,活人面上以烧铁烙之是为炮烙,斩趾削髌骨是为刖刑,手指甲缝插精钢针是为插针,剥皮、剥皮…… 他说的甚,背主之人的下场,云箫韶身为太子妃却几次三番对他这太子遇险视若无睹,算否?背主。 三月的京城,春气正宜人,云箫韶身上汗湿重裳。 第15章 尝有二雕,晟驰往,一发双贯焉。 昔长孙鹅王雄姿英发,今人何自惭,咱们太子爷较之古人实不差着什么!冯氏陷害他,他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望月楼暗设乌衣人,将来迟早一股脑栽到冯氏头上,却哪单是为着那一椿儿,怕也是为着试探云箫韶! 如今试出来她,图穷匕见。 咱们,是该谢他费心?肯为她花这等心思。或是该谢他仁慈?刖刑插针的,没直接施展到她身上。 崇文殿四边角门阖得严实,云箫韶勉力镇定:“殿下也看着都察院诸老大人,私刑难道不违法度?” 李怀雍道:“东宫宫墙之内,本宫即是法度。” 他,他说这话,语意淡着,仿佛所说是天底下最寻常的道理。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云箫韶止不住注目,他眉目间那股子睥睨,那股子唯我独尊,知道他是个有城府的,只没想为人能深到这份上,他真是,与从前不同。 或许他原本如此,是情爱迷着眼,没看透他罢了。 不发一言,云箫韶望左首坐下,李怀雍冲她笑得春风相似,一派和煦:“好,这才是我的好凤儿。” 转向场中:“行刑。” 手底下人得令,锵锵,剔骨尖刀打磨刀石上砺完最后一遭,转眼贴挨上人肉。行刑的汉子眼见是老练惯,使着尖刀左右攮提,只一瞬功夫,那侍笔小太监半只裤管染血,一枚白秃秃、血淋淋的骨头块落到地上,扁栗核儿也似,飞沾着血花滴溜溜直转。 “啊——” 那太监登时嚎叫出声,初时尚有个人声,落后两只髌骨取完,八十鞭子一道道落下,他就再没个人声也没个人形,嗓条嗬嗬声似鼓风,身上红红白白,不见一处好皮。 云箫韶看着,怎说的,自己膝盖骨儿一阵一阵发麻,一直到头发丝儿,都是麻的。 小太监整治完,轮到文姑子。 若说那太监是自作孽,没得干卖主求荣勾当,可文姑子一层又不同,她是因云箫韶得咎,云箫韶闭闭眼,咬牙低声告李怀雍:“殿下,妾知错,且饶她的罢。” 李怀雍抬手点一点场中:“迟了。” 张眼望去,原来那太监死了,破烂褛的一层皮叫剥下来扔在地上,一旁文姑子见着这景象那个不胆寒,竟然蹬头咬舌,自我了断去了。 李怀雍向云箫韶,温温柔柔的:“你知错就好,往后咱们夫妻要同心。”云箫韶不声不响当应下,只垂着眼,袖中帕子捏得要剌丝。 这日,四月天气,天儿渐热,云箫韶领着望库房拣葵纱。 葵纱这样儿,做转扇搧凉,或者裁悬到廊下挂着遮阳,都很好,夏季少不了,况今年又与往年不同。 她分付库中:“另再裁两顶转扇、八面窗纸,给灵春阁送去。” 灵春阁是梧桐苑往北,特意划给碧容的住所,取的“鸣钟鼓瑟行灵醑,碧落融融别有春”句,可说有心,又一应吃用大方,时常召到梧桐苑陪说话,眼见得脸,东宫上下对碧容皆毕恭毕敬,没一句她出身的议论,碧容心中自存下三分感激不题。 凤鸣商(双重生) 第12节 掌库太监支使一遛宫人太监忙着,云箫韶悄摸领画晴望库房深处两面酸枝顶天柜子摸来。 这处另设的七窍玲珑锁,一向是李怀雍单门存要紧物件的地儿。 钥匙不消说,前儿李怀雍塞给云箫韶,她又还回去,但多藏的一份心思,不能见天儿只是你使人跟着咱们不是?总也要握一握你的把柄,当时云箫韶就暗教画晴去刻来,一小半儿寻的家里铁铺,其余的,一家打一个,京城满大街铁铺转一个遍。 今日云箫韶也不想着旁的,等闲一批绣着白莲花的乌衣制出去,能一丁点痕迹不留?她不信。 很快到底一扇篾木小柜打开,白玉藕花丝并两匹成衣赫然在目,云箫韶不敢多拿,取一两件短衫搪进衣中,一梭丝线交给画晴藏进袖子。 原本一切顺溜,偏她起身时一个踉跄,险些挝翻边上箱箧,画晴忙着扶她:“娘晕着神儿?想是这几日晚间没歇好。” 这几日晚间,云箫韶叫扶着静立一会子,心说还是成儿疼娘。 从前她发梦,一例只是梦见父母亲、筝儿、画晴和成儿,这头父母俱在,筝儿、画晴也活生生,后头就是成儿单门独闯她的梦。 是个没妨的,醒来怔一阵子哭一阵子就罢,梦里头成儿也不多打搅,不是自顾顽耍呵笑就是打头请安。如今呢,如今这夜间的梦访客,实不比成儿良善。 自打陪李怀雍观刑,云箫韶每晚总梦见文姑子。 淌血的出家人海清褂子,血缕的十指上头倒扎的寸长的钢针,那老粗,张着指头和血窟窿一般的眼,夜夜站在云箫韶榻边上张望。 舌头只连粘一撮儿肉,挂在外头,一晃一晃地悠,说道:“老身白开一张方子,没得命搭赔出去,冤。” 一来二去,夜间睡不踏实向来连着日间脾胃不旺,云箫韶吃用得少歇息得少,人都给霍搅得生瘦几分。 今日她一睁眼,怎说的,人命又不是犯在咱手里,冤有头债有主,谁的纤绳儿谁行的船,没得李怀雍犯的杀孽要她还?世间哪有这样道理。因振作精神,强吞下满算的饭食,领着往库房来。 又挑挑拣拣,收拾出来好些个赏顽物件儿,西洋钟、南洋翡翠戏鱼、东洋镶金木幅子等,值什么!边边角角的玩意儿,连档都没过,掌库太监就给巴巴儿地抬到梧桐苑。 那,情儿是美,无本万利的买卖,眼看不就要开张? 又过两日,李怀雍进宫议政,云箫韶与画晴老例子,家去。 照例备礼,给母亲和筝流打两副耳,料用的,筝流的是娇粉粉石榴石,母亲的是碧油油猫睛石,其余四只茶果点心盒子、豆酒、百果馅儿蒸酥等茶食不消说,还有一口鲜羊腔,母亲一向冬日里爱害寒症,冬病夏医,这春夏之交该多进些热热的。 想一想,又给宫里咸庆宫送一份儿。 另么,还有一只包伏,藏压在盒子底儿,一卷银票,弹掖在云箫韶袖口。今儿出去少不得故技重施,改换衣装走脱李怀雍的眼线,两件事,其一要看一间赁肆的宅,最好沿街,再拿些小物件上古玩行问价。 到家,杨氏和筝流哪有不高兴的,笑呵呵迎她。 走两步,云箫韶周遭看看,奇道:“家里新进买来的僮仆丫头?怎许多瞧着面生。”杨氏拍她的手儿:“你这丫头眼尖。” 因说起家中邻东主人家男子汉殁了,妻女发卖地产回乡,两家素来走动,年节时下也奉礼,那家太太求杨氏好赖打发奴仆,杨氏就做主使钱接来,连带宅子,也给置办下。 到杨氏屋里稍间坐下,又说:“你父亲总说南边宅院精细,引的活水建的月桥,好个景儿,我想咱家不如找匠人盖一座园子,边上盖一座卷棚,也是个宴客的场所。再有地儿,给二姐盖一座小绣楼罢了。” 云箫韶佯装不依:“她怎的有绣楼住?我在家时可没有呢。” 云筝流道:“宫墙院儿还装不下姐姐?要和我计较这几片瓦。” 屋里大小仆妇跟着笑。 坐一刻,又陪着饭,云箫韶借口歇息回房,解开脖上红晶釧子换寻常衣裙,带画晴从角门上出去。 先头不去别的地儿,先望东大街打釜巷子孙太医处迳来。 云箫韶一例不进去,教画晴询问,说家里小爷躲书院,要摹瘾癣,不知找哪个没良德的医家开得方儿,手上、颈上涂的什么粉,顷刻间生出层层的风邪疮子,害痒,人也发热,问解法。 末了又作忿忿貌,说这是什么方儿,定要擒找坏良心的跛脚庸医。 说辞顺溜画晴戏也作得顺溜,从孙太医口中顺嘴问出一味假苏丸,以荆芥、赤土煎蜂乳服之,正恰如瘾癣之状,几乎一般无二难以甄别。 行,画晴出来对云箫韶说,云箫韶暗暗记在心中,如今十拿九稳,甚红绡梨犯冲,定是李怀雍撰出来。 这准信儿得着,主仆两个又望西城过去。 西城好,东城贵西城富,京里的灯市、内市都在城西,甚么丝绸纸张、工艺瓷器、大黄茶叶等等,都在两市流得红火,云箫韶瞄的就是灯市口望南一条街,名曰鳌子街,闹中取静,茶社、琴楼也有两座,好个清雅地界。 但凡沾一个雅字,什么价儿看都要望上叫两成。 也是看巧,鏊子街最阔气一间茶社名清雨阁,边上正有一座赁宅空的,走近跑出来一名看门头发齐眉小丫鬟,引二人进去看。 却见这宅子,门面阔三间,临街是楼,仪门内一间正堂客座、两边厢房、稍间不等,当中庭院空置,穿过后边月廊是主人家卧房、灶上厨房等,倒是齐全。 云箫韶看完步出,使画晴询问牙侩是谁家。 却话头刚落,一旁清雨阁门内步出一名僮仆,说这是他家主人宅子,那赶情儿好,云箫韶正待询问,那小僮古怪觑她一眼,蹬蹬蹬又跑回清雨阁内。 ?云箫韶和画晴两个面面相觑,这怎说的,出来递话是抛枝儿,应当是有意洽谈,怎的又丢下不理? 又听见,里头叮铃咣当,活似什么人下梯儿没脚的慌,看叫跌一跤,云箫韶正惊疑不定,门内出来一人,长腰才、白净修长手儿拎一茶囊,哎?云箫韶一瞧,心里喃喃:“看是巧,回回出来逢着他。” 上前见礼:“六叔。” 第16章 她,怎的神色恹恹?怎的颊上削似的清减? 还有眼底下,青乌乌痕迹脂粉遮不完。 是不是那什子红花炭到底伤身? 眼睛高低没个住处,心思百转连着千回,一时李怀商胸中要说不说升起一些埋怨,好个二哥,家里新收的甚上京琵琶女,怎镇日还缠她?累她要熏红花炭。 红花炭,红花炭,李怀商中心如煎。 那边厢云箫韶不解他情绪,呷一口茶盏,没口地赞:“我家江南摘云腴,落磑霏霏雪不如,六叔这间茶社烹得好白露。” 原来先前那小僮,名叫望鸿儿,素来跟李怀商宫中行走,见过云箫韶,今日一见立时认出来,着急忙慌禀报他主子。 他主子又盛情,引云箫韶主仆两个入楼品茶。 入目先头是摆设,雕金蟾首的小篆儿,香气袅袅,白玉花卉的吊屏,倩影依依,铺设神仙雪洞一般,引到隔间坐下,上来一品鹤岭白露,品貌也实不俗。云箫韶又道:“倒上覆叔叔,若有庐山云雾,赖好留几饼与我。” 惦念的是筝流好吃霜柿蜜茶,今年柿子还没到季,可好茶总该攒起来。云箫韶说罢教画晴拿银子,李怀商摆手:“不敢劳嫂嫂破费。”分付望鸿儿去包。 因又问:“嫂嫂想在外契宅子?” 啊,此一枝儿么,是合向他说一嘴?云箫韶拿不住,他来哭咱的灵是真哭,可他毕竟是李怀雍兄弟。 只微微笑:“怎说的,我在外置办宅院何用?闲逛罢了。” 李怀商嗯一声没言语,少一刻,遣点茶娘子出去,对云箫韶诚恳道:“先前春祭小王在升云巷拿人,误入彀中,多赖你搭救,这一椿总是我欠你的人情。” 云箫韶道:“二两上好的庐山云雾还不完么?” 她一寸丹蔻十指纤纤,堪点在茶盏口儿,李怀商觑一眼又忙的把眼低了。只觉着今日的鹤岭白露辜负人,怎毫不止渴。 声气低低:“还不完的。” ?云箫韶与画晴两个对望一眼,说的甚么?没听清。 不过他执意这般,云箫韶思忖片刻,告他:“如此我也不瞒你。我这丫头家里兄弟上京来投奔,想着与她典个一宅半院儿的,也是她在我手里答应的情分。另倘若半面窗向街,好歹谋个果腹的营生,倒是最好,因瞧一瞧你这宅子。” 但凡能帮上她,李怀商哪个不乐意,问也不多问就要使人回去拿地契房契,还要让云箫韶五分利,云箫韶俏脸板起:“叔叔这般,显出那等皂白旁人议论?我可不敢与叔叔做买卖。”再三说,这才一五一十按的地价儿。 李怀商是忘形,望鸿儿脑子清醒白省,说:“王爷,一应薄计契俺每哪个沾过手?都是你亲收下。” 原是如此,李怀商立时炭火盆子燎炕一般,左右蜇磨不宁,瞧是想立时抹脚前去把地契取来,又担心耽搁得久云箫韶变卦,使望鸿去罢,又坏他一向的规矩。 那样子,没触鼻的蜂儿似的。 云箫韶暗暗好笑,面上不显露,只说:“你去罢,此处有好茶,我候一候又何妨。”家里与筝流招呼过的,也不必急着回。 “如此,耽待。”李怀商略见礼,又吩咐看好这间,不许旁人上来,吩咐罢马不停蹄出去。 他出去,点茶娘子又来烹一道水,也出去,画晴才掩嘴儿笑说:“六王爷样子,恁是生疏,将来娶王妃看不拿捏他的。” 云箫韶指这丫头:“小油嘴儿,你也盼人好,怎不盼他娶个温良恭俭让的可意人?” 这一茬起来,两个你一言我一语排点,京里这个国公府姑娘那个公侯府大姐,数一个遍,末了云箫韶道,“倒是好福气,温嫔娘娘最好性儿。” 可是说,她儿子也好人材。先前误会他是个寻花问柳孬货,岂不知误他清白。 周遭香淡淡气氲的,口中清香不绝,云箫韶心气不免松泛,自觉打文姑子死,胸口一股子害抑的郁气今日一扫而清。 少一刻,画晴出去净手,云箫韶独自坐,细细打量此间。 方才没顾得细看,这一间,大约不是清雨阁寻常迎客的座儿。 西窗下一排台案,上头笔筒笔洗徽墨纸张,靠墙一座枯木逢春挂架,挂的一遛扇子坠儿,云箫韶凑近瞧瞧,怎的,依稀在他手上见过几回相似,再看这一室一案,都像是李怀商惯用的东西。 她来看扇坠儿,自望书案前太师椅坐下,这会子玉腕托香腮,不知这里主人熏的甚清心静气的香,恁的催拨人睡思,她又几个晚上没歇囫囵,这一来不免困头敦促,头儿一偏,竟然手垫着歪在案上迷糊过去。 他的太师椅不是她的湘妃榻,硬邦邦、木剌剌,一点不软和。他的沉水香也不是她的鹅梨香,清粼粼、冷窣窣,一点不暖和。却哪的道理,她在这里足好眠。 李怀商紧赶慢赶回来,唯恐佳客白等久,没成想,入眼不是旁的,竟然是一幅美人春睡图。 她的面上,他看不清,眼睛睃去只看见她雪样的下颌,之上是两星儿指头尖。她的指尖先前搭过他的雨过天青盏,再往前搭过他的袖口,如今又搭他的金粟藏经纸。 平白头也昏眼也花,神思如缠,一时茶盏也不是青瓷,倒似瑶姬宴过襄王的杯儿,一时经纸也不是经纸,倒似薛涛浣过桃花的笺。 “且住,”李怀商脚步骤停,闭闭眼,案边情形一厘一毫镌进心底,蓦地回转叫望鸿,“去叫,去叫画晴姑娘,旁人不许进去。” “进不去进不去,我看得牢牢的。嗬嗬嗬,”望鸿吃吃地笑,“画晴姑娘我教他们领着去看宅子,一时半刻回不来。爷,您不进去?” 李怀商面色一变:“你熏的什么?” 望鸿说安魂香,又说:“爷不是心里有她?梦里直叫她的名儿。” “住下!”李怀商低声喝斥,“我心里有无,又几时叫你如此行事?你也想想她的名声!” 望鸿老大不高兴:“爷也喜欢,温娘娘也喜欢,有什么不好?” 原来望鸿母亲与温嫔有旧,替温嫔挡过灾,娘胎里受的大罪,望鸿落地脑中就缺三分灵光,最是直来直去的人,心里搁不住甚礼教名分,一心只盼自家主子好。 李怀商教他:“你只道我喜欢,怎不问问人家的喜欢?看给她惹祸,往后不许如此。”使甚么安魂香,叫他赶紧灭了。 又说几句,楼下急急一阵,是画晴赶着回来,李怀商低着声道歉,又将契子交下,左右是画晴揣着钱款,两厢在外间交割谈妥,画晴要进去唤云箫韶,李怀商隔着吊屏看她徐徐醒来,一切如常,自觉无颜相见,叮嘱伙计一句,暗匆匆领着望鸿离去。 比及云箫韶漱口梳头收拾出来,人早就没影儿,只当他有事。 心里想的,薄计契账自收,是他的谨慎;赁契宅院顷刻间谈妥,是他的利索;瞧她无意歇着,不留下饶舌,是他的体谅。 是个稳妥人。 回到梧桐苑,她对画晴说:“原本过他的手契宅,不过是个幌子,防的是将来说不得李怀雍找来,咱们自还要再寻地方。可如今么,”画晴干等一会子,左右没等来如今怎了,她才道,“他嗅着茧儿,且看看他待如何。” 打这以后李怀商在云箫韶心中与常人不同,高看他一眼的,不在话下。又说终究失礼,画晴说要不写明帖送礼,云箫韶想着,这礼送到李怀商的王爷府,不好,还是送到咸庆宫,妥当。 话说云箫韶给咸庆宫的礼还没备完,她自己先头收着礼,生辰的贺礼。 凤鸣商(双重生) 第13节 四月二十,太子妃上寿。 头好几天宫里赏赐陆续下来,仁和帝的赏赐自要等正日子,可是旁人不能拿乔,怎说的,要你端等送到陛下后头?位尊者才能拿这轴儿,因既望日起,宫里大小主子就开始望东宫派礼。 这日合该有事,才收下温嫔好些东西,是碧容陪着收拾,她举着一只琉璃雕刻桌屏,刚说一嘴精细,外头丫鬟来报,徐姑娘来了。 徐姑娘来,云箫韶十次不用数十次不见,可今日不成,徐姑娘领的正阳宫贺仪,只得叫进。 云箫韶还没说什么,碧容说:“她好意思的,娘娘芳辰,她可送来什么?平白拿着宫里主子的赏贴自家脸面。” 云箫韶稳坐上首,微笑:“你没见过她,她自拿主意决不来,今日肯来,八成儿还就是宫里主子使她。” 碧容接趟:“干净是贴上来的穷酸货,一家人进得一家门,把个贼忘八花子也派来,白污娘娘的眼。” 这话市井气,可慢消说,有时恰是这等市井言语叫人痛快。她人又美,学唱的姐儿,嗓条也中听,脆生生的,又最会捧场,云箫韶体省几分逛院子汉子乐趣,有这等人材陪着,那是没有着家的心。 她陪着是赏心乐事,才进来的这位,就没那等舒心。 徐茜蓉进来头一句:“嫂嫂人逢喜事精神爽?转眼桃李年华忽攸而至,羡慕嫂嫂的,我还没及笈呢。” ?云箫韶听着,这姑娘,知道是来贺寿,不知道是来挑衅,说的什么话,显得你年小? 第17章 你没及笈,咱们已是双十的老人儿,成。 “请嫂嫂的安。”徐茜蓉进来见礼,笑嘻嘻,云箫韶叫顿茶。 梧桐苑一向敞亮,画晴看茶,又给端上四样茶食点心。 碧容站起来见礼,她最是长袖善舞,惯识眼力劲儿,东宫几个人头,她早打听个一清二楚,此时偏作认不得,只顾站着不言语,也不让座儿。 云箫韶在边上笑笑的:“这是襄国公家大姑娘,徐茜蓉。” “呀,”碧容满眼惊讶,“这位就是徐大姐?先前未见其人,说还没及笈,奴还当后头还有正主子。” 云箫韶问她的:“那你当她是谁?” 碧容满脸赧然:“徐大姐莫怪,奴还当你是姑娘身前打帘子的姑姑婆子,瞧着比娘娘还年长些!”说罢她膝盖难打弯儿似的福一福,不规不正叫一声徐姑娘。 这声儿出去,跟五月里清晨早来落两滴雨似的,太阳来一蒸,朝露晞相似立刻无影踪,一丁点清凉带不来,无人应她。徐茜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手上看帕子绞得一团,偏云箫韶这个主人家不与主持,任这碧容蹬鼻子上脸。 不仅不说一句,云箫韶还与这碧容说笑:“你且坐下,愣站着显你个儿高?”又问徐茜蓉,“皇后娘娘什么话。” 两人这才各自落座,碧容不肯让,谁亲手挝她的不成?徐茜蓉只得在下首打横,好一会子才拗个笑脸:“嫂嫂的好日子,姑母早早儿备下贺仪,嫂嫂瞧瞧。” 望外头传话,呼呼啦啦抬进来好些东西,徐茜蓉递上一样,玉版纸、洒金底子,是裱好的一张礼单。 云箫韶捏着这么一张东西,神思绕似的飞不住,这枚东西她见过。 可说呢,上辈子那头,也有这张东西,原是旧相识。是徐皇后亲自交予她,只一张礼单,上头的礼可没给她,哭哭啼啼的,说宫中日子艰难,冯贵妃处处挤兑,正阳宫的宫例经年压在冯贵妃手里,又说委屈云箫韶,嫁进来竟是没个福勾。 一席话嘴抹油剌蜜一般,也是云箫韶那时心肠软,也就真没要她的东西,只取一张礼单。 好没意思,云箫韶正大的心,真当她是一家人,后头云箫韶家里绞榨干净,徐氏真面目露出来,先做主将自家侄女嫁进东宫,比及李怀雍登宝,管是要赶尽杀绝,一力撺掇李怀雍贬妻为妾,立徐茜蓉为后。 嗐,这一起子糟心事儿。 只是这单子,云箫韶低头瞧瞧,那头徐皇后拿是做样儿,这头徐茜蓉又拿出来,是做什么? 按理说,奉贺上礼是该附一张礼单,主人家记档入库也便宜,可没有这样明晃晃甩将出来的道理,压在某一抬礼中间儿,或者交主人家管事,也就罢了,这样可可儿列出来,倒像是伸手要咱们还。 好歹国公府大姐,大小两个都是,哪个教的她每这等夹脑风小家气。 云箫韶正待说,边上碧容替她的,掩口笑道:“好精细一张单子,生怕人瞧不见送的名目,是个巧宗儿。” 徐茜蓉心思被叫破,落一个红脸,没接茬。 恰此时外头丫鬟进来,说又有宫里姑姑来,云箫韶叫进。 进来猩红褂子一位姑姑,是冯太后身边那个,云箫韶与她见礼,她也是替主子来送贺仪。且说冯太后的东西,哪有不好的,又附带好些珍奇药材,其中镇的是一只赤金雕小桂叶攒枝儿镯子,说是冯太后昔年的嫁妆,保存经年爱不释手,今予太子妃,讨您一份儿喜欢。 云箫韶接过,看那镯上,恁的好精巧雕工,花叶枝子纤态缱绻,那姑姑陪道:“娘娘看雪白的手儿配得!” 言语殷殷,似乎鼓动云箫韶立时戴上。 值什么,一旁徐茜蓉脸上已经老大不好看,慈居宫送的东西比正阳宫好看许多,人人有面树树有皮,代送贺的徐茜蓉一下面皮随礼薄,哪个不把头低着。 云箫韶看着,若说上辈子她真当徐皇后半个母亲,那她也真当徐茜蓉半个妹子,比筝流也不差什么,真好个中山狼,此时见她吃瘪,心里畅快,当即桂叶镯子戴上。 又亲热道:“这镯子好,烦请姑姑多多上覆太后娘娘,我谢她老人家的恩。” 说罢惯地抬手,这一下,这桂叶镯子怎的,真似乎有一股子桂木香气?不是桂花儿开,闻着倒像是官桂树皮,淡淡的药香。云箫韶按下没提,叫画晴好生送那姑姑出去,又过一会子,借口更衣出来。 叫画晚:“你悄声儿,”镯子取下,“拿矬子或剔灯的小铰,给这东西凿开,看看里头是足金还是空心儿,空心又填的什么。” 到明间堂上,她只说玲珑的玩意儿,挂着碰着不好,叫暂收起来。如此着意推捧,徐茜蓉脸上更不好看,渐渐说话也没个样子,碧容又不让她的,两个言语你争我赶,有些个圭角露出来。 也是事有凑巧,合该今日事多,不一时外头又一阵喧哗,似乎什么人安置什么物什进院。 碧容凑趣儿:“娘娘这里今日热闹,定是娘娘平日为人关照,谁不叨贴些儿?娘娘活如今二十年,是行二十年的善,往后二个二十年、三个四个,不知还要结多少善缘!”云箫韶嗔她油嘴儿,她道情是实话实说。 把个徐茜蓉臊的,要她爱拿年岁说一嘴,有她说得话儿时,就有她说不出口时,再插不进寸言片语,备受冷落。 此时外头阚经打帘子进来,告云箫韶:“娘娘,殿下请您移步院外。” 哦,你们殿下恁是有脸面。 分付出去回话:“告诉殿下,我即刻过来。” 阚经唱喏出去,云箫韶慢吞吞起身。 却说一步还没迈出去呢,徐茜蓉口中叫一声表哥来了,忙不迭站起来抢到前头,云箫韶就望她不言语,她愣一瞬,慢下脚步回首赔笑:“嫂嫂快出去瞧瞧。” 碧容原打听的,这徐茜蓉是表姑娘,与太子妃从前交好一朝交恶,为着什么却不清楚,如今瞧着这架势? 云箫韶还是笑:“急什么,你先一步罢。” 边上画晴、还有徐家自己丫头如意,外头还有小丫鬟,杵着像样子?谁教她徐茜蓉着急忙慌?只得率先出去。 听落后两步碧容问:“他表姑娘怎的火急上脑的?看还是年纪小。” 云箫韶对碧容说:“你饶饶她,她是太子爷房里人。”谁又避着,满屋儿谁没听见,登时都唬在原地。门帘儿下头徐茜蓉雷亟般脚步顿下,把肩瑟缩着,走也不是回也不是。 瞧她背影,云箫韶唇边一抹笑影。 桃李之年怎的,你是活不到二十?要白说一嘴你才十五。总不能单指望碧容替着出头,咱们不还你点什么,岂不是给你脸,就徐大姐你行的这档子刮剌汉子勾当,还当没个决撒呢。 碧容惊呼:“娘娘莫不哄我?既是如此怎不正经说亲?” 边上画晴道:“谁知道?瞧着公侯小姐,干净是个浪货。” 云箫韶肃着脸色:“看恁刁的嘴头子,人与你说话,你要骂人。好歹半个主子,你不敬她,旁人要说我不教你规矩。” 画晴佯作请罪:“是,奴的不是,娘娘见谅。” 又声气大着:“自脸上贴金,正经进来咱们哪个不敬她?” 一来二去,门口上徐茜蓉无地自容,西江万里水洗不得今日羞,耳垂儿始漒紫上脸,蹬蹬蹬出去。她丫头如意儿,脸上也赤红,但还有个礼数,见礼罢才跟出去。 却见云箫韶仍旧慢条斯理,叫画晴给她从缠头,又要慢慢披换比甲,边上碧容啧啧称奇:“见了娘娘,方知道气度二字。娘娘不怕表姑娘出去对太子爷说得什么?” 说什么,云箫韶巴不得她说,最好说得动,嫉妒乃七出其六,干脆休妻多便宜。 嘴上的:“天不言自高,地不言自厚,随她罢了。”这碧容真当她胸怀宽大,心中愈加诚服不题。 好一会子云箫韶才领着出来,但见她的梧桐苑堂前那还有个落脚处?满目旁的不是,一株一株碗口大芍药,红艳艳满当当。李怀雍立在廊下见她出来,对她道:“知你中意,我令詹事府苑圃房培的朱砂判,贺你的生辰。” 旁若无人:“箫娘,惟念予安,望你芳龄永继。” 院内的,阚经儿、画晴、碧容等,跟着:“太子妃娘娘生辰大喜,芳龄永继。”唯徐茜蓉脸上青青白白不发一言。 她闭她的口,碍着什么,旁人面上皆一派喜色,挨个上来讨赏。要说众目睽睽也有不好,李怀雍过来握云箫韶的手,众人都看着,她也不好落他脸,只得僵着给他握。 只是她不爱芍药,早就心里腻歪。 是,年轻时候她喜爱芍药鲜艳妖姣,最紧要是筝流喜欢,她也就时常传这花。可落后徐茜蓉入东宫,惯会拿芍药作筏子。 须知,虽说诸般花卉,各花入各眼,并没有高下之分,可宫里另有规矩,看是比着什么,与牡丹相比,芍药就是下品。和凤徽差不离,正经算来钗镯佩戴、衣裙比甲,由来只有慈居宫、正阳宫可用牡丹图样,比至芍药,那是妃妾所用。 当年徐茜蓉就是拿着这项,年节人情,望梧桐苑送的都是芍药案,单门照着人肺管子戳播,闹出好大不敞快。 今日又见芍药,朱砂判,判不判得前尘往事,又判不判得前世今生?云箫韶不知。 第18章 朱砂判花盘大如斗,楼子台阁形状,花蕊蜷曲舒展,花瓣层层叠叠的,煞是好看。 更难得,这一品芍药最难伺候,惧酷热又畏湿涝,花梗软,花儿朵又重,极难成花,寻常得一两盆已堪邀客赏,这洋洋洒洒满院子的,少说上百株。 上百株盛开的他的心意,上百株深匿的她的悲欢, 莫不她不体念人? 非也,她的悲喜从前只为他的,她的心意也不输甚精心预备的花儿朵儿,只是花也要人惜,她这朵,李怀雍从前弃若敝履。 这一瞧,满眼的花红,说什么千金难买?忒是俗气。 云箫韶把脸儿低着,向李怀雍屈膝:“教殿下费心。” 李怀雍神色如常扶她:“是我应当。” 陪看一会子的花,又说:“正日子你要设宴,就在东边围搭一座卷棚好不好?时时看着这花。它是为你开,你不看,是白活一遭。” 云箫韶不言语,阚经赶着趣儿:“是,正是说呢,娘娘置办生辰宴,早好些日子殿下就分付呢,蚌肉鹿茸,羊腔炙蹄,献烧鸭,水晶鹅,豆酒百果酥,一应的席面早就叫预备呢。” 如此种种,佳肴珍馔报在他口中,云箫韶依旧一句:“教殿下费心。” 阚经噤声,四周安静一刻,李怀雍眼中幽幽的,望来,问道:“听闻近来你夜间不能安枕?” 争耐答他,云箫韶正待敷衍两句,他又淡着语气:“你捱过去不是,传御医来瞧是正经,医婆姑子是外道,不足为信。” 当头好一记棒喝,医婆姑子,云箫韶登时想起那文姑子。一时头皮硬的发麻,心中忧而生惧,惧而生怒,暗中大骂:“啐!好便宜你!专会拿捏提溜人,文姑子管是好用一条人命。” 目中红花如燃,刺目得很,云箫韶梗着牙后:“御医医术过人,怎错诊的滑脉?妾还是信自小看的医婆姑子。” 为甚么医家呛着,不值,可她究竟为何言语间不服软?李怀雍竟好似无知无觉,温言软语哄劝几句,又径自俯身撷一枝儿芍药,向她笑道:“箫娘,我与你戴发上,好不好?” 螓首轻垂,云箫韶答一个好字,待他手上花抬起,却霍地伸手截住:“好,好没道理的待客之道。” 凤鸣商(双重生) 第14节 笑睨一眼他的,云箫韶把徐茜蓉召将近前,把那花望她发间缀了。李怀雍又摘,云箫韶仍然不自戴,给碧容戴,又摘来,一例又赏画晴,旁人只道她两口儿顽笑,唯李怀雍眼中情绪,独有一缕深沉。 这一晌,热闹。 又是说笑又是赏花,宫中都听说东宫梧桐苑花海相似,都跑来要看一眼,可是热闹,人人都说太子真当是把太子妃捧在手心儿。这话听见,梧桐苑上下脸上有光,哪有不开怀的。 要说不甚开怀,李怀雍算一个,另一个是徐茜蓉。 她不单没个开怀,实是怀恨在心。 呸,要你云箫韶做好人赠甚芍药,朱砂判,怎没叫阎王判你去! 将将出东宫地界,徐茜蓉一把扯发间红花掷地下,如意劝一句看周遭人多眼杂,少不得又挨两掴子在脸上。 咱们徐姑娘,别的不会,单会鼲鼠藏食儿,虾蟆鼓肚儿,一分一厘的气都要记在心里,她今日恼怒,自然揣得牢,寻机就要讨煞。 话休饶舌闲话不题。 几个日升月落不过。 四月二十,相熟的太太小姐齐聚梧桐苑,给太子妃贺寿。 今日云箫韶的好日子,她难得穿戴艳丽,身上金飒飒遍地金百蝶穿花大袖衫,底下白滟滟绉纱湘裙,头上轻颤颤朝阳挂凤钗,耳畔明晃晃玲珑望月铛,出来大大方方受宾客的礼,好个明妃的人品姮娥的貌!无不赞叹。 各自落座,她近旁是筝流,筝流眼睛只在院儿中芍药上流连,轻轻叹气:“来日我也要母亲说一门这样的亲,那里得来!这许多珍卉。” 云箫韶听了,嗯,是可以,且院中绣球纱灯高悬,高烛照红妆,月色里头芍药颜色不输白日,也是好看。 只是李怀雍上辈子那头也没这等预备啊。 筝流这话儿,百般不能顺耳,因拉过:“你这个妮子,这花儿虽然难得也不至于上天,你若说想看,是父亲会不与你办来还是母亲不会?至不济,我难道不给你置办?” 云筝流把头儿偏了,思索一刻,说:“确是如此,世间男子,再疼我的也没有父亲、母亲和姐姐疼我。” 对喽,是这个理儿。可不能叫姓徐的骗去,唉,还有这椿儿,徐燕藉。 正烦恼着,碧容领着几名优儿步上花间台子,清声问:“请娘娘旨意,俺每奏甚么曲儿来?” 碧容的貌,在哪不出挑,偏今日穿扮一身湖蓝,妆也平常,这是让寿星公的风头,好体贴人,云箫韶心下转晴,点一套《好事近》“东风料悄”,碧容答应,排摆开来。一时,台上鲛绡款挎,朱弦轻启,案上春檠贮盒,珍馐连盏。 席间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却有,专煞风景的货偏此时进来。 “云姐姐,”席外忽而一阵娇声,直比台子上姐儿还乔模乔样,“妹妹贺寿来迟,姐姐莫怪。” 言语带笑脚步生风,是徐茜蓉,云箫韶望她一眼收回目光。 这人,干净是没个记性。 却见徐茜蓉今日甚穿扮?大红妆花衫子并娇绿缎裙,不知道的还当此间上寿摆宴的主人是她。 这徐茜蓉亲亲热热娇嗔:“姐姐竟也不等等我,”不顾云箫韶淡着的脸色,也不顾座中众人窃窃议论,“这就开宴,倒叫我好赶。” 云箫韶没说呢,云筝流在一旁道:“寿宴正时辰都是赶的申牌,没得要等徐大姐?” 徐茜蓉面上微红,寻一宗由头:“先头望正阳宫陪姑姑说话,耽搁了。” 云筝流把嘴儿嘟了:“当是什么,原来正阳宫就不必照着时辰办事。” 云箫韶嘘她的:“议论皇后娘娘?仔细掌嘴。” 嘴上说的是云筝流实际说的是谁,近旁几席哪个听不出来?是谁先扯徐皇后的名头。一番挤兑,徐茜蓉现身时的鲜妍不复存焉,颇有些臊眉耷眼。 常言道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徐茜蓉不敬,看云箫韶说半句没有?都是旁人看不过眼,世间也有个公道。不过碧容尊敬,云箫韶记着,唱完两套就分付她过来坐,旁的小优儿接趟唱着便。 如此又一刻,案上传筵,巧巧儿一道乌皮鸡上来,徐茜蓉又开灶,忽然说:“要说公鸡母鸡斗鸡,情儿是这白毛乌皮鸡最有福气勾,不必它每打鸣儿,也不必它厮斗,更要紧它也不必抱窝,自然好吃好喝有人供养。” 无人应她,她说不停:“讲究些儿,还要喂白芍、熟地、川穹一类天材地宝,作出这许多乔张致!” 这一下,云箫韶使帕子蘸蘸口鼻。 先头那句许听不出来,后头几样药材一报,哪还有听不出来的?一门一类,都与先前慈居殿赐给云箫韶的药合当。 再听那句“它也不必抱窝”,这是借物喻人,把云箫韶比乌皮鸡。 在座夫人小姐,或许不清楚慈居殿的赏,可是正月里云箫韶白不存的胎谁不知道?耳朵尖快的,脑子清省的,立刻辨出这徐大姐的讽刺:太子妃娘娘,您就是个不会抱窝的乌皮鸡。 座中秦玉玞率先杯子一撂:“襄国公家里好教养,没得人家上寿架出这一篇好听话儿!”云箫韶母亲杨氏也是不虞,又不好与一小辈合气,只悄声对云箫韶道:“他表姑娘恁的道不是?” 云箫韶深深望徐茜蓉一样,又看看母亲与好友。 只说:“姊妹间哪没个红脸赤脸?过两日也好了。” 她是涵养功夫足,也是息事宁人,不愿叫亲朋悬心。 奈何,恰似落花春水尽东流,芭蕉樱桃赴流光,她的好心好情没人承,好意好脸等闲落地上。 徐茜蓉见云箫韶忍耐,攒着脸要蹬头脸望上:“家里四司六局谁还没养过乌皮鸡?值什么。扁毛贼禽牲,最最护栏专食儿,没个样子。” 这、这又是什么话?倘若接的方才讽刺云箫韶的茬儿,此一句又说的甚? 却也不难猜,是说云箫韶这太子妃拦汉子、吃独食,只看东宫侧妃庶妃、良娣良媛半个没有,徐茜蓉这是变着法儿在说云箫韶善妒,不允太子纳妾。 一时席间酒食无味,台上曲唱蜇耳,满座无一人敢吱声。 众人只听太子妃悠悠道:“说起来,今日这席本宫倒瞧出来,东宫太清净,该添添人,”转向徐茜蓉,“蓉儿,芙蓉不开在两枝儿,桃李不生在两井,要不,待你及笈,你进来陪本宫作伴?” 这话着意高声高调,满座可闻,徐茜蓉登时张嘴结舌粉脸涨紫! 噎得要不的:她怎生说!说愿意?那她趁早一条绫子吊死干净! 要说不愿意?满座都是谁,官家太太内外命妇,今日作证,她徐茜蓉无意嫁东宫! 她本意把话刺云箫韶,叫云箫韶出丑,可山不转来水转,如今境地,她但凡答一个字,出丑落笑柄的就是她。 第19章 要说云箫韶是厚道人,知道李怀雍和徐茜蓉的首尾,她也没到处声张,迫不过也只是在自己屋里当着丫鬟面儿说一句,从没有往外掀的时候。 这是脸面,里话不外说,外话不里说,事儿该怎么办、人该怎么处,都有暗含的规矩。 徐茜蓉自知云箫韶会循着规矩,也笃定,但凡有半个风影儿传出去,纵然名声碍一些,可她能一举进来东宫,是以,她觉着云箫韶不肯为外人道。 实际她想得岔,云箫韶巴不得她进来,一点不怕外头议论,生怕大伙不把太子爷和表姑娘两头儿连起来呢。 座中本没有呆子,再看看徐茜蓉哑火一般的口条和烧似的粉脸,这谁还瞧不出,要不这徐大姐编排自家嫂嫂呢!这是一家人不愿意出两家,自己想给自己当嫂嫂。秦玉玞掩着帕子笑道:“蜂儿赶着花儿开,原来是徐姑娘春心等不及。”边上太太小姐都笑起来。 碧容也道:“奴实在盼着,表姑娘进来作伴,一定热闹。” 众人听她一言,上京碧玉仙,名号谁人不知,再听“作伴”两个字的弦儿,可不,谁说东宫没有姬妾?这不正坐着一位?说甚太子妃娘娘善妒护栏,碧容这等身份都不拘太子收进来,若说这还要叫指摘一句善妒,那天下间真无一位大度的主母了。 云箫韶望碧容笑笑,领下情,高高拎起轻轻搁下:“是本宫心急,她才几岁,早着些儿呢。” 三两句打发,不再搭理徐茜蓉。 少一刻,又传仙官竹叶酒,上好的佳品,席中纷纷品鉴,更是没人再理会甚襄国公徐姑娘一句。她围簇的盛装,这会子好比哪一枝朱砂判催折在地,远远花丛望去,独缺一个碗口大的疤相似,凸凸杵在那,不尴不尬。 她臊得没处下脚,碍着什么?旁人自在和乐。 说这仙官竹叶酒,端的合应夏日天气,饮在喉中清新绵长凉气袭人,云箫韶正伙着秦玉玞不许筝流多饮,一个说:“你才几岁,放下放下,给换甜酒。” 另一个说:“二姐看一会子有酒,脑子蒸地说出甚好听话儿,与那一位似的现眼。” 云筝流还想饮,碧容在一旁说道:“二姑娘听奴一句,喝酒要糟脸,尤其入口绵软的,后劲似刀子,明日害人头疼不说,说不得脸上还要生疮。” 一句把云筝流唬的,立时撂下酒盏,杨氏领头,周遭一圈子人笑的。 云箫韶眼皮一眨一掀,脸上笑意落下。 月门处人影隐现,是李怀雍。 正站在月门底下张望,目光不偏不倚钉在云箫韶这一席。云箫韶垂目片刻,仗着离得远,只当没看见。 似有若无的,似远还近的,就这么着捱在他不错眼的注视里头。 一时间竹叶酒也不香,果皮酥也不甜,真把个人烦杀了。 又过一刻,云箫韶酒杯一搁下颌一扬,叫画晴:“请来。” 众女顺着她看去,怎说的,太子爷几时立在那角上的?连忙起来见礼,李怀雍缓缓一步一步行来,叫起。 温言向云箫韶说:“今日的席合意么?你近日不安枕,脾胃也不健,因传他们一道乌皮鸡,补虚劳羸弱、制消渴,吃着还合口?” 他一面说,云箫韶一面与他让到上首,闻言一个字儿不提方才一起子的风波,只说可口。众人听着,只道太子妃为人顺气。再说这上寿,大家子有大家的过法,小家子有小家的过法,一应吃食席面上差一些,可规矩是一般,由来妇人小姐合坐,家里汉子不来一处,要来,这是天大的脸面和情分,足面儿的敬重恩爱。 这席中明眼人就说的,就太子爷待太子妃这个样儿,那徐姑娘是要挂脸,十成十是长脚短手兔儿病,眼睛红。 座上李怀雍似乎嗅得声气,没问云箫韶,问云筝流:“小姨,方才谁与谁合气红脸么?你告诉本宫。” 云筝流待说,云箫韶拦了,说:“谁合气?” 云筝流不管,白生生指头尖儿指着徐茜蓉。 李怀雍一看徐茜蓉妆扮当即明白几分,闲闲说道:“明日到正阳宫回母后,就说家里短少夏日清浅布料缎子,请她赐下。” 云箫韶睨一眼徐茜蓉,这人此时是如坐针毡上下没个安生,云箫韶道:“你说她怎的?她这妆花缎子是前儿我送她的,裁得衣裳精心,今日穿来特意谢我,你要挑她的不是。” 方才反打徐茜蓉,给多少没脸,这会子李怀雍听着也是情愿给云箫韶撑腰,云箫韶却一句不借他的势。 李怀雍也不望那一席看,嘴上问确切么,徐茜蓉少不得忍气吞声答是,这一茬揭过。 又陪一会子,看看时辰该他这太子爷离席,云箫韶忙把眼睛逡巡,想叫画晴叫人,一瞧,哎?这丫头,向来的稳重人,这会子怎双眉紧蹙、张头露脑?急急也是瞧云箫韶面上。 甚么事儿? 借口更衣,云箫韶下席来,画晴袖子掩着拿出一枚金灿灿物什,云箫韶胸口一跳,领她进屋。 金灿灿的,是冯太后送的桂枝镯子。 “娘令俺每去查,”画晴低着声,“里头凿开确确是空心儿!不敢拿去太医院张扬,悄声往城中医家询问。” 云箫韶问哪家,别是母亲相熟的人家,可不好,画晴说:“我不知事?怎敢惊动太太的,悄摸望城西寻的几家。” 挨家问过,这几日云箫韶生辰忙乱,这才迁延到今日方办妥,告说:“里头填的官桂并黑沉散!” 黑沉散!云箫韶当即眼前白晃晃一片,脚软气喘不止,画晴忙扶搊她坐下,又说:“娘,此物大毒,幸亏娘机警留着神,冯氏怀的好心!” 大毒,云箫韶那个不知道! 却说从前她的成哥儿怎么没的,好好的儿,怎就那轻易叫徐茜蓉养的畜牲唬风? 原来她孩儿自从落地就不好,不强健,尤其易惊风,隔两间外头人开门起坐,他都要把魂梦惊醒着。 凤鸣商(双重生) 第15节 那时候李怀雍已不常来梧桐苑,云箫韶无法,托母亲金命白命请来太医看,说孩子是打母体里吃着慢毒,肝胆气弱,就是黑沉散。 黑沉散,黑沉散,那会子整座梧桐苑翻个底儿朝天,万般没有头绪,横竖想不起哪里进过甚黑沉散,只当是徐茜蓉水土并行使的暗招没防住,没成想,冤另有头债另有主,关窍在慈居殿。 画晴瞧她神色,细细劝着:“娘既知道冯氏安的心,防着就是,这东西左右也没上手,娘何故脸色唬得这白?” 不由得云箫韶脸上不白,她的仇人又多一个,她的了悟又多一项。 是她,她想得岔,她总寻思着借冯氏的手杀李怀雍,此一途,不通。冯氏想让她死的心,和想让李怀雍死的心,一般无二。若说徐氏或许想叫她十年后去死,冯氏怕不是想叫她立时去死。 拦路的,前有狼后有虎,没一个善茬儿。 道是天要绝人路?指望冯氏实与虎谋皮,还有什么法子能脱开李怀雍?云箫韶千万个没头绪。 她回到席上,依旧摆笑脸依旧做笑语,只是眉宇间终究添得一分沉重。 旁人瞒得过,甚至她母亲杨氏也没看出个端倪,可哪个能瞒过李怀雍? 虽则后头,云箫韶做得周全,言笑晏晏拈一枝朱砂判请太子殿下赏脸,李怀雍依言与她戴,却怎看不透?她是做戏,是做给娘家母亲看,想叫母亲安心,是强颜欢笑。 强颜欢笑。 与接着这满院子的芍药时候一模似样,她眼睛弯的,丹唇微翘,口中曼声说的是殿下费心,如今说的是请殿下为妾簪花,实际眼中只有冰冷。 李怀雍即知,他的芍药没讨着她的欢心,意外也不意外,伤怀是真伤怀。她不爱芍药,不爱他。 再照实说些,确乎凿凿不容含糊,她心里不再爱芍药,不再爱他。 天底下最要命,不外乎“不再”二字。 落后几日,李怀雍每日听梧桐苑消息,每听一回,中心如梗,心血如煎。他听见他的芍药花颜空负,光阴轻抛,不得主人一丝的怜香惜玉,日晒没人浇,雨水无人挡,身价足金,命却如草芥。 这日入仲夏,李怀雍休沐,不再蜇磨,索性令人将朱砂判全撤出去。 又入内,画晴上来细巧茶食,云箫韶陪他吃茶,纤纤素手,握着茶针,点开他杯中细碎茶叶沫子。 不过最寻常一副家常景象,李怀雍险险落泪。 回不去的,终究回不去。 夫妻二个闲话,李怀雍说要将书箧移来,在这处看书,云箫韶垂着眼,没说一定不许。向晚,李怀雍自然说要歇在她屋里,她一例没说一个不字,只是转头低声吩咐画晴,预备明儿清早起来的红花炭。 看画晴领命出去,里间李怀雍深深叹一口气。 云箫韶回转时他似随口问得:“画晴出去做什么?” 云箫韶面不改色:“她去与我取件不要紧物件。” 不要紧物件,是么。李怀雍目光如缕,兜头盖脸罩云箫韶身上,云箫韶问殿下怎了,他说:“是么,红花只是寻常?” 目光深重,严严实实,云箫韶手心一紧。 第20章 云箫韶心道不好,前儿尽吃他好一顿拶子,文姑子两个施重刑叫她睁眼看,明言告诉她红花炭的方子他知道,今日她要不吃记性,还要熏,看把他着恼。 恼就恼,云箫韶脖子一梗:“那姑子为这炭丧命,难道教她白死了。” 屋中静一刻,李怀雍走到外间分付:“退到月门外头,不许人进。” 回来对云箫韶说:“你要熏红花炭,你不想诞育我血脉便了,你何苦累你自己身子?” ?云箫韶一呆,这、这不该当问她的罪?听他言语倒好似关切胜过诘问,不是前儿强拉她看刑的时候?是甚道理。 李怀雍说得一句,似乎说得尽,神色如常,只道:“与我更衣罢。”云箫韶没挪动,他又道,“不碰你身子,咱两个歇下罢了。” ?这又是哪头儿?云箫韶仍是没动,他双掌摊开:“你惧我?” 谁惧你?云箫韶依言上前捋他襟子,与他剥下外袍。 听得他另起一宗:“父皇想上泰安州封禅,有意命我随祭,你意下觉着如何?” 云箫韶给他解衣,心说泰安州封禅?今年即去? 似乎那头是往后几年的事。 不是什么好事,夏季涝得厉害,泰安渠赶巧发水,给圣驾淹摧个人仰马翻,好似当中又有旁的什么事儿,李怀雍在仁和帝面前吃下好大挂落不说,还险些溺亡。 那厢李怀雍又说起旁的,闲说慈居殿此番许是让锋,吐口儿也说东宫随行的好,又说东宫几位少师建言,又说朝中风向,谁管他的,给他头上冠儿摘掉,这时他又问一次:“你觉着我该去么?” 云箫韶一板一眼:“倘若清心殿圣谕发出来,总也要去。” 一句答完,转去屏外,将他衣袍在衣桁上悬好。 忽地发觉,怎半天不吱声? 遂打屏风边上望里看,只见李怀雍一身里衣杵在那地上,神情竟然些是萧瑟,两个目光撞在一处,李怀雍向她招招手,她过去,他携她的手望榻上坐下,她侍立一旁不肯陪着坐,他也不以为意,只问她:“箫娘,已知冯氏对我的狠心,这一回泰山封禅,冯太后居然赞同,你不觉着是要引我入彀?” 云箫韶手在他手中,僵的,口条却不僵,道:“圣驾带着你,总好过留你在朝中监国,你收拢贤才勘查国事,太后大约不乐意看见这个” 总还是,挡不得的一缕私心,云箫韶心知冯氏靠不住,却总也不愿提点一句此行或许有疑。 那厢李怀雍又说起旁的,说是此行若去,归来上到八月,正巧城南宝檀寺的蜜橘到季,他说:“箫娘,回来我与你品新橘,好不好?” 云箫韶心不在焉:“好。” 良久良久,“好。”李怀雍轻声应和。 夫妻两个又说几句,云箫韶说若真要去,六月里徐皇后生辰别忘置办,又说碧容进来也许久,要把名字录进来,李怀雍只说好。 好。 转头一看,云箫韶唬一跳,好个甚?只看见李怀雍眼中一派阴云,八表同昏上下无光。 又听他轻着声:“转过年来是仁和二十年,青云观的雪峰蜜橘苗,要到二十一年夏才打蜀郡运来。” !云箫韶悚然一惊,今年,青云观还没有蜜橘?李怀雍这话何意? 今年还不得,落后几年才有,他、他怎知道?咱是从头活来,他又不是。 慢着,他……是不是也?云箫韶心底一惊。 怪不得,怪不得!只道他心思越幽深,只道他行事越老练!又道他说起婚前初见,仿佛遥忆经年旧事,原来、原来他也是从那头来的! 是了,要不红绡梨他能提早布局,不声不响编排一个甚瘾癣,一招化险为夷!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此念头上脑,这云箫韶真当心惊肉跳,发丝如有人揪,指甲缝如有针扎,把声气都屏住。 听李怀雍道:“箫娘,你待如何?一心要与我交割,可你知,自古东宫废妃,慢说你贵为太子妃,收过金册金宝,即便是个庶妃、侍妾,也没有出去的路。” 是这理么?云箫韶脑中沸沸然不知其所止,依稀又觉李怀雍今日与以往又不同。 李怀雍望榻上移一张案,一侧坐下:“你坐,听我与你细谈。”他牵她的手坐下,眉间掌心温温柔柔,唯言语间冰冰冷冷,“东宫废妃,只有发到冷宫幽居到老。” “也没有,”他直视云箫韶眼睛,“本朝也没有太子获罪被废,太子妃保存的先例。” 没、没有么?云箫韶尽力镇静,冷声道:“没有太子妃明哲保身的例,却有太子妃守寡的例。” 李怀雍一只手握她,另一只踅到她脸侧摩挲,轻声细语:“凤儿,你当冯氏是积德行善的慈念人?我若死在冯氏手里,能是安享身后名的善终么?不整治我一个身败名裂,不掼我几桩大罪?他们能许我干干净净地死?” “我若获罪而死,云家,又能独善其身到几时?”李怀雍问。 脸上他的手,冰凉透心,云箫韶浑身打战:“殿下此言何意。” “我言何意,”李怀雍告她,“云家到时一样全家惨死无一幸免,母亲、筝流。即便不死,罪臣女眷,按例也要发配官办,凤儿,你忍心她每受这等苦?” 倾身靠近些:“母亲不能安享天伦,筝流不能得个好归宿,因你,受你牵连,吃这等苦,你看得么?” 李怀雍声声相问。 云箫韶眼中滚烫,看得?决计看不得,那不是上辈子的老路?上辈子她们都因她牵连,不得善终。 可到底不愿在李怀雍跟前落泪,没得像是示弱,她只是又问一回:“殿下此言何意?”又道,“何苦拿话把人说杀了,殿下想治不尊不救的罪,治就是了,或者殿下想纳徐茜蓉进东宫代我,纳就是了,何苦来说这一篇?” 她瞟一眼李怀雍,谁知李怀雍竟然面上一个笑影:“好凤儿,你多提几句她,与我听听。” ?谁?云箫韶左右不能明悉他的心思。 他无知无觉,情深意切:“你恼徐氏,二一添作五,我也可哄一哄自己,你是拈酸吃味。可你告与本宫说,你真是拈她的酸么?”李怀雍自顾自说话,又是摇头又是叹气,“你不是。” 你不是。 你哪个在意她,一个正眼没有,你只怕恨不得我休你归家,另娶太子妃。 也是由来的疑影,正月十五的灯宴上起来的:云箫韶,他的妻,想他死。 后来是哪上? 是望月楼上,那个叫碧容的表子,真心假意罢,也肯舍命相救,偏云箫韶一动不动。今日又是如此,明知泰安州一行凶险,天塌下来地不变色,一声不吭。 若说李怀雍如何确信?确信他的凤儿和他走的一般运道,俱是借尸还魂,俱不是此间人?这还要多赖朱砂判。 两个是夫妻,连理的枝交颈的鸳鸯鸟,谁不知谁?朱砂判是李怀雍在试云箫韶:芍药在凤儿如今的年岁,该是喜欢的,只有是打望后回来的凤儿,会不喜,会厌恶,因他要看看,眼前这个凤儿对芍药,是喜是恶。 果不其然,是厌恶,央他一朵的插戴,还是做给人看。 方才一句青云观蜜橘,更板上钉钉:他眼前的,不是刚进东宫一年的凤儿,是与他做过十年夫妻的凤儿,是尝过他一世无情的凤儿。 他字字句句说,愿借她一句敷衍,愿向她赊一句虚言,扮疯卖傻唱念装欢,他宁愿她是在吃醋,为着什么?为着此时他知道,她万不是吃醋,只是厌弃。 该他的,李怀雍数度尽力揣摩,倘若真是死而复生的云箫韶,她心头该有恨意几尺厚。太多,太多了,两人之间的账,陶朱公下凡也算不尽。 只算人命,先头第一件成儿该算他头上。 那档口他进退维谷,母后苦苦哀求,说熬得数十年苦日子,家里蓉儿一个女娘,跟着受苦,没名没分,如今好容易苦尽甘来,错心思罢了,不该纵养那长毛畜牲,求他饶一回。他,他听了,他竟然听了,竟然真的就此没追究徐茜蓉的过错。 那是凤儿的骨肉啊,亲骨肉,十月辛苦怀胎,他居然没让人偿命。 他冤屈云箫韶,他不顾云箫韶,世间一命换一命,祸福因由更问谁,如今从头来过,云箫韶视弃他如草蝇粪土。 再后头,云氏一族性命,都横亘再李怀雍胸间。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不,后悔将云家赶尽杀绝,那是他上辈子已悔悟十年的事,如今后悔,她已尝尽他的无情,千不合万不合,他竟然还要拿一二酷刑胁迫她、威逼她。 千万般滋味涌在心头,李怀雍心心念念,如何?负她的,欠她的,怎生还?难道因一份愧疚放她走脱? 不……不美。 他沉声道:“你心思不在我身上,我不逼你行房。上项俱述,□□促织儿,你我一锹土上人,你助我保住东宫之位,待我登基,东宫邸云氏因病‘仙逝’,天大地大,我许你随去。” 云箫韶听着,想一想父母亲的死,她的不能尽孝,再想一想如今的筝流还没议亲,倘有个身在冷宫的姐姐,还有甚指望?还要想一想冯氏的仇。 狠一狠心,她道:“我还要冯氏灰飞烟灭。” 凤鸣商(双重生) 第16节 李怀雍应下,她垂着眼片刻,终于答应:“如殿下所愿。” 两个手脚利索,立即取来笔纸立契,一字一字成书,李怀雍又立下保云氏周全等项,云箫韶看着,并不言语,眼睛看着天大地大四个字。 边上李怀雍隔着明烛看她侧脸,心里则想,且稳住她,不能。 这一世,不能放她走。 第21章 话说这云箫韶与李怀雍把契签定下,画晚年小不说她的,单叫来画晴把话递一遍。 末了道:“今后里外,你要有数。与外头鏊子街的帐一并,你亲自看管,詹事府的东西进来,一条一款,分开记清。” 言语间竟是梧桐苑是梧桐苑,崇文殿是崇文殿,一家人分两家过。画晴道:“娘,真要与殿下如此生分?” 云箫韶道:“我只一句告诉你,咱是不能容人?不是这样说。他看上的,明白来问我的意思,再保山冰人请齐全,轿子抬进来也是个样子,是这个理不是?偏要这样没脸。一个,他不当徐茜蓉是个人,再一个,他也不当我是个人。或早或迟,我心里要出东宫。” 画晴应下,又问那张契,哪料云箫韶抽将要望烛台上烧燎,画晴抢下唬的,说怎叫烧了?云箫韶无可无不可:“既如此,你往鏊子街逛时收在那处罢了。” 原来云箫韶心里凝定,一纸契约,云箫韶并不尽信。信李怀雍?不如一根绫子自己吊死是个痛快。先联手问冯氏讨命,后头再论。 还是要自作打算。 头等的打算,画晴一人儿掰不成二个,画晚又还太小,还是要擢拔一二可靠的,心向梧桐苑的。 也好办,梧桐苑众宫女,别人不知道忠奸,云箫韶活过一遭的人不知道?十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足够看清人心,当年李怀雍登基,下旨遣散梧桐苑奴仆,一遛宫女太监作鸟兽散,画晚之外只余两个忠心,说情愿留下伏侍。 叫画晴拿名档,很快找着一个名叫春儿的,另一个晓儿左右看没寻着名字,一想也是,那时候晓儿才几岁,十四五岁出头?此时大约还没到年纪进来。 也罢,先召来春儿。 问几岁、家中哪里人士,俱答下,和画晴一般年纪,汴州山阳县人。 又问如今在哪里答应,春儿道:“逢娘娘抬举,如今在灶上敬侍茶水。” 云箫韶见她伶俐,口条也利索,因夸着:“原来我一向好吃的瓜仁浓茶是你顿来。” 又说几句,叫到房内伺候,赐名画春。 若说丫鬟这项还好说,太监就多少费些手脚。云箫韶计较,东宫伺候诸人,保不齐忠心都已寻着归宿,是否要向内省下功夫,培植好再想法子选进东宫。 一梭子杂事,六月暖阳又太骄,东宫地气烘热,直烤得人心焦。 这日午后,温嫔身边宫女来走动,说她家娘娘闲来无事筛茶苏丸,多得两罐,叫来呈给太子妃尝尝,万望不弃。 茶苏丸当中橘皮、茱萸等虽不甚名贵,但嫩姜一味,观音娘娘显灵送子图,十成十的贴意儿:温嫔这是记挂云箫韶年初“小产”,夏季又冰鉴、冷食不禁,担心她的安康。 云箫韶谢过,好生送出去,翻出前日母亲着人送来的姜片糖,两厢搁在一处看。 画晚在旁笑道:“这是防着娘使性儿贪凉呢。” 画晴则感感:“茶苏丸是南边吃食,若单有嫩姜,火气蒸蒸难免难以入口,难得好巧思,添一味南薄荷叶,倒清凉。” 两个言语随意,倒把一旁画春惊着,云箫韶就笑:“你放心,她二个俱弹巧的嘴,却不敢欺负你,”几人笑一回,云箫韶又拉过画春教导,“规矩尊卑在心里,在人前,咱们娘儿几个一处时就罢了。”画春答应。 又说:“家里太太和宫里娘娘,都十分疼您呢。” 云箫韶说:“她每疼我了,我便疼你几个。今年夏日里我瞧京中时兴绡纱,落后你打通画晴也去裁两身穿穿。”谁不爱俏?东宫宫女穿戴虽也随宫中制式,可平日总是随意,得几身新衣裳谁不高兴,几个丫头笑闹谢恩,转头说起各自衣饰喜好。 原云箫韶听一耳朵跟着笑的,可笑着笑着,一桩心事袭上心头。 母亲疼她,自有的事儿,而温嫔能有这个心,实谁承望。说起来,宫中若真有个该疼她的主子,也该是她婆母徐皇后。 可徐皇后送甚么?但有个送都是些人参鹿茸,再不就是珠宝头面,恨不得打着灯满宫里告诉,正阳宫望梧桐苑送东西,可是价贵,哪有一应茶食点心这样寻常贴心的小玩意儿、小吃食。 东西虽贵,心意却轻。 从前云箫韶看不真切,如今心下澄澄,哪有不明白的人心。 正想着给温嫔回什么礼,外头丫鬟打帘子进来:“娘娘,徐府丞求见。” 徐府丞?云箫韶心中轻哼,可见不能说人,心里才说一句徐皇后的不好,人家亲侄儿找上门。徐燕藉,徐茜蓉的亲兄弟,上一世那头害得鸾筝儿香消玉殒的元凶。 咱们不找你,你倒找上门。 云箫韶闭口不言,画晴知局,问徐府丞何事,通传丫鬟说是前儿娘娘看东宫名档,詹事府知道了,未知哪个奴婢惹娘娘不快,上下中心惶惶,特来请旨。 原来为着这个,云箫韶沉思。 见主子仍是不应,通传小婢又问一嘴:“娘娘,或者奴婢请他改日再来?” “不必,”云箫韶声气冷着,“叫他到崇文殿后廊抱厦等,不许他进梧桐苑。”丫鬟噤声应下。 她出去转月门、过回廊赶着通传不题,单表等着话的徐燕藉。 徐燕藉依里头言,候在太子爷后殿。 左不来、右不至,直等到日跌,金乌西坠、微风生凉,只徐燕藉心头半分凉不下来,热热的火气直冒! 好歹是詹事府大小一个管事,又蹬鼻脸能管太子叫一声外兄,平日谁好给他没脸?这一晌晾他个足时辰,难免心里生出好大埋怨。 心头一段埋怨却怎的?徐燕藉心说,要不宫里姑母三令五申要他赶着捧云氏脚儿,谁耐望梧桐苑赔笑脸?还要干等,这流水的时辰等闲抛,不如上窠子院子里逍遥。 可等见着他这表嫂远远过来,洒一地鹤仙裙,束一袅碧玉带,层层云宝髻、澹澹烟双蛾,通身神仙妃子气度,这惯浪徘的徐燕藉剩哪里的火气?只把目荡心摇,横起没处藏的春心不自由。 比及见礼,徐燕藉笑嘻嘻叫人:“嫂嫂叫我好等。” 一句话说出去,四方大的抱厦凉棚,静悄悄落针可闻,云箫韶立在吊屏边上不动身儿了。 画晴见状,柳眉倒竖喝道:“贼囚的白讨口舌!那个你叫嫂嫂?那个又叫你等?” 徐燕藉强把打量云箫韶的眼儿收回来,陪笑道:“是我僭越,娘娘恕罪。” 云箫韶神色淡淡望上首坐下,喜怒不辨,只道:“殿下跟前,你若唤殿下表兄,随你也唤我。只是今日殿下不在,你好歹看规矩,传出去个皂白,襄国公府脸上不好看。” 徐燕藉神色一凛,从新打千,插烛也似一拜:“今日奴才昏头了,不知礼,娘娘勿怪。”又道,“甫听闻娘娘传名档,奴才等不胜惶恐,一时心急,想着先头向娘娘讨一句饶头,因没打搅太子殿下的驾。” “起罢。”云箫韶答一句。 不是她少言寡语拿乔,只是这个油头,嘴上正经面上可没正经,答两句话儿你好好答罢了,偏他眼珠子滴溜溜钻墉子的鼠儿相似,一味只在云箫韶胸口襟子上逡巡,云箫韶冷眼全看在眼里。 这个,就还是有主的娘娘,如他所言,还是他嫂嫂。 忽地又念,奇也怪哉,同是一声嫂嫂,也不单只这人喊得,怎他六叔的一声嫂嫂就正大得很?清淩淩地悦耳,眼前这人喊一声,比隔夜的桑剌油兜头糊住口鼻似的,恁是膈应人。 加之许是夏日汗重,徐燕藉身上不知熏的甚浓香,又偏要不住地振袖、作揖,一门心思要拗一个姿仪一般,十足惹人生厌。 这份儿厌,云箫韶却不能显露,先瞧瞧是何计较。 徐燕藉诞着嘴脸:“娘娘您瞧,是否是梧桐苑现如今的内侍小伴不合用?奴才特特甄擢出几个手脚伶俐的,要不娘娘过过目,看能否入得眼?”说着帘外招呼一排四个小太监齐齐磕头。 是讨好,云箫韶猜测还有谁,不是徐皇后一力敦点还有谁? 她嘴里闲闲:“倒也不缺人手。” 徐燕藉凑近一分:“好娘娘,您是慈念人,没把您伺候逞心如意,俺詹事府那个落着好?即便殿下跟前也不好回话。” 眼看又满嘴油子划剌,画晴又要训斥,云箫韶拦下,教她领画春等先出去,转头似笑非笑又问:“又没到秋天宫里新录太监宫女,詹事府哪得的人?” 徐燕藉赶忙顺杆上爬:“哎哟,可说呢,奴才费得好一番力气!”说他怎样东宫各宫室放眼相看,看完人品又看家世,凑得愈近,袖子贴边儿,“娘娘疼疼小的,约略收一个半个儿的罢?” 他目露淫邪,獐头鼠目不忌讳地睃眼儿,看把云箫韶脾胃扎着,直望上犯恶心。 好歹按捺,微笑一张面目:“既如此费的心,我且收下。” 又唤画晴进,封给徐燕藉二十两雪花纹银,又叫捧出一副金镶珊瑚宝珠的十二扇头面,向徐燕藉道:“我知道,单门詹事府出力,这四个人你选不出来,替我上覆皇后娘娘,谢她老人家。” 哪有不好的,徐燕藉送来的人收下,人情送到、差事办妥,又得着赏,好足的脸面,又再三流连,云箫韶推说夕食时辰他才恋恋不舍离去。 回梧桐苑,画晴说何苦赏这贼囚好脸,云箫韶道:“你说他徐姑娘讨人嫌还是徐大郎讨人嫌?”又俏着声,“或者徐皇后更讨人嫌?” 画晴权衡再三厘不出个高下,云箫韶微微一笑:“他们一力要讨嫌,别总来咱们这里讨。徐燕藉今日在我处得脸,偏徐茜蓉得不着,你说,徐皇后心里头怎么算?” 些儿银子首饰算甚么,一点甜头舍出去,为的是吊徐皇后的贪心,她的贪心却总不够,如何是好?怨云箫韶她暂时不敢,火气可不要撒到讨不来脸的徐茜蓉头上。 主仆两个三两句说清,画晴连赞娘这是借力打力,妙得很,陪着回去梧桐苑用膳歇息。 她这头饵料放出去,安心等便了,十分闲适,东宫之中却有人闲适不得。 崇文殿东暖阁李怀雍正在摹字,帘外一女细细汇禀几句什么,他笔下一顿:“徐燕藉送的太监,她收下了?” 帘外女子答是,李怀雍思量片刻挥挥手:“知道了,你且仔细再看。” “是。”女子垂首答应。 第22章 这日七月上辛,闰七阴气重,按例要拜后土庙。 晌午到宫中陪着拜完,云箫韶没偷闲躲懒,先是支派新进来的四个小太监到詹事府磨牙,又亲点一箱子奇巧摆件,领上画晴回过李怀雍家去。 几乎是才出宫门没两步,云箫韶打轿帘子望外看,心里头打量,难不成宫外日头温柔?或是低厦敞屋挡不着风?凉沁沁、清爽爽,直把心头烦闷吹去。 自打生辰后头这多少日,挑拣人手、应付徐燕藉一类,通是没个自在,今日一出来顿觉神清气爽。 这般精神头好着,到家却住下,因她一时半刻没见着母亲。问筝流,说是有客人,正在上房与母亲说话。 这丫头,惯常昂头笑脸,今日却怎说的,低眉顺眼儿,竟然三分羞涩神采。望四周一问,丫鬟仆妇笑嘻嘻,说是今日上门的一个,妈妈姓陶,是顺天府官媒,来问二姐的亲。 啊,也是她的,交春虚岁也到议亲的年纪,云箫韶赶着问是哪家遣媒人来,说是上直卫庞指挥使家里公子。 好好好,云箫韶拉过云筝流的手连说三声好,不是襄国公家里公子就好。 云筝流不解她忧心,兀自粉唇嘟了,一个劲不依:“姐姐恁盼着我早嫁?姐姐在家里踅到十八呢。” 云箫韶忙不迭遮口:“好好好,你也待到十八,再没人儿催你的。” 姊妹两个在新扩的园子卷棚里坐下,家里丫鬟给顿茶奉点心,不外乎饮茶闲聊,落后杨氏也来,云箫韶隐隐提两句朝中时局千变万化,筝流的亲不急,杨氏说你父亲来信也这般说,竟是不谋而合,云箫韶直弯眼睛,母女三人和和乐乐,不在话下。 坐一会子,云箫韶回房,画晴与她更衣,从衣匣里换出一身碧霞古烟罗衣,颜色素的,云箫韶十分中意,画晴跟着也是笑:“娘到家自在许多。” 云箫韶比一个噤声,拉着转过假山石洞:“还有更自在去处,走去。” 有李怀雍字据,云箫韶依旧不能放心,自古阎王不怕、小鬼难缠,尤其暗地里好缀尾影的小鬼,不防不行,还是改行换装悄悄走家里后角门出去。 雇街口赁的青顶小轿,三拐两换,两人迳到鏊子街清堂口。云箫韶仰头瞧瞧边上清雨阁的招幌,只觉这门牌连半条街都晕茶香,说不出的清心静气,比之先前甫出宫时心里更自在。 又问画晴:“你说叫牙婆看伙计,有眉目了?” 凤鸣商(双重生) 第17节 画晴答说洒扫顿水丫头、看门婆子好说,走买卖知心腹的账房不好找,摇头儿:“总是没有千里眼顺风耳,未知能挑着一心一意在咱家待得住的。” 也是这个理,在东宫墙内挑人手,尚且好一番费心思,慢说这遥隔老远的外头。 主仆两个絮絮说几句,带来细巧物什安置在西边库房,走出来云箫韶立在廊下横竖看看,院子里未免也忒空旷,遂领着动手,预备搭一座葡萄架子。 奈何知易行难,从前家里只记得丫鬟伙计搭葡萄架,至多不过半日功夫,怎到自己手上这老大难?一座基下地,眼瞧脸上要腻汗,只得悻悻罢手。 画晴说上隔壁清雨阁歇息:“他家里有好茶,六王爷又不在,不消下帖儿,咱且上去乘凉?” 又笑:“先头娘说更自在去处,我心里以为便是清雨阁呢。” 哎?这怎说的,咱真没这个心。 不过这一提,云箫韶忽然馋着一盅儿白露,心尖上勾着似的,口干舌燥嗓口冒烟,使画晴契一座茶室上去,闻着清芽香气才堪堪止住。 伙计引她主仆来这间茶室坐,布设的牡丹花卉,花浓茶清,别有意趣。不过白露第二道滤出来,仔细品品,似乎今日的这品鹤岭白露不比前一回的好?云箫韶呷一浅口,又不禁莞尔,那可不,那日是东家坐在茶案跟前,哪有不上好茶的道理。 今日的,也不差。想着,赏过茶娘子茶博士遣去,自动手。 她不挑剔乔张致,眼前一品白露有甚饮不得?相反兴致很高,挽上袖子忙活开。 却不消她多等,好话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她的好茶在路上。 自打雨过天青衣裙的女郎进鏊子街口,画上下来的相似,自有招子明快、腿脚乘风的伙计望六王爷府上报信儿。 李怀商紧赶慢赶,两步夺上阶,把个木梯踏掇得吱嘎作响,到佳客茶室外脚步又生生顿住,无他,他走得急,望鸿等随侍还没跟上来,他不好单独唐突进去,只得在帘外等。 夏风熏畅,帘角儿似有若无扬着飞,只一眼,李怀商魂摄神销。 只见室内云箫韶端坐,她着清浅色衣裙,清淡淡、缥缈缈,手中一只青瓷茶针,腕上单一只青玉镯子,双手翻飞,李怀商认出,那是点茶十六式,他见母妃练过。 她把恬恬然眉目垂着,纤手素茶,浅水白的开衫鸭卵青的长裙,管是全天下的素雅端方汇聚一身,偏衬膝边几盆艳红牡丹。 点在她指间那水花,仿佛点在六王爷心坎上。 他心想,是否前人诗里所云诚不我欺:绿艳闲且静,红衣浅复深。他有心讨杯茶喝,心念驰往,脚下又住,只他这般窥听不像样子,怎好再腆面讨仙露? 室内云箫韶无知无觉,自插手等水沸。 空闲档口,说两句家中小妹亲事,提及一位襄国公家里大郎。又听她对一旁婢子道:“还是生做男子便宜,他六叔拣点人手望外做什么不得?也开得好茶社。哪像咱们,日里挑拣个把亲随还要费神,整日困在闺阁,寸步难行。” 画晴安慰,说十天半个月的,娘咱也能假借回家往外转来,比宫中正经大小主子已经自在得多,云箫韶默默颔首。 又起一茬:“难,要替咱们看顾买卖,一应的采办、支取,千头万绪,须得十二万分的忠心与细心,还要出入内廷无阻。” 这一番考量,任谁听来不叹气?云箫韶香腮微顿螓首轻垂,叹口气。 这声气儿,说轻也轻说重也重,轻在一口气吹出去,一片茶叶芽儿也拂不动,重在堪堪落在帘外李怀商心头,一五一十记个齐全。 他悄摸两步出去,分付后跟来望鸿一事。 比及他回转,正大给云箫韶安坐的茶室递名帖入内,他身后不止跟一个望鸿,还另有一名忠厚面目小厮。 他手上也没空闲,一式牛耳绳,栓吊的两饼茶膏,云箫韶与他见礼,他低低道:“上回欠你点名的庐山云雾。” 云箫韶教画晴接过,原来是替筝流要的霜柿蜜茶料儿,李怀商这时才回神一般:“见过二嫂,嫂嫂万安。” 云箫韶谢过他的茶,又替温嫔问一嘴:“六叔神思不属,是近日忙着?也要看着温娘娘多看顾自身安康。” 李怀商答一声是,两人一时无话,按规矩是不好多待,云箫韶正要告辞,李怀商却说:“小王尚有庶务,并不久坐,路过逢此间伙计说嫂嫂在此。” 改换云箫韶讶异:“叔叔找妾身有事?”不然没得找上来? 李怀商侧身望外,摇摇头:“无甚大事,只是我观近旁契与嫂嫂的院子,镇日只有洒扫小婢,只怕门庭不安。正巧我这手头有一名小僮,是个麻利贴肚的人,可堪答应,不如拨给嫂嫂看门。” 说罢招身后小厮,只说这是贵人,教磕头,云箫韶思忖着道:“可儿不的忠厚面貌,叔叔有心。”又问名字,李怀商说名叫别鹤,云箫韶打量两眼,说一句多谢,安在隔壁院中看顾家宅。又身契并不自收,只叫画晴与房地契一并搁在宅中。 李怀商果然没沾着坐席,看她收下人即刻告辞,画晴回来,茶室内又余她主仆二个。 画晴不是多话的人,只说六王爷过眼举荐,说得几句人算也周正,云箫韶把头儿摇一摇:“不单是过眼。此子白面无须,躬身垂首,看是宫里教出来的规矩。” 原来竟是内太监?画晴道:“这一向,确乎更方便?进出宫禁行走也有牌子。不过娘知道确切么?” “确切,”云箫韶手上茶盏慢慢斟满,“他六叔身边的,我听过几回叫,是望鸿。他是望鸿,这个是别鹤,兄弟名,不是一处教养出身?” 是,李怀商的亲信。 亲信这般让人,云箫韶没推辞。又思量,一来如画晴所说,可进出内廷,上货买办都便宜,二来李怀商的人,总比李怀雍的人强。 哎,实是困头勾的瞌睡前脚到,后脚有人给捧碧玉枕,这个别鹤,实在解云箫韶燃眉之急。不过她也没忘形,只说先看着,往后是委重任还是坐冷席,再看。 再看。李怀商……先头契院子做事地道,云箫韶高看他的,今日又送人。 落后她两个品完茶出来,画晴去赁车马,悄声问云箫韶是否要再造访庆寿寺后巷,红花炭要不要再置办,云箫韶微微一笑:“不必。” 总不至于,李怀雍虽不可信,可总也落不得自甘当孟武伯,要食言而肥,总不至于迫她行房。 说得定,画晴自去置轿不题。 未防清雨阁中二楼一扇窗,窗前一张书案,案上一座枯木逢春挂架,案后一清俊后生,凝神望下聆听。 莫莫,君子听思聪事思敬,断没有一日到晚听人壁脚的缘故,可李怀商千不合万不合,舍不得离清雨阁半步,与她一座檐下,即便不见面他心里也自觉是好的,可惜老天爷少垂怜,教他无意间听见这句。 红花炭,无须再置办? 好处说,她与二哥想是恩弦再续破镜重圆,大约已和好如初。坏处说,一缕痴念横亘胸间恰如刀割,李怀商心想,她、她,她要给二哥生儿育女了。 原也,合该。 此去日央到日落,炎光灭、明月升,李怀商独自凭栏,说不清到底何所思。 第23章 这日秦玉玞过来陪坐说话, 听着云箫韶的音,也附和,说只看徐茜蓉家教, 他家里教出?来甚好郎君?这亲事不好。 说几句她也告辞。 眼瞧入秋, 隅中?无?事, 云箫韶叫来碧容, 两个到库中挑一挑秋里合穿的衣料。 碧容从前过?的什么日子?迎来送往四处陪笑,一手琵琶纵然技艺上天,可谁不只当?她是售色手艺?如今东宫谁敢轻看她, 云箫韶将乐课全权交予她, 连宫中?乐坊善才也时来向她讨教琵琶技法, 日里锦衣玉食人?人?敬重, 起初进来寻攀高枝儿的心思早忘到九霄云外。 再高的枝儿,能比现如今还高么?还得成日投眉逞眼讨好男人?。 也是云箫韶许问过?她的,三不五时使她登崇文?殿,或作舞或弹唱, 不挡她的路。 可碧容人?精相似, 太子爷的心思哪个看不出?来?又不是睁眼当?瞎、不合时宜的徐表姑娘一般, 去过?几次心思也淡着,一心一意与云箫韶作伴。 此时她比一匹玉绿的提花锦在?云箫韶身?上,道:“这颜色好?,衬娘娘白馥馥脸色。” 云箫韶笑她:“你又那?个是红白皮?难为你相中?这等素色, 予你罢。” 啊呀, 原本真是替她选的, 不意得她的赏, 碧容谢过?,云箫韶又给挑两匹粉凰仙的广绫, 可裁贴身?小裙,碧容推说这颜色可可儿是太鲜亮,奴穿未免张扬,云箫韶道:“你几岁年纪?不穿鲜妍要穿什么?再说只是袖口襟子里露一个边儿,哪里就张扬。” 碧容奇道:“娘娘要说长奴至多两岁,怎听气口儿活像年长十多岁似的?” 云箫韶笑笑没答。 又选出?给家里母亲和筝流的,给宫里几个主子娘娘的则无?甚上心,随手拣去,单给咸庆宫温嫔选一匹碧湖色妆花缎上心。 两个正看着,门口画晴探头一晃,云箫韶看见知是有话,教碧容自看,出?来问,画晴声量低着:“别鹤来递话,说六王爷有急事要见,问娘几时得空上清雨阁一叙。” 他有甚急事?他是个稳重人?,等闲必不会空口白牙引人?相见,青天白皂的,云箫韶拉过?画晴也悄着声:“你去告诉别鹤,今日不得闲,明儿罢,明儿晌午我去清雨阁。”画晴应下?出?去传话。 这边厢云箫韶定下?时辰要见李怀商,只是光天化?日画晴出?去传话,总不是无?迹可寻,说她前脚到东华门与别鹤接通,后脚这信儿乘风驾翅飞到崇文?殿。 李怀雍一省:“听清了??” 来做耳报神的这一女子告道:“听得真真儿的,画晴姐与那?小厮的原话,明日晌午,清雨阁。” 李怀雍挥退她,宣来心腹:“查,清雨阁是谁人?产业。再及,”属下?躬身?等候良久,等得主子似乎拿定主意,“使飞猴儿明日跟紧太子妃。” 自古好?花不开在?一枝儿,明月落在?九州的池,这头李怀雍着意寻听云箫韶消息,那?头另还有一人?,也在?寻听。 只是他这个寻听,却不是他自要寻听,是旁人?非说来与他听。 别鹤打东宫回来复命,说完约定的时辰日子,又道:“是时仿佛娘娘正在?选布匹,奴才多问一嘴画晴姑娘,说是选中?一匹碧湖色的妆花缎,可见是娘娘中?意的花色,爷你可存个记性。” 李怀商耳边一点红,低声呵斥:“再胡说,仔细我发落你。” 别鹤与望鸿都是自小跟着主子一处,哪个不知他心思? 说却不听,李怀商把颜色正肃下?来:“我予你伺候她去,忠仆不事二主,往后你就是她的人?,你这来我处说一嘴她、她……” 急得要不的,自己尊她、敬她,未料手底下?人?竟然犯混糊涂!李怀商脸上漒紫:“你白说一嘴她的衣饰喜好?,倒像是我令你着意打听她,像什么样?往后再不许。” 别鹤好?笑:“罢么罢么,奴才原是好?心好?意,爷好?一顿数落。” 脸上又红又紫开染坊,李怀商左右不定心,又叮嘱一遍:“你自尽心伏侍,将来她怕要搭你做她主管伙计,你还不竭力上心?旁的心思休了?。” 又道:“数账记簿、走马看货一类,你也自小学?,她不抬举你,你的学?识抛闪无?用,你记得。” 别鹤神色收敛:“是,奴才省得。” 他答应,可是李怀商犹自不能释怀。 心里头一面念着甚碧湖色,一面再三提点君子行事,非礼勿听非礼勿视,你记她好?穿的布料做什么?合该、合该是二哥记着。 到了?到了?,眼里心里不剩旁的,单念起约不盈月前把使十六式点茶的女子,似乎身?上就是青碧颜色衣裙,她、她,是她由来的喜欢么?不知。 心怀这么一点子消不去的忐忑,比及第二日云箫韶登楼,李怀商愈不敢直视她。 云箫韶领画晴落座,立即发觉他的不寻常,心说这怎说的?欲言又止面貌。 不过?他遮掩,慌他的,不比徐燕藉的遮掩,一味目露淫邪头脸不正,叫人?心窝里泛起酸气恶心,李怀商的遮掩倒使云箫韶好?奇,觑一觑他神色,云箫韶轻声问:“六叔今日是何急事?” 阿,这一茬,李怀商忙遣随侍望廊下?看着,原来为着避嫌,两人?这间?茶室没闭门,只在?外间?设座屏,只是接下?来的话不足为外人?听。 李怀商脸上严肃:“他人?家事长短,本不该议论,只是这一项要紧,小王偶闻,不得不告诉嫂嫂一句。” 云箫韶洗耳恭听,听他道:“先前也说,父皇命我盘查官员嫖宿罪状。本朝录用贡生往上,一律不得嫖妓,便有心术不正子弟,专门望暗窠子、娼门院子偷逛,因着我拿人?。” 他眼看又臊得红上脸,云箫韶心下?明白,这是为着上一回两人?在?脂粉院子门口的偶逢,不过?他是羞涩,她可没有,光明正大笑道:“是,我还误会叔叔人?品,该打。” 该、该打?她充扮他的娘子,扯过?他的袖子口,原是不明所以救他出?彀,偏他存下?许多妄想心思,该打的分明是他。 李怀商张嘴结舌,慌得没处下?脚,这一下?云箫韶倒诧异,怎说的,这说开也不成?这孩子,看把他脸上晕的。 不过?没多时李怀商从修神色,把话重提:“我查到一家院子,是座象姑馆。” 象姑馆,云箫韶听得分明,姑指姑娘姐儿,象姑是甚?须知粉头也有男有女,像姑娘,与姑娘相似,就是养倌儿,象姑馆一向也有姐儿,做水陆并行生意。 这句分明,李怀商意思,云箫韶却不分明。她自己、她家里,哪个能和象姑馆扯上干系? 凤鸣商(双重生) 第18节 李怀商俊脸微侧,几分不忍:“据查,襄国公家里郎君徐燕藉,正是这家常客。” 这话一出?,一旁画晴先头捂帕子小小惊呼一声。 嫖妓已是不堪,可若只是豢养个把姐儿,只当?你家男子汉年小没正形,禁不住要偷吃,可是养象姑,另当?别论。那?是顶顶的龌龊没个廉耻,五谷腌臜行过?的行货儿,回家又要沾挨老婆的身?,说出?去面上无?光,正经人?家不齿为伍。 李怀商又拿出?两样物?什,一张身?契,一副十二支宝玉钗:“身?契是徐燕藉给相好?的倌儿置办的丫头。” 云箫韶问倌儿还戴钗子么?他行色十分为难:“这副钗子是予另一门包占的粉头。” 得,竟是个生冷不忌荤素合吞,云箫韶一向知道徐燕藉不好?,万也没想到他竟然到这地步,一时竟然无?言。 李怀商收落今日话茬:“嫂嫂,芳闻府上二姑娘敛妆,万望明晰,勿使狂悖之徒假扮萧史,唬哄二姑娘去。” 他是那?一日在?帘外听她主仆提及,心下?也不明白为何云箫韶对徐燕藉厌恶非常,因使人?查探,一查之下?,原形毕露。 一耳朵听来,李怀商心里头想的是,你的亲事我莫可奈何,你妹妹的,万不能袖手旁观。 这心思云箫韶与画晴却不知,对望一眼,襄国公府还没上门提亲呢?他六叔那?听来的风声。 忽地帘外秋风乍起,茶案上滚水沸过?一道,风是不可捉摸,沸水是不住蒸浮,恰如梦幻泡影,云箫韶心里惊着:莫莫莫,李怀商,怎的未卜先知?别、别也是历过?一遭回来的人?。 这世上到底多少孤魂野鬼? 再开口时,云箫韶未免三分小心试探:“万拜叔叔垂怜,我做长姊,实承望二姐觅得好?归宿,这等败德行之徒,实在?避之不及,若非叔叔今日提点,管是许亲不良之人?。” 又问几句如何探听着,云箫韶到底没听出?来李怀商到底哪探的风儿,又不好?明问,言语嫣然殷殷,直把李怀商说得受宠若惊。 两个说完要紧的话,没道理多留,云箫韶告辞回宫。 这还没迈进梧桐苑呢,遇着阚经儿慌里慌张拦道,说崇文?殿有请。 云箫韶拐到崇文?殿,殿前李怀雍负手立在?阶上,神色不明,云箫韶见礼,他似随口一问:“今日也是家去?” 又问:“母亲和小姨还好?么?” 还好?么,家去是由头,且今日母亲压根儿不在?家,领筝流上香去了?,好?不好?谁知道?云箫韶勉强答一句好?,暗观李怀雍神色,总没有很信服样子。 李怀雍抬手,云箫韶疑心他要抚自己脸上,不由得脸一偏,李怀雍手空落落擦挨到她衣裳领子,良久,李怀雍轻轻叹息:“倒叫我好?等,更衣罢。” “与我进宫,父皇急病,阖宫侍疾。” 云箫韶心下?一凛。 第24章 说夫妻二个, 更换素绫衣裳,传步辇。 路上云箫韶问:“是风疾?” 李怀雍答她:“是风疾。” 风疾,这一下云箫韶把心安下, 又问:“是慈居殿刮来的风?” 李怀雍颔首:“这风起早了。” 原来上辈子也有这一遭, 先?头?说元宵灯宴上红绡梨案, 那本应是李怀雍首次被?废, 第二回 就应在仁和帝一年秋头?急发风疾。按说人食五谷杂粮,哪有一年到头?无病无灾,仁和帝生病时, 坏就坏在李怀雍这个太子, 临朝监国, 无不周全?。 坏就坏在太周全?, 待仁和帝好全?乎,生出好大忌讳。 如今好了,知他的病是冯氏做局,咱们不出头?便?是。 只是诚如李怀雍所言, 这风起早, 本该仁和二十六年时才刮, 没想这辈子改天换日?,今年仁和这年号才将将数到二十。 云箫韶又问?:“确切么??” 辇舆中安静一刻,李怀雍轻轻笑道:“箫娘,我只当你是忧心我。” 云箫韶懒怠搭理, 怪没意思, 垂着脸不言语, 李怀雍也不纠缠, 转而理一句:“如今宫中上下冯氏只手翻覆,倘若父皇果真重病, 这消息一时半刻传不出来。” 他叹口?气:“我居东宫,父皇但有山高水低,我即入主清心殿,冯氏焉能许我立时得着消息。” 是这个理,倘若仁和帝的病是真的,是冯氏不知情的,她们大约先?要秘不发丧,而后无论是给李怀雍罗织甚罪名,或者干脆密谋行刺,总之必会改立储君。届时少帝称制太后垂帘,这才是好算盘,断断不会大剌剌将信儿透到东宫。 这个心定下,云箫韶陪着进殿,脸上心上都凝定无比。 她镇定,有人就不镇定。明明白白道理,偏偏有人心急火燎烧油蒙心相似,管是没看明白。 寝殿榻上仁和帝昏睡不醒,额上豆大的汗珠一层一层不禁,嘴唇白紫面?皮黑沉,太子来侍疾,老皇帝双目紧闭无知无觉,边上徐皇后拉一拉云箫韶袖子,说要她陪同前去更衣。 刚刚迳到偏殿,宫女太监遣出去,徐皇后喉中压着兴奋告道:“本宫不便?宜,你抽空告太子,早着人手预备。” 她目中精光迸亮,脸上似乎竭力想要拗一个沉重忧心神色,奈何嘴角上扬难以抑制,这般两厢角力,整张面?皮颤动不止,哪有母仪天下该有的中正端庄,看去十成十的狰狞。 云箫韶直吸气,怎说的,盼着仁和帝死,可以,您也稍稍抿抿风脑,倒三?颠四的。 各人做事各人心明,云箫韶万懒奉劝徐皇后一句,可是,她也存一分忧心,万一徐皇后得意忘形,在冯氏跟前露出个圭角,要坏事。 “母后,”她耐下性子,“出头?的椽先?朽烂,这档口?咱们可万不能露首尾。” 徐皇后老大不痛快:“这档口?还不挣一挣?说不定冯氏就要逼宫,你这孩子!” 又训斥几?句。 云箫韶心说不是你好声好气使人巴结的时候了?这光景,不知道还当皇帝已经殡天,您已经当上太后了呢。 回到仁和帝寝殿,云箫韶没言语。 殿中忙乱要不的,御医院判诊脉的、看案的,榻边近前李怀雍、李怀商还有李怀玄依次侍立,帐前胡床上坐的冯太后,再有仁和帝后宫又热闹,百十来号人挤在帐子外头?。 按说没个行定是不许哭,哭丧呢?是要哭死谁,可还是隐隐有啜泣声传进来,冯贵妃霸在龙榻前听?训御医,听?见哭声,往帐外喝道:“谁哭?陛下还好好儿的,本宫看谁敢哭!”帐外登时安静。 她吆三?喝四,阖宫嫔妃愿意看她的脸,愿意看贵妃的脸,就是不看皇后的脸,一旁徐皇后面?上更不好看,没好气瞪云箫韶一眼,又望李怀雍瞟眼风,意思叫云箫韶赶紧递话,云箫韶只当没看见。 少一刻,院判大人携几?位御医定下脉案,说陛下这是外感风邪,侵入肺腑,如今又恰逢入秋,早晚风冷,如此寒热合并,燥邪犯肺,这才一着不合恶寒发热。 问?方,不过寻常方剂腧穴,好生安养。 徐皇后急急的:“寻常热病怎会神志也不清?” 御医含蓄建言,说年岁到这上,又说陛下镇日?多用如意长?龟散,这些个回春的药剂,平日?安补着不显,发到病里?则雪上加霜,总要重上三?分。 云箫韶听?得弦儿,这档子病准是冯氏勾当无疑,她膝下养好的皇子,可不就要规劝皇帝少幸旁人。 冯贵妃做得老天保佑庆幸面?貌,又分付嫔妃们各自散去,御前她守着便?是,末了才向皇后说一句:“姐姐心急,一个劲讯问?御医,别急出个好歹,回宫歇息罢。” 徐皇后脸上红红白白,比榻上仁和帝面?色还差几?分,温嫔上前劝了,与春荣两个合擓她出去。 落后云箫韶和李怀雍回转东宫,李怀雍问?母后什么?话,云箫韶没得要做好人?一五一十作答。 又说:“稍收敛些罢,殿下也进言劝劝,只是冯贵妃一个她就忍不得撺掇显到面?上,太后方才还没发话。” 说的是李怀雍亲娘不成样子,他却望她只是笑:“箫娘一片忧思,我切切记在怀。” 云箫韶两辈子合并满算的教养,没当面?赏一个白眼。 还有一句,这样阵仗,冯氏旨在劝谏仁和帝少色?打量谁是傻子,必还有后手,你可长?个心,诸如此类种种,云箫韶终究没发一言。 …… 过几?日?,秋风一阵紧似一阵,仁和帝的病还是没起色。 大小朝会一并暂罢,李怀雍这个太子没做出头?鸟,没急着往自己身上揽政务,反而一天三?趟跑钦安殿,又令东宫上下茹素用斋,抄经烧幡忙碌不停,说是为父皇祈福。 也不知他怎么?规劝的,或者襄国公府另有高人,徐皇后竟然也收起急躁劲,任冯贵妃把持清心殿做张做致,她也忍耐,没闹幺蛾子。 如此捱到八月上,眼看要中秋,云箫韶冷眼看着崇文殿动静,明白咱们太子殿下这是好一手韬光养晦。 韬光养晦,正是说,他举棋不定。 云箫韶且忝七窍心猜一猜,她的这位好夫君,观望不会白观望,要是有个甚么?法子,让他试出来他父皇的圣心,兴许下一步棋他就能定下。他要是不再是东宫之主,咱们的筹谋可施展开了。 这日?云箫韶写一封笺子,言辞恳切说外子要“藏锋”,请秦玉玞家里?抬抬手。 为何劳动秦玉玞呢?只因她家在司天监能说上话。 捏着一纸信笺,云箫韶心下凝定,上辈子那头?这场圣上有疾,她记得真切,李怀雍代理朝务,再有冯氏在仁和帝面?前好一顿挑拨,父子俩才起的嫌隙,这头?没这个法子,那咱们,只好另辟蹊径,从别处寻嫌隙。 秦玉玞利落人,速即回信说请云箫韶放心。 不日?司天监条陈明晃晃呈递内阁,说心月狐遭逢昏星犯日?,心宿一火光大盛,与主星天火争辉,大凶。 心宿在东方青龙七宿第五,七曜为月,图腾为狐,又名天火,由来象征天子,旁一小星名心宿一,是太子之徽。 云箫韶听?完,心里?满意。这星象好呢,就差明说仁和帝这病都是太子犯冲惹的。 又耐心静待几?日?,宫中传出消息,说仁和帝情形时好时坏,醒时听?几?句太子星宿不利的话,果不其然十分信服。 垄上钻墉的硕鼠闻着猫毛,山里?闹鬼的猢狲听?见磨刀,朝臣们旁的本事或许没有,体察上意、趋利避害的本事都是一等一,立刻有人附和,说为圣上龙体安危计,太子宜退宫暂避。 奏表一封一封,雪花一般,说的那话,好似李怀雍不避开就是不孝君父似的,即便?云箫韶心里?不向着李怀雍,在李怀雍跟前皱皱眉,关起门笑得眉眼弯弯。 家里?母亲来信儿说别忙,叫她安心,说朝中也有忠直的臣子仗义?执言,六王爷就算一个,痛斥司天监呢。又说四年一任到头?,年卒你父亲就回朝,会有法子的。 会有法子的,那可不,最终鹿死谁手?李怀雍啊,云箫韶急什么?。 不急归不急,她赶着让母亲劝劝,由头?也是现成,这档口?替太子说话,没得再叫皇帝陛下疑心怀雍结党营私。 这是正理,杨氏立时劝着些朝中交游亲眷。 不过六王爷替说情,云云,听?在云箫韶耳中到底留下些儿影子,牢牢记住。 情势火烧着眉毛,东宫一应属臣惴惴不安,只有太子和太子妃两个浑似没事儿人,雷打不动烧香拜道祖。 这日?更不得了,李怀雍还有闲心,说崇文殿后小池生波,开得好荷花,请云箫韶去看。 到地方,李怀雍赏荷花的点心茶水设在廊外抱厦,千不合万不合,实实不凑巧,上回云箫韶见徐燕藉就这个地儿,她一下子心气愈加不顺,给李怀雍行礼都是僵的。 夫妻二个一时无话,地方是腌臜地,人是碍眼,案上茶点是无味,云箫韶眼睛望帘外看。 只见池上好花不识人间疾苦,谁的病、谁的灾,管你?挡不住它开得好,红裳翠盖,花盘举举,端的盈枝好年华。 忽然李怀雍遣退宫女太监,说一句:“从前见你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变色,只叹服你好心气,如今始知,箫娘,你是真无情。” 他两个还有甚藏着掖着?云箫韶冷脸:“殿下自能化险为夷。” 别的也不多说,李怀雍听?了,又使老招式,一味把细密深沉目光罩她身上,眼风一错不错盯着瞧。 撑不过,云箫韶耐烦:“年底我父亲还朝,想必能说上话,殿下放心。” 李怀雍道:“是么?。” 夫妻二个又看一会子的甚么?花,云箫韶起身告辞。 凤鸣商(双重生) 第19节 她刚打帘子,李怀雍在她身后蓦地开口?:你的如常,是因你知悉还是因你的不在意。她眼睛看着池上风荷,只答多谢殿下的花,只是大事当前,不应分心费时赏花。 落后留给李怀雍一个背影,扬长?而去,独留太子殿下坐对一池好景色,无言。 打这往后李怀雍没再聒噪,半步没踏足梧桐苑,云箫韶再听?说他的,是徐茜蓉慌没脚地进来,说不好了不好了,太子妃你好赖看夫妻情分,快劝劝。 劝什么?? 徐茜蓉花容带雨:“表哥要退宫,自卸太子之位!” 第25章 说?这李怀雍, 原本玲珑心肝也没少开?一窍,七孔齐全,兼之一回生二回熟, 上辈子他一无所知尚能谋得大位, 没道理重来一遭还能手足无措。 由来只有更利落, 手?上更有章法, 手?下培的更得力?。 如此得力?,难道没查着清雨阁来历?一意要跟人,难道跟不?上?云箫韶那一日去见谁, 他能不?知?道? 不?能。 飞猴儿消息捎回来, 看着笺子上六王爷三个字, 李怀雍当即心头一凝。 病木除须追根, 缫丝捋须从头,李怀雍无限心思结在一问:凤儿难道真和六弟有私? 他自问,觉着不?可能,两辈子并一起?没在云箫韶身?上瞧出过这等苗头, 重来的这一遭她虽然冷心冷情, 也事出有因, 是他亏欠她良多,是以?她才不?假辞色,并不?是因她一颗心曾落在旁人身?上。 上辈子更不?消说?,云箫韶待他的心天地可鉴, 眼睛里都是他, 哪个有一丝一毫的余光分给他兄弟? 紧接着李怀雍忆起?一件, 那头李怀商一辈子未娶。 未娶, 没立王妃,为这事还闹出些风波。李怀商的娘温太妃倒没话, 有话的是李怀雍的娘徐太后。那时?李怀雍刚刚登基,徐太后为着他娘儿俩声名,说?李怀商老?大不?小,没得硕果?仅存两个兄弟,死一个另一个还不?给成家立业,不?像样,张罗着要给李怀商相看王妃。 那时?云家满门抄斩,云箫韶殒命,朝中民间没少议论,说?新帝待手?足、发?妻、岳丈一家俱是薄情寡恩,徐太后哪个坐得住?似乎有意要拿李怀商的亲事弥补,好?叫天下人瞧瞧,李怀雍是个友爱的君王。 可李怀商不?愿意,上表只说?皇考先去,国?礼有丧,不?宜娶妻。 先头李怀雍打量这个兄弟,别是心有所属,或者女方身?份差着些?因此经年没有立王妃,遂派人探查,预备成全。须知?在李怀雍与冯氏争储时?,李怀商没少帮衬他,他记着这份情。 可手?底下人查明禀来,说?泰王爷府上并无嬖宠。 他召李怀商亲自问,犹记彼时?李怀商面上无波,目光低垂,只说?无意,后来徐氏被发?罪,徐太后幽居,也就没人再提这茬。 万没料到,李怀雍手?中笺子捏得纸缕稀碎,说?他这兄弟缘何帮扶,缘何不?娶,关窍在这儿。 他非是帮他,是帮她,是帮云箫韶。 怪不?得怪不?得,李怀雍恍悟,怪不?得他登基之后李怀商挂冠南去,不?愿为新朝效力?,原来都是为着云箫韶。 善,李怀雍森然冷笑,箫娘没这个心,他这个好?弟弟,可不?一定。且把冯氏这椿料理妥当,再来好?好?计较计较。 …… 梧桐苑。 徐茜蓉哭道:“太子妃娘娘,奴先有不?敬,你且记奴的,一切都是奴的罪,求您万勿与表哥置气?,劝他一句罢!” 说?罢她插烛似的一拜,云箫韶瞧着,倒比以?往哪一回都心甘情愿,她心高气?傲从前?决计不?肯自称一声奴的,如今也勾了,哭的神情也真真儿的,掏心窝的真挚。 又听她求告:“姑母说?话也不?好?使,父亲也劝不?听,如今只有娘娘能劝得,承望娘娘大人不?记小人过,奴全家上下奉力?举首,记娘娘的恩德!” 云箫韶叫她起?来,她哭得楚楚可怜:“宫中姑母还盼着回话,劳娘娘费心。”云云。 她出去,云箫韶装模作样望崇文殿转来,问李怀雍这话怎么回。 李怀雍似乎正忙着,案头的条陈笺子几尺厚,堆烟积云,一案的浩渺中他抬眼,定定道:“你且告诉母后,以?退为进,有冯氏吃挂落的时?候。” 云箫韶不?动声色,假作关怀:“看来司天监有冯氏党羽。” “凤儿,”李怀雍温言,“你安心,你我?都知?,这一遭是迟早。” 云箫韶头儿轻点,是呀您想得开?就好?,这可是您自跳入咱这彀中。 面上只顾平平,她话锋一转又问:“陛下的病是冯氏所为,这话也说??” “说?,”李怀雍道,“那日事发?突然,母后难免急躁,后头我?说?过,舅舅也说?过,她心里有数。” 行,云箫韶依言进宫回话。 比及见着徐皇后,果?然态度与前?大不?相同,沉稳有余的中宫调性拿在身?上,见着云箫韶只是叹气?:“也不?知?你父皇的病怎样才能见好?,念经祝祷还要你上心。” 云箫韶一锤子直捣:“是病还是药,疾病有天时?,人祸说?好?就能好?。” 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云箫韶又道:“因此殿下说?暂避其锋。不?作出些儿样子,陛下的病管是好?不?了。总要防冯氏狗急跳墙,万一陛下真有个山高水低,如今慢说?朝中冯氏党羽遍布,就是清心殿内外,宫中内外,她们姑侄手?底下人合围包揽,铁桶也似,殿下并无胜算。” 徐皇后面上稍晴又转阴:“太子之位得来不?易,只怕卸去容易封回来难。” 云箫韶道:“殿下自有章程,咱们唯不?拖累便了。” 话说?其实,这句话传到,云箫韶恨不?得立时?告辞。 可惜徐皇后并不?遂她的愿,拉着她又说?起?旁的:“算你娘家父亲今年到任?” 云箫韶只说?:“是,只是交职文书,再有路途遥远,真到京只怕要往明年开?春上数。” “嗯。”徐皇后一脸若有所思,说?几句你母亲独自在府中支撑,这么大一家子,也是艰难,言语间体恤非常。 又说?:“都是冯氏一起?子贱人闹腾,本宫实劳心费神,竟是昏头,没多与亲家走动,你多上覆母亲,回头事了本宫再请她进宫来坐。” 云箫韶应下,心里觉着有诈,徐家人惯是无利不?早起?,没得要在母亲跟前?献殷勤?再想她说?一嘴父亲,再想想李怀雍如今处境,云箫韶心里明镜似的。 果?不?其然,徐皇后接着道:“是了,你娘家还有一个妹子是不?是?可惜她没到年纪,不?及进宫来见,本宫倒想着。” 云箫韶微微一笑:“娘娘还未见过她,怎就想着?” 徐皇后脸上有些讪讪:“只看你的人品,自知?道她是个好?的,虽未谋面已是知?交,本宫念及她就觉着有缘。” 有缘?这说?法儿,不?清不?楚暗暗昧昧,可不?好?。 云箫韶自然知?道这是哪出,冷眼看徐皇后装作福至心灵,望一旁春荣:“阿呀,本宫浑忘了,家里燕藉说?亲没有?”春荣说?尚未说?亲,徐皇后一脸笑意向云箫韶道,“这可不?是天凑来的好?姻缘?你家里二姐总也到说?亲的年纪罢?” 云箫韶心中冷凝,嘴上道:“娘娘这话,虽说?陛下的病咱们都知?道内情,可明面上总是重疾,等闲娘娘要张罗亲事,恐怕不?好?。” 徐皇后一怔,连称几个是:“是本宫的不?是,多亏你肯警醒着提点。好?孩子,又要陪着我?皇儿吃苦受累,真是苦了你了。” 一味拉她的手?长吁短叹,嘴里全是“多亏”、“多谢”,又说?将来撂倒冯氏,再望后她皇儿又大造化,就是云箫韶的好?日子,绝不?亏待你。 说?来捯去,没一句实诚话,干净是空头的银票天价开?,唬弄谁呢,云箫韶听过就听过,再没有上一世?的感恩戴德,纯当耳旁风。 出得正阳宫,云箫韶忽地想起?一桩,先前?徐皇后借徐燕藉的手?给她划拨人手?,甭管安的什么心,面上总是施恩,她少一句谢,因又回转。 说?这正阳宫,原本该是诸多宫室当中最华丽、最受追捧的去处,按例也该皇后身?边侍奉的宫女太监最多,可是如今宫中就不?循这个例,冯贵妃当家,寻不?少由头克扣正阳宫的份例,又是短供应又是裁人,因此正阳宫在本朝,是独一份的清净。 清净,殿门口侍应的宫女儿不?知?跑哪顽去,云箫韶打廊下转来,竟然无人进去通禀。 腿一迈,嗓子清清,云箫韶心想自进去罢了,又不?是神仙菩萨,摆的哪门子架子,跟徐家人又论甚礼仪。 冷不?防殿中一句,毒长虫吐信子钻似的,飘进她耳中。 “她妹妹嫁到娘娘家里,就是徐家的人,死活贵贱不?是表少爷一句话?” 是、是春荣,云箫韶听出来。 又听徐皇后声气?里满是算计:“她爹替陛下巡盐,又过问马政,哪一项不?是金粟米漏油的差事?她家里有万贯之财,就是宫中内库都比不?得。她的嫁妆她捂得严实,一味不?吐口,她妹子的咱们可要盯紧,务必得落在咱们手?里。” 春荣应和:“可不??听闻她家里宅院去年刚扩一圈儿,坊内无外姓,都是她云家人!买卖做到南边,富裕得很?。” 此一类听在云箫韶耳中,一股火气?直燎上天灵盖,当是什么,还是记挂着她家里财帛,打得好?主意!筝流才几岁,要受你们算计! 殿中还没完,徐皇后另起?一茬:“怕就怕,她娘家妹子如她一般,心里有主意,不?好?拿捏。” 春荣道:“奴婢说?句不?尊敬的话儿,她腰杆子直,无非倚仗殿下宠爱。她娘家妹子哪有这个命?表少爷胸怀四方,哪是肯为家里老?婆折腰俯首的人。” 听徐皇后赞同:“是,燕藉不?是个伏小做低的,”又发?忧愁,“说?这燕藉,在外也该收敛,听闻陛下最不?喜这一起?子花柳事。” 春荣搭腔,劝说?娘娘别急,慢慢儿教导便是,云箫韶听见心中大恨,筝流好?好?的女儿,都给她徐家祸害了!明知?道是什么贼囚烂根子,还要说?给她家里做亲,安的什么心! 安的什么心,听得殿中徐皇后语气?逐渐忿忿:“两个小寅妇,福气?勾的,投得好?胎。待我?皇儿登大宝,只管把她云家抄了,要我?这般低声下气?!还叫蓉儿受委屈。” 殿外云箫韶一字一句听在耳中,一个子没漏,脸上云淡风轻,手?上一紧,一枚上好?的陵绫帕子生扯成两截。 第26章 说这温嫔, 这日逢朔闲来无事,李怀商进宫看她,母子两个帘下家常。 说的不是旁的, 正是温嫔身上衣裳料儿。 李怀商再三把眼觑了, 惹得温嫔与宫女儿咂舌:“瞧这孩子, 没得盯着瞧, 怎的,你男子汉家还馋穿妆花缎?” 原来温嫔今日这身褂子裙,正是一匹碧湖色妆花缎所裁。 哪一匹碧湖妆花缎?正是前儿云箫韶送的那一匹。 殿中又说几句, 直把李怀商说得耳边一点红, 饶不过才讷讷道:“母亲好青绿颜色?素不闻。” 温嫔指指他, 只是笑, 一旁宫女陪道:“王爷只识青绿,未知细细还分牙绿、苍绿、浅草绿、鸭蛋青,还有翠绿、孔雀石、松石绿,娘娘今日穿的这一品乃正正的碧湖绿呢。” “他呀, ”温嫔撑不住, “衣饰首饰这项上向?来糊愣, 将来说亲可?如?何是好,谁家小娘瞧得上你个不解风情的木头雕。” 这话是花搅,六王爷李怀商一表人才,满京都多少?小娘芳心?暗许, 怎愁这个。 当娘的又说:“难为你问一嘴, 妆花缎长?是大?红大?紫, 不上看, 这个颜色少?见,我得着一眼就喜欢, ”又声量轻些儿,“再者说你父皇病着,哪个消穿艳艳颜色,这个正好。” 得着?李怀商目中一寸希冀:“哪里?得来?” 温嫔给他句准话:“是箫韶送来。” 李怀商问平白无故她、她送衣料作甚? 温嫔道:“你不知,她不单是送布匹。难为她有这个心?,打?去岁年前常来咸庆宫走动,送的都是贴意物件儿。初时我还当她有事求我,或是太?子有事求你,没成想,一日两日罢了,竟然日久月长?来瞧,我这腿脚也是她日日送来小膝,竟是真心?实意走动,是个好孩子。” 又说:“皇后眼皮子浅,没想福气倒深,她这媳妇娶得好,与她儿实实一双佳儿佳妇。” 这一篇话,前半段儿李怀商消听?感触,心?说自然,她不好谁好,先前听?别鹤说她在库房挑中一匹碧湖妆花缎,原来是送来给他母亲。 后头一句就约略有些听?不得,口中只说倘若母亲喜欢,这颜色儿子时时送进来。 一时又说不出的艳羡,母亲可?大?大?方方唤一声她的小字,箫韶。 凤鸣商(双重生) 第21节 “就你机灵鬼儿,”杨氏嗔她,“我非是要支她,只你屋里就她眼生,我有句话不?是她听的。” 云箫韶把神色整了,叫画晴两个稍间帘外守,防丫鬟不?知情大剌剌进来,问是什么话,杨氏道:“你父亲月前的信儿,提早启程,年底前保管回来。” “已北上家来?”云箫韶一惊,“任上不?满怎能提早归家?” 杨氏叹口?气:“可是说呢,寻常必不?能成行,你父亲怕不?是得着圣上密旨。” 这一说,云箫韶体省母亲的一声叹息。 密旨南去,算日子,那会?子仁和?帝还没病,李怀雍还好端端当着太子,那时仁和?帝有要紧话要传云箫韶的爹,如今时移势易,快风打吹着案上无人看的册子,翻过不?知多少篇儿,这句要紧话圣意?还想对父亲说么? 云箫韶安母亲的心:“是福不?是祸,父亲只要专心办差,无贪私无纳赂,挂落总也吃不?到咱家头上。” 唉,她自然知道仁和?帝一生信重父亲,从?不?因李怀雍的废立另眼相看,奈何母亲不?知道,这话也不?能拿出来直说,怕不?要当她发癔症。 看母亲忧心样子,云箫韶心里揣的徐家那一档子事儿,少不?得暂咽下,没得雪上加霜给母亲添忧心。不?过既父亲就要回京,那也不?急,筝流的亲事总归也要等到父亲回来拿主意?,到时再慢慢告诉二老知道便了。 谁知听见她事不?关?己语气,杨氏更叹气:“如今王爷这境遇,你看也养好身子给添添喜事不?是?怎平白?又病了?” 又说:“兴许圣上看孙子面,你夫妻二个也能早回东宫。我儿,你也瞧见他表姑娘上蹿下跳样子,你肚里根蒂要早落下来,你还怕什么?” 我怕,就怕我生养他的孩儿,一辈子要与他绑在一处,永无重见天光之日。 可母亲目光殷殷,一味担忧的不?是旁的,是云箫韶的处境,怎好驳她?面上云箫韶只说:“怎急来,我且养着吧。” 她的叹息去乘秋风,吹到冬是寒凉,未知何时才能吹到春暖花开日。 第28章 李怀雍为人, 嘴里?几句虚几句实谁摸得准,可有句话他不?是胡说。 慢说搁在本?朝,就是前朝、就是再望前数完三皇五帝, 哪一朝哪一代的太子妃有和离之说?如今成了亲王妃倒些儿有望, 可一样?是离经叛道, 唐突开口看吓着母亲。 揣着这般思量, 云箫韶按下满怀心事,只与杨氏家常。 说起她前儿抄经,腕上累, 成日站着弯腰也是累, 杨氏说:“知你都不?缺, 家里的行赶巧进有上好的杜仲, 制成黄金膏你也敷一敷。” 云箫韶想起温嫔的情谊,面?上微微带笑收下,口中道:“不?打紧,不?过抄经打蘸, 哪就娇养成样?子。” 又?听杨氏道:“按说太后也是, 哪有这样?为难人的。” 云箫韶心中一动:“怎么, 外头都知道我每奉太后的命在钦安殿抄经?” “可说呢,”杨氏十分顺气人,此时忍不?住也含三分不?忿,“满京里?都在传, 太后先?头兴甚么红绡梨案, 在宫宴上掀起好大风波, 将?你的身子骇流了, 如今又?为难你害病。” 这两件儿,云箫韶若有所思, 自古没有无源的水,水上也不?载没蒿的船,能从宫里?传出去的话都不?是白?传的,是哪个,把前后没搭联的两件事?撺成一件儿? 且搁着,云箫韶一例劝慰杨氏:“那来的身子,母亲知道不?是?再说太后为难,先?头也是看着正阳宫为难,我哪个就顶在前头,母亲莫听传闻,我好着呢。” 杨氏摸她面?颊又?拉她的手:“我儿,你长大了,又?惯会宽慰不?许我操心,实际个人日子个人知晓,我哪里?体会得你的辛苦,不?过尽力帮一帮。” 云箫韶笑道:“我如今天大的辛苦,只瞧着过两年筝流的亲事?。” 说起这茬,杨氏也笑,笑里?又?带叹:“鸾筝儿我真有心多留她几?年,你在她岁数上,安静自干儿弹琴,能静坐一晌午,她哪来这等性子?一刻也安坐不?得,哪个是掌家侍奉夫君婆母的材料?” 嗯,这话,倘若没有豺狼在侧觊觎,云箫韶也一般念想。 算自身与知交,秦玉玞说是嫁得好罢,可也是说,没有在家畅快。 但凡女子,一生?当中最惬意快活日子,多半要算在家做姑娘时的日子,这道理,谁嫁人谁知道。 云箫韶又?只盼着,这道理筝流一辈子无从知道。 娘儿俩又?说几?句筝流,用过午食,云箫韶留杨氏过午一同筛桂花英子,款留到厢房歇息,她本?带病,说一晌的话自觉困顿,自歇下不?题。 前人词里?写说午醉醒来愁未醒,云箫韶睡前分明没饮,醒来却头昏昏然发沉,画晴探她额上分明不?烫着人,可她一个劲没精神头,画晴取来醒脑丸融进南薄荷叶汁子,细细在她额角敷上,好一会子才缓过劲儿。 就想着去厢房寻母亲。 转过月门又?转回花廊,靖江王府怎么不?好?通是好着,只两个字,自在,没有成遛的宫女太监呼啦啦一拨接一拨,见着云箫韶就跪下行礼。旁人受人跪拜或趾高气扬或漠然处之,云箫韶不?成,只替他们膝盖疼,也替自己嫌烦。 如今王府就没这个烦恼,自在又?清净,一路扶着画晴的手慢行,寥寥几?个丫头洒扫侍立,也不?聒噪,云箫韶神思清明不?少。 可她这份儿闲适没存住一刻,远远望见厢房门前,本?来指画春陪着杨氏,可是如今门前答应的哪是画春?分明是阚经儿。 连忙领画晴望草木荫里?躲,云箫韶暗道,阚经怎会在此?李怀雍今日说去城外庄子料理庶务,难道阚经没跟着?不?,阚经候在门外,他主子能在哪?自有在屋里?。 拉上画晴,悄着声儿垫着脚儿,两个拐到另一面?连着园子的月门,隐在门廊里?听屋内动静。 果然听见李怀雍的声儿,十二分的真挚无疑—— “我知母亲顾虑,我只说一句,我心悦箫娘,情愿一生?不?他娶。” 云箫韶帕子捂着,和画晴对视。 现云箫韶和李怀雍两个,说是夫妻,实则只是一纸契约搭伙人,没得怎与母亲说这个? 屋内李怀雍未知隔窗有人、墙上生?耳,他告诉云箫韶一句,说今日他不?在府中,叫云箫韶放下戒备,他钻得空档,本?就是为着能与杨氏亲自说上话。 由来的算计,哪个防得,今日一席话,李怀雍打定主意要说完。 杨氏端坐上首,他微微躬身,接趟侃侃而谈:“若说太子之位失之,也并非全?属祸事?。储君肩负重责,闲散王爷不?必,小王情愿一生?只守着箫娘罢了。” 个中深意:储君急子嗣,也免不?了三妻四妾,可摆闲的王爷不?必,为着云箫韶,他愿意独守一人。 要说他这话好便宜,是,他是没娶小纳妾,刮剌上娘舅家表妹,暗中勾兑又?没娶到家里?,可不?是没他娶?干净是好大的脸面?! 李怀雍却自有笃定:徐茜蓉一节,云箫韶必不?会与杨氏多言。她凡事?有礼有节,顾全?脸面?也顾全?亲情,不?愿意占娘家父母亲的忧心,即便徐茜蓉再三露出圭角,她也不?会对母亲明说。 看情形,李怀雍这话一说,杨氏立刻感?触目来,李怀雍自知,他猜得不?错。 杨氏只当他一往情深,叹道:“甚感?,甚感?,只是凤箫儿这个身子,三病四痛的,自恁是不?好,恐怕耽误青春。” 李怀雍道:“母亲别急,功名利禄福寿子息,由来命定,我等凡人急什么?我也不?急。” 又?说:“再说她年头刚不?好,我也心疼她,不?愿她急着有孕。” 一番话,又?知心疼人又?显豁达心性,可可儿算是把杨氏收拢住,只当他是个好的。 丈婿两人又?说几?句,李怀雍执著一句收尾:“我心如磐石,盼卿如蒲柳,蒲柳韧如丝,磐石无转移。此生?无论际遇前程,小王不?离不?弃,实望箫娘同有此心,母亲在上,明鉴。” 杨氏哪有不?信的,自古男子三妻四妾,这个女婿却说愿得一人心,他还不?是寻常人家子弟,他是天潢贵胄他是龙子凤孙,通是难得。杨氏感?叹几?句得夫婿如此,是凤箫儿福气,云云,李怀雍见吹拨出去弦音听得响,大功圆满,遂告辞。 要说这李怀雍,也不?算他诳语,句句都是心腹话,只是这个心腹话,听在杨氏耳中犹如裹饴糖,听在云箫韶耳中呢,有如挟尖刀利刃,蜜糖也淬□□。 听完李怀雍与母亲秘语,云箫韶立在廊下,直比那日在正阳宫外听着一席话还要如鲠在喉。 边上画晴扯她袖子:“娘,要不?,那张契并徐姑娘的事?儿,咱就对太太说了?叫他先?说这一嘴,娘这上不?上、下不?下的。” 可不?,不?上不?下。 他是深情厚谊他是非卿不?可,倒显得她云箫韶不?识好歹薄情寡义。忍不?得的,她心中大骂,好你李怀雍,亲口约下将?来两不?相干,又?来母亲跟前饶舌! 须知今日李怀雍这番话,倘若他是当着云箫韶的面?儿说到杨氏跟前,那只当他是卖好,只当他是戏做得囫囵,全?云箫韶的面?子不?留破绽,可他不?是,他是使计钻巧悄悄来对母亲说,安的什么好心! 云箫韶门儿清,一来是他如今境遇,云家和父亲的势他要借,要拉拢,二来是他对自己,怕是还存着心思。这两项,哪一项都燎得云箫韶心头火起,知他不?可信,没成想他早定的主意不?愿照履约定,这个心摆到明面?上摆到母亲跟前! 毁诺弃信两面?三刀! 画晴看她面?上阴云不?定,又?说:“娘,咱每回去罢?可不?能叫王爷知道咱旁听他这一耳朵。” 是,管是不?能叫他知道,为今只得先?做忍耐以图后计,两人快步回到房中。 房中是画春在寻她二人,见两人进来,画春急急地道:“娘娘不?是歇午觉?怎这打外头进来。” 云箫韶只说午后沉闷头昏,在园子里?逛逛醒神,画春说既然精神不?振,还要多请人来看才是,云箫韶道:“折腾得本?就满城风雨,罢了。”她实在不?愿,画春只得作罢。 画春出去,画晴觑着眼睛告一句:“望后还是叫画晚顿茶。” “你也瞧出来了?”云箫韶发髻解开?她给?篦头,见她头儿点了:“可不?,好端端的,她看顾太太歇息,怎叫王爷进去说话?进去罢了,也不?来告娘一声,还来咱屋里?问娘哪逛去,张着招子给?王爷望风不?是?” 她是李怀雍的人,云箫韶闭目养神,这一椿是定下的,可怎说?上辈子那头她守着云箫韶这东宫废妃到头,不?离不?弃,却原来竟然是李怀雍的人? 云箫韶不?懂得,那时李怀雍对她早已恩断义绝,还遣人守着她作甚。 感?怀么?不?曾,烦乱么?没有,只有十成十的审视连带着不?耐烦。 要,要想个法?子。 往事?如烟不?追,要紧着眼下的日子过,要想个法?子,不?能任李怀雍给?母亲喝灌迷魂汤,今日墨黑的能说成皂白?的,明日说不?得就能把徐燕藉这个臭的说成香的,绝不?能放任自流。 更?紧要,今日李怀雍不?守约,不?能遵行诺言两人各不?相干,明日登基,说不?得就要循老例,赐云家一个满门抄斩。 一切要从头算,扳倒冯氏之后,不?能扶立李怀雍。李怀雍的面?目,是时候往母亲跟前掀一掀,必须,想个法?子。 第29章 常言道说来容易上?手难, 真要掀李怀雍的老底,掀到哪份上?,云箫韶一时还真拿不定主意。 直说我通灵显梦, 梦见李怀雍忘恩负义, 当上皇帝就将咱家赶尽杀绝? 还梦见筝流嫁到徐家, 没活过二十, 芳年早逝一尸两命? 别说母亲一准不信,怕还要说她颠三倒四,真是?, 咒谁呢。 如今之?计, 或者只有把徐茜蓉的一档子事将拎出来说一嘴。 光是?这个云箫韶也头疼。 说深秋时光, 她身?上?终于好些, 虽没好个全乎,是?能起身?,遂这日出府来转。 早该享的便利,这是?身?在王府的另一个好处, 不?比在宫里, 出入还要牌子记档, 生怕出来次数频繁惹眼,在王府可不?想出去散心就出去散心? 也合她好好散一散心,在府里镇日看见李怀雍就厌烦。 她领着画晴到鏊子街,别鹤的主持, 买卖已经开张, 开一间小小群古斋, 往来买办些珍奇摆件玩意儿, 倒也过得去,她今日得空来看。 望明间坐下看一会子账, 别鹤诚惶诚恐,连称经营不?善,云箫韶叫他别慌:“咱这买卖是?这个调性,开张吃半年,不?急。”又勉励几句,恐耽误主顾进来看货,遂到内院坐。 甫一进来,云箫韶脚步一顿。 犹记盛夏艳阳天,她心里要在这院子中央搭一座葡萄架,奈何知?易行难又暑气恼人,未能成行,可是?今日怎的?院子还是?从前的院子,当中平地起,白玉亭台樟子木,青鸟案首贵妃椅,搭得好一座葡萄架。 画晴叫来别鹤:“这几盆葡萄是?谁移来?” 别鹤答说是?他自作主张,眼瞧一半台柱,空着也是?空着,云箫韶赏过,他告退出去,画晴奇道:“这个厮儿,倒有眼力劲儿。” 云箫韶抬手握一握枝上?紫馥馥果实串儿,摇头道:“这正经是?大宛红,宫里苑圃房精心培的,他一人之?力恐怕移不?来。” 凤鸣商(双重生) 第22节 主仆二个不?约而同一齐眼风外飘,望一望隔壁清香四溢的茶楼。这座葡萄架子甭管是?谁动?的手,拿主意的一定?是?茶楼主人。 云箫韶立在葡萄架下,这时节真是?赶巧,紫红紫红的果儿盈满枝头,恁是?喜欢人,画晴问她:“娘,咱契这座院子又开商肆,原承他的情?,如今又葡萄架也差人搭来,咱怎谢他的?” 叹气,云箫韶道:“他明里不?肯领功,咱们怎么?谢?” 思忖片刻,心里主意定?下。 “如此,这果儿挂着也是?挂着,咱采回去,动?手制些小玩意儿小吃食送他罢。” 主意说了,别鹤叫来伙计小厮,连枝子剪下成串的葡萄,使葛布分?包再呈盛进冰鉴,说给送到王府,只说是?娘娘路上?相中买来又怎了?值什么?,云箫韶说可,到府上?先叫画晚收下。 这项忙完,云箫韶主仆二个又在院中坐一刻,常言道无事夜晚不?行路,无事背后不?说人,可见是?警世?箴言,云箫韶刚和画晴说一嘴他六叔真是?,无事不?体贴,话音还没落,影壁边上?别鹤探一个头。 笑道:“娘娘,外头泰王爷来了,说是?恰在清雨阁看账,听闻娘娘驾在此。”说罢递来李怀商的帖。 嗯,他如今不?只是?六王爷,他是?泰王。 云箫韶分?付把主院垂花门开了,说请见。 怎能不?见?好在人家给搭的葡萄架子下歇脚,不?见人?不?是?那样规矩。 李怀商进来,两人见礼,隔石案远远儿坐下,画晴与望鸿分?立两侧,云箫韶赞两句别鹤得力,李怀商颔首,只说绵替嫂嫂分?忧。 又说起:“实不?相瞒,别鹤原在我处搭南北茶叶生药铺,也忝管些旁的。” 这一听,云箫韶问:“如今呢?这一向?买卖叔叔不?做了?” 李怀商摇头,说是?周转不?开,云箫韶这一听,周转不?开,咱们手头旁的没有,银子管够啊。 做买卖,自己做,分?心费神还容易露出首尾,这笔进项可不?想进王府的库,若是?、若是?走李怀商的路子呢? 不?好贸贸然开口,云箫韶只半是?顽笑:“或者我赁与六叔?利钱比市面少算叔叔的。” 李怀商竟然真的接茬,真正问起几分?利,云箫韶哪个知?道? 本是?试探,云箫韶推笑道:“几分?利值什么?说,只要六叔别上?官府告我放官吏债便好。” 两人又说几句,似乎都有意动?,只是?没说定?,话头暂且撂下。 又说起云箫韶的病,李怀商道:“听闻嫂嫂身?上?不?爽利,如今大好了?” 云箫韶答好个囫囵,多谢六叔的问。 他又说:“秋日风疾,或许进屋略坐坐好些。” 说着起身?要告辞。 也是?,两人单独在院中,已经有些在边上?显出皂白,再进屋儿,不?像样。云箫韶站起来送。 临出去前,李怀商抚一抚栏杆:“这台子倘合嫂嫂心意,只管常来,小王庶务繁忙,或许不?在楼中,只消对伙计说,叫他们奉茶便是?。” 云箫韶一听,知?又是?他的体贴,生怕他杵在这里多有不?便,因说一句:我忙得很,不?常来。 福一福谢过,云箫韶看他手上?正搭在栏杆头上?的雕,遂赞道:“这台子精巧,青鸟儿雕得显羽欲飞,好巧思、好手艺。” 李怀商目光克制,不?多瞧她,只道: “那嫂嫂只管多来散心。虽然未知?嫂嫂何故忧思成疾,只想来,与二兄脱不?开干系。贤伉俪堪为?我兄弟表率,只是?万请嫂嫂凡事放宽心,身?子要紧。” 云箫韶脱口而出:“你怎知?我是?为?着他忧思成疾?” 李怀商手收回去负在身?后,只望着葡萄架:“青鸟衔葡萄,飞上?金井栏。美人恐惊去,不?敢捲帘看。倘若只为?着葡萄,美人何故夷犹?还是?为?着青鸟罢了。” 他声调沉着,语意郁郁迟缓,一时说得云箫韶也深思,仔细算又说不?清思虑的甚,只是?飘忽忽浑然。 “再及,”他忽地又道,转叫望鸿呈上?一只梨花木匣,将掀开,“按说这东西小王送来不?合规矩,只是?毁嫂嫂一枚的,也该补上?。” 云箫韶教画晴接过,一看之?下分?外哑然,匣中不?是?旁的,竟然是?从前她在文华门外头遗落的帕子。 这帕子当日他兄弟两个一人一半儿,后来李怀雍送来一副十二枚簇新簇新的苏绣,李怀商的这枚,竟然不?知?望何处寻的巧手绣娘,一针一线扦攓补救,又在接处双面绣一片凤凰羽,堪堪遮着断绝处,一丁点瞧不?出端倪。 落后送李怀商出去,云箫韶忘了,又短他一句多谢。 画晴说:“人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一枚帕子罢了,值当下这许多功夫。” 云箫韶只是?默然不?语。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话是?这样说,可若要云箫韶来选,她和李怀商一般的人,即便是?衣,也自中意旧时衣。 她告诉画晴:“还有人说,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有人白头到老尚且陌生,可见人心不?以老旧为?真。” 一时头顶上?葡萄叶挟风声簌簌,低头再看手中木匣,匣里纤手素,头上?一声秋,云箫韶一个激灵醍醐灌顶。 是?了,我何故夷犹? 她犹豫什么??只管告诉母亲,李怀雍又不?是?衔她姻缘的青鸟,她哪个怕惊着?犯的哪门子犹豫?她实打实是?母亲心尖儿宠爱,她这袭女儿衣,无论新旧破损,从来是?母亲心头第一桩,母亲要心疼,可母亲又不?是?怯懦的人,难道只会一味伤心?如这匣中帕子一般,母亲难道不?会张罗着缝补? 未免看低母亲也看低自己。 打鏊子街清堂口出来,云箫韶一解多日萦也似的忧思,回到王府心中凝定?,使人去襄国公府上?下帖,说新居寂寞,请府上?大姑娘一叙。 空口白牙,她说什么?李怀雍与徐茜蓉的首尾,终究不?够数儿,不?若教母亲亲耳听一听。 很快徐茜蓉回帖,约定?后日叨扰。 得着信,云箫韶又借着给筝流送蜜茶果子给家里去信,请母亲后日悄悄进来,从后角门进,务必勿惹人注目。 一应盘算落地,只待正日子。 当中又出一件事儿。 这日李怀雍清早来看云箫韶,言道:“我瞧你还是?消减得多,从前颊上?丰如盈月,如今削似的清瘦。” 从前?从前云箫韶就不?爱搭理他,听他在母亲跟前卖癫,如今只有更不?爱,只说:“年岁长身?量长,脸型有变也不?稀奇。” 李怀雍叹口气,眼睛似乎瞧着案上?她手里按的帕子,又似乎没瞧着,又说:“城外宝檀寺有一姑子云游,专攻妇女千金科,久负盛名,你心里向?来觉着不?好,我使人请她来看你。” 云箫韶推辞,他说:“不?必多话,你也早养得强健,母亲也宽心不?是??人我已经下帖下封说好,一时就来。” 要你管母亲宽心不?宽心?任他温言款语,云箫韶只想翻眼睛。不?过既然什么?姑子请到跟前,没有空打发回去的道理,遂请来看。 那姑子生的宽山鼻子、莲瓣嘴,端的慈眉善目,看过云箫韶面色又切脉,说得一两项症结,竟然全中,云箫韶看她好手段,她开一味荜澄茄散也就收下。 晚间服药,画晚照案煎来,云箫韶呷一口,嗯?入口似乎与寻常荜澄茄散不?同,甘口儿,画晚说那可不?,里头甘草添到八分?。 八分??荜澄茄散哪个没见过,甘草分?明只有一分?的量,云箫韶几个都不?很精习岐黄,当是?那姑子秘方罢了,横竖服过药云箫韶精神头足着,可见起效,也就罢了。 服用几日,竟然更见康健。 如此李怀雍自记上?几分?功劳,央云箫韶道:“我从前一念之?差,不?该逼你处置文姑子,如今这名你看着好?或请进府来,园子西面改一间佛堂,只当供养一名家生姑子。” 这名看着好不?好、佛堂施不?施,文姑子也活不?过来,那一日的惊魂收不?回去,好几日短的魂梦也安不?下,往事后期空记省。云箫韶没答应李怀雍。 如同他明里暗里无数次的示好,她未说好,未说坏,只是?不?言不?语不?搭理。 第30章 这宝檀寺姑子, 委实下得好?方?儿,经她的手添减几味的荜澄茄散管是药到?病除,云箫韶精神日好?。 精神头好?着, 她也?不忙旁的, 领碧容、画晴几个亲自动手, 点酿几坛葡萄酒。 葡萄是果品, 不比粳米、糯米酿酒通要月余,葡萄浅酿旬余就好。碧容又交供一张南边葡萄枸杞汁头的秘方?,说这枸杞可是好?东西, 花、枝、叶、果皆可入药, 果儿称血枸子, 最延年益寿, 云箫韶瞧着这个好,叫从库里?称来,按着秘方?细细炮制,盛进荷叶盖罐, 也?得好?几罐子。 她年小暂吃不上, 命人给母亲、秦玉玞母亲送去, 大头自然留给料儿的恩主,葡萄枸杞汁头送进宫给温嫔,葡萄浅酿也送去。 说是送温嫔,实也?明了, 温嫔一个宫妃, 没得饮那许多酒?横竖要留给她儿。 如此可谢他?一棚葡萄架子么?不知。 因念着入冬可没有好?枝叶好?果子瞧, 也?是为着散心, 云箫韶三不五时心里?想着望鏊子街转,尤其身上好?了, 精神头足,也?不畏寒,葡萄架下或做针指或弹琴看书,多少?好?时光。 她自认行止正大,出来又没避着躲着,这信儿,拦不住的传到?李怀商处。 一齐传到?他?手里?,还有好?几坛葡萄香酝。 一晃是宫里?景和门外?头的路,一晃又是清雨阁縠烟罥雾的帘,李怀商心里?乍惊乍疑,总觉着不知哪时候起,云箫韶待他?不同以往。 还是一般的有礼,还是一般的亲切,只是多得一分的小心翼翼么?或是旁的什么,他?想不透,一时又自觉多心。 可看一看手边佳酿,再想一想那日东宫文?华门前?二兄的不假辞色,淡然之下不是旁的,全是暗流深意?,竟是隐隐防他?。 一件件一桩桩,李怀商心绪如缕又如煎,中间一枚似有若无的线头和火苗:二兄防我,是、是她曾在二兄跟前?说什么?除非她有意?,否则二兄缘何防备。 可她前?儿弃用红花炭,夫妻二个该是和好?如初,她又说甚么? 李怀商也?不知。 只知葡萄酿入口甘爽而余味绵绵,唇齿留香。 话休饶舌,日子捺捻指儿般过,光阴素不等?人,眨眼功夫已是入冬十?一月上。 这日画晴来告诉李怀雍,说王妃在园子里?漻沫亭设宴,请王爷去,李怀雍哪有不开怀的,当即应下。 又问何事?设宴,画晴依葫芦画瓢传云箫韶的话:妾月前?待他?徐姑娘的客,言语间多有不善,或有得罪,已遣礼往国公府赔过,到?底是皇后娘娘母家,今日也?给王爷赔罪。 李怀雍听了,放在心上。 说这月前?云箫韶如何与他?徐姑娘不欢而散,难道是云箫韶没按住脾性?给徐茜蓉没脸? 非也?,云箫韶是单门要揭徐茜蓉的疤,望她伤处撩戳,逼她发疯。 那时还没入冬,徐茜蓉应邀来陪病里?发闷的云箫韶说话。 自打暑天?里?云箫韶生辰,徐茜蓉讨落好?大一个脸面,两人交恶。可徐茜蓉受家里?耳提面命,说要捧着紧着云氏巴结,徐皇后要赏云箫韶东西,常常也?是过她的手,逼她常与走动。 这是明面上的,暗里?姑嫂两个相对无言两看相厌,谁也?没好?脸。 这一遭说是来陪说话,徐茜蓉冷眼打量,谁知安的什么心。 果然她进屋,云箫韶这主人也?不邀她往里?间榻上坐,只在明间设座,她见礼,云箫韶神色淡淡跟没看见似的,她也?不等?云箫韶叫起,自往下首酸枝椅上坐。 坐下也?不吱声,也?不询问云箫韶的病,画晴顿茶又给奉一盒四样蒸酥果馅儿,她鼓着眼睛道:“这饴糖满的,我不吃。” 爱吃不吃,叫你来也?不是单要喂你吃这一嘴,咱们是有要紧话想听你说。 云箫韶面上微微一笑:“情儿是好?,王爷最喜欢看我吃甜食,说是开怀,叫他?也?动食指。” 徐茜蓉脸色一变,好?半天?才憋一句:“人人都说你端方?人儿,不知你真面目,要拿这等?话刺我?竟是个酸拧的老婆。” 云箫韶问她:“我酸你什么?我光明正大住在隐王府中路正院,你还住着你的国公府。” 专意?把长眉挑了,语含嘲讽:“王府的门都没进,我酸你?” 凤鸣商(双重生) 第23节 这话说得明,徐茜蓉面上漒紫,青红青红颜色脖子脸上都是,恨声道:“若不是你从中作梗,焉知表哥不肯娶我!” 蒸酥果馅儿她不肯吃,云箫韶肯,不慌不忙拈起一枚吃下,帕子压在嘴角,又端起茶盏似笑非笑:“是啊,如何不肯呢,鸾帐鸳丛里?早做过夫妻,怎么不肯。” 徐茜蓉瞠目,脱口而出:“你知道?” 只当她桀狡,窥破她心思,没成想原来一早知情! 徐茜蓉起身:“你既知道,咱们最后一层面儿也?不必留。” 又忍不得的气?:“好?你云氏!恁地?奸刁,心里?明镜似的只等?看我笑话!” 云箫韶瞥一眼里?头稍间,帘子微动似有人影绰绰,她收回目光老神在在:“我不知,这笑话你若没有自甘下贱闹出来,我哪里?得看?” 吃她好?赖话这般捯拶在脸上,徐茜蓉哪里?禁得,眼里?泪光聚了,嘴里?犹自逞风:“你且张狂,姑母早有打算,我看你张狂几日!” 当即叫如意?儿扶着家去,哭天?抹泪样子,不知道还当她回去就要一根绫子蹬腿吊死。 不过旁人不知道,云箫韶知道她的,她才不会自寻短见,她心心念念的表哥她还没嫁呢,她怎甘心。 一般的,云箫韶也?知,她再言语狰狞,两人再合气?,徐茜蓉回去半个字也?不会提。不仅锯嘴做葫芦儿不提,甚至过两日,说不得徐茜蓉还得遣人来给她赔不是。 如今呐,是谁求着谁? 李怀雍虽是红口白牙口口声声,说贬居王府也?好?,他?可做摆闲王爷与云箫韶一生一世一双人,可云箫韶知道,这是句虚的,他?是以退为进,一心要收拢云家作助力,图的还是他?的大计,他?的储君之位。 这话,想必徐茜蓉在徐皇后处没少?听,在她爹襄国公、她兄长徐燕藉处,想也?耳畔生茧,她敢明面上得罪云箫韶?不敢。 云箫韶这边厢心下凝定,里?间安排坐的杨氏可再坐不住。 听见外?头送客,杨氏两步抢出,一壁哭道:“我儿,你受苦!” 云箫韶眼睁着,情是无泪,携母亲往窗榻上坐下,道:“没甚么苦,早早知道李怀雍靠不住,未见不是好?事?。” 她说得绝情话,脸上绝平静。对自己说过的,早在这头甫一醒来时就说过,往后哭成儿罢了,再不为李怀雍掉一滴泪。 瞧她这样子,杨氏大悲:“这条路多难!” 做母亲的再不知,她、她这不是一时合气?,而是下定决心要与夫君生分,没有回头路。 云箫韶道:“难不难的,委是没旁的路。我再对母亲说一句,自古无风不起浪,徐茜蓉浪排是她的性?子,这事?一来没有李怀雍上钩不成,二来,母亲也?听她说,‘姑母早有打算’,这话就显出皂白来。” 杨氏惊道:“难不成宫里?皇后娘娘纵自家姑娘胡闹不成?像那个体统?” “不是纵容也?是默许,”云箫韶说,“常言道飞鸟尽良弓藏,待揽得父亲帮扶他?,待榨完咱家财帛,皇后打的甚么主意??自是叫自家侄女服侍自己儿子。她好?儿将来执掌大统,中宫之位岂能便宜我这外?人。” 又把那一日正阳宫外?听来的一耳朵话说一遍,一点没遮掩没留面儿,将徐皇后面目掀个彻彻底底:“她打得好?算盘,一双眼睛不看别的,只看着咱家产业。” 杨氏思忖片刻,道:“纵然徐氏如此算计,想王爷也?不会应允罢?” 云箫韶把眼睛垂着:“男儿和咱们心性?不一样,他?是个心怀天?下的,将来身边站的、枕边躺的都是谁,他?管?” 又说:“倘若他?心里?果真只向着我,自然不碰他?表姑娘一根汗毛,这话母亲何苦又来问。” 是,是这个理儿,杨氏连忙遮口安慰,又说两个贼狗肉贱,不值当生气?。 可是看一看,她闺女实在也?没有很?生气?模样,杨氏长叹:“你这孩子,长是这般,主意?拿得定才来告我。” 问如何打算,云箫韶定定道:“冯氏眼里?,咱家和徐家差什么,虾、蟆与促织儿,一锹土上的人,将来敢要吉王登基,也?没活头。” 隐王李怀雍不成,吉王李怀玄不成,余下还有哪个? 云箫韶与母亲秘语:“父亲回来好?商量,我瞧他?六叔宽柔仁义,温嫔也?好?性?儿。” 江河争流,泥沙俱下,已身在局中,实在难以矗立中州独善其身,夺嫡一战躲不得要帮扶一方?,那不如,帮泰王李怀商。 这是大事?,云氏一族荣辱,上百条性?命,诚如云箫韶说,要等?父亲回来定夺。娘儿两个说定,心里?头明白徐氏、明白李怀雍为人罢了,暂勿露在面上。 自然的,即便果真拥立他?人,一样不足为李怀雍道也?,一例要瞒着,面上不能露出分毫。 又坐一刻,本?是悄摸进来,杨氏心里?千般心疼万般难言依依不舍告辞。 母亲回去,云箫韶慢慢呷一嘴瓜仁茶,闭闭眼。 李怀雍,你要装好?人,你也?装得成?今日就把你面子里?子撕下,白骨画皮,看你还逞什么妖。 第31章 倘若只?有和母亲的计较, 云箫韶对李怀雍至多态度转缓,不再是冷冰冰罢了,不会没得还要设宴延款。 中天月上霍搅的乌云, 月下桂树横生的枝节, 这当中又生一件儿。 入冬先头第一个节, 是寒衣节, 按例授衣祭祀开炉,云箫韶进宫陪着完礼,晌午回府, 和秦玉玞约着往城外宝檀寺祭扫烧献。 宝檀寺建有好几家祠堂, 忠勇伯秦氏向来的承祭就是揽在宝檀寺。另佛家广渡, 不问贵贱, 宝檀寺后?山有一片荒山,专门给无名无姓的亡人收殓,稍稍布施一二家畜钱粮,师傅都给?念普渡经, 家资微薄不能远行归乡祭祖的, 也给?设坛摆祭, 供人凭吊。 秦玉玞来给?祖宗上香,云箫韶则迳到无?名的后?山祭坛,要上两炷香。 小?僧见她主?仆衣饰打扮,好生领到清净的隔坛, 云箫韶叫画晴施他谢过。 第一炷香, 画晴扶云箫韶跪了, 她心中默念:好成儿, 异世别?时,永无?相见, 近来你也少入梦,想必已蒙造化托生去了,你好好儿的,生做闲散富户子弟,娘愿你此?生父母慈爱无?病无?灾,一生无?忧。 点?上烧了,青烟默默,人也默默,祭坛前寂然无?声。 少一刻云箫韶又点?一炷香。 拜念庆寿寺弟子文氏,我不知你名,你却因我丧命,今日我来奠你。 原来当日在崇文殿,那文姑子畏惧李怀雍手段咬舌自尽,血溅三尺当即身死,落后?云箫韶暗中差人收殓尸身,在她庆寿寺后?巷宅子等候多日不见亲眷,只?有自做主?将她葬在此?地。 云箫韶心里默念:你是佛家子弟,吃斋念佛给?人看疾,临了却惨死不得善终,可见世道杀人。愿你往生托在好人家,富足平安,再不受世道催磨,善有善报,寿终正寝。 如?此?两炷香上完,云箫韶起身,慢慢领画晴出去。 出去到前山寻她玉玞姐姐去。 秦玉玞家里没有新丧,她家祭祀就不必哭丧脸儿,相反在坟前掉泪那才是不肖子孙,棚里摆的宴、请的唱,路过无?论相识陌路都可来讨一杯一盏,权当积德行善。 见云箫韶来迟,秦玉玞问:“你去寺里了?见着人没有?” ?甚么人,云箫韶不解,秦玉玞也惊讶:“你不是去寺里谢那姑子去?早先你说宝檀寺有个看千金科的姑子,手段高妙,要到病除,医好你夜不安枕白不思饮的毛病,我当你今日要亲自答谢。” 阿,这也是的,云箫韶倒忘记这茬,陪说一句:“我倒浑忘了,多谢姐姐提个醒儿。” 今日出来叫别?鹤跟着,正合当,他也是王府在册的奴才,云箫韶遣他即刻回府置来两匹布、四?匝写经的檀纸、十二副描金扇和百张历日,另再称五两银子,她自先领着画晴上宝檀寺寻人。 这一去,香烛燃在无?主?的佛殿,孙行者拜见野狐佛,是白去的。 左问右问,问过一重殿、二重塔,三重的经阁、四?重的斋,八面僧房看完,有哪个云游的看疾姑子影儿? 不仅人影半个没有,大?小?师傅问过一遍,都说虽然宝檀寺也收比丘尼,但近来并不曾见着会看千金科的医婆姑子,又问过相貌,云箫韶说高庭额头、宽山鼻梁莲瓣嘴,小?沙弥直摇头:没有没有。 这倒奇了,云箫韶无?功而返回来对秦玉玞说,秦玉玞也纳闷:“不是好好的荜澄茄散开来?你还说管是见效,怎会没个声名踪迹?” 是呀,话是这样?说,甘甜口儿的药汁子和白纸黑字的方儿,都是明明白白的,怎会没这个人? 忽然云箫韶想起举荐这姑子的是李怀雍。 这宗疑影儿埋下,云箫韶再没陪着饮宴的心,人来人往也不显得她摇席破座,和秦玉玞说过又辞她母亲,云箫韶独领画晴下山来。 山脚儿上,云箫韶停一停,上山一条道,就在这里候别?鹤回来,画晴道要不留信儿罢了,家去再计较,云箫韶摇头。 疑心生出容易消去难,今日她必要验证。 此?地有一片开阔地,轿夫赁担者有之,贩纸钱祀品者有之,还有摆字摊的书画先生,看是有不识字的孝子贤孙想给?祖宗捎话,他给?人代?笔。 云箫韶教?画晴:“荜澄茄散的方子,你去借他的笔墨,默一张来。” 比及别?鹤回转,画晴方子早默成,云箫韶也看一眼,照依记性?添改几处,揣在袖子里。 别?鹤问:“主?子怎在此??不是与寺中恩人叙话?” 恩人,还恩人呢,未知是哪一世欠埋的仇人,云箫韶面上不显,只?问:“你从前看顾泰王爷的药材买卖,我有句话问你。” 别?鹤笑道:“娘娘请问,奴才知无?不答。” 云箫韶问王爷名下这一向开有医馆没有。 见她既不使?府内的御侍医,也不延旁的医婆姑子,也不家去请云家相熟的太医看,别?鹤知局,建言道:“既然如?此?,主?子娘娘只?管先回鏊子街清堂口歇息,奴才领实肚儿的太医上门岂不便?宜?医馆总是人多眼杂不是。” 也是个理?儿,云箫韶坐轿先回鏊子街。 有一句她的理?所当然她没问问自己,不信李怀雍,又暂不想惊动母亲,哪个就信到李怀商头上? 她不知,她压根儿没生出这个疑问,好似由来的道理?,李怀商就合该可信。 不过她赖好还算有些城算在心,别?鹤请来太医,她说话含带三分,并没有贸贸然脉象漏出去。 只?教?画晴对那太医说:“我们娘子素有头昏脑沉、脾胃不和的毛病,今得一张荜澄茄散方子,瞧来似乎不寻常,想上覆您给?斟酌斟酌。” 说罢递上去。 那太医看了,一语道出个中玄机:“旁的药材加减无?碍,只?是甘草多厚添了。” 帘内云箫韶心下一动,缓声问:“向先生请教?,可有病症专须甘草对症么?” 那太医称不敢:“学?生才浅,并不曾听闻有甚症结专须一味甘草医治,”细看那方子,终于道,“这方子改得蹊跷,说是荜澄茄散,实际更似一味解毒丹。” 这一下把画晴和别?鹤都惊住,解毒?别?鹤忙问:“确切?” 太医道:“差不离,只?是若问十分确切,还须看过贵人医案才知。” 云箫韶心中有个猜想,她病的时机,恰是太后?懿旨使?她奔波抄经,可她抄也不是一日两日,月余的日子都没累病,怎的一下子就病得起不来? 太后?为难,她随即有恙,这话,听着熟不熟。 跟年头上灯宴太后?发难,落后?李怀雍上下张致延医,让宫中都误以为云箫韶吃太后?的惊吓落胎,给?太后?好挣一番恶名声,听来是不是,异曲同工。 甚宝檀寺姑子,又是李怀雍举荐。 心一横,云箫韶腕子蒙着手帕伸出去。 帕子是李怀商归还的囫囵个儿,云箫韶紧盯上头绣的凤凰羽,静待医者定论。 顷刻间就诊完,太医道:“这位贵人脉上有亏,有服用半夏降逆散的痕迹,这才有的头沉晕昏、五脏失和之症,甘草加量的荜澄茄散恰解半夏毒性?,确切无?疑。” 画晴大?惊失色:“半夏降逆散!这毒物俺娘子何时服来?” 太医道:“也无?甚难事,少量多次添在日常饮食当中难察其味,譬如?茶水,茶叶色多棕褐,与其色状颇为相似,难以察觉。” 茶水,那段日子云箫韶屋里顿茶的是谁,是画春,画春又是谁的人。 好。 凤鸣商(双重生) 第24节 好好好,一面嘴上抹蜜糊弄母亲,一面下毒叫云箫韶病着,好给?冯氏泼脏水,真乃物尽其用,真是,好手段。原要谢宝檀寺姑子的封儿,照样?谢给?这太医,只?是又讨一味旁的药品,此?去云箫韶归家,一个字也没对旁人多言。 李怀雍听说云箫韶单门设宴请他,喜不自胜,又听说寻的徐茜蓉作由头,唇边笑意只?有更深。 他的眼睛里心里看着想着,箫娘缘何纠结一个徐茜蓉?自然是吃味抹酸。 又为何吃味?还不是心里存着他。 为何忽然转性?儿?是她惯往外逛,即便?是三天两头去鏊子街外宅他也不过问,讨着她的舒心?抑或是,关窍还是在她娘家母亲身上,自己一席话收敛人心,她母亲劝过她的,因此?她才露好脸。 无?论哪一项罢,总是功夫不负有心人。 迳到王府东南角漻沫亭,只?见金乌西沉,软夜生香,亭中烧拢炭盆云炉,暖意融融,案上瑶液珍肴玉箸宝盏,案前云箫韶青湛湛广袖长裙,销金比甲潋滟的缀边儿,直把李怀雍魂儿晃去。 这般飞絮游丝相似飘着,李怀雍道:“你说,是要给?徐茜蓉赔罪?” 他脚步停在亭外阶下两步,只?慢慢看,仿佛誓要将此?情此?景镌刻心底,云箫韶也不催他,立在亭中盈盈而笑:“是呢。” “却一意要提她的?”云箫韶口中又嗔道,“前儿殿下就说我脸上不如?从前丰润,当是什么?蓉儿脸上莹润,殿下喜欢去看她罢了。” 李怀雍再耐不得,两步过去握她的手:“不喜欢不喜欢,凤儿,我的凤儿。” 云箫韶笑拉他入座,夫妻两个用膳。 席间她并不如?何殷勤,间或奉酒布菜神色也只?是寻常,仿佛夫妻间最寻常不过一顿晚食。 饭毕,两人立在阶前观园中晚景,画晴和阚经儿退至尽远,李怀雍冲云箫韶伸出一臂,终于把人合抱在怀。 “凤儿。”他喟叹,叹佳人在怀叹夙愿得偿。 李怀雍中心热如?醉,云箫韶脸儿埋在他肩头,神色冷如?雪。袖口微动,一撮药粉倒洒进他杯中。 说今夜漻沫亭外究竟怎样?晚景?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 第32章 不?知怎的, 李怀雍今日恁地浅量。 或许也不?是,她素白一双手捧来的杯儿,李怀雍哪个?忍拒, 或许不?知不觉贪杯多饮也未定, 不?一时只觉脑中熏熏然蒸着, 头脸腾云。 对云箫韶说:“凤儿, 我不?济,有酒了。” 醉昏睡去前,他看见云箫韶对他柔柔一笑:“睡罢。” 好, 酒是好酒, 想梦也必定是好梦, 李怀雍沉沉睡去。 这日往后, 云箫韶一改长来的疏隔态度,三不?五时亲手制细巧果子吃食,叫画春送去李怀雍书房,有时李怀雍来她屋里, 用饭闲坐说话儿, 她也舍的好声气, 夫妻两个?稀罕是日渐融洽,不?题。 表一表由来一件,说这一任的两广布政使兼巡盐通政云雀山,奔波两月, 遇山翻山遇海跨海, 终于紧赶着腊月头上抵达京师。 也不?知他得着圣上甚么密旨, 要这样赶着。 云箫韶去看, 看见父亲精神气色尚好,松一口?气。 归家?接风少不?了, 只是暂没轮上云箫韶。 说这云雀山云大人?,先前赴任两广,再望前任过翰林春坊官,手底下?点过好几榜进士,这些?个?学子,管是状元及第还是陪榜末甲,都要称云大人?一声老师。恩师回朝,你看是不?去拜会?天地君亲师,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因此云大人?归府不?得闲,接连十来日宴饮不?断。 比及回云箫韶帖,已?是深腊天气。 那日是李怀雍亲送云箫韶回门,四?街八坊的邻家?瞧着,隐王妃是王爷大驾陪着,金顶红幔的轿直抬进二道门,好不?风光。 云箫韶原本就不?上看,心里按着八百个?不?耐烦面上忍耐,哪知道更不?上看的还在后头。 过没两日,宫里传出旨意,徐皇后寻个?由头,要见筝流。 这一下?好脾性如?杨氏也是作色,对云箫韶说:皇后未免忒心急,你父亲回来,便是圣上还没召呢,正阳宫先见家?眷,这像样儿? 确实,不?像样。 这个?,原本圣上要见父亲的,可是皇后先见筝流,或许圣上就要打量打量。须知云父卸任还朝述职,接趟是擢是贬还没个?定,成败只在见圣上这一面中,万一圣上心里生出芥蒂,就不?见他了,那可竹篮打水一场空。 徐皇后此举不?仅心急,实在也阻人?前程。 云箫韶给母亲小妹支招:“先去慈居殿拜见太后,别怕,素也是女眷进宫的规矩,落后再去正阳宫,坐一刻就告辞,她要强留,就说你身上物件落在慈居殿。你要去慈居殿,她总不?敢拦你,借机出来就是。” 杨氏说:“咱每钻这个?空子,也是皇后没个?缜密,凡问你的亲事,你只说一切听父母之?言。”没入宫拜见过贵主子的小娘,按理是该主母带着进宫才是,可徐皇后急躁之?下?没提这句,该她吃的亏。 云箫韶犹不?放心:“穿也简素些?,阖宫也看看,咱们没当她正阳宫甚巧宗高枝儿。” 后头娘儿两个?把云筝流说耐烦了,她道:“罢么罢么,我不?爱搭理,她还能按头安排我不?成?真当我是个?任人?摆布的。” 别说,她性子这样,她不?乐意还真没人?能迫她,云箫韶和杨氏稍稍放心,送她进去给皇后磕头。 她两个?这心,不?该放。 回转时,云筝流带回来正阳宫一遛的赏赐,布匹首饰珊瑚摆件,生怕旁人?不?知道皇后娘娘对云二姑娘的中意。 又问谈些?甚,果然说皇后娘娘屡屡提及她娘家?一位徐大郎。 杨氏叹气,云箫韶所言不?虚,皇后必定存着做亲的心思。 这话递到?云父跟前,杨氏意思早做打算,趁着皇后那头总还没有明的指婚旨意,先头给筝流定下?旁人?,总有个?余地不?是。 可云父不?很依。 原来云雀山此人?,读的是圣贤书,忧的是君王事,最是奉怀人?臣忠耿,言道:“皇后娘娘千岁尊驾,既然属意垂怜,咱家?里怎好忤逆她老人?家?心意?” 杨氏将云箫韶原话一五一十告到?,说这襄国公府徐大郎是如?何的不?检点,镇日撒漫肯使,招拢一帮浪闲抹嘴、帮嫖贴食子弟,飘风戏月嫖赌齐行。 云父把尺长胡子捋了,花白眉毛也皱了:“你旁的话说也中听,这等污言秽闻何处听来?襄国公祖上从龙之?功,怎会家?教如?此松纵,他姑母又位及中宫,不?说他来?想是傀儡儿的戏,只有影、没声气。” 杨氏见他不?尽信也无法,终究又没亲眼见着,哪个?又抓着徐燕藉的现行? 又过几日,更不?得了,说襄国公府上忽然兴土木,东路院子起卷棚、搭绣楼,说像什么?俨然做婚庐腔调。 这等圭角露出来,虽说人?家?府上半个?字没说过云筝流的名儿,可任是谁不?联想着皇后召见云二姑娘时送的礼?一时间议论?纷纷,都传说隐王妃要嫁小妹,隐王爷要娶表弟媳,一家?双姝不?进两家?门,看是亲上加亲的好亲事。 杨氏本想再慢慢劝一劝,可他徐家?恁地乔样的张致,这那还坐得住?只得急忙对云箫韶说。云箫韶一听,这桩亲事,父亲话风里竟然没有很不?愿意?不?成,这哪成,家?主一旦点头,亲事板上钉钉。 连忙先安抚杨氏,定下?她亲自对父亲说,私底下?搜拽出一张身契合一副十二支镶珠宝玉钗。 钗上珠光熠熠,云箫韶抬手抚一抚,叹口?气。他六叔送来的这两样罪证,轻易她本不?想起用,如?今是藏不?得,明珠总不?能蒙尘,须亮出来好好说一说。 这日云箫韶说家?去,李怀雍照例送她,她笑道:“不?过陪着说话,至多夕食前就回,也要人?送。” 李怀雍温言软款:“要送。” 成,他送他的,云箫韶坐在轿中,袖子里稳稳当当揣着掀他徐氏脸面的东西。 迳到?云府,云箫韶在门内看着李怀雍回,扭头先到?杨氏屋里。筝流也在,姊妹二个?陪母亲说一会子的话,少一刻,单门撇下?画春,云箫韶独自望前头父亲书房走去。 “父亲得空儿?”她立在廊下?规规矩矩问。 云父在里头唤她:“凤箫儿进来。” 又说:“你这孩子,自进来罢了,哪个?拦你?要白问一句。” 云箫韶观父亲神色,眉心刀斧削刻一般的川字,冷直挺挺的嘴角,最是严正肃穆的人?,可言语里只有慈爱可亲,是仅对着她的。 也对着筝流。 再看她父亲书房铺设,简素板正,座屏梁上悬的字,是“宁静致远”四?个?字,云箫韶知父亲的为人?,今日怕是要好一番矫。 蓦地,云箫韶在书案前笔直跪下?,口?中道:“女儿不?孝,偶闻一事,长自在怀,如?鲠在喉,拿也不?是、搁也不?是,连母亲也未说过,今日贸呈与父亲。” 云父见她神色郑重,问她何物,她将袖中暗窠院子的身契和头面奉上。 又说:“常言道九龙庭也生睚眦,草鸡窝也飞凤皇,好人?家?未必教养不?出坏德行子孙,请父亲明鉴。” 云父细细看过一页满沾脂粉气的身契,又看匣中宝钗,良久叫起,令她:“你头尾全?着说来。” 云箫韶得着准话,把徐燕藉在外?包占粉头、象姑的一码子脏烂事说一遍。 末了云父问她如?何得来的信儿,证物也握在手里,她没提李怀商,只说自己与襄国公姑娘相交,冷眼瞧着并不?很有闺秀样子,如?今传出做亲的传言,少不?得心里踌躇,就对闺中交游秦玉玞说过一嘴,秦玉玞请家?里兄弟暗中查问徐大郎品行,三问两不?问,问出这些?个?好歹。 云父听罢,道:“如?此出力,做事停当,你好生谢秦小娘和她兄弟。” 云箫韶称是。 又问:“这门亲,父亲瞧也做不?得罢?” 云父叹气:“只一件,前日为父见你夫婿,虽未说定,却也与他曾有一言。” ?云箫韶心中一阵警醒,何时?李怀雍上覆过父亲?提过这门亲事? 好个?李怀雍,在她跟前百依百顺,背地里竟然先下?手为强。 面上不?露声色,云箫韶与云父磨一回墨,闲谈两句,这才探问:“未知外?子与父亲的话,早知他要来,我早与父亲明言。” 云父仔细看她一眼,道:“王爷是挂念为父罢了。从前他和六王爷,如?今是泰王,年小时为父挂任过他二人?的文师,见为父还朝,他来拜会。” 又说:“凤箫儿,你自幼心里有主意,只是夫婿跟前莫要逞刚强。王爷是个?有能耐的,又是中宫嫡子,如?今退居亲王位不?过缓兵之?计,你待他须打着些?尊重才是。” 两句话把云箫韶说杀了,当即又跪:“我敬他是夫君,操持中馈孝敬婆母友待小姑,何处不?尽心竭力?”一不?做二不?休,闭眼编排一段儿,“只是父亲没听见她的,我年前怀身子,还没落地听个?声响呢,皇后就筹谋,说只待我生产动手脚,使我一命呜呼,将来她侄女进来孩儿就过去养,如?此既传宗接代?又有孩儿做纽带,接趟得着咱云家?助力。” 这话从头是虚,可云箫韶上辈子命途也差不?离,不?算她冤枉人?。 云父面上只是深思:“果真有此事?” 云箫韶声泪俱下?:“如?此薄情寡恩,徐氏岂可相与?我命何贵,可倘若真叫李怀雍登位,家?里焉有好下?场!”说罢只是只是垂泪。 云父思忖一番:“这一向,倒与你夫婿所言实不?符。” 云箫韶问李怀雍到?底许下?什么应承。 云父道:“为父观他人?材,又看他身在逆旅犹有风骨,因高看他两分听他一言。” “你夫婿说值此存亡之?秋,云氏与徐氏当携手共济。” “为父深以为然。” 第33章 一时云箫韶心下大恨, 李怀雍迷魂汤惯上手?,灌完母亲又来灌父亲,真是, 当她家里都是好糊弄的, 打?量要欺负谁! 云雀山的思虑:“还是要帮扶你夫婿, 只是徐家这门?亲, ”老大人目光落在自家闺女呈来的两样东西上,“实非良配。却要寻个甚由头回绝?” 凤鸣商(双重生) 第25节 天下哪有不疼闺女的爹,原来云筝流嫁去受苦, 他也舍不得, 只是将来的储君位, 内心里还是看中李怀雍。 云箫韶身?上颤着, 眼?睛垂着,问父亲:“您心向李怀雍,是因?他是王爷,还是因?他是我夫婿?” 云父奇道:“这怎说?来?由来不是一等?你既与隐王爷为妻, 咱们与徐氏便一衣带水, 自成一党。” 云箫韶指着屋中悬的字:“‘非淡泊无以明志, 非宁静无以致远。’武侯留得千古名句,然父亲岂不知,武侯拜蜀汉丞相,他兄长诸葛瑾却任东吴大将军, 族兄诸葛诞效力曹魏, 即知, 即便一家也可各有志向。” 人说?血浓于水, 可即便同宗血亲,尚可各有其主, 更何况只是姻亲。 云父眼?中精光迸进,审慎道:“凤箫儿,你一五一十对为父说?,是否待你有薄,不只是皇后而已。” 不只皇后,那还有谁来,父亲这话问的是谁。 云箫韶眼?里泪星儿收了,道:“父亲久不在京,有两件儿,父亲想?必没听过。” 云父与她坐,愿听其详,她把年头起灯宴上红绡梨案说?一遍,又把前儿她的“病”说?一遍,又说?:“我这身?子白不存,秋来又病气缠绵,都是他的手?笔。” 算成儿的命,也不算赖诬李怀雍。 你要拿我作筏子,给太后挣恶名声,个?人做事个?人担,还不许咱们也拿着说?一嘴么。 这云雀山不听便罢,敢听见这个?,当即大怒:“王爷好心思!为父在朝中与他效力,横竖能是为着什么?实承望他厚待你!他竟然如此?作贱!” 又问:“你母亲知道?” 云箫韶答说?不曾:“因?恐母亲空忧惧,只告诉他徐姑娘的首尾。” 云父一听之下又把些心火点了:“已有首尾?原当只是徐氏起茧儿,王爷不知情,如今瞧来只是瞒着你而已!” 云箫韶见父亲主意已改,收道:“这一起子内宅事,不值说?来扰父亲清听。” 云父只有叹息:“我儿,为父说?你,寻常难处岂肯说?。” 他终究不是杨氏,再是心疼总没有那许多?外露,只再三说?,一定想?法?子回襄国公府的亲。 至于旁的,如何与李怀雍周旋,陛下将来建储云氏又如何自处,这些俱是长久之计,哪个?一时半刻就能说?定,云箫韶见好就收,从父亲书房告辞。 没过两日?,云府传出消息,说?是主母杨氏的母亲思念外孙女,遣人来说?接去住上一段儿。杨氏是川蜀望族,杨氏的兄长,就是云箫韶的舅父,那是任着川陕都司指挥使的一方大员,谁敢说?个?不字?云箫韶已经许人哪里去得,自有云筝流去看顾外祖母,年后就启程,一锤定音。 人不在京里,徐家还能追到?川陕说?亲怎的?仔细吃她舅舅一顿狠拶子,打?将回来。 这一劫算是躲过,云箫韶与杨氏放下心,只是稍稍有些心疼云筝流要远行,舍不她的,她自己却雀跃,数着日?子等年节,迫不及待要跳进蜀地?广阔的山川。 看她高兴,云箫韶和杨氏只有欣怀,罢了,这孩子喜欢,任她喜欢罢。 云箫韶喜欢,云筝流喜欢,云父与杨氏也喜欢,可老话怎说?的,几家欢喜几家愁,她家里喜欢,自然有人不喜欢。 先头第一个?,李怀雍就不大欢喜。 他先前分明在云父跟前递过话,君子相交,话没有明白说?透的道理,说?到?那份上几乎已是板上钉钉,是,徐燕藉有些不成器,可有他时时提点约束,还真能委屈箫娘的小妹么? 这怎还躲到?外祖家去?活像遭瘟闯的躲瘟神。 又说?来,云箫韶待他和颜悦色,却从不留他歇宿,这一向,李怀雍心头疑云密布。 云箫韶又不傻,哪个?体察不得,留的后手?予他。 这日?,白雪消息隆冬又,人间早腊月,云箫韶请李怀雍品茶赏雪。 李怀雍打?帘子进屋,只见稍间两面窗子打?撑着,外头好雪景透进来,屋内燃着卷云炉,香麝浮动,暖意袭人,榻上设近香小案,案边一角云箫韶正在点茶。 见他进来,云箫韶也不起身?见礼,只仰脸儿微微一笑:“王爷来了。” 又说?:“请妾身?的罪,身?上不爽利,不便起身?。” 李怀雍按下心事,过去要握她的手?,她不予,一味掩起来忙着翻手?上茶针,李怀雍笑道:“你怎的又不舒坦?也请人来看不是。” 云箫韶嗔道:“不解风情,妾要顿茶,怕耽误王爷的盏,这才?推说?身?上,偏要问。” 这等小女儿情态,李怀雍不见多?少年,心心念念又多?少年,一时飘飘然,轻声问:“是甚么茶?” “繁雪,”云箫韶又望窗外看一眼?,“知道,今年头一茬的白梅枝上雪,收进瓯中作的沸水。” 一旁画晴适时道:“殿下还说?嘴呢,为着集雪,俺娘手?足上要生冻疮。” 李怀雍一听,大为疼惜,连声问现如今好了没有,捉她的手?紧看,云箫韶只肃着面孔斥画晴,怪她多?话,叫李怀雍宽解赦出去,自坐下舒舒服服品一壶云箫韶精心预备的好茶。 夫妻二个?凭窗话雪,须臾,云箫韶低着声儿道:“妾知道王爷心里的疑问,妾只说?一句,可怜天下父母心。” 这话触着真病症结,李怀雍问:“父亲母亲觉着我待你不好么?” 云箫韶镇静道:“哪个?说?王爷了?爹娘是瞧着,宫中冯氏多?番为难,妾身?上又不争气,徒惹一身?病,做爹娘的哪有不心疼?因?此?一心要多?留二姐几年,不单是对着他大郎。” 这话有理有据合情合理,李怀雍答得上来? 给冯太后泼脏水是谁的手?笔,正是他一手?操办霍搅,常言道打?晾起的衣裳桁子多?打?自家的脑袋,他可闷头吃着自身?苦果。 只得挪过案那头,将云箫韶抱在怀中哄道:“也是,你且劝劝二老,二姐的亲事慢慢再说?罢。” “好。”云箫韶嫣然笑道。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 说?这徐燕藉,自打?东宫詹事府散伙,虽还领着李怀雍亲王府詹事的职,只是亲王府多?大差事!兼之李怀雍是退居,万事防着冒头,许多?产业铺子收铺,典的典、赁的赁,又到?年节上,无非各宫各府的贺仪,打?点上也就罢了,横竖是得闲。 万般无事,徐燕藉哪个?在家呆牢,逐日?不干别的,专伙搭一班闲手?遛脚子弟往院子里逛,国公府夫人说?他几次,说?宫里娘娘正待与他说?亲,教他也看着收敛。 说?的正理,只是又不是亲娘,谁听她的劝?徐燕藉不听,说?得次数多?,他一个?横气耍楞,竟然不在家中歇宿,镇日?只睡在粉头家。 若问哪个?粉头,近来原先几个?相好象姑丢开,现是与城南陈家院里桂瓶儿打?热。 这日?几个?子弟在陈家院子里饮宴,屋内暖帘轻放,炉中兽炭款烧,案上堆珍馐,杯中盛玉液,阶下唱的姐儿打?扮得玉树琼林相似,款跨鲛纱轻启朱唇,端的一室暖如春的风月气儿。 一个?闲人对徐燕藉说?:“哥如今逍遥,不赶回家?” 前儿国公夫人没少使人来接,闹得通是难看。 徐燕藉哼一声,面前盏儿推个?颠倒,喝道:“这话哪个?耐烦听!” 众人见他恼怒,纷纷把笑脸赔了,边上陈桂瓶儿忙扶捧酒盏,从斟慢劝:“爹气消些儿,仔细有酒催肝火上脑,看头疼。” 又一个?抹嘴的开腔花搅:“怪小寅妇儿,显你体贴人?”又拍手?笑道,“我知道了,哥定是叫这小寅妇儿勾着魂,看不上甚云府雨府的姐儿,亲事推了,是不是?” 这话由如滚火星儿的热油滋啦倒进沸水,徐燕藉当即骂道:“贼囚舌根,长是你多?长一张嘴吃饭?提甚云家!” 他这声气实打?实,兄弟几个?稀奇,互相看看不言语,桂瓶儿急俐,赶着叫几个?好颜色姊妹来唱,这才?堪熄浇灭他的火气。 只是没得又横生枝节。 原本听得好唱,尤其当中一个?年小的姐儿,还没出来,徐燕藉叫来问叫什么,桂瓶儿笑道:“她是俺侄女儿,才?十三。” 又说?:“承蒙爹问,叫宝筝儿。” 前半句还好,这美人儿只等着出成梳笼就是,后半句,千不合万不合,她要叫什么不好,她名儿中要带一个?筝字。 “贼短命贱人!”徐燕藉碗口大拳头捣在宝筝面上,白馥馥面孔立时红着泛紫,嘴角一旁血丝渗出来。 忙得乱,妈妈鸨母进来劝和,打?发宝筝儿出去,添酒回灯重开宴,见徐燕藉脸上色平些,桂瓶儿曼声问:“她不好,教妈妈打?她便了,这一向是怎了?爹仔细吃手?疼。” 这姐儿,说?方才?那宝筝儿十二,她也差不太多?,刚不上十五年纪,初初成的鲜嫩颜色,她名中又不带着甚忌讳字眼?,哪个?眼?瞎对她桃花样的脸有火?徐燕藉只粗声粗气,将云家推拒亲事一节讲一遍,又说?不知躲到?哪穷乡僻壤外祖家,好似他多?高攀! 听是升云巷头的云家,这桂瓶儿不做声了,只静悄着,另一个?闲人子弟啐道:“管她是什么神仙下凡,难道咱哥配不得!” 有搭腔有接趟,几个?当下把云二姐连同云家编排一顿,污言秽语无般不说?出来。 少顷,先头调桂瓶儿的那个?闲头说?:“她几时上路?要不的,咱伙上周教头给她截住,押到?哥跟前,哥尽力发落,也解哥的气。” 徐燕藉趁着酒,竟然只道:“闹将出去,怕不好。” “闹?”左右建言献策,“她姑娘身?子丢了,她敢说??左不过归家说?一句遇匪,擎管京畿府邻近几个?山头剿匪罢了,哪个?摸到?咱头上?” 一番话把这徐燕藉说?得意动,心邪意乱,边上桂瓶儿只不说?话。 第34章 今年的年节趁两份喜气, 一来照例的辞旧迎新,二来仁和帝圣体康健,绵延两季的风疾好个囫囵, 怎能不喜?传令六宫, 要大?操办。 只?是再是忙乎再是风光, 风头也轮不到正阳宫。 宫里挥春贴年红, 题桃符、给各宫分赏红封的是谁?是冯贵妃。 年廿八上,这日也该是内外命妇到各宫走动,云箫韶进来拜过太后?, 到正阳宫一瞧, 原想着皇后?合落一清净, 没想庆安王家里老王妃正携妇拜皇后的驾, 一时半刻不得空,云箫韶遂领着画晴拐到咸庆宫。 温嫔殿里宫女正掇炉子烤红柿儿饼,温嫔不拿乔张致,贵妃椅搬在一旁, 卷起袖子也趁手往炉子上丢摆, 云箫韶进来见礼, 笑说:“娘娘好兴致。” 又说:“我家里做这个?,惯是再望上裹一层糖霜,甜津津的,由来吃不上倒想着。” 温嫔教宫女与她包了, 笑道:“你这孩子, 来我处还能短你一嘴柿饼不成?只?是我这上头没裹的糖霜, 我这年纪, 实吃不了甜的黏牙。” 云箫韶微微一笑:“娘娘甚么年纪?我先?头进来,一晃眼还当炉子前坐的娘娘家里哪个?侄女表姑娘, 怎形貌与我温娘娘如此?肖似。” 温嫔眉开眼笑,指着她与宫女道:“我家里那?来的姑娘?她撒痴卖癫,你替本宫打她出去。” 云箫韶作势要逃开,不忘起身捏着帕子望炉子上取一枚柿饼,拉画晴道:“快走,吃打也罢了,多捞几?枚缠牙的是正经。” 惹得温嫔脸上笑意越收不住,叫云箫韶安生坐,又说几?句旁的。 先?说今年冬天好过,秋里进补的好药材,入冬半夜手足身上暖洋洋,半点?寒气?没有?,全赖云箫韶晋的好血苟子汁头,云箫韶称不当谢,后?又说起娘家母亲妹子。 须臾,温嫔又说:“我倒忘了,你不去正阳宫坐,爱来我这里磨牙?” 云箫韶道:“皇后?娘娘要见庆安王妃,我等好一会子,眼看完不了,来娘娘这里讨个?暖和。” 温嫔道:“庆安王妃,通是一时半刻说不完,”见云箫韶疑惑,又说,“你不知道,庆安王三代传下?来,独留一枝儿女蒂,是王府上下?的指望,如今到年纪,一心想给挣封个?郡主衔,或者说上一门好亲,这才来紧抱皇后?娘娘脚儿。” 这是谁家的事,云箫韶不爱上心,只?陪一句吉祥话:“庆安小郡主将来看有?好造化。” 温嫔说:“是有?好造化,你没见过她的,生得百伶百俐,画上下?来一般,”又笑,“瞧我,镇日朽在宫里,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见着一个?就称美人儿。” 这话,先?前云箫韶没上心,这话倒说得她心中?一动。 说起来,是许久没见过新鲜面孔,宫里也好,王府里也罢。 又陪温嫔坐一刻,外头说庆安老王妃领媳妇孙女儿出去,云箫韶起身告辞。 比及迳到正阳宫,云箫韶面上改换神色,是她少见的殷殷,与皇后?见礼:“见过母后?,母后?千岁金安。” 徐皇后?面上不很好看,叫起赐座,没旁的话。 那?也是,自家侄儿刚在云府讨一鼻子灰,吃一顿看不上的没脸,满京城看笑话,她这做姑母的脸上是没个?好气?。 搁平常,云箫韶管她好气?没有?,只?是如今不成,她儿子身上微量的吴茱萸日日下?着,只?等扳倒冯氏,落后?他自行?毒发。这好事应验之前,云箫韶须得当个?挑不出的好媳妇,没得怀疑落自家头上。 凤鸣商(双重生) 第26节 伸手不打笑脸人,云箫韶先?头笑道:“今日来给母后?拜年,旁的附上礼册子便了,这一件,臣妾想着亲手交给母后?。” 只?见外头画晴捧进来一物,足金的十二钗凤冠,无一丝杂色,钗上步摇微晃,满溢的金光熠熠,最顶上雕十二尾羽凤鸟,精细样子,回首恨不能展翅欲飞。 原本,徐皇后?听见是送礼脸上就晴几?分,又看见这冠子直比当年她接圣旨立后?成婚时的冠子还精贵,嘴边不觉露出笑意。 又听云箫韶道:“打点?库中?看见这一件,十二尾的凤,从前臣妾领东宫时或还可戴一戴,如今怎敢僭越?特来奉与母后?。” 徐皇后?交春荣接过,近来端详,道:“这样精巧大?气?冠子,你库中?存得好东西。足金凤冠意义非凡,银作局一向有?定数,本宫如何?戴你的?” 云箫韶只?说:“这冠子传说是太祖皇帝张皇后?六十寿上的贺礼,阖宫上下?只?此?一件,与母后?是正配。” 听说是老祖宗物件,宫里旁人又没有?,徐皇后?难免一心两片情:一情儿欢喜得不要,这好东西总落她手里,另一情儿,一心只?猜测云箫韶手里还有?多少此?类不外传的好物儿? 又听云箫韶道:“新春该有?新气?象,说来也久,没见过新鲜颜色,春来百花看要寂寞。” 新鲜颜色?徐皇后?问她何?意,她微笑道:“趁着年节,臣妾有?心请母后?给掌掌眼,选她几?个?过得去的,也不急,先?烦母后?收在宫里,不拘做什么活儿,先?给教导规矩。” 徐皇后?一听,自觉品出些弦儿:她这儿媳,这是点?头给她儿子纳妾。 并且说先?请她教规矩,意思是即便就是她选的、她的人,也不介意。 云箫韶端起茶盏,似有?若无闲闲道:“只?是他表姑娘先?搁一搁,臣妾生辰时候她亲口说过的,要再看几?年。” 明白,明白明白,他表姑娘不可,徐氏难道没有?旁的姑娘?旁枝儿的,庶出的,都可。徐皇后?打量云箫韶,这是找补呢,先?前她云家不肯嫁女,这是在弥补。又点?头允徐氏女入王府,自要别是徐茜蓉就成,如此?续交情的意图就显在面儿上。 不允蓉儿么,那?也是蓉儿自打的脸,自己作的。 徐皇后?欣然应允,云箫韶满意离宫。 也是好麻利的手脚,卒岁宴上,皇后?身边已然多出两个?侄女侍立,出落得如花似玉,秦玉玞与云箫韶秘语,说她徐家女儿旁的不说,容貌上真是,个?顶个?地出挑。 出挑,只?怕是出挑过头。 宴上多少人,眼风似有?若无都望徐氏二女身上飘着,艳羡者有?之垂涎者有?之,当中?最狠毒恐怕要数徐茜蓉,旁人不知道这两个?堂妹进宫是做什么,她可是知道,心里通是恨得牙痒痒。 虽说姑母说的,即便这两个?先?入表哥府中?,即便福气?勾的先?落下?些儿根蒂,两人出身在那?搁着,将来也越不过她去,可徐茜蓉一般的咽不下?这口气?。 她不敢骂做主的姑母,也不敢骂或许点?头纳妾的表哥,只?敢骂出主意的云箫韶。 云氏贱人,要你在姑母跟前扮贤良!真正抹酸善妒面貌藏得情是严实,拿话作弄辱杀人不在话下?,只?在人前挣贤名!总有?一日把你面皮撕了,伪善装的贤良样子揭开,叫表哥休你! 只?是她一人儿的不忿碍着甚,阖宫的年宴依旧欢歌笑语,徐皇后?娘家两个?新进来的侄女依旧光彩夺目众望所?归。 仁和二十年,踩着酒宴的香风美人的香气?,飘飘摇摇落地,二十一年在那?寸上抽芽,未知能开出什么花来。 初三回门,是喜事,只?是过完十五筝流就要西去,算不过不盈旬,少不得些儿离愁别绪萦怀。 回王府,做一会子针指,画晴打帘子进来说碧容姑娘来了,云箫韶叫坐,问她:“外头有?事儿?” 原来先?前李怀商说要搭云箫韶的本钱走买卖,后?来这项成行?,云箫韶一看,别鹤到底是李怀商的人,画春不必提,画晴和画晚两个?,虽说谁也不是傻的,也都识字、能写会算,可读万卷书终究不如行?万里路,这两个?丫头自小生长在云府,落后?到东宫,如今在王府,哪个?见过外头世面? 算来算去,再想一想当日望月楼上碧容一身不顾挣出路的勇决果敢,云箫韶遂予她牌子,教她瞧着走生意,因此?今日看她面上像是有?事,头一个?想着问一嘴外头鏊子街。 碧容见礼,并不坐,守着规矩侍立:“娘放心,咱的买卖好着,并无纰漏,今日奴要对娘说另一椿儿。” 面上些是惭愧:“是奴张狂,去年咱刚从宫里解出来,有?一日月晦,奴望京里热闹处逛,逛至麟津楼,偶逢几?个?不上台面汉子,揪住一名乐家生事。” 云箫韶宽慰她:“晦日原是你每休沐,出去逛又值什么,这乐家,你接茬说。” 碧容道:“奴听着,他几?个?说话越不中?听,那?唱的姐儿样子又年小,边上又没妈妈,想是不历事儿,忍不得出头来,替她打发几?人,使些银子。” 云箫韶说:“谁人长是没个?碰着事儿的时候,你是物伤其类的仁慈心性。” 碧容满面歉意:“娘,是奴自作的主张,那?姐儿后?来一意要问恩主,奴不好提咱王府,只?说是升云巷头云家伙计浑家,家住鏊子街,叫她莫放在心上。” 嗯,确实,虽是仗义好事,可搬出王府名头总不相宜,云箫韶这一下?好奇:“你这处事极有?章法,没露出圭角又解救那?姐儿脱身,云府立着也没旁人敢寻她的茬儿,缘何?满脸不痛快?” 碧容急道:“娘不知,这姐儿昨日寻到鏊子街对奴说,说徐家大?郎要行?强盗事!” 徐家大?郎?强盗事?云箫韶坐正身儿,从头问:“这姐儿叫甚么?” “陈家院子的出身,叫桂瓶儿。” 第35章 行路边上溪头的井, 随手丢将的桃核儿,不想来日结的竟是王母娘娘瑶台宴上的仙桃,只在善缘两个字。 陈桂瓶儿, 因念着“云家伙计浑家”一语之恩, 听见有人?要对云二姐不利, 即便是自?家院子主?顾, 总是心里存着是非,冒险递话儿出来。 碧容说:“强人截道的勾当,她原只当是几个子弟嘴上脱毛, 有酒瞎胡说。没成想昨日又听徐燕藉说, 牲头快刀已?经典来, 为着掩人?耳目, 单门管云游胡商典契,将来管查不出根源。她这一下知是成门路,慌了,赶着跑来告诉。” 正月的天, 云箫韶等闲惊出一身冷汗, 倘徐燕藉计成, 筝流哪有活路!是,听风儿几人?只说要筝流的身?子,可筝流岂是任人?宰割随波逐流性子?必定死命反抗,届时少不得闹个不死不休。 边上画晴也是吃一惊, 生倒退几步, 看撞上衣桁架子, 碧容去扶, 云箫韶跟着起身?,走去握两人?的手:“莫慌, 莫慌,所幸咱提早听着信儿,有法子的,会有法子的。” 画晴眼中盈泪:“杀千刀的贼囚根,想出这等龌龊手段!老天保佑咱如今就?知道。” 云箫韶摇头儿:“哪是老天保佑,是你碧容姐保佑,她平素乐善好施结下的善缘。” 对碧容说:“我的有仁义的姐姐,你是救我云氏一族的命,我那费人?心妹子但有个三长?两短,我家中二老怎安闲?还有陈家的姐姐,也是救命恩人?,得空我亲自?谢她。” 话是这样?说,只是眼下暂先顾不得谢,先得料理徐燕藉这个货。 叫画晴好生送碧容出去,云箫韶自?思量。 分付画春给铺设书案,云箫韶说要写帖儿。 写的《清静经》,拜冯太后所赐,这篇儿现如今活像刻进?云箫韶脑子,信手可写来,有时提笔写一写,一来二去倒掘出清心静气?之妙。 其实这件儿,左不过推延上路,或是多加人?手严加防范,也就?罢了,徐燕藉能集结多少人?手?上半百也看着治他襄国公府一个造兵谋反。 可云箫韶心头一茬春草苗儿,春风吹又生,止不住地昂扬雀跃:能否,借着这一节做些文章?旁的文章。一举绝了李怀雍撮合两家做亲的心思,绝了皇后觊觎她姊妹嫁妆财帛的心思,才是好的。 只须,只须看好眼下徐燕藉这步棋。 徐燕藉也是,凭一张花言巧语的口?舌和一副观上观下的眼力劲儿,行走如意,也该掀开他真面?目。 这日云箫韶在案前默一晌午的经,落后亲手修书一封,交给别鹤。 正月上辛,陛下须往东西郊圜丘祭天,这是由来的规矩,只是刚过完年节又已?经开朝,不免劳累,仁和帝不大乐意出宫奔走,于是泰王请旨,说父皇既然身?上懒怠,儿臣与兄弟领朝臣到东西郊拜天也是一般。 仁和帝点头,交给两个成年的皇子去办。 商量下来,去东郊的是隐王,去西郊的是泰王。 说这日绝早丑时三刻,城门都是特例开钥,泰王爷领着一班朝臣出城,太常寺和礼部一应九祀九牲等物什?抬着,礼乐司跟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往西郊圜丘行来。 是日城郊怎样?光景?荒山古木,道路如遮,北风翻云,白日照烟,注定早是个多事的天。 正时辰的祭祀完毕,无非祷告四方神祗,祈求一年的风调雨顺,都是按部就?班的礼,礼毕,泰王与群臣正要回转城内。 这档口?却生出一事。 先开始,只是说驮运祀品的牲头有两匹失散,或许到这荒郊野性?上辔头,自?行走脱也是有的,想是太仆寺人?手一个没注意罢了。 奏到泰王爷跟前,泰王李怀商随意道:“回头着太仆寺遣人?来寻罢了,值什?么?。” 这位贯是好说话的宽厚脾性?,也没治太仆寺看管不力的罪,就?要下令开拔回城。这时,就?有上直卫指挥使建言,说太仆训马,自?有章程,等闲怎会自?己走脱?加之今日圜丘要迎王爷千岁的驾,因四周都有上直卫巡防,怎会无声无息跑脱。 泰王爷就?问怎个说法,庞指挥使道:“或有歹人?偷盗。” 歹人??甚么?歹人?,京城西郊旁的没有,只有成片绵延的山头,一时群臣两股瑟瑟,早听闻西郊山上有寨子,难不成真有山大王? 如此一说,泰王更得即刻回城,遂下令绕开原先山路,望西南边官道多转几步,虽则往来嘈杂,总免得真遇上甚匪徒。 总不会,总不至于官道上还有歹人?罢?老大人?们一个个心里琢磨着。 没成想还真的,有。 大约行至馆驿差二十里半道上,一霎黄沙弥漫尘土飞扬,远处山脚上一阵一阵的烟尘弥漫,隐约还有哭叫喊杀声顺着风儿传来,群臣惊惶,庞指挥使二话不说:“来人?!护王爷驾!”自?己领着人?打马上前看究竟。 这庞指挥使是何人?,练兵二十载,执掌燕山左卫拱卫京师,岂是空把式黄口?小儿?即便真是山大王下山,在他手里也讨不到便宜,速即擒住一伙截道歹人?。 又说遭截道的苦主?,也是有名有姓,不是旁人?,正是当朝两广布政使云雀山家中千金,今日恰巧启程奔蜀郡,不幸是遇匪,万幸是又遇上庞指挥使,捡回性?命。泰王连忙使人?将云小姐请到行中多加安抚,只是云大人?跟着隐王的驾望东郊去了,并不在此,没得父女团圆。 要说云二姑娘西去,都是朝中同?僚,这事听说也多,只是人?请来才知,不是云二姑娘一人?险些遭劫,一道还有送行的云家大姑娘,隐王妃。 这一向,事情就?大了。 原本劫掠官吏亲眷,该服役该刺字便了,可是受劫的还有王妃,这随行的就?有人?说了,怕是免不了一死,不死也得脱层皮。 隐王妃携小妹上前谢过泰王爷一行,自?是惊魂未定,恰此时庞指挥使押解几名歹人?也到跟前,隐王妃似乎唬一跳模样?,指着当中一名黑衣蒙脸的汉子惊呼道:“是你?” 庞指挥使一抬手,手底下兵士上前将其脸上遮物揭开,露出原本俊俊郎朗、人?模人?样?一张脸。 群臣当中立即有人?认出:“这怎说的?怎个与襄国公家里小郎君如此形似?” 又有人?说:“不止形似,怎瞧着就?是他?如今领着隐王府詹事,怪不得王妃一眼认出来。” “是了,年前宴上见过,叫徐燕藉。” 接趟的:“不能是同?一人?罢?好好的差事办着,又是国公府出身?,怎沦落成寇?” 隐王妃怒目而视清声皎皎:“徐燕藉,本宫夫妇待你不薄,你如何劫我?想害主?不成!” 那徐燕藉哪个料到恰有上直卫途经,逮他个正着,如今情形现行被抓,又怎容他狡辩?把脸慌了,嘴张了,只蹦不出只字片语。 边上泰王爷提醒道:“王妃这话岔了,素来只闻令妹西行,并不知王妃的驾也在。” 隐王妃看去也不十分明白,讷讷道:“有劳六叔的问,妾身?只得一个姊妹,原想着送一程,送她到馆驿。” 这时庞指挥使恍然道:“王妃娘娘听臣一言,这贼子或许原本意在二姑娘。” 原来庞指挥使家中与杨氏交好,向来的走动,他夫人?见云筝流直爽伶俐,不似有的小娘满腹的算计,遂十分喜欢,有意做亲,这是回过他的,后头听说徐家也有意,也不算甚么?,好女自?是百家求,只是徐家背靠中宫,听说云二姑娘为着躲避不知哪一日就?要落到脑袋上的指婚旨意,决意上外祖家避祸,家中夫人?还大为称憾。 听说原本只是云二姑娘独自?成行,庞指挥使自?觉悟出其中茧儿,双目圆睁冲徐燕藉喝道:“说你小贼!难道是云家推辞你提亲,你怀恨在心,如今专意截他二姑娘?” 他是武人?,中气?十足,这一嗓子周遭哪个听漏,群臣如此这般脑中勾连,可不是?是这么?个说法,定是这徐小贼,恼羞成怒脸面?驳没,今日要截下二姑娘出气?。 又有板正的老大人?,素没听这些个传闻,问如何瞧不上国公府公子? 就?有人?说了,国公府这公子,没甚成器的名声,也没上得台面?的定品,也不怪云家看不上,云家又畏惧中宫旨意,只得遣闺女远赴外祖家避祸,没成想还是险些没避开。 又说,如今这情形,些是菩萨保佑没答应这亲。 怎说的?求亲不成就?要加害,真当叫他得手还得了?云二姑娘哪有轻的发落,怕要吃大苦头。 什?么?人?呐,群臣议论纷纷,一时徐燕藉千夫所指百口?莫辩,唾沫加身?。 云箫韶见今日这出戏,起承转合做得齐全,压轴的这一嗓子,借庞指挥使的力,端的高亢嘹亮一锤定音,博个满堂彩,心里暗道三个好字。 目光望一望李怀商,眼含三分谢意。 凤鸣商(双重生) 第27节 这是日前两人?的合计,云父杨氏也点头,倒顺溜。 通身?力气?放下,云箫韶正待领筝流上车歇息,忽然官道上又一阵喧哗,往来斥候高呼:“隐王驾到!” 隐王? 云箫韶心底一惊,他一行不是由父亲陪着望东郊去?怎会来此! 第36章 隐王? 云箫韶止不住心底一惊, 李怀雍他?一行人不是由父亲陪着望东郊去么?不过?日中,怎会赶来此! 按理来,如此“劫后余生”, 寻常女子见着夫君该是大喜, 夫君该是她最信任、最亲近之人, 该是慰藉该是安心, 可怎说的,这好事儿诚是没落在云箫韶头上。 她,她不是寻常女子?, 她与李怀雍也不是寻常夫妻。 看着远远儿李怀雍一骑当先飞驰而至, 云箫韶心中只有不耐二字。 热突突的不耐:他?来干甚, 没得惹眼?。 冷冰冰的不耐:别是来坏事。 “王妃, ”吁律律一声马蹄暂遏,李怀雍飞身下马奔至云箫韶跟前,“你可有碍?” 百官见礼也不顾叫起,只一味来握她的手:“岳丈随后就来, 你莫惊惶。” 惊惶?云箫韶心说真要惊慌怨谁来?你不来谁要惊惶。 不过?管是内心里天上地下, 云箫韶面上没有张眉怒眼?, 只是淡淡应下没多话。 李怀雍温言软款,好生慰她两句,这才?转向跪一地的臣子?: “都起来罢。” 云箫韶冷眼?旁观。 观他?与六叔招呼过?,说起缘何出城西至, 原来他?东郊那头完事回城, 见陆续有人仓惶打西城门进城, 说西边官道出事, 他?道:“王妃看重小姨,因本王心里总也记挂小姨今日启程, 特特赶来。” 底下臣子?们听着?,都道隐王好个深情体?贴,东郊圜丘虽比西郊近些儿,早一步回城,回府歇下罢了,王爷还记挂着?西来的王妃和小姨。 如此瞧着?,隐王妃脸上不咸不淡,就有些不像样。 夫君如此厚待关怀,怎么无动于衷呢?未免冷心冷清。 这时边上云筝流快人快语:“姐夫家?里好亲戚!” 众人一思?忖,可不么?庞指挥使亲兵押的是谁,徐燕藉不正是隐王爷母家?的好表兄弟?再一想她云氏姐妹缘何沦落至此遭匪,还不是宫里皇后主子?娘娘再三逼迫?又是赐下厚赏又是家?里兴土木,逼不得已云二姑娘才?非得投奔外祖家?避祸不可。 怪不得王妃娘娘不假辞色,隐王爷家?里果真有“好”亲戚。 那头李怀雍已经听完来龙去脉,口中厉声斥道:“竖子?!不成?器!” 他?紧盯徐燕藉目如迸火:“竟敢起此歹念,岂能容你!” 他?似是怒极,一路快马奔来,手中原执一柄七尺鲛皮缠漆马鞭,说时迟、那时快,兜头罩脸望徐燕藉头脸劈去! 徐燕藉叫五花大绑锢着?哪里躲得?登时吃他?挥打满面开?花,面上立时裂出一道口儿,左额至右脸下颌伤口横亘,红猩猩血滋溜往外冒。口中听是呼痛,只是嘴里堵着?出不得声儿,只余嗬嗬的粗声捣气,面上痛杀了,鼻子?眼?儿无不拧巴盘曲,和着?如注的血流,狰狞得很。 也凄惨得很,就有吃斋念佛的老大人不落忍了,纷纷别开?眼?目不忍视。 可李怀雍好似犹嫌不足,手臂高悬,转眼?看这第二鞭子?就要往下落,一旁李怀商叫他?:“皇兄!便是他?天大的罪过?,解去大理寺是正经,如何动得私刑!” 李怀雍怒目切齿:“盗而□□者,绞。即便上大理寺也饶他?不得,意图犯小姨清白,忝称本王亲眷!” 痛骂之余,又捰马鞭尽力抽打在徐燕藉身上腿上。 这一下封口布也管不得,徐燕藉杀猪样痛呼告饶,无般不叫出来。 李怀商恐群臣看要参他?二哥。 二哥吃挂落,她岂会好受。 速即连劝:“盗而□□者,绞;会恩既未成?,配千里。他?到大理寺也不是个死,皇兄也看着?身份脸面,何苦亲自动手。” 边上朝臣们都劝,王爷您可别气昏头,虽说出城郊可以总也是天子?脚下,动私刑哪里像话?也不怕陛下听见忌讳。 是不是这个理儿?自然是。 李怀雍能没个清醒白省?不能够。 云箫韶冷笑旁观,他?做疾言厉色这样子?给谁看,不是给她姐妹俩看?但?凡她二人也张嘴劝,好,这话茬就交出了,将?来也好拿着?说一嘴,当下苦主说情,想是宽宥谅解。 谅解,即可从轻发落。 再说徐燕藉此刻吃李怀雍拶打,形状惨恻,一会子?父亲来,总不好再作色:老大人,您的好女婿已然动手,打得这一头一脸血,您还好意思?深究么?亲里亲戚,您可也留着?面儿。 姊妹二个没有傻子?,哪里看不懂这一节,稍稍眼?风交换个儿,都没言语。 李怀雍继续作色:“不肖子?!本王舅父仰承国公爵恩荫,谨小慎微,律己为仁,本王母后在宫中兢兢业业,克己如册,偏有此不肖子?!要他?在外败坏德行名声!即便押回京去也容他?不得。” 说罢又落一鞭,直似裹风挟雷,徐燕藉头皮上又添一道伤,这一下庞指挥使也开?口劝,李怀商叫一声皇兄,反倒是没再建言。 这档口官道上又行来一行人,是乘车赶来的云雀山云大人,群臣当中好些整下神色,口唤老师,云筝流低低唤一声父亲迎过?去,三言两语将?一起子?事端说一遍。 李怀雍道:“岳丈无须多言,待小王料理这孽障贼子?,头颅砍下给小姨赔罪。” 这真是,说杀了,越发没边。 再说干净谁稀得要徐燕藉的脑袋?云箫韶面上无波,袖中十指紧攥,说要料理,实际看他?真会要徐燕藉的命?相?反,如今他?打得越狠,徐燕藉这贱命越能保住。 云雀山望一眼?云箫韶,父女二个心领神会,云雀山叹气,也不去问徐燕藉罪过?,只拉着?云筝流再三说我儿受苦。 一时暂成?僵局,又不能真叫活活打死,周遭臣子?们也观得茧儿,他?们说情不顶事,怕不得云家?人开?口,要不隐王爷手上这鞭子?停不下。 眼?见徐燕藉颈子?又挨一鞭,脖子?脸上青青紫紫没寸好皮,就有自诩慈心的大人忍不得地要劝。 两个劫后余生的女娘劝也不好劝,自能向云雀山开?口。 有一个说:“云大人您且饶他?的罢!常言道君子?量不极,胸吞百川流,难道你看他?殒命在此?何苦来哉!快些劝王爷一句罢了。” 又有一个说:“夫君子?之道,唯忠恕而已。他?已吃尽苦头,贵府上两位千金眼?瞧安然无恙不是?何苦累他?性命!” 也有劝云箫韶的:“王妃娘娘宽让则个罢!” 云箫韶心头火气,险些遭人玷污的擎不是你们自己不是你们闺女! 他?作恶,只因他?稍稍吞些苦果,就能当是两清?就能当是抵消?恁地便宜!甚至不必他?亲口认罪! 相?反云氏父女虽是苦主,可这一来二去催掇来,好似她父女三个但?凡不松口饶恕徐燕藉,那她三个就是不够宽仁!不够“忠恕”! 凭什么,凭什么? 云箫韶正待开?口驳斥,不料有一人儿抢她前头,云筝流高声叱道: “咄!他?是叫庞指挥使阻下不得手,若是得手时,不知大人们有几?个替我叫屈?” “女子?命贱,可万万贱不到这份子?上!” 云筝流登上车辕,声气高昂,偏:“今日这事,回城后我自当写状子?交递府衙,该是杀、该是剐,上有圣上青天,下有律典王法,谁敢多言。” 旁有不死心的说她:“云二姑娘这话,徐家?小子?这顿鞭子?白吃打不成??” 云筝流冲这胡子?支棱老大人怒目而视:“他?不爱吃鞭子?,谁打的他?他?写状子?告去,干我何事?” 云雀山也不拦她,只是叹息,说这孩子?秉性刚强,如今险遭人欺侮自然气盛,唉。 李怀雍马鞭握在手中,缓缓开?口:“小姨待如何。” 嘴上问的小姨,眼?睛只顾瞧云箫韶。 云箫韶有意替自家?妹子?遮遮风头,今日说话也忒刁钻,谁知云筝流压根儿不予她开?口时机,抢白道:“不劳王爷说合,我云二姐不缠头巾汉子?,岂蒙无耻之徒白白打算盘占便宜,今日有言,我与徐家?人势不两立!” 说罢管哪个打的鞭子?、哪个挨的要死,径自钻进她父亲车驾,不露面了。 她一席话撂下,李怀雍千钧的力气和千般的算计一朝落空,如同今日正月的冷阳,白飒飒挂在天上,一丁点暖气儿照不出来,白一个影子?。 明晃晃冷飕飕日头当空,映人间一隅闹戏。 落后是泰王爷领着?做主,庞指挥使拿人回城,至于隐王妃,她小妹可随父亲家?去,她不成?,只有跟随隐王回府。 路上隐王爷一如既往的关怀备至,马鞭丢下,陪王妃乘马车。 车辚辚马萧萧,反衬车内安静。 约摸快进城门,李怀雍告云箫韶:“没听你说,你今日给小姨送行,倒巧。” 他?一句似乎无心,可云箫韶哪个坐得住。 她是不忍筝流独自赴险,也想着?给徐燕藉的罪名加加码,因此今日同行。她不怕旁的,最怕从李怀雍嘴里听见“倒巧”、“巧了”。 世上只有两种?人信事有巧合,其一心思?洁净,无瑕如满月,不闻世间阴司人心险恶,其二心思?昂扬,轩然如朝阳,即便尝尽险恶也可尽照,心底存一丝光明。 李怀雍不是二者任一。 他?不信巧合,又会如何?怕不是掘地三尺,挖出这等?巧合是谁人所埋。 今日这事,他?会挖么? 不,不。 心虚? 云箫韶镇定,不该她的心虚,作恶的是徐燕藉,企图遮掩的是李怀雍,怎轮到她心虚。 如此心定,云箫韶冷然道:“王爷打他?便了,何苦当着?我姊妹的面儿?血剌剌样子?,筝流才?几?岁,看得?” 又说:“王爷打的什么主意?你打他?,我每怨不得他?的?诚如筝流所言,今日这节,我与徐氏,不死不休。” 她张着?眼?睛坦然迎上李怀雍目光,脸上不是旁的,作得十分委屈发怒模样,李怀雍无声注视她。 那目光幽幽,说怒气全无半分,说审视则实打实全是审视。 第37章 他看任他看, 云箫韶不避不让,怒目而视。 少一刻,李怀雍气势一松, 伸手来拥她, 叹道: 凤鸣商(双重生) 第28节 “别气, 仔细气坏身子?, 是我的不是。” 她不肯入他怀,要推他的手。 该有的,她心里门儿清, 此时倘若心虚, 那才真?正露马脚, 该有的即是这般, 恼他。 这一推,推拒也?有,多的更是十足小儿女情态,浅嗔轻怨赌气一般, 这一下兜揽了?, 李怀雍唇边含笑?:“你埋怨我罢了?, 打我你也?手疼,何苦?我替你打便了?。” 说罢左手掌心朝上,伸出右手狠命抽打两下子?,云箫韶去捉他的手, 他顺势将轻轻拥住, 云箫韶撇过脸儿:“你须依我, 此番再不许替姓徐的遮三瞒四, 再如今日藏头亢脑,你只等我讨你一纸休书, 再不搭理你。” 李怀雍说那不会,又说:“他姓徐,我母后的徐,即便我有心讳饰,慈居殿也?饶不了?他。” 又长长一叹:“箫娘,是我对不住小姨。我没想?徐燕藉真?如此上不得台面?,竟然起的这等强盗心思。若知?他真?面?目,我断断不愿小姨说与他做亲。” 只说如何配得,又说小姨受苦,翻来覆去没个完。 云箫韶哪个听信他,如今他倒松口了??从?前怎不听他这般说,这是见着这一门亲事?万成不了?,打量别亲家做不成反倒成仇家。 好?听的,讨巧的,他才说一嘴。 嘴脸。 云箫韶垂着眼睛,李怀雍只当她不虞,只觉她脾性儿不比上辈子?,眼瞧养得大,讨好?说句话恁地?难。不过种种苦思焦心当中,李怀雍生生品出一丝儿不知?那来的舒爽,一句一句裹蜜粘甜话语劝哄出去,他凤儿老实坐他怀中听着,间或眼角儿羞恼一般的风儿瞟他面?上。 一时他叫想?起绿绮主?人赋,长眉连娟,微睇绵藐,色授魂与,心愉于侧。长卿大才,写尽有情人兜连眼风,今日他始知?个中意味。 夫妻二个归府无话。 不过心机深沉如李怀雍,有一件没算到?。 他言道徐燕藉这桩事?宫中必有干预,皇后必不好?保,冯氏必不轻饶,可老话说得好?,随何也?有张舌日,陆贾也?有受欺时,这一回李怀雍算漏这一桩。 说先头年前云箫韶往徐皇后跟前递话,撺掇两个小徐氏在皇后宫里学规矩,原本婆媳两个心照不宣,这是给李怀雍选的人,徐茜蓉也?道如此,还生受老大醋气。 没成想?,青鸟不落在梧桐树,这两个小徐氏,另有造化呢。 说学规矩,三学两不学,竟然从?正阳宫学到?清心殿,还没出年节宫中传出消息,尚功局连接两场册封的恩旨排场,宫里多出两个主?子?娘娘。 尤以二女当中年小的一个,名叫茜娥的,为得宠。 说这仁和帝,管她是哪个侄女儿,管她论辈分还要喊他一声姑父,直要来身边伺候,旬余没出她的寝殿,巧笑?茜两犀,美目扬双蛾,亲题的梁武帝《子?夜歌》悬在殿中,一举封上婕妤位。 这圣宠风光,连冯贵妃都?暂且要低头。 徐皇后一瞧,也?不怄气了?,也?不苦恼给儿子?选的人如今竹篮打水一场空了?,能分冯氏的宠,哪里求来?还是顶嫡亲的自?家侄女,不怕生二心,岂不便宜?只恨自?己脑子?看是生锈,这法子?没早想?来。 看见冯贵妃十天半个月见不着圣驾,春荣又探来,说有一天夜里冯贵妃宫里传出消息,九皇子?身上不爽利,就这没招引着圣驾一面?儿,徐皇后听见大呼痛快,这日子?也?该你冯氏尝尝。 此消彼长,冯氏又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再说冯贵妃不中用,那不还有冯太后么?很快太后出面?,劝谏皇帝雨露均沾莫要偏爱,没得惹出祸端,又狠狠挑徐婕妤两件错处,仁和帝这才收敛,不再成日只溺在两个小徐氏的温柔乡中不肯露头。 宫里两厢角力正斗得欢快,比及徐燕藉的事?儿捅进去,冯氏又不傻,知?云氏与徐氏彻底交恶,这是皇后党少助力呢,要他们忙什么?竟然是旁观看笑?话样子?,不曾过问。 徐皇后这头呢,正忙着领着两个小的。 两个丫头到?底进宫日短,从?前说的都?是进王府如何如何,如今可好?,一举进宫,一切须从?头教。 譬如吃食摆件,哪一样容易叫人钻空子?,哪一样赏人做面?子?好?,再譬如如何御下,如何与嫔妃交,又如何虏获圣心,如何不着痕迹给冯氏使绊儿,通要徐皇后仔细教着,也?不得空管娘家一个逆子?。 尤其?听家里兄弟说,云家是收拢不得,不如公事?公办,好?好?赔罪,还能高看一眼。再者总有云箫韶做他的人,云家还能偏帮冯氏不成? 听是这个理儿,又听说到?底没伤着人,他又下得狠手,如今朝中风儿吹着,都?不主?张重罚徐燕藉,不会有大事?。徐皇后遂放下心,甩手没管。 如此,徐燕藉的事?儿在宫里没翻出甚水花儿。 宫里的风起云涌,也?没搅扰着云箫韶。 两家面?子?里子?撕开,左右绝再无做亲的话说,还不好??又没人起疑,好?得很。 更好?的还些儿是有呢,遭逢这等大难,哪还有执意送闺女上路的道理?筝流少不得要留在京城,如此她们姊妹长伴杨氏身边,团聚一堂,哪个不好?。 仁和帝也?终于想?起来见云雀山,召进去也?不知?说什么话,官衔续到?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又封一个参政知?事?,再缀一个武英殿大学士虚衔。 怎说呢,相比执掌一方的通政使,二个正三品官位移过去,无功无过罢。 也?是好?的,岂不闻出头的椽木先朽烂,太过显赫未知?是福是祸,平安却实打实是福,一家人得以团聚京中,总是福。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爆竹才响,花灯才燃,映阶碧草色,当窗桃李枝,人间又早春回。 一日,三月上暖春天气,李怀雍领差事?离府,说是南直隶布政司虚报春涝,贪图朝廷赈济云云,圣上遣隐王并几名都?御史前往查问,总之要去好?些日子?。临行前与云箫韶话别,目光粼粼似有深意,好?似凝望又好?似权衡。 不过他近来长是如此把人望着,望就望罢,云箫韶不当他是回事?。 他不在府中正好?,前些日子?耽搁一事?。云箫韶封上两匹好?颜色越绫、两坛南边豆酒、两口鲜猪、四盒果品,还有百张撒金箔历日,劳动?碧容走一趟,望陈家院子?请人。 问是什么,只说是寻常家里饮宴,请到?云府唱,定下三日后。 三日后轿子?脚夫接人,接陈桂瓶儿来府,这桂瓶儿诚惶诚恐,轿子?抬进二道门,一位眉眼儿温和的姐姐迎她,她连称不敢,又说:“我的姨,且慢一步,我分交赏轿夫去。” 迎她的女子?笑?道:“府里专管俺娘行的轿夫,领钱出力,赏他来?恁地?惯他们躲懒。” 又说:“你不消叫姨,我与你碧容姐一般的人。” 序过名儿,不是画晴是谁,桂瓶儿当她是云二姐身边得脸丫头,忙道:“二娘的轿儿,我怎生坐?”又问碧容姐怎一向不见。 画晴引她迳到?后宅,对她说:“碧容姐不在这处。” 桂瓶儿奇道:“怎说的?她不是咱府上伙计浑家?” 画晴掩口笑?道:“她还没配人家,是那个的浑家?”进门前又拉过桂瓶儿细细叮嘱,“这里头有个缘故。你今日坐的轿不是俺二姨的轿,你碧容姐也?不是这府上人。” 桂瓶儿说请姐姐教,画晴说:“你道二娘,你知?道云大娘么?” 云大娘?桂瓶儿直吸气:“耶嚛,莫不是宫里的那位王妃娘娘?” 画晴笑?而不语,引她进屋。 踏明间的槛、打稍间的帘儿,只见靠窗榻上坐一美貌女子?,樱口琼鼻远山眉,挑不出来的。只是容貌在其?次,她穿一件天青碧的大袖衫儿罥在肩头,似乎直把外头春满的湖光山色拢在身上,那通身的气度,桂瓶儿没下脚处相似,巧簧口舌统通忘记施展,拜下只是讷讷。 云箫韶拉她起来坐,分付画晴顿茶来,又对她说:“我的姐姐,我是她姊姊,你是我姊妹救命的恩人,原该俺每上门拜谢,如今还要烦你来。” 说着又命画晴取酒,立在地?下亲自?敬桂瓶儿三盅,桂瓶儿一壁推辞:“奴消受了?。”接过饮下,云箫韶与她问两句,也?不提押在刑部的徐燕藉,只问平日好?的吃食衣裳。 须臾,云箫韶说:“太太和二姐也?想?见你一见,实承望当面?说个谢字。” 陈桂瓶儿速即起身:“岂消烦请,自?当拜会。” 云箫韶即领她望杨氏屋里转,都?等着她的,进去云筝流就要拜她,她说生说死推辞了?,云筝流无法,只得深深一福:“救命之恩没齿难忘,若没有这位姐姐搭救时,只怕我吃生杀了?。” 杨氏也?说难得这丫头仗义,救于危难,这陈桂瓶儿此时回过神,哪个是愚笨人,当即开口称奶奶,云箫韶听得弦儿,听她一声娘,认下她来。 打这往后,云府上惯常走动?的乐户多一个陈家。 落后画晴问云箫韶,何不比碧容的例,赎出来与娘作伴罢了?,云箫韶却说个人有个人的志向,她若对我口称姐姐,与你一般称太太,那她是想?出来,她要认我做干娘,是不想?来的,只想?得云家的照拂。 画晴不明白,谁乐意在乐户家里蹉跎?碧容就愿意挣出来。 云箫韶说那不一样,碧容是南人卖来,孤家寡人,那桂瓶儿是一家姓的院子?,她独自?挣出来,她有姐妹没有?有妈妈姨没有? 你觉着好?时,旁人未必觉着,怎么她是个唱的,你就当她不是个人物、替她拿主?意么。 一听画晴说也?是,做什么大包大揽替旁人拿主?意,是瞧不起谁?个人有个人的志向,这话很是。 归去王府,画晚立在檐下,急眉赤眼样子?,见云箫韶远远回来,两步奔来告道:“可盼回来,泰王爷来了?!” 云箫韶停下脚步:“你说王爷不在么?”画晚头儿点了?。 这倒奇了?,他六叔最守礼,按理说李怀雍不在,他不该上门。 不对,他上门罢了?,在外堂、在李怀雍书房或许都?还可走动?,哪来的道理直来自?己房里? 画晚跺一跺脚:“说就是王爷请他来的!” 王爷请他来自?己房里?云箫韶心下疑惑,定定神,推门进屋。 第38章 王孙才归莲动, 太真临上瑶台。 要进屋时云箫韶又迟疑。 转教画晚进去递话,说在正堂见六叔,分?付罢也不多言, 径自扶画晴的手往正堂行去。 犹不足, 小厮僮儿、内监丫鬟, 云箫韶叫来正堂内外侍立一遛。 她不是要防李怀商, 她要防李怀雍。 她在上首坐定,李怀商进来,她起身正儿八经见礼:“六叔。”规矩分?毫不错。 “嫂嫂。”李怀商还礼。 丫鬟顿茶, 不是画晴或者画晚, 是画春, 云箫韶单门叫她来。 初时叔嫂两人平平饮茶, 说两句闲话,次后李怀商终于说:“皇兄临行前有两句要紧话,乞望嫂嫂知道。” 云箫韶知局,这是要清场, 口中答应:“听叔叔教诲。”堂内丫鬟只远远遣到门外阶下, 并不闭门。 李怀商看一眼, 开口说:“当日城外西郊官道,小王不该替你姊妹劝皇兄一句收手,是小王想得?岔,见怪。” 他神色间满是歉疚, 又?听他说:“想来好大?的脸面, 当日场中谁堪劝这一句?登高望川, 湍流岂湿鞋袜, 小王一时疏忽做望川人,事?后每每念及, 愧疚难当,并非轻视嫂嫂及二姑娘缘故,请嫂嫂宽念。” 他声?儿气轻着,外头丫鬟想来只能听个声?影儿,详细并不能听见。 云箫韶也把声?量放低:“六叔这怎说的,你肯劝他的,这才显出皂白:你不在这事?儿里。他至今未见起疑,焉知没有这一节的缘故。” 又?说:“六叔肯仗义?相助,大?恩大?德,我姊妹又?怎会反倒怪罪?忒也不识好歹。” 话毕,李怀商又?不言语,只默默端着茶盏,眼睛钉在足下三?寸地上,不知发的甚么神儿。 云箫韶打量李怀雍这个兄弟,恐怕真是为他好的,怪不得?当年李怀雍登基,杀那?么多人,独泰王府全须全尾保存个囫囵。 这话说回来,李怀商有如此的忠心?对着李怀雍,怎肯出手助咱下李怀雍母家的面子?云箫韶一时进迷魂阵,望不清个中门道。 又?坐一刻,云箫韶见李怀商分?明是有话,可只在椅子里踅磨来踅磨去不言语,心?说这是憋甚么内伤、熬甚么心?火灯油? 究竟是,李怀雍遣他来说什么话儿? 啪地一声?,云箫韶手中茶盏搁在几上,作真挚坦率面目:“六叔今日来到底何事??” 这一下李怀雍不再是盯地面上发呆,改盯着她,一时又?呆愣。 凤鸣商(双重生) 第29节 这一下真把个云箫韶盯得?云里雾里,做什么?他老李家兄弟那?里害的什么毛病?一个二个专盯着人看。 堂外春光正好,柳叶上眉桃花趁脸,谁赏?俱赔给堂内的寂静无言。 须臾,云箫韶有耐心?,只是时光不等人,再一会子就是传夕食的时辰,她正想着开口问?一嘴,叔叔是留饭还是归去,她道:“或者叫他小伴来伺候饭食——” 恰遇着李怀商一句:“皇兄有意与你和离。” ?这一句,哪来的话?从何说起? 不是,哪来的这等好事?? 云箫韶一时只觉茶水醉人,熏熏然问?:“果真?” 语气稀罕,仿佛夙愿得?成梦想成真。 李怀商却哪个料到,体省她是吃一惊又?伤着心?,说:“嫂嫂,你、你万勿伤怀,你……” 他今日不单是来劝慰她,接趟还有旁的话,又?实说不出口,千言万语踅来踅去,只道:“不值当。” 不值当? 云箫韶自然知道不值当,她上辈子那?头猪油蒙心?一般眼瞎,才会死心?塌地对着李怀雍,实际可不正是这句?不值当。 只是她知道的不值当,他六叔又?哪里知道? 混混沌沌一刻,她问?:“为何骤然有这一言?和离。” 李怀商似乎不忍,说:“是自家人也是明眼人,小王说一句。宫中如今内宠颇多,冯氏着急。” 他这句道着真病,云箫韶面色一凛,精神头提聚洗耳恭听。 他接道:“司天监与慈居殿一个姓,忽然说荧惑入太微垣,西方?天宫火光大?盛,荧惑法使,司命不祥。” 一壁听着,云箫韶心?想,凡星象星宿之?说,好不便宜,生杀废立,任是什么事?儿都能拿来当由头筏子。诚如他六叔从前说过的,天教明月与长庚,天上各星神各司其职,管你许多人间事??甚吉凶宜忌,未知不是世间凡人自作多情?。 只是此番不知冯氏借着荧惑做什么茧儿? 听李怀商说:“此火非一宫一室之?火,乃遍烧天下九州之?火,主兵祸。请其解法,司天监进言说唯有尊龙九子螭吻于高位,镇邪避火,方?有望消此灾难。” 龙九子螭吻于高位?龙生九子,应到本朝是说谁,可不就是九皇子吉王李怀玄。这一向显出锋芒,原是为着建储。 一时云箫韶说不上,冯氏实在心?急。 想那?徐婕妤,当真如此受宠?冯氏怎急到这份子上,李怀玄才几岁,既不是嫡也不是长,怎就说到建储的议论。 李怀商一句定音:“而父皇,似乎也有此意。” ?云箫韶是真吸气儿说不出话了,仁和帝怎么呢,年前生病给脑子害昏么?不满三?岁的太子,这还能应允? 不过,一壁她也有几分?清明,思忖着问?:“隐王爷有意与妾身和离,与宫中建储风波有渊源?” 李怀商目光感伤,好似被?人强行和离的人是他一般,满目哀戚痛心?,心?酸道:“消你动问?,小王侥幸,去年几件差事?办过得?去,父皇给提正二品龙虎将军,赐殿前指挥使,又?破例岁禄提到两万,多加荣宠。” 啊,本朝亲王按例岁禄只有一万石,他六叔加一倍?那?是得?着仁和帝青眼。云箫韶本想着恭喜一句,只是脑中忽然一转,张嘴道:“如此温娘娘只怕在宫中日子难了。” 可不?宫里只二个皇子成年,哪个出挑冯氏的眼风就要往哪个身上落,从前是李怀雍占着嫡长子头衔,冯氏和徐氏才斗得?你死我活,李怀商如今在御前得?脸,温嫔能在冯氏手里轻轻饶过? 云箫韶正替温嫔想着,李怀商道:“嗯,母妃秋天里要晋德妃,近来确实多遭慈居殿训问?。不过你、你不在意与你夫君和离?” 在意不在意和离?云箫韶一滞,这话问?的。 李怀雍身上的吴茱萸毒,已经埋下。 打量咱们日日送吃食是闲的?里头都添的“好东西”。 说这吴茱萸,也是良药,对症可散寒降逆,可自古的良药都带毒,没病没灾身上康健的人不能多食,天长日久吃下去,毛发脱落头脑发癫,幻象缠身,享命不长久。 如今李怀雍身上剂量,即便即刻停药,也就三?五年光景。 只是这三?五年,云箫韶心?里想着,是否这三?五年,也不必忍耐?在意不在意,只恨不得?明日他就死了,她好归家去。 慢着。 ……慢着。 李怀商当上两万石亲王,温嫔要抬德妃,这桩桩件件,无不预示泰王府要起势。这档口,李怀雍向他透露要与咱和离?这里头,什么机窍。 李怀商心?心?念念开口:“他为着揽换我襄助,不惜舍你做交易!如此凉薄,你、你不如离了他的!” 他改的称呼:“这话我从前不劝你,总打量你二人才是夫妻,今日总、总要问?你的意思。” 阿?云箫韶恍着神儿喃喃:“难不成,难不成你……” 拿她做筹码,这事?儿别惊讶,李怀雍惯做得?出来,只是,云箫韶不得?不惊着,筹码,有身价儿才做得?成筹码,她在他六叔这里,有甚身价? 无须多思,只消想一想他六叔向来的人情?,他的宅子,他的白露茶,他找人补的帕子,他命人搭的葡萄架,云箫韶心?说,难不成他六叔自来不当她只是嫂嫂?心?里头,还存着旁的心?思? 无利不起早是李怀雍,眼明心?利是李怀雍,倘若没个十足把握,李怀雍势必不会向李怀商提这笔交易,因此李怀雍也知道…… 知道他六叔的心?思。 嘶,千般缘由梳理干净,云箫韶仍是难以置信,话须从头,当真么?李怀商对咱?这怎说的? 忽然一副场景叮铃咣当闯进云箫韶脑海:门庭冷落东宫,寂寞冷清梧桐苑,她没气儿直淌血的身子,伏在她身上痛哭的李怀商。 那?血色,不管不顾沾他一身。 他今日又?贸贸然上门,又?是酸楚盈目,又?是哀恸沁心?,他不是为旁的,单为着替咱心?里难受,打量咱是受人抛却的弃子。 唉,可不是,从前李怀商也并非没有显露,三?番两次拿真心?贴意的话儿来劝慰她,只当他是随温娘娘的体贴脾性,没成想,还有这么一层。 不,云箫韶审量自身,真当没嗅着一分?半厘?也未定,那?你甫一听闻徐燕藉之?祸,怎头一个求助人家?从前得?知李怀雍或许下毒,也是没二话信任别鹤请来的太医。 心?里头云箫韶对自己说,你不是信别鹤,你是信别鹤的主子,你是早信了他的,李怀商。 只是这一起子幽绮念头暂置,如今是怎说? 看一眼李怀商目中清凌凌忧思,知他长是殷殷,不过他再有心?也一向守礼,今日直进她的闺房等着? 说不得?还真是李怀雍撺掇。 李怀雍,到底想干什么?果真只是利益置换? 第39章 也不必怎样撺掇, 云箫韶暗忖。 怕不过只略提一句和离的话儿,把他六叔……把泰王爷,把泰王爷心?里触目着, 着急上脑便跑来。 唉, 云箫韶拊掌, 泰王爷办差经?商, 哪一件不?是精明干利,要不?的登高位、掌八方财源,怎的到这项上没个精明?只要是他今日上门, 他的心?这不?李怀雍一举试出来。 云箫韶没留神?嘴角细扬, 问李怀商道:“他怎对你说的?你着急忙慌就来报信。” 李怀商不?藏着掖着, 袖中摸出一枚笺子, 是李怀雍着人送的手信,打南直隶来,今日送到。 云箫韶并不?亲自去接,教画晴接来看。 果然如她所料, 并无明言。 通篇只说君父无端有疾, 恐受冯氏欺侮毒害, 宫中母后、母妃也俱受欺压不?得安生,愿借兄弟金石之力断金,斩除冯氏乱党,血李氏皇族耻辱, 红颜何惜, 今愿与?发妻和离以明志, 社稷不?安不?成家。 谁提来?一句没提, 我知道?你对你嫂嫂存有别个?心?思,你那些个?风情月意落着地否?没提。 但我与?她和离, 你总算有些儿影儿可盼,这些李怀雍一个?字提了?不?曾。 这是他的心?机,也是他这封手信高明之处。 半句能落地听响的许诺没有,能哄来夺嫡路上一大助力。不?是说么,泰王爷如今做了殿前?指挥使,宫城戍卫只在他一人掌中。 李怀雍此举,一厘金不?费,一锭银不?花,牺牲的有谁?只是云箫韶罢了。 重来一遭,她依旧,只是他手头一枚棋子。 这棋子或许玲珑玉石雕成,晶莹可爱,主人家一时爱不?释手珍而重之,可正正撞按到事儿上,事关棋局生死存亡,一例该落子还是要落,断没有舍不?得的道?理。 云箫韶垂目沉思一刻,心?头哪来的哀怨伤痛,一派淡然心?思。 仰起脸来只余沉静笑脸儿。 此时李怀商似乎终于缓回?过些儿味,自知贸贸然上门不?妥,站起身揖礼拜不?是,却听她说:“你可知,你或许本没想着涉及党争,只是如今你进我门来,这趟浑水非湿你鞋袜不?可,你做不?成望川人。” 他脱口道?:“怎会??我这些年从来无意高位,倒也相安无事,往后……” 蓦地李怀商哑然,原想说往后只循此例,可话到嘴边自干儿堵回?来!诚如云箫韶所言,他接着手信就找上门,他自此再无余地可作壁上观! 一步不?慎,他已身在彀中。 为今之计,为今之计,李怀商慢慢抬眼,慢慢看住面前?这女?子。 他已在皇兄跟前?露出圭角,是他,是他累她的,是他一时不?察,一个?没忍住的轻率,连累她啊!竟还冒然闯入闺中,任谁不?当是桑中之约,不?当他二人早已经?刮剌上。 喉头哽动,李怀商急道?:“是我大意,我连累你的好姻缘不?保。” “好姻缘?”云箫韶自问一声,似是嘲讽。 不?过立即收敛神?色,正色道?:“谁连累谁还没个?定论,你听我说。” 她问:“我如今和离又如何?他只许我和离,又没说许我另嫁,将来他登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从新纳我进宫去,值什么?谁能拦着?” 李怀商惶然道?:“怎会??他待你凉薄,倘你脱开牢笼,我怎看你再陷泥潭?我……” 她把头儿摇了:“你还想抗旨不?成。” 吃她不?留情面的问,李怀商思量一刻,颓然倒在椅上,无计可施。 “不?过,”云箫韶话锋一转,另起一茬,“如今这局,我隐王府是待不?得了。” 李怀商呆愣道?:“那、那你就此应允与?皇兄和离?” “为何不?允?”云箫韶端起茶盏微微一笑,“你记着,我和离归家去,我做我的云家大姑娘,你做你的泰王爷,他信里半个?字没连勾上,咱们没得替他圆话?” 提点一句,李怀雍可不?是好相与?的,甚忍痛割爱,不?过是权宜之计,将来哄耍得你团团转,你要人财两空,你哭也来得及? 见李怀商通晓其中要害,云箫韶也不?揪着,往后定计。 至于说,她怕不?怕李怀雍轻诺寡信,将来掳她进宫,她不?怕。 也看能活到那时候去不?是?李怀雍那厮哪个?能享命长?久?斗倒冯氏他身上吴茱萸的毒就该见效,云箫韶深深看一眼下首泰王爷,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 先帮着李怀雍又如何,帮他就是帮你自己。 再者说,不?守诺,方是咱们隐王爷真性儿,方是他的常态,上辈子十年,加上如今世上两年,再不?晓得他么?云箫韶早把此人里外看得透彻。 凤鸣商(双重生) 第30节 她笑问李怀商:“你省得?” 她这一笑,什么不?省得,头悬梁、锥刺股,头脑按进薄荷叶汤倒灌气也得省得,李怀商应诺。 落后云箫韶终究没留他的夕食,打发李怀雍书房伺候的小伴把人送出去,自己也回?房。 一路上画晴跟着,只是不?吱声,是缓不?得的惊魂未定,云箫韶叹口气。 这丫头最?向着咱,尚且这样子,母亲知道?还得了?父亲呢,父亲为人最?板正,又会?如何?真要和离,硬仗还在后头。 更遑论,还有李怀雍。 今日他的手信只是他的开堂鼓,望后只看升堂坐审定罪发落,必有后手。旁的不?说,单论她今日见着李怀商的面儿,李怀雍回?来,她该作何应对,该伤心??该体谅? 总之不?能太雀跃,也不?能太迫不?及待。通还得费心?思,这见真章的好戏,还在后头。 花开两枝各表。 这边厢云箫韶思量不?止,那头归府的李怀商也是失魂落魄相似。 问他心?头一片郁结落在何处? 只落在二个?字:平常。 他今日热突突上门,诚是没过囫囵脑子,可云箫韶又哪个?未卜先知?听见信儿时如他一般,应也始料未及,可她,只是平常。 尚未看信时、看完时,面上俱是平常,听说夫君要与?她和离,神?色绝平常不?过。 细论起来,还是那句“难不?成你……”说出口时神?色波动些,那是她冰雪聪慧,体察出他的心?意,他…… 咳咳,李怀商坐起彷徨,再三?铭记万勿一颗心?只念着自身,她、她听说皇兄有意与?她和离,神?色平常,听说皇兄拿她换取利益,神?色平常,听说夫君要弃她,神?色只是平常。 是以,她逐日里,过的都是怎样的日子? 去年秋里她停用?红花,李怀商当她夫妻二人和好如初,如今看来,只怕另有隐情。 阿,这不?去想罢了,一旦想起实在是,油滚肺腑,火燎肝肠,李怀商独坐书房,忍不?得的屏气,脑中翻来覆去三?个?字,红花炭。 怪不?得,怪不?得徐燕藉一节她先头不?想着捅到皇兄跟前?,只寻自己料理,她夫妻二人只怕早生分。 李怀商碗口一拳,不?轻不?重捣在案上,还是他。 若他早日出息,早些崭露头角,早引得各方拉拢,他是否就能早些救她? 忽地又想起提及母妃时的情景,她竟还得闲忧心?母妃的处境。她自己身处旦夕之间?,心?里照样装得下旁人,心?性品格可见一斑。 李怀商说不?清是幸还是是叹。 眼望旌捷旗,耳听好消息。 趁李怀雍未归,云箫韶布置下一件。 她素日清早起进一盅儿米粥,午食用?一张儿乳饼,晚夕更不?得了,只吞些果子当饭食,没过两日画晴就心?疼,娘看给生生催磨清减,还隐隐透出些儿病气。 清减才好,病气更好,此外云箫韶还成日不?做旁的,只支在窗前?案上发呆,好似有无限愁思。 画晴暗中进言,倘要装样子,只请泰王爷贴肚儿的太医给开方罢了,伪装个?把病症岂在话下?如今娘要不?的每日唉声叹气,常言道?病是愁招来,仔细装病成真病,到头娘你自家受罪,不?值当。 云箫韶叫她噤声,只看着进进出出画春罢了。 务必求真,盼她看在眼里,能给咱们当个?耳报神?呢,到那时,再不?值当也是值当。 比及李怀雍罢了南直隶差事回?京,看见云箫韶,真个?唬一跳,这病体恹恹、花容憔悴,面颊上原就没存着二两肉,如今可好,比着纸裁一般的瘦削,苍白白脸儿、青紫的唇,竟是脂粉也遮不?住的形容枯槁。 晚间?李怀雍上宫里禀完差事回?来,迳到云箫韶房中,她正开着箱子,一样一样拾掇物件。 李怀雍叫她:“箫娘,寻什么?分付丫鬟动手罢了,你在病中,看着身上累。” 云箫韶低低应一声,犹自埋头打理。 须臾,忽然惊醒一般抬头,慢慢下地,插烛也似地一拜:“妾见过王爷,王爷万福。” 李怀雍哪个?真许她拜到底,慌得扶她起身,又拉她坐下,她不?肯,执意要按礼数见礼,李怀雍拗她不?过,受她一拜。 “凤儿,”他面上大不?忍,恸道?,“你何苦。” 两个?对过坐下,榻上的近花小案盛得满满当当,榻边地上还杵着几只酸枝衣箱,夫妻二人隔着一屋子凌乱默然片刻,李怀雍捱不?过,问她: “这是寻什么?” 她低着眼睛,似有无限伤怀不?愿透出来,答道?:“不?寻什么。听闻王爷要撵我走,自收拾细软,好处也省得碍眼。” 李怀雍叫一声箫娘,又叫凤儿,不?做声了,云箫韶一件一件挑东西也不?理他。 少一刻,李怀雍起个?话头:“凤儿,你不?知。父皇诏书已经?写好,幸朝中有忠臣悍不?畏死犯颜直谏,说吉王年幼,父皇暂才搁置。” 阿,李怀商只说他们父皇很?有几分动摇,原来不?只是动摇,是已然成诏么? 她按下心?头雀跃,装作黯然道?:“纵然下旨易储罢了,从前?在东宫过的什么落魄日子,不?是冯贵妃挑拣就是冯太后为难,如何呢?我陪你守不?得?” 李怀雍道?:“你的心?我如何不?知?倘若只是受委屈,我何舍得你去。我今日告你知道?,自古党争要见血,恰巧小姨事上云氏与?徐家交恶,摘得干净,我才想着,你不?如归去。” 云箫韶作满目仓惶面貌,念道?:“不?如归去?” “是,”李怀雍握上她的手,沉着声,“往后与?冯氏自是一场恶斗,你死我活,如今赶巧云氏脱身,你不?如归家避祸。” 他声音沉痛,似乎无比不?舍:“我怎舍得下你?一心?只念着你的安危罢了。” 呵,云箫韶听着,心?里冷哼出声,是么。 他面上、言语间?真真切切,如此真情实感,跟真事真情一样,仿佛他从没有想着要试探他的兄弟,也从没有想着要利用?他的妻子。 两世了,他嘴里,仍没有一句实话。 那你,还真是咱的好夫君呢。 第40章 又听李怀雍道:“甚么撵你出去?绝没有这样的话, 六弟与你?怎说的?” 哎? 这话,云箫韶听着,怎与我说的?怎么你还暗语打机锋攀扯人家来?你?要挑拨谁, 人家哪一项不比你真心真意。 面上不显, 云箫韶道?:“六叔说什么, 我那知道??满目满耳只有和离两个字。” 李怀雍挪她身侧, 依依拥她?,在她?耳边道?: “你?我夫妻未明言过,若说从前我有轻慢你?的心, 是我混账, 只打那头回?来, 我还能恁地无情无义?人生在世, 一场白活,凤儿,我心里只想着你?。” 云箫韶垂头坐他怀中,心说是呀, 两个借尸还魂的孤魂野鬼, 此前一直没说一句明白话。 为着谁来?只难以交心。 李怀雍絮絮念叨, 声气里头哀矜怜惜禁不得的:“好凤儿,世道?催磨,可怜我夫妻,才尽弃前嫌即又要分离, 你?予我些儿笑模样才几天?也不过近小半年?。” 小半年?? 是, 云箫韶心里灵犀一点, 去年?冬里她?偶上宝檀寺, 寻人不至起疑心,发觉身?上的病是李怀雍下的勾当, 这才有的她?痛下杀手给李怀雍服吴茱萸,才有的她?明面上贴意装乖。 算来正?是,小半年?也有。 是什么,云箫韶打量,她?作?得小意贴恋面目,做戏做得真,李怀雍就当真?说呢,他从前说生说死镇日缠人饶舌,如今怎舍得和离,原来门道?在这儿。 她?的心,他自恃赢回?,自觉从头握在掌中,因此,贼狗肉老毛病上头,权衡之下她?又成可摒弃之人了。 到手的,他从不知珍惜二字。 那他今日这依依不舍是做什么?或许确实也不舍,云箫韶揣摩他心思,说不得人还自诩一往情深呢。 心里不提,表面上云箫韶螓首微侧,轻轻倚上李怀雍肩臂。 他要扮深情,咱也得接着不是,只等出他的门。 这档口他问一句:“凤儿,你?由来的安静,又不言语,寻思什么呢?” 他凤儿聚精会神,只想着怎样唬他呢。 多说多措,想一想只说:“没甚么,心里头念想起一人。” 一人?李怀雍心中速即警醒。 说的自然不是他李怀雍,近在眼前还要想?真要念想多看两眼罢了,李怀雍将身?儿稍错开,凝视云箫韶的眼:“你?想着谁?” 他腔调乍一听是方才一模似样的深情无悔,细听之下冷然许多,声声问云箫韶,凤儿,你?心里想的是谁。 难道?你?也想着我那好兄弟?你?二人是瑶姬梦襄王,郎有情妾有意? 管他心里阴云齐聚惊涛骇浪,云箫韶岿然不动,低声细语道?:“我想成儿。” 成儿?成儿! 李怀雍心中大起大落,吃她?一言说杀了,心中大恸,一把拢她?在怀,悲声道?:“我的姐姐,是我昏昧对不住你?,你?一片心全是为我,我冷丢你?的,今悔之不足。” 须臾,他又说:“此家去,我会亲自对父母亲说,你?只是归家暂且避祸,待大事抵定?,我自迎你?回?宫。” 又说:“我不是徐燕藉流,眠花宿月没个廉耻,你?听我一言,我房中必不会再有旁人,只你?一个。” 她?低低应一声,不知是信还是不信。 他揽着人轻晃,哄道?:“我的姐姐,你?莫伤怀,自有成儿落地时。你?近年?身?上又常三病四痛,也趁机养一养不是?在我这里,我母后家里要来扰你?,太?后也要来烦你?,何如归家享清净?” 真是,云箫韶心说真是,话儿都教你?说尽。 再说谁那来的三病四痛?不是你?的好手段,如今你?嘴里说出来,倒好像万事是为着咱好。 他的这副面孔,啊,云箫韶满心只两个字:厌烦。 不过还是勉力打点精神应对。 既然如此,咱也得承你?的情,云箫韶作?感怀神色,又假意臊着脸:“谁容你?那许多?你?蓉儿上赶着,教她?生怀你?的厮儿去。” 她?面上薄红,偏眼中哀戚有余,这一嗔一怨的真情,一下可着李怀雍的心,跪在榻上姐姐长?姐姐短,杀鸡抹脖一般赌咒发誓:“再没有她?蓉儿叶儿的,我只要姐姐将来的成儿。” 云箫韶作?样看不上:“你?也荒调儿,我叫丫头进来。” 说罢要喊人,李怀雍哪个依她?,双臂合力抱她?腰上,又禁她?双臂掖住,不许她?动弹,轧在榻边上低声唤她?:“凤儿。” 见?她?粉颊苍白带红,斜鬓迢迢逶迤,委在榻上,委在他臂上,清澄澄美目流盼,拳拳情意俱在其中,哪个忍得?张脖儿要亲她?的嘴。 忍,忍字心头一把刀,云箫韶闭闭眼,两辈子毅力屏着没把他推挣开,颤颤一双唇舍出去。 怎说的?她?不明白,要说李怀雍素日并无那些个浑搅的嗜好,鼻咽、旱烟碰也不碰,今日打宫中回?来,也断断没有半道?上跑去饮酒的道?理,那怎说的?他脸上身?上这股子气味哪来的? 凤鸣商(双重生) 第31节 恁的,不好闻。 房里点的芸香,他身?上佩的松香,都遮不得,仔细说云箫韶也说不上到底是什么味儿,只是觉着剌鼻腔里头刺痛,擎是难闻。 云箫韶咬牙,不成,总不能叫他见?血,还想不想出去了,值什么?你?给我忍着。 灵犀春透甜津沁心,李怀雍抱着人:“凤儿,凤儿。” 他似是情热,云箫韶正?火急火燎思忖,他要再犯进怎么禁他的,他自己?却忽然撤开脸,又俯在她?身?上不动。 喟叹道?:“不成,时机不好,你?这要家去,不能叫成儿在外祖家落地,委屈你?娘儿俩。” 云箫韶松口气,面上作?得娇羞推搡他的:“胡话。” 他在她?耳边叹道?:“再一个我也舍不得,你?道?我那时怎对文姑子手下没留情?单只念着你?身?上她?敢给你?熏红花炭罢了。你?也念念我,你?熏那起子东西,你?知我心中多痛?” 他似是心心念念:“但有分毫损伤你?的身?子,都痛在我心。” 云箫韶张眼看头顶帏罗帐,毫不犹豫飞一个白眼。 要你?说好听的,半夏降逆散不是你?使画春那妮子下在咱身?上的?还痛在你?心,张嘴白牙看呲着风儿。 面上云箫韶装作?感触目来,推他起身?,起身?往里间说取东西。 东西取来,一只包伏卷儿,展开来,里头搁着黑漆麻乌一件甚么衣裳,并一梭子白丝线。 起先李怀雍没认出来这两样,定?睛一看,那白馥馥是什么线,不正?是白玉藕花丝?乌衣翻开一看,襟子里头白玉丝缝的正?正?一朵白莲。 云箫韶道?:“你?要拿净莲教诬栽冯氏,我看着的,那时你?当我面儿整治文姑子,我当你?一心疑我,费气力存下这两件,今日还给你?。” 当日费力气,想握一个你?的把柄,如今这把柄我双手奉上。 怎么着隐王爷,你?一通说辞干净是情深不渝,咱们不能落人后,搭腔接唱,这戏还过得去罢? 果然李怀雍慢慢接过去,说道?:“如此,我始知你?的诚心。” 落后他又说几句,切着些儿要害,他在朝中一些布置和人手,是掏着心窝肺的开诚布公?架势,云箫韶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听着,心想好好好,你?赶紧施展你?的手段,冯氏死完你?赶紧跟上。 嘴上说:“你?自成竹在胸,我信你?。” 向晚画晴点茶他夫妻二人吃,两个除衣歇宿,并头交颈而眠,其情态仿佛人间眷侣。 灶上火苗儿旺,管是有人扇风添柴,有些话儿能自长?腿乘风,那自然也不是白起的风。 很快,隐王爷与隐王妃有意和离的风言,渐渐流传。 这日,四月初天气,云箫韶打点东西,家去。 下轿时她?脚步快着趟,险些看没跌绊一跤在二门口上。 没别?的,只要是想到过不几日就能长?长?久久归家,那真是,哪个慢得下来。 家里父亲上衙去不在,云箫韶迳到杨氏房中,还没进呢,看叫云筝流一头撞阻下,云箫韶唬一跳:“做什么?慌得没下脚处相似。” 扶一把站稳,又问:“是母亲说你?来?” 云筝流摇头儿,眼睛也红了:“哪个说我?要说你?!” 叫一声姐姐:“你?可回?来看一眼,隐王爷要休你?,母亲为着这件儿早哭过两回?。” 听她?说的,云箫韶赶着进屋,一壁告她?:“我早写信母亲没看?我来对母亲说,你?且等着。” 走进去看,杨氏果然眼底红的,云箫韶见?完礼忙去拉她?:“母亲也看着身?子,没得哭甚么?” 三说两不说,杨氏眼中泪又望下掉:“我儿,你?将来可怎生是好。即便你?说的,不与隐王爷和徐家一条心,咱家里暗中帮衬泰王,可我两口儿谁料你?这一出?竟生折腾他休你?。” 云箫韶安慰道?:“哪个说他要休我?” 杨氏说自古来不是如此?说甚和离,就是休妻。 云箫韶细细抚慰几句,又道?:“母亲不知他的,他教我给太?后上书?,言明乃是因徐氏之过,我夫妻两个合气不过,这才和离。” 又说:“既说是和离,他又是龙子凤孙,但我有些儿错处,不把我发落冷宫罢了?天下即知,我半分不是没有。” 杨氏犹疑:“他有这样的好心?” 好心?云箫韶抽剥开来讲:“明里是顾全我的面儿,实际你?听他弦音。我这陈情书?递到慈居殿,但凡太?后点个头,那致使我两个劳燕分飞的就不单单是徐家人,自也有冯家人。” 杨氏思忖:“孙子妇闹意气,她?若不想着说合,是不像样。” 可不,落到仁和帝眼里更不像样儿。李怀雍这是借机卖惨伏低,在他父皇跟前再讨一个便宜。 娘儿两个又说几句,幸而先前李怀雍的好算盘云箫韶一五一十修书?家来提过,又早做的预备,杨氏和云父都对李怀雍没个好印象,和离的事儿,杨氏很快抿下肚。 正?说着,外头小厮着急忙慌跑进来,杨氏说他没个规矩,他急道?:“太?太?您也瞧访客面子,是宫里大总管!” 大总管?杨氏忙起身?出去迎,一见?之下可不的!正?是宫里清心殿御前的大总管和公?公?。 却不是来寻云家什么人,这白面无须的太?监要笑不笑道?:“倒叫咱家好找,奉圣上令,请隐王妃入宫觐见?。” 竟然,是仁和帝要见?云箫韶。 第41章 仁和帝, 云箫韶脑中一遛转过,愣是没搜刮出甚鲜明的印象。 不过,只瞧着咱们这位圣上德性, 一边腚上生疮坐杩子一般, 只是歪屁股, 把个冯贵妃宠得无法?无天, 几乎甫一进宫就寻由头赐下代?掌六宫的权柄,做下?多少阴司勾当,六宫乌烟瘴气苦不堪言。 ——这项上只有冯太后撑腰断断不够, 没有仁和帝纵容决然成不了。 便知, 他吃他的好母后、好爱妃灌毒, 实乃自食其?果。 罢么罢么, 云箫韶跟着?一只脚踏进清心殿,别人家?的事儿,哪个要咱操心,先?头第一件不如想想, 仁和帝召见做什?么。 大约是, 递到慈居殿的陈情书, 也?传到清心殿。 仁和帝,会允么? 云箫韶拿不准。 要他不答应,云箫韶眼观鼻鼻观心往地上跪,拜一拜, 心想要他不答应, 做样?子一头撞上他殿里立柱罢了, 即便看父亲面子, 老皇帝总也?不能不吐口?。 要他答应,嘶, 上头仁和帝叫起,云箫韶起身?,眼睛安在足尖三寸,分毫不望上首瞧,心说?他要答应,那未免也?太好。 真如此顺遂么?就此脱开李怀雍,云箫韶简直难以?置信。 这话说?回来,李怀雍舍她究竟为着?什?么,只为着?投饵钓李怀商的襄助?似乎,云箫韶怎么思度怎么觉着?不像。 或者像先?前与?母亲说?的,为着?在仁和帝跟前落一个可怜?教仁和帝瞧瞧他受的欺压和委屈?似乎也?,不很像。 正想着?,上首老皇帝忽然问:“云氏,你这表上说?,‘桃生露井上,李树生桃旁’,你读过不少诗书?” 桃在露井上,李树在桃旁,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树木身?相代?,兄弟还相忘!云箫韶借古人诗陈她的姊妹之情,意在表明筝流与?她同命,筝流受辱即是她受辱,她与?徐燕藉不共戴天。 云箫韶敛着?神儿欠一欠身?:“回陛下?的话,诗书谈不上,只略识几个字。” 有一刻,皇帝没言语,过一会子自言自语一般开口?道:“兄弟还相忘,兄弟还相忘,一介女子尚且明白这道理,唉。” ?云箫韶听着?,怎说?的?陛下?嫌弃膝下?几个皇子不懂得兄弟友爱么? 这你又要怪到哪个头上呀陛下?,您要对他们的母亲该是尊、该是卑都守着?规矩,位尊者不彷惶自忧,位卑者不生不该的野心,那您后宫一家?人也?能和和乐乐。 再说?咱和筝流实打实一母同胞,嫡亲的姊妹,咱父亲可没像您似的三妻四妾。 她正暗自腹诽,冷不防皇帝忽然招呼她:“云氏,你来。” “是。” 她一步一步端正行过去,皇帝又指她磨墨。 书房活计她是惯熟的,幼时甫一够着?书案就往父亲书房溜达,再上辈子也?没少进李怀雍书房,虽说?经年过去,总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不仅没抹黑,反而轻车熟路,熟稔极了。 她不慌不忙,手帕衬在掌心去握漆烟墨。拇指分力为之握,五指齐聚为之拢,她手上规规矩矩五个指头尖儿捻在一处。 边上和公公给铺纸,皇帝御笔狼豪蘸上,慢慢摹一首《桃李》。 一壁下?笔,他一壁与?云箫韶说?道:“你妹妹诸事,你父亲与?朕说?过,是徐家?欺人太甚,不怪你妹妹生气。说?吵嚷着?要铰头发做姑子去?你归家?也?劝劝。” !云箫韶五脏六腑燎起热乎劲儿,蓦地一缕心念飞到九天外,归家?也?劝劝?这意思? 听皇帝又道:“也?不怪你生气,皇后许是年纪大了,耳根子软,禁不的她娘家?人劝,竟也?替她不成器的内侄求情。你对你父亲说?,朕即便驳徐家?面子、驳皇后面子,也?要替你家?二姑娘主持公道。” “谢陛下?洪恩。”云箫韶答一句。 心里一叹,徐皇后,中宫位上二十来年,白活了。不得圣心,她徐家?不得圣心到这地步,独一枝儿的子侄,比不上不相干一个臣子家?的闺女。 要说?云箫韶面上功夫还是到家?,心里再是感慨面上分毫不显,她神情安静,仿佛一身?一心全系在面前一座砚台上,眼里心里别无他物。 她如此专注,皇帝瞧她两眼,并指朝她一点:“你父亲习得好字,由?你代?劳,今日这幅送你父亲品鉴罢。” 皇帝赐字,云箫韶拜下?谢恩。 转念又一想,赐字是恩赏,赐一幅《桃李》,又是何意? 皇帝叫起,没再问旁的,教她领旨谢恩,她听令退出殿去。 出宫路上,和公公一改方才桀骜,笑道:“今日上门叨扰,令尊不在府中,咱家?冒犯了,改日定要上门赔不是。” 云箫韶微笑:“公公那的话,劳烦公公跑一趟,实在已是辛苦,今日是府中招待不周。” 和公公又客套。 说?这和公公,凹湛湛枯瘦眼眶,内里透出来全是精光,赶着?巴结,言语间左一个云大人右一个令尊大人,热乎极了。 他说?:“可见是陛下?心疼贵府上二姑娘,连国公府的公子也?得让道儿呢,二姑娘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福气想还在后头。” “借公公吉言。”云箫韶答一句。 答完她蓦地一顿,让道? 国公府给云府让道儿,显出来是仁和帝不偏帮皇后,不肯赦徐燕藉的罪,因此才有的这句。那麽,那麽,显出来是仁和帝允她云箫韶的陈情书,允她和离的请,还挑她手书当中诗句临摹当赏赐,又是甚么弦儿? 是否皇帝心中,云府,不仅越过国公府去,还能越过隐王府。 云箫韶心头隐隐觉出什?么,细说?又未定,将?信将?疑回去。 府中她屋里是李怀雍在候她,见她进来,李怀雍唤她:“凤儿,你回来了。” 云箫韶正待问他何事,可眼风一错,好巧不巧他神情撞入眼帘。他面上似是平常,可眼中浓黑翻滚,似有十方天兵陪着?雷公电母要兴雷雨,按捺又奇异。 这、这是又闹甚幺蛾子。 凤鸣商(双重生) 第32节 李怀雍问她:“父皇见你?” “是,”云箫韶定定神,那幅《桃李》将?抻展开,“没旁的话,只给父亲赐下?这幅字。” 李怀雍垂目看几眼,旋即收回目光,也?没说?旁的。两个又闲话几句,云箫韶说?暂且分离已成定局,想带碧容家?去,相处时日久了,怪舍不得她,李怀雍没二话,只说?好。 没说?两句,他即告辞。 教画晴送出去,云箫韶回过味儿,怎么着?,到底来咱这处何事,丢魂儿似的,仿佛只为等她一句答话。 !等她一句答话? 是,是了!可不等着?她的一句话?一句宫里带出来的话,一句仁和帝亲口?说?的话! 正琢磨不明白他呢,缘何此时肯放手,原来关窍在这儿!他不是单门为着?拉拢李怀商,也?不单是为着?落冯氏的口?实,而是在试探! 仁和帝保筝流,仁和帝又保云箫韶,生要斩断云家?与?隐王、与?徐家?的干系,允云箫韶家?去,这是将?云家?从夺嫡之争当中摘出来,至少是从皇后党当中摘出来。 摘出来…… 春暖天气,暖风拂入夜,却一霎雪光入怀,云箫韶心中雪亮,又着?李怀雍道儿了。一个徐燕藉行强盗事,试出来皇帝心中徐家?地位,一个她云箫韶和离,可不又叫李怀雍试出来他皇帝老爹心中他的地位? 如今他心里当是门儿清,他李怀雍,并不是仁和帝属意的储君人选。 在窗前独坐许久,画晴进来两回催安置,云箫韶方慢吞吞起身?,匀面脱衣上榻,面朝里躺好。 今日她这困头来得快,原没有不舍,如今更好,摸透李怀雍的用?心,她心中再无纠结。 吴茱萸下?得重么?不重,毕竟她这枚棋子在李怀雍处,实在物尽其?用?。 物尽其?用?阿。 隐王妃作别隐王爷归家?这日,王府门口?可是热闹。 云府自派轿子小厮来接不提,就是压门面来送妆,忠勇伯秦家?大娘也?上门,上直卫指挥使庞家?也?遣人上门,还有隐王爷的人,又留下?十足的情面,当年纳的采陪的嫁分文不取,都给王妃带着?送回,好么那好大一行人迤逦行来。 知道的是和离送妆,不知道的还当是过门送亲。 临出府,李怀雍握云箫韶的手不肯撒开,云箫韶低着?眼睛垂着?头只不说?话,踅摸半晌,李怀雍道:“箫娘,我舍你不得。” 云箫韶则道:“过两日奴家?生辰,还望王爷全脸面,切莫致礼,没得惹人议论。” 李怀雍张嘴结舌:忘记这茬了。 一起子筹谋,打去信李怀商始,紧锣密鼓到今日,他捧着?荆山玉当顽石相似,昏了头了,竟忘了四月二十是云箫韶的生辰,急不的就要送她归家?。 火烧火燎一样?,一日等不得一样?。 李怀雍张嘴待说?什?么,可说?什?么? 他呆愣神儿的档口?,云箫韶最?后向他拜一拜,扭头离去。 有那么一瞬的功夫,李怀雍忽然地后悔,眼瞧云箫韶一只脚迈出王府的门槛,他蓦地生出老大怀疑:她此去,真还能回得来? 她此去…… 她上轿,头也?不回,好似全无留恋地,“凤儿。”他喃喃念一声。 依稀地,他心里生出一比:上一世他没能接她进宫,这一世是否,他又一次亲手将?她撇开? 不,不能罢?不会的,他两个说?定的,将?来他得登大宝,她会回来他身?边,当是如此,必定如此。 只是运筹帷幄如李怀雍,不得不认,某个春夜里偎他怀中默默垂泪的那个贴恋他的女子,仿佛只是他晚夕间错过的一场梦。 第42章 春花开罢不忙愁, 来年更有好?花时。 四月下旬天?气,头上?云府没旁的吵闹,单一件, 云箫韶生辰家里要给她上寿。 她好?歹说, 才?归家罢了, 不消大办, 旁人还道?遇着甚喜事呢,才?定下请相熟走动人家来家略坐坐,不张扬。 只是说这话云箫韶自己先头笑起来。 杨氏、筝流跟着笑逐颜开, 可?不是喜事?从前担惊受怕, 怕她心里头蒂结想不开, 没想她是个心胸开阔的, 万事不往心里搁,用得进、睡得下,长是嘻笑,还不好??一家人娘儿仨作伴, 成日都?是好?日子?。 却老话怎说的, 人生不如意, 常是十八玖,云箫韶不想着大操大办,可?惜事与愿违,一心要给她祝寿的大有人在。 或者这起子?人, 祝寿在其次, 攒着劲儿是要来看一眼热闹。 亲王妃和离? 一辈子?见得着几个? 去瞧瞧去瞧瞧。 且这个云氏, 从前的太子?妃, 那是何等的耀赫! 出?嫁时十里红妆,先头敲锣打鼓的唱家进东宫的门, 末后的送亲队将将打云府门口出?来,嫁进去更不得了,竟得太子?爷独宠,不纳小不立妃,两?三年功夫,她没落个男花女花也不说她的不是。 再?有去岁她在东宫上?寿记得罢? 斗大的朱砂判堆天?泼地,院中廊下满满儿开的好?花,都?是太子?置办,恨不得给她捧到天?上?。 如今好?了,如此有情有义郎君天?上?掉下来相似,她不珍惜,要闹着和离,真是,倒要瞧瞧今年没人儿给她栽芍药,看有她的后悔。 到十九日晚间,陆续贺仪抬进二门口,礼单一张接一张,雪花片片飞金锁,飞上?云箫韶案头。 那旁人给你上?礼,你收不收?这些个大小娘,家里父兄不少父亲同僚,原封不动给人送回去可?还像样子?。 既然收下,正日子?上?寿,你总要请人来坐。 私底下画晴说:“要不的称病罢了,娘做太子?妃、王妃时,宽待各方,怠慢过哪个?得罪过哪个?下过哪个的脸?要来看笑话。” 云箫韶不当回事,脱牢笼、享清闲,没得老天?爷白赐下的?总要付些代价,不妨事。 再?说看笑话,咱不当自身是个笑话,不觉好?笑,谁还能笑话咱? 一宿晚景无?话。 第二日,四月二十,诸事大吉,云府大姑娘上?寿。 清早起,画晴打帘子?进来笑:“小桂瓶儿来给娘磕头。” “引她进来。” 云箫韶发话,边上?给她整发髻的画春却皱眉:“是哪个?单听?名字恁地风尘气,要来给娘磕头,别污娘子?的眼。” 屋内碧容也坐着的,一听?这话脸上?挂不住,把头儿低下不言语. 云箫韶隔镜子?看见,没说什么,只分付画春:“你去灶上?看看,今日不顿瓜仁茶,要上?春茶。” 画春一僵,不觉讪讪:“奴正给娘子?梳头呢。” “搁这罢,”云箫韶平平淡淡,神色言语没露出?个喜怒,“手里梳儿,不急一时。” 画春答应出?去,云箫韶递一个眼色给画晴,画晴知局,叫画晚出?去接桂瓶儿,自己走进来对云箫韶说:“这个丫头,俺每叫一声娘,偏她乔张致,要叫娘子?。” “什么法子?,”云箫韶道?,“人是瑶台上?飞下来的鹊鸟儿,看得上?咱?” 原来那会子?云箫韶归家,说要捎上?碧容,也是碧容巴不得的,落后李怀雍说生说死又要她也带画春,画春也哭哭啼啼说舍不得,她那时为避着节外生枝,点头答应。 如今可?好?,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李怀雍的耳报神成日杵在她跟前。 这便罢了,左右咱可?没甚见不得人的事,只是她不该说这一嘴,一棒子?乱打百家人,就是云箫韶这个做主子?的都?没看不上?碧容,她画春就要看不上?。 又听?画晴说画春两?句,云箫韶说:“明日她再?缠舌,打发她回王府罢了。” 碧容帕子?掩在唇上?笑起来:“娘哪的话,王爷也依。” 云箫韶招呼她到近前,一壁说:“他依不依,我如今还管?闲的,”一壁央道?,“我的姐姐好?人儿,梳头的丫头张嘴,我替你打发出?去,如今可?没人给梳头了,我不要旁人,姐姐与我梳来。” “罢么罢么,”碧容笑嘻嘻接过篦子?,“还叫娘蓬头垢面不成?只是奴笨手笨脚的,比不得高上?人巧手儿,娘迁就。” 画晴说,上?一个掌篦子?的张嘴,这一个也没少着些儿,都?是快舌。 云箫韶就说你哪个差在哪儿? 主仆三个顽笑一回。 须臾云箫韶头也梳齐整,碧容笑着出?去。 她鏊子?街事忙,再?一个去年东宫梧桐苑她露过脸,今日再?抛头露面不相宜。 她出?去,画晴又给云箫韶扶一扶头,说道?:“娘看是疼碧容。” “能不疼她的?”云箫韶起身望榻上?舒展坐下,“她救命的恩不提,咱把她带出?来,不好?好?待她么?与那些个始乱终弃子?弟何异。” 也是这个理儿,这档口桂瓶儿进来,喜气洋洋磕头拜道?:“娘的好?日子?,奴来迟了。” 又奉上?一段尺头、四盒子?羹果做寿,云箫韶道?要你破费。 又说几句话,时辰自长脚儿,午食的时辰说也就来了,就在眼前。 昨儿致礼的人家纷纷派家里妻小来贺。 这些太太姑娘到云府,进门只见赫赫宣堂、煌煌壁山,玉石子?的铺路、四方斋的挂画,自有手脚伶俐的小厮僮儿引路到东边院子?,但见湖山画舫,花木垂檐,幽雅极了,又有琴筝齐奏丝竹萦耳,添得热闹喜气。 院子?当中收拾一座花厅,桌席端正,果酌肴盏,俱是宽大寿筵规格。 有的小娘忍不得的:“她在家里过这等日子?,隐王府落魄,想是过不下去。” 边上?秦玉玞见机道?:“那可?不,听?闻是云家先头往宫里递信儿,圣上?也点头,谁看不上?谁真是两?说。” 这一下,原想着奚落看热闹的人儿,不免气势先矮一头。 落后等见着寿星公缓步出?来,白凌凌通袖儿、绿濯濯缎裙,沉香色遍地金比甲,头上?珠翠虽不多,也没甚足金贵,只耳畔一双明月珰晃晕晕光彩夺目,衬得她的出?落,月画灯描,粉妆玉琢,向相熟的伴儿笑一笑,端的嫣然百媚。 竟是,比先前见时颜色还要好?。 是呀,宾客落座,座中有耳清目明的娘子?回过味儿,听?闻云氏和离前长是生病,三不五时就有病体沉重的传言,如今归家,想是养得大好?了。 瞧着精神百倍,正陪着云府主母杨氏说话。 杨氏想也当她是掌上?明珠,送她十二枚南海珍珠,一颗足有婴孩拳头恁的大,装在匣子?里熠熠生辉。 罢了,这还有甚笑话可?看? 是笑人家容貌出?色? 抑或是笑人家家赀万贯? 还有父母亲千娇百宠? 凤鸣商(双重生) 第33节 笑甚笑,也笑得出?来,散了散了。 再?有实在害兔儿病的,专爱红眼睛,叫百样寿桃寿面寿星酒一个摧灌,刚想风言利语说两?句,外头又抬进来一水儿贺仪,一问不得了,是圣上?的赏赐,这哪个还敢多言?只有悻悻然闭嘴。 云箫韶这日的寿筵,甭管内心里怎样,面上?总是宾主尽欢。 未牌时分,宾客各自归家,陈家院子?来的几个唱杨氏也亲自赏过送回去,没得耽误人晚夕的生意,云箫韶回自己屋里,凤钗半卸云鬓半解,正这时候,画春打帘子?进来,说后角门上?有客,现在卷棚角上?西厅坐了,要见娘子?一面。 云箫韶一听?,什么客还用说?自然是画春认的好?主子?李怀雍。 她当即问:“是你做主引他进来?” 画春称是,一味撺掇:“娘子?放心,王爷眼罩绉纱戴个齐全,旁人瞧不清面目。” ?哪个能放心!云箫韶沉着脸儿,长眉倒竖:“我清净人家,要他上?门?” 画春吃她疾言厉色说了,有些瑟缩,不过仍仗着胆儿:“王爷记挂娘子?芳辰,特来相贺,娘子?难道?不记王爷的恩情?” 恩情? 这恩情给你你要不要阿? 云箫韶真有些气着,冷声道?:“你只记着你家主子?的恩,不当是我云家人,好?,今日我就发落你出?去。” 这一下画春真正惊着,连忙跪下:“娘子?那的话!奴自随侍娘子?左右,无?不尽心尽力,不知哪一件叫娘子?生出?些儿误会,奴千万个错儿,承望娘子?明言教导!” “你哪个错儿?”云箫韶说着,外头画晴、画晚听?见吵闹进来,云箫韶指她两?个说道?,“你问问这两?个,家里还有未出?嫁的姑娘,你领外头汉子?进院?” 要如此说,这罪过大过天?。 说但凡家宅,好?不好?,最怕丫鬟婆妇好?戴利市花、爱揣喜筵锭,调说的好?人家娘子?妇人往外偷配汉子?,闹得家宅不宁门楣不净。 话说到这份上?,谁劝也管不得,云箫韶请来母亲,做主就要发落画春出?去,说:“她认的主儿就在西厅,领她出?去罢了!” 初时杨氏还劝和,低声道?:“仔细隐王爷嗅出?个一二,他的筹谋你也知道?,使?手段逼得你嫁回去可?如何是好??” 云箫韶又不傻,这一节早过脑子?,答道?:“母亲放心,他的手段暂不得空往我头上?使?,圣上?跟前有他的忙。” 宫中朝中,李怀雍处境都?不容乐观,自有需他筹谋处,哪个轮得着咱们。孰轻孰重,人心里清楚得很?。 这话说定,画晚麻利拾掇画春包伏,塞进一顶小轿儿,速即给抬出?去。 这一个一身二主的货叫打发出?去,她正主子?怕还在西厅坐着,杨氏不免发愁,云箫韶道?:“愁什么?他的名儿没上?礼单,咱也没请他,只遣个僮儿在西厅门前喊,说咱家寿筵上?失窃,再?不的就要报官,看他自走出?去不走。” 她寒着一张脸,拦不得的,杨氏遣人去喊,筝流站起来:“我也去!”跟也跑出?去。 说这老天?不长眼,不,或许是太长眼,前一刻还艳阳高照,后一刻狂风卷云,合该也是夏日的天?儿,不一时竟然瓢泼一般大雨落下。 少时,僮儿来报,说西厅有一人影儿趁乱夺路奔将出?去,也没个遮蔽,叫淋个一头一脸,云箫韶说:“知道?了。” 又对杨氏和筝流说:“果真好?雨知时节。” 话音落下,外头整好?一记闷雷砸在当空。 眼见是怎样好?雨?芭蕉声碎,石榴红破,雨幕无?情,来时路只是望不见。 第43章 说这李怀雍, 钻角门没见着?人,左等右等画春只是不见,又听说府上失窃正?要报官, 哪里待得住?仓惶惶急忙抢出院子, 跃马离去。 不巧夏日?这雨, 不讲情面遮天蔽日?, 劈头盖脸浇他头面上。 他今日?出门本是临时起意,为着?云箫韶生辰坐立不安几日?夜,今日?再捱不得想见她, 不凑巧的?天没顾上, 礼仪等?等?也没顾上。 可?就这没见着云箫韶的面儿, 个中?狼狈懊丧不必言表。 比及归府, 一瞧,门口檐下这立着?的?是谁,不是画春? 说不清,李怀雍只觉心头一团烧铁相似。 见他浑身湿透, 门头阚经儿和小伴赶着?来扶他的?驾, 忽地他手中?马缰一勒, 座下马蹄声嘶高高跃起,唬得几人一跳。 李怀雍马鞭直指远远儿站着?的?画春:“你?上前来。” 画春哆哆嗦嗦一步一移,一咬牙跪倒在雨地:“主子爷息怒,主子爷息怒!” 待说什么话, 李怀雍截口打断:“你?为何在此地?” 是胸口烧铁反灌涌上喉咙, 他声如淬铁一般:“不是分付你?好生侍奉王妃?你?怎在此。” 慢说是画春, 即便是自?小跟着?的?阚经儿都?没见过他气狠成这样子, 连忙使?眼?色想堵画春的?嘴。 可?画春没领会,自?顾自?叩地说道:“主子爷明鉴, 是云氏容不下奴婢,赶奴婢出来,是她容不下奴婢啊!” “容不下?”李怀雍慢慢念一遍,轻声细语,看掩在雨声里头听不清。 忽而阚经等?人只见玄影一闪,咻——啪——,李怀雍手中?鞭子划开雨幕毫不留情抽上画春面颊,如花似玉的?粉面上登时见血。 李怀雍马鞭收在掌中?,道:“你?休胡说,王妃最好性情,待你?们从没有疾言厉色时候,你?竟如此诬她。定然是你?手脚不干净,盗窃主人家财物,事败遭逐,脏水只管往王妃身上泼。” 言毕面不改色,下手说时迟、那时快又一鞭下去,画春两边脸颊遭殃,生生胀肿破相,边上阚经几个等?闲也不敢求她的?情,个个噤若寒蝉。 李怀雍抚一抚鞭上沾的?血,手上一甩,血珠子弹进雨中?,一丝儿痕迹也无。 他再问画春:“是否是你?偷窃。” 阚经儿寻机骂道:“你?这丫头!哪里学?的?顺手牵羊毛病!仔细认下一顿打罢了,这还是轻的?!” 你?不认,就不单是一顿鞭打这轻的?了,有的?是重手等?着?你?! 画春身上筛糠一般打颤,吸着?气儿答道:“是,是奴婢猪油蒙心,私藏王妃几枚簪子釧子。” 阚经接趟要押她:“贼狗肉奴婢,看奴才到后院管教?!” 说要带人进去,李怀雍拦了:“慢着?。” 画春叫阚经带进去罢了,好歹留一条命,偏他们主子爷不允,只得从新?跪下伏好,李怀雍端坐马上,好似漫天的?雨滴没打他身上似的?,闲闲又问:“不仅偷盗,还躲懒。今日?我令你?给王妃传信,你?也浑忘了,是也不是?” 是不是? 李怀雍又说:“是以,王妃并没有来见我,盖因?她毫不知情,是不是?” 他声调悠然,可?听在画春耳中?直好比阎王爷低语,一个激灵,答道:“是。” 少?一刻,几人在雨中?呆的?,没人敢言语,方听李怀雍道:“那就罢了,解她下去罢。” “是!”阚经拉着?人跌跌撞撞进去。 李怀雍又停一刻,飞身下马,交付马具进府。 进去前,他微微侧身向外瞟一眼?,眼?神深得很,目光着?落处,那是,那是云府的?方向。 晚间阚经去看画春,数落道:“你?要与主子合气?看你?脸上吃痛落疤,受这个罪!” 画春眼?中?清泪长流:“哥哪里话,我哪个与主子合气?是云氏当真不愿意见主子爷,赶我出来拿我撒气,主子爷见不着?她的?,又打我撒气儿。” 阚经儿道:“她不愿意见主子面儿,这话如今谁敢对主子爷说?你?望后也往肚里咽咽罢。” 打这以后,阚经上下口提面命,王妃云氏提不得,渐渐在隐王府内颇有些禁忌意味,人人皆知主子爷心中?所想,人人也不敢提。 画春脸上好全乎,阚经看顾她依旧在茶房灶上当差,并不敢使?她到李怀雍跟前晃悠。 由来的?道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丫头从前何等?的?风光,王妃娘娘抬举的?屋里人,在其余下人跟前半个主子也比得,脏累活计哪个轮得着?她?如今可?不比往日?,供人驱使?受人白眼?。 旁人上上进,还图个在主子爷跟前得脸出头,也挣个出路,画春连这个盼头也没有,日?子活似没个头。 有些话同委屈,肚子里憋得久,少?不得生出些儿怨恨。 说这日?,五月初旬天气,画春在苑圃房筛粗茶,遇着?一人儿,同她一般的?受委屈人。两人一拍即合。 徐茜蓉这月余没少?往王府跑。 国公府家里也没少?说她的?,可?只看着?她家里约束的?徐燕藉,即知,白费功夫罢了,国公府继夫人赖好说两句,徐茜蓉张眉瞪眼?就说你?又不是我亲娘,一句就把嘴堵了,说不上话。 是以,徐家大姑娘,照例三不五时造访隐王府。 要说那是她表哥,她要去看,谁拦得住? 如今更是去除一个碍眼?的?云氏,表哥还不是她囊中?物?两人又不是没钻过一个被窝,如今没人作祟阻挠,可?不的?正?是时候再续前缘。 这日?她打扮得浓妆艳抹,珠翠盈髻、胭脂堆脸,又挑一身艳色衣裙,乔模乔样往王府来,轿子在正?门停当,也不避着?人,做张做致迳到府内。 可?她打扮再鲜艳,行?止再嚣张,不见她的?人终究不见。 如她头几回上门时一个样,阚经儿只有一句话:王爷不得空。 她抹得红艳艳面上漒紫,急眉赤眼?骂道:“好你?阚经儿,从前何等?地奉承,如今眼?中?只瞧着?旁的?高枝儿,仔细我告诉皇后娘娘!” 阚经儿躬着?身:“表姑娘这话说的?,即便发?落到正?阳宫,也得看着?宫规不是。” 徐茜蓉气急,抻手竟然挥攮人,直把阚经推开,径自?望李怀雍书房闯。 闯进去,李怀雍立在案后正?提笔,不知是写字还是作画,见徐茜蓉贸贸然进来,他冷淡抬起眼?:“何事。” 真正?见着?人,徐茜蓉反倒腰杆软了、气势折了,只诺诺道:“瞧要端阳,家里命我来走动。” 李怀雍嗯一声,说知道了,甚么贺仪,搁着?就是,落后他自?给舅舅回话。 就要送客。 徐茜蓉鼓足勇气叫一声:“表哥,”把莲瓣嘴角儿耷了,桃花眼?皮拢了,恳切道,“表哥身边儿这也没个人,终究不像话。” “表哥。”她楚楚的?神色,轻颤着?声儿又唤,李怀雍没理她,却也没拦她,她大着?胆子慢慢儿挪几步到案前。 原想着?且绕过去,抓着?她表哥胳臂,偎上也好抱着?也罢,总归□□半露一径挨着?身儿—— 冷不防眼?风一低,错眼?瞧见她表哥案上。 案上一幅澄心堂纸,烟月一般的?好笔墨画成,画上芍药花丛红艳艳,却比不得正?当中?那女子的?笑靥。 那女子细长长远山眉,清皎皎杏核眼?,清水碧绿衣裙,不是云箫韶是谁。 贱人,云氏。 徐茜蓉银牙咬碎,一时只恨不得劈手将那画儿夺来撕碎踩掇污泥里,甚劳什子贱人,也劳表哥动笔! 画得还这般、这般。 眉梢羞着?意,唇边笑含情,妍态有余,这不是她脸上惯常的?神情,至少?徐茜蓉从没来她脸上看过这般情态,即知,这是李怀雍眼?中?她的?神态,是李怀雍笔下的?她的?神态。 下笔尚且如此情意倾注,真正?搁心里得有多重? 徐茜蓉心下大恨,好你?云氏,扫地出门还霸着?表哥眼?里心里!好不死你?的?! 凤鸣商(双重生) 第34节 再看她表哥,聚精会神,一笔一笔在画上女子鬓上描摹,哪个看得见她徐茜蓉还杵在近旁?徐茜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到了全是苍白,新?鲜脂粉遮不得的?,苍白如纸。 她悄无声息退出去,合上门,身子攲斜着?门倚,半晌说不出话。 “表姑娘?” 忽地不远处有人唤她,她张眼?去看,是个丫鬟,仿佛还是从前云氏贱人身边的?,叫什么?表姑娘要你?叫,徐茜蓉速即变脸,柳眉抻了眼?睛睁了。 谁知她刚待作色,没想这丫鬟一句话堵她的?,心思一转。 画春说:“素闻表姑娘一片丹心,如今奴知道一个黑心的?,还知道她的?错处,表姑娘听不听?” 黑心的??两人左右观得无人,移步到茶房,如此这般说几句。 徐茜蓉疑道:“泰王?一准儿么?你?没听岔来?” 画春眼?里满满儿是恨:“错不了,贱妇有处宅子,说不得就是她偷汉子快活所。又和城里哪家院子里卖唱的?姐儿打热,看学?得甚娼妇风月活计,只把汉子拦了。” 这话一听,徐茜蓉立即信个七八分。 要不的?死死箍住表哥的?心怀来,原来关窍在这儿!好死不死的?寅妇,今日?犯在我手里。赏过画春,许诺必要拿着?这由头叫云氏好看,徐茜蓉急急出去。 画春原本想的?,不过是想要借徐茜蓉的?口,往京里传些风言风语,叫云箫韶落脸不好看。 可?惜世间诸事,长是不比你?盼的?长,徐茜蓉听见这一耳朵,心内狂喜,万般不念着?,只念着?哪一日?捉他两个的?奸,掀到光天化日?底下,表哥也看看云氏寅妇真面目。 最好是人多,甚宴会筵席上露出个圭角,岂不美哉,对,宫宴,若是云氏在宫宴上现眼?最好不过,不是说还得着?陛下青眼??咱们让你?好好露头招风儿。 这一项,徐茜蓉心里算计,想想几次在自?家姑母处吃的?羞辱,眼?瞧寻不着?助力,不如……另寻门路。 第二日?,太阳打西边儿出来,徐茜蓉这皇后娘家侄女,悄没声儿摸进慈居殿的?门。 第44章 微雨小荷翻, 榴花明?欲燃。 说今年入夏,宫中旁的不知道,却见榴花开得情是好, 垂条似的荫、灼眼似的花, 宫中各处可见争妍斗媚榴树盆景。 许是沾上榴花好意头, 榴树枝上窥实见子, 毓秀宫里传出好消息,冯贵妃遇喜。 这一下龙颜大悦。 赐下好些东西不提,镇日?起?居歇宿在毓秀宫, 红火大半年的徐氏姐妹黯然失色, 风头终于过去, 后宫头一份儿的宠爱重又落回?冯贵妃身上。 这日?六月见朔, 李怀商进宫给未出世的弟弟上礼。 先在仁和帝眼皮子底下过一遭,无甚吃食,都是各类珍玩摆件,珊瑚玉石, 教御侍医一一看过, 绝没有?半分能伤着妊妇或孩子的物什, 这才抬进毓秀宫。 冯贵妃和颜悦色,连夸李怀商孝敬。 这倒奇了。 自打李怀商领殿前指挥使,冯氏姑侄哪里再有?好脸色给他,今日?倒奇了。 访过毓秀宫, 李怀商迳到咸庆宫看温嫔。 才预备把这话说一遍, 冷不防抬头看温嫔脸色, 嘴上就是一住。咦, 今日?实在,甚么日?子?奇事连连, 他母妃长是温和和笑?脸儿,今日?神色怎如?此冷厉? 只听温嫔遣退殿中宫女太监,只留家中随来?的丫鬟,冲李怀商肃穆道:“跪下。” “母亲?”李怀商不解何事,依言跪下。 温嫔望他一眼:“你不知何事,我?叫你跪就跪?” 李怀商道:“母亲那的话,儿子跪母亲乃天经地义。” “好你,”温嫔冷哼一声,“我?倒不知你是个孝子,你倘真是个孝顺的,做出这等败坏风俗伤人伦的猪狗事!” 李怀商大惊,虽则是他心里一向有?些儿不足为外人道的妄想,可他言行从没有?出格之处,怎惹得母亲这一篇话? 温嫔一口气忍不得的:“云氏也是,瞧她一副温良样子,内里恁的不知廉耻,我?说她三不五时来?我?处献甚殷勤,原来?你二人早有?茧儿!” 说罢张手就要拶打李怀商脑袋,李怀商也没躲,生受她打了。 虽说温嫔不爱那些个金灿灿饰物,可手上总戴护甲釧子,这一下可好,看给她儿额上凿出铜钱大一个血窟窿。 边上心腹的大丫头立时慌作一团:“娘娘!使不得使不得!” 赶着取来?白棉帛和生柏止血散。 又劝:“王爷再不是,说两句罢了,看给打出个好歹来?,娘娘不心疼?” 温嫔撇脸儿不去看那呲哗流的血,嘴上道:“我?心疼?我?的心疼只是喂出他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这李怀商任打任骂,须臾,丫头与他额上白棉帛好容易止住血流,他从新跪下跪好,膝行到温嫔跟前:“未知母亲听得哪里风言风语,儿子只说一句。” 温嫔眼中一丝儿光亮,昂着希冀:“自是风言风语,你与云氏从来?是没影儿的事儿,是不是?” 李怀商避而不答,只道:“母亲听我?说,皇兄与她的和离,另有?隐情。” 说罢将从头,他的好皇兄李怀雍是如?何手书一封试探他,试探出来?,又是如?何拿云氏作筏子拿捏他,后头故技重施,一件事妨三家,又令云氏给太后上陈情书,以此试探父皇心意,诸如?此类,概没藏着掖着,一股脑倒完。 温嫔听罢,呆在当地。 又听李怀商道:“这回?全是皇兄做的茧儿,不过看儿子位及殿前指挥使,想收拢儿子作助力,甚么与云氏和离,真章原不在云氏身上,在隐王爷的野心,种种风言风语怕也是他推波助澜,好哄得我?襄助。” 温嫔听罢,动心骇目,思?索不止。 少一刻,问李怀商:“此前云氏当真对你没个半点表露?没勾着你?” “不曾,”李怀商摇头,“不瞒母亲,她搭儿子做买卖也好,央儿子医馆里的太医也罢,从来?守着礼数,递话遣的丫鬟僮儿,偶见着几次面,总在开阔人来?往处,角门垂花门打开,边上一遛丫鬟侍立,绝没有?与儿子独处的时候。” 听他这般磊落,温嫔不觉信个八分,教丫鬟给他额上伤处包囫囵,叫起?赐座。 先是道:“你皇兄,这是像了你父皇,不像他脑子没个二两糊的母后。” 后又问:“云氏甚么病,延宫里太医便了,再不济也有?她母家相熟的医婆姑子,做什么烦求你一个外人?” 李怀商有?意在母妃跟前替云箫韶卖个可怜,只装作不愿细说:“兄弟友爱,今日?已说尽皇兄的不是,再说不得他了。” 又说是闺阁女儿私事,轮着他多嘴。 这一下勾起?温嫔好奇,再三追问,李怀商端着拿着只顾不肯说,须臾,叹道:“母亲有?所不知,前年说甚么云氏遇喜又白不存,去岁说甚么太后不慈爱,要罚她无辜抄经,把她身上累杀了、生病,实则都是皇兄做的勾当。” 温嫔大惊:“耶嚛,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好歹是夫妻,你皇兄真能下得去手儿?” 李怀商把头儿点了,又说:“想她家里还有?小妹,她父亲当是时也不在京中,她母亲自千头万绪,她如?何再烦扰?这才求到儿子头上。” 只是叹气:“皇兄心里有?大前程,把她害病又抛了。您也道她是万千宠爱,独得皇兄青睐,实际过的什么日?子,个人只有?个人知道。” 冷暖自知,大抵天底下女子到底血脉相连,温嫔终于信个囫囵,一晌唏嘘不已:“一枚响鞭儿要听三响,如?此胸腹筹谋,想你皇兄是个大丈夫,能狠得下心,可怜云氏。” 又说:“是我?错怪她的,难为她自身难保,长是还惦记着我?们这些个老?人儿。她出王府,这一向也见不她。先前我?听见冯贵妃一言,不想险些冤杀她。” 李怀商慢慢问:“贵妃不张罗着好生养胎,说云氏什么话?” 温嫔道:“我?正与你商议这件儿。非是我?不分个皂白要打你,要骂你,”望外看一样,向丫鬟道,“去外头看看,防要长耳朵的家生哨。” 丫鬟领命出去,温嫔定?定?告道:“慈居殿不知哪里听来?风声,说你与云氏有?私,一心要当众拿你二人的错处。” 李怀商本想好好溯一溯根源,一下免不得莫名其妙:“原没个勾连,儿子真是,她一根指头尖、头发丝没碰过,拿什么错处?” 温嫔道:“宫里的手段你那个知道!帐中灵犀香一点,再把你二个连薅带哄骗去,没有?错处也给你编排出错儿!” 啊,灵犀香么?那、那…… 李怀商旁的心思?收一收,心中一动:“倘若此等计较,非得青天白日?宫中里外齐聚不可,依她们计,预备寻甚么场合?” 温嫔发愁:“若说宫宴,毓秀宫如?今有?身子,寻个由头要阖宫给她贺喜也过得去,随意央你父皇就成。若说现?成的例,算日?子最近是七夕乞巧宴。” “如?此这般。”李怀商与温嫔商议几句。 如?今早早探得风声,倘若只作避防未免不美?,不能足够,不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大致定?下计策,李怀商又问:“不过冯氏如?此密谋,母亲如?何得知?” 温嫔道:“我?是没离娄的眼儿,只是长耳朵长舌头的奴才哪个宫里没有?。” 李怀商笑?道:“冯氏手底下,您能望慈居殿和毓秀宫安插眼线,母亲好手段。” 要他花搅母亲,温嫔作势又要打他,只是手抻出去一半,偏抬起?三分,摸上他额角,道:“儿,我?打你狠了。” 李怀商只道应该的,温嫔心疼一会子,又指他笑?道:“一向要与你说亲,你不乐意,当你是没开窍,却原来?落在云氏身上?” 母子连心,哪有?瞧不出他的。 温嫔心里明?镜儿,云箫韶或许对她儿无意,可神女无梦襄王有?意,她儿那二两心思?,不问也看透。 话到这,李怀商就差立誓,他绝无再进一步的心思?,只盼着搭救她脱离苦海罢了,温嫔跟着叹息,说你要再进你也得进得,你皇兄护食儿乌眼鸡似的,一关过得去?这话就忒长,一时半刻没个决撒,母子俩暂撂下,专心先过眼前难关。 事不宜迟,时不我?待,又过去几日?夜,李怀商教别鹤递话,说请云箫韶清雨阁一见。 如?今在家,再不必甚么改换行装一类的劳什子,云箫韶按约正大乘轿到鏊子街,先寻清堂口宅子碧容算一刻的账,落后领画晴上清雨阁。 要不说清雨阁乃京城第一幽雅地界,一进门,入眼就是装点的竹掺篱笆影壁,兜头盖脸的清凉气,回?廊角、木阶傍,一座一座的青靛铜缸满盛水,水上开的多多青莲,应时又应景。 云箫韶想起?上回?哪一季来?,楼头阶上栽的还是牡丹。 牡丹也罢青莲也好,若非主人家闲情逸致,哪里按季换来?? 正想着,边上一道声音:“你、你来?了。” 是李怀商,云箫韶过去与见礼,心说他怎的你你你的,口里没个荒调。 而后体省他的纠结处:从前他唤她是二嫂,如?今呢,如?今却唤什么?是了,她一声六叔也唤不的。 又一想,值什么?称呼罢了,换出个花儿来?不还是原样人?云箫韶洒脱笑?道:“王爷安好,今日?传奴家来?何事?” 脸上笑?影儿顷刻间凝住,盖因?瞧见他正面,失声道:“王爷额上这是?” 天,怎恁的一块伤! 李怀商低着头,只说无碍,云箫韶问他太医看过了?他说看过了,又说有?事相商,引到隔间坐下,云箫韶只得搁下这茬。 随到阁中,李怀商又命人座屏设到门脸外,把乞巧宴上布置大致讲一遍。 这一下,云箫韶哪有?不吃惊,先头听见冯氏这等奸计,落后又听李怀商的反手,一听之下,几度思?忖,万没有?错漏处,可说万全之计。 只有?一件,她不明?白他的,问道:“说来?我?只须佯装不知情,冯氏给什么茶酒照例饮下罢了?要引我?到哪座偏殿花厅,也只当不查?只等你的动作。” 李怀商答是。 那,她佯作不知,与她真个不知,有?甚区别?她真不知,说不得到戏上还逼真几分。 凤鸣商(双重生) 第35节 随即云箫韶蓦地回?神,这一位,是李怀商,不是李怀雍。 不是,不是凡事大包大揽、单会闷声不响、憋坏水儿利用人的李怀雍。 是,是再周详的计策、再万全的设计,但凡涉及她的安危,都要预先与她说一嘴的李怀商。 她定?定?神:“多谢王爷。” 我?,我?省得了。 万事俱备,只待七夕。 第45章 光阴乘飞舟, 七月始流火,前?头离潘郎不过三四月天气,如今跨谢桥已淡暑新秋, 转眼日?头数到七月七。 七夕本就乞巧带喜事的影儿?, 今年更了不的, 毓秀宫也逢喜, 可谓喜上添喜,仁和帝下令在三?大殿设宴,外臣在外, 内外命妇自陪着太后、皇后等在内, 各自设宴庆贺。 这日?活计不少, 搭春桥会、穿针乞月、攒喜蛛儿云云, 各家?小娘妇人进来,每人预备好的香花木盒,巴掌大小,上刻名讳姓氏, 先头就由宫女?给齐齐收到大殿中央案上。 说这张案, 不是寻常桌案, 面长宽广,四周设围,中置葡萄枝子,一团团一簇簇, 再捉喜蛛儿?放于其间, 各家?花木盒缀在边上, 待酒酣宴阑时各自起出来瞧, 只看花木盒中爬进蛛儿没有,有又要看蛛网疏密, 密者言巧多,稀者言巧少,是个趣儿?。 云箫韶和云筝流陪着杨氏进宫,娘儿?仨一模似样三?只梨木香盒,只刻字不同,交予掌喜蛛案的宫女?。 云筝流悄着声儿?:“巧多又如何,巧少又如何?” 云箫韶笑道:“巧多者明年赶就嫁出去了。” 云筝流半边帕子当脸:“罢么?罢么?,给我那只封口儿?,甚巧,我可不要。” 眼见?上手冯太?后凤驾至,云箫韶比一个噤声,跟着默默入座。 席间没什么?话,无非是冯贵妃张致些,一会子这个瓜果冷了她吃不得,一会子又那个酒儿?没热她饮不得,落后仁和帝前?头宴罢驾到,她飞红的眼睛楚楚可怜,好似偌大的宫宴没一嘴她可口的吃食,谁苛待她似的。 偏仁和帝吃她的,依她的请给重传的食案,她才喜笑颜开。 少一刻,最后一道桂花蒸酥传完,是启喜蛛案的时刻。 眼瞧宫女?儿?翻开一只只香盒比对,忽地说不得,一股子看哪来的不安袭上云箫韶心头,觉着有事儿?。是什么??会是什么??是…… 只听那打?头的宫女?儿?拍手笑道:“数着了,这只梨儿?木香盒中蛛网匝数最多最密。”冯太?后笑眯眯问是谁家?的,宫女?答道,“云学士长女?箫韶是也。” 得,跟这儿?等着呢。 四周响起一圈儿?议论声,这一位巧儿?多?嘶,她要再嫁?她可刚出来。 玉阶第二层两道目光也攸地朝云箫韶射来,是李怀雍、李怀商兄弟两个,云箫韶只当没看见?,起身领香盒。 冯太?后慈爱笑道:“好,你进前?来,哀家?有赏。” 云箫韶无法,手捧香盒一步一步移到阶前?,听冯太?后赐下一应物什,又说:“好孩子,哀家?不成器的孙儿?本配不上你的,你再嫁时,慈居殿给你添妆。” 这话,云箫韶只觉不单是阶上两边儿?他兄弟二个在瞧她,背后身侧,简直满殿的目光只汇聚在她一身。 正?待说什么?,边上冯贵妃娇笑道:“姑母哪的话,不成器的怎是咱家?子弟?家?门?另有不幸罢了,说不得他两个单论夫妻情谊,原本好着呢。” 家?门?另有不幸,话说到徐皇后脸上,座中襄国公继室夫人和领着的徐茜蓉,神色也不好。 徐皇后道:“既是人家?事,外人何须饶舌。” 冯贵妃俏脸板了,美目含光,冲仁和帝道:“陛下,臣妾言语不检,见?罪皇后,心中惶恐,陛下可怜则个,替臣妾给皇后娘娘赔个不是罢。” 仁和帝眼睛只看着殿中作舞的伶人,心思哪在这上,只说:“大喜的日?子赔什么?不是,你安坐罢。” 徐皇后脸色越不好,冯贵妃眼睛微眯待浇油,这档口,玉阶末一席有个女?子开口插话,她笑道:“贵妃姐姐听从陛下一眼,宽心罢,仔细惊着胎呢。” 这是谁?云箫韶眼风一瞟,哦,立即认出来,这想必是徐婕妤,观形貌与徐茜蓉八成相似,余下两成还要秀致,徐茜蓉比之尚不足。 仁和帝看她一眼,温和道:“难为?你记挂着你冯姐姐的胎,赏。” 这下改冯贵妃面色不虞。 她在徐氏跟前?眼见?落不得好处,转又对一直立在阶下的云箫韶开口:“呀,云大姑娘面色不好,怎么??不耐烦提怨偶?莫非神女?心中另有佳梦?” 呵,这不连上了,给后头你姑侄张罗的大戏打?四大件儿?呢,花鼓铙钹情儿?热闹着。 云箫韶不接茬,淡淡道:“贵妃娘娘此言差矣,神女?谓之瑶姬,乃炎帝之女?,陛下在上,臣女?如何忝颜自比瑶姬?” 瑶姬是帝姬,咱们哪儿?比得,云箫韶紧接着微微一笑:“阖宫上下哪有神女?。” 座中一听,那可不,宫里三?个皇子硕果仅存,哪有帝姬。 又听她道:“若说有,或者难道娘娘盼着肚儿?里是个帝姬么??” 冯贵妃落下脸,彻底黑了,盼也不是不盼也不是,答什么?都不合适。 须知由来宫嫔遇喜最难说,盼皇子,那但?凡是个皇子将来都能上进,你做母妃的安的什么?心?说盼公主,那你何意,难道你生?得皇子,谁容不下你?连太?医院都不好说,今日?这话问到冯贵妃跟前?,连仁和帝都侧目,似乎等着要看她如何作答。 她讪讪,恰巧冯太?后看她一眼,暗含警告,后头才是真章,她遮口一句自有天定,发话遣云箫韶退下。 又坐一刻,冯贵妃吃云箫韶抢白,仿佛顷刻间整顿神态重拾兴致,丝毫未情怯,又点一出奔月。她有身子,她是大的,席上添酒回灯,殿中笙歌至晚不息。 再一回宫人来奉酒,迳到云箫韶这一席的宫女?儿?眉眼低垂,服制也只寻常,与其余奉酒宫女?无异,只是脚上鞋面露出来,云箫韶看在眼里,霞光锦的鞋面儿?好不打?眼,知是太?后或是贵妃跟前?得脸的。 她奉来的这杯酒,想必就是了。 面上只作不知,云箫韶自斟一杯,眼角余光望阶上,果然冯氏姑侄互相个儿?悄摸递一个眼神。 这添东西的酒,云箫韶是真咽。 虽则温嫔的人听来一耳朵帐中灵犀香,可终究未定,即便真就是灵犀香,这一品难道有定数?谁知她们冯氏姑侄哪一样药材添减。 药材未知,药性也未知,这就没法子使云箫韶做戏唬乱,必得真真儿?吞进腹中不可。 没半分迟疑,云箫韶仰脖子一气咽下。 怕么??实话说的,不怕。若真论为?着什么?,大约是为?着李怀商十成十的抱诚守真,赤心相待。 片刻功夫,秦玉玞过来叙话,没说两句呢,云箫韶忽然说晕着,秦玉玞只当她是有酒,笑道:“你这是怎说的?宫里饮宴也没个禁。” 云箫韶以手撑额,只觉天旋地转,喜蛛案上是否漏出来一两只蛛儿?,看钻进咱脑子,神思搅成一团。 “真是,”云箫韶拍拍秦玉玞手儿?,“我去更衣,你陪我?” 哪有不陪的,两人回过杨氏,联袂起身离席。 大殿再望后两遛廊庑连的偏殿空的,本就是留给宴上娘娘太?太?小姐歇神儿?、更衣设来,云箫韶、秦玉玞两个一路转到靠西南角有一座,空着,匾上题三?个字,是采桑阁,秦玉玞掩口笑道:“宫里也有这殿名儿??罢了,姐姐疼我,与我进采桑阁罢了。” 云箫韶已然晕乎其晕,勉力悄声嘱咐一句:“稍后我或许睡去,你别忙,倘若有人着意要引你出去,你跟着去罢了。” 秦玉玞听出弦儿?:“云丫头,你甚么?话?只对我说。” 云箫韶顾不得答,直身儿?站着已是勉强,道:“回去宴上,落后无论什么?事,你替我陪一陪母亲,告诉她别怕,我有的应对。” 秦玉玞一壁应下一壁扶她进采桑阁,才进去里间安坐,云箫韶神志飞缠一般,昏昏沉沉歪到榻上。 隐约间,果真有人进来支开她玉玞姐姐,秦玉玞脚步迈出去前?,似乎朝她这处望来,目中隐含担忧,可终究依她所言,撇她独自离去。 比及秦玉玞甩开支应回到宴上,杨氏果然相问,秦玉玞只说她贪杯,且要睡一刻,留下丫鬟照应,自先来回干娘的话。 忙着说话,又忙着忧心,秦玉玞没看见?,殿中玉阶上好几人儿?此时缺席,泰王爷算一个,另冯贵妃也暂不在席中。 少一刻,殿外奔进两名女?官,尚宫局服制,神色肃厉,进来望冯太?后跟前?说两句,冯太?后似乎念着要等一等尚未归席的冯贵妃,可这档口仁和帝注目来,问:“何事匆忙?” 初时两人面色迟疑躲闪,后冯太?后发话:“无妨,你二人照对哀家?说的,一一禀来。” 其中一名女?官答:“是,回陛下的话,奴婢等掌宴间巡游,巡至西南采桑阁,忽闻殿中有女?子声。” 仁和帝不当一回事:“既是女?眷歇憩之所,有些个声响有甚奇怪,没得你二人跌跌撞撞失了行迹。” 女?官速即跪下:“陛下明鉴,当中女?子颤声柔气,恰似有人在殿中□□一般。” 此言一出,殿中蓦地一静,阖宫大宴,内外命妇皆至的大宴,竟然有人敢在宴上张狂? 仁和帝脸色落下:“是哪个宫的宫女?儿?不检点,拿了就是,何须禀来。” 女?官不言语了,冯太?后冷笑道:“她们不敢拿人,想必身份自是非比寻常。” 仁和帝眉头皱成一个川字,底下座中也议论纷纷,云筝流疑惑道:“说起来大姐许久没回来。” 边上杨氏,与秦玉玞相视一眼直吸气,这怎说的,总不能跟她大姐姐扯上干系罢?这秦玉玞更知一层,听见?采桑阁三?个字,心悬到嗓子眼儿?,只狠不该耳根子软,该守着云丫头才是。 上首冯太?后定下计较,非要去捉浪徒现行。仁和帝不意掺和这档子事,冯太?后又不得押他去怎的,只好说生?说死?叫上和公公跟随,又把徐皇后、大小嫔妃都薅上。 她这般张扬,活像要做拉人见?证似的,殿中不少冰雪人儿?已嗅出不寻常。 临出殿前?,冯太?后冲殿中肃穆道:“这等不检点习气,哀家?要去看,尔等也领着各自小娘去张眼看看,引以为?戒。” 她目中如同淬毒,阴瘆瘆、冷湫湫,好似巢穴中最毒的蛛儿?祖宗,不由分说领着浩浩荡荡人群往采桑阁行去。 第46章 要说冯太后还是?雷厉风行, 一阵风似的率领众人到采桑阁。 人虽多,只这等?事谁敢出头,愣是?没一人儿吱声, 静悄悄、乌泱泱, 采桑阁外一片人愣是跟空无一人似的。 众人倾耳听, 阁中女子声气宛然, 哼哼唧唧吟哦不止,真当是?行房之声!当即都把脸惊了,面面相觑更不敢言。 冯太后冷笑道:“狂到宫中来, 哀家今日倒要瞧瞧, 是?哪家公侯小姐。” 又补说一句:“抑或是?哪宫丫鬟, 没个廉耻!” 转向和公公:“非是?哀家大惊小怪, 只是?此等?浪行没个像样,违反宫规,皇后要做贤良人,不肯出头做主, 可哀家眼里容不得沙, 少不得来立一立规矩!” 话说得徐皇后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屈膝道:“臣妾无意?纵许有违宫规之事。” 和公公躬着身儿说合,说太后娘娘奉行宫规,皇后娘娘尊恭太后,是?以宫中规矩严整、上下有序。 冯太后不再揪着, 一指殿门:“开门, 哀家要看看到底是?谁如此狂悖。” 尚宫局两名女官得令, 一左一右上前, 对看一眼,二话不说狠命咣地推开门, 喝道:“谁人在此!” 门外众人屏息,只等?着看是?哪对儿野鸳鸯成事。 必然是?野鸳鸯啊,正经夫妻,回家等?不得的?非要在宫宴上行事?定然是?等?闲不得见、不好见的两个,今日趁着三大殿齐设宴,人多眼杂,外殿朝臣的宴歇了,寻这时机摸到内里。 阁中却一时半刻没人儿露面,众人预想的,奸夫寅妇遮遮掩掩慌慌张张出来领罪,统统没有,一时仍只是?听见里间艳声阵阵,啾啾不歇。 此时殿门大开,声气传出来更真切,冯太后反倒现?出犹疑之色,再没有先前闷头冲前捉人的急促劲儿,脸上惊疑不定,足下只是?止步不前。 凤鸣商(双重生) 第36节 秦玉玞扶着杨氏拽着云筝流,三人都是?不得已?跟来看,不过此时三人心里都安定:这个声儿,腻着嗓儿似的娇甜,声位高紧,不是?云箫韶。 阶上徐皇后、众嫔妃、和公公等?,想是?摸不着头脑,目光纷纷投在冯太后身上,怎主张来的也是?您老人家,临门一脚踹不出去?的又是?您老人家? 这时候徐婕妤施施然站出来:“果真大胆狂徒,幸而有太后娘娘肃正宫规,如若不然,宫中风气且要被这等?人败坏去?。” 几个嫔妃附和,这一下太后看被高高架起?,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没法子,方才还龇牙咧嘴说皇后眼里能揉沙子呢,没得顷刻间您老人家眼里也揉得了?尚宫局女官见太后不言语默许,和公公手?里一掸,只说急着要给?陛下复命,两个女官一看,速即带领几个太监进去?拿人。 众人只听里间: “啊……” “贵妃娘娘!” “冯贵妃您!” 什么!采桑阁中行癫狂之事的竟然是?冯贵妃!谁能料得! 云筝流快人快语:“另一人是?谁?” 阶上冯太后有如顷刻间灌塑成人灯,言语不得,动弹也不得,俗话说山水轮流转,徐皇后这一下扬眉吐气,向里间喝道:“速将奸夫寅妇解出来!” 又对和公公说:“公公瞧着,本宫忝有个协理?六宫的名头,竟然出得这等?秽乱之事,本宫可如何向陛下交代。” 和公公想也是?惊着,思?忖片刻,夺步进殿。 冯太后颤巍巍抬手?儿,看是?想拦,似乎这是?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和公公没真真儿看在眼里,或许还有法子遮掩,和公公但凡亲眼见,在皇帝跟前,再无转圜余地。 一般时刻,太和殿。 殿中泰王李怀商净手?归来,一瞧,向左右奇道:“怎的不过省神?功夫,满殿的人呢?皇祖母、母后,还有母妃,怎的都不见?” 他对过李怀雍蓦地抬眼看他,他只当没看见。 仁和帝道:“没大事,妇人等?,大惊小怪,没大事,你坐。” 陛下金口玉言,连说两个“没大事”,李怀商谨遵君父旨意?,从?容落座归席,饮酒用食观戏,安然自?若。 没大事,这话仁和帝说实在早了。 须臾,和公公着急忙慌疾步进殿,禀道:“陛下,贵妃娘娘不好了。” 仁和帝疑道:“不好?如何不好,难道胎像不稳?”又问,“你不是?随太后去?拿人,怎的扯上贵妃?” 这话一出,仁和帝自?己回过味儿,寒声道:“待朕去?看。” 又说:“你兄弟在此,”似乎在两个成年儿子之间打量一番,还是?指李怀雍,“你看顾小九。” 李怀雍应下,仁和帝领仪仗赶着奔出。 比及圣驾赶到采桑阁,似乎已?经迟了。 但见太医院院判守在门口儿,神?色既颓丧又惊惧,不知看见什么场景。 不单是?院判大人,冯太后脸色最糟,垂落的眼皮和嘴角颤抖不止,脸色灰败张嘴说不出话儿,周遭嫔妃命妇、宫女太监,噤然而立相顾失色,都是?吃一惊又骇一跳神?情。 望见圣驾,一个一个连见礼都忘了,不只是?谁打的头,一声“臣妾参见陛下”,一嗓子石破天惊似的,众人方捡起?规矩二字,纷纷跪下见礼。 再走近两步,仁和帝看见宫人一盆一盆打殿中端出来,盆中腥气四溢,不是?血水是?甚! “贵妃的胎向来安稳,”仁和帝疾言厉色,“如今是?怎了?” 院判额上全是?豆大汗珠,拭之不止,答道:“是?、是?一向安稳,只是?喜上头三月,再安稳的胎相也、也经不得这、这……” 仁和帝厉声道:“这什么!答话吞吐,你一五一十答来!” 院判直挺挺往地上跪,口称恕罪,就是?不肯再答,问宫人内监,都只跪着请罪,一旁徐皇后急急道:“启禀陛下,贵妃与人有染,在阁中行房,因此落胎。” 徐皇后早按捺不得,一心想着进去?拿人,只是?先头和公公进去?看过一回,落后就使人把持得严,除却太医宣进去?,旁人谁也不让进,她一直止步外间,此时仁和帝发问,她少不得添油加醋如此这般说一通。 听闻此言,仁和帝气得不轻,却先呵斥徐皇后:“住口!”自?己三两步夺进里间。 只见里间榻上已?是?不能看了,血水浸透榻褥,其上瞑目躺的女子,脸庞青白,连痛呼都没力气,闭着眼细细吐气。 另榻边地上跪倒昏的有一名男子,这名男子衫子敞的、亵裤光的,下半身儿腿上,湿淋淋、抹糊糊沾的血,尤以当中那话为最,蔫头耷脑垂在一片血色里。 却说这男子是?谁?襄国公大公子徐燕藉。却说他身上没得哪来的血?流出来是?冯贵妃,怎沾他物儿上呢,还用说。 原本安好的胎相,怎的忽然不存,尚宫局又说采桑阁内听淫声,听见的是?谁?可不正是?这一对奸夫寅妇,不知是?怎样的颠鸾倒凤盘桓无度,以至冯贵妃肚子里的根蒂没保住。 这地步仁和帝不信也得信,目眦具裂,抢到榻前一掌抡掴在冯贵妃面上:“贱妇!竟然孕中贪淫,与外男有染!你张眼,朕倒要问你,眼里还有朕没有,还有朕的皇儿没有!” 和公公只是?劝:“陛下,陛下且息怒,这、这……” 这什么?顶梁骨分八块,各自?浸进冰雪桶,仁和帝张嘴结舌,这、这,说甚他的皇儿,焉知这贱人是?第几日偷腥,焉知她肚子里落的是?谁的贱种! 仁和帝一指榻上,叫一众御侍医:“尔等?,旁的不拘,将冯氏唤醒,朕有话问她。” 一听圣旨如此说,院判几人商议着,给?下九转还阳丹。 听陛下又问:“这狂徒怎的不醒?” 院判道:“徐公子马上受惊,一时吃风惊悸,因此尚未醒转。” 外头徐皇后原本志得意?满,好好好,要你冯氏做张做致逞尽风光,如今这起?子脏事犯在本宫手?里,可这怎说的,贸贸然、明晃晃,怎听见里头说一嘴甚的“徐公子”? 徐公子,哪个徐公子? 冯太后又不聋,也听见这声儿,张着眼看徐皇后面上,徐皇后心下一惊也回看去?。两人经年的冤家婆媳,没一日融洽,此时却忽地灵犀一点所?见略同,齐齐发动奔进阁内。 一个道:“启禀陛下,一定是?冯氏贱人引诱在先!” 另一个道:“胡说!定是?徐氏狂徒见色犯上!” 一个说:“母后没个皂白,如何犯上?他一介外臣,没人接引等?闲怎进来?” 另一个说:“谁道他买的哪个奴才好引路,再说贵妃不知道自?己身子?若非有人强迫,如何做出这等?事!” “住嘴。” 仁和帝冷然下令:“都住嘴。” 两人见他面上神?色甚厉,夫妻母子各自?几十年,都没见过这等?神?色,只得闭上嘴。少一刻,榻上冯贵妃美目迷蒙而动,终于?睁开眼。 睁眼看见仁和帝守在一侧,还当是?垂怜顾她呢,纤纤玉手?抬起?来,娇声道:“陛下,臣妾身上好疼。” 奈何奈何,她的手?没人儿接着,她呼出的疼没人儿心疼,仁和帝面无表情:“冯氏,你与徐燕藉通淫,自?几时起?。” 冯贵妃这才看看四周,似乎明白几分,挣扎要起?身:“陛下、陛下明鉴!臣妾何曾与人有染?这不是?要拿——” “拿实话说来,”拿甚么,哪敢容她再攀扯,只更会徒惹怀疑,冯太后截口打断,“你是?否受人胁迫!” 冯贵妃身上疼着,依稀也意?识到谋事未成,在体感身上,肚中孩儿想是?不保,不觉悲从?中来,泪就落下,哭道:“受人胁迫?甚么?姑母我?、我?不知……” 她竟是?一时糊涂,又许是?顺风顺水做宠妃太久,神?歇智锈,没顾上替自?己分辩一句。 仁和帝怒道:“朕待你不薄,你如此报答朕?” 泪儿掉完,委屈哭完只剩气恼,冯贵妃又惊又怒:“陛下何来此言?”又忍不得的,“臣妾辛苦诞育玄儿,卑躬屈膝给?徐氏做小,如何还吃陛下诘问?” 不提孩儿还罢了,仁和帝大怒,劈手?一掌甩在她面上,她本是?决撒的人,身上有几分力气?吃一掌打落榻上。 嘴里杀猪相似万般叫出来:“说甚么待我?不薄,只不肯发落徐氏罢了!” 一巴掌打得,她神?思?也脱开迷情香药,眼睛也清明,看见地上徐燕藉,遂知今日事万难善了,忍不得叫屈:“他甚么贼囚根儿?臣妾哪个与他有染!陛下何故冤枉人!” “贱妇!当面捉着你两个,你还抵赖!还敢对朕口出愤懑怨言!” 面上看,仁和帝目中赤红蜿蜒、阳穴青紫胀鼓,已?然气得不知如何是?好,又喝一声贱人伸手?掐上冯贵妃颈子。 她白馥馥颈子,也曾承万岁欢鸳鸯交颈,也曾戴千金项金玉争辉,俱往矣,如今看捏在仁和帝掌中松不得。 这仁和帝,年轻时也是?弓马详熟领过兵的人,盛怒之下又没留力,只听咯嚓一声,冯贵妃粉颈一歪,竟然生生毙命,被仁和帝掐死在榻上。 第47章 当时自恃如花容, 圣主朝朝暮暮情。 可惜一朝颠覆,花容月貌空付流水,恩断情绝芳魂归西, 本朝圣宠一时的贵妃冯氏, 于这一年七夕死在宠爱她、一手捧她上高位的皇帝陛下手里, 身子底下满是血污。 血污, 名声?也没有很清白,先头说冯太后雷厉风行?,仁和?帝逊色在哪?采桑阁当即封宫, 贵妃冯氏收金册金宝, 贬为庶人, 秘不发?丧。 采桑阁前, 仁和?帝居高临下,看一眼?太后撺掇来的一遛内外命妇小?姐,下旨:没见着,今日你等来此?, 甚也没见着, 既没看见什?么人行?止不端, 也没看见什么人秽乱宫闱。 否则,仁和?帝道:“冷宫冯氏身边缺个伺候的人,自去陪她?便了。” 这谁还敢多言,各自扮锯嘴儿葫芦, 跪下只是谢恩告退。 冯太后一嗓子还没哭完呢, 被自己好儿子的人送回慈居殿禁足, 自然对外说不是禁足, 只说凤体不康健,身边亲信的姑姑宫女给扒干净, 与?冯氏宫里的宫女押在一处,只等一个一个讯问,看冯氏的丑事有没有知情人。 徐皇后诚惶诚恐,亲眼?看见她?侄儿叫嘴堵着、双手绑定,头脸罩进布袋解去,和?公?公?亲自过问,连要关到?哪儿都不知道。 起先她?有心,她?妯娌,也就是徐燕藉的娘这不领着徐茜蓉也在宴上?虽说不是亲娘,好歹是国公?夫人,皇后有心寻机问一嘴,可仁和?帝不咸不淡瞟个眼?风到?她?面上,她?缩起脖儿老实不再言语。 眼?瞧这架势,当时进采桑阁的人并不多,皇帝又?捂着徐燕藉头脸,什?么弦儿?只怕不愿意外头知道,不愿意给冯氏明定一个通奸罪,虽说大?伙儿内心里都有谱,但皇帝并不愿意外头知道这奸夫是谁。 这是、这是皇帝自己给自己留个面儿,也给她?徐家脸上留一分,徐皇后不得不领情,装聋作哑。 扶着春荣的手回到?宴上,徐皇后后知后觉,咂摸出一点回味。 得宠如?冯贵妃,死在榻上那样子。 脖颈乌青,周身浴血,死不瞑目。 再一听,仁和?帝又?下令,九皇子李怀玄褫夺封王号,又?说他母妃“病重”,照看不得他,暂交给慈居殿抚养。几岁的孩子,走还不利索,从前也是千娇百宠他父皇心尖儿上人,叫太监利掌钳着带走,跟太后一道禁足去了。 没甚大?敌倒台的欣喜,徐皇后满心里只有畏惧。 座中也是如?此?,经得这等变故,还饮什?么宴,很快仁和?帝挥挥手,各家忙不得告退,今后朝中眼?见要变天,不知预备回家如?何与?父兄商议呢。 仁和?二十一年的七夕乞巧宴,虎头蛇尾,酒灭灯熄。 这一应的是非和?热闹,云箫韶一概不知。 半个时辰前。 胡乱打发?秦玉玞走出,不一时门内蹿进一人,定睛看是先前与?她?奉酒的宫女儿,走进来,嘴里说道:“云大?姑娘莫嫌头疼处,自有你舒畅享乐时。” 三两三抻手来,竟然来扯她?襟前衣裳。 这云箫韶也是好一副耐性?,佯装吃药力害没劲儿,任身上袖衫叫剥开,这时外头又?一阵响动,听一尖细声?音道:“妥当了?泰王爷已到?!” 凤鸣商(双重生) 第37节 摆弄云箫韶衣裳的宫女儿,想是见她?委实无力抵挡,随即答应一声?,撂下半截裙衫去应门。 又?问:“那头药灌进了?” 门外内监答:“早是灌进了,他本心里不抒怀,奉承二句、劝杯儿酒便了,有甚难的!” 又?说:“已是三分酒七分药力,眼?睛顿得蒙,魂儿烧得飞,但凡挨着女身就如?同久旱解渴一般,自要是殿门儿一关,保管成事!” 云箫韶耳听两个奴才远远儿已经“泰王爷”、“王爷”叫迎,心说如?今可是,千钧一发?,按说她?该心焦,药效催熬理应更添焦躁,这情形看去实在死局,天王老子也救不得,可她?照实说,心内安然,不知哪的一股子底,只是平静。 朦朦胧胧间,殿门吱呀一声?,方才宫女儿和?一名内监,合力挦撦李怀商进来,迳到?榻边,往云箫韶身上只是一掼。 哎哟,怪沉。 待两个下套儿奴才出去,殿门严严实实合拢,绝近处李怀商睁开眼?,两个不期来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李怀商身上僵硬无比,倒好似惊着一惊,云箫韶头还晕的,勉力唤一声?:“磨蹭什?么?”李怀商方如?梦初醒,道一声?得罪,翻身起来给她?披衣,又?打横将她?从榻上抬抱起身。 清明利索,果然没中甚药酒。 后窗又?翻进来一人,是他那名小?伴儿叫望鸿的,端的有膂力,肩上扛一人,单手打窗棂上越过。 扛的那人乌云似的鬓发?,不消说,是冯贵妃,人事不知样子,李怀商带云箫韶悄无声?息翻出去,见墙边地上还一人委顿在地,是徐燕藉,望鸿从出来又?将他送进去。 如?此?动作俱悄无声?息,连窗棂上也事先抹的松油,开开合合只是静谧无声?。 忽听屋内闷哼,想是徐燕藉悠悠转醒,接着一阵衣物窸窣,又?一刻望鸿才轻着手脚翻出,低声?向李怀商禀告:“已经入港,男的没神?儿,通分不清个胖瘦美丑,更别提认人。” 李怀商颔首,冯氏好歹他平日也叫一声?母妃,此?番非是他心狠,实在人无犯我、我不犯人,抱定云箫韶一矮身闪进夜色。 云箫韶只觉天旋地转,依稀又?进一间宫室,内有一脸生的御侍医等候,隔着帕子给云箫韶诊脉,说:“确系灵犀散无疑。” 李怀商问:“原先预备的解药吃得?” 御侍医答吃得,李怀商袖中摸出一枚手巾,掀开手巾里裹的两枚乌澄澄药丸,递予云箫韶。云箫韶去接,却怎说的?咱中甚么灵犀散的还没手儿抖,你手抖哪门子抖?好容易才托住李怀商手,以口衔之,仰头咽下。 须臾,神?清目明,小?腹间安生,再没那一股子火烧火燎的邪性?,御侍医给看过说已无大?碍。 只一件,她?面上不知怎的,依旧的酡颜如?醉,耳畔一点连上眼?睫,红艳艳颜色始终不消,李怀商着急问御侍医这是何故,御侍医道药材有南北,人也长不相同,或许云娘子就是脸上要红一红。 这一看,殿中回不去,左右杨氏有秦玉玞看顾,无虞,最后李怀商道:“你放心,我给夫人带话,请她?放心。你且在此?处安歇,诸事料理完毕,我接你出去。” 蓦地他舌头一绊似的,从头道:“小?王、小?王会着人给令慈带话,娘子且在此?地安置。” 又?踅摸两句,一句话颠倒两回说,云箫韶观他,面上只怕和?咱面上一般的红。 心里好笑,打发?他自去。 御侍医跟着后脚也走出,只留一个望鸿看门。 望鸿是他的人,云箫韶没来由地安心,身上疲累不堪,这灵犀散冲她?的,活像打京城步行?望西郊圜丘一个来回,药效解开依旧手足发?软不得使,倚在臂上,不知不觉迷瞪过去。 再睁眼?,看见外间李怀商规规矩矩背对立着,隔得老远,云箫韶连忙整顿精神?,起来问他:“殿中情形如?何?” 李怀商见她?醒来,率先问:“娘子身上好些?” “早不妨事。”云箫韶谢过,又?问殿上,李怀商据实讲一遍,只说的也是仁和?帝说辞,贵妃冯氏犯上,剥去贵妃服制打入冷宫,云箫韶松一口气。 今日这计,看是成了。 这一节心气儿猛然放下,加之她?方才起得急,这一捧血气冲额给她?晕的,眼?前一黑,李怀商见不好,抢上前一步扶她?,她?一只白素素手儿堪堪落进他掌心。 这是,方才云箫韶真晕、李怀商装晕时不算,此?时这是两人都清醒白省时的头一遭,真个算是碰着挨着。 李怀商慌得,眼?睛上下左右东南西北乱飘,独不敢多看一眼?她?,口中道:“已与?你、与?令慈说定,升云巷口她?二人等一等你,小?王定送你、娘子安然归家。” 见他这样子,云箫韶又?是眩得要晕,又?是逗得要乐,猛然间回神?,心中啊一声?。 他慌他的,你忙什?么?你怎也忘了,忘记手儿伸回来,怎么,自己手儿不会动么。 这边厢李怀商总算收拾心思,松开她?低声?道:“小?王唐突,那、那小?王送娘子归家。”云箫韶也低着声?儿,说好。 两人出里间、转过座屏,没成想,门外有一人负手堵他两一个正着。 见两人步出,李怀雍淡淡道:“期我乎桑中,今日采桑阁拿住,竟然是假鸳鸯。” 真的,在这儿呢。 云箫韶先头道:“隐王爷此?言差矣,我正待出宫,恰遇着泰王爷罢了,隐王爷张嘴未免无凭无据,没得风大?闪着舌头。” “既如?此?,”李怀雍冲她?伸出一只手,“夜黑风高路不好走,我送你归家。” 你送?要你送?谁要你送。 云箫韶侧侧脸儿,就怕李怀商让步,可喜可贺并不曾,李怀商一言不发?坚定站在她?边上。 好,你一个未成婚的王爷,尚不惜名声?,你都不怕,我怕甚? 云箫韶嫣然笑道:“不劳隐王爷,早前泰王爷与?家中母亲说定,有他相送,我家中也放心。” 说罢扭头就要走,听李怀雍在身后恻恻唤道:“凤儿。” 声?声?唤她?:“你当真不跟我走?” 云箫韶脚下慢一步,可也只有一步,旋即接趟往前,李怀商带着望鸿亦步亦趋跟她?。 后头李怀雍又?道:“十余年情意,等闲变却么?” 十余年?李怀商一脸不解,难道她?与?皇兄幼年相识?云箫韶却知道,这厮,漏一句这话,提点她?谨记身份,这世间与?她?一同际遇者,唯他李怀雍而已。 好,既然你要掰扯,既然你非要问这一句。 云箫韶霍地转回身:“殿中情形,我听说了。李怀雍,你何其聪敏,我与?你兄弟不在殿中,恰这档口冯太后大?张旗鼓要捉奸,加之先头我赢的喜蛛儿头筹,这桩桩件件,你嗅不出茧儿?” 是啊,冯氏这一计有迹可循,殿中不少人观得影儿,聪明如?你李怀雍就没觉出丝毫端倪? 云箫韶声?气轻飘飘,只寻着真病处扎刺—— “我问你,当是时,你拦太后一句没有?” 太后要拿我的错处捉我的奸,一旦计成,李怀商龙子凤孙又?是男子,至多名声?受损,我呢?我父母亲呢?我妹妹呢?我们?一家子,脸面望哪儿搁。 如?此?万劫不复,你试着拦一拦没有? 没有,你巴不得我名声?落尽泥里,你好大?模大?样救我于危难,是不是? 李怀雍吃她?一问,生生倒退两步,哑口无言,云箫韶唇边抿一个笑:“情意二字,隐王爷少提。” 说罢决然转身,衣袂蹁跹步履如?飞,头也不回离去。 她?今日穿薄袖新芽色衫子,深银灰的裙,暗夜行?去背影如?月华倾。却见是怎样月色?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 第48章 这日李怀雍下衙回府, 没?回书房,分付晚膳设到中路第二院。 隐王府中路院子是哪个住着?没?人,是?云箫韶旧时住所。 原本云箫韶和离家去, 这院子李怀雍只是命人勤加洒扫, 不?许积灰纳垢, 桌子椅儿案, 凡有落漆损坏者?,立时就要处置,紧着修缮换新?, 连榻上锦帐被褥也要时时浣洗, 一分一厘不许显出无人居住样子。 后不?成了, 李怀雍每日自携笤帚、水盆洒扫, 屋前屋后花圃也要亲动手。 ?土掏水浇洒,这处的花不?能败。 云箫韶生辰时他寻人不?至,哪个?又是?孤例?正经下帖,不?见, 暗中递话, 不?理, 后头他心中也明了,飞鸟投林,鱼游入海,佳人难再得, 好梦难依旧。 七夕宫中晚上, 又…… 万事难言, 只一日不?落徘徊在她的故居。 今日他分付灶上, 说在王妃居所用夕食,又点名要画春伏侍。 画春战战兢兢打帘子进屋, 低着头不?敢看?她主子的面,连声气都屏着,生怕一个?不?在意吃主子恼。 没?想她主子爷十?分和颜悦色,招呼她道:“麻利设箸摆盏,仔细耽误你娘用膳。” ?画春一个?激灵,谁?这屋里?、这桌旁,哪还有旁人? 两分狐疑八分惊惧,画春哆哆嗦嗦自箧橱里?取出盘盏摆上,给紧挨着摆在近旁一席。 但见李怀雍斟茶倒水十?分殷勤,面前杯儿斟满还不?消停,径直又往边上杯中添茶。 手上忙的,嘴里?也不?歇,他道:“箫娘,说你好饮鹤岭白露,只是?如今不?当季了,这一饼我遍寻京中茶贩才典来,你尝尝?” 一旁画春心窝里?一捧寒气,顺贴脊梁骨蹿上天灵盖,要死,这屋里?哪来的箫娘! 李怀雍犹自不?觉,只是?用膳,席间神色平常,只是?画春把眼儿觑着,见他屡屡给空座儿上的空盘盏添食夹菜,三不?五时还对着身边温存一笑。把个?画春唬的,心说王母娘娘后土娘娘,俺主子莫非撞邪。 饭毕,李怀雍箸撂下,神情恹恹不?乐,叹道:“你身上还是?没?好利索,胃口?不?开,怎能养好身子呢?” 又问画春:“王妃素日晚间歇宿安稳么?” 问谁!画春战栗不?止,答道:“尚且安稳。” “嗯,”李怀雍若有所思神色,忽地喜笑颜开,“如此?,本王晚间来陪她罢了。” 又说:“不?便进来打搅,更睡不?好,只在外头看?两眼罢了。” 遂细细嘱咐,几时掌灯,几时点热水,几时挂帐,几时熄灯,都说一遍,画春有什么法子,只有答应。 比及晚夕,她照吩咐忙一通,点灯时撑开轩窗的缝儿望外瞧,她主子爷恰站在窗外花圃后头。 黑灯瞎火,花影潦草,负手披发,形影相吊。 面上却见笑影儿,无比欣慕神色,仿佛看?的这屋里?住着甚仙妃神女。画春瞅一眼,无端五内里?直发毛,赶着合上窗子。 七夕采桑阁案过后月余,这一件似乎终于尘埃落定?。 也不?知和公公押着徐燕藉讯问出什么话,总归安一个?犯逆大罪,又历数作歹伤人、嫖宿伎女、不?忠不?孝等罪状,判一个?斩立决。 这一个?定?罪,那?头冯贵妃,不?是?了,是?庶人冯氏,终于发丧。 明眼人都知道,说甚么病逝发丧,不?过是?过明路、敷衍内史撰舍人,要不?的好端端有名有姓妃子,好歹还当过贵妃,还育有皇子,荣宠一时,人没?了怎么也得有个?说法不?是??都则急病,陛下“怜惜”,太医院“尽力”,看?拖这十?来天也像样子些?。 说冯氏发殡,有宫女儿跑去看?一眼,哕,七月的天儿,本没?有很凉飒,冯氏身上早已乌黑发腐,气味那?老大,哪里?还有从前尽态极妍、艳冠六宫的影子? 又说根本连一副板材没?有,一张草席囫囵铺裹,驾泔水车的太监一道给抬出宫,胡乱扔到乱葬岗喂野狗。 原本冯太后有心想要知会家里?,再薄、年份再浅的板材好赖置办一副,半道上拦住太监予些?银钱,草草下葬也好,总归是?有个?坟茔,奈何没?成事。 一则是?奉差事太监怀揣和公公嘱咐,和公公的嘱咐那?就是?圣旨,就是?陛下的嘱咐,谁的脸面也不?能给。 凤鸣商(双重生) 第38节 二则是?知会家里?,知会谁? 太后亲信还没?出慈居殿就被?拿住,再说家去,打量还是?贵妃在时的冯家呢? 原本父兄给保举在五寺当差,说来不?是?皇帝的舅哥就是?皇帝丈人,谁不?捧着趋着? 如今贵妃获罪身死,太后、九皇子幽居,冯家眼看?日落西山,即便一时半刻还没?发落,那?不?早晚功夫? 从前趋炎附会同僚、嘉奖看?重上司,哪个?还有好脸色,不?过不?上不?下吊着一口?气,苟延残喘。 这一起子变故凌乱不?堪,加之总算她贵妃新?丧,这年中秋好佳节,宫中京中,谁家也不?敢大办。 若说追忆哀思?真没?有。冯氏生前飞扬跋扈,在世时六宫都暗道不?是?,还真没?结下甚善缘,大家怕的什么?怕只怕一个?张风露脑,万一惹着陛下的眼,一举给你打成贵妃党。 慈居殿太后还好端端活着呢,人没?走茶已凉。 说这中秋,虽说是?不?好张灯结彩大宴宾朋,可各家节上随礼等一应礼数总还要循,几望这日,云箫韶陪着杨氏收理礼单。 旁的倒没?什么,秦玉玞娘家送的礼隆重,惯有的描金扇历日、果盒鲜食等不?消提,只看?当中一座半身白玉观音像,白玉浑凝古朴,雕刻宝相庄严,小厮搬进来一路啧啧称奇,谁看?见不?满口?称赞。 品色已属上乘,更说是?南朝梁武帝宅中遗物。 这一下把杨氏惊着:“耶嚛,等闲送这等大礼,即知我送他的薄了。” 又拉过云箫韶:“明儿你去她大姐府上走动走动,也问个?清醒白省,看?是?忠勇伯有事儿找你父亲说,抑或是?有用得着你外祖家之处。” 云箫韶笑道:“他家和咱家甚么交情,真是?天大的这等事,早明言罢了,若是?为难,也不?会开口?。” “不?是?这等说,”杨氏忽地眼睛一张,瞧着云箫韶目露古怪,“她家里?是?有个?小郎罢?” 母亲这眼风打来,云箫韶速即听清言外之意。 这事儿怎说的,多少令人哭笑不?得。 自打四月里?云箫韶生辰,许是?瞧她好人材,又没?请隐王爷,分明交情已断,各路保山媒人如同雨后春笋,一个?排一个?地接茬冒尖儿,有事没?事,打一个?相看?走卖丫头厮儿的由头,就要来杨氏跟前饶舌。 有的也说是?给二姐看?,实则眼睛瞟的、嘴上探的,都是?云箫韶再嫁的风声。 即便是?宫中风云骤变,各家婆子照样络绎不?绝,没?听说么?乞巧宴上是?云家大娘子攒得喜蛛儿最多,可见好事将近。她人品相貌哪里?挑,兼之家里?父母又宠爱,不?会给少陪妆,说不?得就是?近来京中第一等的好妇人。 二嫁怎的?她哪个?行差踏错,赖都赖即要问斩的那?个?,那?个?徐家的不?成器子孙,做下勾当,坏人家美满姻缘。听闻襄国公家里?还护短,母家这样子,闹得隐王爷里?外不?是?人,云大娘子也把心怀伤了,心灰意懒,这才一拍两散。 近来风头如此?,杨氏今日看?见秦家厚礼,免不?得就在这上动疑问,云箫韶则笑得打跌:“她家是?有个?幼弟,可才几岁?弱冠没?有?小我好几岁呢,我惯常只当多个?兄弟,玉玞姐姐怎不?知道?万万没?这个?心。” 那?是?何意?杨氏再三要她去问,她应下,这头暂搁下不?提。 转头张罗其余人家的礼。 正说呢,翻着一件,九缎锦盒两大座,杨氏扯过礼单看?一眼,不?吱声了,只堆到云箫韶跟前。 云箫韶接过一看?,好么,先头秦家的礼,或许果真与?她无关,这一单,她却推脱不?掉,致礼人红纸黑字,隐王李怀雍。 第一只宽面锦盒中是?六匹湘椴,料是?一模似样的好料子,颜色各有不?同:头上二匹绛烟深色,沉蕴大气,是?送给杨氏;另二匹长春花色,鲜嫩轻盈,合筝流年纪打扮;其余二匹天水碧,清淡淡、净淩淩,好个?水近天青,不?是?云箫韶素日心头爱是?什么。 杨氏念一念礼单:“另一只装的两匹云鹤金缎,稍一匹大红荣彩蟒,是?上覆你父亲,通是?用心思。另一些?金币礼物、摆件鲜果,”叹一口?气,“小定?也不?是?这排场。” 鲜果?甚么鲜果,云箫韶问了,杨氏道:“这上说的,大宛红葡萄,两大金箩送来。” 大宛红?云箫韶爱吃不?假,去年还好生折腾一番,酿酒、制汁头,忙得不?亦乐乎。 可那?是?她鏊子街自己院中摘得,要你李怀雍忙什么? 画蛇添足,滥竽充数。 杨氏觑她神色:“怎说,实在不?乐意看?,赏发各处铺子,教伙计下人吃罢了。” 赏人?赏咱家人,那?不?还是?等同收下么?收下就是?承他的情。中秋的礼,即便看?着面子,总是?不?好原封不?动归还。 云箫韶在厅中起身又坐下,如此?踅摸两回,忽然冲杨氏伸手:“礼单予我。”杨氏递她,她倒好,抄起窗前案上剔灯的梅花小铰,唰唰两下,好好一张齐整撒金大红纸,看?她给剪掉一截。 杨氏道:“你这孩子,要你说话,你要剪人家单目,这一下还回去都不?好还。” 云箫韶狡黠一笑:“还回去?谁说要还回去。” “东西都装上,我自有好去处。” 第49章 原来这云箫韶, 剪礼单一截剪得好,堪堪剪没送礼人姓名?,隐王李怀雍几个字飘落在地。 又单挑出这些个他送来的东西, 吩咐家中?小厮在车上?装停当。 她对杨氏道:“母亲别忙, 他要趁着节上?巧立些?名?目, 我让他的?看我送出去。” 说罢领画晴和一个厮儿, 速即就要出去。 杨氏撵在她身后问:“王府出来的东西,谁家敢收?你看给人家招致灾祸。” 云箫韶一壁前行一壁扬扬手中?帕子:“母亲放心,这家人落不着灾。” 杨氏见阻拦不得她, 她平素就有主意, 少有唬乱的时候, 只好随她去。 说这家人是哪家?不怕落着隐王府的发落? 自然是李怀雍的好娘, 的娘家,襄国公?家。 云箫韶乘轿转过?两条巷,到紫栏街,坊中?门阔五间的就是国公?府。到府门前说是云家小姐, 中?秋佳节来致礼, 先给引到门厅里安坐, 丫鬟给顿茶来,四色细巧果子端上?。 只是主人家一时半刻没见着。 国公?府内,一家人分好几家说话,国公?夫人虽说不是徐燕藉亲娘, 可赖好从小看到大, 她自己又没落下个根蒂, 实承望给养老送终, 如今可好,她这指望要问斩。 如今又听见是先前自家儿子结仇的云家小姐, 当即大骂:“她家来甚?一向没个走动,莫不来看笑话?” 又自笃定:“是了,当时她姊妹两个就想给我儿重判,定个重罪,如今我儿要问斩,可如她的意儿了!” 襄国公?却?道:“两家原本?不睦,如今来走动,夫人听说,正是因着旧有嫌隙,这档口云家最不好落井下石。” 又思忖:“云家为着自家名?誉,也为着从前与咱家外甥夫妻一场的情?分,难道愿意替燕藉说情??” 因道:“云大人一向在御前能说上?话,在朝中?门生故旧极多,见一见总不是坏事?。” 几句理?论把夫人说服,教徐茜蓉领头去接人。 这徐茜蓉哪敢说半个不字儿! 她和冯氏做下勾当,没得没捉住云箫韶那个贱人,怎捉得了冯贵妃?单一个冯贵妃罢了,不过?得罪太后,原本?姑母就与太后不睦,不过?怨上?添怨,算什么,可这怎说的!怎就要还连累兄长?丢性命! 徐茜蓉又没有千里眼、顺风耳,哪里晓得云箫韶和李怀商的一番应对设计,只当是自家兄长?别是和冯贵妃真有个首尾,当晚赶巧私会,看捉错到她二人头上?。 又是懊恼,又是疑惑,又是恐惧,懊恼是痛失好局,云箫韶逃过?一劫,疑惑是她怎逃脱的?恐惧是赶明儿冯太后看嘴上?没把门,把她徐茜蓉牵扯供出去。 如今要去迎云箫韶,徐茜蓉千百个不愿意,疑神疑影,一时又开始疑心,别是已经透出风儿,云箫韶已经晓得她在这里头牵头也搅合。 难道是那个丫头,画春,说得什么?不敢罢?对外人多言主人家事?,又是那腌臜难听话儿,画春敢声张? 再说画春即便要说,说什么?她又不知自己曾经登过?慈居殿的门,又没跟着进宫侍乞巧宴,她能知道什么? 千丝万缕不能安定,见着云箫韶,徐茜蓉颤着叫一声儿:“云大姑娘。” 云箫韶倒十分好声气,跟着进去见过?她母亲,口称夫人,又说:“旧有嫌隙,如今有难,看着倒不落忍。” 国公?夫人听着,与自家夫君所言好似暗暗相合,遂受下她的见礼,迎到对座,徐茜蓉在下打?横,叫丫鬟点茶。 云箫韶道:“家中?事?多穷冗,我几个笨拙的,一向疏忽走动。因是头一回?上?门,奴亲自来了,多有失礼,夫人勿怪。” 国公?夫人恹恹听着,见怪甚见怪,家中?独一枝儿的男花要问斩,她哪个有心思过?节走礼,一心只想当头问上?一嘴,看云家老大人能否给说说情?。 好歹按捺,翻开云家的礼。 这一瞧,湘椴虽然不算顶贵重,一年?到头皇后娘娘处也能得着几匹,也赏过?家里,可这上?来方方正正、齐齐整整六匹好布,实在也是隆重。 云家送来这样好的礼面?儿?国公?夫人把心里光火燃了,似乎替自家儿子嗅得一线生机。 她娘儿俩看布匹的空档,云箫韶又不瞎,瞧见徐茜蓉的不寻常。 这姑娘,素来没好脸,犹记从前在东宫,总不端不正“姐姐”、“表哥”地叫,为着一声正经称呼闹出好大风波。后头见面?,两人已撕破脸,她口中?更没个尊敬,云氏,那会子她都?是这般刺儿的,缘何今日如此顺舌钝嘴、乖觉守礼? 这也罢了,云箫韶和她娘叙话,这姑娘半句不插嘴不抢白,头儿脸低垂,眼睛乱飞,手中?帕子绞缠不停,不知道还当她是雌蛛儿母,要织网。 这是,肚子里揣的什么事?儿? 思量着,云箫韶说:“如今节上?,不敢打?搅夫人忙碌,他大姐与奴说话便了,夫人请便。” 国公?夫人一双眼睛殷殷,着意看一眼徐茜蓉,出去了。 她出去,榻上?两主位空置一席,徐茜蓉也不往上?头坐,仍扣扣索索窝戳在凳儿上?。 如此看,云箫韶更笃定她的心虚。 只是心虚什么?她哥哥犯下的事?儿,她心虚什么? 说来今日上?门真是奇也怪哉,徐家独苗男子汉要死,还和云箫韶长?是有龌龊,她登门,不当是来看乐子、挖苦人?早做得让打?出去的预备,还预备礼物单子只往府门口一堆罢了,远远传出去更好听,心里真没想着徐家还能以礼待她。 事?出反常必有妖,徐茜蓉前倨后恭,准没好事?。 思及此,云箫韶大模大样把茶盏端了,嗅一嗅,看一眼边上?徐府丫鬟,故意道:“这茶水,不好。” 徐茜蓉竟然不接茬,好性儿极了,吩咐丫鬟:“茶不好,叫灶上?再顿好的来。” 丫鬟领命出去,屋内只余她两个,云箫韶忽然嘴角抿一个笑影儿:“不是茶不好。” 徐茜蓉看她脸上?那个似笑非笑样子,只觉心虚到魂飞魄散,勉强道:“大姑娘方才不是说不好?” “我道,”云箫韶盯着她慢慢说,“水不好,非是茶不好。你家的水,不干净。” 舒展坐直身儿,云箫韶一副老神在在样貌,又问:“我问你,你家的水,源头打?哪儿来?流出去又往何处?” 徐茜蓉总觉着她一问不寻常,另有深意,不单门在说烹茶的水,强撑着笑道:“看大姑娘说的,不过?灶房院里凿打?的水井,自家吃用?,还往哪送?” 云箫韶瞅她半晌,端起茶盏又嗅一遭,说:“我怎么闻着,这水像是打?玉泉山上?流下来,往宫中?金水河流去呢。” 徐茜蓉呆嘴挢舌,瞪眼儿没言语。 听她又闲淡淡道:“你的事?,我都?知道了。” 徐茜蓉张嘴一句:“画春与你说的?” 画春?云箫韶长?眉一凝。 话休饶舌,八月凉初透,九月冬裁衣,人间又早一年?寒冬。 这日,十月初旬天气,北风匝地,彤云密天,云箫韶披一件素色绒圈锦斗篷遮风,要往鏊子街算账。 凤鸣商(双重生) 第39节 堪堪出云府的门,对过?升云巷口新起的一家茶水铺打?入眼帘。 这家贩茶人恁地乔张致,面?阔三间、上?下两层,听人说内建回?字楼,当中?一座小花园,泉眼细流、绿草茵茵,楼上?隔的一间一间茶座,门脸缀纱,座屏织锦,通是个再幽静雅致不过?的去处。 至于是听说,盖因云箫韶没进去亲眼瞧过?。这茶社?开也有月余,不仅是她,云家上?下谁一步也没踏进去,谁也没碰他家一盏半壶的茶。 任他们吹得天上?地下,这茶社?名?曰青梧轩,若问东家是谁?只看阚经儿不避讳三天两头上?门,哪个还不知道。 分隔断的茶座,栽花的茶楼,人家鏊子街开的好好的清雨阁,你要在这里开青梧轩,云箫韶一眼看不上?。 东施效颦,画虎类犬。 且青梧两个字,云箫韶也不喜欢,看是比着从前东宫梧桐苑起的名?,聒噪。 这档口,茶社?内伙计看见云箫韶出来,当即互相招呼,呼呼啦啦十几个小厮进进出出,搬出一水儿铜花盆在门口安置好。 画晴陪着云箫韶出来,呀一声:“这时节那来的芍药?开得还这样艳。” 云箫韶冷哼一声没答。 云府门前本?来安静,升云巷却?是极热闹一条街巷,又是深秋摆芍药这等奇事?,就有四面?八方插科打?闲子弟汇聚,问青梧轩伙计,也是画晴一般的话:北风吹得紧,怎培得芍药这春夏日开的花? 伙计吊着嗓条高声道:“看官有所不知,这是一品朱砂判,乃是趁着南地暖地气栽得,星夜兼程送来京中?!” 画晴听见,悄声对云箫韶说:“不好,朱砂判三个字透出去,干净是惹人耳目。” 云箫韶道:“他起青梧轩这名?字,不就是想满京城都?品出圭角来?” 画晴说:“娘,吃食用?具他一向送来,总还合得你心意,只是这花你从前就厌烦,怎么巴巴儿地还往咱眼前送。” 合心意的吃食布料,云箫韶猜测这当中?少不了画春的功劳。甚?十几年?朝夕相处李怀雍是自己记得?呵,什么胡话,笑杀人。 只是画春统共伺候多久?日常喜好汇禀总也有竟时,想必开始胡编乱造,攀扯一句芍药花。 画晴问:“娘可要上?前瞧瞧?” “不必。” 云箫韶扭脸上?轿。 画晴又问娘觉着不好看?她道:“好看?只觉着可怜。花能移来,地气移不来,开得两日就要败,你说可怜不可怜。” 说完这句,管你街头青梧青桐的轩,管你满亭红的白的花,云箫韶眼风没留一个,带着人离去。 常言道人生不如意,长?是十八玖,说的就是云箫韶今日。 她不想理?会的人,偏偏要找上?门。 说领着碧容在葡萄架下看一刻的账,碧容起身去更衣,云箫韶仰头闭目养神,听见影壁那头门开合声,一眼瞟过?去是个内侍服制身影,看身形大致相当,云箫韶只以为是望鸿。 接趟阖着眼歇神儿,嘴里笑道:“望鸿儿,跟你家王爷来喝茶?” 有一会子,院中?寂静,落后是边上?画晴叫人:“隐王爷。” 云箫韶蓦地睁眼,是、哪个是望鸿,分明是阚经;王爷也确实是王爷,不过?不是她以为的泰王,而是隐王李怀雍。 李怀雍,正负着手,立在门下望她。 第50章 李怀雍神情平常:“你二人常在此相会?” 神情是平常, 可眼中密云翻滚,浓黑如墨。 两世十几年相识,云箫韶还不晓得他?他这是气得狠。 不过云箫韶性子自有一截叛逆, 又无根无识, 对面?不相逢, 咱哪辈子遭瘟欠你的?要看受你的生气。 葡萄架下, 李怀雍只见女子满目冷淡:“王爷既然不早不晚找上门,想这条鏊子街上谁家清早几更起、晚间?几时歇,难道还有王爷不知情的??” 只怕早早遣人盯牢, 李怀雍暗使人缀影、下黑手本事, 云箫韶可是见识过, 没得还要问这一嘴。 真要那样子, 还只是在云府对过巷子口开一间?茶社?了事?只怕茶社?早开进云府,早要闹个沸反盈天?。 真是,来来去去云箫韶心头只一念:吴茱萸,几时发作。 她这头满心里厌烦, 那头李怀雍也?并没好受到哪去。 这小院子不过三进, 外头倒座还划出去开铺子, 两边厢房也?多半用作仓储,慢说与东宫相比,就?是与隐王府相比,与云府相比, 都可说窄小。 满院逼仄, 只有一架葡萄占尽风光。 是怎样的?葡萄架? 映阶青委蕤, 当窗紫抚苏, 玉砌秋色知谁主,隔阑一架疏绮, 葡萄雨。 这时节架上紫宛宛、红嘟嘟果子,色泽饱满,流光荐架,只是,这好颜色流落进架下端坐的?女子眼中,清凛凛、冷冰冰,秋实盈枝的?喜气,半分也?没剩下。 她的?目光,她的?眼神,这样冷,直好似没在瞧着一件活物。 是了,李怀雍心想,可不么?她想你死,她有这个心难道是第?一日。你自己亲手践行的?验证,灯宴面?对一只红绡梨,她缄默不语;望月楼面?对一伙刺客,她无动于衷。长久以?来,她不是婉顺,不是性喜静,她只是想你去死。 痛么?痛。 悔么?悔。 这又痛又悔滋味,从前李怀雍登临九五时独尝十年,从头来过,一度他以?为已然尝尽,没成想,自家悬的?帐子埋着头脸,自己拴的?纤绳绊着桨,到头来又是自食苦果。 那时他以?为胜券在握的?,李怀雍。 他一手使冯氏攀扯上净莲教,祸根已铸只等事发,云家二老眼瞧器重,让他收得服帖,他凤儿也?似乎日渐回?心转意,不再不假辞色,江山美人,似乎俱在他手。 可惜只是似乎。 乞巧宴一节,云箫韶问他,为何?没有阻拦太?后。 旁的?缘故不提,事到临头,竟然、他竟然畏惧,不敢跟去看。 一旦想着,去看即是看见云箫韶与另一个男子有肌肤之亲,这男子还是他手足兄弟,借天?地威势、十方胆色,借不来的?,他不敢去看。 只是,不敢。 因此李怀雍狂躁,李怀雍发疯。 乞巧宴前,他还只是想方设法想云箫韶答应见一面?,乞巧宴后,一缕痴念萦怀,头脑如沸,忍不得的?,镇日起居都往云箫韶旧时住所。 便是不歇趟地召画春,不厌其烦令画春说尽,说王妃平日里好吃什么、穿什么、顽什么,翻什么书观什么画,春日里多瞧园圃里什么花,秋日里多裁库里什么锦。 最销魂是每日晚间?,画春在房中忙碌安置,屏风后头点热水,小轩窗前置篦子,夜阑人静,画春走到榻前站一刻,似乎榻上有人与她闲话,而后打下帐子吹熄烛火,就?好似、就?好似云箫韶仍然在里头,正?歇宿。李怀雍即在黑漆漆窗前凝立,静夜无言,烟漏点滴,点滴到天?明。 如此一场又一场寂寞又缱绻的?夜色里,李怀雍心火如煎。 又有风闻,说京中但凡年纪相当的?小郎,议亲问心里属意哪家小娘,十之五六要答云府大娘子。每每听手下暗卫回?禀这起子消息,李怀雍如鲠在喉。还说甚么运筹帷幄?还说甚么胜券在握?统统不见踪影。 就?连他精心置办送上门的?礼,云箫韶半点面?子不留,转手送到外祖家。 今日他来见云箫韶,也?有预料,见着的?会是一个冷若冰霜的?云箫韶,不妨事,他有两句话要问,问完就?走。 云箫韶忽见他变戏法似的?,身后拎出一只酒坛。 听他问:“春日卿归去,转眼已到秋,今日我别无所求,想请你小酌两杯。” 两人一坐一站,默然对峙片刻,云箫韶问:“是甚么酒?” 李怀雍缓缓答道:“是荔枝姜酒。” 荔枝姜酒?云箫韶听完一怔。 这一味酒,想不是画春透露的?她的?喜好,只因这辈子她还没喝上姜酒,喝不上,不必喝。 还是,从前生成儿时亏身子,盛夏的?天?长是手足冰冷,没入秋就?要穿貂袄、烧地龙,情是畏寒,母亲心疼她,又觉着一年到头吃药也?不好,遂找高人看秘方,四处求来一张暖身酒方。 又知道她好吃荔枝,特特给调的?口味,那时候云箫韶几乎日日离不得,夜里歇宿前总要饮他两盏。 今日李怀雍说请她饮这一味荔枝姜酒。 天?青色湘椴,朱砂判芍药,茶社?也?好葡萄也?罢,一应物什俱是假作无事,俱是咽泪装欢,是舍棺材本买烟花,看生看死,只这一坛子姜酒,道着真病:面?子里子掀开,你我原是老相识。 云箫韶默默无言,教画晴取酒盏。 酒盏取来,又对画晴说:“你去告诉碧容,月前的?账你二个看过罢了,我与隐王爷说一会子话。” “是。”画晴退出院子,李怀雍也?命阚经望影壁下候去。 他亲自给二人盏中斟满,云箫韶垂眸看盏中暖姜颜色,道:“这里头没添半夏罢。” 李怀雍手上一顿,旋即苦笑:“是我的?不是。没有,你放心。” 谁的?不是,谁是谁不是,云箫韶没答,仰脖儿一饮而尽。 两个昔日夫妻,你一杯、我一杯,不一时小半坛子饮罢,李怀雍忽然问:“你如此怨恨我,想是后头几年来的??成儿死后?” 云箫韶道:“不止。” 不止。 “成儿死了,鸾筝儿死了,我父母亲都死了,落后不久,”云箫韶自斟自饮一杯,“我也?死了。” 李怀雍心里一痛。 听云箫韶问:“你呢?你是打哪时候来的?。” 李怀雍道:“你……去了以?后,我心里不痛快,费尽心机登上的?皇位,也?没坐多久。” 云箫韶唇边现出一个笑影儿,些儿是嘲讽:“怎么,难不成你为着我不曾立后纳妃?” “是。” 云箫韶一呆,笑意落下,双唇微张,面?上浮出惊讶之色。 李怀雍摇摇头:“我不是自吹擂邀功,那时前朝事忙,身边也?没个能尽信的?得力人手,千头万绪,我也?,实在没那个心思。” 喔,云箫韶没吱声?。 李怀雍又说:“后头几年,是,凤诒六年起始,我起坐歇宿,身体大不如前,那时我已大致体省,大约没剩几年寿数。” “凤诒?”云箫韶脱口问道。 凤诒,凤凰,诒离。她的?闺名是凤这个字。 这就?不消问,云箫韶转头问:“这年号,数到第?几年?” 李怀雍答:“第?十年。” 凤鸣商(双重生) 第40节 十年,原来他只当十年皇帝。可不是,诚如他所言,上辈子夫妻两个居东宫十载,十载战战兢兢,十载风雨飘摇,几度废立,好容易熬上皇位,他也?是个没福勾的?,竟然只享十年的?年祚。 云箫韶低低笑起来,神色掩在横斜的?葡萄枝子之间?,问李怀雍:“怎么,你没立徐茜蓉当妃子?” “不曾,”李怀雍道,“你去得不明不白,死前只在慈居殿用过茶水,我疑心是这里头有阴司,焉能留她。” 他声?声?唤道:“箫娘,我与你报仇雪恨。” 他箫娘声?色淡淡,没应。 只是再饮一盏荔枝姜酒。 这酒,真暖。 若是,人能如酒,该多好,没那一起子弯弯绕绕,虚头伪饰,一盅儿饮下,暖就?是暖,冷就?是冷。 可惜,人并不如酒。 李怀雍收网,深情如许:“箫娘,我如何?才能与你坦诚相对,你如何?肯再瞧我一眼?” 又说:“老天?何?其垂怜,我前世负你错过,如今从头一遭,难道不是命定的?缘分,天?赐的?时机?教我将功补过,教你弃旧图新?” 哦?老天?当真垂怜?如何??不如何?。云箫韶唇边笑意加深:“弃旧图新,好个弃旧图新,”她问,“你我重活,成儿呢,那一世我的?父母妹妹呢,画晴呢。” 她的?问话不是诘问,没有撕心裂肺也?没有痛哭失声?,只是平静。 平静即不是问句,她心里自有答案:不能,你我重活,死去的?人永久已经死去。 “你说将功补过,不错,”云箫韶注视李怀雍失神的?脸,“我来补过,弥补上一世为女不孝、为姊不慈、为主不悯的?过错,我不想着一心一意好好待她们,弥补己过,转头却与凶手握手言和??” “李怀雍,”她一字一句,“你好一句弃旧图新,今日我说,你我没甚么缘分,只有几笔账。” 若要还,也?容易,身死道消,只把你性命偿来。 这句云箫韶没说出口,只是已在说与不说之间?。 两人之间?冰弦冷涩再无他话。 李怀雍垂着脸:“罢了,你的?心意我已知晓。” 看去他接着还有话,只是这档口院门口倏然一声?马嘶,院门咣当,一人夺步进来,是李怀商,看见院中两人只是对饮,他猛地刹住脚步,张嘴道:“碧容姑娘说你、你们,”略整神色,又说,“说云娘子、皇兄先后到访,倒失迎。” 原来是碧容更衣回?来,瞧见这院中怎说的?,剑拔弩张,赶着跑去隔壁清雨阁叫请他们东家。 云箫韶简略道:“无事,隐王爷即刻告辞。” 李怀雍居然没否认,只说:“是,只待问一句话,问完就?走。” 云箫韶示意他问,他道:“想必六弟业已经听说,北边战报传来,建州王爷反了。” 什么?建州王爷反了?云箫韶听罢大怒,是与方才截然不同?的?怒气:这建州王爷,年年吃咱朝廷粮饷,娶咱皇室公主,竟然还反了?建州,建州,京中与建州隔山海关相望,如若开战,京城危在旦夕。 李怀雍对云箫韶说:“父皇有意点我兄弟二人其中之一挂帅,箫娘,你来说说,我兄弟二人,该谁去?” 谁去?谁去,沙场上兵戈不长眼,可不认你是王爷王孙,壮士百战死,说不得就?要马革裹尸还。李怀雍问的?,你一句话,你果真忍心看我战死沙场?今日云箫韶但凡发一句准话,将来满朝里说去,是你云大娘子亲手送隐王上战场。 隐王,抑或是泰王。 李怀商也?把眼张巴巴,看向?云箫韶。 第51章 不过只是一瞬, 李怀商速即克制,收回目光。 他冲着院中不知何处,说:“究竟何人挂帅, 想?必父皇圣心自有计较, 如何问?云娘子?” 李怀雍不置可否:“圣意在清心殿, 也要问?问?这院中民意。” 云箫韶心中大恨, 她的意思?倘若她说应当李怀雍去,她是什?么,知道的是她恨毒李怀雍, 不知道的只当她是护李怀商呢?人言最可畏, 徐茜蓉之?流还蠢蠢欲动, 岂非坐实她和?李怀商有些什?么? 倘若她吐口儿, 说应当李怀商去,那可好,对李怀雍余情?未了呢?原来隐王府的吃食用具没有白送,青梧轩没有白开?, 你两个是假和?离、真情?意呢?搁这郎有情?、妾有意呢? 她的这句答话, 李怀商不愿逼她, 李怀雍一意要逼她答。 可是,你逼我,我就要就范么?未免便宜。 李怀雍又问?一回:“你说说看,我兄弟两个, 该谁迎战建州?” 院中一时静默无声, 云箫韶蓦地动作, 两兄弟只见她拎起小几上的酒坛, 面?色冷冷淡淡:“殿下的命,殿下的前程, 问?我?” 说罢一坛酒尽数倾到地上,她嘲讽道:“但凡沙场,十生九死。一将功成万骨枯,挂帅者倘若生还,自是封王列侯、出将入相;倘若身死,势必有千万万兵卒早死在他?前头。敢问?隐王殿下,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这些死无全尸的无名小卒,能向妻女亲朋问?一句:我当上阵吗?” 替你当先锋、替你上阵杀敌的兵士,徭役兵役,他?们?可有得选?他?们?出生入死挣得你将军功名,你要来白问?一句谁该挂帅去? 云箫韶道:“我身是女儿身,不必做马前卒,又身居京中安享太平,谁该去建州送死,断断轮不上我来答。” 轮不上我,也轮不上你,你姓李,你家的江山你家的社稷,你有脸问?? 吃她一言说杀了,李怀雍面?上奇异,一时半刻无言以对,李怀商满面?愧色,嘘嚅道:“云娘子大义,是我兄弟胸窄气短。” 云箫韶直视李怀雍,嘴里答他?:“不是王爷声声相问?,怎说是王爷胸窄气短。” 这句说到李怀雍脸上,云箫韶不再流连,叫来画晴家去,碧容也带上,没做半刻停留。 院中好似有人唤她留步,不是李怀商,谁理会?她脚步慢都没慢一些儿。 回到家,急急往云雀山书房问?建州事。 云父叹口气:“确实如此,建州王爷出尔反尔,一时措手不及。” 又说:“不只是朝廷措手不及,建州也是一般。” 原来建州王爷密谋起兵,不过不是在此时,而是要等越过今年去,到明年春天?,到那时水草丰茂、兵肥马壮,方才要竖起反旗发?兵南下。 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谁家没两个听篱察壁的家生哨儿。建州王爷家里有个嬷嬷,嬷嬷年轻时是从前出降去做大妃的康宁公?主陪嫁,心向朝廷故土,探得信儿,想?法子悄悄给?朝廷递话。 康宁公?主,说来也是仁和?帝嫡亲的妹子,可怜当年远嫁建州,年余就玉殒香消,根蒂也没落下,宫中恪安太妃听闻独女死讯,日夜痛哭,老人家身子哪里经得?也跟着去了,好不凄惨。 芳魂归去,余荫犹在,若非这名侍女提早来报,到明年开?春朝廷真当猝不及防。 云箫韶思忖着问?:“如此一来咱们?也算占一些先机,布防备兵,应当不难应对?” 云父颔首:“山海关固若金汤。” 那就是了,李怀雍这厮,还是拿话唬人来罢了,膈应玩意儿。 云箫韶告辞。 步出父亲书房,猛然又忆起一件。 话说当年为何一定要康宁公?主和?亲,是为着平息建州王爷野心气焰。 仁和?帝那时才登基,朝中不稳,建州趁机露出些许反意,仁和?帝实在腾不出手,只得应下大额的岁币款项安抚,另把宫中唯一适龄待嫁的公?主嫁过去,以为说合。 建州王爷原本就是趁火打劫,并没真的要造反,甚么娶亲,压根儿不当回事,据说对康宁公?主非打即骂,苛待非常,正是岁币到手,管你死活。 推人由?己,云箫韶猛然回神,前世那头有件事,她做的,如今想?来实在多余。 她那会子一心觉着李怀雍受徐茜蓉蛊惑,不识徐氏姑侄真面?目,一心记恨的是徐茜蓉的狸奴给?成哥儿扑出风病,一心记恨的是徐皇后撺掇对云家痛下杀手,因此拿自身作筏子,撑着病体跑去慈居殿喝甚劳什?子果茶,想?埋个祸根,让李怀雍和?徐氏起嫌隙。 李怀雍也说,她身故后速即替她料理徐氏,是为她报仇雪恨。 然而,深秋的风打着旋儿落入衣襟,胸怀一凉,云箫韶心想?,真是如此么? 常言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李怀雍登基,云家没保住,徐家怎么保得住? 就连他?自己也说,身边没个能尽信的人。是真没有这样?的人,是老天?不予他?李怀雍贤臣亲信?怕不是他?自己容不得。 乾纲独断、心思幽深的凤诒帝,容不得自己尽信什?么人。 要她多事埋祸根?恐怕徐氏原本就不会长?久。正如带去嫁妆就受辱至死的康宁公?主一般,不得长?久。 想?通这一节,云箫韶立在秋色满园里,对着秋光漠漠一笑,只恨今日在鏊子街话说得还不够狠。 闲话休提,很快朝中正经教令下来,要打建州。 不过老话说得好,攘外必先安内,宫里有个人,仁和?帝要好好料理,冯太后。 说不知怎的,慈居殿传出信儿,九皇子李怀玄小小一个人儿,几岁的孩子,得着仁和?帝疑心。 秦玉玞暗地里对云箫韶说,是滴血验过,真真儿的,两滴红血丝儿没融到一处。不是皇帝陛下的种,哪个宽宥留情?,本来要直接掐死,和?他?母妃一般下场。后头似乎是德妃说情?,说稚子无辜,赐死就赐死罢了,做什?么非要使其活受罪,做什?么孽。 一听干系到自身罪业,仁和?帝这才罢手,改赐鸩毒。 不算完,孩儿不是仁和?帝的,这一下最后一丝儿情?分断完,连带着就揪出冯太后许多过错。 不仅仅是包庇纵容已故冯氏与外男通奸,生下孽子,又查出来这二十来年,冯太后坐镇慈居殿,多番残害宫中嫔妃,尤其有孕的,不知多少龙子凤孙死在她手里。 云箫韶吃惊:“我只道她姑侄飞扬跋扈些,真如此狠毒?” 秦玉玞说:“你也想?想?,仁和?帝多大年纪,皇子排到十好几,怎还吐气儿的硕果仅存就三?个?” 是阿,李怀玄生前是九皇子,李怀商排行第?六,李怀雍是二皇子,那其余的呢?序过齿也白不存。 秦玉玞又说:“这当中还有你的话呢。说冯太后不仅对皇子帝姬下手,连皇孙也不放松。说自打你当上太子妃,早晚对你横加迫害,害得你小产云云,如今都是太后的罪证。” 哎哟,云箫韶拊掌,可真是,咱们?可真是担虚名。李怀雍还是李怀雍,草蛇灰线伏延千里,从前种的祸根如今开?花结果。 这一起子事,只是闺中姊妹闲话一二,说完日子该怎么过怎么过,左右现如今俩家都和?宫中毫无干系,并没有太多水花。 在宫中,水花就大了。 若只是摧残宫妃皇嗣,是,罪过不小,可到底是仁和?帝的生母,亲自下旨、敬告天?地祖宗尊的皇太后,总是血浓于水,至多幽闭慈居殿,一辈子不得出,也就到头。 千不合万不合,这时和?公?公?又查出一茧儿。 前年秋冬,仁和?帝身患风疾缠绵病榻,沉重时目不能视、神不能清,几乎病危,当时说的是司天?监观得星象,是东宫犯冲,李怀雍还因此自请退宫贬为隐王,如今查出来,甚风疾,就是冯太后做的好事下的毒。 甚?说她这是为着打压李怀雍?为着把李怀雍两口子赶出东宫,好给?自家侄女儿生的皇子腾地方? 仁和?帝说了,那不是。 金口玉言,说她就是戕害龙体,意在毒死亲儿子,扶亲孙子幼帝登基,她好做临朝称制的太皇太后。 这一下可真是,弑君谋反的罪名跑不了,直接下旨说冯氏愧对先帝遗恩,擅命于内廷,纵祸于宇内,朋党相扇,行篡弑之?事,夷三?族,赐白绫,令自裁于先帝陵前。 至此,冯氏一族,灰飞烟灭。 也不等明年秋后,都和?襄国公?家里那个不成器的一道,斩立决。 甚?云大学士是否为徐燕藉求情??徐家还当真痴心妄想?上门问?过两回,不知谁给?他?们?的脸,连云雀山老大人的面?儿都没见着,门上的小厮笑声笑气接过帖儿,转头泥牛入海,毫无影踪。 三?拖两不拖,和?公?公?手底下可不容你拖着,徐燕藉,终于问?斩。 凤鸣商(双重生) 第41节 斩杀冯氏族人和?一个徐燕藉,仁和?帝也不要大理寺或是宗人府动手,全权交由?和?公?公?掌管的内十二监料理。铡刀日日不歇,庭院夜夜鬼哭,真正战事还没开?打,世间先多上几千只冤魂怨鬼。 前前后后抄家判罪行刑,腊月已经要过完。 今年年节,宫中朝中虽说一派血气肃杀,可总有一项好处:因冯氏之?祸,今年的年节宫中俭办,不设阖宫大宴。 这还不好?至少云箫韶觉着好,她也家来,父亲也回朝,筝流还未出阁,一家人团团圆圆守岁,多少年没历过的喜事。 外头爆竹响过十二遭,云雀山举盏祝嘏:“一树新梅昔年月,尽饮屠苏又一春,来年我师徒报效有门,我夫妻琴瑟相合,二女觅得佳婿,朝中国泰民安。” 仁和?二十三?年,终于来了。 第52章 白驹过隙, 日月如梭,檐上才下一回新春雪,梁间又飞一对旧时燕, 人?间又早阳春天气。 这日, 三月初旬第八, 杨氏命家人将园子花厅收拾出来, 雪青的帐子门帘统统换成沉香色,柳枝儿?插屏也换桃花,堂上摆画烛、阶前燃花灯, 屏开孔雀, 池眠鸳鸯, 又叫来两?个唱的, 在厅中铺展开。 辰时一刻,秦玉玞陪着她娘登门。 娘儿?俩一色的大红遍地金比甲,喜气洋洋,家人?抬八坛酒、八匹杭州绫儿?、金红绒金丝花、螺盒细果等, 另随侍的两?个美貌妇人?, 身上彩蓝衣衫, 也是喜气,一齐进来和杨氏、云箫韶见礼。 秦玉玞先头笑嘻嘻对杨氏说:“干娘,如今又要添个岳母名头,亲上添亲, ”又说, “将来他舅舅来拜门, 干娘不许疼他越过我去?。” 秦夫人?道?:“瞧你小?油嘴儿?, 只顾嬉笑。” 几人?笑一回,又说一旁两?个妇人?:“是他父亲房里两?个, 胡乱见礼罢了。” 杨氏叫:“二娘,三娘。” 云箫韶脆生生接着叫:“见过二姨,见过三姨。” 云府这头请的是杨家两?位妗子、他大姑娘,也都?见过,一行人?往花厅去?。 秦玉玞走过来拉云箫韶的手,笑道?:“今日要你忙叫人??小?鸾筝儿?呢?今日是她的好日子,她倒躲懒。” 云箫韶拿扇子扑她:“像样儿??小?定哪有姑娘出来见人?,就是你家小?郎难道?今日来了?” 秦玉玞笑道?:“他舅舅可是想来,镇日就念叨小?筝儿?,在宫里见过一面儿?,情是忘不了。” 原来去?岁中秋秦家的厚礼,不是应在云箫韶身上,是应在云筝流身上,秦玉玞单一个兄弟,双名玉珏的,相?中筝流来。两?家原本亲厚,年岁也相?当,请保山冰人?一来二往就把亲事定下。 自然立时不能成,杨氏一心想多留小?闺女几年,秦玉珏家里也是一般,不过是他家小?郎身上只有个秀才功名,自觉不成器,配不上,立志说今年秋闱考他个三六九,届时再议亲迎事。 即便两?家心思不提,建州眼瞧战事未平,也没有即刻办喜事的道?理。 不过,小?定的礼还是能办,找人?历日看过,就是今日。 到花厅落座,陈桂瓶儿?携她一个姊妹磕罢头,鲛纱轻挎,玉阮同?调,唱一套《好事近》“花底一声莺”,秦夫人?连说好,各人?赏下二两?银子和一匹大红。 须臾,厨房端来四色裹馅寿字雪花蒸酥,又端并蒂莲红豆汤,秦夫人?笑得眼没缝,又赏灶上厨役每人?一匹大红。 杨氏笑道?:“亲家恁地客气,也是见外。” 秦夫人?道?:“亲家方是见外,落后?也下降寒舍略坐坐。” 杨氏应下,边上二娘方氏恭敬笑道?:“夫人?旁的日子罢了,不上十五日是正亲家生辰,莫不来贺?” 秦夫人?假意嗔道?:“要你多嘴。” 杨氏道?:“哎,她来答话,你要说她,整好,十五你家乐呵,二十又她大姐生日,又好了。” 秦玉玞直吸气儿?:“罢么罢么,你每好日子凑堆儿?。” 杨氏笑道?:“哪家好日子少你一个?” 众人?笑开,杯盏交错,其乐融融。 云箫韶观秦夫人?言行,修眉细眼,举止温柔持重,家里两?个姨也不生事,好温克性儿?,不觉替筝流松口气。 但凡结亲,单看小?郎一人?儿?,不足够。非要家中亲长一个一个看过,人?品德行、言行举止,年高者是否慈爱,年小?者是否恭敬,都?要看,连同?怎个待丫鬟下人?也要看清,但凡对丫鬟非打即骂那?么样儿?的,必定没好货。 落后?杨氏拉着秦夫人?家常,秦玉玞寻一个空儿?,教?云箫韶出来说话。 两?人?前后?脚出去?,走到池水边上望水里打漂儿?顽,须臾,秦玉玞道?:“建州看要打完。” 真的?那?可是好事,战事早一天终章,百姓早一日安稳,谁知听?秦玉玞又道?:“隐王爷回来,想必就能重回东宫。” 阿,先前建州年后?开打,是时北上领兵最终是李怀雍。 这数月间也不是没信儿?听?说,说隐王爷没领过武事衔,没想倒有领兵好手段,又读得好兵书,融会贯通,常有出乎敌军意料之举,几次打破建州部,上马能战、下马能治,朝廷邸报上完讲约台,民间都?如此议论。 云箫韶没吭声,手中一把鹅卵石掷出去?,扑通一下子见沉,嘴上道?:“好没意思,说谁不好,你要说那?晦气的人?。” 秦玉玞脸上笑模样收起,叹口气,打袖子里摸出一枚笺子,言道?:“非是我要提他,你自看看罢。” ?看什?么?云箫韶一头雾水接过,展开来看。 是一篇甚么文章,文辞极尽绮丽,辞藻之华、文思之巧,写尽一名远征男子思念妻眷之情。要说云箫韶肚里也通有些墨水,云父自小?使她读书习文,只这一篇东西?,怎么看怎么属上上乘文笔,更兼情思灵透,写得极好。 可云箫韶心头一点疑问,预感极其不祥,问秦玉玞:“这是?” 秦玉玞道?:“建州前线誊回来的赋文。我家那?个有个同?榜的交游,如今在北京卫任指挥佥事,说守官将士多咏此文,诉思乡之情,也表心怀家国之志,又有人?更谱的好曲,边关?千里,咏唱不休。” 云箫韶似有所?感:“是什?么赋,谁写的。” 秦玉玞瞅着她,满腹忧愁:“说是战事最前沿传回来,是隐王爷亲笔,叫……” “你说。”云箫韶面上冷了,只教?她但说无妨。 秦玉玞道?:“《怀箫赋》。” 箫,哪个箫,再看一眼那?笺子,文中多次提及“箫兮箫兮”,就差明写,云箫韶的箫。 见她面色不虞,秦玉玞少不得出言宽慰。 说几句,又忍不得提醒儿?:“我就说,你要生气。他这张致样子,这还没传回京中,真传回来还得了?到时候你要打量,他凯旋,但凡到圣上跟前开口讨一个赐婚的赏,你不应?你父亲不应?他可是胜军之将,可是功臣。” 那?可真是,堂堂七尺男儿?,刀风箭雨里走一遭,生死?一线里走一遭,尽忠报国、保国安民,免使关?内生灵涂炭,要什?么赏赐都?不为过,你云箫韶不答应?你云老大人?不答应? 当下两?个商议几句,没有头绪,李怀雍这一手无赖,借天下生民之力,一时半刻还真没什?么好法子。 说两?句,小?定礼成,秦夫人?领着秦玉玞等告辞。 甚的劳什?子《怀箫赋》,云箫韶恨不能撕个粉碎,但她又不是没历过事气盛的年轻小?娘,没撕,原封不动呈到云父、杨氏跟前。 原本还存着一分的担忧,二老别让这篇好文字给灌迷魂汤,真信李怀雍的深情,要是动摇可如何是好?没成想,父母亲比云箫韶还要深恶痛绝。 杨氏一巴掌拍在案上,直说迫人?太甚,要说他真是思念云箫韶,那?你思好了,要给白纸黑字写成赋,还要谱曲传唱,传个六军皆知!不是逼迫是甚?要不是二十年当家主母身份培的好涵养,杨氏看没骂出些儿?好听?话。 云父则说,这个隐王,既放和离,那?是说定的一别两?宽、再无瓜葛,如今作出这篇东西?,岂非出尔反尔。 这就好,云箫韶放下心,专心寻思对策。 实在不成,只把旧话重提,脚儿?抹油,奔蜀中投奔外祖罢了。 这头云箫韶还没个定,那?头时光不等人?,转眼建州部兵败如山倒,隐王李怀雍追击,直追至黑水,收服建州。 大军开拔回朝,捷报传回朝中,果不其然,一齐传回朝中还有《怀箫赋》。 这一下,好么,打量谁是个瞎的?明晃晃一个“箫”字指名道?姓,好了,云二姐已经定下忠勇伯家里小?郎,云大娘子么,罢了罢了,云府门楣极盛一时的场面告一段落,再无媒人?登门。 李怀雍率军进城那?日,说是百姓拥道?,鲜花盈天,隐王爷骑一雪蹄大宛骓,银鞍照白雪,乌鞘显峥嵘,端的威风凛凛、一表人?才。云箫韶没去?看这个热闹,菩萨拜过千百遍,只求这人?千万别再闹旁的幺蛾子。 可惜,菩萨这回不肯渡她。 或者,菩萨也遇降不住的孙行者。 李怀雍回来,仁和帝大加奖赏,一例给提到每年两?万石的俸禄,说此子“颇有太宗之风”,赐太宗武皇帝生前所?用弓箭一副,极尽荣宠。 如此人?逢喜事炙手可热,人?没在府里宴宾朋,也没各处饮宴走动,闷头只往云大人?府前凑。 孑然一身,随从侍从不带一个,赤着上身、肩背后?头负一捆黄荆条,单膝往云府门前跪下,清晨上衙前来跪一个时辰,晚夕下衙以后?来跪一个时辰,风雨无阻。 他赤膊上阵,腰腹臂膀上青紫一条一条,伤痕累累清晰可见,走过路过行人?看客,看得真真儿?的,那?些伤痕是甚?他一个王爷,从前位及东宫,还能吃谁打伤不成,这些伤处又簇新,一瞧就是此番打建州落下的伤! 如此十来日,这日碧容来送账,云府门前简直过不得人?,围得老热闹,只好打后?角门进,进来直抚胸口:“哎哟,不得了,话要说杀人?。” 杨氏问她外间说什?么话,她道?:“都?说隐王爷打沙场回来,九死?一生,看身上那?老多的创疤儿?,都?说……” 她停住口儿?不言语了,边上云箫韶道?:“无妨,你说。” 她一五一十照实学道?:“说娘没个慈悲怜悯,冷心冷肺,不为着从前夫妻一场的情分,也要看着王爷勇赴国难的面儿?。” 云箫韶听?了,手中帕子攥得死?紧,指尖儿?嵌进掌心肉里。 第53章 碧容小心翼翼道: “还都说隐王爷深情厚谊, 从前?落魄时不肯连累俺娘,如今复起?不忘发妻,铁血柔情, 不世出的汉子好男儿。” 这?云箫韶一口气逞住, 碧容在外走动多?, 但凡听见的, 都教她一五一十说一遍。 说?一千道一万,如今民?间风传的,好似云箫韶不自己卷铺盖奔隐王府, 就是该死?, 就是负心, 就是不知好歹, 就是无情无义。 杨氏唏嘘不已:“莫不得他的手段,我儿,好是你如今从他?府上?出来?,先头你说?他?心机深沉, 如今为娘的只有尽信了。常言道, 穷不怕、傻不怕, 单怕心里住罗夜叉,他怎是个这么式样深掏人。” 又说?: “你莫慌,等我明日对你父亲说?分明,立即往蜀中动身罢了。你姊妹二个都去, 左右秦家的亲迎还早, 剩留你父亲与我两副枯朽老骨儿, 他?还啃嚼我两个不成。” 云箫韶谢过母亲, 又陪着做一回针指不提。 她面上?什么没有,心里计较:话是如此, 只是筝流是小定过的闺女?,不好远行?,可这?留在京中,唉,他?一个是王爷,旁的臣子都要矮一头,忠勇伯哪里例外,只怕因云箫韶受牵连、受拿捏。 这?可如何是好,难道只有等吴茱萸起?效? 这?头杨氏与云雀山商议不提,云箫韶还没理出个头绪,那头李怀雍又见新章。 一日,云箫韶正和鸾筝儿一道打纤儿珞子,忽然外头一阵喧哗,家人迎进来?一名太监,说?云大娘子生辰将?近,宫里皇后娘娘赏下好些?个贺仪,命咱家今日送到。 云箫韶心下生无可恋。 但凡是个赏,宫里主子赏出来?都是脸面,甭管送的什么、送到心坎上?没,都不打紧,打紧是接着脸面你得进宫谢恩。而云箫韶到正阳宫谢恩,一定不单会见着徐皇后,一定还会见着李怀雍。 恨完、埋怨完,云箫韶拿着礼单平白生出一股气,心一横,心说?进就进,还怕你不成。 第?二日她穿一身儿红彤彤石榴花颜色衣裙,身正腰直、大摇大摆,进宫。 凤鸣商(双重生) 第42节 比及到正阳宫,果然与徐皇后说?没两句。 想是徐家受云箫韶一番戏弄,到了儿子还是丢掉性命,哪个不怀恨在心,连带徐皇后看见云箫韶也没个好脸色,三言两语受完她的谢恩,打发出去。 如此,正阳宫出来?景阳门下遇着李怀雍,就在云箫韶意料之中。 皇后眼瞧是不待见,没得还送生辰贺礼?八成是让李怀雍连撺掇带恐吓才使出来?的贺仪。想见她云箫韶的本不是徐皇后,而是徐皇后的儿,就是李怀雍。 “见过王爷。”云箫韶规规整整见礼。 青天皂白的,还是在宫中,李怀雍只说?送云娘子一程。 送呗。 一路无话,临宫门口告别,李怀雍避着随侍低声问: “我知前?世那头是我对你不住,欠下的命债还不完。只是不论前?世,只论今生,我果真如此令你厌烦?” 又苦口婆心: “你与我母后娘家合气,我也一向给你撑腰,徐燕藉也已经身死?,我半句没向父皇求过情,箫娘,还有何处我的不是,何处我的不够好,你只对我说?。” 他?说?得好可怜,诚心挚意拳拳殷殷,好情真意切。 也真是,好个虚情假意,令人憎恶。 真是,云箫韶挑出一句:“我要与你母后娘家合气?你只知去年乞巧宴或许是冯氏向泰王爷与我发难,不知这?背后是谁搅合罢?怎么不去问问你的好表妹?” 又说?:“不论前?世,只论今生,你表妹还想置我于死?地,到你嘴里还成了我与你家里合气,就这?一句,你问何处是你的不够好?” 听见说?乞巧宴还有徐茜蓉的手笔,李怀雍当即惊住,未及反应,云箫韶微微屈膝向他?行?一个礼,扭头就走,压根儿不及拦。 徐茜蓉,李怀雍回府反复思忖,心说?不能够,这?愚妇,与当时的冯氏合谋?与虎谋皮,不要命了? 有心找上?门问个明白,可到底心生厌弃,不愿再有交集。 却说?也合该有事,没过几日,李怀雍没去见徐茜蓉,挡不住徐茜蓉来?寻他?,这?日徐茜蓉登门,不巧,李怀雍正在云箫韶房中饮酒。 他?身上?那些?个伤,谁是唬人画上?去的不成,他?是真的,守城的城门楼、攻敌的冲阵车,他?身先士卒都上?过,箭伤、刀伤、戗伤,他?身上?不少有。 却说?回来?这?好些?时日,没着人医治么?并不曾,只为着袒露给云箫韶瞧瞧,箫娘最?心慈,看不得人流血吃痛,盼能博得一个半个心软。 这?就耽搁了,不好好止血净创,反反复复,天气转眼入夏渐暖,有的创口难免青紫一片,触之黑乌乌血滋啦往外冒。 血肉之躯,哪有不疼的,眼看拖不得,除却看伤敷药,这?疼痛无以消解,李怀雍少不得小酌几杯只当镇痛。 只是身上?的疼,血流尽罢了,看它?还疼不疼,两盅下肚总也能忘干净,可心上?的疼,想一想早前?宫中云箫韶与他?说?的绝情话,左右寻思不得,两人打头分明新婚燕尔,中间儿也有琴瑟和鸣,如何落得如今这?番田地。 心上?创口,千万种只是刻骨铭心,越是饮酒越是记得牢,忘也忘不掉。 话说?回来?,画春呢,李怀雍又斟一杯,画春不是日日在此间熏香铺榻,怎的还是如此衾寒枕冷,冷冷清清,这?起?子奴才,做什么吃的,只顾生根长苗似的躲懒。 李怀雍醉眼朦胧,望一望飘摇的锦纱帐,吃吃笑道:“凤儿,只以为梧桐苑是伤心地,你搬来?这?里怎还是不见开怀?我来?了,你也不出来?理理我。” 又一刻,屋内酒坛饮得罄,冲外头大叫:“画春,筛酒进来?。” 画春探头瞧瞧,好么,门帘脚下角落粗粗数去,少说?五六只红封坛子堆叠,扭身出来?,这?丫头不敢擅作主张,赶着想去叫阚经拿主意,谁知当头撞上?一人。 “哎呦,”她轻呼,“表姑娘玳瑁猫儿相似,日头没落的白天,倒扮鬼影不带声。” 徐茜蓉定定望着屋内,轻声道:“别吱声,”退下手上?镯子给她戴,又摸出一把碎银子,“往后另有重谢。去,取酒来?。” 画春瞧瞧腕上?玉镯子,掂一掂碎银,少说?有个一两二钱,罢了,一阵风儿望灶上?热酒。 又两坛子呈进去,李怀雍对着画春都是没个清醒白省,一时说?她是画春,一时说?她是画晴,说?别藏着你娘,又说?对不住枉害你一条性命,没头没尾的。 画春唬得不轻,画晴姐不好端端在云府喘着气儿?害她性命?主子爷哪个害她性命? 全然不知她主子爷说?的是前?尘往事。 又听说?:“你命倒不足贵,只是在凤儿处落我一分埋怨,你说?说?你,就你要死?,还投井,落后凤儿每每望见井台总要垂泪。” 他?知道云箫韶垂泪,却不觉着是他?的错处,一味只是怪罪画晴,画春只得哆哆嗦嗦听着。 后头间或又叫画春是碧容,说?:“你镇日打王妃跟前?晃悠,唱甚么调子王妃都说?好,你是什么来?头?院儿里卖俏贴意儿手段使到王妃身上?去了,是不是?一味只哄她欢心。” 良久,默默又灌进好几杯儿,李怀雍一分落寞九分无措,说?道: “甚么手段,你也教教本宫。” 话音未落,好似一霎雪光入怀,清凌凌、虚飘飘,一袭青碧衣裙打帘子进来?,长发半挽遮在脸颊,冲他?柔声道:“王爷。” 这?身影径自在桌边上?坐下,如此熟稔家常,仿佛天天年年、长长久久,她是如此这?般掀帘子进自己屋里。 又侧着脸儿只斟酒,口中笑道:“听说?王爷贪杯?有酒了不曾。” 李怀雍痴痴道:“凤儿,是你。” 女?子长发垂在脸侧,只露出光洁腻粉的额,嫣然巧笑:“是妾,不然呢。” 是她,衣饰举止都很像;不是,李怀雍清楚明白,这?长相这?声气,不是她,绝不是。 何妨,管她的?多?久,等候多?久,身上?的伤搁置多?久,太久太久,暂且只当是她,又何妨。 李怀雍梦呓一般道:“你来?了。” 房中熏着的,是从前?主人惯用的香,似有若无的清淡味道,徐茜蓉也知局,并没有戴香气太浓的香囊香佩,好,李怀雍心想,不必看脸,二一添作五也充得了。 徐茜蓉是喜欢的,她今日多?番筹谋,又穿云氏贱人的衣裳、又摹云氏的妆扮语气,面子里子统统抛却,为的什么?不就是和表哥重修旧好。 有这?份儿好,只要表哥肯从新顾她,不愁进不来?隐王府。她早是表哥的人,一颗心全无旁的念想,只有嫁李怀雍一个念头。 她是夙愿得偿,李怀雍却不是。 几分薄酒随风散去,血是热的心是凉的,眼中不映眼前?人,神魂分两半,不知深处何地、今夕何夕。 千万个念想,千万个盼望,此刻与他?共赴良宵的若是云箫韶该多?好。 可他?魂飞魄散冷眼旁观,不是,她不是云箫韶。 第54章 金乌西沉月上中天。 房中?屏开孔雀, 褥隐芙蓉,佳人如玉,佳期如梦, 李怀雍看见, 眼底里却不见眼前人, 反映出多少?年前的一夜, 他的新婚夜。 生涩的云箫韶面上飞红,婉声?道:二郎,二郎。 究竟有多少年?他的王妃、他的箫娘, 不曾唤一声?二郎。 上辈子两人分道扬镳, 是何时起?是了, 大约是成儿死后, 打那以后再没有同房,这辈子更好,她宁愿熏红花炭也不近他的身。 如此?念想,李怀雍越暴戾, 徐茜蓉忍不得?也不敢哭, 只忍痛吞声?小意讨好。 少?一刻, 李怀雍问:“你是谁的人。” 徐茜蓉咬牙说是生是爷的人死是爷的鬼,李怀雍没说信不信、喜不喜,只教她脸儿埋下住口别言语。 我?的人,我?的人。 我?想她做我?的人, 的那一女子, 她不愿意, 你愿意?李怀雍心头一半滚烫一半冰凉, 心想既然如此?,便二一添作五来算罢。 我?的人, 我?的人,李怀雍说不清心中?是恨还是憾。 次日晨起,外?头阚经诚惶诚恐,说宫中?皇后娘娘宣召,李怀雍起身自回房梳洗打选衣裳,一眼没看枕边上徐茜蓉,丝毫没注意她面孔青皂、双眼吊白,竟然半昏不死睡着。 落后还是画春进来,又是给掐人中?又是给灌枣儿茶,好容易才给唤醒,徐茜蓉拥被而坐,眼中?空落落、悲切切,清泪长流。 不题。 单表李怀雍拾掇妥当,没去别的地?儿,直望宫中?行去,去应皇后娘娘的召。 当他好母后有甚要紧事,原来攒出一本册子,那上朝中?适龄小娘家世姓名画像齐全,要给他说亲。 徐皇后道:“如今你要看清,冯氏和她生的九皇子已经成灰儿,宫中?如今管事是德妃,你要争也是和老六争,常言道大丈夫成家立业,你总要先成家,你父皇跟前也像样不是。” 说起旁的罢了,如今说起他六弟,李怀雍不是很耐烦,只道:“德妃一向与母后和睦,怎么?,如今也不妥帖?” 提起这茬徐皇后通是没好气:“从?前没瞧出她来,干净是个?老浪货,我?总疑心她宫里那些个?宫女儿不干净,俏一帮专一拦你父皇。” 李怀雍陪着:“宫女怎了?不安分?” 徐皇后哼一声?,心烦意乱模样:“要不的怎留住你父皇?长是婕妤处也少?去,专爱望咸庆宫逗留。” 又龇牙张嘴抱怨几句,李怀雍听了,不反驳不声?张,告辞时徐皇后那册子让他收,他笑笑照收下,徐皇后一看有几分欣慰:“这就是了,先聘个?好人家正妃,要乖顺听话的,也不拘门?第,不求甚助力?,我?算瞧出来,你父皇万事自有主张,不如聘一家小门?小户,好拿捏,还不讨你父皇的疑心,落后你再娶蓉儿过门?便了。” 李怀雍照单全收。 只是嘴上应得?好,看他转头动作,徐皇后估计要气得?跌脚。 说这李怀雍,晌午进宫见过徐皇后,转眼只当耳畔吹风,向晚就跑去升云巷,老把?式从?新提,背他的二斤黄荆条跪云府门?口请罪。 一连又过去好几天。 云箫韶问父亲:“这一向衙上同僚说您不说?” 云雀山问闺女:“说甚么??” “说,”云箫韶掩口笑道,“王爷的老丈人不爱当,看您还要挑谁家女婿。” 云雀山吹胡子瞪眼:“这隐王爷丈人,谁爱当谁当,动辄拿外?头物议压人,这样女婿谁稀罕。” 云箫韶劝两句,父女两个?又闲话些旁的,云箫韶打父亲书房退出去。 走出廊下,她脸上轻快笑意落一落。 拿外?头物议压人,只听这话即知,父亲平日一定没少?听见这些个?“物议”。 云箫韶知道外?头是怎么?传的。 世人都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这隐王爷,就是天下第一等有情?郎。都说隐王爷是如何深情?不移,受奸人冯氏排挤时自顾不暇,忍痛割爱送爱妻和离归家,只为?保她周全。如今天开化宇是非清明,皇帝陛下破开冯氏一党避障,从?前隐王爷星宿犯冲的说法不攻自破,沉冤昭雪,重获圣心,他不忘发妻,上门?求娶,真是再重情?也没有。 有的人问,听来隐王爷也无甚过错,如何要日日上门?负荆请罪? 自诩知情?人通是有话说,原来这个?过错,不是隐王爷自身之过,是代母家请罪,缘由还是要落在?去岁年末问斩的襄国公徐大郎身上。 徐大郎在?西郊拦道行强盗事,这也是一段公案,京中?人人皆知,求娶云二姐不成怀恨在?心,想趁着小娘出城远行把?人掳了,为?非作歹。 话到此?处,大伙儿甚是不解,当是时不是幸好遇着泰王爷率众臣救下么??云家两位小姐毫发无损来着。 且这即便再是记恨,再是结仇,如今身死道消,徐大郎斩也斩完,断断活不过来,云家如何还要为?难隐王爷? 看客们端坐青梧轩内饮茶闲话,望窗外?看隐王爷跪得?直挺挺的身儿,纷纷把?头儿摇了。 凤鸣商(双重生) 第43节 不明事理,不分个?青红皂白,众人如是说。 又说,这云大娘子未免没个?肚量,多大事?生就是不吐口儿,非使隐王爷日日跪来,如今眼看日头一日毒似一日,也不怕害人热气侵了,晒出个?好歹。 秦玉玞几次过来也是说,如今风向不好,不向着咱家吹,云箫韶叹气,实在?没个?安生,只好再往西南躲一躲,秦玉玞发愁:你躲到哪时候?没得?耽误你自身亲事。 躲到哪时候?云箫韶自然知道,躲到李怀雍身上吴茱萸决撒。只是这话不好说,只对闺中?好友说再看。 再看,老天爷却没给她时机再看。 或者说李怀雍不允她再看。 宫外?闹得?沸沸扬扬,不一时就传进宫里。 徐皇后见过一回徐茜蓉,不知怎的不肯安生,一意把?云氏如何做乔张致、如何为?难作贱李怀雍,添油加醋对仁和帝说一篇,仁和帝不难烦听她鼓噪,干脆叫来李怀雍亲自问。 三问两不问,可是好,隐王爷不仅出宫要在?云府门?前跪,进宫又要在?清心殿门?口跪,膝盖骨儿趁早不要。 仁和帝没个?耐性,问他待怎的,他说求父皇下旨,让云氏与他复婚,仁和帝虽然也没立时就答应,但?也没说绝不许。 如此?一来,真正日暮穷途,命途悬于一线,赐婚的圣旨简直如利刃一般,时刻悬在?云箫韶头上,悬在?云府头上,眼看随时要落下。 也正是此?时,云箫韶接着一枚笺子,约她见一面。 烦她移步鏊子街,写信人李怀商。 这日大清早,噫,云箫韶领着画晴打房中?出来,兜头一阵热涌打在?面上,画晴赶着给她戴纱幂笠,口中?道:“这邪性子天,恁地?就炎热,这才不上五月,真到伏上还过得?去。” 云箫韶也害热,只是她觉着她不是日头晒的、熏风吹的热,而是叫外?头流言蜚语催的热,一肚子烦难燥气,无事也热三分。坐进轿子也没好些,只疑心一道帘幔之隔,尽是些张头探脑、说三道四之徒。 迳到鏊子街,推开清堂口的门?,碧容立在?门?下迎候,云箫韶说这大热的天儿快进去,携手走进院子。 这一向,便知院中?搭葡萄架子的最好处。 这时节葡萄树结果儿还早着,只是枝叶繁茂,不必候秋日,绿莹莹丰润叶子一片片、一簇簇叠堆在?头顶,投下好一片天然阴凉,云箫韶往架下立一立,一路焦热顿时褪去不少?,总是舒出一口气。 不知李怀商约来何事。 但?凡别是大剌剌闹得?人尽皆知,其?实云箫韶都愿意坐下来好言好语谈一谈,半是胁迫半是算计的深沉人,云箫韶是一万个?不愿意打交道。 万幸李怀商不是那样式人儿。 说起李怀商,其?实云箫韶内心里说不清,上辈子那头哪里多看过一眼,只当他是成儿叔叔。后来这头醒来,总记他哭灵的情?,再三不五时听他体贴抚慰之语,就如同盛夏天里这座好葡萄架,炎气肆虐里予人清清凉意。 要说甚绮念,谈不上,只是每每念起他来,想起他在?院儿门?口叫鸨母姐儿拶攮得?脸红样子,铁石心肠面上也要笑一笑。 李怀商踏进小院,抬眼猛可看见云箫韶嘴角这抹笑影儿。 要说她不该笑,她若是端正严肃面貌,倘若她不答应,李怀商愿意罢手,听她是甚计较,她的心愿竭力?替她全一全,即便她要回皇兄身边去,只要是她心中?所愿,他也就罢了。 可如今看见她笑的这样子,荷开笑靥,柳卧秀眉,眼中?光淡淡,颊上红点点,李怀商心中?千万缕激流横冲直撞:如何是好。 一辈子君子教养,二十年圣贤教诲,他要顾不得?,少?不得?剖开心腑与她说:皇兄此?举,哪是情?深,分明是逼迫!你的面子皇兄不顾,你父亲的面子皇兄也不顾,势要逼你就范!他、他一心只有他自己,分明没有你。 见他进来,云箫韶起身见礼:“泰王爷安好?” 他顾不上礼仪,开口第一句:“我?向云府提亲,你可愿意?” 第55章 阿?云箫韶吃一惊, 她身后画晴、碧容两个也惊着,这是那的话? 一向知道泰王爷的照拂,可一向也没?哪个提意, 不听泰王爷恃恩挟报, 也不听娘投眼怀春, 怎的热突突来这一句? 这档口李怀商已经定神, 一脸恳切告道:“云娘子,眼看皇兄要复位东宫,届时什么赏赐父皇都会允他, 他又作得深情面貌, 阖宫哄起, 架得你着。为?今之计, 你即便投奔你外祖家也挡不得,总拗不过一纸诏书。” 是这个理儿,这话还是当日他来报信时云箫韶亲口对他说的,可是、可是, 云箫韶熏熏然、晕飘飘, 非是她面皮薄, 而是两辈子谁也没历过这个阵仗! 又听李怀商说:“如今情形,唯有赶在我父皇圣旨降下前,你先?头定下一门亲事?,皇兄总不能拆旁人?的亲, 于他储君名声也有碍, 谅他也要住手, 父皇也不会纵许。” 是, 云箫韶心想这条路便宜,你李怀雍堂堂储君, 难道强抢他人?之妇,脸往哪搁。 李怀商侧着身,把头儿低了、眉眼敛了:“若是寻常人?家,总要防着迫于东宫威势,家里或贪图财帛、或贪图前程,万一悔婚。不如、不如……” 他眼巴巴抬头看云箫韶:“不如与我做亲,永无后患。” 嗯,云箫韶寻思,按这说法?,也是合当,万一李怀雍即是这么样不要脸,要硬抢,满京城里似乎还真只有泰王府不怕他抢。 只是云箫韶先?头慌得没?处下脚,这会子镇定下来,看李怀商涨紫上脸,想一想,教他在葡萄架下安坐,又教画晴顿莲子茶来,嘴上冲李怀商说:“你且歇口气,看你额上汗珠儿滚的,不知道还当你来寻仇。” 她说他额上有汗,按说是该抚拭,可她没?舍他半枚手巾帕子,只微微笑?道:“如今我的帕子你不合用。” “是。”李怀商应下,自扯出汗巾往额上胡乱擦过。 只是拭之不尽。 少顷,清凌凌莲子茶端上,两人?隔着桌儿各自用一盏,慢慢李怀商脸也不胀红漒紫的,额上汗也落下,云箫韶见他与寻常贵胄人?家男子不同,即便夏日蒸汗,他随身也不戴甚浓厚麝香之类香囊香佩,知他素日穿戴清爽,不觉心中?更生好感。 这时李怀商也是心静几分,讷讷致歉:“我这一言实在唐突,你莫怪。” “我不怪你,”云箫韶道,“只想问个明白。” 李怀商张着眼睛:“问我?想问何事??” “我问你,”云箫韶手上茶盏搁下,神情凝定,“你求亲来,单是为?着救我于水火?” 他口口声声的,为?今之计,如今情形,你倘若不愿重?蹈覆辙云云,话里话外俱是一个意思:我可搭救你。 可是,你只是为?着救一救我么?云箫韶要问清楚。 从前不留神也窥得他的心意,只是二人?从未明言,盖因内心里都晓得,只怕此生没?这缘分。如今时光荏苒,都道人?心易变,因她今日问的,你心意如何,还如从前一般么? 还是习惯使然,一力只想着搭把手,想着救一救我罢了。 云箫韶螓首轻摇:“倘若你只是想着搭救,我告诉你一句,我莫不得没?别的路?”也是绝早就想过,“大不了头发铰去?,上宝檀寺做比丘尼,难道李怀雍还能有甚话说?” 李怀商神思叫她带着跑,迷迷蒙蒙问她:“做尼姑?你往后不嫁人?了?” “嫁人?,”云箫韶掩下内心颤悸,慢慢说道,“怎么,你此番娶我,预备着将来送我再嫁他人??” 这李怀商脱口而出:“不!”倘若能娶她在府中?,哪个再放她去?别处?绝不能的事?儿—— 这一下,葡萄叶子扑的凉风吹进李怀商心肺,雪光煞亮,回过味儿她问的到底是一句什么话。 他道:“倘若你允我上门求亲,我自然不止为?着救你,我一向的心意,只在你身上。” 阿,问着了。 原本云箫韶问的是这句,可这真问出来,她眼睫翕动,一点薄红阻拦不得的,攀上耳畔匀上脸,李怀商说出这句也是魂里梦里头一遭,两人?隔着两只莲子茶盏竟然一时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出该接甚么话儿。 边上碧容适时笑?道:“王爷真是,若有此心,可可儿地约见我们娘子是何道理?也该端正?请上三姑六婆,只正?大登府门对太太说。” 李怀商答道:“惊动官媒,还少不得送上布匹果盒、红绿金绒,如此大张旗鼓,怕失你们娘子的脸面。” 有一句他没?说,此一等行径,与皇兄自作主张的负荆请罪又有何异,没?得引人?议论。 他没?说,那云箫韶又不呆、又不傻,早体省得他这份体贴,心里更意动几分。如此佳婿,何处求来。 只是还有一样,她还得动问。 这句,就不足为?外人?道,她遣画晴与碧容进屋,单独对李怀商发问:“你内心里不愿意争一争皇位?” 原本她的算盘,李怀雍吃吴茱萸的毒过几年没?了,他这泰王爷的前途还在后头呢。这也是为?何她得知李怀商的心意,从没?想着应答的缘故。 只当是他六叔,年轻时怀揣些儿念想,大了、娶妻了,也就过去?了,桃花是开在歧路,蒹葭只生在四月,年少不知事?的绮思,过几年也早淡去?。 是云箫韶瞧不上李怀商人?物?非也,是她云箫韶本没?甚嫁人?的急迫心思。 若没?有可意的,在家陪爹妈罢了,若有投缘的,不拘什么门第,倒宁愿是个没?名没?姓小子,只招来家中?入赘,也可消减许多烦恼。 如今李怀商提议,不单单是她要不要这个烦恼。 虽说本朝风气开明,丈夫故去?没?人?儿逼着守寡立贞节牌坊,和离再嫁也不在少数,二嫁女配头婚的郎,也没?人?儿觉着谁就是高攀、谁就是吃亏,只是,娶前嫂嫂为?妻,多少总有些惊世骇俗。 更别提云箫韶从前不只是李怀商嫂嫂,还是他皇嫂,这当中?,多少有些儿离经叛道意思。旁的不挡着你,只是这名声出去?,首当其冲在仁和帝跟前你就矮一头,你兄弟二个,你父皇少不得斜眼看你。 因此云箫韶有此一问。 按她的预想,但凡龙子凤孙,谁还没?这个念想?他的心是好的,却总要敦促他想得周全。 没?成想,李怀商答得飞快:“如今我说你许不信,皇位不仅仅是权位,更是三宫六院,我一向无意。” 云箫韶张嘴结舌,半晌才?问:“男人?三妻四妾,成亲前房中?个把丫头,成婚后院里几房姨,人?人?如此,你说无意?” 李怀商颇有些羞赧:“不瞒你说,我总觉着不公。” 云箫韶彻底吃惊,直吸气:“对谁不公?” 他道:“我的妻。幼时也见宫中?宫女,到岁数上皇后也遣教人?事?的姑姑来,可我总觉着,未免对我将来娶进门的妻子不公。” 又急吼吼补一句:“不是,不是说你,那时还不相识,我从前没?一直有些个肖想,就是、就是……” 就是好半天?,他道:“就是模模糊糊有此一念。” 是么。 云箫韶心内叹息,你这念头也早说,真乃千金不换。 听李怀商又道:“况且不瞒你说,我见过我母妃晨起的神情。我进去?请安她自然喜欢,乐呵呵亲手做吃食与我,只是遮不住的,她眼睛底下乌青青颜色。咸庆宫从来是个僻静去?处,我一早想好,倘若我娶妻,我绝不能使她的居所?如此冷落,绝不能使她过我母妃一般的日子。” 这一篇说完,云箫韶再次看清他的为?人?,一颗心落地。 可是这还没?落到实处呢,忽地又悬起。 哎呀,他母妃。 不提还罢了,这一说,云箫韶心里犯嘀咕,温娘娘是好温克性格,从来最好说话的和善,可是,再是和善,能容下她这个从前做过皇后儿媳妇的么? 左看右看,没?底。 不好,不好不好。李怀商眼见真心实意好男儿,没?得她要害得他与他母妃生嫌隙?她是做什么孽。 转头又想,咱是什么,钟离春还是东施,都不是,有甚见不得人??即便面貌不堪入目,咱没?有天?长地久的心?倘若李怀商果真把心意定下,她有什么,不过关照母亲一般也关照温娘娘,要打要骂她有甚受不得,难道李怀商的心意不值?千难万难她也捱得。 这时李怀商自袖中?踅出一只木匣递来,窄长条儿,云箫韶教他搁在桌上,他手上松开云箫韶才?去?接,掀开来是两枚簪儿。 是怎样簪儿?但见两枚番石榴青玉簪端正?静卧,玲珑寿字如意头,宫中?制式,奇巧贵重?,这是? 李怀商道:“我料想你的顾虑,先?头问过母妃的,母妃说你好穿青色衣衫,挑出这两枚看相配,叫我亲自送到你手里。” 送到咱手里,云箫韶低头儿看着,嘴上问:“你实话对我说,温娘娘如何说的?” 李怀商嘴里旁的没?有,有的尽是实话,原原本本学舌道:“我母妃说叫我三思,说你不比我,实在不成我将来可另娶,你耽误不得了。” 凤鸣商(双重生) 第44节 耽误不得?是,她已经和离一次的人?,再闹?温娘娘这不是嫌弃,绝不是,是切身处地在想着她的处境。 而这句话,李怀商不必人?说,先?替她在他母妃跟前讨着。 云箫韶垂目,手捏着簪儿摩挲不止,心说这可是,人?不要你历千难万难,也不要你挨打挨骂,人?把事?儿和人?都替你安顿好了。 院中?微风徐徐,吹尽愁云惨雾,云箫韶将匣子收好,向李怀商道:“我母亲平素,辰时无事?。” 辰时无事?,你可上门。 李怀商眼中?迸亮,点头应下。 第56章 一日晚景揭过, 无话。 第?二日一大早,云筝流来云箫韶屋里吃清早饭,吃到半道上, 这?云筝流乌溜溜眼睛睁着望她姐:“姐姐身上不爽利?一筷子乳饼盛在碗里, 蜇磨来蜇磨去, 大半晌不见咬两?口儿。” 云箫韶正竖着耳朵数时辰, 哪顾得吃。 要真问她慌什么,不知,大约只是担忧凡事怕个万一。 比方?说?, 万一母亲今日有事出门? 吃云筝流一问, 云箫韶分出心思, 心烦意乱挑话要答, 云筝流却不必她来答,自顾自喔一声:“八成儿是天热胃口浅,抓两?副山果子茶管情儿就好了?。” 好,好, 山果子茶。 忽地云箫韶想起什么, 脸上飞红, 云筝流吞下一口芽儿抬头看见,奇怪:“怎的,姐姐你这?屋里真有这?么待不住人?看你脸上热的,蒸得厉害。” “你吃你的罢。”云箫韶撇下一句, 离开案上坐到镜前, 叫画晴给?她匀脸梳头。 画晴抿着笑, 一屋子人呢, 筝流的两?个丫鬟也在,画晴要问:“娘今日梳什么头?” 又问:“戴什么花?” 云箫韶瞪她, 今日又不要她出去见人,戴什么花戴,又不好说?,只说?不戴。 画晴接茬笑问:“娘中意穿哪件衫子?” 云箫韶按捺不得,跳起来:“怪小油嘴儿!偏你逞舌呲风,看我撕你的嘴。” 说?是撕,哪真上手,伸手轻轻在画晴面上拍一拍,云筝流不明所以看热闹:“姐姐错打人,画晴才不是个油嘴,画晚才是,要撕她去罢了?。” 画晚不依了?,与云筝流分辩斗嘴,画晴笑嘻嘻说?谢二姨求情,云箫韶拉过她,回首叫云筝流别想着打这?个打那个,安生用饭是正经,拉着人进里屋。 往榻上坐下,云箫韶手背贴一贴自己面上,果真滚着发烫,心说?这?怎的,谁还没嫁过人?要你上头,一壁喃喃问画晴:“真许他去?真许他去。” 画晴笑道:“娘昨儿在鏊子街不琢磨,晚夕歇宿也睡得好,也不琢磨,今日临上门要琢磨?” 又说?:“也来得及,六王爷来提亲,太太一定要问娘的意思,到时候娘不点头罢了?。” 云箫韶嗔她:“我发觉你这?丫头,嘴上擎是要登天,一早上只顾聒噪。” 画晴笑意落一落,正经语气:“我是高?兴。俺每什么念想?只盼娘有个好归宿。从?前在隐王爷手里只是吃苦,总算苦尽甘来。” 云箫韶也感触目来:“希望如此?,要不的你两?个跟着也是受苦。” 忽然前头一阵喧嚣,乱糟糟的,云筝流打帘子进来:“说?王爷登门提亲,姐姐,你的喜蛛儿攒到实处,今日见真章!” 云箫韶赶着问:“哪个王爷?” 外头是画晚的答:“泰王爷,是泰王爷!” 云箫韶心里一块重石落地,云筝流不明所以:“泰王爷?是哪个,那里蹦出来?” 哪里蹦出来,只怕杨氏、云父心里俱是这?般疑问。 不得了?不得了?,提亲的人家见过不少,王爷也见过,那不儿?镇日门外跪的就是,可这?泰王府的媒人,谁想得到? 不一时杨氏亲自走来云箫韶房里,遣丫鬟们?都出去,仔细问她:“六王爷?我儿,你对我说?,你几时与他两?个相识。” 云箫韶一五一十原原本本:“我搭伙计在外走买卖这?个母亲也知道,那院子原不知,典来才知是他的,隔壁又是他名下茶社,见过两?面儿。” 这?杨氏,把?眉目肃厉,严整道:“有茧儿?” 这?个没有,真没,云箫韶再三起誓:“我不晓事?天青皂白?的,见两?回里外都是人。”想着,按下声量,把?去年?七夕乞巧宴一节从?头讲一遍。 末了?说?道:“母亲只推不知,那日晚间?不是他送我家来?” 杨氏恍然:“正是来,我那时还说?,承他的情,原来是这?个心意,”一指云箫韶,“你把?话从?头,你晓事,你也不傻,他一副张生心肠,你晓不得?” 云箫韶觑母亲神色,假意叹口气:“唉,我晓得又如何,他兄弟也晓得。” 当即把?李怀雍如何先?她窥见兄弟心思,如何拿允她和离做饵,引诱李怀商襄助他对付冯氏,如此?种种说?个透彻。 杨氏听见,从?前只道李怀雍吐口儿许和离是试探圣心,没想当中还有这?一节,怎能不心惊?叹道:“我儿,他实是弃你不顾。” 又自思量:“如此?两?厢比较,倒显出六王爷性情。按说?这?门亲没得挑,你两?个岁数也合,只是怕人议论。” 云箫韶低着眼睛:“总比议论隐王日日上门负荆请罪强。” 那可不,这?一下把?杨氏点透:如今她这?大闺女,非彼即此?,不是嫁六王爷就是与那李怀雍复婚。已知李怀雍是个甚么东西,做爹娘的难道推孩子进火坑?那不能。 杨氏拍板:“我先?收下他的帖儿,晚间?你父亲来家我对他说?。” 云箫韶松口气,笑道:“多谢母亲。” 晚间?云雀山下衙,杨氏已早早候着,三两?句说?完。要说?云府风气如何好,自当家的始,云雀山最不是迂腐、不顾亲情的人,为两?分薄面不顾骨肉死活?就不是那等人家。两?口儿速即给?泰王府回帖,这?门亲事算是定下。 这?事儿,在云府内里没费什么周章,在云府外,可是掀起滔天巨浪。 云大娘子要嫁泰王府,这?一向宫中朝中一齐惊住,天么天么,是说?云家大姑娘?和隐王和离的那个?从?前做过太子妃的那个?又嫁泰王? 这?当中任谁听,都要听出一分与嫂私通的意思,别是做叔嫂时就划剌上的! 又有人说?,不能罢?恁好的人家,家里老父亲任着副都御史并武英殿大学士,能干出这?等事儿?慢说?是皇亲贵胄,就是普通人家传出这?等事,叔嫂两?个都得让亲长族里、街坊四邻押去报官府,这?是犯律的! 怎么轮到达官贵人家里倒好,明晃晃、大剌剌还上门提亲?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即便?不怕这?个,却也不知羞么?这?么着热闹议论着,各家各户都等着瞧这?桩亲到底结不结得成。 这?节骨眼又出一件儿。 云府收下泰王府的帖没几日,宫里传出旨意,宣杨氏与云箫韶进宫。 这?下好了?,大家伙儿摩拳擦掌,看是进去训斥一番不是?没个廉耻人家,没个廉耻姑娘,和离在家还不安分,看进去宫里的贵主子娘娘给?她们?脸。 云箫韶随母亲,迎着这?般议论进宫。 召见娘儿两?个的不是别人,是如今手握六宫事的咸庆宫德妃娘娘。 不过管你是进来见谁,只要一只脚踏进内廷,先?头第?一个你要望正阳宫磕头。岂是说?笑?她即便?不掌事她也是中宫,明面上只说?凤体欠安,没精神头理事,皇帝陛下敢不待见她这?个皇后,凭你是谁也敢? 杨氏和云箫韶两?个,规规矩矩立在正阳宫外头等宣。 等一时,不宣,等一刻,不宣,小半时辰过去,不宣。 云箫韶瞧瞧廊外红艳艳的天,若非节气对不上,还真叫她想起从?前在慈居殿外等着传召的情形。 不过彼时她病体沉重,丈夫失恩,更?兼幼子惨死、父母亲眷皆不存,有这?口气儿没下一口,不得不忍气吞声,屈把?病故作艳骨,如今为何还要忍? 遂径直拉住杨氏望台阶跪下,只让阖宫里都瞧瞧咱们?这?位皇后娘娘的“贤德”。 原来她两?个入宫,并非如外人所想是来受责难,实际德妃要见娘儿两?个,只是为着说?定亲事。 说?是德妃要见,这?说?话的,那她和母亲进来,就是德妃边上人,哪个有任皇后作贱的道理?既然要作贱,那就让满宫里都瞧瞧。 果然没一时姑姑春荣出来传话,叫起,又说?磕过头罢了?,可自行走动。 自行走动,爱上哪上哪,少来碍本宫的眼,是这?么个弦儿,听来颇为落脸,可云箫韶管你,和杨氏迳到咸庆宫。 到这?里就没人给?她两?个脸色瞧,德妃一如既往笑模样,没待杨氏跪到实处亲自起身来扶,张口叫亲家。比及云箫韶见礼,好么,更?如经年?相识一般,德妃道:“你这?孩子,出去也不知道回来看看。” 仔细打量几眼,对杨氏笑道:“孩儿比从?前出落不同,高?了?,脸上也见肉些儿。” 云箫韶在下首打横,只笑不语,听德妃与母亲又说?几句家常,落后德妃肃正脸色,道:“你放心,孩子从?前受的苦我也知道,她进到泰王府,脸上只有更?丰,她要是受我那不肖儿欺负,但凡清减半分一星儿,我第?一个不答应。” 杨氏见她诚恳态度,也不自称一声本宫拿乔,感怀十分,道:“娘娘宽仁,妾松一口气。” 德妃笑道:“我那孩儿,自小的木头杵儿,能有个你闺女一般知心知意的陪着,我才是松一口气。” 两?人说?着,三说?两?不说?,说?起两?个一个病,这?盛夏天气还成,入秋冬可要受罪,腿脚沉重,膝盖骨儿只犯疼。 杨氏道:“说?还要看她大姐贴意儿,每年?过冬制小膝,旁的罢了?,中间?儿扦一层磨得细细的椒实粉末,最能存住热气,只管在炉上烙小一个时辰,热气能陪一晚上的好安歇。” 推一把?云箫韶:“等她的,过门儿也做与娘娘穿戴。” 德妃与宫女互相看看,口中道:“耶嚛,可是这?一样式么?”令宫女取来一叠子。 原来云箫韶自来的惦记,给?咸庆宫的交织绫火绒小膝年?年?不落,从?隐王府家去那时候还是春天,她临出去前好赶一批送进宫,这?年?余过去德妃处还有余的用着。 杨氏接过去瞧,可不和她的一模一样!和德妃两?个啧啧称奇。 当时无心栽柳,如今花开满园,原来是经年?的两?副好心肠终于做成一家人。 殿中正和和美美说?话,外头通传太监急吼吼跨殿门进来,身后引一头发花白?公公,看清这?年?老的太监面目,殿中不约而同把?神色肃穆住,来人是御前和公公。 和公公倒没分毫拿腔作调样子,躬身道:“奴才见过德妃娘娘,请娘娘的安,”又对杨氏称,“云夫人安好。” 都见过,他笑模笑样的眼儿转向云箫韶:“烦大娘子走动,陛下要见您呢。” 第57章 “云氏, 你可知罪。” 云箫韶一路到清心殿,进殿听见这么一嗓子。 她?老老实实跪下:“臣女有罪。” 上首仁和帝声气沉郁,通是听不?出个喜怒, 问她?:“哦?那你将说道说道, 你何罪之有。” 云箫韶慢慢答道:“回?陛下的话, 既然打搅陛下圣听, 陛下金口玉言说臣女有罪,臣女就是有罪。” 仁和帝一时半刻没言语,没再问也没叫起, 就罚云箫韶跪着?。 跪就跪, 膝下贴着?冰凉凉地面?砖, 盛夏天贴挨着?还挺得劲。 云箫韶默默数一数袖子口藕丝镶边珞子, 内心里对自己说:你可也争气,人?李怀商可是自家母妃前前后后替你打点完,要你如今在人?父皇跟前退缩?你是什么扶不?上墙软弱人?。 凤鸣商(双重生) 第45节 忽听仁和帝道:“朕倒不?知,史书上写褒姒、杨妃者流, 朕原本不?信, 如今竟也见着?后来者。” 云箫韶腰杆悬得挺直:“匹夫无罪, 怀璧其罪。褒姒性本忧愁,却有人?硬要看她?笑;杨妃或许善舞,却有人?硬要她?只作霓裳舞,不?得在寿王府作舞。” 仁和帝一派冷凝:“褒姒赏烽火, 戏耍诸侯费尽兵马勤王, 没见史书上写她?自遮起眼来;杨妃日啖荔枝否则不?喜, 每年跑死百匹乌骓, 没见她?上书弃食荔枝。” 云箫韶面?不?改色,口中诵道:“君王城上竖降旗, 妾在深宫那?得知。下令点烽火、贡荔枝之人?身居高位,诸女不?得不?从。” “好,”仁和帝冷然道,“好一个不?得不?从,你且跪。” “是,臣女遵命。”云箫韶端正一拜,拜完杵在地上安生就跪。 少时,大约跪不?上两刻钟,边上和公公劝道:“陛下也瞧德妃娘娘的面?儿,叫大娘子也起身儿。” 又?说:“从前大娘子伺候过笔墨呢,陛下后头?没口儿地称赞,嫌弃奴才等磨墨不?够细,如今再传她?侍墨可好?” 侍甚么墨,仁和帝不?理这茬,只是问:“朕如何不?瞧德妃脸面?了?” “嗐,”和公公陪笑道,“德妃娘娘请进来的客,陛下偏罚跪着?,传出去娘娘看要生气。” 或许是说起德妃,云箫韶听着?,仁和帝语气分?明轻快两分?,想是称心,低声说:“德妃宽宏温厚,识得大体,不?是轻易使性子的人?。”又?听和公公劝和几句,仁和帝总算从新搭理云箫韶。 他不?问云箫韶旁的,只问一句:“私底下你见过老六没有。” 云箫韶大大方方道:“见过。” 仁和帝问她?何时、在何地见过,她?略略沉颌:“回?陛下的话,前不?几日在家中见过。” 前不?几日,难道是上门提亲时碰过头?,仁和帝神?色越见深厚,喜怒不?辨却足见威严,问你二人?说什么话,云箫韶吃他九五之尊威压,却面?不?改色:“臣女自然要问,如何想着?做亲,他是何时起的意。若是在臣女尚居东宫之内时起的意,何须陛下诘问,臣女第一个不?许。” “如此说来,”仁和帝道,“是你离了怀雍家去,他才起的意?” “非也,”云箫韶侃侃答道,“是在臣女进东宫前起的意。” 仁和帝不?意这茬令她?详说,她?道:“陛下岂不?知彼时宫中情形,德妃娘娘只在嫔位,处处受冯氏欺凌,有一年臣女随家慈进宫给先太?后贺寿,恰逢冯太?后为难他们母子,臣女一时气不?过出言相?助,没想数年前的这句有口无心,结下如此善缘。” 一听是同受冯氏欺压,仁和帝彻底脸色松开,叹口气:“平身罢。” 云箫韶起身,端的好姿仪,跪这许久起来身形愣是没晃上一晃,仁和帝不?由得多看她?两眼,嘴上道:“哼,看着?倒好礼仪态度,朕为难你也不?作色。” “陛下,”云箫韶落飒一笑,“陛下良言教导罢了,如何说为难?若说为难,从前在慈居殿臣女只见过更厉害的。” 仁和帝叹气,说那?等不?慈性的人?,委屈你们这些个小的。 虽说是,云箫韶头?上一个狐媚的帽子还没摘掉,不?过老皇帝已是温和得多,又?说夫妻一场,百代之恩,好歹从前在东宫李怀雍并不?算苛待云箫韶,即便襄国公事儿上有些道不?是,如今总也负荆请罪,为何云箫韶不?肯吐口儿,就是不?肯宽他一句。 云箫韶道:“陛下说夫妻一场乃百代之恩,天底下也不?是所有夫妻有这福气。要之在乎容德相?感、缘分?相?投,如此方可夫唱妇随,长保无咎。” 仁和帝望她?一眼:“你言下之意,怀雍不?能与你荣德相?感,与你缘分?不?相?投?” 云箫韶以问代答:“听闻隐王爷也常常跪在清心殿前管陛下要恩典,敢问陛下,每每隐王爷如此,陛下感其请求多一些,还是逼迫多一些?是否总觉着?这件儿,但凡不?答他的,就是陛下不?肯成就有情人??就是陛下为父不?慈?” 这仁和帝不?言语了,显见李怀雍来他殿里跪,他也是一脑门子官司。 云箫韶接茬叹口气:“陛下是君父,尚感压迫,陛下也说他日日到臣女家门前负荆请罪,家父是他的臣工,家父当如何?” 又?恳切道:“臣女从前嫁做东宫妇,只安心伏侍夫君母后,半点没有旁的念想,每每冯氏刁难也咽忍得,不?说有甚天大的功劳,总也是一片真心,可如今呢?如今满京城的议论,说臣女一家忘恩负义,这当中是谁的功劳?陛下以为臣女一家当如何看隐王爷?是哪处受着?他分?毫的‘容德’了?” 从把声气软下,满目哀婉:“陛下宽仁,臣女不?怕陛下觉着?臣女怨怼,如今只说这句实话罢了,非是臣女不?肯宽他一句,而?是真心真意匆匆付过流水,实不?愿重蹈覆辙,求陛下体念。” 说罢额头?触地,大拜在阶下。 若说这云箫韶,哪来的底气敢在李怀雍君父跟前埋汰他? 底气在于,如今李怀商要娶她?,眼瞧无意于皇位,仁和帝却没问几句李怀商,口口声声问的李怀雍,这是什么缘故?只能是李怀商先头?已经找仁和帝陈过情的缘故。 如此一来,这皇帝老儿心知自家老六无意大位,能接班的儿子只剩李怀雍。 可他老人?家真满意儿么?只看如今冯氏虽然落败,徐皇后依然不?得圣心,即知,李怀雍要想安安稳稳重登太?子位,可是没那?么容易,老皇帝专一好打量呢。 这档口,哪个臣工胆敢建言,但凡说一句李怀雍的好话,云箫韶打包票,这老皇帝心里都?要犯嘀咕,疑心这个好儿子暗中结党营私,撺掇起一帮子朝臣要提早接他的班。相?反,这时候挑着?不?打紧处说一嘴李怀雍不?好的,或许有奇效。 看仁和帝一脸的沉思和明显怜惜的神?态,云箫韶心知,咱也不?算拙不?可言,好赖算准一城。 落后仁和帝叫她?起:“如今入夏,你在家陪你父亲过完中秋罢。” 云箫韶谢恩告退。 很?快宫里赐婚的旨意下来,婚期定在八月二十?九。 若说仁和帝有甚功勋,他登基时有道政令,让十?三省各府州县建讲约台,不?干别的,每隔一旬专命各州学正、各县典史宣讲朝廷政令,讲解皇帝陛下的诏书。 这就好了,给泰王和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云雀山府上大娘的赐婚旨意,写得明明白白,云氏与泰王“平素不?识”,乃是一朝姻缘天赐。各州县讲一讲,这一下谁还敢乱嚼舌根说人?两个从前就有首尾,你想逆着?圣旨说?麻溜闭上嘴。 只是一纸赐婚诏书,并不?足以平息议论。 是,没人?儿敢再议论云大娘子没德行,众人?又?开始议论她?没心肝。 可不?没心肝么?隐王爷,收复建州的英雄汉子,又?是从前的夫妻,日日与她?跪着?请罪,她?倒好,转头?要嫁人?家兄弟! 无情无义,哪个对得住隐王爷的深情厚谊? 可怜隐王爷,一腔真心喂狗。 又?议论说怪不?得云大娘子琵琶别抱,隐王爷顶天立地英雄汉子,难道泰王爷差到哪儿?兄弟两个一模似样的相?貌堂堂,长腰身儿、眉如裁,目如星,都?是好人?材,真是便宜云家这水性杨花小蹄子。 话到这里,谁再听不?出个弦儿? 这哪是云箫韶真有甚错处受人?指摘,单门是她?二嫁还做得好亲事,惹来有的小娘兔儿病犯眼睛红,要来吐口唾沫说她?一嘴。 原本罢了,自身正大,个人?的日子个人?过,无须理会那?些个无稽之谈,云箫韶哪个搭理她?们,可千不?合、万不?合,这当中又?横生一件事。 这起子多嘴弄舌人?正愁没个决撒处,到六月三十?云筝流上寿,可好,又?是各自不?忿、又?是受人?撺掇,都?挤着?望云府上礼,指望借这个由头?登云府的门,当着?云大娘子的面?好好儿顺顺理。 而?云箫韶,为人?说不?是性子多软和,自少不?愿与人?合气,浑身逆鳞统共没几枚,她?这小妹绝对是其中之一。 正日子上云府在东边花园里摆席,周正大桌子安好,一应酒食鲜果也安好,原本宽待宾客,没留意狗尾巴草混进琼林仙葩,有好些儿不?上听的话传出来。 有个不?知谁家小娘,道:“她?家院儿门上盆景种的好桃花,春日妖娆没逞够,狂到夏日来。” 又?一个故意问:“那?盆景园圃还养珍禽,是甚么鸟?我没见过。” 话赶着?接上,笑道:“凭它什么好鸟,总归她?家飞不?出鹣鹣!” 鹣鸟,传说中雌雄各眇一目,非得比翼否则不?辨方位无以飞行,一向是寓意夫妻情深的忠贞之鸟,这话好听:你云家有个忠贞不?二的人?没有?没有,飞不?出鹣鹣。 这话实在不?好,云家岂只有云箫韶一人??这话不?仅骂到她?头?上,也骂到云筝流乃至杨氏头?上。 啪地一声,云箫韶手中箸儿撂在案上,淡声问:“谁人?言语。” 第58章 厅中桌席一气延到外头阶下, 原本忙着闹的酒杯搁下,原本嬉笑?的盘盏停住,众人都悄着声没言语。 云箫韶又问一回:“敢问座下, 方才是谁发话?” 无?人应答, 抱成团还敢憋一句, 真单枪匹马站出来和主人家对上, 做什么死?不说她爹是御前的行走,她过门去的夫君是如假包换的王爷,就单论?她此时面上的严正, 按说没甚疾言厉色, 可无?端就是一股子威慑透出来?, 座中没历过事的小娘哪个敢违逆犯她?一个一个噤若寒蝉。 云箫韶自顾自斟酒, 开口一副平淡语气:“当你有何高见,说来?俺每都听听,讨你一句指教?。没想只是个现树上没头的蝉虫,只是叫。” !她这话、她这话也忒不客气?!纵然是几个客人失礼, 可她妹子是今日寿星公, 她也算半个主人家, 哪能说这话!别人小娘已经住口,她震慑住也就罢了,竟然直直说到别人面儿上,真是得理不饶人。 这节骨眼上, 旁人不敢说, 有一人忍不得的。 先头说, 有几个小娘对云箫韶多有非议, 这几家没少受人撺掇,是谁? 自然有人着意在?里头搅合, 也不想想,原本门楣够得上泰王府的有几人,云箫韶能嫁泰王府,至多也就艳羡一二?罢了,干她们甚事?都是自小闺中的教?养,哪个就要胡乱张嘴弄舌,还不是受人挑唆。 这挑唆之人,如今见几个培的帮手吃云箫韶说杀,齐齐哑火儿,恨得要不的,坐不住,扬声道:“谁说得什么?谁听着了?怕不是大娘子听岔来?,何苦这样正言遽色。” 云箫韶唇角抿了,意味深长:“徐茜蓉。” 不是徐茜蓉是谁?上下挑搧唆使,不间断散云箫韶流言的正是她。 她在?背后说这一句,不说忍不得,没个动作她真是不甘心?。 眼看云箫韶这个贱人,哪世凿井开山还是三贞九烈,这辈子福气?勾的,二?嫁女竟然还嫁得好?人家!她自己呢,每每念及此,徐茜蓉心?中剧痛,表哥…… 如此一来?,左右冯氏已经死绝,从前她的勾当无?人知晓,恐惧散去,满心?里重又?填满不忿。要违逆圣旨,她不敢,可背后教?唆几句好?听话儿算甚?她且要给云箫韶添这个堵。 徐茜蓉这一手阴司,云箫韶又?不傻,不消多探问也能觑见大概影子。 她慢条斯理饮一杯儿,问徐茜蓉:“你家里热孝戴罢能出来?了?” 热孝?谁的热孝,是徐茜蓉唯一的手足兄弟徐燕藉的孝,听见这话徐茜蓉粉面变色,眼睛立时见红,礼仪也顾不得,道:“我家里还能戴一戴孝,哪比得上云家清闲,通是没个哥儿,戴孝这项上省去多少气?力。” 好?,要的就是你变色,只云箫韶还没回话,边上云筝流嘴快:“我没个兄弟怎了?胜有个吃喝嫖赌成性的兄弟?干净干一些见不得人勾当,还癫到宫里去,当我们谁没见过?” “筝流。”云箫韶拉她,这孩子,气?性大嘴又?毒,今日这事因云箫韶而起,本就是夺她生辰的光,再让她出这个头,云箫韶这个姐姐是白当的。 “你!”徐茜蓉待发作,云筝流让她的?又?抢白道:“我什么?我那句是唬乱说的?都是圣上谕旨金口玉言,你骂我便了,你也敢非议圣上旨意?” “罢了,且让一句,”云箫韶声量抬起,拦下云筝流,又?叫画晴,“吩咐外头伶班优儿,弹唱接上趟,别停。” 又?对众人说:“倒是见笑?,见是日头晒催的,心?里都带烟点火,今日是我家筝流好?日子,都尽让着些,原是我的不是,没带的好?头,先罚一杯,姐妹随意儿便是。” 说罢利索三大盏连饮,众人见她这样说,赖好?把那头徐茜蓉也劝下,纷纷陪起杯儿。 云箫韶此举,非是避让伏低,而是偶然间观得一件内情?,徐茜蓉身上的,或许可借着作筏子,能办大事。 此时众小娘还她的酒,她趁机眼睛着意觑着,看见徐茜蓉果然没沾酒杯,心?里更确信几分。 不过还是要再试上一试,席上如今添酒回灯,也没个外男,索性外头唱的叫进?厅内,围着听响儿热闹,云箫韶趁人不察叫来?画晴:“你去,徐茜蓉身边儿那个如意,你去说句话。” 画晴知局,速即委下身细听:“娘只对我说。” 云箫韶教?她:“你去与?画晚闲话,今日不是有一道百果馅杏仁蒸酥?你两个装作闲话,就说里头不是惯常搁的南杏仁,是咱京郊庄子产的北杏,这话务必叫那个如意儿听见。” 又?说备一只染血绣垫,一会子趁乱塞徐茜蓉座儿上,再去叫相熟的医婆候在?一旁厅里。 画晴记下退出去,不一时回转,悄悄冲云箫韶点头儿,云箫韶知道了,面上只作无?事。 须臾,灶上杏仁酥蒸制齐整端上,云箫韶又?把眼儿看着徐茜蓉。 好?,仍旧一勺子没动。 如此云箫韶心?里就知晓透彻,厅中正巧两个姐儿望坐下弹阮琴,走去对陈桂瓶儿说:“你来?,帮我的忙。” 桂瓶儿哪有不从,紧跟着过去,听云箫韶如此这般说一通,当即拿帕子捂嘴:“这话?可是难听!” “要的就是难听,”云箫韶嘱咐,从徐茜蓉嘴里说出来?,只有更难听,“只使你家姐妹混在?人堆儿里,扯完嗓子说完就矮身儿藏了。” 桂瓶儿应下,云箫韶悄悄走回主座。 凤鸣商(双重生) 第47节 第60章 隐王府做亲, 没费甚时光,不上旬余一切安设妥当。 说这堂堂国公府小姐,进去王府也没个正经名分, 庶妃侍妾赖好请封一个不是?没有, 没名没分, 人人只称一声隐王府徐氏。 有人替国公府不值, 儿?子没了,单剩一个闺女,怎么?着也该张罗招赘, 好?是留个徐姓的苗, 一朝和王府做亲, 好?端端嫡女过去连妾都当不上。 立刻有人反驳, 谁非逼着她徐茜蓉去给人当?妾?不是她先和外头汉子梳上?有日子不肯好?好?过?,非要自己给自己找没脸。 有脸没脸的罢,总归是嫁进王府,她可以没脸, 王府总不能没脸。 听说宫里德妃劝着仁和帝, 又说高低她是皇后娘娘家里嫡亲侄女, 不好?吊着苛待,还盼她给您生养个皇孙儿?呢,仁和帝这才松口,叫宗人府给写上一个庶妃的位份。 这一向正阳宫里徐皇后听见, 又惹出?多少?不愉快。 没别的, 徐茜蓉是她娘家侄女, 这话她没劝过?仁和帝?没求过?情?没请过?封?她娘家, 就是她的脸面,嫁到谁家不得做正房娘子?侄女婿胆敢欺侮半分, 还纳妾呢,有个收用的丫鬟都不能许。 偏偏如今的侄女婿,是她的亲儿?。 她自己儿?不急着请封,爱答不理,她又半句管不了,有什么?法子?只能向皇帝哭诉,指望能赏两分薄面,看?她面子给下旨。 没成?想,她哭过?多少?回、求过?多少?回,仁和帝无动于衷,到咸庆宫可好?,德妃三两句就说得松口。 银牙咬碎往肚里吞,徐皇后不能说一个字。说什么??总是给你家女儿?说情,你不记恩承情,你还要道不是?仁和帝本就不待见,你还要传出?个怨怼的名声?少?不得委屈也要忍着。 不过?,咱们?皇后娘娘并?没有憋屈太久。 时近中秋,中秋要祭祖。 仁和帝下一道旨意,说让皇二子李怀雍代他上太庙斋戒祭奠,由于一应事?宜繁重,每日丑时享殿要念经,晚至子夜祧庙还要烧幡,进宫出?宫不便宜,宫门?都还没开钥呢,陛下就恩准,让李怀雍到崇文殿歇宿。 宫中哪座是崇文殿?东宫里头的那座,东宫主位正殿即是崇文殿。 崇文殿住进去容易,难道落后还给赶出?去不成??圣旨里又不提隐王这字号,只说皇二子,明眼人听见声知道响,都知道李怀雍离复位东宫不远。 好?儿?要重登储君之位,徐皇后自然不必憋屈,颇为志得意满。 云箫韶心知肚明,徐茜蓉这头她做得了结,那头李怀雍她还欠着。等闲轻易没话儿??李怀雍不是那省心的人。 她有分寸,没急着去见李怀雍,而?是一封手书先?写去泰王府,悉数告知,说要不你去见他罢了,要说什么?一五一十说清。 李怀商回信儿?,说此事?干系重大,不过?还是你自做主,我都听你的。 外头望鸿儿?眼巴巴等着回信,云箫韶看?罢这回信,内心里逗着,谁就要你来听?扬声望外说:“烦说我的原话:我倒愿意咱两个一道去见,只是没得像是合伙儿?欺负人。” 望鸿尽忠职守,回去有样学样说一遍,别的不值说,合伙两个字看?把他主子说住,李怀商面上止不住地?蒸红,坐立不安没个下脚处似的,最后回云箫韶,说中秋阖宫的宴,他来安排。 到中秋这日,云箫韶姊妹两个跟着杨氏进宫赴宴。 宴上没见着徐茜蓉,说隐王庶妃胎相不稳,没来。罢了,不相干的人。云箫韶见过?秦玉玞,秦玉玞抚一抚小腹,说她也是双身子。 可惊一跳,云箫韶连忙褪下手上镯子,说给你孩儿?,秦玉玞就笑:“你怎知我这胎是闺女?就要送镯子,谁稀罕你的。” 我、我就是知道,我还知道你闺女小字芳宓,洗三周岁都是我给办的。 这话云箫韶没说,只说:“谁给她的,我给你。再过?几个月你手上看?肿,再好?看?手钏镯子也戴不进,趁如今还有个腕子,可着劲儿?戴罢。” 秦玉玞越发好?笑:“你这个丫头,自己没养过?儿?,倒好?似知道许多。” 当?然知道,云箫韶又拉着她如此这般叮嘱一番,衣食住行事?无巨细,恨不得产房都给她早早搭起来,秦玉玞撑不住笑,推她:“王母娘娘也不要这般排场!省省你自干儿?留着罢。” 姐妹两个说笑一番,酒酣宴阑,云箫韶又与几个相熟的小娘招呼过?,又对杨氏说,独自出?殿走?到一处廊下。 莫不的说笑,谁还再敢往哪座更衣的偏殿拐。 这处廊庑是与李怀商议定的,把李怀雍约在此地?,四周开阔,远近没堵墙、没扇门?,通透得很,任谁远远儿?看?见也不能说是私会,至多是偶遇。 回廊角上,李怀雍已经候着。 “见过?太子。”云箫韶站在三尺外屈膝行礼。 李怀雍叫起,她也不看?他,只是垂眼凝视足下三寸。 是她含情凝睇不敢直视?非也,李怀雍心里明镜似的,她这是守的足规矩。 “还不是太子……你要见我?” “是,”云箫韶镇定得很,没藏着掖着,把吴茱萸说一遍,“这是解药。” 说罢一只翠玉瓶儿?递去,搁在边上玉栏杆,离手不沾。 好?一会子,李怀雍没言语,云箫韶只当?他是吓着,接趟道:“原想着慢慢予你解药,或是换你甚么?手书,将来你登基,要挟也好?换一封丹书铁券,六王爷却说直予你罢了,他的安稳不须免死牌来保——” 她话音儿?没落地?,李怀雍忽然截口打断道:“我知道。” ?他说什么??云箫韶呆在当?地?。 听李怀雍道:“我知道我身上的吴茱萸。我从前享年不久,如何?不上心?每月里心腹太医请来看?,尤其中恶吃毒这项,尤为谨慎,一早发现的服用吴茱萸的痕迹。” 阿,那咱岂不是不打自招。 云箫韶还没想好?当?作何?反应,李怀雍倾身取那翠玉瓶,聚在手中细细端详,口中道:“不必想,还有谁。我每日吃食格外上心,唯有你归家前一段日子,蓄意示好?,你呈来的酒果点心我从不验证,一想日子也对得上,下毒之人,除你之外不做他想。” 那,那…… 云箫韶脸上冻住一般,哑声道:“那你还来请什么?复婚。” 把我娶回去在你家里,吴茱萸解完还有旁的,世上毒物千千万,即便你都防得住,我改用刀斧剪子呢?至不济,我没个尖利的头发簪儿??没个不透气的衾被衣裳?只管往你喉咙扎一管子,只管往你头脸上一蒙,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天长日久,你都能防牢? 你既然知道我要杀你的心。 李怀雍看?罢那只翠玉瓶,仔细收进袖中,负手道:“箫娘,我很高兴。” ?云箫韶真是吃不准这个人,有人要杀他,他还高兴?高兴要望孟婆摊上讨汤喝么?? 李怀雍眼中亮光大盛,心心念念:“我还在想,是否一辈子等不来你的坦诚相告,没想也等到你亲手奉来解药的一日。” !别的不懂,这句懂,云箫韶连忙摆手:“不是,”咱可不是回心转意啊!“是我与六王爷商议,你还是好?端端活着好?些,皇位是你的,天下是你的,我两个没有要争的心。” 原来云箫韶是为着这个一定要亲自见一见李怀雍。 不给李怀雍解药,过?两年他毒发死了,那李怀商不得硬着头皮当?皇帝?虽说从前云箫韶就是这么?想的,可如今她知道他的心意了,他说不愿意,那咱,怎么?的,强扭的瓜不甜,还按着他上龙椅怎的?再说云箫韶也不愿意当?甚劳什子皇后。 我两个没染指你皇位的心,云箫韶觉着这句一定要对李怀雍说清。要不的看?此人行事?手段,给冯氏的净莲教安排得严丝贴缝儿?,云箫韶可不想此一类手段落到李怀商头上。 自然了,李怀雍心思,哪个真能牢牢把控,说不定就是要如法炮制,当?上皇帝再抢人,云箫韶和李怀商也拿定主意,要真有这苗头,到时候带上温娘娘、云府阖家跑去蜀中得了,天高皇帝远,惹不起还躲不起。 只是事?还没到临头,两人还都愿意好?好?和李怀雍谈一谈。尤其李怀商,仁德性子,那个能张眼看?着自己手足毒死,云箫韶知他心性,不愿两人之间有瞒着的事?,这才一五一十告诉。 安稳日子谁不想过?,非要不死不休?从前云箫韶不介意鱼死网破,如今么?,好?像有点介意,罢了,听李怀商的罢。 只听李怀雍喃喃问道:“你两个?” 云箫韶颔首不语,少?一刻,李怀雍又问:“你想要毒杀我,如此明言相告,不怕我怀恨在心。” “倘若不告诉,”云箫韶道,李怀商是这个意思,“即便悄摸给你解毒,总是我两个害过?你性命,不是正大的行事?。” 又说:“一人做事?一人当?,吴茱萸是我下的,你也给我下过?半夏,更不必提从前一档子事?,李怀雍,我不欠你的命。” 两人默然相对,宫中的夜,远处灯火阑珊,宴上唱的甚么?调,喜庆得很,只是传不到跟前,近处只是寂静无声。 李怀雍忽然说:“他无心大位,这话于我说过?,否则你二人赐婚的旨意断没有如此轻易下来。我没拦着,是因为徐茜蓉。” 一夜没个克制,李怀雍自知时机逝去如斯,云箫韶看?样子又知情,他在她面前,再无一句话可说。 管你是因为谁,没有徐茜蓉迟早也有别人儿?,想说的话说完,云箫韶通体舒畅,只说:“她也是一片真心,如今又有孕在身。” 本想劝一句你好?好?待她罢了,可转念一想,隐王府里,不对,眼看?要是东宫里,东宫里和人做夫妻的又不是她云箫韶,要她多嘴?管你们?的。 就想告辞,李怀雍又唤她:“凤儿?。” 回首去看?,满脸的不舍,满目的愧悔深情。 云箫韶看?见,知他是真的舍不得。 料会百感?交集,没想只是无意,如过?眼云烟,如昨日黄花,她终于见到他的回心转意,她却不再动心。 她轻声问:“那你选,你是要皇位,还是要娶我?” 你去呀,你现去你父皇跟前哭,也许来得及,求他老人家收回成?命,从新把我指给你。 只是,你如此游移不定、进退首鼠,你父皇还能安心传位于你? 李怀雍望着她的笑脸,答道:“我选皇位。” 云箫韶唇边笑影儿?放大,嫣然笑道:“我就知道。” 又说:“祝你得偿所愿,臣女告退。” 说罢屈膝行礼,转身离开,身影蹁跹,李怀雍简直疑心她是连蹦带跳,好?似直奔着花海飞去的蝶儿?。 第61章 萧娘脸薄难盛泪, 桃叶眉尖易得愁。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殿里教坊优儿唱的甚么?咿咿呀呀声声不歇。 李怀雍细听片刻,听出是?《柳梢青》“九天圆月”。 宫里的弹唱, 功夫挑不出错, 阮筝同调, 笙箫齐奏, 仙乐一般回响不绝。 如此好调子,如此好月色,阖上眼穷尽幻想, 舍一分理智添梦, 方?才他凤儿离去时?, 有一分别愁么?也有脸薄难盛泪么?眉尖得着愁么? 有的罢。 同时?李怀雍内心?里又唾弃:甚矣!汝之不慧。哪有的事, 莫自欺欺人。 没有,半点没有,她笑着、跳着,离去了。 她说起“六王爷”时?候, 眼光绵邈流溢, 那当?中的欣慕和舒怀, 怕她自己都没觉着。她口口声声的、毫无凝滞的“我两个”如何如何,何其自然随意,仿佛长久他两个就是?一道上人。 她的目光,她的说辞, 李怀雍都看在眼里。 千言万语, 前世是?错, 今生?今世, 居然,居然又拱手让人, 还是?错。 怎不知你毫无留恋,怎瞧不出你眼中另有热念,因此他答她:我选皇位。 凤鸣商(双重生) 第48节 皇位,从前的费尽心?机,从前的梦寐以求,到头来不过十年寂寞追思,十年忏懊难当?。这辈子李怀雍知道,重来一遭仍是?这条路,他自选的至尊之路,将要握在手中的不仅仅是?无上权力,还有无边的孤独深渊,上辈子经历过的悔痛将要全?部重来一个遍。 可是?,无妨。 凤儿,去罢,安心?地去,两世纠葛,朕,许你自由,不使你为难。 你要一生?顺遂,万勿重蹈覆辙,你要无忧无惧悠然终老。即使是?,陪着你的人是?他。 李怀雍立在十二分的明月夜里久未离去,独享月色,也独享孤独。 本朝习俗,男方?下大聘,除开金银礼金,还有半张男方?亲笔的婚书,纳征到女家,收下聘礼,就得由新嫁娘也亲笔回一封婚书。 搁在皇亲国戚家里聘的正妃,就是?鸾帖。 鸾帖回去,男方?收下,两张合成一张,每人八个字,鸾帖既成,可说是?亲事定下的见证,此乃大定。 可这要怎生?书,云箫韶犯愁。 这日?天朗气清,秋光漠漠,泰王府的婚书送上门,云箫韶铺开李怀商的帖子,绢面凤笺上字端的遒劲刚正:灼灼桃花,载明红叶;新燕尔之,情敦鹣鲽。 云箫韶左看右看,闭闭眼写下几个字。 鸳俦浴羽,良缘永结;鸿雁为传,白首相携。 接着王府的聘礼抬进?云府。 大聘绵绵延延,锦缎千匹,白银万两,另有金银玉器,驮甲字画,抬进?来就花去小?半时?辰。云箫韶隐约还听见有马蹄声,说是?西域良马足足送来六十匹。她原本从从容容,这会子在屏风后头叫母亲、筝流还有一众丫鬟婆子瞧得,脸直红。 杨氏也在笑,笑着笑着就有些僵住。 一副征礼三十二抬,外头院子里这些,粗粗一扫也已经远超此数,这已经多少抬了?不会是?一副半的聘礼罢?须知本朝聘礼以三十二抬为一副,因为仁宗皇帝下过旨意,说聘礼太过是?华而不实,劳民?伤财,因此寻常人家婚聘常常是?半副十六抬,甚至是?四一副八抬,也就是?权贵人家才会送满一整副聘礼。 可这泰王?这是?送来多少? 不一会儿就有人为她答疑,前头过来一名小?厮,道:“征礼已毕,六十四抬,劳动太太核理。” 杨氏再维系不住脸上的镇定,六十四抬,整整两副征礼?她去看自家闺女,云箫韶也是?一脸惊讶,泰王这是?发的什?么疯? 从前嫁进?东宫虽然也是?这个数,但那是?皇帝圣旨,如今可没圣旨,李怀商自己出的数儿。 不过杨氏很快接受这个事,她定定神,她的两个闺女有甚不值?个个出类拔萃!泰王看重凤箫儿,那算他有眼光。她呼地站起来吩咐:“你两个回去罢,此间没你的事了。”都是?为娘的事,嫁妆上绝不能?叫泰王的聘礼压一头!进?门腰杆要挺直才是?。 她一面叫人收拾征礼,一面叫来府中库册,细细盘算。 合欢被,鸳鸯枕,鸾花镜,碧玉梳…… 由于泰王的“发疯”和杨氏的盘算,到亲迎这一日?,从云府出来的迎亲队伍当?真是?十里红妆。 婚礼的百子帐设在泰王府东南。 仁和二十三年八月二十九,泰王迎正妃的仪仗从升云巷启程,一路沿延兴门大街直到朱雀大街入内皇城芳林门,沿街百姓招呼着都来看,看这场盛事。 往后的许多年京城里议论?不休,说那日?泰王娶亲真是?,亲迎的婚仪浩浩荡荡,先头过朱雀苑,队尾才出升云巷头上,足足横贯大半座城。 最先头打马的是?泰王爷,但见泰王高冠玉革带,乌履绛纱袍,执缰立马,挺拔如玉树临风,羡煞多少没成亲人家的小?娘子。 这一应轰轰烈烈的礼队和议论?,云箫韶暂没听见。 她可吃着苦头,历过是?历过,可过去也太久,早忘记亲迎时?的新妇,通是?没个清闲。 头顶上是?花钗琉璃钿,外头还罩有一顶红披,后脖子勒吊得紧,脚上是?凤头高跷履,硌得人脚踝直痛,坐在八抬的龙凤大喜轿上,四周帷幔重障,颠来晃去,晃得人头晕目眩,满眼都是?正色的红幔子,层层叠叠,完全?听不见外头动静。 她的视线只能?看见自己的手。 她手上是?一柄翡翠十二葵瓣团扇,上头彩鸾百花,扇由如意祥云纹的玉雕托着,正反面都镶有镂空花片作桃蝠样儿,首尾牙头一抹茜色,怪红。 轿儿停下,外头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进?来,攥着一头红绫,云箫韶去接。 原本她手上可是?稳稳当?当?,可忽然伸进?来的那只手在她手背上一递一划,指尖正擦过她的腕。 !这李怀商,瞧着呆呆的老实,那个教他这等手段!云箫韶后脖子上僵硬也忘了,踝上托硌也忘了。怎说的,入秋的天儿,这人的指尖儿却似乎燃着火,叫她过这好一会子腕上还燎着火星儿似的发烫。 她让红绫那头李怀商牵着,四周唱的、笑的,听不真切,须臾,前头李怀商脚步住下,她听见他轻声道:“过门。” 。呸,就你长嘴,是?说迈门槛,可他偏要说过门,云箫韶原本行得端正稳当?,要他聒噪,看没把?她跌一跤。 比及在榻上坐稳,李怀商又温文起来,规规矩矩的:“宾宴近歇我就回来。” 云箫韶应一声。 也不知又过去多久,房门吱呀一声,想是?喜婆丫鬟等进?来,画晴的声儿响起:“娘好举扇儿了。” 又一个丫鬟的声音:“王妃,前头来话,王爷就进?来,您这却面扇得抬起来了。” 云箫韶依言,一转手腕将团扇撤进?凤披,挡在脸前。 又过片刻,由远及近一路请安声响起,一道脚步声停在榻前。 头上一轻,满室内红烛晃的,云箫韶眯起眼。 她回着神,没想李怀商业呆愣,片刻之后道:“本王咳咳,本王不善诗书,也不愿找人代笔,王妃赏个面子,先将扇子撤去罢?” 边上一众嬷嬷丫鬟正待出声,忽听新晋的泰王妃道:“而后呢?王爷的诗何时?还上?” 李怀商一怔,随即把?眉眼耷下笑了。云箫韶只见一只大手覆在她扇柄上,堪堪挨着她举着扇子的手,刚刚还伶牙俐齿说王爷欠一首诗来的,此时?再不见甚伶俐劲儿,立时?松手,眼睛也没抬。 李怀商看她,心?里波澜漪漪。 他终于见着她穿红衣。 这么着一手执扇,一手执杯,两人行合卺礼。 贴到耳边,李怀商悄声道:“别饮。” ?说的什?么,合卺的酒不让饮?云箫韶云里雾里,不过依他的,没沾酒。 奇怪,明明滴酒没沾,耳畔一点子热,熏得云箫韶直犯晕,落后沃盥、对席等一应礼仪她迷糊着过,脑中未留下些儿印象。 从新在妆台前坐好,边上嬷嬷将她头上九支花钗一一摘下,终于礼毕。 按说寻常卸钗罢了,可李怀商在一旁睁眼看着,云箫韶无端就想把?头儿低下。 她通身没个安定,那头李怀商业不遑多让,打喜轿里领人,天地良心?他手抖得没边儿,不知怎的就碰着一抹腕子。那腕上细腻冰凉,直冻到人心?尖儿上,不禁想的:她真是?嫁来?手凉成这样子,莫不是?天上住的神女?如今看她脱簪,终于心?里头落一实影儿。 两人这般,隔着镜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视一笑。 画晴等来讨赏,云箫韶笑望李怀商,叫他做主?赏人,画晴脸上笑嘻嘻领着人出去,把?门合了。 屋内静一静,云箫韶问:“怎的不许我饮酒?”那酒里难道有什?么? 谁知李怀商讷讷道:“我先头摸你手上冷,又坐等这大半晌,没用?半口吃食,不好饮酒。” 阿,原来是?这个缘由,云箫韶颊上笑意停不的,又问:“那我饿着,你有什?么好法子?” “嗯。”李怀商转头一拎,竟不知从哪端出一只红木食盒,“方?才在席上听母亲说的,你自幼喜爱杏仁饧粥,我叫他们在瓯上热留一盅。” 说着盛到云箫韶跟前。 她低头看,杏仁酪晶莹剔透,透着清香,想是?,十分可口。 “出什?么神?还在记挂着欠你的却扇诗么?”李怀商问,“也不尝尝。” 云箫韶拉他坐下,柔声道:“你有酒勾没有,也用?些儿?”李怀商磕绊说有酒了,云箫韶笑望他说知道。 方?才交杯酒没喝上,这盅东西倒是?你一口我一口用?尽。 吃完正发神,云箫韶没察,忽然自己发梢让人捻去,李怀商牵一缕她的乌发,捻在指间。 他呀,没个正形,云箫韶瞅着镜中,正将手中的一缕发丝凑到鼻尖,好像要去嗅,秋日?轻寒,他身上却暖烘烘的。 他问:“怎的愣神不说话?” 不知他的,哪处难得生?起一点子羞涩,云箫韶口中讷讷道:“妾的凤履还未脱,卡着脚踝疼。” 她这声自称,李怀商周身一震。 下一瞬,云箫韶只觉一番天翻地转,耳边的男子轻声对她道:“本王帮你。” 高大的男子说话间胸腔震荡,好像也震到云箫韶心?坎上。 大红盖头好端端落在案上,尘埃落定。 忽地一身红衣的新郎官神色古怪:“慢着。” 第62章 帐中两人规规矩矩躺下, 两个?长直身条儿,一时半刻竟然谁也没挨着谁。 这人,云箫韶暗撇眼儿瞧李怀商, 为她除去鞋袜、抱上榻来, 都好好儿的, 紧着把她安置好, 衾被盖上,他也自躺下铺盖好,不言语了。 这怎说的, 谁家洞房花烛夜这过的? 忽听李怀商道:“你闺中双名箫韶, 小字也有?, 你心里愿意?听我如何唤你?” 小字也有?, 小字是凤儿,与筝流的鸾儿一对,云箫韶沉默不语,他一定听过李怀雍喊她凤儿, 因此不愿点明。 可这话说回来, 李怀雍平日也喊箫娘的, 唉,颠来倒去就俩字儿,你却想?翻出什么花?云箫韶低眉顺眼儿:“随王爷拣着喊罢了。” 榻上一时没动静,忽地李怀商调个?身, 侧撑起身望云箫韶。 看你就看, 谁又?不是无盐女, 只是他看就罢了, 眼角还一味耷拢,还一个?劲儿眨巴。 咱是骂你了?还是打着你了? 伸手, 手背蹭蹭他眼皮,云箫韶问:“怎了这是,谁还给王爷委屈受不曾?” 李怀商在她手底下哪个?安之若素,半边身子?麻的,讷讷只道?:“你左一口王爷又?一声王爷,有?些见外?。” 喔,是为着这个?,云箫韶从善如流:“六郎。” !这一下李怀商另半边身子?也动不得了。 又?抬眼看见,云箫韶松泛仰在枕上,发堆乌云,香腮欺雪,青皎皎眼睫是井开露桃,红馥馥嘴唇是枝生樱桃,不自觉一缕心神乱飞,两缕目光轻摇,上下没个?主意?,屏息吸气一时没答。 云箫韶见他不吱声,当什么,称呼这项又?不急,日久天长总能叫出一声好听的,又?见他一时半刻没有?安置的意?头,便问:“我母亲都惊着,你的大聘好是引人注目。” 李怀商眼睛速即睁得老圆:“你不喜欢了?” 人也撑呆不住,一气坐起身,慌得没脚样子?,云箫韶伸手拉他袖子?,笑道?:“那个?有?不喜欢的?我知你是看重?我。” “不仅仅是看重?你,我还不愿意?旁人觉着你削价,”李怀商一一说明,眼巴巴的,“你从前是两副整聘的,没得嫁我就要减省?那个?道?理。” 这话说完,改换云箫韶呆愣。 凤鸣商(双重生) 第49节 这说的是从前她嫁去东宫,那时候仁和帝格外?降恩给赐的两副聘礼,李怀商意?思,二嫁又?怎的?他不愿意?旁人议论云箫韶价贱,他明晃晃整六十四抬的礼抬出去,宣彰于世:云箫韶在他泰王眼中,一如既往改不得的珍贵。 真是,云箫韶心思胡乱,这人真是,会拿着湿漉漉眼睛盯着人看、讨可怜罢了,还会拿着沉甸甸心意?不经意?透出来,不防就要勾得你落泪。 不过云箫韶不是没历过事儿的人,好歹克制,主动抻手要李怀商握,李怀商哪个?不接?连忙双手捧过,云箫韶道?:“你的心思我知道?了,我谢没谢你,只看往后日子?。” 李怀商忙不迭点头,又?张张嘴,像是有?话,又?到底没说,云箫韶问他:“想?说什么?” 他仍没说出口,云箫韶锲而不舍问几次,他只扮锯嘴的葫芦,又?踅摸半晌,云箫韶假意?着恼他的,他方屈屈巴巴地道?:“我、我也是一般说的,口头说的都不算,只看往后的日子?。” 云箫韶把眼儿觑他,暂没说旁的,两个?你捏我的指头尖儿、我弹你腕子?,顽一会,冷不防云箫韶热突突开口:“还有?什么?” 李怀商惊一惊:“什么?” “你肚儿里还有?旁的话,说来我听听。”云箫韶笑道?。 她实在料得,李怀商确还有?一句话,她也不催促,只静静看他独自窝在榻角儿上闹红脸。 约摸又?半刻钟,外?头梆子?敲过三回,云箫韶打一个?呵欠,李怀商张嘴:“我想?说,你穿红的,好看。” 哎呀,憋来捣去就这句? 哎,那个?要你说了。 没提防生捱这一句,云箫韶也把脸蒸上,甩开他手,脸朝里躺下:“先前没看出来,你是个?油嘴滑舌的。” 她把脸挝过墙去为着什么,自然为着李怀商来哄,没成?想?这个?人,只磨磨蹭蹭在她身后替她将被子?掖好,又?闻动静要下榻熄烛火,她扭过身儿拉拽住他:“就歇了?” 原本三分嗔七分羞,可背着火光这么打眼一瞧,他面上撑红,没想?眼睛里也一样,强按捺的幽焰似的,哪是要歇,意?兴全涌在眼里。 他眼中燃着火,声气却小心翼翼捧化着寒冰成?春水:“歇罢,明日卯正就要到景阳门?外?头候着,寅时就得起,还几个?时辰可稍闭闭眼?” 他从捻起一撮儿她头发,说的:“才说呢,往后日子?还长,你今天也多?劳累,咱歇宿罢?” 他凑近枕边,凑近她的耳边喊她:“箫箫。” 阿。 要说箫这个?字,不好,赖它怎样的,万不该是个?平声字,打他舌尖嘴里这般扬出来,似咏似叹,如慕如诉,云箫韶似乎回到先前坐喜轿时候,满头满脑熏熏然、飘忽忽。 他要忍耐,他要体贴,云箫韶旁的或许没有?,一等一的体贴愿意?拿出来酬他,领他的情、趁他的意?,叫画晴进来点茶与夫妻二人吃了,脱衣解带好生安置。 茶水侍弄完,画晴领一名头发才齐眉的丫头出去,云箫韶左思右想?,觉着那丫头恁地眼熟。 可是这倒奇了,哪来的道?理,她哪个?见过李怀商王府里的奴婢?要不的是从前温娘娘身边的?稳重?老持的可靠人儿,因此拨出来伺候李怀商。 那也不是这理儿,她年纪不合,十一二岁哪里就显出稳重?人品。 悄着声儿,云箫韶问李怀商:“方才那丫头叫什么?” “你说跟画晴顿茶那个??”李怀商答,“她叫晓儿,是我府里家生女儿,贴心肺的人,你放心,旁人我不许她们进你屋里。” 晓儿?晓儿! 晓光浮野,朝烟承日回,清晨谓之晓;擅弹琵琶,素晓音律,通慧谓之晓。 却是这个?字么? 云箫韶声气轻得仿佛发梦:“哪个?字,从日,尧声?” 李怀商只当她闲聊,答是。 他没当回事,在云箫韶心里可是惊涛骇浪。晓儿,上辈子?那头不离不弃守她到死的画晓,竟然是李怀商的人,冥冥之中,独见晓焉。 李怀商见她愣神,赶忙问:“怎么?不合眼缘?” 云箫韶真正感触目来,他是如此坚定地、各途各样地守她那么多?年,她竟然半点不晓得。 不过好在,今生总算鸾枕不孤眠,琵琶不空响,两人总算得成?眷属。 旁的男人嘴里说日子?还长,云箫韶要打量是空头的飞钱票子?,是唬弄人,唯李怀商说这一句,她信,不光信,还信得慰帖,信得心里烘烘融融地暖,况且这句还是她打头先说,她做下的好例子?。 她说那的话,怎么不合眼缘?合得很。 又?小小声儿说一句,多?谢你。 李怀商听她一句喜欢,他也喜欢,伸出手臂予她枕了,两人相拥入眠。 日子?还长。 仿佛只是眼睛一闭一睁,外?头丫鬟叫起。 他夫妻两个?各自漱口匀面,落后各自拾掇,云箫韶正坐在妆台前画晴给梳头,冷不丁李怀商打帘子?进来,她看叫唬一跳:“怎了?” 李怀商手张开,手心里是一截红绳,是昨儿合卺诸礼最后,最后的一项是解缨礼,做亲事新妇发间要服红,婚庐里夫君亲手解开,云箫韶昨晚上发间就是这枚。 她伸手要去接,李怀雍又?给收回掌中,掖在袖中收好,她一下摸不清头脑,好笑道?:“到底怎了?” 李怀商张嘴,瞧瞧画晴,云箫韶道?:“她是个?不张嘴的,你只管说。” “我说,”李怀商只着里衣,长手长脚没地儿腾给他似的,“我解你的缨,往后朝梳头、暮解钗,不该都是我的活儿么?” 画晴掩口笑道?:“奴婢当是什么打紧事儿,原来王爷是来抢奴婢手中这篦子?。” “你这个?丫头,”云箫韶拍她胳膊,“让你答应,你要取笑人。” 再看李怀商,果然经这句打趣耳朵框发起红,云箫韶遂说:“是,是你的活儿,只是你会梳头么?你要说会,我可要问一句,和谁学?的?” 李怀商实话实说说不会,云箫韶嗯一声:“今日要进宫,落后回来我教?你,好不好?” “好。”李怀商答应,人却还杵着,要看云箫韶做髻,云箫韶问他:“不穿戴打选衣裳?” 李怀商道?:“从前是望鸿伺候,他今日在前头没往你院中来。” 那你?怎的,不让没经我点头的奴才随意?进我的屋是尊敬,我记你的情,那怎的,望鸿不在,你还不穿衣裳了? 云箫韶道?:“昨日那晓儿呢,或者画晚,她几个?伺候你罢了。” 李怀商不言语,巴巴儿瞅着镜中的云箫韶,眼睛又?湿乎乎地把人张望。哎,云箫韶福至心灵,试探问:“这丫头与我梳头,梳完了我与你更?衣?” “好。”李怀商眉开眼笑。 ……真是,没完了,几岁的人,活像没手儿。 不过她肯惯着,落后给李怀商搭理襟子?佩带,没个?不乐意?。 穿戴好,李怀商心满意?足扯她的手指尖儿,晨光里,他笑得活像朝阳初升,云箫韶鬼迷心窍了,竟然允他一路牵着走到外?头,到车驾上安坐好也没一定叫他松开。 两人儿黏黏糊糊牵着手,望宫中而去。 第63章 常言道泰极而否、乐极生悲。 她?两?个?绸缪缱绻, 一来二去不着意,进清心殿本就踩着时辰,千不合、万不合, 仁和帝又揪着说好一会子话, 比及到正阳宫拜见皇后, 少不得就晚上些儿。 春荣出来传话, 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皇后娘娘这会子不得空,烦王爷王妃且候片刻。” 待这眼睛长在脑门子上的嬷嬷进去,廊下两?人齐齐开口, 一个?说:“是我累你。” 另一个?道?:“倒是白叫王爷连坐。” ?云箫韶奇道?:“你累我?” 李怀商低低答一声是:“自从九弟, 嗯, 出事, 自从九弟出事以后,母后瞧我不如往日顺眼。” 啊,那也是有的,从前是哪哪都被冯氏压一头的难兄难弟, 如今冯氏倒了, 可不就一朝生分, 温娘娘又在仁和帝跟前得脸,大约皇后眼睛里:卿要乘翼,与我反目。是不如从前顺眼。 李怀商拣一句问:“母后与你也不慈爱?” 嗯,那是不慈爱, 从来不跟慈爱两?个?字沾边儿。 只是云箫韶听他?说的, 母后与你不慈爱, 不像从前那谁, 那李怀雍,也自称心悦她?, 可口口声声只是说,“你与我母后合气”。 虽则是,差不离,一个?意思,两?个?人处不来,可说在话上是谁与谁,还是差着趟。李怀商不明个?中缘由即偏着云箫韶说话儿,哪个?听见能不顺心,不动容。 云箫韶一向知道?他?的体贴,今日又见识他?的偏爱。 她?脉脉一笑:“她?是什么性子人,她?亲侄女在我手上决撒,能没个?记仇?她?也不慈爱,我也没有多?恭敬。” 李怀商握一握她?的手:“幸而你心里明白,要不的她?更要横搓扁揉,你且要吃苦。” 云箫韶把眼睛觑他?,笑道?:“我这样?性子王爷竟还惯着,不怕宠出个?不知天高好歹,哪日犯着温娘娘,看?王爷不说的。” 这时殿中终于叫进,李怀商拉她?一把,摇头说她?不会,不是那样?式人,又说:“你还叫温娘娘。” 云箫韶一壁催他?望里走,一壁说:“我的不是,是温母妃,好么?” 瞧样?子,不好,李怀商又道?:“不仅叫温娘娘,你昨晚上才答应我的,你还叫王爷。” 哎,怎还耍上性子了?云箫韶好笑:“人前我不得守个?礼节?” 李怀商不愿意:“这廊庑底下哪里有旁人?” 哎唷,云箫韶哄着他?:“没有没有,是我叫岔来,往后记得了。只是心里总有个?忧患,总要防着殿里那位挑咱夫妻两?个?的不是。” 咱夫妻两?个?,这话实在中听,顺着虎须捋来的,一举把李怀商梳拢住,他?如闻仙乐如沐春风,笑容可掬迳到殿里。 徐皇后自然没好话,云箫韶给她?奉茶,胳膊僵得要酸,李怀商眼见长眉皱起,忍不得的要开口,徐皇后才堪堪接住茶盏。 虽说是接住,可也就沾唇抿一抿,活像云箫韶碰过?的东西有毒似的。 不过?这一应刁难云箫韶一个?字没道?不是,两?人出来要去咸庆宫,李怀商说她?其?实不必如此忍让,叫一声手酸也没什么,云箫韶慰他?道?:“值什么?再说我要给她?示弱赔笑脸儿呢。” 李怀商只望着她?两?只手不言语,看?样?儿是想上手给她?揉捏揉捏,云箫韶就笑:“是酸得很,晨起还伺候人穿衣。”李怀商说那、那往后还是,还是什么没说完,云箫韶截口打断,说酸着也是她?来,李怀商脸上松快笑。 两?个?又说笑几句。 见过?德妃,没别的话,德妃体念他?两?个?辛苦,没说几句就打发?回?府,临行前也是说:往后日子还长,哪个?眼睛就看?着今日。 两?人拜过?父皇母后母妃,打道?回?府。 泰王府制式中规中矩,即不逼仄也不豪奢,周正阔五间、面长三院的亲王府宅子,中路第一座院子是客座、厢房、花厅和李怀商书房,云箫韶嫁来,他?将中路第二座院子设好,昨日在婚庐歇一夜,今日才正经?到她?的居所。 还没进院,云箫韶抬头看?,垂花门匾上空空如也,没个?题,遂疑问地看?向李怀商,他?道?:“你往后在此起居,也拣两?个?你喜欢的字眼。” 边上望鸿儿等,都在等着信儿,云箫韶思索片刻,道?:“不若‘云萝’二字罢。” 李怀商笑逐颜开:“好,云萝居,”转头分付,“叫将作监仔细雕刻。” 他?这一日夜擎是爱笑,笑模样?镶在脸上似的,云箫韶看?见,心中涟漪淡淡,也跟着笑起来,夫妻两?个?满目笑容相携入居。 一路走,李怀商又忐忑:“你瞧哪里不好,只对我说。” 凤鸣商(双重生) 第50节 哪里不好?哪里都很好,金玉雕饰不很浓繁,多?见假山掩映景色,闲趣盆景、花石小桥,好个?庭院。 没一处不合心意,云箫韶微微笑道?:“只在那儿,”并指点一点庭院中央,“欠一座葡萄架。” 又稍稍避开一遛丫鬟吓人,悄声问李怀商:“六郎,你说是罢?” 谁说,李怀商说?他?一百个?只说是。 若问云萝二字哪个?来历? 但令葡萄熟,不虑韶光迟。 笑指云萝径,情人自得知。 可不还缺一座葡萄架?两?人结缘的葡萄架。 晌午用过?午食,云箫韶催促李怀商歇午憩,李怀商坐在被褥间不言语,只张着眼睛要看?杀人,云箫韶知他?心思,这人,专爱蜂蜜罐子装饴糖,贴着黏着出不来,想要她?陪。 哪个?不愿意陪他??只是云箫韶还有事儿呢。 唇边攒一抹笑,云箫韶轻声细语:“你午间不养好精神??” 嗯,午间不养好精神?,要说没什么,晚间早些安置便了,晚间——晚间!寻常晚间早些安寝罢了,今日晚间料想不成!昨儿晚上说疲累,又念着今晨要入宫,就没、没……嗯,李怀商一下子躺了,脸冲里,推说这就睡,让云箫韶自去,云箫韶笑得要打跌,与他?打帐子、点香,险些没笑出声儿。 不是笑话,只是心气儿顺,太顺,人逢喜事,还不兴笑么? 不过?别忙笑,新?院子新?住所,通还有的忙。 她?走出去,招呼来画晴。 画晴领着几个?丫鬟安顿一应东西,走过?来笑道?:“不得了了,娘的嫁妆库房看?摆得满满当当。” 云箫韶说她?财迷样?儿,她?回?嘴说:“常言道?奴婢样?子主人影,俺每掉钱眼儿里,看?是谁带的好头。” 主仆二个?又说笑两?句,神?色转肃,云箫韶道?:“到前边正堂,把丫鬟厮儿都叫来我看?看?。” 说笑归说笑,正经?事儿上画晴麻利得很,不一时叫来四个?丫头并两?个?小厮。 几个?给云箫韶见礼,口称王妃娘娘。 大眼看?去,面相都还好,咱也不是说嫌丑爱美,只是看?人总要看?眼神?清正、目不斜视,但凡这两?样?有,不是那个?贼眉鼠眼样?子,总归差不到哪去。 再说,李怀商挑给她?的人,两?个?字说来:放心,总再没人儿往她?饮食里放一起子诸如半夏之类的毒物。 几人磕头,说请王妃赐名。 云箫韶心里满意,面上不动声色,一一问过?家里日常。 晓儿不必说,就叫画晓,另一个?和她?一般年纪,也还不知事,跟着洒扫奉茶罢了;两?个?大的,一个?擅长针指刺绣,给赐名字画映,另一个?能造五鲜汤水,赐名画暖;两?个?小厮,只在门外通传伺候,叫做天明儿与天昭儿,俱是忠厚面目,一一看?过?,云箫韶放她?几个?去。 又对画晴说:“云萝居往后你是大的,你与我顽笑罢了,当她?几个?的面儿,你可打着样?子。” 画晴答知道?了,又说:“只是画晚不必,和她?几个?闹成一片才好。” 两?个?会心一笑,可不,也好听来些儿寻常听不见的,这般分工才好。 一番话说完,画晴说娘的秋季衣裳要先头从箱子里起出来,挂到衣桁上熏着,说了几件云箫韶长是喜欢的,天青的比甲、水蓝的裙,云箫韶听见,脑子不知哪根筋一搭,吩咐道?:“再去寻几身儿嫣红颜色穿戴。” “嫣红的?”这一下看?把画晴惊住,“娘一向不爱桃红颜色,怎的忽然要红的?” 又思索道?:“怕都是宫装,家常衣裳那些个?明亮颜色的还真少见。” 云箫韶说挑料儿现裁,哪个?缺这一匹布,成,这时要裁新?衣,也不值什么,画晴领命出去。 她?出去,云箫韶一怔。 怎说的,李怀商一句穿红的好看?,她?就要践行?她?自诩离经?叛道?,世人常说的女为悦己?者容,她?如今也免不了俗? 只是这当中似乎还有别的话儿,不单单是想着“悦”谁去,只是到底什么话?云箫韶一时半刻没琢磨明白。 晚间用膳完,云箫韶和李怀商坐在榻上,李怀商清清嗓子,问她?何以解闷,要不要下棋,云箫韶道?:“打发?时光罢了,我不善棋。”李怀商松口气,说也不想动脑筋,两?个?遂拿一副三十二扇象牙牌儿耍一耍。 只是夜阑总有时,耍牌耍不到天荒地老。 戌时一刻,画暖顿茶进来与夫妻二人吃,吃毕躬身问可有旁的吩咐,李怀商一脸镇静:“点热水。” 阿,云箫韶面上一红。 第64章 梨儿香, 红椒墙,鸳鸯帐,夜未央。 两个?各自澡毕, 云箫韶头发披着, 身上一件单衣, 李怀商看她走进房中, 腰背悬的正?直,却无端不知哪里摇来,柔曳款款, 足踏春风一般。 佳人轻展裙摆, 款掀珠帘, 立在烛光里冲他笑:“六郎。” 李怀商只觉着, 今秋恁地怪不怪,入夜还这燥气?萦怀,火星子直燎人,没得叫人口干舌燥。云箫韶往他边上坐, 好么, 一时只有更热。 她是, 身带烛光?还是蒸着沐浴时的热气?。 啊,沐浴,李怀商只觉看要喘不上气?儿。 他手上空落,一把又抓住云箫韶一捋头发丝儿, 云箫韶逗他:“要不的赶明儿我发心子里铰一撮儿, 绣囊与你装, 你随身带着?” “不好, ”李怀商摇头,满目真诚, “哪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怎叫你身上有丝毫损伤?再说?那是暗通曲款男女才行的把式,我不干那个?。” 好你不干那个?,那你没得专一抓人头发不撒手做什么? 云箫韶心里好笑,任他握着,舒展直身往榻内里躺下。 她专意碾挨他身畔踅过?去,一头乌发几乎铺他一身。 要你爱抓人头发顽,云箫韶笑李怀商:“不如你也别寻衾被盖身上,既然喜欢得不要,你盖我头发便了。” 李怀商没顾上说?好,也没顾上说?不好,怔怔看宛宛伸他手上臂上、腹间腰间的长发,只说?:“好香。” 又问:“你用甚么头油?我看我母妃总好抹桂花头油。” 云箫韶笑道:“那东西虽好,我暂用不上。” 桂花头油她知道,家里母亲也要用,不仅要抹上,还要点远山炉每日晨起熏一熏,作乌发膏用,这李怀商哪个?知道,以为只是头油。 李怀商眼巴巴的:“不用?那是哪来的香气?。” 云箫韶脸上红霞起,抢过?发梢儿不给他握,闭起眼睛不搭理他。 须臾,只觉一簇热热的体温欺进,耳边上响起李怀商的声音:“箫箫,我想……” 他想什么没说?完,云箫韶蓦地睁开眼睛。 她眼中说?是清光又见?绮绮,说?是青睫又飘红,他原本想的只有更?想。她这会子褪去平日的善解人意,像是专意引人似的,通是没个?体贴,自半张开唇,李怀商忍不住,自己嘴唇贴上。那一瞬他说?不清,她嘴唇上是口?脂么,甜的?与她乌发一般,香的?她身上一团,热的?唇齿间似乎又不够热,难不成谁口?中是凉的? 不知,不知。 一时只是唇贴着唇厮磨,李怀商经年的好梦成真,拥着人严丝合缝,只是哪里犹嫌不足,云箫韶把舌尖往他嘴里吐,可终于叫他摸着槛儿,凿开她牙关往她嘴里鸣咂。 渐渐两人呼吸转急,云箫韶间或推人,往外挝脸儿:“蜡烛。” 还点着,李怀商长臂一伸过?去熄灭,暗夜粼粼,他红着眼睛说?:“予我么?” 嗯,嫁都嫁来了,哪个?不予你,要你多?问这一嘴,云箫韶螓首微垂闭上眼。 她嘴上没答,有人替她答,她腰间衣带刚让李怀商七手八脚拉扯开,外头画晴声起:“爹,娘,门?上来一个?宫里的公?公?,说?是韩指挥使遣来,有话说?。” 韩指挥使?云箫韶问是谁,李怀商答说?是上直卫他手底下副指挥使,云箫韶一听是御前的人,这下真的推人。 方?才说?一嘴烛火时是半推,这会子是真推:“说?不得什么要紧事,你去见?见?。” 李怀商好克性儿人,镇日鲜见?他没个?好脸色,这时面上眼睛瞪的、嘴唇抿的,显而易见?是不高兴,闷声道:“我等等。” 两人紧贴着身儿,他要等什么云箫韶哪有不知道,平抒一口?气?,她在他耳边笑道:“你在我榻上等,是白等的,”教画晴,“分付画暖,顿一盅梅子茶,镇得凉凉的,王爷要喝。” 又温声安慰李怀商:“去罢,外间等去,见?完就回来,我难道飞了不成。” 李怀商依依不舍:“那你等我。” “好,好。”云箫韶打发他出去。 倚在榻上,一时也是犯渴,管外头要茶。 是画暖端进来,叫一声娘给奉茶。 这丫头瓜子面、杏子眼,面相和顺灵秀,更?兼举止温柔,云箫韶喜欢得不要,随手赏她一只如意回纹白玉镯子,她欢天喜地,谢恩退出去。 只是这李怀商,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云箫韶心说?这人真是,有事耽搁也遣人来说?不是,咱就歇宿。又想,怕是他出去前等得久,唉。 如此?这般掺蜜打丝一样的缠绵纠结,真是,两辈子也没和谁历过?,怪新鲜,怪恼人,又……怪腻着牙。 没完了。 如此?想着大约两刻钟,李怀商匆匆打帘子进来:“累你起身,咱得进宫一趟。” 云箫韶连忙问什么事,李怀商答道:“父皇又不好了。” 又不好了?多?不好,一定不是寻常不好,要不的大半夜望宫外召他们,云箫韶匆匆穿衣梳头,赶着跟李怀商进宫。 进来发现,大约果真是不大好,清心殿外围得层层叠叠,大半夜的后妃一个?没闲着,都给叫到殿前,另上直卫几个?指挥使也齐齐到场,飞鱼服一个?挨一个?,把个?清心殿合围得铁桶也似。 李怀商任着殿前指挥使,自要上前计较,临过?去前满眼只是不放心,云箫韶说?:“你且去,这阵仗一会子宗室也要进来,有你忙的,我过?去寻母妃,没大事。” 他这才放下心,两个?分头进殿。 说?六宫妃嫔,位份有高低,恩宠有薄厚,位份低些?、不很得宠的嫔妃候在殿外,位分高的,和得皇帝青眼的,候在寝殿内,位份最高的和最得宠的呢,紧挨着龙榻守在帐前。 如今账前立的就是徐皇后和温德妃,云箫韶静悄悄进去,走到德妃身旁,两只手合力?,轻轻托她胳膊。 德妃眼睛望向?床帐里头,嘴上招呼:“你来了,怀商呢?” “他身上挂的职,前去应承。”云箫韶答道。 德妃说?也是,应有此?理。 边上徐皇后面色就有些?不虞,大约是她的好儿没当上殿前指挥使罢。 不过?谁搭理她,云箫韶低着眼睛轻声询问:“这热突突的,父皇如何不爽利?” 她问的是德妃,没成想正?主儿还没答话呢,徐皇后冷哼一声抢先:“你这孩子说?话,热突突怎的?耽误你两个?歇宿了?” 云箫韶不声张,满殿的御侍医听着,只屈膝称不是:“母后教训的是。” 她认低伏小,徐皇后却没看她顺眼半分,接趟道:“知你二?人是新婚燕尔,老六平日里领着殿前指挥使,庶务繁忙,且指着这几日可可儿造,只是也该有个?轻重,什么事重得过?圣体安康。” 云箫韶只有一句话:“母后教训的是。” 凤鸣商(双重生) 第51节 徐皇后还没完:“他是头婚的郎,没个?节制,你什么不知道?也不劝着。没个?体统,回去《女则》、《女诫》与本宫各抄十卷来。” 德妃从前与徐皇后一锹土上的人,多?少算共患难的亲厚,如今不再忍耐,道:“这是哪的话,老六但有个?摸鱼躲懒,她有个?不说?的?他两个?进来又没迟,好端端罚她作甚?” 又恍悟一般:“话说?回来,怎还不见?怀雍?” 你儿子媳妇都还没到呢,迟天边去了,你要罚我规规矩矩的媳妇? 云箫韶在一旁道:“东宫虽然近,只怕是徐庶妃身子笨重,耽搁了。” 这一句可是火上浇油,是呀,人家宫外开府住着的两口?子都来了,怎么你近在咫尺的东宫里住的反而来迟? 还有徐庶妃,庶妃庶妃,这两个?字听在徐皇后耳中直比刀剑利斧,比砍她的头还痛,又痛又耻辱。 徐皇后彻底冷脸:“是,东宫远近,你可是一清二?楚。” 又说?德妃:“当是什么,得着个?二?蘸子,露水的夫妻,你还当个?宝,德妃,你也看着皇家的体面。” 云箫韶稍稍侧脸看德妃,见?德妃微微颔首。 成,您点头就成,云箫韶冲徐皇后道:“皇后娘娘瞧不上二?嫁夫妻,却瞧得上奉子成婚,实?在体面。” 德妃假意呵斥她:“你这孩子,要你答话,你要骂人。再说?徐庶妃进东宫虽说?没有明旨,好歹上庶妃位份是你父皇点头的,你瞧不上徐庶妃,你难道还敢瞧不上你父皇的旨意?” 两个?一唱一和,一举把徐皇后噎个?面红耳赤。 徐茜蓉进东宫没明旨,云箫韶进隐王府可是有明旨的!她先前说?甚皇家的体面,这不是指鼻子骂仁和帝没个?体面?非议圣旨,她真是,一句不察,竟然一不小心非议圣旨! 这时候云箫韶又和气?,告道:“是,是臣妾多?嘴,母后恕罪。” 徐皇后有什么法子,只得粗声粗气?漏一句:“罢了。” 落后李怀雍进殿,徐茜蓉没来,只说?身上不爽,几人无话。 只是愣是陪着候到天明,太医院的院判大人一时说?风疾复发,一时又说?邪毒侵体,总归是大事不好。 可仁和帝不好,徐皇后说?进去瞧瞧,又没被准允。 徐皇后自然老大不高兴,说?她是正?经六宫之主,连陛下圣躬违和她还不能看一眼? 德妃就劝,说?太医院自有分寸,又说?许是陛下旨意,想要静心养病,回去等消息罢了。 落得徐皇后一顿数落,说?她不知体念陛下,心里不诚,甩好大脸子。 云箫韶出宫前见?德妃忧思重重,就劝:“不值当,这熬得大半夜,母妃合该放宽心思回去补歇息,不值当生气?。” 德妃却道:“哪个?与她合气??二?十来年的老人儿,谁不知道她的性子,眼皮子忒浅。我只是在想陛下的病。” 原来陛下这病十分古怪,说?他病重,到那一步少不得要料理后来事,循例他该召太子近前,倘若没有太子但已有属意的人选,则该先头第一个?下旨正?名,以防出乱子。 可仁和帝愣是没下旨,连见?都没见?李怀雍。 这么一看,病得应该不很沉重? 可是,婆媳两个?远远儿瞧瞧来往的锦衣卫、旗手卫,兵戈待旦蓄势待发,怎么看,怎么都不像小病小痛。这事儿难以寻思个?头绪,两人面面相觑。 云箫韶定定神,道:“我省得了,回去只对王爷说?,一切奉旨行事,别急着一定要觐见?,凡事不要冒头。” “是,”德妃稍稍宽慰,拍她的手,“要的就是你这句,去罢。” 出去一路上云箫韶不住琢磨,仁和帝,到底有病没病?或者说?,真病假病? 第65章 仁和帝这一病, 不仅病得古怪,还病得很不是个时候。 陛下金口玉言,清心殿巡卫要翻倍, 李怀商职守在身, 须得亲自上值, 吃住起居都在宫中武值库, 间?或得空回王府也是匆匆,他不愿匆忙薄待云箫韶,不愿意办事就走, 两人的圆房少不得一拖再拖。 他对云箫韶说:“早前说定的, 我要与你梳头, 一回还没梳过。还有更衣, 你日日与我穿的,我伺候不得你?” 说这话时他脸上一派通红,云箫韶把眼儿觑他:“穿衣梳头,还有什么?” 他脸上越不能看, 云蒸霞蔚, 踅摸半晌丢下一句:“还有沐浴。”说完忙不迭撒手?跑了, 惹得云箫韶要笑得打跌。 如?此忙乱旬余,圆房可以?再拖,谁急色离了□□里三寸的勾当活不了了?可另有一件儿拖不得。 这日晨起?,云箫韶领着画晴拾掇包伏, 外头李怀商急急进来?, 云箫韶一看他, 眼睛下黑乌乌一片, 想是晚上值宿不停歇赶来?,心尖儿上立即酸痛酸痛, 让他坐下又教画暖顿茶,口中道:“你赶来?做什么?也趁机歇歇不是,晚间?几时上值?” 李怀商摇摇头并不说,只道:“不能陪你回家里住对月,我连送也不送一送?不劳动岳丈,我自动手?扇自己面上。” “你那的话,”云箫韶嗔他,又问朝食用过没有,听说还没呢,速即传乳饼汤膏,“你这样子?,我回去一百个不放心。” 李怀商道:“我也很不放心,”眼睁睁、直勾勾,“我马车三日后派去,你不忙回,哪日住够回来?,我亲自去接你。” 云箫韶应一声:“住不上二十,月初回来?罢。”李怀商叹气,住对月按理是不能比嫁来?统共的时日还长,可她独自在府里做什么?日日抛撂她独自在这里,李怀商真是,心里既想着她早日回来?,又不想她孤单,家去至少还有母亲小姨作伴。 这般打纠结,夫妻两个吃罢饭,李怀商送云箫韶回升云巷,实在舍不得她的,高?大长身的汉子?,看止不住要叹气,两人在车中,李怀商再三道:“我叫望鸿来?你。” 云箫韶好笑:“我住在京城里娘家,又不是要住到蜀中我母亲娘家,恁是舍不得?”李怀商定定望她,说就是舍不得。 阿呀,哪个要他赌咒发誓还是怎的,真是。他这满目的认真,云箫韶看他眼睛,看了又看,下车前没忍住,在他嘴唇上亲一亲,把他呆住好一会子?。 家来?住几日,云箫韶倒像是许久没回来?似的,不比从?隐王府家来?时候,像是久经折磨几番挣扎好容易出来?,一回来?沾上床榻,像是昨日才离家,实际算上那辈子?已是十余年没来?。 家中日子?也清淡闲适,杨氏主要问衣食住行,生?怕她受一个半个委屈,她说这有什么,再过些日子?母亲来?访我罢了,也亲眼看看,说那院中奇石是如?何?巍峨,景致是如?何?精巧,母亲一看便知,并没有谁薄待她。 与父亲,云箫韶稍稍议论两句这一向仁和帝的病。 不是她真的对李怀商不能在家中歇宿有甚埋怨之心,也不是她就是个没仁义、没孝心的,不愿意进去侍疾,而?是,她搜肠刮肚,二十三年九月头上,想破头也没想起?来?仁和帝到底什么病。 不过自打离开东宫,许多事情与上一世岔着样儿。 单就说冯氏,上辈子?这时候冯氏姑侄还活得好着呢,冯贵妃正如?日中天,哪像如?今,坟上野草几尺高?。 也有的相似的,比如?秦玉玞生?怀闺女?,可细想来?日子?也不同,好似搁那头要再过两年。 今时不同往日,回首恍然?昨日成梦,轻舟已过万重山。 对着父亲,云箫韶把德妃的话学一遍,云父深以?为然?:“听娘娘的,这话没错,守着本分总是错不了。” 又推测:“使锦衣卫层层把手?,看着很像是防人。” 防人?云箫韶略微吃惊:“防甚么?防有人逼宫?” 要不的该防边关、防要塞,干什么要防皇帝自己的寝殿? 云雀山眼含沉思:“倘若陛下装病,其目的只能是试探,试探有谁会趁虚而?入。” 云箫韶也在思忖:“既是试探,又明晃晃亮出来?提防招数,能试探着谁?” 谁啊,傻啊? 圣上心思幽独,即便云老大人是自幼的伴读也猜不出个一二三,父女?两个议论几句也歇下。 云箫韶开始她悠闲的回门时光。 每日陪杨氏看看账,陪筝流打珞子?、做针指、抹牌,逍遥顽耍,真是再舒服也没有。 云筝流见她多穿艳丽颜色,问她怎喜好变了,没等她答呢,云筝流自先拍手?笑道:“我知道了,人逢喜事,是要穿喜庆些儿。” 又说:“王爷姐夫的车驾日日跑一趟,姐姐只顾不回去,还要穿戴整齐,情儿是要气煞王爷姐夫了!” 说罢笑得一脸揶揄,云箫韶和画晴拿她没法子?,嘴上厉害的画晚又没跟来?家,只得认输吃她捉弄。 不过云筝流无忧无虑胡乱花搅人,这样的好日子?她也没多少好过。 这日,九月深旬天气,秦玉玞到访。 一照面云箫韶惊住,不盈月没见,她这瘦一大圈!眉骨、颧骨盖儿凸凸的,眼角嘴角耷拢得厉害,活像衰老好几岁。犹记中秋宴上她一脸喜气,神采欢喜又羞涩,初为人母的光照在眼睛里,推不要云箫韶的镯子?,此时她与那时的好颜色简直天差地别。 “你这是怎了?”云箫韶迎她进屋,悄着声儿问,“胎气不顺犯腻味?” 秦玉玞在门首下轿时还勉强维系一个笑模样,此时到无人处,满眼悲泪簌簌而?落,脸上脂粉冲刷,露出内里更见灰败的脸色。 她哭道:“我家那个没仁义的东西,叫我揪着他首尾,想他好歹书香门第,自己也苦读出个成色,没一味萌祖荫,算是多少有个形状,没想竟然?是个贼囚行货子?!” 云箫韶急忙与她拭泪,又问她怎了这是,她细细说一遍。 原来?她家汉子?,月前忽然?晚间?总不着家,问他只说同僚家里饮宴,出家门还要七拐八绕捂着掖着,不上几日秦玉玞嗅出圭角,好在她是个有手?腕的,家里小厮丫头都服用,她汉子?大小厮就告她实情,说爹哪是上同僚府上,只镇日往官窠院子?里饮酒作乐,晚间?抱着粉头往房里歇去,云云。 通是没个心肝!云箫韶听着心里大骂,家里老婆有孕,他要出去寻花问柳! “我不过说他二句,也不怕都察院弹劾罢他的官,没得给祖上蒙羞,谁想他就恼了,专一铁心肺要把表子?娶来?家!”秦玉玞大哭,“我身上不好才几日,他就要纳妾!” 又说:“院里的姐儿有几个安分?进来?一个就有第二个,赢奸卖俏、斗宠争机少不了,他是不过日子?了!” 云箫韶一掌拍在案上:“他敢!” 秦玉玞大哭:“我原也谅他不敢,至多在外头胡来?罢了,敢领来?家!可如?今等闲变做故人心,那个说得准?” 商议着,云箫韶出主意:“你干爹不少门生?,供职都察院的难道没有一个?你说的是,他敢真的纳妾咱就一纸奏表告他个御状,料他也不敢。” 秦玉玞哭声歇了,只是眼泪还是不住地流:“借我一千个、一万个念想,我想不来?他是这样式人。夫妻这几年,我当总算知着几分根底,万万想不到今日这椿儿。” 她要哭,云箫韶心疼得如?同风刀霜剑刮割在心。除去上辈子?临终时候留告别,两辈子?没见玉玞姐姐掉眼泪,真恨不得把她男子?汉千刀万剐。 什么天杀的贼蛮子?,糟蹋我们好人家女?儿,趁早连根子?烂死在外头是好,仔细脏我们家门。 慢着,云箫韶一想:“你没对你娘说么?你兄弟?先打他个好死。” 秦玉玞把泪咽了,半晌没吭气,云箫韶问她这怎说的,她怔怔道:“这是我对你不住的地方,我也对不住筝流。” ?这又合她姊妹什么事?云箫韶又问仔细。 原来?出这样的事,哪个不先想着对家里说,只是秦玉玞打量父母亲年岁在那上,担心万一气出个好歹,只先告诉秦玉珏,使自家兄弟给自己出气。 “他去院子?里捉人,”秦玉玞万万无颜,“没想他竟是个没根本的软弱性格,起?初还来?回我的话,只说在院中寻不见他姐夫,落后干脆避而?不见,遣小厮去请也请不来?。” 云箫韶道:“这话过去多久?或许真是一时没寻着。” 秦玉玞摇头儿:“我没脸见你来?,我不该叫他踏足烟花地。他不成器,跳不出七情六欲关头,一朝吃帮嫖贴食子?弟撺掇,竟也干起?包占粉头的勾当!” 阿?云箫韶呆住。 “如?今和他姐夫拉伙儿,一道嫖赌,成日不沾家门,”秦玉玞眼中清泪长流,“母亲来?问我几回,我也不敢实话对她说,只说留在我家里歇几日。” 云筝流呆愣半晌,很想问问,你不对你母亲说,我能对我母亲说么?不是为着旁的,筝流和她兄弟小定过的啊,这嫁过去还能行?吃喝嫖赌,这不第二个徐燕藉? 只是这话着实自私,她没说出口,劝慰半日,秦玉玞告辞离去。 左思右想,云箫韶还是定下主意,晚间?这件一五一十对杨氏说一遍。 谁料杨氏不站秦玉玞边上,道:“夫君要娶妾,自古有之,她要疾言恶语拦汉子?,可落着好儿?” 凤鸣商(双重生) 第52节 不是,云箫韶惊呆,那、那父亲屋里也没第二个呀,怎么到玉玞姐姐身上就使不得了?这话大逆不道,平白?要你议论父母亲行事,云箫韶只说:“推己及人,我怀着身子?李怀雍要和徐茜蓉刮剌,我也生?气,我还对他没个念想,都要生?气,何?况玉玞是个诚心的,一心一意只在她家里。” “两码子?的事儿,”杨氏道,“李怀雍心思深沉,不好相与,她汉子?至多是没个检点。再说徐茜蓉和皇后娘娘那会子?的打量,你腹中真有个孩儿落地,将来?她要鸠占鹊巢,取你而?代之,咱焉能坐以?待毙?秦氏肚里根蒂落下来?,她依然?是主母,位子?只会更稳当,她要不容人。” 这、这怎说的,云箫韶又道:“那筝流和他家亲事总要作罢。” 杨氏道:“你听秦氏一面之词,我叫家中伙计小厮打听着再看。” 哎呀,再看什么呀。 云箫韶忍不得,又问:“母亲,那将来?要六王爷娶妾,您也不替我出头?” 杨氏笑她:“怎么?王爷日日派来?的车驾给你心气儿捎上天了?他是王爷,三妻四妾更是应有之义,你可别眼珠子?揣短打扮袖口,窄的。” 后头杨氏又说甚么,云箫韶听在耳中在听与不听之间?,没留下些踪迹,只心底一片冰凉。 第66章 云箫韶在母亲处没说通, 还闹得心里落下疙瘩,也不知母亲遣的人能打听出来秦玉珏什么好歹,别到时候还要坚持做这门亲。 心里有疙瘩, 少不得私底下与画晴说:母亲从前多疼玉玞姐姐, 直当第三个闺女?, 如今变样。 画晴说:“从前太太看秦姨是干闺女?, 如今看是二姨她大姑子,自?然?不同。” 云箫韶一想,确实, 母亲言语间确实有埋怨秦玉玞的意思?, 说她不该动辄乞烦她兄弟, 没得害兄弟沾染上这些个行径, 想来是,从前看干闺女?,如今看她是女婿大姐。 可是怎说的,腰杆立直阎王小鬼不勾, 要是秦玉珏真是个好的, 怎么去?寻个姐夫就能把自?己寻进去??他要一心端正学好, 谁能带坏他?秦玉玞哪个就能未卜先?知,哪能预料自?家弟弟会成院子常客?云箫韶替秦玉玞觉着不公。 只有杨氏的人去?打听,这一下云箫韶不很放心,暗中?请碧容给?桂瓶儿带话, 烦她问问, 忠勇伯家里女?婿公子镇日是去?哪家院子走动, 桂瓶儿速即回话, 说一定与娘探问。 成罢,她们乐户总是相熟, 谁家的主顾恩客,总比外头打听要容易。 只是想也要几日,京城这么大,官窠私窠、有姓没姓,没有一百也有五十,先?托陈家问着,除此之外云箫韶暂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 云筝流性子跳脱,但不是傻,很快察觉出家中?气氛诡异,她问云箫韶:“姐姐,到底出什么事?”云箫韶看一看她无忧无虑笑靥如花,越不落忍,想告诉一句秦玉珏德性。 可不期又想一想母亲说的,男子三妻四妾自?古有之,又觉着这话,说无可说。 是否,即便秦家的小定作废,哪怕再寻一个暂没有妾室、外室的小郎,将?来总也免不得一般下场?世间还有个人品可靠的小郎么?是否确如秦玉玞所言,都免不得要过一院子女?人斗宠争风的日子,谁也挣不脱。 她,是否也一样,如今李怀商说的只要她一个,是否也只是镜花水月朝不保夕。 是否真是母亲说的,她给?李怀商的大聘和这些日子的小意贴恋迷住眼,让宠上天。 心怀这么着沉重?,转眼看要到十月头上,一日望鸿过来,云箫韶与手信一封,说要归家。次日李怀商来接,临行前杨氏拉着云箫韶又说一次胸怀要大度,眼里要容人,仔仔细细说一通才放她出去?。 相比之下,李怀商没给?云箫韶添堵,他再一次显出十分的磊落,没避着云箫韶和云父或者杨氏说一句话,都是当着云箫韶面儿说完,云箫韶心里稍稍安慰,正是: 春衫欲染路犹遮,古道怅望使君车。 君瞳水色三千尺,略一顾盼可为奢? 回到云萝居,葡萄架已经?搭成,白?玉栏杆青鸟首,樟木架子叶吐芳,这时节合上,李怀商又择移的好苗成树,枝头尚有果儿紫嘟嘟发着藏在叶下。 云箫韶看见李怀商宫里当值忙得脚不沾地?,即便这样还惦记着自?己一句吩咐,总算略放宽心,又想起家里母亲和宫中?温娘娘秋冬的寒疾,静下心来,带领画暖筛洗葡萄,想着再做一回葡萄杞子汁头,这东西无论?兑酒水都堪饮,既有药用又不苦口,都说喜欢。 一日隅中?,云萝居里架子上打晒着葡萄串子,云箫韶正亲手剥选,外头天明儿传话,说有位陈小姐到门上,说要见娘娘。 陈小姐,云箫韶想是桂瓶儿,先?头第一个念头是她打听着了秦玉珏首尾,立即叫进,没想桂瓶儿进来,花容惨淡,云箫韶唬一跳,连忙让进稍间,问她:“你这是怎了?你妈妈打你不成?” 陈桂瓶儿眼睛里好似桃李濯露,哭道:“若是寻常事,奴也不敢进来打搅娘的清净,只是迫得无法,不得已进来对娘说。” 云箫韶见她面皮蜡渣似的黄,眼皮肿得像核桃,叫她但说无妨,她央道:“求娘给?做主,不拘什么身份,给?奴家里人做个路引,俺每南下逃去?罢了,不留在京城吃这个□□。” 这怎说的?这姑娘从前一门心思?系在家中?院子生意,如今竟然?要委弃这产业抛闪去?? 忽然?云箫韶眼睛一侧,发觉她神情有异。 云箫韶是个有礼的,不论?身份你来,茶食点心四样盒子都少不了,眼下案上就是,画暖给?点得浓浓的瓜仁茶,各色裹馅蒸酥码得齐整,主客两人对坐打在窗前炕上,这不巧说话间桂瓶儿腰间挨碰一下子大螺宝食盒,她速即一跳躲开,身子颤着,知道是一只寻常食盒碰着她,不知道还当是甚刀戗剑戟、斧钺钩叉,看给?她身上捅出个好歹。 “你几个出去?看看葡萄,”云箫韶不动声色分付屋里几个丫头,只留下画晴望门帘看守,屋内只余下她两个,云箫韶肃穆脸色,“桂屏,你身上有伤?” 桂瓶儿一惊,头儿摇得飞快,只说没有,云箫韶再三追问,她才说出实情。 原来上不两日前,西城灯市儿行走来一伙东瀛人,走办买卖,出手阔绰豪气,有帮闲游荡子弟,三说两不说给?引到陈家院子吃酒。原也只当是寻常客人寻常生意,没想是引狼入室,这帮贼囚根子。 陈桂瓶儿哀声道:“娘,奴也知道,奴是那污泥里的人下贱的身子,为着一口饭也没脸衔恨诉苦,再狠的手只生受罢了。可这伙人实在没法子,一定要在俺每身上烧香。” 烧香这茧儿,云箫韶略有耳闻。 面对正室主母,汉子们断断不敢,即便是对着家里头贵妾也免开这个尊口,忒折辱人;偷来的老婆,或许有个愿意,没名没分总要有个手段留人;院里的姐儿则要看,你要肯出个烧完的伤药钱,也不是不成。 否则好好的齐整皮肉女?儿,要受你的糟蹋。 只是听闻归听闻,云箫韶又没烧过,看陈桂瓶儿情形伤得不轻,心里头疑惑,寻常烧香能烧这么重?? 桂瓶儿也不多话,望地?下站好,旋身解开衫子露出腰背。 !天么天么,她腰眼上并排两个疤儿,足有碗口那老大!说是疤儿也不是,红肿得馒头似的,还在渗血!她身上又白?,这一下红丝丝蜿蜒,实在触目惊心。 “画晴,”云箫韶连忙要找白?蜡膏,越看越看不了,口中?道,“你也是,叫龟奴打出去?罢了,多少银子值当吃这等?拶子。” 画晴奉命呈来膏药,一见也是唬一跳:“桂瓶姐,你妈妈怎不延医?看一个万一你落个创疤,有你哭的。” 陈桂瓶儿按云箫韶的手:“不值娘动手,”脸上又落泪,“奴姊妹哪个敢?倒不是贪图甚钱财,俺乐户人家难道眼里只有钱?再没个亲情?只一样,他们是鸿胪卿的座上宾,俺家又不是官窠子,实在开罪不起。” 鸿胪寺的客?那是,不好惹,云箫韶和画晴唏嘘不已,又听桂瓶儿说:“奴也罢了,卑命贱躯烂骨头,咬咬牙也过去?,可我家妹子,最小宝筝儿不上十四岁!没开过脸的姐儿,生生让他们麻绳绑了,烧红的烙香凿到牝舌里头!” 啊!云箫韶两个齐齐惊呼,那处最嫩弱,怎经?得起这般手段摧残,想想都要害疼! 桂瓶儿放声大哭:“妈妈去?拦,一巴掌吃打在面上,槽牙吐落地?上,脸面如今还肿着。稍不遂意,动辄一篇番邦话吼叫出来,人人佩的匕首,谁敢反抗?落后怕他们再上门,奴家里白?日也大门紧闭,即便这样也叫他们把门砸了,只抢打进来,房门也不进去?,只在院子里就、就……”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画晴大骂:“贼蛮子!” 桂瓶儿掩一掩泪,告云箫韶:“他们看要留在京城过冬,奴家里实在惹不起,求娘一个可怜,助俺每回乡避难罢了。” 云箫韶皱眉:“鸿胪寺的客,在京中?如此为非作歹,他们也不管?” 桂瓶儿道:“管不管的,俺每是管不了那许多了,如此下去?奴妹子焉有命在。只是对不住娘,先?头交付奴的事儿还没问出个眉目。” 云箫韶说你自?家性命安危在一线,要想这许多,先?避难要紧。 只是陈家举家逃走,难道放任这帮人祸害旁人?乐户家院,人就不是人了?云箫韶心里义愤,只是无论?征办路引还是旁的法子,都不是一时半刻下得来,只好先?给?陈桂瓶儿称二十两银子,教?他们一家先?寻远一些客栈安顿避祸。 送走桂瓶儿,这事儿就在云箫韶心里结住,一面教?别鹤着手办商户路引,一面又总觉着或许能有旁的出路。 等?再见着秦玉玞,云箫韶如此这般说一遍,末了道:“东瀛人难道没人管一管?未免横行霸道。” 秦玉玞却是另一副理论?:“这小表子热突突跑来找你,身上淌血的口子不包一包?没得沾污王府的地?,她也不怕是杀头的罪。” 不意她听着这一耳朵,云箫韶问:“你说她单门故意要给?我看伤?” “不然?呢?”秦玉玞拉她袖子,“就你不长这个心眼,是赶巧王爷不在府上,她哪个知道?进来要给?你看伤,万一王爷碰上呢?她安的什么心!” 阿?这怎说的,哪跟哪,云箫韶一时无言,有心替桂瓶儿说一句,可转念一想,这事是自?己多嘴了,玉玞正看不上院子乐户,她要提这句,真是,该打。 听秦玉玞又道:“她干什么巴巴儿地?来求你?她和她姊妹没个旁的相好?投意儿的,宠她捧她的,接家去?不就躲过了?要求到你头上,偏你心软,肯可怜她的。” 云箫韶摇头,说你没看见她那个凄惨样子,不像是扮的,秦玉玞却说,姐儿们不就会扮,好端端伤处不肯扎上,非要叫你见血,一口咬定这陈桂屏一定别有目的。 真的?云箫韶虽然?不愿意信,可心里到底埋个疑影儿。 第67章 其实云箫韶难不成是闲的, 秦玉玞家里多少事,焦头烂额,她要闲话一嘴陈桂瓶儿。 她心里的筹谋, 想着能不能将这件事掀到明面上。 要不得么??须知本朝太祖皇帝亲颁的铁律, 在册的朝廷官员一律不得狎妓, 只是如今有些?松弛, 想陈家那般的私窠乐户院子,梁冠绶环乌纱帽子客人越来越多,渐渐官窠子也敢去, 实乃法不责众。 可若是有个由头, 震慑这起子不要脸的官员一番呢? 逮几个鸿胪寺行走的东瀛人, 最好牵扯进去几个鸿胪寺录事、掌固, 拖到大理寺打个半死,云箫韶打量多少能听个响儿,说不得秦玉珏和他姐夫闻着风,或许就能收敛着家。 奈何秦玉玞气不顺, 听不得替院中表子说话, 云箫韶有甚法子, 她双身子的人为?大,这一节揭过不再?提,坐一会子宽慰两句,见秦玉玞言语越不中听, 云箫韶也没反驳, 略坐一坐起?身告辞。 刚回到云萝居, 一口气还没喘匀, 门上又有客到访,是一名面生的公公, 说宫里娘娘有请。 宫里娘娘?哪个娘娘,云箫韶多一个心问一嘴,说是正阳宫娘娘。 正阳宫娘娘,云箫韶把身上辰砂的银红遍地金比甲换下,换一身鹊羽蓝灰的衣裙,又摘掉两把金翅儿钗,这才跟那太监进去。 没得要说咱们没个孝心,陛下病中咱们穿红戴紫。 迳到正阳宫,徐皇后?凤冠鸾披,璎珞严妆,正拘着阖宫嫔妃训话,打眼一瞧,德妃倒不在,不知做什么?去。 许是瞅见她眼含搜摸,徐皇后?冷笑道:“打量谁呢?你德母妃奉圣旨上东边寺里祈福请菩萨像呢,你要找谁去?” 云箫韶不慌不忙行礼,又道:“皇后?娘娘这话岔了?,臣妾是寻一眼徐庶妃,并没有想着妄言宫中主子娘娘的行踪。” 上首皇后?没接茬,只是一双凤眸微微眯起?,不知在寻思?什么?。 倒是阶下徐婕妤,笑笑地问云箫韶:“你寻徐庶妃做什么??” 云箫韶屈膝颔首见礼,答道:“想着唯她与臣妾平辈,想也该进来一同听听皇后?娘娘教诲。” 徐婕妤笑道:“她身上不好,今儿没来。” “罢了?,”徐皇后?发话,“陛下在病中,你等安闲度日不成样子,即日起?,斋戒诵经,每日到钦安殿抄经,为?圣体安康祈福。” 嘶,又是钦安殿又是抄经,想起?上回月余蹉跎在钦安殿的情形,云箫韶右手腕上说不得一痛。 落后?当日的抄完回府,李怀商恰回府中歇息,问云箫韶母后?有何教诲,云箫韶叹口气:“不知她的,又闹什么?夭。” 听说是要进宫抄经,李怀商有些?了?悟:“她怕不是红眼睛,我母妃这一趟又得着脸面,她拿你撒气。” 云箫韶就笑:“哪是我一人儿遭殃,六宫嫔妃都要抄,日日给?送进钦安殿教师傅点。” 又说:“她这样也是不怕犯众怒。” 李怀商却说:“不说她。箫箫,你是否另有烦心事?我看你一向笑模样也少见,是我没陪着你?独自一个人烦心?” 不意他还有这份儿细致,又或者是咱如此挂脸?云箫韶把头儿摇了?:“我活不得了??你倘若日日腻在我处,我才要怕,怕你腻歪。” 这云箫韶本不是个藏着掖着的人,李怀商又没个不可信的缘由,她遂把桂瓶儿的遭遇和东瀛商队如何放肆从头说一遍,只秦玉玞的疑心半句没提。 听她说完,李怀商长眉一凝:“惨无人道!” 这就惨无人道,云箫韶心说烧烫雏儿身子底下的话她还没说呢,只说桂瓶儿背上碗口大的伤,不过她还有话要问。 凤鸣商(双重生) 第53节 “我听有人说,”云箫韶安静地问,“她们本是操的卖笑活计,沦落至此,即便床榻间吃人打死也是活该,你倒肯替她们鸣不平。”这话是早前秦玉玞亲口所说。 这话李怀商不很赞同,说都是人命,云箫韶按捺心中情思?,又问世上多少人不当她们的命是命,你倒肯高看她们一眼。 李怀商直摇头:“带兵杀敌、誓死抗金的梁红玉不是?散尽千金、不肯南渡的李师师不是?反观徽钦二宗宁俘不死,高宗皇帝仓惶南逃,可见青楼多有义气子,英雄多是屠狗辈,真到事儿上不定谁更有个人样。” 又问云箫韶:“倒是你,我也听我那些?姨表姊妹谈起?伎子,言语间颇多轻慢,你倒肯出手帮陈家。” 嗯,我肯,来一百回我一百回都肯。只是,云箫韶想,是顽笑一句还是实心一句答他。 到头决定真心实意的话吐露,她道:“你听过没有,‘戏罢曾无理曲时,妆成祗是熏香坐’。我这等人家,打小锦衣玉食,虽说后?来我搭你的伙计走买卖,可说到底还不是拿着家里的嫁妆做本金,哪有个为?饭钱没着没落的时候。” 言下之意:人弹唱的姐儿好歹是各凭本事,你成日还要听人家的唱,你还自己不会一琴半筝的,是,你镇日妆成不必卖笑,可你就晴时院子里晒烟,雨时屋子里熏香,手不能拎肩不能扛,就你要一朝家里落败沦落街巷,你不定有人家院儿里的姐能生活,要你看不起?谁,哪里来的脸。 看李怀商神色动容,云箫韶又说一句:“再?说这陈桂瓶儿肯来透露徐燕藉的勾当,她可是看砸自家的饭碗,只为?着碧容救她时说过一嘴升云巷云府。她有怀恩图报的心,我若没有,那我真真是,还不如一个唱的。” “原来是她。”李怀商一听是揭露徐燕藉的恩人,当即上心,要云箫韶放宽心,他二万石亲王的面子,总还值几个钱。 云箫韶瞅瞅他,想起?温娘娘“不要冒头惹事”的嘱咐,一时觉着这件事算不算露头?就说:“要不的打发她们南下罢了?。” 没想李怀商和她内心里一个主意:“陈家院子侥幸逃脱,谁知下一个遭殃的是谁家?我朝子民,看让东夷人欺侮。” 哎,可说呢,就是这个理儿,云箫韶每每想起?这帮东瀛人真是,恨不得就学他说的梁红玉,提刀亲自给?砍了?。 夫妻二个又商议一会子,李怀商又说:“实在不行,我还有一椿儿。” 他狡黠一笑,与平日忠直面目不同,两边嘴角翘着、眼睛里灵光闪闪,一下逗云箫韶乐着,问他甚么?法子,他神秘道:“不是在灯市走买卖?清雨阁周遭没有我不熟的,只要找几个闲游子弟,也不要伤人性?命,打砸一番,每日里找事,磨得他们腾不开手,也能解陈家困境。” 倒也是个法子,若是铺子见天有人闹事,做东家的想来也是没心思?玩伎,有心思?也没个闲暇。只是这就帮不上秦玉玞,落后?云箫韶与李郁萧说定,上上还是策动御史弹劾鸿胪寺,官员狎伎的风气或许能清一清。 定计时云箫韶又想起?方才李怀商面上的笑影儿,打趣道:“你那样子,泼皮猴儿似的,万没想你还有这副脸孔。” 李怀商眼睛巴巴的:“孙猴子?我模样尖嘴猴腮么??那般不上看?” 云箫韶撑不住真正展颜笑起?来:“你上看,好么??世间男子数咱们泰王爷最上看,成不成?” 成,李怀商冲她招手儿。 他忍不得的,还要去筹办东瀛商人这件,宫里又还有值宿,回来说这一会子话已是忙里偷闲,夫妻见一面儿只说旁人?不能够。云箫韶大着胆子望他膝上坐,唇舌与他递到嘴里。两个甜唾相融灵犀相透,正是:枕上好梦未成双,先?吐丁香笑檀郎。好生绸缪一阵儿,李怀商才恋恋不舍出去。 这李怀商旁的或许没有,办事可是利落,应允过的话一诺千金,没几日就落下计较,朝中听见些?响动。 他调寻的筏子,云箫韶听完拍手叫绝,这人,手底下御史上表,明晃晃什么?罪名打头压阵?只一项:不像样!圣上有疾,宫中后?妃尚且茹素抄经,你们为?人臣子的可好,不说效法皇后?娘娘的贤德,不跟着诵经祈福就罢了?,怎么?还跑出去花天酒地? 这一下不忠不孝两座大山劈头盖脸,罪名闹得大,加之这当中总借着徐皇后?的名头,算是给?她攒名声,国公府和东宫也都出力,都察院不能不坐视不理,都御史、监察御史齐齐出动,一举捉拿好几个狎伎冶游的官员,“命妓淫狎,靡所不至”,罪名定下,革职查办。 这档口不得了?,有人要不长眼,说有一伙儿官牒文书在鸿胪寺的商队,算是半官半贾罢,携妓宿娼无有收敛。都察院一瞧,成不成,看要往刀尖儿上撞,不由分说拿人下狱,褫夺文牒,禁商禁公,家财充库。 政令下到讲约台,人尽皆知,陈桂瓶儿上门道谢,带来布匹鲜果等一应的东西,要谢云箫韶救她全家上下性?命之恩。 她带的礼,旁的罢了?,还给?送来五十斤南蜡,五十斤椒实,云箫韶一瞧,折出去少说也值三五百两银子,这礼可忒大。 刚想着寻个什么?由头推辞,忽地一霎雪光入怀,想起?秦玉玞一句“这表子定然别有所图”。 细细看一看陈桂瓶儿带来的南蜡和椒实,南蜡澄澄颜色,光可鉴人,椒实品相也好,颗大饱满,比之宫里的贡品也不差着什么?,这样厚的礼、这样厚的礼。 五百两银子,随她家里要回哪处的乡,甚么?样宅院置办不来?甚么?安稳日子过不上?再?想想先?头她上门时袒露的伤,确实如玉玞所言,确乎是,过于刻意了?。 画晴当时有句话问得很是,她问:桂瓶姐,你妈妈怎么?不请人来看你的伤,万一落疤怎生是好? 可不么??这话道着真病,桂瓶儿是他家颜色最好的姐儿,活生生的摇钱树,一身皮肉是吃饭的家伙事,为?何不仔细保养着? 把画晴几个遣出去,云箫韶向桂瓶儿慢慢问一句:“你,可是还有旁的话?” 陈桂瓶儿起?身,贴她跟前跪下:“求娘的恩典。” 恩典?什么?恩典,你、你难道想进来?没头没尾的,不会罢?一时云箫韶又想起?母亲说的,要她眼里容人,今日不是桂瓶儿进来,往后?总也有别人。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云箫韶心怀如缕,烦乱不堪,一时心提到嗓子口。 第68章 陈桂瓶儿跪下说求恩典, 只是她求什么恩典还没说完,外头打帘子进来是?画晴,说宫里正阳宫又?来人传召。 云箫韶原本心绪上下漂浮没个?定, 听说是?宫里正阳宫来传, 愈不难烦, 脸色平平:“说皇后娘娘什么话。” “说昨日的经幡, ”画晴看一眼犹跪在地上的桂瓶儿,转口道,“抄得极好, 说今日奉进去六宫都看看。” 抄得极好?云箫韶听得弦儿, 正话反说赖话好说, 咱们?这位皇后娘娘, 一定说的是?抄得极差,要?重?写。这也是近来常有的事儿,有甚料不到,只是?画晴不愿让外头人看热闹, 编排出一篇说辞。 得, 今日进宫又?得锢在钦安殿抄经, 云箫韶脸上险些没挂得住,不过还是?勉力?平和神色,叫桂瓶儿起,桂瓶儿道:“娘今日有事, 奴改日再进来叨扰。” 云箫韶教画晴给好生送出去, 一壁叫画映进来梳头一壁手撑在额角闭闭眼。 桂瓶儿的恩典咱搁下, 她心里有几分?不明白?徐皇后。李怀雍如今入主东宫, 即便没明旨复位册封,那谁不知道他是?东宫主人?是?皇帝属意的储君? 一个?道理, 徐茜蓉虽则仍只是?庶妃,可她肚儿里但凡是?个?男花,那等李怀雍登基就是?皇长子,徐皇后到时候当上徐太后,擢拔照应个?把皇子岂在话下?如若筹谋得当,她徐家血脉能再传一代帝王。 如此?康庄大道,徐皇后还有甚不满足? 虽说是?,宫中如今是?温德妃更得脸,执掌六宫之权也在她手中,可还是?啊,她如今掌权,待李怀雍登基,她还能掌权么?她那时至多是?个?贵太妃,您可是?实打实的皇太后,哪个?能和你争? 到这地步,安心等着仁和帝一命呜呼就是?,何苦来再三找事?找温娘娘的事,找云箫韶的事,听闻最近连她自?家侄女,那两个?徐婕妤,在她处都落不是?,成天乌眼鸡一般上下霍搅。 云箫韶实在不明白?她的。 心里头虽然都是?埋怨,可进到宫中钦安殿时面上没透露半分?,涵养功夫十分?到家,徐皇后遣春荣姑姑来说,说云箫韶昨日誊呈的经书不齐整,几页污渍多处谬误,简而言之:重?写,连带今儿的,春荣皮笑肉不笑:“烦泰王妃日昳前一齐交上来。” 待春荣出去,钦安殿这处偏殿只余云箫韶与画晴主仆两个?,相视叹口气,画晴道:“什?么法子?我给娘磨墨。” 是?呀什?么法子,抄罢。 须臾,外头内监趿进来:“王妃娘娘金安,”通传话,“分?付奴才给王妃娘娘送来。” 这太监满面堆笑,可知钱袋子塞得满,又?给送东西,是?什?么东西?画晴接过,原来是?两扇焐煨得烫烫的黄金膏小敷,里头垫的药帖,闻之像是?杜仲、三七粉研的。这是?有人听说云箫韶在此?抄经,怕她腕上劳累,专意给送来。 教画晴赏红封,云箫韶问这太监:“烦公?公?跑这一遭,动问,是?谁遣公?公?来?” 太监细声细气答道:“咱家在锦衣卫巡房武值库上当差。” 啊,云箫韶即知是?谁送来,好生谢过给送出去。 画晴将白?帛给云箫韶右手腕围上,带子系好,这一下不免有些感慨:“从前进来抄经,德妃娘娘就悄悄给送过,如今王爷又?送来。” 可不,捂在腕子上暖在心里。 不过心里还是?更盼着,抄经这差事还是?少往咱头上落的好。 又?抄一会子,好容易今日的写完,开始补昨儿的,殿外又?一阵喧闹,少时,太监唱喏:“徐婕妤驾到。” 徐婕妤?云箫韶站起来见礼,心说她来做什?么?哪个?素日与她有甚交情。 “见过徐娘娘,娘娘万福。”心里怎么想的不论,面上规规矩矩,也没屈膝了事,结结实实跪到地上。 “你快起来。”徐茜娥也是?笑容满面,又?叫她自?己丫鬟上前取来一物?,递到云箫韶手中一看,又?是?一扇裹药贴的腕敷。 把袖口攥住,腕子上原先?戴的一副遮好,云箫韶接茬守规矩道谢:“多谢徐娘娘。” 不知道这一位无事献的哪门子殷勤,东西送完也不急着走,走到云箫韶誊经的案前看她抄的,口中啧啧赞道:“这样?好的字!多少说的名家甚么帖儿都比不上你的这个?,你还怀着这一段聪慧。” 她实在美丽,如此?微微侧垂着头,发上凤钗攲斜,流丽的璎珞晃在脸儿畔,顾盼垂眸间?光彩流溢,分?不清是?人沾着珠光还是?明珠要?映衬美人面。 她还要?夸咱的字好,你说说这,有这么一个?美人儿在旁看着、哄着,怕仁和帝要?不的每日得多看两个?时辰的奏表。 云箫韶称辞:“当不得娘娘的夸。” 不知怎的徐茜娥面上笑意落下些儿,叹道:“宫里也就你两口子愿意给我个?脸面,见着我称一声娘娘。” 这话听来多有怨怼,云箫韶当没听见,声色不露:“娘娘那的话,娘娘是?圣旨御封的婕妤,有品有册,谁敢不敬。” 徐婕妤又?是?叹气,却不肯多言,只说宫里镇日烦闷,来散散心,要?看云箫韶抄经静心,只盼不打搅。她如此?低声下气,云箫韶不好拒绝,平白?惹美人儿叹息谁也不忍心,只得由她看。 看就看罢,一页还没写完呢,这个?徐婕妤,不知作哪门子的夭,忽然说不必写了,怪累人,云箫韶说:“皇后娘娘的分?付,怎好不遵。也只在眼前片刻功夫,倘若娘娘观得枯燥烦闷,不如到内花园转转?” 徐婕妤道:“只说你陪我逛去罢了,我与你作保,皇后娘娘不会拿你如何。” 她再三催请,云箫韶拗不过她的,只得搁下狼豪随她走出去。 可等真到内花园,她又?不安生游逛,一时又?是?日头晒得头晕,一时又?是?飞吹着也是?头晕,在顺贞门前撇下云箫韶,自?回宫。 这一下云箫韶和画晴两个?面面相觑,什?么毛病?又?给扔在顺贞门前,几步出宫的地儿,再回钦安殿也不相宜,只好先?行出宫。 自?然她奉行温娘娘“不惹事”的意思?,落后晚些还是?给经书抄齐送进宫,没落徐皇后的脸面。 若说偶然一回的事儿,不知徐婕妤逞的什?么兴致,可一回如此?,两回如此?,再有徐皇后寻各式由头罚云箫韶的跪,总有她不知打哪儿冒出来,也是?寻各式由头,带云箫韶出宫。次数多了,云箫韶心里拿不住,这日恰逢寒衣节前夜,李怀商终于得空回府歇息,陪云箫韶用完膳,夫妻两个?坐着说话,云箫韶把徐婕妤种种说一遍。 李怀商语出惊人:“她拉拢你也是?情理之中,她见天也往母妃跟前凑。” ?这怎说的,她是?皇后侄女,也姓徐,干什?么要?拉拢她们?这边儿的?李怀商言简意赅:“母后与她不大和睦了。” 不大和睦?徐家的一个?二个?,云箫韶真是?纳闷,徐皇后正与温娘娘打擂台,难道不着意培植自?家人手么?还能害徐茜娥不成。 啊,别说,寻常是?万万不会,可是?有一项若是?犯徐皇后的忌讳,那也说不准。 云箫韶一针见血:“她有身子了?” 李怀商说是?:“也有月余,皇后原本让她一盅红花悄悄灌下去,她假意顺从,实际伺机掉包,如今还小心瞒着。” 她有孕,皇后容得她争宠,但是?容不得她生养皇子,两人因此?结怨?云箫韶思?忖,好像说得通。 好像又?,不很说得通,云箫韶问:“那怎的求到母妃头上?她笃定咱就容得下她?” 李怀商摇头:“按理说求不着咱,只是?父皇病中谁也不见,她见不着父皇,只好来见母妃。” 如此?一说,宫里三个?山头,皇后对?她不利,皇帝见不着人,似乎真是?,只剩下咸庆宫还能走动走动,求求庇护。 云箫韶思?索的空挡,李怀商翻开她手缝的一应寒衣节祭蘸儿,指着其中两件幼儿衣裳问:“这是?要?烧给谁的?” 嗯?云箫韶思?路岔回来,啊,那是?、那是?要?烧给……成儿和,另一个?,成儿不好答他,云箫韶拿另一个?顶了,只道:“我对?你说,你别怨我多事。” 李怀商请她但说无妨,她道:“我知道当时冯氏那个?情形,不是?她死就是?我亡,若是?采桑阁中决撒的是?咱两个?,也是?万劫不复,可我总是?念着,稚子到底无辜。” 冯氏作恶多端,可是?李怀玄才几岁的孩子,三岁?四岁?不到成儿死时的年岁。 云箫韶低着眼睛:“他父皇容不得他,他的弟妹在他母亲腹中尚未出生,宫里连九皇子一个?字也提不得,他母亲母家又?没了,寒衣节上总要?有人给他烧蘸,我想也多不得半匹布,与他做两身罢了。” 不知怎的李怀商面色有些奇异,喃喃说:“你也有这个?慈念。” 整一整神色,又?说:“母妃也这般说的,你去罢,宝檀寺我已吩咐,单留一间?禅堂与你,叫望鸿陪你去。” 云箫韶轻轻“啊”一声儿:“明日你要?回宫当差?”不然怎说是?望鸿陪着去,他不陪着。 李怀商十分?惭愧:“是?,父皇亲自?嘱咐,命我严加看守清心殿。” 凤鸣商(双重生) 第54节 云箫韶心中一动:“你见着陛下面儿了?” 李怀商说并不曾:“隔着床帐的分?付,不过听声气精神尚可。” 人是?清醒白?省的,能下旨,精气神还不错,这是?好事,还等着他接手照料徐婕妤的胎呢,这烫手的山芋可别落温娘娘手上,也别落咱手上。云箫韶点点头说知道,又?问明日几时进去当差,李怀商说丑时三刻就该上值。 得,丑时就要?去,宫门还没开钥呢,得回武库歇宿,实在是?好事多磨不是??两人这房通是?圆不上。 不过明日就是?寒衣节,谁要?在这日子头上行房,也不怕忌讳,怪没个?挑剔。云箫韶与他亲手备一只两层的玄漆食盒,送他出去。 晚间?碧容送来信,说陈家院子诸事料理完毕,请娘放心。 原来先?头陈桂瓶儿求的恩典,另有其事,不是?落在想进王府走动这项,后来碧容带着进来说清,原来陈家是?想求个?官窠子身份,虽说要?上税,可是?好歹身板正、腰杆子直,再遇上诸如东瀛人一般的蛮子,可请官府出面。 按说官窠子,虽说宫中没有正主子名下开办这一起生意,可谁的乳母嬷嬷手头没几座院子?照例是?寻个?教坊司名头,挂在其名下,也不算什?么。 也是?赶巧,碧容当时入的东宫籍,就给挂在教坊司,她本人也有意接陈家院子的趟,她的原话:娘的铺子如今上手,奴闲不得,一心想再操办操办,正巧手头也存住一笔银钱,想试试看。 既然她愿意,陈家也愿意,云箫韶没有不点头的。 呼,自?要?不是?进王府来唱就行,看是?让母亲一番话和玉玞的遭遇给惊破心怀,虚惊一场。 云箫韶没想到,陈桂瓶儿是?虚惊,往后真的惊还有她吃的。 第69章 才一阵葡萄架下飒飒风, 又逢着暖毡窗外簌簌雪,人间又晚隆冬天气?。 不?上腊初旬,因秦玉玞身上日渐沉重, 云箫韶心中记挂, 这日使天明儿?下帖, 说去瞧瞧。 她夫家?住在城西北紫竹街, 从前云箫韶家去是个姑娘身份,不?便来,一向是秦玉玞往云府瞧她, 她不?很往这处走动, 今日来看, 这地方毗邻庆寿寺, 只隔着半坊院落,立在后院绣楼上可观佛塔经阁,时不时远远儿还有钟号传来,倒是个?清净养心的?禅地。 秦玉玞五个?月身子, 已经显怀, 云箫韶左瞧右瞧, 口中道:“怎瞧着比寻常五个月的肚子大些?” 抬起脸对?秦玉玞说:“你可仔细看,是不?是一胎双生子。”不?会罢,又是一处与上辈子不?同?? 秦玉玞面上精神尚可,闻言微微颔首:“就你眼尖, 太医已经瞧过, 一脉双息, 十有八玖是两个?。” “啊, ”云箫韶神情?凝重,远山的?眉蜷起, “头胎生怀双胞,难为你了。” 秦玉玞忡愣片刻,大为感慨:“只有你是真心疼我,双生子的?脉一出来,婆母与我好些名贵药材,金银玉帛也给出好些,口口声?声?却只叫我养胎。连我母亲,”她叹气?,“也只说这两枝儿?根蒂一旦落下,我在婆家?方坐得稳,他爹也能收心。” 她面上平静,只声?气?里透满悲愤:“不?靠着肚子说不?上话,不?靠着肚子没人当咱是个?人!可恨我这辈子就生做女儿?身。” 这话,道出天下多少女子悲哀,可不?么?倘若婆家?不?是那等和善明理的?人家?,夫君又不?肯尊你敬你,可不?就是这样的?命。秦玉玞还有这个?心,多少女子吃世俗礼教拶了,连这个?心也没有,只是随波逐流,旁人当她是个?肚子,她便也只当自己?是个?肚子,转头再拿着生养这项为难闺女媳妇。 云箫韶慰她:“你放宽心,她们一起子人看你是怎样的?,值什么?她们又不?来你屋里跟你过日子,咱自过好便了。” 又问:“姨肯说这话,你汉子往外那些勾当你与她说了?” “说了,”秦玉玞唇边一撮子嘲讽,“不?是我要?说,我那不?成器的?兄弟,叫官府押着回家?,这情?形我还有个?不?说的??还替他遮瞒?把他两个?做的?好事都说一遍。” 云箫韶觑她面色:“秦姨怎么说?”没怪你罢?云箫韶母亲杨氏可是一股脑怪到秦玉玞头上,好似秦玉玞不?使她兄弟进?院子,他一辈子就不?会进?似的?,云箫韶只担心秦玉玞的?娘也一般念头。 好在秦玉玞说:“我娘明白?得很,看好一顿藤条,又把他关柴房饿三天,还说,”转向云箫韶,“咱两个?怕做不?成弟妹亲,说回头上你家?去,把亲事作罢,让他再历练几年?,没得耽误你家?妹子。” 这是,这总归是件好事,云箫韶默默,只说:“秦姨到底知道房里有人的?苦。” 姐妹两个?又说两句,不?一时前头传话,说爹要?娘陪着饮酒用饭,丫鬟出去,云箫韶从新?把长?眉皱起:“你还去?你这身子他不?来陪你罢了,还要?你饮酒?” 秦玉玞惨淡而笑:“怎的?,我急吼吼把他拦家?来,如?今他不?再出去眠花宿柳,我不?得好好伺候人?不?得感恩戴德?” 话中满是讥讽,这是正话反说,是真正改邪归正浪子回头么?只怕还是朝廷风气?肃清,不?敢冒这个?头。听秦玉玞语气?,这个?没出息的?贼行货子,八成还要?拿老?婆出气?,房中有她这个?外客,好么一点脸面不?给,生要?拉出去陪酒。 这过的?什么日子,从前的?夫妻恩爱转眼而逝,鸳鸯成怨央。 云箫韶恨得要?死,又是心疼,没法子只得出个?下策:“既然他娘如?今宝贝你,你就借一借你婆母的?风压他罢了,不?看别的?,只图个?安生日子。” 可秦玉玞何等心气?,哪里愿意逞他人威风,道:“从前她儿?胡作非为她可没吱一声?,如?今略加几句斥责也只是为着我腹中两个?喘气?的?。她本不?是看上我,看我求她?” 她这样倔强,她如?今这样倔强。 云箫韶不?忍回忆往昔,玉玞姐姐最是个?和顺的?人,杏核一般的?眼睛波光粼粼温温柔柔,哪像如?今,眼中一派冷硬。 又劝,且说没两句,前头她汉子又遣人来催请,传话的?丫头通是没个?恭敬,趾高气?扬那做派,秦玉玞送云箫韶到二门口,悄声?告说房里几个?丫鬟都教耍了,一个?没漏。至于没扶出来一个?妾室,那也是他娘不?许。又说单只是丫鬟罢了,连门上小厮的?老?婆、门外伙计账房的?老?婆,他都不?放过,刮剌上好几个?。 云箫韶大为震惊,她汉子从前真不?是这样式人,温文得很,旁的?不?说,君子持身的?圣人教诲似乎还记得住,践行还可以,如?今这样子,谁人想?得到。 可见但凡男子,万万不?能出去嫖,一朝越过界去,行事万般再没个?循守,家?中上不?上、下不?下,事事皆休。 作别秦玉玞,云箫韶乘轿子回府,一路上愁云惨淡,只是替秦玉玞发愁。 没个?自在,她稍稍撩起车幔往外觑看,目光漠漠撒出去,看看贩夫走卒不?拘什么,权当散个?心。 按说她不?该多看这一眼。 当是时,她与画晴两个?的?轿儿?一前一后,正正路过庆寿寺后巷,千不?合、万不?合,她一眼瞟出去,看见望鸿。 望鸿?她心中微疑,只见这厮儿?,不?做宫中内监穿戴,打扮只是寻常,头顶一只毡帽儿?,正立在一家?门首说话。 门中是个?嬷嬷样子老?妇人与他答话,这嬷嬷头上戴雀首金箍、颈间围貂鼠皮披子,只这两样,即可知她的?身份不?凡。两人似乎极是熟稔,言语间亲切。 说不?上两句话,嬷嬷膝边热突突一顶黄灿灿虎头帽子冒出来,门内钻出个?五六岁孩儿?,望鸿神色立马恭敬不?少,躬着身儿?与那孩儿?说句什么。 说不?上,不?知怎的?云箫韶手上一颤,立时撤到车幔后头挡住脸。 那孩儿?,恁地眼熟。 是在哪处见过?云箫韶一路思量,说生说死想?不?出个?头绪,她能见过几个?孩儿??一个?也对?不?上。 孩子不?知道,只能打量猜测父母亲,是否与哪个?相识的?神似。 这一猜不?打紧,一道惊雷照打在脑中似的?,云箫韶腾地生出一个?念头:这孩子,怎么看着倒好像有几分相似?与李怀商。 这念头没生出还罢了,一旦生出,前后衣襟吹冷风,后脊梁骨沉冰窖,云箫韶险些没喘上气?。 当即就想?叫轿夫回转去看个?仔细,可是想?想?,轿夫是王府的?,望鸿那般打扮必然不?想?叫人发觉,她这么着前去,不?好。 只得先行回府再计较。 可是云箫韶越琢磨越觉着经不?起琢磨,那老?妇人是谁?别的?不?怕,就怕她只是一个?嬷嬷,穿戴尚且如?此贵重,那座宅子里……是否还住着一名年?小些的?女主子?那孩儿?,是否是女主子的?孩儿?? 孩子父亲,是谁。 不?能罢,不?能的?,人有相似,再说只几岁的?娃娃,即便是亲生,哪个?就能真的?照着李怀商鼻子眼睛长?? 可是一缕夷犹禁不?得的?,毒蛛儿?吐丝一般,蛛网牢牢攥着结在云箫韶心中。 忽然她又想?起,绝早时候,她来城西寻着文姑子,那时候似乎也是在这处巷子偶然逢着李怀商。 有一个?疑心,云箫韶心里头千万般劝说自己?,你可别瞎想?,李怀商不?是那样的?人,可是正如?一年?的?北风吹来挡不?住,她这个?疑心也挡不?得:李怀商,别是在这处养有一房外室。 落后回到云萝居,云箫韶左右没个?安定,问一嘴画晴记不?记得那条巷子,画晴不?解她意,只当她是又想?起文姑子,劝说:“娘别往心里挂,都是东宫做的?孽,不?是咱的?命障。” 云箫韶不?置可否,没答话。 她知道,至亲的?夫妻两个?之间,此时合该明晃晃摊出来问李怀商,是不?是的?,不?该没头儿?瞎猜,可是,几次她想?问来着,竟然都没问出口。 若问她到底慌什么,她只怕问出个?圭角,怕李怀商认下。 有一回她实在忍不?住,略提一句庆寿寺,没想?李怀商速即把脸色慌了,没脚似的?,两只眼睛一个?劲乱飞,问她去庆寿寺做什么。 这哪还敢再问,原先怕的?只有更怕,云箫韶只潦草推说去看秦玉玞路过罢了。 终究悬着一颗心,前儿?还叹息她玉玞姐姐夫妻间没个?坦诚,活像仇人见面,如?今轮到她,肚子里揣着的?,情?也有爱也有,偏偏还有一段犹疑,没个?决撒。 按说她什么主意不?敢拿,自来也最看不?上优柔寡断、畏首畏尾做派,可她如?今就是徘徊,就是顾盼,不?知顾忌些儿?什么。 终于腊底一日,她下定决心悄悄叫来碧容,如?此这般叮嘱一番,碧容领命而去。 过几日回信儿?,说假作庆寿寺香客已经和那家?人搭上话,上门两回,倒没见着甚年?小的?妇人,只有那嬷嬷率领两个?丫鬟小厮,只是偶然在院子里石桌上看见一物,看着倒好像是娘从前手上戴的?,趁人不?备给取来。 云箫韶从前手上戴的??什么物儿?,碧容送来的?帕子卷掀开,是一只白?玉镯。 白?玉镯,蜀山的?白?玉,上好的?品相,莲花瓣的?头,如?意回字的?纹,云箫韶垂着眼睛握在手中摩挲半晌,是,是她的?东西。 一颗心,连带着坠个?没有边际。 第70章 没瞧见年小的妇人, 不打紧,宅中若没?有女主人,怎会有白玉镯? 那?嬷嬷的?年纪, 寻常不兴戴白玉, 老人家?总有个避讳, 脖子腕子头上谁要戴白, 没?得?像是寿服,再咒着自己?。 因此,这白玉镯另有主人。 有主儿就罢了, 一缕幽愁潜怀, 万分暗恨频生, 云箫韶握一握手中这枚镯子, 随你要赏出去,干什么要拿咱的东西送人? 这镯子的?水头成色,似乎也是哪一年云箫韶生辰上才?得?的?,嫁来泰王府一应的?嫁妆聘礼拾掇归库, 想是不经意?给?搁在库中, 这李怀商倒好?, 竟然拿着她的?镯子讨外室的?喜欢?云箫韶一面不信他能干这种事,一面事实摆在眼前,不由得?她不信。 有什么?不信?知人知面难知心,知心等闲也易变, 没?见着秦玉玞的?夫君从前多规矩端正的?人, 如今什么?样儿。 再看李怀商, 他望来的?眼神多热, 逗他一句面上多红,云箫韶再没?个稀罕, 只?觉着是…… 唉,能觉着什么??或许母亲是对的?。 这日,恰巧宫里传出好?消息,说陛下终于能起身、能见人,圣体赶趁着年节前终于好?转,听说还给?有孕的?徐茜娥提到嫔位,真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连朝会都能上坐好?一刻,清心殿前连轴转的?三卫巡守终于放一放,李怀商每日可归家?歇宿,云箫韶打扮齐整,单等着他来。 李怀商进屋就看见云箫韶端坐明间,他奇道:“你有客人?”云箫韶说没?有,他更奇怪,“那?你坐在此间作甚?怎不往稍间榻上歇去。” 云箫韶忍着心底酸涩,轻声?道:“我有话对你说。” 她这样郑重其事,李怀商陪她在上首对坐,向她侧着身一脸关?切:“什么?话?你只?管对我说。” 一时间云箫韶心底酸涩无比,罢罢罢,只?装作不知情成么??他还是从前那?个一心一意?的?六郎。 可心底另有一个声?音说话儿呢:不成,倘真是他的?骨肉流落在外,不能放着不管。母亲说的?,不能不容人,不能眼皮子浅窄。 勉力浮一个笑模样,云箫韶道:“倘若你别处有人儿,你也早告诉我知道。” 李怀商两只?眼睛蓦地?合开,大为吃惊:“别处?有人?” 云箫韶心头淌血,面上强颜欢笑:“嗯,不拘是哪家?的?妹妹,你也带来我瞧瞧。” “哪家?的?妹妹?”李怀商彻底惊住,“你说甚么??” 主母的?风度,正室的?派头,云箫韶心中反复默念,只?觉着要喘不上气?,默默吐出几个字:“庆寿寺后巷那?处宅子,你常遣望鸿去走动的?,有个五六岁孩儿……” 我都知道了。 凤鸣商(双重生) 第55节 接进来罢了。 云箫韶想不到自己?还能忍下这种委屈,若是从前为着李怀雍,她断断不肯,要不的?决然和离家?去?可是这番是李怀商,罢了罢了,他多少次救咱于水火,一声?箫箫动着心魄,既然天下男子都不能免俗,既然天下女子都一般命途,挣什么??算了。 她这头算了,那?头李怀商看样子没?想着算,他剑眉皱起:“庆寿寺后巷,你当是我养的?外室?” 难道不是?那?孩子碧容看过都不得?不承认,若揣摩想象王爷幼时模样,与那?孩子真真差不离。 云箫韶刚想答,李怀商腾地?起身,唬她一跳,又见李怀商负着手咬着牙,在堂中来来回回几步,蓦地?转向她:“你当是什么?不打紧,若我有个外室小的?,你不恼我?” 恼你?云箫韶紧紧绞住手中帕子,指甲尖儿镶进手掌心,说道:“我不恼,我替你人情走动,掌管银钱,主张中馈,安顿妾室,都是我分内该做的?。” “云箫韶!”李怀商忍不得?暴喝一声?,一脑门子火星显形似的?燎在脸上。两人成婚以来,不对,是相识以来,何时有个合气??他从没?个红脸的?时候,如今肃穆严厉,目光只?盯在云箫韶面上。 当他还待说什么?,没?想他吼完,再三只?是顿足叹息,落后撇下云箫韶一人儿跑了,蹬蹬蹬奔出云萝居不见人影。 画晴和画暖在门首探头儿,画晴道:“娘这是为着什么??”画暖道:“定然是王爷没?个温存小心,娘别往心里去。” 说罢大约是看云箫韶脸色不好?,怪颓败,走到灶上顿来一盅浓浓的?瓜仁茶,与画晴两个一个一边儿地?劝。 两个丫头,刚劝说没?一句,外头李怀商又咚咚咚地?冲回来,不由分说抓住云箫韶腕子要往外走,画暖连忙劝:“王爷这是怎说的??这向晚的?天,拽俺娘要去哪?看也轻着些儿!”画晴也拦,这李怀商,也不答也不管,径直带云箫韶出去,行到门首又给?安进轿子。 “起轿!”他跃上一匹斑骓打头奔出,一阵风儿似的?,领着轿子启程。 少一刻,颠簸来颠簸去,轿儿终于停下,李怀商掀开轿帘,脸色还是很不好?看,不过瞧神情镇定许多,对云箫韶说:“是我的?不是,没?对你从头言明,让你生出疑心。” “哪的?话?王爷——” “不许叫王爷!”李怀商截口打断,云箫韶噤声?,见他鼻尖儿白气?呼呼地?,须臾,粗声?粗气?又道,“你既然疑心,我亲自带你来看。” 来看?看甚?要说云箫韶一百万个不愿意?来看,只?在脑中心中过一趟就如同刀割一般,真要看在眼里不定多难受。 可是李怀商不许她犹豫,握住她腕子推开门。 从前见过一眼的?那?嬷嬷迎来:“这大晚上的?,主子怎来了?” 又看见云箫韶,她似乎认出人,惊奇道:“王妃娘娘?” 李怀商让她见礼,又对云箫韶说:“这是桐姨,是望鸿的?娘,从前在宫中庵里做过姑子,与母妃是旧交。” 啊,是温娘娘的?旧交?云箫韶催促转动脑子,如此说来温娘娘竟也知情么??这、这可如何是好?。 此时屋中哒哒哒一阵脚步,又一阵嬉笑,那?个戴虎头帽儿的?小娃娃蹒跚跑出来,后头跟着追的?丫头,小娃娃口中咿咿呀呀:“六叔叔!” 叔、叔叔?云箫韶呆在原地?。 桐姨使丫鬟看住那?娃娃,又把夫妻两个让进屋中,很是仓惶:“不知主子和娘娘今日来,饭食也没?个预备,看这是,老身实在失礼。” 李怀商不言语,云箫韶看看,定定神道:“是我唐突,打搅桐姨和、和……” 和这孩子,到底怎么?个称呼?喊李怀商叔叔,到底是谁? 这时李怀商道:“不劳烦桐姨上心,领小镜儿自去顽耍罢。” 小镜儿? 桐姨和丫鬟领命,领着那?娃娃要出去,那?个娃娃眨着眼睛只?是望云箫韶,咯咯咯地?笑,桐姨将?他抱出去。 如此近些看,云箫韶越发笃定,这孩子她真见过,只?是在哪? 在哪先搁下,既然不管李怀商叫爹,这宅中许久又没?个合年纪妇人露面,云箫韶心中冰消雪融一般,知是自己?想岔来,这孩子大约另有渊源。 她问李怀商:“他叫你叔叔?” 堂中没?别人儿,李怀商直言道:“其实不应当叫叔叔。” 云箫韶放下的?心又悬起来,不应当叫叔叔,当叫什么?,叫爹啊? 没?想李怀商接趟道:“应当叫六哥。” 六哥?六哥!云箫韶呆愣片刻脱口而出:“他是你九弟李怀玄?” 李怀商称是。 原来这孩子没?死,是温娘娘不落忍搭把手,仁和帝在气?头上,哪个敢明着劝?时间紧着急赶,温娘娘别无他法,先是劝住仁和帝别上手,抱下去灌药罢了,又悄悄换掉致命的?恶汤,暗中把孩子救下,落后和李怀商碰头,一商议,也不敢养在王府,交给?庆寿寺这处僻静宅子里住着的?故人先养住。 不想赶巧给?云箫韶碰上,惹出这好?一篇是非。 李怀商声?量低低的?:“他母妃死于我手,落子无悔,冯氏不死就是咱两个死,我出的?计策我不后悔。只?是诚如你说的?,稚子无辜,他又唤我一声?六兄,我不能见死不救。” 是这么?说的?,后头清明寒衣,云箫韶说给?他九弟烧蘸儿也不是托词,是真的?给?烧,也是念着稚子无辜。 她喃喃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李怀商说:“我也没?对你说,听你说给?他做祭时候原本想说,可是那?时宫里忙乱,你又为着陈家?院子没?个开怀,一来二去就拖着。” 云箫韶惭愧非常,看诬栽他的?,连忙整顿神色,诚恳道:“是我的?不是,我没?信你的?人品,心乱眼盲,对不住。” 慢着,不对呀,忽地?想起一件:“我的?镯子,怎会跑来这宅子里?” 李怀商此时气?性下去,把眼儿觑她,初时不肯说,后来才?道:“我问画暖要的?。” 画暖?画暖!原来云箫韶昏头给?忘了,那?镯子有一日她是赏给?画暖来着。 李怀商不无委屈:“你头上戴的?钗子簪子、腰里佩的?香囊玉佩,半件儿还没?送过我,我见那?丫头竟然得?着你的?赏,心里不敞快,要来揣着。” 你,哎,你说说你,云箫韶一时无言,怎的?赏给?丫鬟的?物件你也要眼红?又想,真的?么??首饰佩戴,竟然一件半件没?送过他? 又听他道:“落后来看望小镜儿,一时叫他给?摸去,抓着顽只?是不撒手,强拿他要哭,无法,只?得?暂留与他顽,想着小孩子能有什么?长性,过两日再悄悄收回来,没?想你的?耳报神倒捷足先登。” 听他说的?,云箫韶又是自责,恨不得?大耳刮子抽自己?两下子,要你墨水往清白人身上泼!母亲几句,玉玞几句,你就没?个主意?了? 一时又是感怀又是欣慕。 李怀商,没?别的?,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救这孩子性命,怎能令人不慕。踅摸再三只?为着她一只?镯子,怎能无感。 云箫韶脸上通红,又问:“怎叫个这名儿?小镜儿。” “双名镜白,随口小字叫他小镜儿,”李怀商道,“总不好?再叫他玄字的?本名,小九儿也令人生疑,万一街坊邻里听出个圭角。服镜白以逍遥兮,偏与乎英玄异色,此生异途,愿他往后逍遥过日子罢。” 镜白,云箫韶心里记下。 夫妻两个坐在这小宅院里,一时无话。 非是闲适自在的?无话,也不是两看相厌的?无话,而是,而像是狂风在天、骤雨初凝。 攸地?李怀商转向云箫韶,神情严肃:“外头养外室,孩子还这么?大了,你心里真以为我是这样的?人?” 第71章 他眼中有委屈, 有冤枉,还有一丝儿伤痛,云箫韶心中一窒。 她怎不知?她的误解暗含的意思:咱不信他。既不信他的为?人, 也不信他说过的话, 如今看?把他伤了。 门外小镜儿呵呵地在笑, 无忧无虑, 看?来并不记得宫中岁月,有那么一瞬,云箫韶心里只盼着有什么法子叫李怀商也忘一忘, 忘记她今日说过的所有的话。 那边厢李怀商又问一回:“在你眼里我如此不堪?” 听他言辞切切:“我好容易娶你进门, 绝不会欺侮你、给你难堪, 我, ”他终于鼓足勇气道出真病,“我和我二哥不一样的。我知道他让你伤心,我只对你说,我不会的。” 不, 不是的, 为?着你二哥伤心?那是多久前的事了, 已?隔山海,从未追寻,云箫韶低头看?一看?身上?,今日自己一身儿的妃红颜色袖衫长裙。 难道她的疑心是因为?还念着从前的伤疤怕疼? 不, 不是的。 打哪时候起?从前她多穿青碧一类清爽颜色, 拜堂那天夜里李怀商一句“你穿红的好看?”, 不知不觉她改换衣装, 如今三不五时品红、银红穿在身上?,她是拿着看?旁人的眼光看?他?不, 她看?他从来只是他。 李怀商听云箫韶轻声道:“你对我说过初次见面的情形,你才几岁,我为?着给先太后贺寿穿的红的。”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她声音愈轻:“你少时起,心里就念着一个人,我千怕万怕,怕你忙活一场,到?头来发觉我并不是那个人。” 原来她竟是个拙的,早已?动着真心真情,怕他心心念念那么多年,到?头来发觉她早不是当年那个小娘。怕他会灰心,会败兴,是以连身儿衣裳打选也不由己,是以逼自己端起王府正妃的修养,外?头养的有个小的?接进府罢,哪怕她打碎牙往肚里吞,她也不愿意他失望。 这许多的未竟之言,云箫韶没说。 可李怀商听得分明,心怀大动,也顾不得是在外?头,两步走?来拥住她,搂在怀里一壁抚她的发一壁说道:“那的话?我万万没有那般的念头。” 又手捧她面颊,凑近说:“往后你该生气就生气,该恼我就恼我,知道么?” 眼见她眼中清凌凌一撮儿泪,凝在眼中将?落未落,李怀商真的慌了,赶着说:“不虞之隙,求全之毁,是我的不是,没对你事事明言,惹出你的误会。” 云箫韶直摇头:“不是你的不是,是我的。我没个定?心,冤枉你好人,早该摊开问你,又自己唬着神儿不敢,是我的不是。” 她本不愿意这档口落泪,这怎说的,本是她冤枉人,到?头她还要哭,好似人欺负她似的,可是禁不得心中酸软又一块大石头落地,前头多少日浑身紧绷,如今一句话说开,金珠儿流之不尽。 李怀商抽出手巾替她拭泪,又哄着说:“你的镯子我巴巴要来,又不好生保管,看?要到?处乱放,也是我的不是。” 这话说的,云箫韶破涕为?笑:“哪来的道理,你也说强要来小镜儿要哭,你难道跟他抢不成?跟丫鬟抢完跟孩子抢,好不知羞。” 李怀商情真意切:“你跟前我要知什么羞?就要抢。” 瞧她面上?春来雪融,他也宽心,搂着她不住偎晃,口中道出心曲:“箫箫,箫箫,我原以为?不消说的,今日也对你说一句名言,我从前就不肯纳妾,往后也不愿,府里府外?我没一个沾过身的人,往后也只有你。” 好,好,云箫韶只想叫来母亲也听一听,她眼中不用?容人,她非要眼皮子窄也无妨,他亲口说的,只有她一人。 倚他肩上?,她叹道:“世间男子但凡聊有家?资,无不想着三妻四妾,偏你不要,你还姓李。” 姓李,嗯,他姓李。 只是屋中姓李的这位,一时半刻没言语。 大冷的天儿,外?头北风灌彻彤云密布,偏她身上?暖的,温热的身子暖呼呼、软颤颤,这般依偎在怀,李怀商哪能没个绮思?前阵子值务忙碌又憋忍得狠,一时脑子里不是旁的,走?马灯似的全是有几回云箫韶坐他膝上?红馥馥嘴唇与他尝的情景。 什么三妻四妾,从前没这念头,往后没有,此时此刻更没有。 只有…… 李怀商下颌一沉,在云箫韶耳边低声说一句什么,一下云箫韶耳畔一点薄红攀上?脖子脸,赛过原本胭脂,她眼角浅露浓霞,也低着声儿:“好。” “好?”李怀商眼中一亮,极英挺的眉毛扬起,拉她就要往外?走?,走?着一壁朗声重复道,“好!” 两人手儿绞缠着,迳到?院中,镜白看?见他六叔要走?,摇摇摆摆走?来追赶,嘴里叫道:“六叔叔!” 李怀商脚步不停,这孩子小小的人儿,短腿儿没赶上?他,只赶上?落后他一步的云箫韶,小手攥上?她裙角。 “哎,”云箫韶拽住人,转头俯身摸摸小孩儿面颊,“孩子看?叫你。” 李怀商面上?僵的:“几时不能叫?”专意要回府,可云箫韶暂绊着脚步。 这孩子,恁地乖觉,云箫韶按说是个生人,摸他小脸儿他也不闹,云箫韶忍不住心生喜欢,少不得再逗两句。 逗着笑着,再细看?这孩子眉眼,可不?他不太像冯贵妃,五官倒有几分仁和帝影子,李怀商面上?轮廓大致与温娘娘相似,可眼睛眉毛是随他父皇长的,要不云箫韶当时路过惊鸿一瞥,一眼就觉着这孩子长得像李怀商,原来不是他像李怀商,而?是他和李怀商都长得像仁和帝。 凤鸣商(双重生) 第56节 也是云箫韶不爱往冯贵妃宫里走?动,不常见着这孩子,只有逢年过节宫宴上?有过几面之缘,一时没认出来,唉,这孩子。 云箫韶手背蹭过他红扑扑小脸儿,说道:“乖孩子,看?这大冷的天,进屋去好不好?你六叔婶娘改日再来看?你。” 她身后李怀商嘴里念叨:“婶娘?” 又独自乐呵开,一时也不急着走?,立在原地笑呵呵又说一遍:“婶娘。” 没想镜白听见,有样学?样喊道:“婶娘!你是婶娘!” 边上?桐姨丫鬟凑趣儿,笑道:“这孩子与王妃投缘呢。” 李怀商脸上?笑得有些孩子气:“那是,这是他婶娘。”婶娘两个字碾着舌尖说的,格外?重两分,一下云箫韶脸上?挂不住,看?又要蒸红。 落后两人终于打院子出来,此时已?经月照当空,下弦如缺。 天上?的月不圆,地上?的人却?是圆的,去时李怀商跃马、云箫韶乘轿,归时李怀商拥着她,把她放在身前马背上?,两人一骑慢慢打马逛着前行?。 李怀商双臂紧紧护着她,一时又问:“你倒不见慌?” 慌?慌什么,云箫韶问,李怀商说寻常小娘似乎都怕,云筝流笑而?不语,她和筝流两个都会御马,不说叫她上?阵,寻常总不怕。 她嘴上?不说,只向身后笑道:“有你执缰,我不怕。” 李怀商开心了,捋服帖了,口中道一声“抓紧”,双腿一夹马腹,座下乌骓陡然?快行?,马蹄儿声一阵紧似一阵,风吹打在面上?,云箫韶也不闭眼,睁大眼睛看?前路,兴奋得脸上?泛红,不禁得笑出声。 “你果真不怕!”李怀商确信,也畅快笑起来。 又催缰,两个一路狂奔到?王府。 到?门头上?,他似乎又念着什么,神色又不大舒敞,率先翻身下马再来扶云箫韶,只一味把脸垂着。 云箫韶手递在他手里,人暂稳坐马鞍上?没动,问他:“怎了?” 李怀商头低着,声音也低着:“是否教过你御马。” ?甚么?云箫韶没听明白,他仰起脸,眼中又是那样式湿漉漉、黏糊糊神采:“二兄,他是不是教过你?因此你才不怕。” !这那说的,真没有!云箫韶滑下马去,急得看?险些跌一跤,头重脚轻投到?李怀商怀中,本想着速即站直,脑中一转又不站了,推说扭着,要李怀商扶,李怀商是个实诚人,真当她扭着,单膝跪地要看?她的伤,此时府门内小厮已?经迎出来牵马,云箫韶口中叫他起,又赶忙遮掩衣裙,说唬他顽的,并没有扭着。 他没起身,手还踅在她裙摆,昂着脸认真地问:“真的?” “真的。”她垂眸看?他。 又补一句:“我幼时学?的御马,舅舅、舅母来京时所授,和我妹子一道,随你问去。” 西?南民风开放,云箫韶舅母上?马能战,是蜀中响当当的女将?,京中也闻名。李怀商听罢看?着是放下心,脸色放晴,云箫韶拉他起身:“走?罢,没得在这里现眼,一会子巡夜的过来当是什么。” 李怀商初时没动,某一刻霍地起身打横将?她合身条抱起,对她说:“成亲那夜里你就说脚踝疼,今日又拿着扯由头,我倒看?看?,你到?底哪里疼。” 方才云箫韶坐在马背上?没吓着,此时悬空躺他臂间可是吓着神儿,一时挣动说哪儿也不疼自己能走?,一时帕子遮脸上?,说丫鬟底下都看?着也像样儿!李怀商却?说:“我说像样子就像样子。” 云箫韶争不过他,只得任他抱进云萝居,一路上?多少丫鬟婆子厮儿笑嘻嘻见礼,真把她羞杀了。 他一例不理,大步流星气势如虹,一路抱着人到?里间睡房,高声吩咐画晴出去关门,轧着人紧紧覆到?榻上?。 真到?榻上?,他又停下劲头,左右挣不开衣裳,腰上?带子死活不听他使唤,打着死结还是怎的,一味作对解不开。他不自在,云箫韶自在,倚在枕上?卸钗解发,解完冲他笑道:“你急什么。” 烛光隐隐,暗香浮动,李怀商眼底赤红:“你说我急什么。” 他越急,云箫韶越把脸儿扬了,看?他闷头解衣裳,只露出刀削似的侧脸儿。也是不期,她忆起从前两人几次偶遇,他要守着规矩,从来是这般侧身侧面与她说话。 话说回来,他侧边面上?,一直这般英挺受看?么? 心神游丝一般无定?,云箫韶不知脑中哪根弦儿一动,文君当垆沽的那盅儿酒翻了,媚娘开箱比的那件儿湘裙染了,口中叫一声:“六叔。” 李怀商蓦地抬眼:“你叫我什么?” 云箫韶看?他越红的眼睛,知着茧儿,朱唇轻启:“叔叔。” 榻上?女子,口唇与衣裙开一色红,青睫与云鬓并燃绿,李怀商忍不得,打挺翻到?她身上?,听她轻轻一声惊呼,又捉她手,道:“你与我解。” 哪有不好的,两人双双倒在帐中。 蜂蝶儿不访也有春色,桃杏儿开在交叠的手掌心,今时今夜,地久天长。 第72章 今年的年节阖宫喜气。 仁和帝虽说没好全乎, 总算比前些日子好得多?,阖宫大?宴也能露个?脸,端坐上首, 精神矍铄, 满面红光。 云箫韶冷眼看着, 咱们陛下面上神色十分欣昂, 在九犀玉阶最上另置两席,分别赐给德妃和新晋的徐嫔,不间歇地给两人案上赐吃食、加膳。 他一派喜乐, 九犀玉阶上另一人, 面色就没那么好看。 原本年节大?宴, 按规矩最上一阶只有三人的座儿, 皇帝陛下、太后和皇后,连太子的席都没有,如今可好,什?么人都坐上去, 徐皇后整面的大?妆原本端庄秀丽, 可她偏偏面上青一块红一块, 活像胭脂颜色没调匀,十分的怪异,也是十分的不虞。 “在瞧什?么?” 边上李怀商挝脸悄声问一嘴,云箫韶头儿偏去些, 答道:“看你?父皇, 一丁点瞧不出?前阵子病得起不来床样子。” “嗯。”李怀商也说是, 阶下歌舞, 殿上宗室群臣,夫妻两个?旁若无人说话, 议论几句仁和帝的病怪异之处。 议论不上两句,李怀商袖子挥开,似有若无挡着,手臂护在云箫韶身后腰侧,脸上满是疼惜:“累不累?” 两人如今真正?新婚燕尔焦不离孟,发髻也替梳过,衣裳也替穿过,可说,坐在房中说话呢,三说两不说就要滚到榻上,今日宫宴少不得要跪坐大?半晌,是以他要问:累不累?云箫韶脸上飞红,低声回嘴:累要怪谁,通没个?节制。 她这?样子浅嗔轻怒,看没把李怀商魂勾着,脸上也见红,夫妻两个?相对脸红,不知道还当泰王爷一席奉上的甚么酒,比旁人的酒浓还是甚。 冷不防对过一席有人插话,是李怀雍忽然开口:“六弟与六弟妹恩爱甚笃。” 云箫韶速即把眼睛垂了,脸冷了,也不说话,别过脸只等李怀商说话,李怀商轻飘飘回一句:“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皇兄与嫂嫂表兄妹自幼的相识,想必更恩爱才是。” 好,说得好,云箫韶直要给自家?夫君敲锣打?鼓,看他镇日只是爽直忠厚,没想嘴上也有如此刁钻凌厉的时候,嘴角不自觉挂上笑影儿,垂着头只杵在他身边儿不言语。 又听李怀商奇道:“今日又不见嫂嫂?” 李怀雍注视两人的方向,说不清到底在看谁,目光深沉神色奇异,嘴上答说:“她身上不好。” 喔,不好啊,那就好生养着罢。李怀商关切几句揭过,不再搭理,自顾自与云箫韶絮语。 赶巧殿中正?唱着《汉宫春》“透春新消息”,云箫韶说教坊司唱的还不如碧容唱的,又说可惜碧容如今忙得很,不唱了,李怀商就说,既然喜欢,回过父皇挪一批优儿到府中罢了。 云箫韶拿眼睛觑他,说瓜田李下的,李怀商慌起来,支吾半晌才说,只养在云萝居后院,不许踏足王府别的地方,云箫韶心中好笑,故意说那你?既要避嫌,你?不来云萝居了?李怀商想一想,说我去的时候教她们避开。 可还行,云箫韶撑不住笑开。 她笑得如此恣肆,如此毫无挂碍,抿着唇,笑靥好比花枝上骨朵儿明媚,眼睛濛濛,好似阳春三月的新雨。 她或许不自知,这?般的笑容落在旁人眼里是如何的刺目。 说这?日年宴,准储君、二皇子李怀雍,提早离席,回去东宫自斟自饮,痛饮达旦,独自醉倒在东宫一处宫室,年初一早上东宫的太监宫女才寻着他人影。 若问是东宫哪间宫室,是崇文殿后的一间,如今无人居住的一间,梧桐苑。 此一类种?种?宫外并不得知,因此丝毫没有妨着云箫韶的事,年初二李怀商陪她回门?,她心情极佳,脸上一直乐呵呵。 哪有不乐呵的,年前秦家?使人来致歉,亲事作废两头说清,往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秦玉珏做不成?筝流的夫婿,要不的就杨氏那个?态度,云箫韶少不得还须费心,如今可好,秦家?主动上门?,皆大?欢喜。 府上亲朋云集,李怀商陪着云父往前院会客,云箫韶在后院陪母亲,又说起秦玉玞。 杨氏道:“我就说,常言道栓驴的麻绳伤不着好樟木,她是个?好的,谁碍得着她?如今双生揣在肚里,她的好日子还在后头。” 云箫韶瞅着,凉凉道:“母亲可省这?句,头胎生怀双生子,生产时要受多?大?的罪,鬼门?关走一遭也似,还好日子呢。” 又问:“若是我呢,我要头胎就揣两个?,看您笑得出?来。” 杨氏伸手拍她:“你?呀,还说嘴,你?想也得有。你?可抓紧,嫁去几个?月了?没听个?动静。” 云箫韶不爱话头引自己身上,锲而不舍接茬说她玉玞姐姐:“她如今怀着身子还好,过一段儿孩儿生下来,加之陛下圣体好了,朝中风声再松一松,她夫君没个?顾忌,说不得妾室就要进门?,也说得好日子?” 杨氏语重心长:“车多?不碍路,船多?不碍港,这?话我说多?少回,看你?记不住。” 又来了又来了,说到这?上云箫韶说生说死说不通,一时又想现把李怀商叫来,让他对母亲说;一时又觉着真是,宠上天?没个?体统,本就是你?两个?一处发疯,你?非要母亲说你?这?个?疯发得好。 只得暂且绕过这?茬不再提。 又说几句如今上门?给筝流提亲的人家?,说来说起还是上直卫庞指挥使家?的公子数得上,云箫韶陪着说一会子,回门?不是住对月,日昳前与李怀商回府。 云箫韶料定,秦玉玞这?一胎一旦落地,她的日子只怕更不好过,听李怀商也说,年节休沐松泛,朝臣狎妓之风死灰复燃,她家?汉子哪个?是能管得住□□子的?迟早要故态复萌,说不得几时就要纳妾,唉。 没成?想,云箫韶预料很对,同时也不对,一半是对一半不对。 这?日正?月上辛,李怀商奉旨领群臣望西郊祭天?,云箫韶得空去看秦玉玞。 甫一进府势头就大?不相同,她婆母亲自出?来迎接,王妃长、王妃短,殷勤献个?没完,说先头几回王妃娘娘上门?,老身身上不爽没亲自得见,实在怠慢云云,请王妃万莫放在心上。 既然是去看秦玉玞,云箫韶自然不是空手,带的四色布匹、四盒蒸酥果品、补身的羊腔血杞子、重口的鲊酱蜜膏等等,要说也是寻常,可她婆母跟没见过似的,一样一样赞不绝口,夸得天?上少有地上无,直把云箫韶捧得云里雾里。 还把她宝贝儿子拉出?来溜一圈,隔着屏风给云箫韶见礼。 头几回上门?,这?母子俩可从没露过面儿。 落后进到秦玉玞房中,也是,从前恁做张做致的丫鬟现如今一个?一个?的,服服帖帖、毕恭毕敬,秦玉玞翘脚躺在太师椅上,一旁炭盆熏烤得火旺旺的,室内温暖如春,一个?丫头跪在她足边,手上独山玉小圆锤一下一下给她锤足底。 细看这?丫头眉目,哎,这?不先前她夫君房里那个?么?上回没个?恭敬硬要拉秦玉玞过去陪酒的那个?。 悄悄扯一扯玉玞姐姐袖子,云箫韶低声道:“花间岁月新,你?家?这?是,新年新气?象?” 秦玉玞爽朗一笑,脚上一蹬使那丫头下去,又说:“我心里想着一口酸的,想吃蜜裹山里红,你?去置办来,要城东戴记炒货家?的。” 嘶,这?里去城东,又是大?冷的天?儿,没个?大?半日回不来,那丫鬟却半句反驳没有,领命躬身退出?去。 她出?去,屋里只剩秦玉玞心腹人,才对云箫韶说:“你?不知道,如今是好了。” 原来果然如云箫韶预见,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携伎宿倡风气?如今又发,秦玉玞汉子最是个?膘臭的行货根子,果然禁不住又去院子吃酒。 只是他这?回吃花酒,没吃回来甚可意儿的小妾,反而吃回来一身病。 好不了的那种?。 秦玉玞唇边一簇大?快人心笑意:“我不说,只怕把你?说犯恶心,总归好些个?太医轮番看过,层叠的疮子日夜血流不止,疼得他没口子哭爹喊娘,后来没法子,齐根切掉才慢慢止住血见好。” 阿?那根子,切了?云箫韶骇得眼睛睁得老大?,嘴里直吸气?儿:“那他子息上?”可就再没个?指望了。 不对,云箫韶看一看秦玉玞肚子,有,还有一星儿指望,就是秦玉玞这?一胎。怪不得,怪不得她婆母一力要趋奉云箫韶,实在是沾光,沾着玉玞姐姐的光。 往后她夫家?这?一支,就指着秦玉玞这?个?肚子。 秦玉玞十二万分的痛快:“他家?里三代单传,我这?肚子蹦出?个?女娃儿也好,尚可以招赘传香火,可我但凡要有个?山高水低,他就等着做他家?断子绝孙的罪人好了。” 那可不,如今他再想娶妾,任他娶好了,银样镴戗头样子也没有,娶回家?只能干瞪眼。他要没个?检点,他要折辱发妻,到头来受辱的只有他自己。正?是: 凤鸣商(双重生) 第57节 人生虽未有前知,祸福因由更问谁。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秦玉玞又道:“不得哄着、供着我?他母子俩就怕我一个?嘴快给捅出?去,也怕我生怀完就要和离家?去,那他的这?点子丑事不得人尽皆知?” 嗯,见她这?样子,云箫韶替她高兴。 甚?不如她汉子改邪归正?、两人好好过日子? 怕不是脑子让门?攮了、驴撅了,盼男人回心转意? 不如盼正?月的雷雨、六月的雪。如今他烂根子,再没个?精气?神作妖,也没那个?脸,往后这?家?里秦玉玞是大?,自己孩儿自己教,钱财中馈也握在手里,婆母家?人没一个?敢欺侮她、对她不敬,这?才是好日子。 告别秦玉玞,云箫韶出?来。 她今日原背着两份礼,还有一包东西,拨浪鼓、泥娃娃、琉璃珠一类,要拿给镜白。 自打?见过面,秦玉玞时时也念着,年节也上礼,只是不好大?张旗鼓登门?,一向仍由望鸿出?面,她但凡想起好吃的、好顽的,也是望鸿带来庆寿寺后巷,今日路过,悄悄拐到隔一条的街角停一停,总不妨事罢? 领着画晴下轿,别说,天?儿还怪冷,身上貂鼠袄紧一紧,云箫韶就预备转过院角去叫门?。 话说是否少了桐姨的礼?李怀商待桐姨是个?长辈,她要随着怀商的,要不给添上什?么,今日罢了,回头再来? 脑中一个?犹疑,脚下慢一步,云箫韶没立时上前。 也亏得她并没有赶着进门?。 正?进退不定,巷角呼啸一阵马蹄声逼近,一队人马转瞬奔至,云箫韶拽着画晴躲到墙后,眼睁睁看着这?队人闯门?而入,把个?桐姨及两个?丫鬟捆了带走,小镜儿也钳出?来,小娃娃吓得直哭,没人管,给捰在马上一齐带走。 这?些是什?么人?带去哪? “去,去……”云箫韶忍着惊魂未定,扭头往回奔,先头教随轿的天?明儿,“你?先行一步,快!回去告诉王爷,桐姨出?事了!” 第73章 那队人马, 他们的衣饰,乌漆嘛黑的,不事一丝纹饰, 云箫韶越想越心惊, 怎么似乎是上?辈子见过在李怀雍跟前答应的人手? 是李怀雍的人来捉镜白和桐姨? 须知镜白可不只是镜白, 他是李怀玄, 仁和帝金口玉言下旨处死的李怀玄,窝藏这么一个孩子被掀出来,李怀商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牵出萝卜拔出泥, 少不得再揪出这孩子如何获救, 到时候温娘娘也没好下场! 好在看时辰怀商应当已经打西郊回转, 应当就在府中, 快一些,只要小厮传话快一些。云箫韶心急如焚,画晴也不要跟着,教?去家里赶着告父亲知道?, 看看有什么法子。 ……有甚么法子?李怀玄被捉去, 云箫韶认不出他来, 仁和帝认不出来?只要人往仁和帝跟前一抱,万事皆休。 如今之计,脑中电转,云箫韶咬咬牙往轿外分付:“进?宫。” 王府的轿夫惊着:“回王妃娘娘话, 咱不回王府?” “先不回, ”云箫韶沉声道?, “进?宫。” 青阳门前她利落下轿, 直奔东宫。 比及她急急赶到崇文殿,阚经儿见是她只身?前来, 请她进?殿等候,立刻遣人去请主子爷。云箫韶很?奇怪:“你主子不在此间起居么?” 还?能在哪。 喔,也许去陪徐茜蓉。 没想阚经儿苦笑道?:“娘娘何须问来,自来挪到您从前的梧桐苑,也不要奴才等伺候,镇日独自关在里头,唉。” 云箫韶哑然,也没什么话好答,只是沉默不语。 须臾,李怀雍踏进?殿中,却?不走进?来,只是望着云箫韶不言语,云箫韶轻咳一声:“见过太子殿下。” 说就要见礼,李怀雍这时动作?,三步并作?两步抢到近前,想上?手扶她又不敢的样子,恍着神儿问:“你来了?” 可不我来么?你的人要致我夫君于死地! 云箫韶镇定道?:“一刻钟前东宫暗卫倾巢而出,太子殿下不必推作?不知情,解走的老妇人与幼子,也还?请殿下抬抬手,否则昔日与净莲教?勾结的到底是谁,还?未见个分晓。” 你虽然住进?东宫,可是复位的诏书一直没影儿,你不怕和净莲教?扯上?干系? 原来云箫韶一直留着一手,家去前交予李怀雍的望月楼刺客服制,她手上?还?留有一件,并没有毫无?保留漏给李怀雍。 听见她说完,李怀雍发梦一般的神情落地,眼中光华黯灭,喃喃道?你是为?着这个才来,又说:“东宫的暗卫?你错了,是宫中的暗卫。解走的甚么老妇人与幼子,我不知情。” 甚?你不知情? 云箫韶忡愣,不是李怀雍?不是他什么法子探知九皇子下落继而拿人?那还?有谁,她实在想不出除却?东宫、除却?皇后,还?有谁想对泰王府和温娘娘不利。 又听李怀雍问:“什么幼儿?” 云箫韶闭口不言,他惨淡笑一笑,又说:“暗卫不是我指使,那就只有我父皇,无?论这幼儿是谁,恐怕已经押到清心殿。” 清心殿?云箫韶勉力镇静,细观他神色不像扯谎,是真的不知情,那谁哪来的闲工夫跟他饶舌,即刻屈一屈膝要告辞。 她身?后李怀雍张嘴想唤她,终究,却?终究只是张张嘴,没半个音儿发出来。 却?见云箫韶前脚还?没迈出崇文殿门槛呢,外头急匆匆内监两步赶进?来,冲着她道?:“泰王妃叫奴才们好找,快着些儿,与咱家走一趟罢。” 走一趟? 一问才知,这一趟要往清心殿,和公公出宫传旨,陛下要见泰王夫妇,到青阳门外赶巧碰着泰王府的轿夫,说王妃往东宫来,这才有的清心殿太监来崇文殿传召。 方才话儿到嘴边说不出,此时李怀雍回过神,速即追来:“公公,本宫一同前往。” 那太监拦得住他?只得硬着头皮默许。 一行人急往外赶,忽地一道?茜紫身?影打廊庑角上?转出,是徐茜蓉,她口中叫道?:“表哥!” 又问:“你要与这贱人往何处去?” 她显怀得很?,肚子比温玉玞的还?要大,看去简直即将临盆,可她人却?极瘦,边上?如意儿扶她手,露出的一截腕子细瘦得好比霜枝不堪雪,面上?也枯蜡蜡的不像样,与往昔面上?丰盈、艳若桃李的样子判若两人。 听她口出恶语,太监哎哟一声屏息不敢言语,李怀雍缓缓转去,无?甚感情地吩咐阚经:“扶徐氏回去。” “我不去!”徐茜蓉眼中全是怨毒,盯着云箫韶嘶声道?,“……来不及了。你们胆敢私藏九皇子那个孽种,我爹报给姑妈,姑妈再禀告陛下,少不得算你们一个冯氏余党,乱臣贼子,你,泰王府,你们云家,都得死!” 不听还?罢了,听她如此一说,李怀雍向云箫韶惊道?:“九弟?没死?六弟救下的?” 未及云箫韶答话,那边厢徐茜蓉踉跄两步嗬嗬地笑:“肯定还?有德妃那个贱人掺和!” 云箫韶不明白她,德妃和她有什么仇?平白就要骂人。 听她又忿忿骂道?:“贱人!要她多言一句给我按个庶妃的衔?我就这么命贱?就配当一个亲王府庶妃?” 这话越发不中听,云箫韶皱皱眉,也通是颠倒,没个是非黑白,当时若不是温娘娘开口劝,你连庶妃都当不上?。 不过眼下不是与她计较的时候,是徐皇后和襄国公告发,皇帝下旨捉拿,要定怀商和温娘娘的罪! 云箫韶紧着催促那太监:“陛下传召,耽误不得,烦公公带路。” 太监躬身?称是,一行人直奔清心殿,谁也没再理会徐茜蓉一句,她犹在后呼喝什么,无?非是些儿咒骂,污言秽语的,也没人着意要去听清。 赶到清心殿时,殿中德妃、泰王爷已在阶下跪着,桐姨和镜白塞嘴捆臂掼在一角,徐皇后、襄国公侍立仁和帝两侧,云箫韶一见这情形,二话不说走去跪到李怀商身?边。李怀商回首看她,又看看她身?后跟的李怀雍,眼中有些惊异,不过这档口也不好问。 李怀雍上?前见礼:“参见父皇,母后。” 上?首仁和帝没开口,徐皇后代道?:“你既来了也好,也听听,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温氏也做得出来!实在目无?陛下,目无?法纪!” 云箫韶悄悄觑温娘娘脸色,见她只垂脸儿跪着,并不见十?分惊惶神色,徐皇后疾言厉色她也不辩驳、不反抗。 她不说话罢了,殿中统共也没人接茬,徐皇后见状又啰嗦几句,诸如什么温氏有愧皇恩、李怀商不忠不孝等等。 一篇话说完,眼巴巴望向仁和帝,谁知仁和帝还?是没言语。 这一向,云箫韶微微喘上?一口气,仁和帝,虽则说下令拿人,实际上?是不是另有主意? 这时襄国公禀道?:“启禀陛下,兹冯氏余孽、前吉王李怀玄,经德妃温氏、泰王李怀商窝藏包庇,不曾伏法,苟延躲命,今押至御前,等候发落。” 他不似他姐,他说话倒言简意赅,只是跟他姐一般待遇,不得仁和帝一个字的回音。 殿中安静一刻,落针可闻,只余小镜儿捂着嘴低弱的哭声。 须臾,忽听李怀雍道?:“启禀父皇。” 云箫韶心中一颤,他要说甚?别是火上?浇油。 却?听他道?:“天下间幼儿千千万,或也有相似,如何说这一名幼童就是冯氏余孽?” 阿?竟然,他竟然是跳出来质疑?云箫韶猝不及防,想李怀商也没想到,夫妻两个齐齐向李怀雍投去目光。 玉阶上?徐皇后气急败坏:“你与谁说话!这面貌这五官,宫里嬷嬷早就认出来,确系李怀玄无?疑。” “回母后的话,”李怀雍不慌不忙,“先前儿臣就说,人有相似,更何况幼儿尚未长成,一个鼻子两只眼睛,只有更相像。且儿臣细观,幼儿虽然神智未全开,可这年岁上?,总该对家人呼唤自己?姓名有所反应。” 是,慢说是孩童,就是一只猫儿、狗儿,拿名字取喊,稍开智些的都要跑来。 李怀雍接着道?:“无?论殿上?谁唤‘李怀玄’,这名幼儿全无?反应,一例哭闹不止。” 可见他或许并不是李怀玄,至少近来旁人不以这名字唤他。也算有理有据,云箫韶非常想冒险抬抬脸儿,看看这番说辞仁和帝信服没有。 听李怀雍又对徐皇后说:“至于宫中嬷嬷,早年近身?伺候冯氏的宫人母后已经全部赐死,又哪里找来包准能辨认皇子的嬷嬷呢。” 死无?对证。 这是个路子,先前云箫韶觉着仁和帝能一眼认出小镜儿,其实是她想岔了。 虽说李怀玄婴孩时他母妃受宠,他父皇几乎和他朝夕相处,可是小孩子总是长得飞快,算来仁和帝业已经有年余未见过他,不一定能说得准,李怀雍走的就是这个路子。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你襄国公和徐皇后要说这是李怀玄,我德妃、泰王爷打死不认,两方各执一词,总不能拿着没个定论的事情定罪。 “来人,”上?首仁和帝蓦地开口,声音不变喜怒,“将那孩儿抱来。” 抱来?干什么?什么意思?? 和公公亲自将小镜儿抱到仁和帝跟前,仁和帝挥挥手,和公公将他口中塞布扯开,说也奇怪,方才一直哭闹不止的小镜儿此时安静得很?,只是向龙椅上?张望。 仁和帝微微倾身?,问:“你认得朕么?” !你认得皇帝么,这话去问小镜儿,他虽然话说不囫囵,可是点头摇头总会!倘若真是寻常百姓家的孩子,他怎会认得九五之尊!都不必他点头,他只要对仁和帝表现出一丁点熟稔,此事就要决撒! 云箫韶飞速和李怀商对视一眼,互相眼中都是惊疑不定:这可如何是好! 第74章 凤鸣商(双重生) 第58节 徐皇后上前两步, 一把挝过小镜儿后颈子,声色俱厉:“是?了,你认不认得父皇?认不认得母后?” 云箫韶几乎要?起身抢去, 险些惊呼出声:瞧她手上寸长的丹蔻护甲, 看伤着孩子!边上李怀商握一握她的手, 她勉强镇静, 端正跪好。 她两个如此情态,落在李怀雍眼中,又是?一痛。 从前她做太子妃时, 做隐王妃时, 他若是?有难, 她恨不得?退避三舍, 冷眼旁观、高高挂起,后来寻个由头定下誓约,她才好些,肯助一助他。如今她做泰王妃, 倒好, 二话不说跟六弟和德妃母子跪去, 半句也不把自身往外摘。 如何不能摘?救人的想来是?德妃,置宅子的是?老六,她一个刚进门?的王妃,若说不知情, 有甚说不过去。 可她没说, 当即就去跪。 不, 李怀雍又想, 她从前,对你也是?一般的。 上一世的时候。 你受冯氏欺压, 是?她不离不弃陪着你。你受父皇疑心,被撸去储君之位,是?她再三央求她娘家父亲,多番为你奔走,扶你重回东宫。更别提她为着给?你诞育子嗣,灌下多少苦药、受多少罪。 后来那孩子还是?没了,成儿,她多伤心,大约是?,李怀雍不得?不认,她为你交付的伤心和用?心,就在那时候耗完。 倘若那时候还余些儿,后头云家覆灭,也该消残殆尽。纵然那境地她依然情深似海,可后来你不肯迎她为后,你万万不该再有念想,你也太残忍。 可笑你自觉还能弥补,弥补完了你又一次弃她而去,如今好了,她的心交予旁人,你终于肯明白么? 明白,李怀雍胸中剧痛,两世自诩聪敏实则糊涂,两世自诩深情其实薄情,他终于才明白。 又能如何?护着她罢,你欠她的,从前没护周全的,她不要?你,如今万幸还有用?得?着你之处,你还愣着做什么? 李怀雍劝徐皇后:“母后,罢了。” 徐皇后对他怒目而视。 他恍若未见,向?仁和帝躬身建言:“父皇,未及龆年?的孩童,尚在牙牙学?语,他的证词如何做得?数?即便他不怕生人,或许只是?天生外向?,生做好性?子罢了。” 仁和帝目光逗留在小镜儿面上,口中问李怀雍:“那你说说看,要?如何确认这孩子身份。” 李怀雍道:“自然要?问收留他的人。依儿臣看,德娘娘执掌宫中,平素无?有不敬、不周,德行宫中上下称颂,六弟更与儿臣一处长大,儿臣最知道他的内外相应、言行相称。” 他道:“日久见人心,儿臣愿为他二人作保,父皇只管问这孩子来历,他二人口中绝无?虚言。” 襄国公?冷冷道:“殿下请慎言,仁者不危人以要?名,殿下若是?为着不相干的人置自身于危墙之下,来日一朝事与愿违,殿下仔细落个不仁不孝的境地。” 李怀雍十分淡然:“国公?请慎言,泰王是?本宫嫡亲兄弟,如何是?不相干之人。” 两人又争执几句,没一句道着真病,没一句挨着验证小镜儿身份,仁和帝不耐地略略皱眉,边上徐皇后见着趁机道:“陛下,这孩子不惧陛下天子威势,在陛下跟前半晌哭也没哭一句,可见与陛下熟识,是?那个孽子无?疑。” 仁和帝却不搭理她,冲殿中迟缓开口:“德妃,你来说,这孩子是?何来历。” 陛下开金口询问,德妃愣是?不接。 好了,仁和帝不搭理徐皇后,温娘娘不搭理他,这怎说的,云箫韶急得?好似手捧烫手山芋,心说娘娘您倒是?说一句啊! 徐皇后下挤兑:“想是?无?话可说!” “启禀陛下,”云箫韶忍不得?开口,“这孩子是?——” 是?谁?!一时半刻云箫韶想不出旁的话,李怀商也吃她忽然出言唬一跳,呆呆看她,她回望,脑中不知哪根筋一搭,张口道:“是?王爷外室所?养。” 这下李怀商真正惊呆,不仅张眼瞪她,嘴巴也微微张开,一脸的委屈:不是?说清的?云箫韶也是?焦急,当场想不出旁的说辞,拿早先的误会搪塞一句,唉! “哦?”仁和帝发问,“外室所?养,人呢。” 指一指一旁桐姨:“总不是?这个老妇,宅中也没有旁的主子。” 云箫韶一时心烦意乱,要?你问,你是?皇帝就你会问,你还说人家老,也不自照镜子瞧瞧。 她还没想出个相宜的答话,一直不发一言的德妃忽然开口:“不如滴血验亲。” 啊?滴血验亲?满殿惊诧,谁,验谁?怎么验? 德妃手背轻抚额头,大拜至地:“请求陛下,验取怀商与此子血液,看是?否相融。” 徐皇后立即反驳:“验亲验亲,众所?周知,不必父子,兄弟姊妹之血皆可相融,即便你儿与这孩子血液相融,也不能证实他是?你儿的骨肉。” 话音刚落,旁人还没说什么,徐皇后自己忽地脸色煞白,惊得?帕子捂嘴足下倒退两步,险些没站稳! 德妃直起身,一字一句:“敢问皇后娘娘,不是?我儿的骨肉,难道是?我儿的兄弟吗?” 是?呀,不是?父子,难道是?兄弟?可是?,九皇子李怀玄,是?您亲手验过的不是?陛下亲生啊? 原来当时仁和帝本来也没非要?处置李怀玄,好端端怎说起滴血验亲这项?都是?徐皇后一力撺掇,德妃在旁看得?一清二楚,徐皇后做得?好手脚,不知在水中搅合什么东西,两滴血唰地分两簇,绝没有个碰头。 到这地步,殿中没一个傻的,都听得?弦儿:九皇子,是?吃皇后诬栽了。 李怀雍叹口气?:“母后,您认罪罢。” 认罪,从前冯氏是?什么罪,当中一项即是?谋害皇嗣,你徐皇后也不遑多让啊,生生撺掇陛下弑子。 认罪,仁和帝可不许她轻易认罪,当即招来太医院院判一众人,当殿验亲。 金尊玉贵的金盏,验天下最腌臜混乱的事,院判在李怀商左手食指尖扎一下子,血珠儿登时迸出,落入盏中,又给?小镜儿下针,孩子不认识这白胡子老头,还咯咯地笑,直到手上淌血,疼劲儿传过去才哇哇大哭。 这回仁和帝没再置若罔闻,给?和公?公?一个眼色,和公?公?知局,立即叫松开桐姨,使她来安抚小镜儿。 盏中也很?快见分晓,两股鲜血兜兜转转汇聚一处。 院判禀报:“启禀陛下,两者相融,系血亲无?疑。” 殿中襄国公?惊骇之极无?话可说,徐皇后更是?面无?人色,跌坐在九犀玉阶一角,形容难以置信。 当然难以置信,本想着捉德妃、捉泰王一个错处,到头来怎祸及自身! 阶下德妃再一次端正下拜:“如此大事,关乎皇室血脉,臣妾却一意隐瞒陛下,臣妾大罪,求陛下责罚。” 皇室血脉,究竟是?仁和帝的儿子这个血脉还是?孙子? 她语焉不详,仁和帝却听得?清楚,目光落在小镜儿身上,久久不能回神。 也是?曾在他膝头笑过哭过的孩子,他也哄过逗过,年?过半百喜得?的幼子,也曾带给?他无?边的慰藉和欢喜,盛怒之下痛下杀手,如今他晓得?后悔、晓得?追忆了。 如此一来,替他保存血脉、不惜抗旨隐瞒的德妃,罪过变功德。 众人只见,皇帝陛下打龙椅起身走来德妃身边,亲自把她扶起,握她的手:“可见你心怀的慈念。” 这是?一句不清不楚的夸赞,不过总不是?降罪,云箫韶、李怀商两个俱松一口气?。 这头赞完德妃,仁和帝转头看一眼徐皇后,下旨:“徐氏荧惑失道,怀不德,无?人母之恩,不宜奉宗庙衣服,不可以承天命。其退避宫,褫玺绶,责命有司详查其罪。” “陛下!陛下……”徐皇后嘴唇翕忽。 奈何今日是?她攒的局,自掘坟墓,辩无?可辩。 襄国公?一同?跪下口称有罪,李怀雍也跪下,但他这会子三缄其口,半句没替自己母后求情。 他不求情,仁和帝也说,他方才还替德妃说话,不干他的事,只是?襄国公?就没这个运道,褫夺爵位,贬为庶民,发大理寺待罪。 其余诸人,云箫韶和李怀商还跪着,小镜儿知道什么,在桐姨怀中止住哭泣,左看看、右看看,恢复无?忧无?虑样子。 云箫韶心中又犯嘀咕,如今仁和帝已经知道小镜儿就是?李怀玄,当如何处置?他是?天子,总不能收回成命,已经“鸩杀身亡”的冯氏孽子也不能活过来,小镜儿该如何是?好? 只听仁和帝道:“既是?外室所?养,并?不能承袭爵位宗庙,不过到底是?皇家血脉,收回泰王府抚养罢。” 啊? 仁和帝别有深意:“朕不治你两个的罪,起来罢。” 起、起来?起来可以,但云箫韶心中大惊,好啊,好啊好啊,这是?白落一儿子? 她手牵在李怀商掌心,晕晕乎乎谢恩,又晕晕乎乎出清心殿,宫中废后,德妃一大摊子的事,况且仁和帝当殿不便问,私底下怕还想详细问一问小镜儿,因此德妃不得?空,略嘱咐两句就打发她夫妻两个出宫。 一直到马车上,云箫韶才有些实感,喃喃道:“可好,他也不必叫你叔叔,要?改口叫爹。” 李怀商也没料到事态如此,夫妻两个又说几句,云箫韶又道:“如此轻易废后,实在是?意料之外。” 李怀商抚一抚她的手,讲解道:“也不算意料之外,父皇等这一日也通有一段儿。” 原来先前仁和帝装病又病愈,旨在钓鱼二字:一面把李怀雍吊在东宫,死活不下明旨复位,徐皇后难免心急,一面故意称病,徐皇后这一下见着些儿曙光,只盼着他一命呜呼,已经开始端起准太后架子,拿捏宫中嫔妃,连带云箫韶也发落上。 可惜,仁和帝又“病愈”,这一下徐皇后耐心消耗殆尽,这当中小徐氏也没给?自家姑母添丝毫顺心,和德妃抱成一团,眼看又要?添新皇子,徐皇后一下坐不住,又听闻庆寿寺后街泰王私藏的孩子可能是?李怀玄,立即发难。 云箫韶恍然:“就说你父皇年?前的病恁地怪异,原来是?这个企图。” 李怀商道:“皇兄再三劝母后来着,不要?轻举妄动,原本想也劝得?住,只是?遇上小镜儿。” 是?啊,云箫韶思忖,当是?时,德妃也说不要?冒头,不要?妄动,李怀雍那么聪慧,如何不知道这个道理。 仁和帝一手一松一紧、虚虚实实,看要?把徐皇后逼疯,逼出一个逼宫之类的大罪,一举铲除,没想她儿子是?个聪慧的,劝住她。只是?劝得?住一时劝不住一世,她还是?编排今日这一出,没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自己先露出错处。 李怀商侧来拥住云箫韶:“别想了,如此尘埃落定。” 嗯,尘埃落定,徐氏废后,不是?死也是?打入冷宫。 听李怀商忽然又问:“你今日怎的和皇兄一道进来?” 啊?什么档口,还念着这个? 第75章 云箫韶将撞见庆寿寺后巷拿人一节说一遍。 末了道:“我见那起子暗卫行事, 只以?为是东宫发难,想着去拦一拦,没想并不曾帮上什么。” 李怀商看去既感触目来又不很舒心, 没头没尾地道:“你想帮什么?若真是皇兄押走桐姨和小镜儿, 你?想怎么帮?” 他手中原本抓着云箫韶的手?, 此时气鼓鼓、凶巴巴, 看样子很想将她手?甩开,又舍不得,攥在手?里一味揉捏, 云箫韶嘶一声:“哎, 疼。”他方稍稍松松劲儿。 手?上劲头松开, 心里犹自怄气, 他道:“若是皇兄向你?提出来什么,你?、你?,你?也不来告我一声。” 提出来什么?云箫韶立即听清他的拧巴,笑道:“他提什么?当咱是个拙的?手?里再没个他的把柄。” 少不得将从前?上京望月楼李怀雍自导自演遇刺的事讲一讲, 又说:“天地良心, 我第一个不是想着告你?知道?天明儿?回府报信, 我只差掇过马鞭子赶他,画晴我也遣家去告诉我父亲。” 食指尖点上李怀商脑门子:“你?当我是什么人?遇着事儿?能只盼着求他李怀雍?” 听说原来并不是求助东宫,而是要?挟提防,又多方引援, 李怀商放下心, 别别扭扭问:“天明儿??我没见着他。” 云箫韶说:“宫里传召得急, 想是没赶上, 怎的,我小厮儿?脚下慢几步, 你?要?为着这个发作我不成?” 挣开手?儿?,假装疼着:“咱们指挥使泰王爷,威风得很,你?看,都?给捏红了。” 真的? 李怀商连忙去看她手?上,哎,确实有红印子,烙在她白馥馥手?背上,登时心疼又惭愧,告道:“对不住,我、我手?重,”云箫韶不答他的歉,只把眼儿?觑他,他眼巴巴的,“我还错在不该误会你?奔东宫,对不住。” 凤鸣商(双重生) 第59节 夫妻两个互相看看,外头静夜无声,唯有车轱辘吱呀呀地转,云箫韶气势一松,攲倚到李怀商肩上,口?中说:“其实我很高?兴。” 李怀商问她高?兴甚,她道:“你?直接来问,我很高?兴。” 夫妻间原本该如此,有疑问、有嫌隙,就该即刻摊开掀明说一说。 “我看你?父皇和徐皇后,”她声量轻轻的,“如今是徐氏,哎你?别怪我妄议你?父皇,你?说说,他是不是存着去母留子的心思?” 李怀商说是:“皇兄要?当太子,国公府不能保存。” 是了,仁和帝一直在给徐皇后和她娘家下套,真正拔出错处也不牵连李怀雍,云箫韶叹气:“昔闻汉武冷酷薄情,自幼的青梅竹马阿娇皇后叫他打入冷宫,亲自选的卫子夫被逼自尽,到头传位给昭帝,更好?,把昭帝的生母钩弋夫人直接活埋。依我看,汉武赖好?不惧后世?史书刀笔。” 哪像咱们仁和帝,你?要?发落发妻,你?发落好?了,你?是九五至尊,你?降圣旨谁还敢不听怎的?你?非要?逼人家先犯错,你?好?假惺惺遗憾一句“不宜奉宗庙衣服,不可以?承天命”。 两个字:虚伪。 诚然是,徐皇后确实有错,云箫韶也不是个烂好?心,但是徐家在她眼中,待李怀雍继位反正活不久,跟死人没两样,她看见仁和帝对付发妻的手?段,总是心惊肉跳。 她告诉李怀商:“倘若咱将来有个山高?水低,恩爱不存,我宁愿你?做汉武,你?别学你?父皇。” 李怀商握她的手?望她的眼睛,向她许诺:“我不会。” 嗯,好?。 这日,云箫韶正领着画映做针指,宫里来信儿?说德妃娘娘请。 到宫门,不往咸庆宫去,反而走景和门要?去正阳宫,德妃身边大宫女密语云箫韶:“劳烦王妃,原本也不该搅扰,只是正阳宫那?一位不肯安生地去,今日她又非上路不可,烦您进来一趟。” 阿?这怎说的?云箫韶想一想,问: “请教姑姑,为何徐氏今日非死不可?德妃娘娘又在何处?” 宫女道:“王妃有所不知,早先不上一时辰,东宫徐庶妃决撒了,是陛下明旨,说那?头根蒂下来前?,正阳宫这一位须得咽气。” 云箫韶心中一动:“东宫徐氏,养的厮儿??” “是,”宫女答一声,“奴婢方才瞧,半个头脸已?经瞧见。” 徐茜蓉生怀男孩儿?,因此废后徐氏要?死。 而温母妃要?看顾徐茜蓉的胎,不得已?,遂把这差事交到云箫韶手?上。 好?,怎么不好??不是等着这一日么。 复仇。 其实若论复仇,云箫韶想看徐氏姑侄死在她眼前?,也想看襄国公一脉万劫不复。 如今襄国公府大势已?去。 月前?传出消息,徐家嫡脉全部下狱,襄国公袭爵这些年贪赂纳污、结党营私,一遛罪名还在挖。 想一想害死筝流的徐燕藉,骨头已?经烂完,想一想害死成儿?的徐茜蓉,人不人、鬼不鬼,云箫韶心想,大约她也算大仇得报。 说起徐茜蓉,虽说她姑母废后并没有连累她,她还是好?端端的东宫庶妃。 正阳宫玉阶在前?,云箫韶抬步缓缓上前?,推开殿门。 这里自来是宫中最尊贵、最奢华的宫室,如今帐幔宫灯凋落,座屏华扇横陈,地上细绒毯灰扑扑的,糊的一层厚灰,不知多久没人洒扫。 尘镜珠帘,颓垣败壁。 徐皇后,不,是废后徐氏,端坐凤座之?上,见有人进殿她道:“阶下何人,见本宫为何不跪。” 姗姗地,一步一步,云箫韶走上前?:“是我。” 一霎光影闪晃,徐氏点灯来看,待她看清,把眼睛鼓起、声量拔高?:“是你?!” “是我。”云箫韶又说,“你?如今是庶人,我用不着跪你?。” 徐氏鬓发散乱、形容枯槁,发狠似的盯着:“后情不论,我徐家上下从前?待你?,捧着、敬着,你?缘何一朝冷丢去,待蓉儿?也没个好?脸色。” 云箫韶一眨不眨回视她,缓着声气道:“我若信你?一分好?,待李怀雍登基,难道你?这正阳宫传与我么?” 殿中一时无话,“李怀雍登基”五个字一说,徐氏眼中乍亮,须臾才冷笑骂道:“张嘴呲风,你?半枝儿?男花女花没有,你?就想妄谈封后?” 又说:“我儿?,对,我儿?要?登基,到时候本宫……哀家,哀家就是太后。” 她枯灰的面皮上燃起光亮,也不再瞪着云箫韶看,把目光漫漫撒去殿外,呓语一般的:“哀家是太后,哀家是太后!” 目光回转,指云箫韶:“哀家许你?云氏入宫?你?想得美?,你?想得美?!做你?哪辈子黄粱梦,你?休想进宫!叫我儿?把你?打入冷宫,永世?不见天日!” 她形若癫狂,多少有些可怖,可云箫韶半分惧色也无,来回挪几步,回首道: “速即发落到冷宫?不得先把云府抄了?” 徐氏回神:“对,对。先把你?姊妹两个妆奁抄来!你?们是那?富贵的姐姐,配我徐家小子看就委屈你?们了!” 她又絮絮说几句,云箫韶冷眼看着。 看着看着叹口?气:再来一遭,她还是如此。 冷不防云箫韶开口?:“你?徐家没小子了,死了,徐燕藉去年抄斩。旁的也没有,你?徐家男丁满门抄斩。” 徐氏愣住,云箫韶毫不留情扬一个笑脸:“不是你?安给我云家的命数?如今落在你?自家头上,你?且好?好?收着罢。” 又道:“你?儿?即便登基,你?也没有自称太后的命。陛下明旨,请你?上路。” 传太监进殿,颔首道:“动手?。” “你?敢!”徐氏蓦地一惊,就要?挣扎,“本宫是皇后!本宫是太后!尔等敢尔!” 胡言乱语几句,云箫韶拍板,把她架着白绫绕她颈上,管事太监请主意:“王妃娘娘,您看?” 云箫韶重复一回:“动手?。”说完也不流连,望殿外行去。 她身后,“不——!”徐氏仰天长?啸,还说些甚?不知,云箫韶命人将殿门合上。 少一刻,太监出来复命说已?经办妥,尸首随即抬出来。 白绫贵不贵,人命不贵,盖因徐氏轻贱旁人的命。杀人者?恒被杀之?,免不了的。云箫韶请德妃大宫女验过,淡着声儿?:“抬下去罢。” 白布裹着抬出去。 任你?生前?是母仪天下,任你?徐国公一脉荣光赫赫,雨打风吹去,如今都?作没了。 云箫韶没有悯徐氏之?心,立在正阳宫阶上略立一立,理衣而去。 话说这日四?月十九,明日廿日是云箫韶生辰。 自打过门以?后,云箫韶这是头一回在王府上寿,前?夜通有的忙,收理众臣属、亲眷的礼单,看没吓出个好?歹。 画晚望着一座与她身量一般高?的珊瑚啧啧称奇:“俺每这些年在家,也见过几件东西,却哪个见过这般的宝贝!” 可不是?这座珊瑚莹莹绰绰,原本一座这尺高?的囫囵整座珊瑚就难得,这吏部右侍郎家里送来当贺礼的这座,不仅珊瑚枝子齐整,而且镶金嵌玉,金瓦缀孔翠,明珂曜玉璧,通体好?似神仙宝树一般,贵不可言。 这还只是其中一件,其余好?些个玩意儿?,云箫韶越看越逾制,不好?自作主张,叫请来李怀商定夺。 李怀商过来一看,安慰她不必推辞,说:“父皇先有的旨意,不必退还,咱就收下。” 成,这珊瑚树,怪好?看,鸾筝儿?的嫁妆里,就少这一株呢。 李怀商大笑:“财迷。” 云箫韶大方认下:“是财迷,我就迷两样儿?,另一件你?猜猜?” 李怀商猜测是她娘家小妹,她成日不离口?的,她说不是;又猜是小镜儿?,自从接来府上,云箫韶对他疼爱至极,她还说不是。 最后闹不过,李怀商开口?求饶:“猜不着了。” 云箫韶拉过一旁画晴,只是笑:“河边上行路瞥见水中倒影,当是吓着鬼儿?,不是他自身还有谁?” 啊,箫箫迷着他?这一下李怀商心尖儿?上甜透,脸上尽染,呆在当地没处下脚似的,云箫韶大笑,边上画晴、画完等丫鬟也跟着笑,李怀商脸红到尽头红无可红,猛可倾身把云箫韶拦腰抱起,道:“明儿?尽是宾客,今晚上我给你?好?好?庆生。” 说罢抱着人进卧房,吩咐画晴锁门。 锁甚么?云箫韶拍他:“你?还怕我跑了不成?” 李怀商说,看你?也要?有力气跑。 哎呀。 夫妻二个柔情热意,敦伦至东方曙晓。 次日晨起,最先丫鬟打帘子,是秦玉玞进来。 她如今精神头好?着,面上红光满满,她的贺礼也是昨日就搬来,今日又体己另外给云箫韶打一只簪子。 她掀开鸡翅木的匣,露出里头一支芙蓉簪儿?: “从前?我及笈时你?娘打的一支予我,我照样子打来,今日送你?。芙蓉并蒂,咱姊妹两个不比芙蓉花,今年开败明年无踪,咱就比金簪子,经年累月做伴儿?,不腐不坏,永世?安好?。” 云箫韶接过,原来,原来这簪儿?在这里。 她在这里醒来以?后也寻过,只是没寻着,过去太久实在记不住,原来这头并不是一开始就是一对儿?,是如今秦玉玞特地打来。 云箫韶对镜嫣然而笑,对秦玉玞说:“玉玞姐姐,我要?你?给我戴。” 秦玉玞嗔她:“好?娇态的寿星公!”一面嗔一面走来妆镜前?与她戴簪。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不过,花儿?仰仗人照拂培土,真金却自身璀璨,予人荣光。 不羡娇花羡真金,不是姊妹胜似姊妹,两人镜中相视一笑。 这一世?,咱们都?要?好?好?的。 第76章 没说一会子话, 忽然二道仪门跑进来天明儿,疾走?来云箫韶跟前: “宫里来人。” 先头一遛太监抬贺仪到门内,扎的大红宫缎、寿字花, 统共十二抬。 趁着犒赏的档口, 云箫韶客客气气问打头的太监一嘴, 说请公公透个信儿, 那太监笑得一脸恭敬:“是皇贵妃娘娘请您见呢。” 温德妃已然晋到皇贵妃位上。 云箫韶颔首,速即更衣跟着。 过宫门没几步,云箫韶嗅出些儿异样, 与上回送徐皇后上路时一样, 这走?的又不是上咸庆宫的路, 三拐两拐竟然走?到崇文门, 她停下?脚步问太监: “你究竟在哪位主子跟前伺候?” 凤鸣商(双重生) 第60节 这时边上角门冷不丁一个太监拦张脚跳出来,看唬着人,张眼?一瞧,是阚经。 阚经儿躬身?道:“娘娘, 我?主子请您叙话。” 云箫韶绕过就要走?, 阚经又道:“主子请您看着去岁此地满院芍药的面儿, 请您一叙。” 满院的芍药?朱砂判。 谁看。 云箫韶头也不回,没想阚经还要拦,说:“主子说要不的,请您看十年前这里的芍药面上。” 十年前?这说的, 自然不是这里的十年前, 是上辈子那头的十年前。也不是李怀雍登基后的十年, 而是、而是云箫韶撒手人寰的十年前。 那时东宫新?妇, 新?婚燕好,芍药正是开得?艳的时候。 那, 又如何,云箫韶脚下?不停。 “箫娘,”猛可身?后某处有人唤,“你果真不肯见我?。” 原来是李怀雍赶来。大约也是料到的,她绝不肯去。 回首看人,云箫韶吃一惊,他这是怎?复立东宫,喜得?麟儿,不该人逢喜事?精神爽? 前些日子在徐氏伏戕、国公府全家覆灭之际,徐茜蓉在东宫诞下?一名男婴。 这孩子,命苦。 他母亲在产房哀嚎整三日夜,他才落地,不是足月产子,孱弱得?很,听闻一落地就开始灌药,一点风不能叫吹着,又巴掌大的孩子就开始上参须汤。 可是,母子这般的惨状,并没有激起做父亲的丝毫垂怜。 据闻,太子李怀雍既没有守在产房外守候徐庶妃,孩子降生,他也没过去看,连遣个人去都没有。 可总也是东宫第一个孩子,总是喜事?,李怀雍脸上却蜡茬黄,眼?眶枯凸凸,看去比之前正阳宫禁月余的徐氏还要瘦削。 “见过太子,太子万安。”云箫韶退后一步见礼。 他不答,只是声声相唤:“箫娘。” 又问:“你今日做生日,好端端的怎么想起进宫来?” 兀自道:“你不该来。” 他嘴唇白得?不像话,翕忽间整个人都不像立得?住样子,云箫韶看不过,叫阚经去扶,他一挥手制止。 见他这样子,云箫韶半是提醒地开口:“徐庶妃和?孩子还好么?” 李怀雍背着手,眼?中濛濛,好似飘忽发梦:“你不该来,这孩子,也不该。都是作孽来的,都不该来。” 他要发疯,云箫韶不爱陪他现眼?,耐心也告罄,旋即要走?,他又问: “你心里是不是恨毒了我??” 恨? 云箫韶足下?一顿,从前,或许罢,如今,谁心里还搁着他? 可这一句“没有”,云箫韶却说不出来。 李怀雍喃喃好似自语:“我?不守誓言,你恨我?。我?葬送成儿,你恨我?。我?亏待云家,你恨我?。我?……” 他凄惶惶发问:“我?当年倘若随你去了,是不是,就好了?” “不,”他自问自答,“那也迟了,我?该随着成儿去,或许我?的罪也算赎一些么。” 云箫韶不很耐烦,长袖踅一踅:“殿下?如今也有麟儿,好生养着就是了。” “他不是!”李怀雍急吼,踉跄两步要来,“我?不该,我?知的,我?不该……” 他背后的手抻出,握一只木匣望跟前递,却不知是什?么。从来杀伐果断的一人,再没个决绝,满目戚戚:“我?自作孽。” 是么?云箫韶心说你作孽,那你怪谁。随你。就迈开步子出去,李怀雍在她身?后声嘶力竭,她再没有,回头。 因此她没看见,那只见方?匣子滚落在地掀开,里头血糊糊、直剌剌一截软肉,是李怀雍自割下?的根子,他口中作孽的根子。 阚经唬得?立睁口中直叫我?的爷,李怀雍叫魂似的一声声箫娘,而云箫韶—— 始终没有回过头,一次也没有。 回泰王府,众人问宫中何事?,云箫韶只说到咸庆宫谢恩。 任你宫里谁去了、谁生了,谁的心死了,谁反而是解脱了,全是不相干的人,随你们的,云箫韶这寿星公,面上笑影真真切切,一丝假不掺。 说咸庆宫,从前只是东六宫当中毫不起眼?的一座宫室,既不占着头列头座,也不是最宽敞豪奢,离清心殿还远着趟,简直可说偏僻。 如今可大不相同,自从过完年不知出什?么变故,正阳宫封宫,徐氏被废幽禁,这数月来德妃累晋贵妃、皇贵妃,明眼?人都瞧出来,中宫之位眼?看要有新?主人,凤冠看要落在温氏头上。 如此一来,泰王府水涨船高。 这话云箫韶问过李怀商,怪不得?她生辰朝臣们巴巴地送东西,今日府上宾客满座,李怀商还说是父皇明旨,云箫韶不解其意: “我?生辰这样的小事?,怎劳动你父皇下?旨?”一定还有旁的话儿。 李怀商道:“不仅仅是你生辰这一遭,父皇还教我?记下?热突突来泰王府示好的官员名录。” 原来宫中徐皇后失势,宫外襄国公府被抄,东宫住着的那一位又始终没个明旨给复太子位,眼?看着温娘娘距中宫一步之遥,朝中少?不得?就有些个见风使舵的臣子,铆足劲头往泰王府走?动。 泰王妃的生辰上礼,其中就有不少?动的这个心思。 “难怪,”云箫韶展开颜色,嘻嘻笑道,“一个一个比着样儿似的,送的东西贵重得?吓人。垄上钻墉的鼠儿嗅着猫毛,山里闹鬼的猢狲听见磨刀,他们情儿是勤快。” 李怀商见她笑,跟着也笑,只是不明白:“你乐什?么呢?” “我?乐着,”云箫韶道,“我?猜这一起子臣子,不好好尽忠职守、一心钻营趋奉,将来可没他们的好果子吃。你也是替朝廷铲除蠹虫,替你父皇搜罗,总不能白出力罢?” 夫妻两个顽笑几句,李怀商到前院会客,云箫韶到房中从新?梳头匀面。 乱乱的一早晨,总叫人觉着时光漫长,其实此时还不到辰牌上。 云萝居内杨氏早早领着云筝流等着,与云箫韶挽手打?帘子进去,就看见没炕高的一个厮儿,冲来围着自家大闺女膝边打?转,碍手碍脚不给婢子梳头。 左看右看,杨氏这个闹心,小镜儿看见杨氏,张嘴叫:“姥姥!” 不叫还罢了,叫完杨氏只有更闹心,待云箫韶打?发画晴和?桐姨带小镜儿去院子里顽,杨氏对她说:“这孩子,晚间歇你房里?” 歇咱房里?那没有,真正歇咱房里的……云箫韶脸上一红,没答话。 杨氏接趟说:“小孩子爱娇,他又是陛下?亲自嘱咐你好生照应的,你待他好也是应当,可你不能耽误了。” 耽误甚么?杨氏指指她自己的肚子,说往后打?发这孩妈妈小伴带就罢了,让她凡事?少?亲力亲为。 云箫韶笑道:“赖好管您叫一声姥姥。” 杨氏瞪眼?睛:“哪个是他姥姥?” 云箫韶声气低些:“怎说的?您和?父亲不是知道他身?世??” 当时云箫韶遣画晴家去传话,求助呢你再藏着掖着?这孩子身?世?是一五一十告诉的。 杨氏大摇其头:“我?先前劝你容人,如今始知拿大。他不是泰王爷的种,见他成日围着我?尚且心烦,这要真敢是泰王爷和?旁人生的可还行?” 云箫韶心里一乐,如今您知着章儿了?看望后还劝我?容人。 她表面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望一旁努嘴:“鸾筝儿还在呢,您说这些。”几句揭过,闲话些旁的。 午后,众人陪在王府西面园子卷棚听唱。 小优儿先唱一套寿词,次后是杨氏点《画眉序》“花月满香城”,落后问王妃意思。 云箫韶不点,教筝流点。 云筝流笑嘻嘻点一出《遇仙桥》。 她未出阁的姑娘,又是最炙手可热泰王妃的小妹,合该她要听七宝女,满座喜欢。 又问王妃。 云箫韶仍微笑不言,分付红漆的曲头牌子托盘呈上来,教画晴抱着镜白挑。 这小镜儿,白嘟嘟小手一抓,抓一枚《琥珀宝镜》的牌子稳稳在手中。 云筝流拍手笑道:“这出儿好,刘病已得?着鉴毒宝镜就好了,果然病已,平安长大。该我?外甥无病无灾、逢凶化吉的命。” “就你满嘴会说吉利话。”云箫韶道。 她是今日的正主,正主发话有个不应的?满座没口子都说好。 听曲、饮宴热闹一晌。 晚间笙歌漫去,宾客归家,李怀商摸出两卷字画说是另体?己给云箫韶上寿。 展开来,一幅是经年的彩描,画上少?女双髻石榴红,是未及二八的云箫韶,立在殿前阶上回首而笑。 这是李怀商初识的云箫韶。 另一幅也是她。 不过是近日新?作,画上她闲闲坐在葡萄架下?,巧笑倩兮,一旁李怀商没入画,只在案上画一张琴。 佳人素手,朱弦新?停。 “箫箫,”李怀商痴痴低语,“我?在一日,必不使你红裙蒙尘,不使你弦音空饷。” “好。”夫妻二人相视而笑。 云箫韶又细细瞧过两幅画,第一幅想是幼年的李怀商所作,笔触不很规整,也没题字,第二幅题了的,就贴挨着葡萄枝子爽利三个字—— 《凤鸣商》。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