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女》 第一章 车舆缓缓行过街道,五马在前匀速走着,帷裳摇动,车舆四角的铃鐺沿路作响,隐没在人声鼎沸之中。 「是圣女车驾!」 尘土飞扬,路旁的摊贩早已把货品都遮盖住,却掩不了得知圣女来凡的好奇与兴奋,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句,有人拜服下跪,感念圣女,也有人翘首以盼,希望风将车帘吹起,一赌圣女真顏。 一个年轻女孩挤在夹道欢迎的列队中,极力伸手去触摸车舆,正巧路上颠簸,车舆向她这一侧倾了倾,车帘被轻轻带到她手中。 锦缎丝滑,触手便溜走,却让少女充满希冀的眼神对上端坐于一帘之隔的圣女。 她眼里有明显的惊异。 没有人不信仰圣女,仅仅是这样短暂的眼神交会,就让年轻女孩又惊又喜,墨池似的眼珠子似被点亮一般,神采焕发。 圣女原来也是个年轻女孩,只是比起自己的衣衫老旧,圣女的要华丽得多,衣料就像用天边的云彩织就,而她的则被尘泥涂抹。 要是她能被圣女记住该有多好?女孩不禁这么想。 — 车驾走远,渐渐离了尘嚣之后,只剩下铃鐺还随着晃荡,一声一声,像是招魂,将车舆内圣女的意识给叫回。 一个女孩意外掀起了帷裳,只有一瞬,但圣女看清了女孩纤尘未染的双眸与纤瘦的身形,像是曾经的她,也对圣女这个身分充满好奇。 圣女的生活远比百姓想像得要无趣,甚至可以说是折磨,她是从王公贵族中被选中的圣女,一言一行皆被操纵,像是提线木偶,民间的小玩意,她也是为人摆弄的小玩意,却给了个好听名字叫圣女。 车舆到了京郊的圣殿,驾车的车伕低垂着眉眼将人扶下马车,红蓝交织的纱裙,华丽金鍊妆点,半年一次的圣祭,作为圣女的她自是盛装而来。 高耸的圣殿背着太阳,巨大的影子打在地上,她立于那金碧辉煌的宫殿前,整个人被怪兽般的影子给吞吃掉,如天狗食月,连同身上名贵的金子,都没能反射出光芒。 「圣女,请吧。」圣殿门口的支柱后,快步走出一个佝僂的僕从来迎接她,也不知是不是被这份长期居于人下的身分给压弯了身子。 方才百姓的夹道欢迎仿佛还在耳边,此刻的京郊却静得一片死寂,她迈出了步伐往殿内走去,背影消失在圣殿的入口。 — 圣女到来所引起的喧然不过一刻,街道便恢復如常,为了一瞧圣女的人有许多,方才有幸掀开车帘的女孩在回家路上,都能听见与她同龄的女孩们在讨论着,说其车驾如何华丽,若能当上圣女又该如何气派等等,眼里都是憧憬的光。 年轻女孩愣了一下,她想,或许刚刚自己也是那样的神情,圣女早已看多了这样艷羡的目光,哪还能记得自己这样一个普通又落魄的女子呢? 今日为了一睹圣女风采,她已经浪费了许多时间,但事情做不完, 她只能顶着中午的日晒去溪边洗衣。 淙淙流水声滑过耳边,女孩的心思渐远,脑海里不断重演圣女面帘遮掩,却依旧清冷出尘的姣好容顏,微微瞪大的眼,却依旧明媚。 圣女是不是被她惊到了呢? 「喂!」 女孩正出神想着事,手下无意识地搓揉衣物,突然被后方的人声吓住,久蹲的双脚麻木,反应不及便往后跌坐在地。 「哈哈哈哈!」 嬉闹的讥笑响起,女孩这才察觉来者是熟悉的几个街坊邻居,回过头去看,果见几个如地痞流氓的人在她身后。 麻木像是领着冷意而来的虫,从双脚往上攀爬,背脊遍佈未可知的麻痒,她整个人都开始微微地颤抖,却强压住身躯的震颤,回过头仿若没事人一般,继续洗着衣服问道:「找我有什么事?」 「害怕了?」为首的人笑了起来,露出污黄不整的牙,其他几个年纪较小的男孩们也跟着大笑。 毒辣的太阳下,笑声震得耳膜欲穿,强烈的晕眩衝击感官,女孩的双手还因为洗涤衣物浸在溪水里,脑袋一片麻乱,连指尖冰冷的溪水都近乎感觉不到。 「既然害怕,上次还敢拿石头砸我?」女孩的默然让为首的那人越加不掩嚣张神色,口气满是不屑。 「吃硬不吃软!」 「这次看你逃到哪去!」 其馀几个男孩大声嚷嚷,跟着叫嚣,但见女孩就是没有反应,一个瘦得像竹竿的男孩收到为首者眼神示意,出手推了女孩,一边骂道:「早被人破了身子!装什么贞节圣女!」 手掌碰上肩膀的瞬间,却被洗衣篮子击中脸部,竹竿男孩应声倒地,女孩一手撑在石子地上,一手慌忙抓起衣物朝几个男孩身上丢去,算准了时机想逃走。 站在最前面的几个人下意识抬手遮挡攻击,但衣物的触感一碰到手臂,他们便知眼前的女孩并没有什么防身的工具,口里骂着粗鄙言词,一人扶起狼狈在地的竹竿男,其他几人不过几下就将女孩抓住。 「啪!」一个巴掌被赏在脸上,嗡嗡声取代了笑声,隔绝了外在的世界,只剩下脸上那宛如罪犯被纹面的刺痛感不断放大至全身,她突然想起了圣女。 初见圣女这一天,阳光酷热,刺得仰面的她眼里都是泪水。 第二章 回程走的是无人知晓的路,隐密而颠簸,她的身子被摇晃得撞上车壁,发出痛苦的呜咽,白日里端庄的圣女,此刻却狼狈至极。 月华撒上车帘,从车内往外看去,能辨清光源自何处而来,却摸不着,只清楚地照映出她身处黑暗的事实。 夏日的夜里闷热无风。 她一路望着因路不平波动的帷幕,偶然能窥见被布料切成狭长碎片的山道,车舆外的风景,一片漆黑,没有白日那个少女仰望的目光。 回宫以后她做了一个梦。 梦到她在前往圣殿的车内,窗外成了一片镜子,她掀开布帘对镜自照,过了许久才发觉,镜上所倒映不是她的容顏。 她醒悟的瞬间,镜面突然印上一个个清晰掌痕,模糊镜中人的面容,就像是要将她的存在抹去一般,想要看清,已然惊醒。 侍女们鱼贯而入,细碎跫音在偌大的殿内,入耳还不足她急促的呼吸声大。 「圣女殿下,您醒了吗?」贴身侍女来到她床前,轻声询问。 「起了。」像是压抑着的惊叫还堵塞在喉头,圣女出口的声音有些紧绷。 由侍女们为她着衣洗漱,踏出房门外,远眺群山,连绵起伏似要与天比高,从她的视野望去,几乎要将薄薄的、将明未明的一片天遮蔽。 矇矇天色,如漆色斑驳的白墙,任风吹雨打泥和,一点点失去原先的纯白,一如站在这片风景里的她。 昨日见到的年轻女孩,则是蓝天作配的白云,衬其洁白美好,自由轻盈。 思绪缠缠绕绕又捲上那个掀起布帘的意外,她这才想起刚刚的梦境,吓了一跳般快步从小高台走回殿内。 「拿镜子来!」她焦急吩咐道。 侍女们应了是,理由也不问,动作迅速地搬来一面大镜。 与梦里不同,镜面被擦拭得光可鑑人,锦缎华服包裹着她,纤嫋的体态,熟悉又陌生的样子。 她心里一点一点升起即将逃脱牢笼的兴奋,微微地发抖,就像是用手包拢金丝雀时,从其身上传来的颤动。 身边的侍女都低垂着头,她深吸一口气,闭上那双期待与晦暗交织的眼,淡淡出声:「去通知他们,我昨日举行圣祭,今晨诸神于梦中降旨,要我今日出宫一趟,否则灾祸将生。」 话语像是沉沉的火山灰,落在殿内所有卑躬屈膝的人身上,压得他们全都僵住了动作,只剩惊讶的表情还停留脸上。 「没听见我说的话吗?」圣女压低了嗓子,像是尖锐的风刮去了身上的积灰,一眾侍女连忙动作起来。 眼见有两人悄然退出殿外,她的视线回到准备替她收拾行囊的侍女们身上。 她再也不想回来这个地方了。 念头一兴起,就如浇油至火上,瞬息燎原,心上那幢楼房早已腐朽倾颓,关不住她想要自由的心。 「你们都退下。」 侍女们面面相覷,琢磨着圣女的脸色,最后缓步离开。 多年藏着的一点银钱被翻了出来,碎银堆着也不过装满一个小荷包,像是她给自己积攒的勇气,至今才从黑沉的水底浮出。 她终于下定决心迈出第一步。 — 昨日的女孩如同在大锅里被翻炒的鱼,下锅时还活着,尚且能够挣扎,直到高温熟了全身,便只能由人翻来覆去,成了他人的盘中飧。 只是日子仍旧与往常没有不同,死过一回的鱼,隔日就得重投畜生道,继续在同一条河中力争上游,为了活着,或是下次的死亡。 不过今日再没有圣女当作理由,躲懒不早起洗衣了,她知道,即便是一条变得厌恶河流的鱼,仍得依附着水源生存,只能乖乖地抱着早该洗濯完毕的衣物前去溪边。 毕竟谁会在乎一条小鱼为了生存牺牲了什么? 时节已近暑日,今日的溪水却似乎比昨日更加寒冷了,冻得女孩浑身发冷,鼻水直流,辰时的村庄溪边,都是女孩吸鼻水的声响。 「你怎么还在这呢!」她又被吓了一跳,反射性地要往溪里跑,寒凉溪水溅上小腿,女孩才意识到,这声音是住在附近的大婶。 她脸色还是苍白,回过头勉强答道:「我在这洗衣……」 大婶皱皱眉头:「不是说昨天要洗的吗?又躲懒了?」 她张口欲言,又不知道如何替自己辩白,那大婶见她答不上来,也没兴趣多问,只简明扼要地道明来意:「今日天降神旨,圣女要召集十五至十八岁的未婚女子,至圣殿举行祭祀,每个村里的都得去,你赶紧过来,换身衣服,等会跟着县令老爷的车马过去。」 听见圣女两字,她像是醒了一般,惊讶道:「昨日不是才祭祀过的?我记得圣女半年才会到圣殿祭祀一次才对……」 「谁知道是怎么回事,总之你快点过去,当心别误了圣祭,遭神灵惩罚!」 女孩一头雾水,但也只能匆匆抱着衣物回了家。她寄身于一处废弃仓库,自独身照顾她的母亲死后,她只剩这个小地方能为自己遮风避雨,仅有的几件衣物,也是缝缝补补凑合着穿。 似乎怎么挑也找不到一件适合进入圣殿的衣服,只能打水洗了个脸,至少面见圣女得乾净整洁。 成群结队的女孩们上了县老爷临时准备的马车,儘管不知要前往何方,但听说是圣女召集,脸上多是喜悦的色彩,与几个相识的嘰嘰喳喳讨论圣殿是何模样。 女孩是最后一个上马车的,虽然村庄内没有大户人家,但是比她还要穷苦的也找不到了,甫上车,车内交谈的声音停顿了一瞬。 她尷尬地对同车的几人笑笑,不知是因为自幼失恃,又或是她早已见识了这世间不愿容她的面貌,纵使村内的同龄女孩大多对她没有恶意,她也觉得自身格格不入。 马车行得有些快,轆轆车轮声与过耳风声都显得十分陌生,她从未有机会坐上马车,想着等会要前往圣殿,又有机会能够见到圣女,心中也升起些许不合时宜的喜悦。 「你没有换身衣服再来吗?」突然有个女孩这样问她,圆圆的眼看着她,有些好奇,看样貌大概是她们之中年纪最小的,问出口的当下,车内低缓的交谈声都停了,面面相覷,似乎不知道怎么面对这样的情况。 虽然她与眾人都不是很热络,但她家中的状况,村内的人大多知晓,几个女孩在看见她上车的瞬间,竟都不敢继续研究彼此簇新的衣物,但只有这个老么,没有察觉气氛不对劲,没忍住好奇,就这么问了出来。 「喔,我衣服没来得及洗。」其实还能是因为什么原因呢?就是穷苦人家没有新衣服换而已。 她还是笑着回答,笑容倒是比方才上车寒暄那般要亲切得多,圆眼女孩才终于发觉车内的气氛一般,迟疑地点了头,车内顿时陷入沉默。 将将兴起的一点期待,犹如意外点燃的火苗,不过几息就让人给扑灭了,就这么一路安静直至车夫喊停,马儿打了响鼻,才有个尖利声音开口。 「请各位姑娘下车吧。」 几个年轻女孩下了马车,辉煌圣殿矗然眼前,若没有这次机会,圣殿是她们一辈子都到不了的地方,能亲眼看见这样高大巍然的宫殿,任谁也无法撼动似的,沉沉地坐落在这处林中。 几个人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领着她们的侍者早已司空见惯,每个初到此处的女孩们,都是这样的反应,愣神看这象徵神祇的圣殿。 宫殿的正厅摆着一座庄严神像,作工精细,如同这整座雕梁画栋的建筑一般,在平时,女孩们也甚少能被允许进入庙宇正殿中,有何想要向神诉说的,也都只能站在庙外,向在天神灵祈求。 圆眼的女孩,忍不住低声问旁边的姊姊们:「神仙原来是男的么?我一直都想的是女的呢……」 原来是见到了圣殿的雕刻木像,才有此一问。但其馀女孩们进了圣殿,都有些束手束脚,虽然好奇,也不敢到处乱看,怕犯了什么禁忌,只连忙朝她示意,要她安静别说话。 其实她也正疑问着这件事,为何负责祭祀的是圣女,神像却是男人的样子呢?她以为进了圣殿,很多从前好奇的事都能获得解答,却不想疑问更多了。 是不是成为圣女,就能够住在这样华丽的地方,不被人欺凌,过着衣食富足的生活呢?有没有那么一丝可能,她也能成为圣女呢? 疑问就像烧开了的水,涌起诸多泡泡,在她心里沸腾,叫嚣着要脱口问出,但她知道,没有人会替她解答。 「入此门是内殿,圣女就在内等候,请诸位列队,待会一个个进入殿中,出了殿外,会由侍女领着你们原路返回。」 那佝僂着身子的侍者向她们福了福身,而后又走向殿外。 她突然有些庆幸自己站在最后一位,在昨日,她还期盼着圣女能够记住她,而今她却產生了强烈的自卑,不敢以这样骯脏的姿态,去面见一位圣洁的神灵代言人。 同车的五个女孩已经进去了四位,她观察着,有些人等待比入殿的时间长多了,几个人虽然都有心想要问内中是何情形,但一踏出内殿,就被侍女领到外面去了,眼神交会不过几瞬,也难以看出什么消息。 「姑娘,轮到你了。」内殿门口站着的侍女说道,她猛地回神,迈出迟疑的脚步,进了内殿。 第三章 十几轮的面见已然让圣女失去了耐心,其实昨日的圣祭早已令她疲惫不堪,但高坐上首的她仍然得维持端正坐态,实则不断想着是否太过急躁,做出了草率的决定。 但她已有了与她交换身分的适合人选,而今日她这般大动作,惊动了宫中那些贵人,若没能行动,恐怕之后再也没机会了。 她身在水塘,不甘一人陷溺,只能用这样卑劣的方法,拖着其他人下水,做她的替死鬼。 又一位无辜的姑娘走进内殿,她抬起头看,是梦中镜里的面容。 狂喜、愧疚在同一个瞬间涌上心头,从来都是冷静端庄的圣女,在仅有两人的内殿,难掩失态,激动地站了起来。 女孩的身形依旧纤瘦,只是那双眸子今日似乎染上了不同的色彩,反倒令她们俩更加相像了,她缓缓步下台阶,一隻手掀开掩面的纱巾。 「啊!」女孩瞪大了双眼,方才她站起身来都没有显得多讶异,现下却明显吃了一惊。 「我们很像吧?」 虽然家中没有镜子,但是女孩却曾在洗衣时藉着水影来看清自己的模样。 「是……」圣女问话,女孩不敢不答,却在心中想:原来我们生得这般像,但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圣女,一个却是卑微到地里去的平民。 命运竟是这般不公平。 似乎是看出女孩在想什么,她听到自己问:「很不公平,对吧?」就像是引诱着迷途的羔羊一样。 女孩震惊过后,这次却不敢回答了,不公平又如何呢?这个世间本就是不公平的,只不过圣女是享受天上偏爱的那一方罢了。 「你可愿意与我交换身分?」她不想等待了,时间不多,她还得说明许多细节才行。 女孩没想到自己会听到这句话,愣在原地,她继续道:「我知道这些话听在你耳里很荒谬,但我不想再做这个圣女了,只有你能够代替我。」 女孩终于反应过来,急忙跪下:「我?!圣女殿下,我、我一介民女,怎么可能代替您呢!」 「这圣女谁来做都没有区别的。」女孩还未来得及反应这句话的意思,就被她抢白:「你与我长得如此相像,若连你都不行,就没有人能行了。」 「可、这,您为何不想当圣女呢?」女孩大着胆子问了出来。 她看得出女孩脑海里有太多疑问,为什么她要放弃圣女这样常人眼中尊贵不凡的身分,寧愿到民间当个受人蹉跎的民女呢? 但是她不能说。 她卑劣骯脏,从前这一切是她独有的绝望,如今却要将砒霜包裹成蜜糖,装作诚意十足地双手奉上。 「我只问你,你想做这个圣女吗?」她盯着女孩的双眼,像是在照镜子,她似乎看到了早晨梦中的情景,一双双手印即将模糊镜中人的面容。 女孩没有沉默太久,低声道:「没有人不想当圣女的。」 「包括你吗?」 女孩没有回答,但是她已经知道了答案,却并没有多少如释重负的感觉,这一刻,某个部分的她被判处了死刑。 「那圣女殿下该怎么办呢?」 「我会先回到你家中,再找藉口搬走。」 「我家里很穷的,圣女您可能吃不饱也穿不暖,您想要自由,可……若无法吃饱穿暖,又谈何自由呢?」 「这你不用担心,我只会待几天,之后便找机会迁居。」 她明白,这对女孩而言诱惑实在太大了,她也是。 如同石墙缝隙生出的嫩芽,见到了一点阳光,便挣扎着、不惜扭曲自己的形状,也要将身体延展出去,求得温暖。 她们很像。 她听见女孩哑着嗓回答:「好。」 她与女孩讲起她宫中的生活,讲出口才发现她的日子乏善可陈,除了巨大的悲哀笼罩着她,剩下的全都不值一提。 给予女孩的叮嘱里,唯一真实的就是那份悲哀,但她只能说谎。 「你过得快乐吗?」她问,她希望女孩至少曾经快乐过,虽然她并不祈求交换身分之后,能够拥有那份快乐。 女孩还是不太敢看她,低垂着头道:「我过得很快乐,除了穷了点以外就没什么烦恼了。」说到这里女孩笑了一下。 「抬起头吧,出了这个门,你就是圣女殿下了。」 她望着身穿华服的女孩,不知道为何,两人都红了眼眶。 — 同样的轆轆车轮声,相较于前往圣殿时,要平稳得多,华丽的车架,一旁小心翼翼服侍的侍从,这是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画面。 她成了圣女,高高在上的圣女。 昨日的她仰望车架,为了能见到圣女一面引颈盼望,今日的她就在车架里头,途经那条最热闹的街,掀开不知名布料织成的精美车帘,似乎能看见万千个她的希冀写在脸上。 或许昨日死在溪边的鱼,今日转投了人道,难道是她修持了五戒而天降神跡吗? 懵懵懂懂地下了车,仕女们搀扶着她进殿,虽然圣女尽量和她讲得详细,但即便如此,这座华丽宫殿对她而言,仍是十分陌生。 为了避免露馅,她沐浴过后就一人待在寝殿,消化今日所发生的事。 就像梦一般,一个好得不真实的梦,锦衣玉食,不必为一餐一饭所苦,不必任人欺凌。 她穿着丝绸做的寝衣,至梳妆台前落座,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彷彿动作大了,美梦就会被惊醒。 镜子里的人不像她。 不知是不是镜子扭曲了她的面容,又或者人要衣装,佛要金装,她与圣女的差别,是不是只在那一身衣服而已? 突然她想起圣女对她说的:「作为圣女,你这辈子将再也无法嫁人生子,虽道女为悦己者容,但没有人可以比你更爱你,你明白吗?」 早在她破瓜时,她就没了要嫁人生子的想法,一介孤女,无依无靠,还没了身子,谁会愿意娶她呢? 从那之后她再不愿梳妆打扮自己,但如今,圣女却和她说,她能够只为了自己打扮,因为这世间最爱她的人便是自己。 那一刻她又想起了进到圣殿之前的心情:她与圣女相比,是如此骯脏卑微。 她无法理解,为什么圣女要和她交换身分,却仍怀着私心答应了这桩交易,给了圣女所谓的自由,让她放弃了这样衣食无缺的环境,去换备受欺辱的生活。 昨日之事,她不过一个晚上就能够当作新生,全因这是她作为一条鱼,时常要迎来的风浪,但若是换作圣女…… 即便圣女说了只待个几天,但谁又能保证这几天那群恶棍不会找上门来呢? 愁肠九转,偷来的日子安稳却不舒心,明明入口是玉盘珍饈,却味同嚼蜡。 她安享着圣女的好,把人推向了火坑,愧疚到了极点,张口却撒谎自己过得很快乐,她与圣女的差别,又何止是几件华美的衣裳? — 经歷连两日的祭祀,圣女面上倦色难以遮掩,揹着事先准备好的小包袱就坐上安排好的马车回到小村中。 自小生活在深宫中,莫名其妙被选上作为圣女,她从未一个人在街上走动过,这陌生而贫脊的地方,却如林间能让她这隻被驯养久了鸟儿自在鸣啼。 她准备得不算万全,除了一点银钱与朴素衣裳,就无他物在身,出逃之事她自知不会被追究,只因那群王公贵族压根就不在乎圣女是谁,只怕若传出丢了圣女,反而动摇民心。 天色向晚,但是村中的市集依旧热闹,她饿了一天,又初获自由,便往人群中走去。 打量她的目光如密网,虽然与女孩换的一身衣服实在简陋,却掩不住她自幼在宫中成长的贵气。 但她早已习惯了眾人的注视,并不在意这些无形的目光,如同在水下憋气久了的人,终于能够上岸,便只能不管不顾地大口呼吸。 为了活下去,哪还顾忌别人的眼光。 她找了间麵食馆吃了晚餐,是她不习惯的味道,可她还是一点不剩地吃完了,虽然白日里与女孩承诺不必担心她,实际上,她也不知用光了银钱该怎么办。 她十岁便被选为圣女,在那之前也是家里娇养的贵女,杂务从来轮不到她来做,就连女红也是差强人意,又要怎么和女孩一样给人做活来养自己呢? 即便想清楚了这些,她还是逃了,好不容易才看见阳光,若又要跌入黑暗,那恐怕她的一生,都将进入永夜。 回到废弃仓库的路上有些曲折,虽然按着女孩所说的去找,却找不到她所谓的家在哪。 「哟!你在这啊?」粗嘎的男声在暗夜中响起,一听就来者不善,她脚步未停,只怕是什么地痞流氓,又怕是女孩的旧识,马上就打照面很快就会漏馅。 「你跑什么!」仓促的脚步声追在背后,听起来只有一人,她在小巷里透出窗户纸的明灭烛光中奔跑,过了转角入眼就是女孩所说的仓库,眼尖看见仓库外放的木柴,扑将过去。 手掌擦破在木头上,有尖锐的刺痛感在掌心,但她仍然双手抓起劈好的柴木作防御姿态。 她头一次面对这样的场面,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连痛觉因此被淡化:「我已经自由了,没有人能够欺辱我。」 大概是她眼里的决绝太过强烈,追来的男子竟有些被震住,回过神后,随即讽刺道:「怎么,又要学上次拿石头砸人吗?昨天的教训还不够?还是说……」 给足了的停顿像是要给她最后的痛击,她隐隐猜到了什么,脑袋有些发昏,似甫上岸呼吸,就又被人压着脑袋沉入水中:「你还想再试一次?也对,我看你后来也叫得挺开心不是吗?哈哈哈哈!」 刺骨的冰冷漫上周身,她彻底沉入水底。 — 「圣女殿下,宗伯请您去宫中的圣殿。」侍女躬身在寝殿门口通报时,她正一人坐在梳妆台前拆解头上的首饰,早已是入睡的时间,这莫名的宗伯却来找她。 圣女要她这几天都别见宫里的人,怕会漏馅,便问道:「能拒绝吗?」 侍女明显有些为难:「这……您已经七天没有见人了……」 外头一点光也无,夏夜的雨扑打着窗,砰砰作响,像是她的心跳:「就、就说我已经睡了!」 为什么要这时候来找她呢?镜子里的她不安上了眉头,这几日窃据荣华富贵的沉重在此刻达到了高峰。 「哈哈哈!还在生我的气?」忽然侍女叫了声宗伯,寝殿的珠帘因被掀开而叮噹作响,她吓得回头一看,略有福态的男子大步跨了进来,看见她,打住脚步打量了一番。 他是谁?难道是圣女的父亲?她咬着唇按捺恐惧,强迫自己冷静思考:她记不得圣女与她说过的官名,却知道绝不是这个所谓的宗伯。 那为何这个宗伯会在晚上闯入一名圣女的寝殿?她有些不敢继续往下想,但脸上早已一片惨白,偷眼去瞧寝殿之外,侍女都消失了踪影。 「怎么啦?几天不见就认不得我?都说了上次是意外,半年一次的圣祭,那群人不知手脚轻重,难免有些兴奋过了头嘛。我和你保证,这次不会了!」 宗伯眼里的情绪她太过熟悉,像是当头一棒,打得她头疼欲裂,她不太想听懂,却每个字都清晰地传入她耳里。 明明是黑夜,她却恍然见到了那天毒辣的太阳,随着伸过来的双手,灼得她疼痛。 寝殿里的烛火摇晃,仰着头,她想:她终于理解了为何圣女要逃出宫。 她们都欺瞒了彼此,但她恨吗?大概只剩为自己与圣女的同情与愧疚。 村里的大婶们都知道她过着怎么样的生活,或要她逆来顺受,或要她像上次那般举起石头,却总没有人为她搬开那些压在她身上的沉重。 她以为换上了锦衣华服,就能过上她想要的生活,但从前那些委屈却从来没有消失过,所有情绪都没了出口,只能堵在胸中鬱结地令人作呕。 在将她灵魂抖落的震盪中,她才想起,五道谓不杀生、不偷盗、不妄语、不饮酒、不邪淫,但她却犯了邪淫之罪,莫怪她这条小鱼无法超脱畜生道。 天亮了,小高台上能看见云与鱼肚白的天融为一色,雨夜冲刷土壤成了湿润的暗红色,她流淌在泥里,像是回到了最原本的她。 — 她住进了女孩原本的家,前几日追着她的人不知为何走了,她却因而发觉,这世间就是地狱。 做了多年的神灵代言人,却从没听见过神的声音,她放弃了向神祈求救赎,这日日夜夜却在辗转难眠的夜里,向神倾诉己身罪过。 这圣女的名头掛在她身上,一点也没让她变得圣洁,至今她才为自己犯下的罪孽愧疚、失措。 几天的反省,让她领悟,她以为的沉入水底,脚下还踩着他人的尸体,就连入水前灌入她鼻中的一点空气,都是因为践踏别人才得以呼吸。 原本她只想在这里住几天,就找个新的住所重新开始,如今却突然不知该何去何从。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她想要的自由。 经典里告诉她应该如何取悦神灵,却没有告诉她如何取悦自己,她还深陷在巨大的悲哀里,这一份苦楚,似乎充斥这不公平的世间,无论怎么逃,也无法逃出生天。 喧闹的声音从薄薄的木板门外传入,几个陌生男孩闯了进来,这一次她却再也没有勇气去对抗,就像以往无数次的祭典。 「到处都敲了鐘,说圣女回天了,这种时候肯定不会有人注意到的。」不知道哪个人笑着说了句,如那支鐘杵敲击的是她的心脏,她瞪大了眼。 「圣女、圣女回天……」丧鐘似是敲在她耳边,头晕目眩。 「哈哈哈哈还回天呢,谁不知道就是死透了的意思!」几个人都笑了起来,粗嘎的笑声像是送圣女最后一程的輓歌。 她突然出手对那群男孩拳打脚踢。 「这疯婆子!」「架住她!」 视线逐渐模糊,她的神魂沉在水底,世界随着空气的抽离变得安静,恍惚中彷彿看见了女孩与她一起。 她的身升至高处,低垂着头,像是以往高坐上首的圣女,舌吐在外头,却尝不出幸福。 她想,或许是她吃光了这荣华富贵的蜜糖,糖心是锋利的刀片,待她醒悟、逃出,整条舌头都已鲜血淋漓,再难以体会世间味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