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吃(兄妹)》 回家 我特意提早交卷,结果还是晚了,到火葬场的时候我只看到了已被火化的灰烬,安静地躺在一个小小的骨灰盒里。 纪丙年就站在大门口,身体笔直,仿佛一根柱子。我不清楚他是对死亡有所畏惧,还是因为不知道把盒子放哪才选择拿在手里。 他的头顶正上方是麦川殡仪馆几个大字,我一下电驴,就立马看到了他。而他也几乎在同一时间抬起头,眼神在我身上停留。 他左手紧紧握着我的行李箱,肩膀上挎着我的包,骨灰盒则被他稳稳地换到了右手。 我们准备动身回家的时候,另一家人的老人刚刚烧完,大厅中坐满的人群立刻活跃起来,红、绿、白色的孝衣在人群中混杂,做着些夸张的动作,一边磕头,一边撒米,一边放声大哭。 我看着那一片热闹的混乱,忍不住向纪丙年询问:“我们不会也搞这一套吧,我可受不了。” 纪丙年回答道:“从…从简。” 我“嘶”了一声。 后来我们并肩向家的方向走去,他几次做了个预备动作,我以为他要把爸的骨灰放我包里,连忙喊道:“别放我包里啊,哥!”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我感到有些尴尬,赶忙解释道,“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有点怕,这不是死人的东西吗。” 说完这句话,我有些后悔,感觉自己的话似乎有些失礼,又找不到别的话来解释,只能默默看着他。 他拖着行李箱向前走去,行李箱的轮子在坎坷的路面上磕磕绊绊。但他走得却很稳,“不…不怕。” 那是五月的梅雨季节,我只穿了一件短袖回来,他见我哆嗦,误以为我冷。其实他并不知道,在内心深处,是另一种感情让我身体不自主地颤抖。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有了一种预感,我爸爸总有一天会犯下大错。 我爸爸犯下大错的那一天,他在家里磨了一上午的刀,然后去找我妈。但我妈那天并不在单位,她因为胸闷去了医院,我爸又背着刀回去了。 楼上的邻居在丢垃圾的时候看到了他,叫我爸,哑巴,回来了啊。 他可能觉得我爸爸看上去脸色不太好,按照以往的经验,他做出了一个合情合理的推断:“又打老婆了?能小点声吗,扰民了都。” 后来的事情,纪丙年并没有再详细跟我说过,我脑补了很多个版本,但都没有参考价值,因为说了也没什么用。我只记得纪丙年曾跟我提过,我爸以前在厂里唱歌。 下岗以后,国家给了他一大笔钱,他将其中大部分都花在了看病上。他切除了嗓子里的肿瘤,癌细胞是去除了,但他再也不能说话了。 不论过去他曾经怎样,现在他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对我来说,这是一种解脱。 客人 一开门就把我吓了一跳,客厅有两个男的。 电视开着,声音叽里呱啦的,我一眼就看见了电视里的女演员,但没等我想起她是谁,那两个男的就站了起来,把电视机给挡住了。 防盗门底下有个槛,纪丙年拎着箱子,搬起来挺费劲,其中有一个男的上前接过纪丙年手里的东西,把骨灰盒端走了。 “丙哥,这个放哪?” 另一个男的出声提醒:“发财…这是骨灰盒……” 这时我才注意到,他们的视力似乎看起来都不太正常。 一个眼睛外翻,看人的时候几乎只有眼白,另一个稍微好点,但依然看起来和正常人不太一样,是眯着眼睛的。 我看了纪丙年一眼,也不知道纪丙年心领神会了什么东西,只见他拿过骨灰盒摆在牌位旁边,向我介绍这两个人。 “店…里的…师傅。” 我爷爷以前开了一个正骨店。 后来他年纪大了,准备把店交给我爸,我爸不要。我爸搞文艺的,觉得正骨店不上档次,我爷爷生气也没办法。 我爸出事以后,爷爷的正骨店也遭了殃,死者的亲属找上了门,想要点赔偿,有点勒索那个意思。但我爷爷悍得,搬起店里的板凳就给对方来了一下,结果自己伤到了筋骨,年纪太大,没过多久就一命呜呼。 我爸进监狱这几年,我妈立刻搬去跟姘头住了,我和纪丙年花完爷爷藏在枕头里的钱,纪丙年就没再上学了。 我考上大学的时候,他跟我讲过他准备把爷爷的店重开起来,看样子是改成了盲人按摩。 “发财。”纪丙年指着先前端骨灰盒的高个跟我说。 “金条。”然后又指了指另一个稍微矮一点的。 我说:“这名字好啊,恭喜发财。” “看,我就说你这名字好吧。” 后来纪丙年带我们出去吃饭。 金条和发财出门都得带拐,我和纪丙年一人夹一个,主要听发财和金条聊天。 原来发财之前不叫这个名字,是进店以后取的,他不是麦川人,过来寻亲的,不过亲人已经没了。 发财和金条都不是全盲,能看到一点东西,店里另外的两个师傅情况更好一些,只是弱视。 店里一共有四个师傅,而纪丙年身兼收银、保洁数职。 “这年头找工作不容易,丙哥这里很不错了。” “丙哥人好啊,还包住呢。” 纪丙年矢口否认这一点:“在…工资里……扣了……” 葬礼从简,就真的连席都没摆,今晚算是吃了一顿,夜里我们四个人又并成一排往回走,我看着地上被路灯拉长的影子觉得很好笑。 这都是什么组合啊? 汽水 回去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他俩还看电视呢?” 纪丙年拿了两瓶汽水递给发财和金条,回厨房的时候顺手把桌上的瓜子壳带到垃圾桶,给我开了瓶橙汁。 下午停电了,餐厅的汽水没冻好,纪丙年说家里有冻好的,我们吃完了回来喝的。 我记得小时候这汽水八毛钱一瓶,玻璃瓶能卖,瓶盖也能打着玩,很久没喝过了。 纪丙年说:“电视大,能看见。” 我靠着冰箱喝汽水,纪丙年就站在我旁边清东西,把架子上的酱油、醋拿下来,擦得发光。 我问他:“我看沙发上还有被子,你平时睡那?” 纪丙年说:“嗯。” 我们家就两间房,以前爸妈一间,我和纪丙年一间。我爸进去以后,我妈住到姘头家去了,我和纪丙年就把家里两间房分了。今天回来一看,我的房间还和原来一样,发财和金条住爸妈那间。 “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就睡我房呗。” 纪丙年说:“那是你房。” 我注意到他正有意把两个字之间停顿的时间拉长,这样结巴的时候就和正常说话的时候听不出区别,只是比寻常人要慢点。 我说:“我回来再清不就行了。” 他摇头。 我笑着拿胳膊肘捅了捅他,“这怎么了,咱俩小时候还睡一起呢。” 他突然一下子脸色通红,求助一样看了我一眼。 我完全没有见过纪丙年这个样子,我觉得很好玩,大笑出声:“怎么还脸红了啊,哥?” 他愣了一下。 随后的反应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我拿不准他究竟是什么意思,他短暂僵直身体,随后极为用力地抹了一把脸,一时有点冷场。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连忙说。 纪丙年侧转过身,放下手,摇了摇头。 我发现那个画面一直在我脑海里转,很难把它抹去,先是他脸红的样子,然后是他用力抹去什么的样子,我心想纪丙年长得偏糙那一挂,皮肤还挺白,真有点不合时宜。 发财和金条关掉电视,陆续洗澡。 然后客厅的灯关了。 我坐了一天的车实在是累了,就这样一觉睡到了第二天。 电视 我从市里回来这件事,没几个人知道,主要是不知道该告诉谁,只跟小宛提了一句。 我爸进去以后,因为犯的是杀人罪,导致我在原来的高中总被人议论,外加我妈把家里的钱都卷走了,于是我和纪丙年合计了一下,最终转去了二中,能减免学杂费。 我中途转学,在二中更加没什么朋友,只偶尔和小宛发点消息。小宛是我原来学校的同桌。 我一回来小宛就约我见面,本来说好今天一起看电影的,结果也没去成,她四月底就毕业了,现在正在麦川印象那边的写字楼上班,临时要培训,改成明天。 我早上起来,金条正在外面看电视,跟我说纪丙年去店里了。 “丙哥给你留了点吃的,他让你醒了去店里找他,中午一起吃饭。” 我说:“你中午不去?” 他说:“过去一趟麻烦,我在家点外卖。” 我点头,吃了纪丙年留给我的包子,往爷爷的正骨店走。 正骨店离家只有一站路的距离,可以走路也可以坐车,我是走过去的。 沿路的店铺好多都变了样子,我们家店也变了,招牌换成了“盲人按摩”,看起来怪不适应的。 走到店里,纪丙年正在柜台嗑瓜子,我把包包搁在台子上,“老板,按摩。” 纪丙年朝我笑了一下。 我往店里看,两个师傅坐在一楼看电视,二楼是包间,爷爷那会儿是没有的,应该是纪丙年自己隔开的。 我问他:“忙吗?” 纪丙年说:“还好。” 他让我坐在一号床,喊了一个师傅过来,“东子帮忙,按下我妹,大学生。” 随后他活动自己的肩膀对东子比划:“经常坐着,肩膀硬,多按按。” 我躺下来才发现那个位置刚好可以看到电视。 女演员从水池里飞起来,站上空中的缎子,丢出一把暗器,突然一群人涌了出来,噼里啪啦地开始打,我终于想起来这女明星是谁了。 纪丙年端着瓜子坐在我旁边,也跟着看剧。 我有点新奇,此前我一直以为看古偶的都是女大学生,转过来问他:“你也看这个啊?” 东子说:“这剧最近好火的,你不看吗?” 我想了想,今年年初有一个爆剧,带火了两个男演员,五月这部剧出来,我多少听过一点,但比起年初那个,这部剧身边看的人不多,社交媒体的讨论也少,我从没把它和爆火联系在一起过。 纪丙年说:“跟着,看看。” 我只说:“我知道这个剧。” 东子的劲有点大,导致我后面这句有点变声。纪丙年让他调整一下力度。 按摩确实挺舒服,大学寝室一起出去玩,有时也会去做足疗,我点开美团和大众点评,还是难以相信他们的价位,将近三百。 纪丙年的店就便宜很多,全身按摩一小时六十,如果是局部还能更少,三十就能按好久了。 中午几个人一起吃饭,纪丙年从另一条街拎来盒饭,挨个发给三位师傅以后,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个鼓鼓的打包盒,说是给我的。 “每月,定了饭。四个人。你的,我另买的。” 纪丙年低头扒饭,吃的拌黄瓜和土豆牛腩,给我多点了一份红烧肉。 我把我碗里的肉夹给他两块,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刷刷把饭吃完,起身去扔垃圾。 下午人也不多,纪丙年说到了晚上才比较忙,现在一般就是看电视。 我对这个电视剧不太感兴趣,无聊,刷了一会儿手机,突然想到纪丙年说起他们为什么看电视,因为电视比较大,然后想了想,又把手机收了回去。 但我实在看不懂剧情,只好让东子讲给我听,按理说发财和我比较熟,但是发财不太会描述剧情,他说他也不知道这个电视剧讲了什么。 结果晚上发生了一件事情。 大活 店里有个专门卖烟酒副食的柜子,纪丙年想出来的,思路是开一门新生意就能多赚一点,结果没赚多少,反倒是往家里拿汽水、零食拿得勤快,开支可能还多了。 店里有个老主顾,在另一条街区开了一家棋牌室,棋牌室的客人要买烟酒副食,老主顾就会打电话给纪丙年从他这里下单,纪丙年送过去,没有外送费,就赚毛利。 他当时没跟我讲这么仔细,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我那个时候睡着了。 下午没多少人,都是熟客,一来就进了包厢,一楼就我和纪丙年两个。 我一开始只是靠在床头看电视,后来太困了,抬眼,纪丙年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嗑瓜子,我直接给睡着了。 估计是纪丙年叫人别打扰我,所以后来他去送货我也不知道,我被吵醒的时候,前台的动静已经很大了。 来了两个外地人。 最近麦川在搞城市开发,修了个景点,叫麦川印象,宣传花了不少钱,确实有些其他城市的游客过来玩,听口音就能听出来。 两人先是去了麦川印象,不知道有没有发现古城是捏造的,但肯定是觉得景点无聊,没什么玩头,想过来按摩。 天已经暗了下去,两个男人说是去按摩,走着走着思维越加清晰和活络,决定去找小姐。 纪丙年这店就叫盲人按摩,四个大字清清楚楚,但他们还是想来碰碰运气,看了眼价目表,翻过来背到柜台上,“有‘大活’没?” 大活是黑话,尻屄的意思,麦川人不说这个。黑话没对上,东子没听懂,外加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他以为是按全身的意思。 他领两个人进来,安排了技师以后才发现不对劲,男人骂骂咧咧。 东子又把人领出去,他弱视,走路慢,来的时候对方还忍着,回去的时候忍不了了。 东子也有点生气,大声说:“我们这里没有女技师。” 发财则喊:“这是正经按摩店,要找去别的地方找。” “你们是瞎吗?这他妈不是女的?说没有女的?” 我一睁眼,没看到纪丙年,面对这个阵仗,有点慌,先站起来,往后靠在墙上。 两男的吵来吵去就一个意思,一来问我是不是女的,二来问我是不是店里的。 咄咄逼人,但问题很难回答,既不能说我不是女的,也不能说我不是店里的,非常被动。 我们这有四个人,对面只有两个,理应人数上占优势,但我们这三个弱势群体,外加我上大学也没怎么锻炼,跑一千米都得喘上一个小时,只能靠智斗。 我想的办法是给纪丙年打电话,我当时不知道他去哪了,没想到他已经回来了。 他停好车,钥匙放在前台柜子上,发现不对,挤进了人群里。 我被他挡在身后,遮住两个男人的视线,但同时也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看到他举手,胸前合十,慢吞吞说道:“两位老板,没,没招待好,对不住。” “你他妈谁啊?” 纪丙年说:“我,我是店长。” “一群瞎子,跟着个结巴,不是,我就问一句,这女的是不是店里的?” 纪丙年说:“是。” “我就说她是吧?今天来你们店里,不搞别的,我就想这小妹妹陪我讲会儿话,我按钟付费。” 纪丙年耸肩,拦了一下那人朝我伸过来的手,侧着脸,轻轻咬了咬舌尖。 那时他们的站位已经有了些变化,我可以看清纪丙年的表情了。 当男人被他莫名的表情激怒,开始推搡时,他跟着也晃了晃,侧过头竟然笑了一下,抬起眼直视对方。 无所谓的,甚至是有些轻佻的样子,这个态度刺激了对面,两个男人动手—— 纪丙年的手指卷在玻璃杯的柄上,手臂紧绷,动作快速、有力,那杯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最终砸向了男人的头顶。 这里是按摩店,每个床边上都有饮料,默认泡的菊花茶,流下的液体是黄色的。 纪丙年用拳头砸了第一个人三下,每次挥拳都很满,预备动作拉得长,给另一个人了反应时间。 那人也注意到了杯子,然后拿来砸纪丙年,纪丙年从前面一个男人身上站起来,我看到他额头有血。 他用手背擦了擦掉到脸上的玻璃渣子,抹了抹,继续。 柜子的第二层,有一个按摩用的金属棍,他抽出来握在手里,每次挥棍,都能听到金属砸在人身上的钝响,然后是闷叫,几乎立刻就垮了下去,发不出声,被动受着。 他擦了擦鼻血,又一次挥拳。 直到我喊停。 烂牙 动作是停下来了,但纪丙年没站起来,顺势坐到地上,眼睛一直盯着地上的两人。 那两人疼得直叫,已经站不起来了,捂着脑袋乱爬。 纪丙年沉默地坐在地上,把两条腿弓起来,手肘放在膝盖,气压极低。他看着那两人在地上挣扎,眼神犹如利剑,锋利而坚硬。 他仿佛在这一切中找到了某种平静,和刚才生狠而狂躁的暴力显得极不相称,很难形容。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把头低下来,移开视线,似乎是疲倦,又似乎是满足,轻轻抿了抿唇。 我莫名想起我俩小时候的一件事来。 有天我爸喝醉酒,从餐馆带了吃的回来让我们吃,我爸回家晚,我和纪丙年已经吃过了,中途出房上厕所的时候,我爸见我们没吃他带回来的剩饭,把我们拎到餐桌前。 先被打的是我,每次我都是先顶嘴的那个人,每次纪丙年都会挡在我身前。 我爸打累了回房睡觉,纪丙年和我趴在地上,他也这样曲腿坐着,抬起头看向没有关门的房间。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件事来,可能当时那个样子跟现在这个场景有点像,都是纪丙年坐在地上的画面。 我跟旁边的发财说,“拿一打啤酒过来。”发财没反应过来,我自己折身去柜台拿。 我用开瓶器一连开了几瓶啤酒,灌到其中一个人口里,这次我让发财帮忙,他反应过来了,学我给另一个灌酒。 一个人灌了两瓶半,再灌有点困难,我觉得可以了,拜托视力稍微好一点的两个师傅把他们从后门拖出去。 其实那两人再往前走一个街区就是红灯区了,从我们店的后门走,再过一个街区就能到,后街的监控永远是坏的。 喝醉的人躺在路边,被其他人拖走,这在麦川叫做“捡死鱼”。 如果他们报案,一路查到后街,就会变得极其麻烦,外加这两个人是外地人,注定没有结果。 我提醒店里的人对好口供,“他们两人一路过来找小姐,前面的店估计也问过,问到我们这里,直接从后面去了后街,店里无事发生。” 我拍了拍发财的肩膀,让他去打一桶水过来,把店里拖一下。 以前这事都是纪丙年在做,现在他安静地坐在地上,深深看着我。我蹲在他身前,用手把他脑袋上的玻璃碎片取下来,拿了块干净的布擦掉他头上的血。 他抬起头,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张被暗淡的灯光照出柔和轮廓的脸,他直直看着我,那个表情似乎在笑。 “鼓了好大一个包,还笑,满脑袋菊花茶,回去我用吹风机给你吹一下,这几天别洗头。” 纪丙年轻轻点头,“嗯。” 他朝店里的师傅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先走。 我们不能提早关店,得待到一样下班的时点,他明白我的意思,站起身来。 我在店里忙前忙后的时候,他想帮忙,我说:“你敢动一下,我就打120把你送进去。” 所以他就坐在柜台的椅子上看我。 看着我把倒在地上的副食柜扶来,清扫四散的玻璃渣,擦拭着洒在地上的血。 突然说:“对不起。” “……怎么这么说?” 他有一会儿没说话。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我从他的脸上看不出罪疚,反而是一种冷硬的坚毅,这个问题很快就被揭过了,因为他突然说起另一件事。 “有一次,爸把,我牙打掉了,你…到处帮我找。” 店里的灯偏黄,照得玻璃柜的金属边发亮,像金子似的。 我觉得很神奇,纪丙年也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我们好像真的有心灵感应,我笑了:“‘满地找牙’,形容一个人被打的狼狈,以前我还以为真的是在地上找牙。” “那…牙,被我吃了。” “这我知道”,我激动地抬起头来,“说起来,我有一颗牙一直找不到,你还记得吗?” 以前牙掉了,我总是会收好,下边的牙掉了就往高处抛,上边的牙掉了就丢到床底下。 有一次纪丙年听到一个说法,牙齿往高处抛,越高,男的以后就越升官发财,女的就能嫁得越远。我准备把我下面的尖牙丢到学校顶楼的屋顶上,结果被纪丙年抢走了。 “这么多年了,总该告诉我放哪了吧?” 纪丙年揉了揉鼻尖,眼睛移开了一瞬间,又很快投注在我身上。 他没说话,还是不肯回答我这个问题,后来到了十点,纪丙年拉下卷帘门,我们两个走在回家的路上。 一前一后,他走在我后面,我回头看他的时候,总是能对上他的目光。 我突然又回想起纪丙年坐在地上的那个瞬间。 从小我就在想,那些欺负我和纪丙年的人,只是因为我们还太小,没有足够的力量去反抗。我在努力长大,纪丙年也在一天天长高,一点点变强。我们吃饭,睡觉,做所有能让我们成为大人的事情。 当狂风再次席卷,我们就不会走散。 掌心 我横竖睡不着,一直一直失眠。 半夜摸出手机,被强光刺激得流泪,渐渐适应,看到了时间,凌晨三点。 一页又一页的网页从眼前划过,我越想越觉得不安,翻身下床。 纪丙年睡在沙发,夜里得把两侧的扶手都放下来,才能勉强不睡出去,黑暗里一团白色的影子。 我摸到他身边,把他摇醒,他的脸上起初什么表情也没有,直勾勾看着我。 我在黑暗中看着他模糊的轮廓,轻声问:“头还疼吗?” 他说:“有点。” “你可以把舌头伸出来吗?” 他停顿了一会儿,仅仅只是反应了一会儿,随即照做,随后我让他举起双手,他也照做,从善如流。 直到我让他开口说话,问他,“回答我几个问题,你叫什么,你家住哪里?”他才慢慢把手放下,搭在我肩膀上,不确定地喊了一声,“小春?”像是刚刚才反应过来一样。 我向他解释:“脑出血有窗口期,如果你伸舌头是歪的、举手费劲就坏了,现在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没事。” 我说:“我害怕。” 我努力看他,主要是想看他有没有什么自己发现不了的症状,我在这瞬间看清了他的表情,他正垂眸望着我的眼睛,一瞬不瞬。 我伸出手拥抱他,他愣了一下,原本搭在肩上的手因为惯性顺势覆上我的后背,很温暖。 我小声说:“你来我房间睡吧,我晚上睡不着。” 他没说话。 我侧过脸,看到他抿住了下唇。 然后我起身往回走。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他在我身后窸窣着起身,抱着被子走动的声音。 我来的时候没有开灯,回去的时候也没有,月光透过窗帘倾泻进来,显出一个朦胧的人形。 他的被子还是奶奶在世的时候缝的,角落绣了他的名字,我的那条被我妈带走了,现在用的是超市买的新货。 他侧身朝向我的方向,我们面对面,这视角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能看见我的,但我当时并没有察觉。 我只是不停地向他表达我的不安,说我在网上看到的新闻,说我横竖睡不着,中途似乎做了一个噩梦,梦到有人死了。 最后我说:“哥,你不能有事。” 他伸手遮住了我的眼睛。 掌心温热,有些茧子,很硬,柔和的气息轻轻洒在我的额头、脸颊,我在完全的黑暗里发现我竟然能看到他的眼睛。 明亮而湿润,一直将视线落在我的身上,长久地等待着什么。 煎蛋 我想着第二天应该早点起来,定了一个闹钟,被闹钟叫醒的感觉特别难受,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在大学寝室,一阵头痛。 我走出房间,看到阳台有个高瘦的人影,纪丙年正在晾衣服。 他端着盆子朝我走过来,我们两对视,我说,“感觉怎么样?” 他说,“我叫纪丙年,家,家住在…麦川十里新路。” 我昨晚在网上乱搜,听人说脑出血回答不了这两个问题,他当时没答,现在回答了。 纪丙年看到我笑,也跟着笑了起来,咧开嘴角,轻轻侧转过脸,然后问我,“给,给你煎个鸡蛋?” 我说:“好。” 他把盆子放进卫生间,进到厨房,开火。 今天天气还蛮好的,七点钟一片敞亮,阳台上挂着的衣服飘啊飘,纪丙年把昨天打人那件洗掉了,现在穿的是一件新的,我记得那是他上高中时买的衣服。 胸前有个骷髅手印,穿了好几年,洗得发白,印花都快掉了。 纪丙年煎的煎蛋很好吃,保留一点溏心,又鲜又嫩,煎的时候不放盐,只在起锅的时候洒一点酱油。 他煎了两个,本来是一人一个的,但我很快把我的吃完了,他把自己那个分给我一半。 我说:“一人一个。” 他说:“再,煎一个。” 我说:“不吃了。”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我。 我看着鸡蛋,想了想,最后又掰开一半分给他,他夹起来一口吃掉,然后起身了。 今天金条和发财都上班,没过多久也都起床,没有发现我和纪丙年偷偷加餐的事情,揉着眼睛去洗漱。 纪丙年带我们一起去楼下的早餐店吃面。 店里只包中饭和晚饭,早上是自己安排,如果金条和发财都上班,纪丙年就会带着他们两人一起去早餐店,然后一起走去店里。 同行的变成了四个人,我在早餐店又吃了一碗圆汤粉,剩了一半。 一般早上是没什么生意的,纪丙年收拾东西,拖地,清副食柜的东西,在账本上记下要补多少货,而发财和金条就自己收拾自己的器械包。 然后电视又开了。 白天还没到各个电视台播古偶的时间,换了几个台,他们看的是另一个电视剧的重播。 纪丙年坐在柜子前的椅子上,朝我伸出手,手心里有两块糖。 应该是他刚刚清副食柜的时候顺便给我抓的,那种散装的糖,一般超市里按斤称的,全都是叫不出名字的牌子,一颗是话梅糖,一颗是巧克力。 他说,“等,等下送你去万达。” 我和小宛约着见面,之前跟纪丙年提过,他知道我们改到了今天。 我坐上纪丙年的电动车。 直接就上路了,我跟他说,“这个话梅糖还蛮好吃的,以后多抓点。” 说话的时候,他往左边稍微侧了一点,好让我贴近他的耳朵。 他说:“好。” “我又抓了两颗,你尝尝?”我剥开糖纸,凑到纪丙年嘴边,“张口。” 他说:“我,吃过,不用。” 但等我真的把手伸到他的唇边,他还是咬住了。 摩托车嗡嗡地响,上午的麦川像是还没睡醒一样,一切都是温吞、慢热的。 道路平坦,行车不多,有拉货的卡车和面包车,还有像我们这样的电动车,轰隆隆地擦肩而过。 我坐在纪丙年的后座,一只手搂住他的腰,穿过他的肩膀看向前方,感觉到他的耳根发烫,像是一颗丢进水里的炭火。 奶茶 以前小宛经常找我借作业抄,那时候她的成绩还不错,之后我就转去二中了,事发突然,她没来得及找下家,只得自己做作业。 那时她经常做作业做到转钟,分外努力,成绩反而不行了。 小宛特别好玩,她把这件事归因于作业,每次聊到这个,都要痛心疾首地批判应试教育一番:作业可把人害惨了。 她高考后在市里读了一个专科,五月份就毕业了。 万达是我们高中毕业才开始建的,我们都来得不多,一路走一路感慨。 一楼开了一家肯德基,隔着马路,对面开了一家书亦烧仙草,旁边刚好是个男装店,我们等奶茶的时候,我跑店里看了一下,想给纪丙年挑一件合适的衣服。 小宛问我:“给谁买啊?谈恋爱了啊?” 我说:“我哥。” 以前我们补课晚,纪丙年会接我放学,小宛见过我哥几次。 她“哦”了一声,想起来了,后来拿了奶茶去电影院,她突然跟我说,“我以前还喜欢过你哥呢,你知道吗?” 我那口奶茶直接就喷出来了。 她给我拿纸,“干嘛啊,有必要这么夸张吗?” 我拿纸左右擦擦,“主要是第一次听,比较震惊。” “哎,那不是高中吗,我们学校你是知道的,五百个男的找不出半个帅哥,你哥骑着个车过来接你,我一看那个背影,绝杀,你不觉得你哥骑车的时候很帅吗?” 我说:“一般吧。” 我想了一下纪丙年蹲在电线杆旁边等我放学的样子,黑乎乎一团,看到我来了马上起身,上电动车上一跨,车子向我这边斜过来。 后来车启动了,他的两条腿才离地,身子稍微弯一下,加速。 我还记得冬天的时候他穿的那件大衣是爸以前穿的,他把它洗得发白,一股洗衣粉的味道。 小宛说他对我哥是那种青春期喜欢邻家哥哥的喜欢,只持续了很短一段时间。 她问我:“他现在在干嘛?” 我说:“我们家之前不是有家正骨店吗?他接过来了。” 小宛说:“那挺好,给我按按。” 说完了抬头看了我一眼,“你哥按?” 我这口奶茶又差点喷出来,“你不是说现在不喜欢了吗?” “是啊,我有对象了,大我一届的学长,也是麦川人,下次让他请你吃饭。” 我说:“…好。” 那电影我本来是想在市里看的,网上特别有名,评价很好,我回来以后小宛约我,刚好就一起看了。 她看完以后哭得稀里哗啦,我也拿纸巾擦眼泪,聊了一会儿电影的剧情。 后来吃饭,小宛想请我,我说,“你刚毕业,又没拿到工资,请我干嘛啊,等你拿了工资再请。” 小宛说:“那也比你还没毕业强啊,再说了,你这不是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嘛?” 我们争了三个回合,最后我说,“我爸留了点钱给我和我哥,我上大学,我哥每个月都给我挺多生活费的。” 她问我:“挺多是多少?” 我说:“一千五。” “那还真的挺多哎。” “没骗你。” 最后小宛同意了AA。 我们又在万达逛了一圈,我在二楼的服装店给纪丙年买了件衬衫。 刷卡的时候莫名其妙的,我突然感觉到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被我忽略了,但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 和小宛告别,我又去超市买了点水果,这种感觉更强烈了。 我拿着东西回家,一路上没看手机,到家的时候听到有人在里面吵架,浑身一震。 这个点纪丙年还没下班,我连忙拿出手机。 纪丙年给我发的消息是这样的: “请小宛吃烧烤吧,我请,晚点回来,吃完给我发消息,我去接你。” 妈妈 和纪丙年吵架的是个女人。 我站在外面听了一会儿,大概知道是谁了,又低头看了眼他发给我的消息。 特意让我晚点回来,应该是不想让我见到这个画面。 但我没有立刻走人。 麦川近两年新建的小区大都很高,我们家是旧小区,只有六层,楼梯中间的夹层开了一个窗户,能从那里跳到阳台。 我把头盔和衣服先扔到阳台上,然后从窗户翻出去。 有点危险,不过我们家住三楼并不高,有大概两次,我和我哥忘记带钥匙,就是这么翻的。 我落到阳台上,撞进纪丙年挂在外面的衣服里,稳住身形。 天已经黑了,再晾下去衣服会潮,我挨个把衣服收下来,挂在手臂上,听到我妈的声音:“我不是把正骨店留给你们了吗?” 纪丙年说:“本,本来就是我们的!!” 我妈哭了:“年啊,妈也是真的没办法,阳阳要升学,你外公又得了膀胱癌,妈实在不知道哪里要钱去了,那是你亲外公啊,难道这钱你不应该出吗?” 纪丙年只是说:“滚!” 我妈干哭了一会儿,断断续续地说:“妈今天来,是来跟你讲道理的,你爸没了,我拿着死亡证明过去,你俩都小,我是你们的监护人,这房产证是要改你妈的名字的。” 我听到纪丙年出离愤怒的声音:“走,走的时候,就把所有钱拿走了,你还有脸回来,要钱?” 我妈急促地回答:“两万块,只要两万块。这房产证我还给你,以后你爸的钱都是你们的。” 没听到纪丙年的声音,反而是我妈的尖叫声,位置突然变低了,似乎是躺在了地上:“你打,有本事你就打,你还能比你爸打得更厉害吗?你跟他一模一样!” 然后一声巨响,桌子上的东西震动,椅子接二连三倒地,纪丙年说:“滚!” 拎着我妈,应该是这样的,她的哭喊从地上又起来了,渐渐往门边上去。 房门关上了。 我妈又在外面哭了一会儿,这会儿我绕到侧面去听,听到她说,“妈也不想害你们啊,你看,妈要直接把这房子拿去卖了,那可不止是两万块了……” 纪丙年抄起手边的东西掷向房门—— 铁和铁撞击的巨响似乎把我妈吓了一跳,她往后一退。 我那个位置不太好,听不太清她后来又说了什么,可能是因为已经被赶了出来,出于不想让外人看笑话的心态,等她摸索着下楼时,声音已经很小了。 我看着她脚步虚浮的背影渐渐远去,在做一个很简单的加减法,我爸因为喉癌被辞退的时候,收到了二十万的赔偿金。 治病花去了一部分,他后来夜以继日的喝酒花了一部分,被抓进去以后我妈卷款跑路拿走了一部分,纪丙年告诉我还有五万。 所以他才每个月给我打了这么多生活费。 我听到他在扫地的声音,收拾东西,抖着垃圾袋窸窣作响,然后打开门,把垃圾扔进垃圾桶里。 我现在可以看到他了,他站在路灯下面,可能是想换口气,没有再回家了,蹲在地上玩手机。 然后我的手机响了,看不见的信号从他的手机飞到空中的信号站,几乎是原路返回,飞到了他头顶上方的我的口袋里。 “玩得开心吗?” 我不知道该回什么,我想到他当时给我打生活费的情景。 军训结束以后,十一我回了趟家,他问我在学校住得还习惯吗。学习紧不紧张,同学都是哪里人,好不好相处。 然后他问我,她们每个月都有多少的生活费啊,你知道吗。 我那时候十八岁,近距离和消费水平不一样的人生活在一起,我觉得纪丙年是哥哥,我应该对他坦诚、毫无隐瞒,向他分享我脆弱的自尊心以及隐秘的自卑,所以告诉了他真的答案。 那时候纪丙年二十岁,退学开店,摸爬滚打,他觉得他不仅仅是我的哥哥,所以对我撒谎了。 当我没有爸爸的时候,他就是我的爸爸,当我没有妈妈的时候,他就是我的妈妈。 办法 手机又震了一下,纪丙年发,“我忙完了,要不要接,发个定位给我。” 他慢慢站起身来。 我点出定位给他,看到他走向停在路边的电动车,跨坐上去他才点开我的定位,表情有点震惊,不太确定地看了好几遍。 左右张望,当我喊了一声“哥”以后,猛地抬起头,眼睛睁得很大。 我朝他摆了摆手,他走下电动车,一直抬头看着我,一边朝家走来。 他走到我身边的这段时间,我的思绪很乱,我想起他把房间租给金条、发财,宁愿自己睡沙发。这些年都没有得体的衣服,一条脏了,换洗的另一条还是高中的时候穿的。 我的心中充斥着懊恼和羞愧,还有一点点奇异的愤怒,说不上来。 他拉开阳台的窗帘,看我坐在地上,缓缓蹲了下来,“你,你怎么在家?” 我抬起头看他,他的表情有些局促,估计是想问我有没有听到什么,但憋着没问。 我指着地上的袋子:“我给你买了点东西。” 他接过衣服和水果的袋子,顺势就把衬衫拎了出来,站起身试了试,“还,还挺合身的。” 我说:“你都没看,就说合身。” 他低头扯了扯衬衫的衣摆,“看,看了啊。” 我说:“哥,我跟你说一件事。” 他抿住嘴唇,用鼻子“嗯”了一声,表示让我说。 我的视线落在楼下的树上。 “你知道吗?”我是这样开场的。 我说:“我们寝室不会在过生的时候挨个送礼物,说是过生日的人请客吃饭,大一的时候,我是第三个过生日的,在我之前,有个女生请我们吃海底捞,花了六百,有个女生请我们吃烤肉,花了五百,我当时请她们吃了一顿川菜,花了两百块。六月是考试周,那天吃完饭,她们打算去欢乐谷玩,我以为她们要我请客,在厕所里急得哭了。后来我从厕所里出来,才发现她们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美团上团好了券,很便宜的,夜场只要四十块。” 一开始纪丙年蹲在地上,听着听着突然坐了下去,他已经把衬衫收起来了,怕搞脏,抱着怀里的袋子,皱着眉头,“我,我们有钱。” 我摇头。 我伸出手捏了捏纪丙年的胳膊,他的肩膀很有力,手肘关节到上臂有条伤口,肉芽摸起来触感坚韧,和普通的皮肤不同。 我说:“哥,其实没有人会在意我们到底怎么样,到底有没有钱,过得好不好,大家都只在乎自己。我的几个室友人都很好,第二年以后她们再也没有在生日的时候请客超过两百块了,有几次团了券请我吃好吃的,硬说是别人送给她的,或者多了一份,总之就是让我不要有心里负担。” 他动了动胳膊,用另一只手捏住我的手,可能是有点痒,把我的手换到他膝盖上。 “那,那还挺好的。” 我说:“是的,所以这三年多的大学的生活费我还存了挺多钱的。” 他笑了笑,这个柔软的笑容没有持续很久,因为我下一句说的是,“所以,如果妈要两万块的话,我可以出。” 这本来就是你给我的。 这是我的潜台词,他意识到我听到且完全听清了他和妈的对话,很快表情就变了,怒气冲冲的,“一,一分钱也不给,你,你别管这件事,她,就是仗着房产证在她那,爸一死,就,就找我们要钱。” 我捏了捏他紧紧握拳的手,问他,“房产证在她那里,如果她真的把房子卖了怎么办?” 他说:“我,会拿回来的。” 我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心里紧了紧,试图把我的手塞进他紧握的拳头当中。 他握住我,表情迷茫了一会儿。 我看着他笑了笑,他愣了下,问我为什么笑。 一开始我说,“想到一个笑话”,仅仅是说出这句话而已,但后来我发现我真的想到了一个笑话。 “我妈要勒索我,我如果把她告了,我会不会因为直系亲属犯法考不了公啊?” 我确信纪丙年只是单纯因为我笑而被感染而已,嘴角上扬,因为他的笑脸渐渐凝重起来,半晌后,沉沉地看着前方。 全家 后来我们把话说开了,纪丙年说他打算跟着妈回家,进了房间把她绑起来,然后把屋子翻个遍,找到房产证走人。 我的评价是:“这不是入室抢劫吗?” 我跟纪丙年说,我打算去阳阳上幼儿园的地方蹲点,偷偷把他拐走,然后威胁我妈把房产证交出来,以人换证。 纪丙年的评价是:“绑,绑架啊?” 我看他那个样子,也不知道触到哪根神经,乐了半天,手撑在他肩膀上大笑。 我感觉我好像被打通了什么穴脉,一个没品段子跟着一个没品段子冒了出来,止不住似的:“我妈敲诈,我哥抢劫,我绑架,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纪丙年咧开嘴,跟着我一起笑,他笑着笑着低下头,再抬头时说了一句,“我来。” 我看着他那个表情“嘶”了半天,想了想说:“这事要筹谋一下,哪有那么容易啊,至少要去踩个点吧?” 结果话是放在这里了,最后发现,这事还真的比想的要容易。 第二天发生的事是这样的。 我和纪丙年四点半就去阳阳的幼儿园蹲点了,当时学校门口有很多家长,我没看到我妈和她的姘头,蹲在对面的路牙子上和纪丙年聊闲天。 最后小朋友都走光了,就剩下一个小朋友没人领走,纪丙年提醒我看,我一看那就是阳阳。 这小孩是我爸杀人之前我妈怀上的,我爸进监狱以后不久就生了下来,今年四岁。 我和纪丙年走过去,还没说什么,他直接牵起我的手,用一双大眼睛盯着我看。我那句“小朋友,跟姐姐去吃肯德基”简直毫无用武之地。 我看了看纪丙年,纪丙年看了看我,我们两个四目相对。 我的身体自己就动了起来,往前面走去,阳阳说,“我家在那边。” 我说出那句标准台词:“姐姐带你去吃肯德基哦。” 阳阳特别高兴:“今天肯德基,有玩具!” 我们两个被逼上梁山的绑架犯把小朋友夹在中间,坐上了电动车。 纪丙年准备直接往家里开,我拉了拉他的衣袖,他会意,跟着我转向,去到万达。 县里唯一的肯德基就在这里,我到了店里才发现今天在提前做六一儿童节的活动,套餐里有游戏机。 专门复古的设计,配了个肯德基的标准色,似乎只能玩俄罗斯方块和贪吃蛇,阳阳迫不及待地拆开包装,玩得专心致志。 打完一盘的间隙他突然抬起头说了句“班上好多人都没有!”很快又低下头去。 想到他拿着游戏机回到班上,被其他小朋友围起来崇拜的画面,我笑了一下。 幼儿园放学的时间点,一楼的室内很亮很亮,纪丙年看着我,表情特别特别温柔。 我和他都很少吃肯德基,点了阳阳要的儿童餐以后只加了一份小吃桶,他捧着可乐在喝。 再后来他移开目光,有个女生走到他旁边,递了一张卡纸过去。 纪丙年看着那女生比划了半天,皱眉,后来那个女生把纸递给我,我才发现那是一张捐款签名。 卡纸的最上方写着女生的自我介绍,她是聋哑人,为聋哑学校的孩子筹款,无论捐赠多少钱都可以,之后还会送我们一个发卡。 我跟纪丙年解释了一下这个事,说我之前在市里也遇到过,纪丙年点点头。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五十块的纸币,女生收下,做了一个谢谢的手语,随后打开书包让我们挑选发卡。 我选了一个好配衣服的棕色,直接就盘在头上了,看到女生在纸上写了一句话,撕下来递给纪丙年。 一开始我其实并不知道她写的是什么,但是纪丙年的脸红了。 我拿过纸条看了一眼,纪丙年有点想藏,但身体有些僵硬,还是被我抽了出来。 “谢谢,祝全家幸福。” 我的即刻反应是哈哈大笑:“她估计以为我们是一家三口。” 不能怪纪丙年长得老成,县里结婚都很早,更何况我们和阳阳确实有相似的地方。 但我笑着笑着,渐渐控制住了表情,因为纪丙年开始显得窘迫。 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就在不久之前,纪丙年也有过类似的表情,求助似的看了我一眼,局促地移开目光,却在我的提醒下恍然而惊,脸色骤白。 这样的表情,我曾在高中教室,大学图书馆,学校旁边的咖啡店见过无数次,只是,那些年轻的脸庞都不是纪丙年。 这样的表情,在他脸上,不是没有可能出现,我一直未能从纪丙年的脸上识别出来,因为我从未设想过那会是他看我时的表情。 沸腾 我好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似的,这么仔细地观察他的表情,看到他仓促间对上我的视线,故作镇定地睁大眼睛,企图掩盖他之前一直在看我的事实,假装直到这时才注意到我。 那是一种等待下文的表情,全神贯注,甚至有些虔诚,很少见到他把眼睛睁得那么大的样子,整个表情相当夸张,但纪丙年并不知道。 我说:“哥。” 他说:“怎…怎么?” 我不知道怎么开口,再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肯德基的大门敞开,很多人从这里穿行进商场内部,吵吵嚷嚷,而阳阳还在旁边玩游戏机。 我没说话,纪丙年反而有话要说,他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对应着我盘起的头发,跟我说:“盘起来,好…看。” 我几乎要怪他了。 怪他没有办法把自己的表情藏好,露出这样纯粹的笑脸,在我心底投下一道惊雷,却又什么都没有明说。 我站了起来。 逃跑一样,去柜台要了一沓纸巾,转身的时候我想清楚了,现在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 我努力不去看纪丙年的眼睛,和他讲了我们之后的计划,我们要把阳阳送回去。 他比我更先进入到情绪当中,表情严肃,毕竟他始终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还和以前一样对我。 这是一个很依赖运气的计划。 如果李叔并没有出发找阳阳,抑或是他出发去找了,刚好回来遇到了和我妈对峙的我们,我和纪丙年就落到了下风。 我需要拿东西证明我有伤害阳阳的能力,而纪丙年则要控制住两个中年,任何的伤害引起的响动都会在社区的环境被放大,街坊邻里会看到,甚至会报警,但我和纪丙年都不应该滑向这样的结局。 这是最坏的打算。 纪丙年抱着最坏的打算,握着电动车的车把,驾车前行,我则在心底拉响警报,随时制止纪丙年滑向最坏的打算,紧紧握着他的衣角。 阳阳在我们两个中间抱着游戏机,在出发前就已经接受了我的说辞,妈妈不会让他接受我们的礼物的,除非他表现得非常非常伤心。 我在我妈家对面的路灯下站着,手把手教阳阳怎么酝酿情绪,纪丙年给我妈打电话,很快电话就接通了。 因为阳阳在场,纪丙年没有公放,我凑到纪丙年身前,耳朵贴着他的手指,听到手机传来的声音。 我妈一个人在家。 “阳阳,在,在我们这里,拿着房产证,下,下来。” 然后我妈就下来了,没拿房产证,说是要先看到阳阳,随即被纪丙年限制在单元门口,不能往前。 我拍了拍阳阳的肩膀,阳阳开始哭,我妈非常紧张、恐惧,甚至有瞬间想要冲出纪丙年的控制,直接来到我身边把她儿子带走。 纪丙年说:“拿,拿房产证,拿了放人。” 我妈上楼去拿房产证。 我提前预设过这种场景,如果她一个人在家,接到纪丙年电话的那一瞬间就会打给李叔,她会尽量拖延时间,包括不带房产证下来,以及把房产证放在难以找到的地方、靠找房产证拖延时间,等李叔回来,所以纪丙年一定要观察她的表情,自己率先找到房产证。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阳阳问我:“妈妈怎么回去了?” 我说:“她说很感谢我们,准备回去给我们找点礼物。” 阳阳说:“你可以来我家玩呀。” 我说:“你会欢迎我们吗?” 阳阳说:“当然啦!” 我说:“你妈妈会欢迎我们吗?” 他有点犹豫:“会。” 然后我看到了他的爸爸。 我妈绝对告诉了他事情的前因后果,他一见到我和阳阳,立刻大喊阳阳的名字:“李阳!过来!” 小孩一下子愣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李叔朝我的方向大步跑来,一个中年男人,似乎只在这一件事上能有如此的气场,其实是有点吓人的,我又一次看向单元门口。 纪丙年下来了,他也是用跑的,快步向电动车冲刺,跨坐上车,漂移,和撒腿就跑的我在最短的距离内汇合。 我几次几乎就要被李叔抓到衣角,这男人跟着我们向前跑,然后大喊,“来人啊!有人偷东西!有人偷东西!” 挨个震响了单元楼的感应灯。 纪丙年开着电动车,转了个弯,绕到小区另一头,入目是低矮的平房,以及成片的庄稼地。新建的世纪家园就是征收了之前的庄稼扩建而来的。 高耸的大楼,低矮的庄稼,在县城里诡异又和谐地共生着。 我们从小区出来,径直拐入平房,小巷盘根错节,人们坐在家门口吃饭、聊天,亮灯的房间里现出模糊的人影。 没有人看我们,事实上根本没有人关注我们,这样的电动车藏进居民楼当中,就像一滴水汇入了大海,毫不显眼。 我们一路往更深的地方开去,不知何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响起了混合蝉鸣和蛙声的属于夏天的声音。 渐渐看不到人了。 我依然很紧张,很激动,感觉血液像被烧开了一样,滋滋作响,分不清那是不是属于夏天的第三种声音。 我想要尖叫,想要大声喊出一些什么,想要痛骂我妈,如果她像爱阳阳一样爱我和纪丙年的话,我们也不会窘迫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想要杀人放火,想要胡作非为,我甚至想过,这样的夜晚,如果我们不做些什么全世界都不允许的事情,那将是一种多大的浪费啊。 谈谈 吃吃/14 回到家的时候,我的心情还是没能平复下来,那是一种激动、兴奋和紧张的混合状态,带着股生理想吐的恶心,手一直在抖。 纪丙年在房间走来走去,我猜想他可能也有点紧张,结果发现他只是在洗水果。 就连洗水果的声音我都觉得很响,他把我昨天买的樱桃挨个掰开,吧嗒,过水,噼里啪啦,水龙头关掉以后稍微好一些,端到我面前,落在桌上又是一声“啪”。 我木然地吃了很多颗,其实有点酸,但我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明明之前处理被纪丙年暴打的男人时,我可以表现得那么冷静和超脱,我想起他们,感觉一时之间发现了原因,因为我觉得他们该死。 但阳阳不一样,我妈也不一样,我和纪丙年只差一点点就真的要对他们犯罪了。 我妈以前不是这样的,真的。 最开始她也会保护我和纪丙年,把我们两个抱在怀里,不让我爸打我们,她带着我们逃回娘家以后才突然变了。 如果她想要解脱,只能先抛弃我们,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个声音在强化这个概念,只有扔掉我们,她才能彻底摆脱我爸。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只能顾全自己,我妈把我和纪丙年送回我爸身边时是这样说的,不要怪妈,不要怪妈。 我觉得这句话其实是没问题的。 我爸接我们回去,有段时间没再打我们,他在努力把我妈找回来。 跟踪啊,蹲点啊,我妈找了个中间人递去离婚协议,我爸立刻就同意了,问什么时候一起去民政局办离婚证,是我妈吓得不敢出面,一直没有再提离婚的事。 我只是无法理解,她为什么会愿意为了阳阳的学费拿房产证威胁我和纪丙年要钱,她可能以为纪丙年的店赚得很多吧,店里有三个师傅,很多熟客一次就充五百、上千,我觉得是李叔教她这么做的。 我继续吃樱桃,纪丙年想说话,但我在走神,他也就撑着脑袋,望着门边想事情。 晚上十点半,也就是金条和发财回家的时间,如果这个时候李叔还没追过来,就代表李叔放弃在今天讨回房产证了。 这也是我和纪丙年之前讨论过的,作为计划的最后一环,我会立刻收拾东西,隔天带着房产证离开麦川,就算我妈再次上门、甚至是找人上门,都不再可能抢走我们的房子。 发财看我在收拾东西,想要帮忙,但看不太清,默默在后面站着,帮我把箱子提到门边。 纪丙年看了他一眼,又把箱子推回我的房间。 发财问纪丙年:“丙哥,你妹这么快就走了啊?” 金条嗑着瓜子:“人家还在上学,要回去上课的。” 纪丙年随意“嗯”了一声,推着箱子进了我的房间,把门关上了。 问我:“明,明天就走?” 我说:“嗯,我在网上买好票了,明天早上八点的,我们六点半起来,七点出发就行。” 他站在原地没动,把行李箱的推拉杆抽出来,然后又合上,如此反复,我收拾着床头的衣物,听到响动几次忍住,最终猛地转头看他,发现他甚至没有在看我。 发呆,走神,想心事,纯粹是无意识地在这么做,欲言又止都算不上,大有有些话这辈子都不可能说的感觉。 好像是心灵感应一样,我意识到纪丙年不想我离开。 我也意识到是时候和他好好谈一谈了。 问题 在一切开始之前,我觉得我需要明确一件事情,那就是我爱纪丙年。我很少公开讲出这个事实,因为当我试图用语言来表达它的时候,它就会变得有些肉麻。 但是,我爱他,我无条件爱着他,如果有一天他杀了人,我会为他分尸,在我心中,我们永远都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世界分成了我们二人以及其他人的两个部分,我和他的关系比任何东西都要牢固。 只是,在这个瞬间,我突然发现我们内部似乎发生了一些我以前没有预料到的变化。 这些变化就好像是在镜子前看到了青春期的自己,它们就这样发生了,而我还无法完全理解它们的含义。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他像青春期的男同学那样注视着我,如果有机会,他会想要和我一起去看浪漫电影,牵起我的手,拥抱我吗? 他会想和我接吻吗?就像同龄的男生用语言和行动所明示暗示的那样,他也想要和我上床吗? 我看向纪丙年的嘴唇。 首先看到的是他高挺的鼻梁,鼻梁之下,嘴唇微微张开,然后下意识抿住,似乎在尽力忍住心声。 我们之间没有秘密,他不应该不告诉我的,我想。 我希望纪丙年能主动向我开口,我又想,毕竟如果他不主动说的话,我是很难开口的,我不知道怎么挑起这个话头。 房间是纪丙年专门留给我的,没有其他住过,包括他自己,我虽然睡得安心,但隔壁是两个陌生的男人,还是住得没有以前那么随意,我把贴身的衣服都收在了床头柜里。 现在我把它们拿了出来,挨个把内裤收进盒子里面,递给纪丙年:“箱子装不下了,帮我装进包包里吧。” 一开始的动作还很自然,纪丙年接了过去。 后来他发现我的包包也满了,把包里的衣服拿出来,拿完以后他似乎忘记自己要做什么了,把衣服摊开,重新迭过一遍,内裤还在他的手边上。 我说:“我柜子里的卫生巾是你帮我买的吗?” 纪丙年说:“是…” 我说:“现在男的买卫生巾还是挺常见的对吧?很多男的帮忙给女朋友买,你怎么跟老板说的?” 纪丙年说:“没…没人问,我…我直接买的。” 我说:“现在初中都给上卫生课的,你还记得吧?讲月经是每个月子宫都会掉一层皮下来,男生是不是也有对应的生理现象,遗精?” 纪丙年睁大眼睛看了我一眼,好像不理解我为什么突然这么说,暂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我又问他:“你第一次遗精是什么时候?” 他不说话了,完完全全不理我,也没继续迭衣服,就是坐在那里,我能看出来他很紧张。 我无意于把这场谈话变成一场生理卫生课,我只是希望他能主动向我坦白,我想我应该换一个问法。 “哥,”我跟纪丙年说,“你有喜欢的女生吗?” 他还是没有抬头,仍旧用侧面对着我,耳根泛红,摇了摇头,那动作看起来和完全的否定差了一点距离,更像是喝醉的人甩了甩脑袋,希望能够醒醒酒。 此时赶到我嘴边的话是,“那你喜欢我吗?”但我又觉得这句话不应该这么问。 就像我爱他一样,我毫不怀疑纪丙年也是爱我的,我想把这句话替换掉,但一时之间找不到更好的,最后我问他,“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呢?” 那时他重新想起了我交给他的任务,再次试图把盒子塞进包包里面,这个包包还是我上学的时候背的,有点小了,他得再拿出来一个东西,这次拿的是我的通勤包。 那是我和小宛出门的时候背的包包,比双肩包小很多,比较便携,适合装手机和钥匙。 我常常在掏出手机以后忘记把这个包包关上,现在所有东西都从里面掉了出来。 钥匙,纸巾,唇膏,屈臣氏的会员卡,还有一盒冈本的001。 当时我和小宛一起逛街,遇到店铺在做活动,她买了一盒以后把这个塞给我,就像向我分享一片好吃的面包一样,“这个是我用过最好用的避孕套,杜蕾斯的001也行,但是贵一些,你一定要试试!” 我完全忘记了这回事。 纪丙年的表情肉眼可见变得严肃起来,他没说话。 我觉得我应该跟他解释的,告诉他这是小宛送我的,而我没有买避孕套的习惯,因为我没有男朋友。 我想起大学这几年,他给我打钱,接送我上学,在送我回学校的路上帮我拎行李,塞给我一大包买好的零食让我在车上吃。 出于责任,出于对我的爱,他做了所有爸妈在做的事情,出于逃避,出于羞怯和恐惧,他却唯独没有问过我一句。 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被子 我能感知到纪丙年的情绪,他很难过,低压让人喘不过气来,此刻哪怕不是我,单纯只是一个会看脸色的人,都能发现他的变化。 眉宇垂了下来,目光冷冽,跟我说:“我,想起来有…有件事,你先忙。” 我想拉住他的,但是他没有等我回应就走出了房门,然后去到了隔壁房间。 发财和金条在房间里讲话,纪丙年走了过去,我在门外听到他在谈新买的显示器。 这几天纪丙年经常外出,店里靠他们四个半盲打点,买了一个更大的屏幕,找人帮助调了界面,方便弱视使用。 我站在门外晃荡,纪丙年背对着我,只有发财那个视角能看到我的影子,看到我在外面,发财喊了一声:“丙哥,你妹是不是找你,叫她进来讲啊。” 纪丙年没有回头。 他冲金条摆手,压下了发财想说的话,手搭在两个人的肩膀上,低头说了些什么。 我不知道他说了什么,我也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我知道他现在不想和我说话,这件事让我觉得有点挫败。 我坐在客厅跟纪丙年较起劲来,打开电视,把声音调得很大,这个电视剧已经进展到我看不懂的剧情了,所有的演员都换了一套衣服,似乎是开了一个新的地图,我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那瞬间我想了很多东西,我想起小宛说她新找的男朋友,他们到底有没有住在一起;我想起我妈和李叔住了这么多年一直没有领结婚证,不知道这次拿不到房产证,她打算什么时候和李叔结婚。 思绪一旦发散,一下就飞得老远,这么多广袤、宽泛的人和事当中,我唯独没有去想纪丙年,有两种对抗的心情互相冲撞,阻止我去想他。 我想要道歉,冲上去安慰他,让他觉得好过一些,但我同时觉得我并没有做错。 没有什么做的不对的,一切都很合理,是纪丙年不愿意给我解释的机会,他故意不理我。 后来我去洗了个澡,他还在他们房间,就连这个古偶都过了播放的时间点,没有东西可看了。 我把他的枕头折了又折,最终想了一个办法,把他的枕头和被子都抱到我的房间,这样不管他什么时候出来,只要他想睡觉,就得来我房间。 我抱着纪丙年的被子睡着了,恍惚间做了一个梦,梦到我和纪丙年其实不是兄妹。 我妈和李叔结婚了,吃席的时候她坐在我旁边,突然跟我说,其实纪丙年是李叔的孩子。 我心想我妈出轨得可真早。 然后愣了一会儿,又想,就算纪丙年是李叔的孩子,我和纪丙年还是一个妈生的,那样我们还是兄妹,这件事好不合理。 好像是一根针刺上了一个气球,一下子就把梦给戳破了,我醒过来,天竟然已经蒙蒙亮了。 纪丙年的被子还在我身上,他没有来找我。 我揉着眼睛下床,室内是暗的,阳台上有淡蓝色的天光,纪丙年端了个小板凳坐在阳台上,弓着腰磨着什么东西,一眼看过去把我吓了一跳。 我还以为他在磨刀。 后觉 凌晨五点,又或者是凌晨四点,整个世界看起来是蓝色的,纪丙年坐在浅蓝色的天光之中,万籁俱寂。 布谷鸟的叫声打破了沉默,推门的声音拉长,他慢慢转过头,看到我后手里的动作停了一下。 我走过去,发现他在洗鞋子:把球鞋从盆子里拎出来,沥水,用卷纸来回包裹好几层,最终架在阳台的台面上晾晒。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先是他说:“还…还早,不再睡…会儿?” 然后我说:“你在干嘛?”他没回答。 我转身看了一眼没有放下扶手的沙发,又问了一句:“你没睡吗?”这时他起身,弯下腰端着盆子回屋。 那盆子是小时候爸妈买给我们洗澡用的,现在主要用来洗衣服,比寻常的脸盆要大很多,抱在身前又笨又重。 他低声说:“没睡。” 我没有提抱走被子的事,但我想纪丙年明白我在说什么,我问他:“你真不知道我什么意思?为什么不来找我?” 他说“知道”。 他比我高一个头,贴近时有种由身高带来的压迫感,又因为抱着洗澡盆站在原地,又有点笨拙、木讷的感觉,很奇异:“我…我也有话要跟你说。” 我等着他的下文,跟着他一路来到厕所,看着他泼水、拖地,然后洗手,进入厨房:“酸辣面,吃…吃吗?” “你不是有话要跟我讲?” 他点头,从柜子里拿出挂面在我眼前晃了一下:“吃…完讲。” 我说:“好。” 他调完调料,煮面的时候又问我有没有把东西收好,我说我收得差不多了,随后他指了指椅子上的一个袋子。 “装…装得下么?带…去车上吃。” 晚上决定要走,夜里已经十二点了,楼下的超市早关门了,像是变出来似的。 “上哪买的?” 他说他是回店里拿的。 我还记得他一直不肯从发财他们的房间里出来,那时已经很晚了,“大半夜的,你还回店里了?” 他说:“嗯。” 我想象着纪丙年深夜里骑着电动车出门的样子,夜色笼罩,一片混沌,“还干嘛了?” 他说他骑着电动车绕到麦川印象那里看了看,景点依水而建,他停好电动车,沿着湖边走了一整晚。 “想了…很多事情。” 面煮好了,他先给我盛了一碗,然后是自己那份,端到餐桌前,烫得拿手捏了捏耳朵。 我看着他:“想了什么事情?” 他非要等我开始吃才肯说。 两个场景交错重迭,凌晨的房间和夜晚的麦川,一明一暗,纪丙年将它们串联在一起,连同那种四下无人的寂静。 “你…问我,以后有什么打算,我想你是打…算留在市里的。” 这是我没有意料到的开场,但又很合理,从纪丙年口里说出来是那么的自然:“找…找个家里条件…好点的对象,不光…看学习,人品也要好,不要像…爸一样,下…下次,有机会…带回来,给…给哥看,好吗?” 我低下头吃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越积越多,抱怨一样说了一句:“我让你讲你以后的事情,你怎么这么奇怪啊,都说的是我以后,那你呢?” 他一开始没说话。 等了好久,我吸着鼻涕抬起头,发现他的眼眶也湿了。 “妈的事…你别…别操心,家里生意…还行,我没拿这两万出…出来,不是因为别的,是…是准备给你存的嫁妆,以后…你嫁人了,咱们家拿…拿得出来,不…会比别人少……” 一开始我只是单纯觉得难过,后来听他结结巴巴地讲了一长串,这种难过渐渐变成了一种痛苦。在面对他的时候,我不知道如何处理这种痛苦,仅凭本能喊了一声:“我不是让你说你的事吗,你为什么要一直说我啊!” 然后他再没有开口。 我们都没有讲话,沉默地吃饭,后来我回了趟房间擦干眼泪、平复情绪,他洗完碗,接近六点了。 他骑车送我去客运中心,拖着箱子找到要坐的车,把我的箱子放上车顶箱。已经陆续有乘客坐进去了,我的旁边有人,他把手撑在两边的椅背上,这才又说了一句,“到…到了,打电话。” 他站在窗户旁边朝我露出一个笑脸。 客车启动了。 我看着他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有一瞬间几乎无法呼吸,我终于觉得我做错了。 一直以来,我们都以为我们是一个整体。 时隔二十一年,我像是第一天落地为人一样,从他的身体里长了出来,发出人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声嚎哭。 感受到一种近乎血肉分离的痛苦,一种他在我十二岁抛出那颗牙时就早熟地感知到的,关于分离的痛苦。 想你 “到了打个电话”,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嘱咐,这些年纪丙年送过我很多次,每次都这么说,不用他提醒我也会这么做,几乎是一种习惯。 然而这次我握着电话,突然有点不敢拨出,即便已经洗过了脸,敷了个面膜,看不出眼睛发肿,依然还是有点紧张。 我觉得我回来得太急、太快了,我在车上想了很多,无数次觉得后悔、难过,有很多话想和纪丙年说。 但到了临近电话拨出,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我发现我只是纯粹的很想见他。 纪丙年正在吃饭。 以前我都是直接给他打电话的,这次换成了视频,他有点呆呆的,没反应过来,同时也没有觉得有什么异常,这让我稍微放心了一点。 他说:“到…寝室了。” 我说:“是。” 他那边是一张放大的正脸,鼻梁高挺,头发剪得挺短,但刘海还是蓬蓬的,笑的时候轮廓显现出来,棱角分明。 我也看到他身后的店铺,发财或者金条坐在他旁边,神经大条地插了句话进来:“丙哥,你妹这就回去了?我还以为她会多玩几天呢。” 纪丙年似乎是想到了我回学校的原因,笑容慢慢敛了起来,看起来有点阴沉。 我没挂电话,就这样等着他说话,突然间我发现了一件很小的事情——以前都是我主动挂电话的——这次我没提,他就一直没挂,好像只要我不挂,他就会跟我一直聊下去似的。 这个发现让我觉得很开心。 他问我:“吃…饭了吗?” 我说:“吃了。” “吃…的什么?” “随便在食堂打了个盒饭,一个豆腐,一个宫保鸡丁,还有一个莴苣。” 他说:“我…今天也吃了宫保鸡丁。” 我们两个都笑了。 然后我问他,“妈还有去找你吗?” 他说:“没。” 我说:“好,她应该知道我们说的是真的,我把房产证带走了,她找你也没辙。应该不会再有什么损招了吧。你说外公真的得了膀胱癌啊?” 他说:“早期,已…已经切了,问…问题不大。” 我说:“那她说得那么惨,我还以为下次回去可以吃席呢。” 他说:“吃…不上。住…住院贵,白…白蛋白不报销。” 我说“哦”,继续盯着纪丙年,没挂。 我想起来他还在吃饭,“你饭还没吃完呢。” 他说:“嗯。” 我说:“你吃啊。” 说完他犹豫了一会儿,我这才想起来他一只手拿着手机,吃饭会很不方便。 但是他听到我说的话后,直接把手机放在椅子上,扶着盒饭继续吃,从善如流。 吃相也很呆,扒拉一大口进去,腮帮子鼓鼓的,然后抬起头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感觉心底特别软,脱口而出,“我很想你。”说完以后自己都愣了,心脏狂跳,我觉得我应该脸红了,因为脸在发烫,但纪丙年似乎没有看出来。 他很自然地说:“我…也想。” 我的心跳得更厉害了,有一瞬间又想哭了,点了点头。 后来我们又聊了几句,我挂了电话,埋进枕头里哭了一顿。 那段时间我回到学校,还在上这学期的最后一门课,紧接着是三场期末考试。 我很难不去想纪丙年,总是总是在想他现在在干嘛,今天生意好不好,出去送货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安全,电动车是不是停在了安全的地方。 这次回来以后,我给他打电话的频率直线上升,我觉得这是很合理的,因为家里刚刚出事,我多关心他是正常的。 我常常在晚上躺在床上给他打过去。 他结巴,我因为怕打扰室友睡觉(不过她们一般都在玩王者,也睡得比较晚),说话会比平常小点声,聊天的时候经常一句话重复说。 他问我:“还…还不睡觉?” 我说:“我室友在玩游戏,我睡不着。” 他说:“给…你寄个耳塞,床…床帘是不是…太薄了?” 我有耳塞,遮光帘也很好用,我不是真的睡不着,我只是…… “想听你的声音。” 纪丙年说:“我…我不会唱歌。” “我也没有让你唱歌啊!” 纪丙年又说:“我讲话不…不好听。” 我说:“好听。” 他没说话。 电流的声音轻飘飘的,我知道他就在旁边,像在我不远处的黑暗中看着我一样。 我以为他迟钝,听不出来我说的意思,但我有点太没有控制住了,说了太多次“我想你”。 在最后一门考试的前一天,我告诉他我准备订票的时候,纪丙年沉默了半分钟,突然跟我说:“我…想来看你。” 地铁 纪丙年讲这话的时候已经在车上了,他不想打扰我考试,所以事先并没有告诉我,原本打算第二天再来找我。 但这次我订票订得急,他没料到,只好和盘托出。我想他也没料到我会去接他。 以为我半天没回,是听了他的话回去复习去了,过了好久以后给我发了一张照片:“服务区超市的怪味豆,味道不错,回去进点。” 那时他离市里其实还有一段距离,而我已经到了。 市里的大巴下客点不像是麦川,位置很偏,离地铁要走半站路。 那大概是下午四点的样子,最早的一班车,八点过来,到的时候刚好可以回家吃晚饭,六月的天突然阴沉沉的,莫名降了温。 我在想纪丙年拿着怪味豆的照片里,他穿上了长袖,他还是很会照顾自己的。 我也想到每一回我回麦川,总是能看到纪丙年靠在客运站等我的样子,他似乎也是像这样,提前过来等我。 大部分的时候,他总是一眼能看到我,但小部分时候,也有时是我先看到他的。 看到他把电动车停在旁边,自己靠在椅子或者电线杆某处,抿着嘴唇,自然状态时总弯着腰,露出一丝丝过于老成的苦相,在看到我的瞬间展颜。 我真的很想很想纪丙年,我以为我早早过来等他,见到他会非常激动,拉着他讲说不完的话。但事实上我什么都没有说。 心底那个焦灼的空洞突然就消失了,觉得那些东西可以现在说,也可以以后说,明天,后天,大后天,很长很长的以后,慢慢告诉他。 我只要看到他就安心。 我朝他走了过去,或者应该说是他单肩挎包,朝我走了过来。 神情专注,显得眼睛又圆又亮,他没有故意去笑,但是嘴角自然上扬,问我:“不…不是要考…考试,怎么…专门过来一趟。” 我说:“我们先回去。” 他说:“好。” 他跟着我往地铁站走,我牵他的衣袖,像以前会做的那样,挽着他的手臂。 我们在地铁上找了个连在一起的座位,我看得出来他也有话想对我说,或许碍于在地铁上,他也只是笑笑。 我靠在他的肩膀上,后来他手机响了,发财在群里发了个语音,“丙哥的盒饭谁要?” 纪丙年切出群聊。 他把其他的未读一并看了,有人问他要不要上号打游戏,他说改天,程老板发来一百四的红包,应该是送货的钱。 然后他把手覆在手机上,径直往前方看了一眼,地铁玻璃倒映着我们的剪影。 他低下头继续玩手机,在看新闻。 我一瞬不瞬盯着他,清清楚楚地看着手机里的内容,法国欧洲杯开赛,京东618销售额再创新高,长征七号首飞。 我问他:“你在看什么?” 他说:“啊?” “在看什么啊?” 他转过头看着我。 愣了愣,脸有点红,我想他其实并没有真的在看新闻。 这个发现让我觉得有些开心,甚至有一些,我不知道这样说对不对,接近得意的感觉。 我知道如果我问他,“你在想什么”,他甚至会更加脸红,但我没有这么问。 我让他拿在服务区买的怪味花生,他吃了一半,把包装折迭起来封好口,递给我。 我吃了花生,味道还不错。 他说:“少…吃点,马…马上吃晚饭了。” 我靠在他的肩膀上,侧过头看到他开合的嘴唇,我那时只在想一件事。 今晚我们住在哪里。 酒店 我以为这是一个问题,其实不是的,纪丙年早就安排好了。 他在我学校旁边订了一件标间,酒店靠近学区,价格还算便宜,我们过去的时候,之前订的房型已经住满了,又给升级到了一间更大的。 纪丙年进去收拾了一下东西,站在我头顶跟我说,“你是不是该…该回去,复…习了?” 我当时正躺在床上,手搭在胸口想事情。 其实通过考试不算太难,但如果我能考入年级前1%,就能全额返还学费,以前的排名都还挺稳定的。 我确实应该复习了,但我跟纪丙年说,“我在这里学。” 他问我:“明…天几点考试?” “八点,提前半小时到考场,走过去二十分钟。” 纪丙年点了点头。 不必多说,他一直对我的学习很放心,我笑了笑,拿着书包起身,把书摊开在桌子上。 桌前还有一个台灯,从设计上来说,确实是专门留给人办公的。 我咬着笔杆,抬头问纪丙年想吃什么,他刚好正在看外卖,把手机转过来给我看,“这…这个怎么样?” “学校旁边有一家烤肉超级好吃,明天考完试一起吃。” 我跟他说:“其实这个点吃夜市更合适,后街有好多吃的,我们可以一样买一点,一路吃过去。” 我又跟他说:“明天考完一起去看电影吧?” 他只回答了:“好…好复习。” 他终于注意到有他在我很分心,渐渐的,我再说什么,他不会像一开始回答得那么频繁,而是用点头和沉默代替,笑着看着我,让我好好读书。 我说:“好吧。”晚上随便吃了一点。 这桌子很大,他从另一侧拖了一个椅子过来,拿着我书包里的课本在看。 他就坐在我旁边。 一开始我觉得他肯定看不进去,书都拿倒了。出声提醒之前,他突然拿着笔在纸上画了起来,一边对照手机,一边认真写着点什么,看起来应该是在算账。 我没想到纪丙年都比我沉得下心来,很惊讶,惊讶之余也慢慢不再说话,把注意力集中在书上。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都已经到夜里了,纪丙年去厕所冲了个澡。 我大概又学习了一会儿,期间我们就要不要留灯有过一阵讨论,最后在我的强烈反对下只留了台灯,他在黑暗中睡下了。 我把所有东西看完大概是十二点半的样子,已经很晚了,第二天还要早起,不能再熬夜。 早在知道纪丙年过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准备好换洗的衣服了,书包里还塞了一件睡衣,但我早上一直在寝室自习,不知道今天变天了,带的是短袖。 我洗了澡,擦干净身上的水,站在纪丙年的床边上。 我以为他睡着了的,真的,他很早就躺在了床上,玩了一会儿手机,然后把手机放在床头柜上充电,一直保持着侧卧的姿势。 但我掀开被子钻进去的时候,才发现他其实没有睡。 他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在我靠近他的时候,纪丙年伸手抱住了我。 他的手落在我的后背,没有说话,没有问为什么,黑暗中缓缓睁开眼睛,径直落在我的身上。 初吻 我伸手捏了捏纪丙年的脸颊。 用拇指的指腹去蹭,五指摊开,又改成捧,轻轻揉了揉。 他的脸上看起来没什么肉,但摸着却很软,触感温热,渐渐越来越烫,终于在我摸他耳朵的时候抓住了我的手,像是忍无可忍一样。 “书…看完了?” 我没有说话。 城市的灯光透过窗纱照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睛亮亮的,我猜想应该是夜晚的缘故,心底那种酸涩的感觉再次蔓了上来,像是有一个看不见的漏口似的,潺潺地向外淌出了些什么,我得抱着纪丙年才能把那个开口堵住。 我也确实这么做了,上前抱住他,两只手落在他的腰间,他的手一直覆在我的背上,这会儿更是搂得愈加紧了一点,他把头埋在我的颈窝。 他没有问我发生了什么事,也没问我为什么突然这样,只是久久抱着我。深夜里所有涌动的情绪平息下来,我突然涌起一种想要把一切都告诉他的冲动,但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起。 他当时不让我摸他耳朵,这才握着我的手,这会儿主动把我的手放在他脸颊上,可能是出于安慰,让我转移注意力,想让我好过一些。 我顺势捏了捏他软软的耳垂。 我说:“哥,你的耳朵好软。” 他说:“招…招风耳。” 我笑了笑,他侧过头。我再次看到他的嘴唇,因为笑容微微开启的嘴唇,他应该是又说了什么的,一张一合,但我突然听不到了。 我问他:“哥,你接过吻吗?” 纪丙年的嘴巴停住了。 我回过神来,看到他发愣的表情,慢慢补充了一句话:“你上学的时候有喜欢过哪个同学吗?” 他径直望着我,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说:“没…” 我以为这句话说完,他会接着沉默下去,就像他之前做的那样,但没有,他反问了我一句:“你呢?” 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在他的怀里慢慢变得很沉,呼吸放平,直到他说,“那是什…什么样的人?” 我这才意识到我先前一直没有解释的问题,已经被他当作默认了,他脑补出了一个我喜欢的人来。 我捧着纪丙年的脸,让他看着我,我能感觉到他的情绪有些低落,又因为紧张,嘴唇紧绷着。 我靠近了一点点,蜻蜓点水地落在了他的唇上,他眨了眨眼睛,有一会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然后我再次吻他,贴上他柔软的嘴唇,纪丙年的气息扑面而来,鼻梁碰到了我的脸颊,特别特别痒,我退后以后才发现他正睁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我准备向他解释,但在这瞬间他突然就搂着我的腰发力,把我按在他的怀里,他捧我的脸,让我再次贴着他的嘴唇,张开以后反复地舔舐。 此前还只是感觉到了他的气息,这一刻分明是被他完全笼罩,他紧紧按住我,不让我往后退或者离开他的怀里,也把我的嘴唇打开。 我慢慢感觉到有些缺氧,脑袋混沌,我们的舌尖相抵,他用力捧着我的脸,拭去我眼角的生理性泪水,呼吸原始而迫切。 我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长舌从我口里退去,改用牙齿轻轻啃噬我的嘴唇,痒得我几乎打了个摆子。 就看到他喑哑沉郁的眼睛从我身上移开,终于把我从他的怀抱桎梏里放开,自己转身去了洗手间。 我在床上剧烈地呼吸,仿佛溺水的人一样,大口大口地吞吐着空气,身体好久都没有办法平复颤抖。 我保持着这个姿势,从百叶窗的缝隙里看到他正扶着水池的台面盯着黑暗的镜子,没有人知道他这一刻在想什么。 浅眠 此前我不知道接吻的感觉是这样的。 浑身都软了,完全没有力气,人像是融化一样,和床具融为一体。我伸出手捏了捏潮湿的衣领,摸到了一些汗水,以及自己炽热滚烫的脸颊。 脑子是乱的,眼前的景象像是在乱飞,黑暗的酒店里放大了响动,有些微小的水声传来,这声音好不清晰,我不知道纪丙年在干什么。 我完全不记得之前我们在讲什么了,我甚至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只知道水的声音慢慢变小,消失,有人在走动,推开门,再次站在了房间里,背靠着墙壁在黑暗里看我。 我应该向他问问发生了什么事情的,但是我当时完全被震住了,只觉得那股温热而潮湿的气息还萦绕在耳边,坠得很深。 迷迷糊糊的,纪丙年在床尾那一头站着。 我不知道说什么,过了很久很久才想到了一些东西,我问他,“你在干什么?” 他一开始没说话,似乎是在思考,表情很莫名。 而视线却是那么强烈,在全然的黑暗当中穿透过来,不顾任何的阻隔:“明…明天考完试,再…说。” 再说什么?我跟着他的话懵懂地想着。我只是在问他为什么要站得那么远而已。 我也在这个时候发现他似乎没有准备向前的意思,靠在墙边不再向前,我觉得他离我太远了,“你站那么远干什么?不睡觉了?” 他闻言动了动,但还是很远,站在床尾。 我摇摇手,说“过来”,他这才又往前一点,站在我手边的地方。 我起先觉得非常奇怪,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站着,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离我那么远,是等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他的肢体其实是紧绷的,他的表情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痛苦。 眼眸漆黑,紧抿着嘴唇,为某些难以启齿的东西感到难堪。 那样的场合,他突然间给我一种感觉,只要我招手,他就会往前,要是我摆手,他也会忍痛离开,他会把距离控制在我想要的位置。 我把被子掀开一个角,挪了挪,把狭窄的单人床让给他一半。 他太高了,先前睡得就很挤,这次看着他睡到床上,故意不想挨到我,整个人折得很厉害。 我小声说,“纪丙年。” 他骤然间脸色苍白,怔怔看着我,嘴唇张开了,想说些什么,最终却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我捏了捏他的手,顺势往上,捏他僵硬的手臂,肩膀,想让他不要那么紧张。 “你不抱我了吗?” 他深吸一口气,笨拙地张开手臂,把我抱在怀里,我笑了笑,气息再次交缠,然后我注意到他的下身还是有些紧绷,似乎是刻意保持了距离,以免让我感知到任何可能引起不适的东西。 我想如果我现在跟他讲话,我将会一直和他这样讲下去,没完没了,一个夜晚都说不完,而第二天我还要考试。 所以我选择把手放在他的手心当中,靠着他的胸口。 他热乎乎的,抱着我的腰,怀抱温暖而舒适。 后来他以为我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光线熹微,深蓝色的黑暗里,他非常、非常小心地起身,在墙壁和床之间的空地做了好多组俯卧撑。 我不知道他到底坐了多少组,我觉得有点可笑,又有点些微的心酸,而我那个时候半梦半醒,只知道纪丙年最终又回到了我的身旁,带着我熟悉的让人安心的感觉。 我觉得他一定是以为我睡着了。 蹑手蹑脚地帮我拢了拢被角,低头亲吻我露在外面的手掌,手心,手指头。 然后是额头,鼻尖。 最后轻之又轻的,触碰我的嘴唇。 昨晚 那个晚上我做了很长很长的梦,梦到了纪丙年,爸爸,妈妈,爷爷,奶奶,李阳,小宛,李叔。 梦里没有什么逻辑,只有一件事情接着另一件事情发生,是一幅幅流动的画面:纪丙年跟我从家里走出来,奶奶在窗台上喊了我们一声,纪丙年说他要出去买冰棍。我们在去学校的路上。李叔开了一家拉面店,让我们进去吃,阳阳在门口玩蛐蛐。 妈妈说吃完了再走吧,纪丙年看向我,我说你得给爸带一份,不然他回家要骂你。我们接着往前走。 我坐在他的电动车后面,一路穿过万达、麦川印象,还有麦川印象后面的农田。有很多人看到了我们,叫我们的名字,笑着,我也向他们点头。 再然后的画面全部都忘记了,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这是一个特别好的梦,有种说不上来的幸福,我被一个很重要的人爱着。 我看到纪丙年躺在另一张床上,闹钟的响动接近吵醒他的边缘,沉睡时有些凌厉的凶相。我关上闹钟,他的表情这才渐渐放缓了一些,慢慢舒展开来。 我想他几乎一个晚上没有睡觉,可不能就这样被我吵醒,于是很轻很轻地走了过去。 他没有醒,我洗漱完了,他还是没有醒,临走前我趴在床边上看着他,贴在他脸颊旁边,被轻微的呼吸触到,很痒很痒。 我觉得他真的好好看。 剑眉星目,刘海乱蓬蓬地分开,睡觉时还原到最真实的表情,有点严肃,不像是看我时那样温柔。 我短暂地低下头,轻轻亲了亲他的嘴唇,他睡着了,我感觉到了,我想如果我回来得足够快,他甚至会一直睡到我考完试,这样他一醒来就能看到我。 带着这样的想法,我有种熬了一个大夜的亢奋,写卷子的时候一点都不困,甚至在交卷的时候把卷子检查了两遍。 我也见到了我的室友。 九月份出保研评选结果,我绩点很高,排名靠前,其中有个室友家里有点关系,知道自己只差一名。后来我递交暑期实习申请的时候,她突然问我,既然准备找工作为什么还要申请保研,之后我爸过世,请假回家,这是我们讲的第一句话。 她问我:“昨天没回寝室?” 我说:“家里人过来看我。” 她说:“噢,下次提前说声,还以为你失踪了,快报警了。” 我说:“好。” 我跟着她回去收拾东西,她知道我家里人过来,也没再问我出门干什么。 我回到酒店的时候,纪丙年果然没有醒。 房间一片昏沉,他在床上躺着,没有睡齐,手伸出了床铺。 我想我终于有时间可以好好地看他了,握着他的手,再次趴在他的枕头旁边。但可能因为现在已经接近中午,日光变亮,他也渐渐恢复了精神,这次他醒过来了。 我朝他笑笑。 他看着我。 我说:“哥。” 他握拳,不自觉用了一点力道,用另一只手撑着床铺起身。 我说:“昨天晚上…” 他慢慢地靠向床板,视线一直落在我身上,跟着我缓慢地重复,“昨,昨晚……” 我以为他终于打算告诉我了,屏住呼吸看着他。 他却不是如我预想的表情。 我不记得我到底梦到什么了,但我依然确信这不是梦里的他的表情。 略微垂眸,吐出一口污浊的气,他断断续续地说出这句话来。 “你是不是把…把我认…成了别人?” 坦白 我根本没想过他会说这样的话,狼狈地僵在了原地。 正值十二点,阳光透过窗帘照射进室内,他在昏暗中咧开嘴角,试图挤出一个笑脸,让这句话变轻。 可是他的眼眶红了,嘴角上扬,看上去不是笑的表情,反而是苦涩的。 我看着他那样的表情,突然之间就反应过来:他其实不是完全察觉不到我的感情的。 他也感受到了,只是他不确定,他有所怀疑,因为我没有明说。他害怕如果他猜错了,我们连兄妹都做不成。 他不愿意赌,哪怕是事情真的变得和他所说的那样,也比再也没有余地要好,他能接受那样的结局:我承认我认错了人,我们还是继续做兄妹,他会在某一天见到我的“男朋友”,看着我们相爱、结婚,而余生,他只剩下在这个被我错认的瞬间,真正拥有过我。 我听到他说,“别…别哭。” 我才发现我哭了。 他甚至都没有立刻抱我,手捏皱床单,克制着自己的举止,起先试探,把手放在我的手臂上,在发现我没有推开他以后这才又抱住了我,拍了拍我的后背。 我好难过,涌起几乎是一种混合着愤怒的痛苦,我想我应该立刻向他解释的,告诉他不是那样的,我没有认错人,我就是想要亲他,但我却在大喊大叫。 “只许你喜欢我,不许我喜欢你吗?!” 我太难过了,我后悔我昨天碍于考试没有直接告诉他实情,让他受这样的煎熬,我完全不敢想象昨晚睡前他都在想些什么。 为什么要把自己置于这么卑微的境地,为什么要这样,难道不知道我也会为他而难过吗? 我一股脑的把情绪宣泄在他的身上,心绪难平,以至于他都没有听清我在说什么,或者他听清了,只是他完全不敢相信。 当我说“纪丙年,你为什么要这样”的时候,他抱着我,当我捶打他的胸口,大喊“你有什么就直接说啊,你告诉我啊,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的时候,他轻轻按住我的肩膀,当我再次把那句话喊出来的时候,“只许你喜欢我,不许我喜欢你吗?” 他慢慢捧起我的脸,问我,“你…说什么?” 我感觉他的指腹划过我的脸颊,很轻,很缓慢,这个瞬间太过漫长,而他等待的时间又那么久,不在意现在再多等一会儿,柔声细语地又问了一次,“你说什么?” 我倾身吻他的嘴唇。 他用指腹拭去我的泪水,捧我的脸,向后仰倒,被我按倒在床上。 我吻得很急迫,但他这一次出奇的耐心,温柔地含住我的嘴唇,很轻很轻地吻着。 但还是几次窒息,因为持续的时间变得更长,在缓慢重复的轻舔、吮吸当中,我的嘴唇渐渐变得肿胀,我抬起头,像换气那样大口呼吸,而他的手平稳地覆在我的后背,睁开眼睛看着我。 “再、再…再说一次。” 我低头,啄了啄他的嘴唇,我以为这些话很好说出口的,但在他深沉的注视之下,我发现我竟然有些赧然。 我非常非常小声地说了一句“我喜欢纪丙年”,我以为他没有听到,他在把玩着我的头发。 食指绕圈,把碎发缠了一层又一层,专心致志盯着他自己的手看。 正午的阳光明亮而温柔,光线流淌,我趴在他的身上,怀抱舒适而让人安心,这应该是一幅温馨和美的画面。 如果不是下腹有什么东西过于明显的话。 含住 在考完试回宾馆的路上,我就从柜台上取了一盒避孕套,现在那盒避孕套被我放在书包里,摆在电视柜上,翻个身就能拿到。 但此刻纪丙年的手指插进我的头发里面,捧着我脸,让我一时间无法起身。 他问我“你…喜、喜欢我”的时候,我想告诉他我买了避孕套;他跟我说“再…说一次”的时候,我想告诉他避孕套就在手边。 但当我真的准备开口,看到他的表情——张开嘴笑了笑,露出不参任何杂质的开心——我发现有些话变得难以启齿起来。 我不知道怎么说,万幸是他自己提到了:“那…在、在家的时候,我看到的……” 我得以恰当而即时地开口:“避孕套。” “……不是我的,哥,那个避孕套不是我的,是小宛送我的。那天我本来想跟你解释,但你一直在金条他们的房间,你都不肯听我说话。” 他一瞬不瞬盯着我看,眼睛亮得吓人,以至于讲到后来,我停顿的时间越来越长:“我没有男朋友,你就净瞎想,你可以问我的啊,以后你有什么心事直接跟我说……” 几乎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他生平第一次毫无保留地看着我,一览无余,什么秘密也没有,那样过于纯粹的表情,一望即知的爱意,浓烈而炽热,只是对视就令我想要颤抖。 我把头埋在他胸口,脸颊滚烫、发热,硬着头皮说出这句话:“这次的套真是我买的了,就在电视柜上面。” 他听到了。 我以为先前小腹的动静已经足够让人在意了,然而当我说完这句话以后,才发现它竟然还能变得更明显。 我几乎是被撞了一下,下意识地起身,他的手悬停在我脸颊两侧,在我起身的瞬间把我拉了回来。 位置骤然对掉。他压在我身上。 因为背对着窗光,看不太清表情,只能看到眼眸处漆黑一片,汹涌着像墨一样的东西。 这是我们的第三次接吻,他慢慢能够及时放开我,好让我大口呼吸,调整身体的起伏。 我紧紧贴着枕头,而他的手重重落在我的腰间,把我按在床上,拇指挑起衣摆伸了进去,在腰窝的皮肤上轻轻拂过。 好痒好痒,尤其是他后来轻轻舔了舔我发肿的嘴唇,一路往下吻去的时候,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随之轻颤。 我以为他起身,会脱掉我的衣服,但他只是脱掉自己的,露出他赤裸而热腾腾的上身。 肩膀宽阔,孔武有力,我不是第一次见到他的裸体,但没有一次觉得他像现在这样性感。 他的手一寸一寸往上,掀起我的衣摆,一开始下身悬空,后来某一刻突然重重地压了下来,有种过于坚硬的东西生生挤进了两腿的缝隙当中,我感觉到热、滚烫,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他贴着我,慢慢把头埋在我胸前,我在黑暗中感觉到一阵下行的气息,团簇状的气息,以及鼻尖湿润的触感,带出一道成片的鸡皮疙瘩。 被他用唇一一抚平。 除了痒,不知道还能用什么其他的感觉去形容,接近难以忍受的极限,但又没有到达让人失声喊停的程度,得用手攥着床单才能使出力道,分散这股盘踞不散的感觉。 我的大脑放空,完全跟着他的节奏慢慢地感受着,停止了思考,一开始我不知道他要下行到哪里去,肚脐,小腹,腰窝,后来我知道了,他的鼻尖点在了我的腿心。 我猛然睁开眼睛,直接就撞进了他的视线当中,他一直在盯着我看,露出一种近乎让人颤栗的痴迷。嘴唇张开,因为先前的吻自己也肿了起来,水润的,鲜红的嘴唇含住了我。 ……好奇怪的感觉。 身体自然而然地动了,持续不停地颤抖,双腿下意识并拢,被他顺势带到肩膀上面。 我一直觉得他的鼻子很挺,接吻时总是会碰到脸颊,向下含住时,又会点触到腿心,有时候稍稍用力,就会激起一阵说不上是痛还是痒的触感。 实在是难以形容,只觉得想要叫喊出来,我的手松开床单往上,紧紧握住他的手,他把我的手带到他脸颊两侧,让我攥着他的脖子。 我觉得他好烫,像个冒着热气的蒸笼,持续发出清晰可闻的急促呼吸声。 随后是舔吻的声音,像是在含着一个果子,水声淋漓,溅得脸上到处都是。 我的声音无法控制地穿插其间,第一次喊出来的时候,我发现他僵了一下。 抬起头注视着我,是笑的表情,嘴角上扬,但眼神又不全然是愉悦的,带着一种露骨的占有欲。 我的眼睛里都是水汽,看不清晰,只知道阻隔被他完全卸下,得以完完整整被他含住,而液体顺着我们相连的地方流淌下来,湿润,粘腻,大腿根一片泥泞。 终于像是触到顶了一样。 咕噜咕噜的,他几次张口吞咽,鼻尖抵得我又开始发颤。 一团巨大的阴云笼罩在我身上。 慢慢往上,一点点盘踞上来,完全覆住我的身体。 他把我抱在怀里。 身上带着一股潮湿的腥气,贴近我时才发现那股湿气是滚烫的。 在耳根处烧了起来。 “套…在哪?” 想什么 他说着转过头来,移动间,鼻尖在我脸颊上留下一道温热的水痕。 我呆呆看着他,想了半天想起避孕套被我放在书包里,偏头向电视柜的方向看过去。 纪丙年慢慢跟着我转头。 鼻尖贴着我的鼻尖,嘴唇覆在我的唇边,视线平移—— 然后他起身。 我看着他下床,不多会儿就找到了避孕套,又再次转身朝我走了过来。 几步路的距离,他单膝跪在床沿,倾身笼住我,抱我的同时俯身下来,再次贴着我的脸颊。 好像就在瞬间完成了转化。 沉默、温柔的哥哥,摇身一变,瞬间成了一个性感、冷峻的男人。他捏着塑料包装,两手撑在我身侧时,眼神甚至有种让人心惊的陌生感。 他把手臂横在我的胸口时,我终于知道怪异感来自于何方了:那不是一个哥哥该看妹妹的眼神。 “等…等下疼,就…咬我。” 那也不是一个哥哥该对妹妹说的话。 我的脸烧了起来,伸手挠了他一下,轻声嘟囔:“难道不是‘我会很轻的’、‘我会很温柔的’吗……就一定要把我弄疼吗?” 他吸气。 “对…对不起。” 我又觉得他是我熟悉的纪丙年了。 我的手捏着被子,一开始环住他的腰,后来慢慢摸索着往他身前,到了那个又热又胀的位置。 他的身体随着我的触碰突然间抖了一下,我听到塑料包装被突然捏紧的声音,这反应是瞬间发生的。 后来我牵他的手,顺势摸走了避孕套,低头拆包装袋的时候,他也同时把那物露了出来,冒着热气,黑暗里看不太清,只知道得用两只手才能握满。 我们两都低着头。 那个场景,就好像小时候一起做劳动课的课后作业一样,分外认真,结果不尽如人意。 “…你是不是戴反了?” 他的动作僵硬了一瞬,特别尴尬地看了我一眼,移开了视线。 很快又一次起身去拿套子。 回来的时候我刚好坐在床上,位置刚好能平视,这一次看清了些,翘起来的肉棍顶端赤红,下方深到发紫,青筋暴露。 他突然把我按到了床上。 力气意外的大,同一时间整个人压下来,令我在床铺上下陷,动弹不得。 捧起我的脸。 故意不让我再看,吻我的眼睛,我没办法,只好闭着眼睛。 感觉到腿被抬了起来。 一开始是用手在试,手指在穴里搅了搅,对准,然后才是宽大、硬挺得东西抵在我腿心,往里面送了一点点。 “唔…” 那瞬间好像挤开了什么似的,我发出一声惊呼,他上身压在我身上,准备往下—— 结果滑走了。 我实在是觉得很好笑,忍不住发出了声音,但这笑声并没有持续下去就被惊呼打断。 “哈!” 突入的感觉过于明显,身体像是被暴力破开了一道缝隙,有什么坚挺、炽热的东西撞进来了。 我完全无法适应这样的感觉,他则迅速地退后,再次往前,开始抽送了起来。 痛觉在他每一次进来的时候尤其的明显,几乎令人头晕目眩,我想伸出手抓住点什么,却发现他的手臂一直横在我的身前,被我挠出了一条条白色的印记。 我晕晕乎乎地对他说:“疼。” 他的动作停了下来,但是没有出来,张开口喘气,脸颊发着热气,嘴唇是向下的,看起来特别的凶。 把手伸到我唇边:“咬…咬。” 我用力仰起身,把他的脖子勾住往我的怀里按,咬住他的嘴唇。 他被我咬得一痛,失去了控制,突然之间完完全全进去了。 “唔……啊!” 我的眼泪马上就下来了。 疼得吸气,然后是满满涨涨的酸涩感,从相连的地方开始向外扩散,到腿根,大腿,小腹,久久不散。 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填满。 在渐渐的适应里被酸和涩之外的感觉追上,一种浸在温泉里的感觉。 毛孔打开,四肢百骸都被洗过一遍,我抱着纪丙年的肩膀,宽阔的、有力的肩膀,在心里一遍遍地喊他的名字。 我觉得特别神奇的是,他好像听到了。 在某个瞬间把腾腾的热气带到我耳边,应了一声“嗯”,埋在我脖颈处不再说话。 就这样一直抱着我。 我摸到他身后很多汗,腰窝往下,屁股也有一点,摸起来湿漉漉的。 他以前抱我,总是高高的站在那里,像是要把所有的担子都扛在身上,保护我不受伤害,从没有像现在这样。 一览无余,毫无阻隔,和我紧紧相贴。 我在等身下那股浓郁的酸涩散开,有一搭没一搭地玩他的耳朵。 他抬起头。 罕见的少年模样,青涩、羞赧的,我在他身上同时看到了哥哥和男人的两种形态,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看这件事的,似乎他很早就已经熟悉了这样的转变,对于他来说再自然不过。 他是怎么看我们从兄妹变成这样的呢? 我看着他。 他看着我。 我问他:“在想什么?” 他没说话。 我说:“哥,问你话呢。” 他说:“想再…再做一次。” 瞬间 不知道为什么,听他说完这句话,我觉得特别特别想笑。 也不是说可笑、滑稽什么的,就是单纯想笑,嘴角控制不住上扬。 可能是我笑得过于明显了,我发现纪丙年正眼巴巴地看着我。 我笑着笑着,莫名想到了一个问题,坏心眼地问他:“哥,你说,我要是真认错人了该怎么办?” 他愣了一下。 嘴唇张合,神情变得有些僵硬,犹豫再三吐出两个字:“不…行。” 说完以后,他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似的,捏着我的手腕重复了一次,语气很急:“不行,不能认…认错。” 我的心底涌起一股又酸又涩的感觉,轻轻搂住他的脖子。 但同时我也觉得幸福。 我发现我好像渐渐能够适应那种奇怪的感觉了,男人也好,哥哥也好,他都只是纪丙年。我们生来就应该在一起,永远也不会变,这个想法让我觉得安心和幸福。 他看我在笑,表情也跟着柔软下来,问我:“在想…什么?” 我觉得这问题好熟悉,先前才我问过他,他又把问题还给我了。 我说:“在想我哥好帅。” 他没说话。 我说:“真的,哥,我觉得你好好看。” 他开口:“不好…看。” 我捏着他的下巴问他:“你觉得我很丑吗?” 他说:“谁…说的?” “那,我这么好看,我哥不是应该也好看吗?” 他又没说话了。 后来我说“我哥最好看了,世界级大帅哥”的时候,他突然倾身含住我的嘴唇。 我们躺在床上接吻。 我躺在他怀里,很想一直这样永远躺下去,但事实上,我有点饿了。 我考完试就直奔宾馆,现在已经下午三点了。 我想起他昨晚一直没睡,睡到中午才起来,一天应该是没有吃什么东西的,用手指轻轻戳了戳他的掌心,“饿不?” 他握住我的手。 我们两对视了一眼,竟然在同一瞬间默契起身。 我们轮流去冲洗了一下,我洗澡的时候,他清好东西,已经洗漱完了,在外面给我递换洗的衣服。 卫生间干湿分离,浴室有个帘子,我拉开窗帘,他站在门口,在看到没穿衣服的我从帘子后面露头以后,第一反应是转过头去。 “你这是在干嘛!刚刚亲都亲了,现在还怕看吗!” 他的耳根通红,半天没有吭声,只是看我。 我快速洗完,推开推拉门走了出去,他先前坐在椅子上玩手机,随即立刻站了起来。 我一点点跳到他面前,他站在原地,有些局促地看着我靠近,伸手抱了我一下。 我说:“想吃什么?” 他说:“都行。” 我说:“你不饿吗?” 他说:“有点。” 他的表情局促,耳根略微泛红,肢体有些紧张,但却一直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似乎两种分离的气质在了他的身上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我拉起他的手。 他跟着我出门。 我把我的手放在他手心里,他就紧紧握住我,十指紧扣到密不可分。 我发现我今天真的笑了好多次。 人会在看到可笑的东西时大笑,但更多的时候,人是因为感到幸福而笑的。 我以前在网上看到过一句话,说人身处在幸福中往往是不自知的,我想这句话说的很有道理。 我想起小时候的一些瞬间。 我和纪丙年一起上学,路过麦川还没有建起高楼的山地,在山上找桑树的叶子。学校门口有人卖蚕,我们班很多人养,我和纪丙年背了一书包的桑叶去卖。 我们拿了钱,去超市抓了一大袋那种散装的零食,把糖纸放在书里压平,有一种糖,味道很一般,但是糖纸特别特别好看,每次我在校门口看到等我放学回家的纪丙年,他都会给我手里塞一颗,说他又从散装的零食柜里翻出来了新的。 那个时候,我就没有意识到我是幸福的。 但可能因为我长大了,而这样的时刻又太过特别,我发现人也是会幸福而自知的。 我和纪丙年走出宾馆,因为错过了饭点,想去的烧烤店已经关门了,最后去便利店买了一些东西垫垫肚子,等待晚上的夜市出摊。 等奶茶的时候,我蹲在路牙子上拆了一包pocky,他站在我旁边,像插在地上的一根柱子,巡视着四周。 我把吃了一半的pocky塞到他嘴里,给叼着巧克力棒的他拍照。 他起先想抢走我的手机,后来又把手收回,挠了挠脑袋。 我们围着学校转了一圈。 奶茶上的芝士一点点融化,我们路过篮球场,有男生在打球,走过操场,很多人坐在草坪上聊天、看书,我们漫无目的地走啊走,走到太阳下沉。 五点半夜市出摊,我拉着纪丙年去买我特别喜欢吃的卤肉卷,“这家每次都排超级长的队,但是今天我们到的比较早,都没有什么人诶。” 手上拎着寿司、蟹肉煲,明天早上吃的小面包,以及水果拼盘。 就像这里随处可见的任何一对情侣一样,我们拥抱、接吻,做任何一对情侣都会做的事情,我们和其他人没有不同。 从前的幸福记忆都和纪丙年有关,我不知道,现在我知道了。 吃点 我说:“要不还是买两盒吧?便宜五块钱呢。” 纪丙年说:“吃得完…吗?” “啊”,我把房卡插进插座,也不知道跟谁点头,“确实,没有冰箱诶。” 排风扇开始运作,卧室的灯亮了,我和纪丙年一前一后走进房间,把买的东西放在桌子上。 桌子上有两份卤肉卷,一大盒寿司,一杯烤奶,一杯米酒,一袋面包,一盒水果拼盘。 总共花了七、八十块吧,我不知道具体的金额,钱都是纪丙年出的。 他会在我准备扫码之前扬起手臂,将我挡在后面,两度阻止我举起手机,后来我就干脆只管拿东西了。 回房的第一件事就是瓜分战利品,我们坐在我原来复习的桌子上,一边吃,一边打开手机。 我问纪丙年有没有想看的,他说没有。 “你不看那个电视剧吗?” “主要是他…们在看。” “那你吃饭看什么?” 他说:“啊?” 他说他吃饭不看东西。 我的那杯奶茶喝了大半,瓶子没什么重量,老是被手机顶开,最后我用酒店送的矿泉水挡在后面,这才把手机架了起来。 “那就看这个喽?” 我最近在看一个选秀。 其实也是室友在看,我跟着看了一点,觉得很有意思,所以想补一下前面的初舞台。 每次导师评级之前,我都先问纪丙年的意见:“你觉得这个人怎么样?” 纪丙年沉吟之后给出评价,“还行”或者“不怎样”,听着都挺勉强的。 我跟他讲谁谁之前参加过另一个选秀,得了冠军,人气很高;谁谁谁公司力捧,和另外两个人都是一个公司的,明显他的资源最好。 纪丙年问我:“得了冠军,还…还来参加比…赛啊?” 我说:“对啊,现在的选秀好多都是这样,之前的比赛没火出圈,回锅肉嘛。” 他说:“这不是不…公平?” 我想了想,说:“就算之前没有得过冠军,他们的资源也都不一样啊,粉丝基础不一样,业内人脉不一样,一直都不公平。” “不过,这个人还挺厉害的,之前完全是素人,这个比赛他人气特别高。” “很…厉害?” 我切出这个人的初舞台,评价道,“也还行吧,说精彩绝伦倒不至于,主要靠同行衬托,外加长得帅。” “还是看…脸。” 我说:“是,还是看脸。” 他抬起头看着我。 我问他:“看我干嘛?” 他说:“你平常吃饭都…看?” 我立刻回答:“不是啊,一般看电视剧的,二十分钟一集,刚好吃饭,咳,我上学很认真的,没有追星,也没有沉迷男色。” 但他问的不是这个。 “室友都…用的什么?” 我盯着他的表情,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抿了抿唇。 过了有一会儿才开口:“……之前不是买了个电脑吗?我在寝室都用电脑看的,很方便。” 他说:“嗯。” 我说:“你不许给我乱买东西,知道吗?” 他说:“好。” 我拿手肘碰了碰他:“怎么样,现在还要给我攒嫁妆吗?” 他挠头,低下脑袋,小声说了什么,我没听清。 然后起身去收拾东西了。 按照原计划,我和他明天一起回麦川,坐十点的车,这会儿还没买票呢。 我等他收拾完,拿手机看票,跟他说,“我把你的一起买了?” 他说:“先不…着急。” 我说:“明天就回去了,还不着急啊?” 他说:“你不是七…月要实习?” 我说:“我到时候再回来,这两天跟你一起回去啊,我想和你多待一会儿嘛。” 如果我们在市里有住的地方就好了,我想,这样就不用来回跑了,长途汽车坐得人很累。 又或者,如果我们有钱的话,找个便宜一点的青旅短住十天,也是一个选择。 他突然跟我说:“我找…了个人,帮…忙看店。” “什么时候的事啊?不是,你什么时候联系的啊,我怎么都不知道?” “昨…晚。” 我想起他昨晚一晚没睡,我要考试,迷迷糊糊睡着了,确实看到他在玩手机。 不是,这人大半夜都在想些什么啊? 促膝 我以为是我打算和他好好谈谈,但事实上,是他拍了拍床沿,示意我坐过去。 我走了两步,坐在他对面,贴着着他的膝盖,下意识倾身。上大学以后我回去得特别少,高中的时候我们经常这样聊天。 每次都是这样,他的手放在我旁边,侧转过身体,看着我讲话。 “我打算在市里找…个工作。” 我很意外。 他跟我解释着:“爸死了,妈也改…嫁了,你一直不…不喜欢麦川,就是因为我才…回来,那我去找你,你就不用…来了。” 我发誓我从来没有跟他说过我不喜欢麦川的事,真的。 我想他是自己看出来的。 爸出事后我们在学校被人排挤,我转到别的学校,拼命努力读书,就是为了考出去,我不想留在麦川。 他老夸我聪明,比他强,我就真的信了他的话,觉得他是笨的那一个。但事实上很多事情他都是比我早熟的。 认识到自己的心意这件事,我落在了他的后面。 想到以后的规划这件事,我也落在了他的后面。 他早早把什么都安排好了:“我明天去看…房,已经联系好…了,你这几天不用来…回跑,安心准备实习。妈的事,也不…方便,别回了。” “那店里怎么办?” “晖仔最近在找…工作,刚好干一阵。” 晖仔是他上学的时候的朋友,两个人一起打过架,关系还挺好。 我点头,又问他:“在哪的房子啊?” 他也已经想好了。 他说打算先送一段时间的外卖看看,赚得多,没什么成本,还不看学历,先在市里安顿下来:“得培训一段时间,你们学校旁边有…个点,这里学生多,单多,离你也…近。” 我还想开口,他看我那样子就知道我要说什么。 他说:“放…放心。” 我一下子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我想到爸爸出事以后,纪丙年很快就退学了,正骨店一开始被爷爷的徒弟操持,从那人手里完全接过来,自己当老板,这些年他经历了很多。 我当时在上学、考试,忙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很少会跟我讲这些,最多提到一句他最近可能会很忙,让我不要到店里去找他,有时候晖仔和在他在客厅坐着,两个人聊点什么,见到我突然就不说话了。 等我再次将目光投注在他身上的时候,纪丙年已经是个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我说“好”,慢慢低下了头。我是有些惭愧的。 为我的迟钝,也为他因为我的愿望要去新的地方打拼。 纪丙年摸了摸我的脑袋。 手上的力道很轻,有一股温柔而安定的气氛蔓延,我顺势抬头,看到他朝我笑了一下。 其实他这个长相,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很凶,尤其是对着外人的时候,但我印象里的纪丙年,总是笑起来好看的样子。 他拿手指勾了勾我的眼尾。 我倾身抱住他,搂着他的腰,把脸埋在他肩膀上。 就像我们从前经常促膝长谈一样,我们也经常这样拥抱。 很多事情发生了,有了些变化。 然而更多的时候,哪怕有什么发生了,有些事也永远不会变。 后来我们洗完一起挤在小小的单人床上,我以为我们会因为过于兴奋而彻夜难眠,但可能因为我起得太早,而他又彻夜未眠,竟然很快的,就这样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