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节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作者:安静的九乔 文案: 赢得某个比赛花钱的暴富游戏之后,明远来到北宋,打算在这里花掉他的奖金池。 花钱的条件很苛刻,亿万资产花不完不给回家,人身安全生活质量一概得自己负责,靖康之变的阴影始终悬在头顶…… 明远:谢邀,花钱我最在行,更何况这里是繁华鼎盛之北宋。 当他花出十万贯的时候—— 北宋大佬们:瞧,这是个纨绔! 花出百万贯—— 北宋大佬们:哟,是个有趣的纨绔! 花出千万贯—— 北宋大佬们:此子头角峥嵘,必成大器! 花出亿万贯—— 北宋大佬们:明远之,求求你了,做个官(人)吧! 唯有种家未来的大佬:无论是身家巨万的富豪,还是一文不名的乞儿,你永远都只是我的小远。 食用指南: 1主角穿入的是一个以北宋为背景的实验用平行时空,不是真实历史; 2轻松文,金手指尬粗尬粗的; 3主角不拜金也不炫富,他只是过分有钱又必须花掉……以及该平行时空进行社会实验的最终目的始终是富国强兵; 4cp种建中,he。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历史衍生 系统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明远 ┃ 配角:种建中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北宋炫富指南 立意:歌颂弘扬高尚的价值观,赞美灿烂的中华文化 作品简评: 明远进入一个以北宋为原型的平行时空开展社会实验,目标是花掉一亿贯。花不完钱不给回家,不用心花钱还可能会丢掉小命——明远震惊了:这叫什么社会实验?但他随后发现,花钱不是目的,借此契机富国强兵,扭转本时空所指向的悲剧宿命,才是真正目标。明远从此走上他在北宋的“另类”炫富之路。 本文构思奇特,切入点巧妙,主人公为了完成任务而拼命努力“花钱”的同时,也在对北宋的科技和社会进步不断作出积极的引导和推动。本文作者以细腻的笔触展现了北宋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北宋的“名人天团”成员们都个性十足,笑料频出,他们与主人公的互动趣味横生,令人叫绝。 第1章 十万贯 寒风呼啸而过,像是有无数把细细的小刀从李明远面颊上、耳廓上密密划着,早已分不清是冷还是疼。身上裹着的布袍,外面罩着的羊皮袄子根本不够御寒,冷气从四面八方径自灌进来,长驱直入,肆无忌惮。 李明远用力跺着脚,双手凑至口边,呵出一大团白汽。他发僵的十指才稍稍有了些知觉。 这个时空的冬天,没有暖气空调,没有羽绒服……好冷啊! “1127,系统1127……” 李明远郁闷地呼叫,“想想办法……” 话甫出口,就被呜呜的寒风吞了去。 “来啦——” 一个带着明显电子音的语声响起,在呼啸风声中显得突兀而刺耳。 随即这声音自动调节成为更接近人声,也更为亲切的嗓音。 “尊敬的宿主,金牌系统1127一向致力于为您排忧解难。您看这样好不好?” 李明远顿觉双手一沉,低头一看,只见自己手中多了一枚方形的铜制带柄手炉。手炉体型不大,暖意却源源不断,送入明远手中。 手炉上方镌着古典而繁复的花纹,明远横看竖看,发现花纹里竟然嵌着“1127”四个阿拉伯数字。 竟自动变成了手炉? 这个号称是“金牌系统”的家伙还真不赖! “那当然,”系统1127似乎猜到了李明远的心思,用自豪的口吻继续,“平行时空穿梭协会认证,金牌系统1127!” “亲爱的宿主,欢迎来到公元1069年,这里是熙宁二年正月里的京兆府,也就是长安城1。” “这个是一个与您所知的北宋完全相同的镜像历史时空。亲爱的宿主,满意您眼前看到的吗?” 李明远没有马上回答,正沉浸于眼前景象带来的震撼之中。 眼前的宽阔街道当是一条中轴线,笔直而坦荡,铺向远方,两侧的坊市整齐匀称,宛若围棋盘上的方格。 但这已是宋时的长安。 经过唐末和五代时的战乱,唐时国都的磅礴气象已渐渐消散。房舍虽然修筑在旧日整齐划一的坊市地基上,各家各户的屋顶屋檐却高矮不一,参差不齐,于肃穆庄严中透出自由与灵动,为这城市平添一层很接地气的市井气息。 此刻远处的晨钟被敲响,浑厚的钟声回荡于冬日清晨尚显清冷的街道。晨曦越过鳞次栉比的屋顶,柔和曦光映亮了宽敞整洁的街面,映亮了早起的人们顶着寒风匆匆而过的身影。 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真实的“历史”—— 这副景象令李明远一时间双眼发亮,头皮发麻,手臂上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他刚刚赢得了一个比赛花钱的“暴富”游戏,获得一笔不菲的奖金。 但按照他与主办方签的协议,在领取真正的“奖金”之前,他需要先进入一个试验用平行时空,在这里花完一个独属于他的“奖金池”。 “咦,我钱呢?” 李明远突然伸手一拍周身。此刻他穿着一身土白色的圆领夹袍,外面罩了一件翻毛羊皮拼成的短袄,羊毛的一面朝里,用腰带扎紧,能够勉强御寒;脚上同样蹬着一双翻毛皮制的皮靴,用绑腿紧紧扎着。 但他周身上下,别说金块银锭了,他连一个铜板都没有。 “1127,这是咋回事?” 李明远询问的语气颇为轻松,但足以让被问一方感受到事情的严重。 “在这里在这里!您的金牌系统怎么可能忘记这么重要的事……” 李明远按照指点,竟真的在手炉下方的一个暗槽里抠出了一枚铜钱。 “只有……一文?” 李明远有点儿难以置信,试验方所说的“奖金池”,竟然只有此刻他手中的一文钱吗? 1127号手炉连忙解释:“哪儿能够呢?” “但您也知道,这是一个完全真实的平行时空。时空穿梭管理协会总不能让您直接从石头里蹦出来……” 按照1127的解释,试验方为李明远安排了一个“身份”:和李明远的名字只差一个字,姓明,单名一个远字。两人面貌与身材都十分肖似。 他来到目标时空,从此成为“明远”。 至于原来的“明远”到底怎样了,1127只说是“出了意外离开了”,不再透露细节,明远也就不再多问。 “但我这‘奖金池’只有一个铜板的吗?” 明远好奇地将手中的铜板抛向空中,然后一把抓住,摊开掌心,仔细辨认铜板的正反面。 “当然不!”1127耐心为明远解释。 “因为您的身份、年纪和社会关系都摆在这里,我们没法儿让您马上成为身家巨万的地主老财。” “但我们有各种手段和渠道,能将您的奖金池逐步送到您手上——这一文,就是一切的开始。” 明远仔细端详那一文铜钱: “一切的开始?” “好吧,1127,我选择相信你。” 他按照1127的指点,顶着寒风在长安城中转了半圈,在朱雀门附近,找到了一个刚刚出摊的小贩。 这小贩正蹲在向南的背风处。他面前放着一个瓦盆,此刻正眯着眼睛晒太阳,一听见脚步声,马上睁开眼,刚好看见一个眉眼俊俏的小郎君,捧着一只铜手炉站在自己面前。虽说这小郎君穿得有点寒酸,但那容貌五官,绝对是一等一的。 小贩只觉得眼前一亮。 “小郎君,我观你今日红光满面,气运正佳,怎么样,关扑来一把?” “关扑2?” “是呀,”小贩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钱串子,粗粗一看,少说也有六七百文。显然这小贩一大早便等在这里,但今天也还没开张。这一大串,正是他张罗关扑的本钱。 “怎么玩?” 明远饶有兴趣。 “掷铜钱!” 小贩眼见能开张,两眼高兴得发光。 “你拿出一文往这瓦盆里掷,掷出背面,我就给你一文;掷出正面,这一文就归我了。” 明远:“这么简单?” 他歪头想了想:按照概率,他赢钱和输钱是五五开的几率,对方也是如此。 但既然1127指点他来这里,明远就相信自己一定能赢。 “当——” 铜钱丢在瓦盆里。 “是背面!” 这小贩非但没表现出失望,反而笑得更欢,对明远说:“小郎君今日这手气果然没话好得说,再来一把吧!您这两文落在瓦盆里,都是背面的话,我就再给你两文!” 明远笑眯眯地望着小贩,心里却将这点小把戏看得一清二楚:他如果第一把就输了转身就走,对方反而拿他没办法;但他第一把赢了,这小贩反而能用各种话术,鼓动他继续玩下去,甚至是拿出更多的钱来参与关扑。 越是继续,需要掷入瓦盆的铜钱就越多,掷出全背面的概率就越小——最后赚钱的还是这小贩。 只可惜啊,今天这小贩气运不佳,被试验方挑中了做他的“注资渠道”。 对不住了——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节 明远毫不犹豫地一扬眉,手腕一抬,手中两枚铜板全掷了出去…… 不久,明远提着整整一串钱离开,临走时没忘了安慰对方一句:“俗话说否极泰来,背运背到一定程度,兄弟,你的运气一定会转好的。” 那小贩两眼发直,望着明远离开的身影,声音都堵在喉咙里,一句话都说不出。 直到不久之后,陆陆续续又有人来,连续在他这瓦盆里掷出好几个正面,几枚铜板叮叮当当地落入囊中,这小贩才渐渐缓过来。 他顾不上招呼前来关扑的主顾,只管望着明远离去的方向由衷感叹: “那么好看的小郎君,手气又这样……该不会是财神爷爷降世了吧!” * 明远掂了掂怀里的那串钱,他此前大致数过,总有七八百文之多,揣在怀里相当沉重。 古人花钱还真不方便啊! “1127,我总共要花掉多少钱?” 明远突然想起来,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奖金池有多大。 “您现在拥有的总资产是一亿二千零三十四万三千一百七十四贯3。只要将这些资产都花完,您就可以返回现实世界了。” “……” 明远顿时愣住:怎么还有零有整的? 一亿贯,这是什么概念? “这个时代钱币的基本单位是贯,一贯相当于一千文钱。恭喜您,您有超过一千亿的总资产需要花掉。” 一千亿啊! 明远心中兴奋,但又觉得哪里不对。 “亲爱的宿主,1127在此友情提醒您——” “在这个时代,最好能尽早完成任务尽快回归哦!” 明远:对哦,要花完这一千亿,他才能离开这个时空,重返自己的生活。 “毕竟现在已经是1069年,宿主大人,我被编号为1127就是为了提醒您,不要贪恋这里的风雅繁华,要努力在1127年之前完成任务,尽快回归哦!” 明远眼皮顿时直跳:1127年?1127年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 他有点历史常识,略一思索就得出结论:“58年之后,就是靖康之变?” 58年之后,时代便会见证山河易色,生灵涂炭,二帝被掳,北宋覆亡的惨剧。 明远在签协议的时候有签过免责条款,知道试验方在这个时空里绝对不会为他提供额外的生命安全保障,也没有义务保证他的生活质量。 一切全靠他自己,以及他的钱。 如果他在这个时空里耽搁到七老八十,最终很可能会在靖康之变中挂掉。那样的话原时空里的他同样会死亡。好不容易赢来的奖金可就便宜别人了。 但更令明远警觉的是——系统竟然担心他将近六十年都花不完这一千亿? 于是明远多问了一句:“这里一亩田值多少钱?” 土地价格是衡量物价的重要标志。 “两贯4——” 明远:……卧槽! 一亩地只值两贯钱? 他现在手上的钱足可以买六千万亩地? 他要待在这个时空里把这些钱全花掉才能够回归现代社会? 纵然是个乐天派,明远一时竟也说不出话来。 花掉一亿贯,他原本以为只是“一个小目标”,现在却发现:奖金池太大了,竟然也会令人忧愁。 “宿主您可是花钱大赛的冠军,这点小钱根本难不倒您!” “1127号手炉”感受到明远的震惊,赶紧送上马屁与高帽。 “快把您手上这一笔‘启动金’花掉,熟悉一下北宋的消费环境,开启您这买买买花花花的炫富人生吧!” 也是—— 明远站在名城长安笔直宽敞的街道上,让冬日暖阳洒遍自己全身。 古人都说:“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5。” 他想几十年后发生的事作甚? 不就是一千亿吗? 他这还有接近一个甲子的时光呢! 他就不信,自己怎么就不能在这繁华鼎盛登封造极的北宋花钱花出个人样子来? 第2章 十万贯 “明远,京兆府本地人,生于斯长于斯,今年刚满十七岁……” 明远一边压马路一边听系统1127给他介绍他在这个时空的基本情况。 听说自己“变成”了十七岁,明远点赞:“很好,平白多出来五年寿命。” 他本来的年纪也不过二十出头,但不介意在这个时空里更多些“少年感”。 1127似乎从未见过这么随和的宿主,顿了一下才继续: “明家父母俱在,但明父在外经商,多年未归;明母双眼近盲,与一子一女相依为命……” “明家本是大族,然而明远祖父母过世后分家争产,家道由此中落。明远所在的一支与其他各支一向不甚和睦……” 明远听着1127播报着这些鸡零狗碎的消息,在脑海中勾勒出他在这个时空中的身份和形象——这里和别的时空都一样,大家族里都是人际关系复杂,纷争不断。 系统1127的语气略带无奈,并小心翼翼地试探明远的想法,似乎生怕明远有任何不满意,影响它“金牌系统”的声誉。 谁知明远却始终情绪稳定,对这一切都表示理解。 “我能理解,你们要在千年之前的平行时空,找一个与我姓名接近,容貌肖似的人并不容易。” 按说明远要花掉这一千亿的奖金池,理应去到繁华都城汴京,至不济也是去扬州苏杭这样的富庶地方。但试验方却安排他先来了长安。 这看似麻烦,事实上却为明远省去了无数麻烦。 如今他有名有姓有家可归,在家有户帖,出门有公凭1,还要啥自行车? 手炉形状的系统1127顿时长舒一口气,小声提醒:“对了,您之前出门时答应了令堂,今天回家的时候给捎带一块豆腐回去。” “好!” 明远饶有兴致。 如今他怀里揣了七八百文的“启动金”,当然打算去熟悉一下消费环境。 唐时的长安,坊市制度严格,做生意只能在东西二市,且只在固定时间内开闭市。但到了宋时,这制度不再,商户们逐渐开到了旧日高门显宦居住的各坊中。随着“夜禁”的解除,有些店家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在做生意。 此刻虽然还没到午时,街上的铺面都已早早地下了门板,开门迎客。 正月里的长安天寒地冻,因此豆腐作坊最好找,看那水汽氤氲,烟雾腾腾的便是。 明远在一家豆腐作坊跟前停下脚步,吸了吸鼻子,鼻端尽是醇厚的豆浆香味。 一句老话说得好:人生三大苦,撑船、打铁、卖豆腐。 这卖豆腐的能跻身世间最辛苦的三大行业之一,自是因为做豆腐要洗、泡、磨、煮、点、压……工序复杂。豆腐坊自然得三更睡,五更起。别家的吃食生意这时不过是刚下门板,这豆腐坊早已忙得热火朝天。 坊里站着一位四十多岁的妇人,用头巾将头发尽数包住,两臂的长袖高高挽起,用细绳紧紧绑牢,一双结实的手臂便暴露在冬日寒冷的空气里。 这位大嫂因为辛苦的劳作而涨红了脸,头上似乎正笼着一团白色的水汽。她丝毫不惧这凛冽的寒意,此刻正站在一口大锅跟前,手握长柄木勺用力搅动着锅里的豆浆。 明远探头一瞧,豆腐坊里已有新鲜点出的豆腐,一盆一盆,白生生、热乎乎,伴着醇醇的豆香,令明远肚里异常响亮地咕噜了一声。 “店家,来碗热豆腐脑儿,多少钱?” 豆腐娘子转头望着明远,眼神疑惑,似乎在问:……啥豆腐脑儿? “或许该叫……豆花?” 对方还是没有反应,视线却一直在明远脸上没移开。 明远只得又一次尴尬地解释:“不拘叫什么名儿,豆腐,热的,能填饱肚子的……” 他打算先尝尝,看看味道如何,再带一块回家给母亲。 对方这回真的听懂了,拿了一只粗陶碗,抄了一块刚点出没多久的豆腐,先在炉上顿着的滚水里烫了烫,才捞出来,盛在碗里,往柜台上一顿,说:“铜钱两文,铁钱的话要五文2。” 明远只听清了最后的五文,惊讶得脱口而出:“什么,这么便宜?” 豆腐娘子粲然,似乎从没听见过哪个主顾这么评价她家作坊的出产。 明远从怀里摸出一小把铜钱,数出五文,推至柜台一角:“大娘,给——” “铜钱两文!” 豆腐娘子分明看到这小主顾摸出的是铜钱,顿时不乐意了,硬逼着明远把多给的三文钱拿回去,表明她这是诚信商家,童叟无欺。 “你这小郎君虽说长得忒俊俏,可也不能拿了家里的钱,大手大脚地花!” 明远却是当真傻眼。 两文钱? 这种水平的物价……一千亿,他这是要花到猴年马月? 明远磨磨蹭蹭地收起退还的铜子儿,托起粗陶碗,从柜台上的筷笼里抽了双筷子,筷头轻点,挟了一小段豆腐,送入口中。 他立即皱紧了眉头。 豆腐确实是热乎的,没有经过任何调味,明远对它的期待值本来就不高。 但是万万没想到这豆腐直接入口竟然又咸又苦。 这是用盐卤点的豆腐,再加上当地水质的缘故,这么空口白牙地用来充饥,味道肯定好不到哪儿去。当地人除非像明远这样饿死鬼投胎,大约都会把豆腐买回去,和别的菜炖在一起,滋味会略好些。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3节 这个时代的人如此勤奋又如此辛劳,竟只晓得用苦卤点豆腐的吗? 豆腐娘子费了这么些工夫,点出的豆腐,竟只值两文?让他有钱也花不出? 明远一时间口里苦,心里也苦。 “亲爱的宿主——” 明远怀里的“1127号手炉”突然出声。 “还有一项规则,借此机会正好向您解说一下。” “如果您在这个时空中花钱花得有价值,有意义,有影响力,有回报……您将获得相应的‘蝴蝶值’点数。” “‘蝴蝶’值?‘蝴蝶效应’的那个‘蝴蝶’?” 明远反问,心里暗暗思索这个名词背后的意义。 “正是,‘蝴蝶值’,您可以用它兑换各种道具和特权,甚至还可以抵换您还没花完的资产,让您提前回家。不过,这会减少您的消费体验,不到万不得已,不推荐您这样抵换。” 也就是说,只要他花钱花得“聪明”,除了把“资金池”都花出去以外,还能得到额外的“好处”? “这样啊!” 明远眼珠转转,盯着手里盛着豆腐的粗陶碗,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店家——” 他转过身,托着手里的陶碗,冲豆腐娘子笑嘻嘻地说:“您店里的豆腐,好虽好,但我还知道一个更好的法子,点出来的豆腐鲜嫩细滑,而且还没有分毫的盐卤味。您想试试吗?” 这豆腐娘子听说有更好的制豆腐的法子,一时连手上的长柄木勺也渐渐慢了下来。 谁知她一听明远说完,猛地提高了声量:“什么?” “我这豆腐才卖两文钱一块!” 豆腐娘子抛下木勺,习惯性地去撸早已挽起的袖子,发现袖子早已撸高之后她便双手叉腰,气势汹汹地瞪着明远,语气暴躁。 “你这小郎君,是大冷天来消遣人的吗?” 左近有人驻足,眼光纷纷向明远这边投来。 明远却泰然自若,他扬起脸,向对方送上少年人清爽的笑脸。 “确实,材料是贵了一点儿。” 明远说的材料岂止贵“一点儿”。 他给这豆腐坊的建议,是用石膏代替盐卤点豆腐。石膏是一味中药,药房里能买到,不过成本却要比盐卤贵得多了。 但这根本就正中他下怀—— “若是大娘您愿意顺带做上一做,我来花这钱。” * 一个时辰之后,明远已经在豆腐坊门口支了一张交椅,手中捧着一只小碗,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将碗里新鲜点出的白嫩豆腐送到口中。 他这碗豆腐一清二白,上面撒了一把葱花,浇了一勺酱清3,又淋了香油,豆香十足之外,又经过了充分的调味。另外这豆腐坊的做工十分过关,豆浆磨得极细,又滤过没有半点杂质,用石膏点的豆腐入口细腻顺滑,而且完全没有半点之前的咸苦味。 用石膏点豆腐4,和用盐卤点豆腐的工序几乎完全相同,不费那豆腐娘子多少额外工夫,只要掌握好比例就不会出岔子。但是做出的效果极其惊艳,豆腐娘子自己尝了一口,几乎呆在原地,根本不敢相信这是自家豆腐坊的出品。 “大娘,这刚点出的新鲜豆腐,热乎乎的浇上佐料,口感又好,滋味又足,卖五文铜钱一碗,不为过吧?” “五文,是呀……” 确实,这新做出的豆腐可口又解饿,早上这么热腾腾地来上一碗,但凡家境殷实些的主顾肯定乐意品尝。 明远在柜台上放下七枚铜板。 那豆腐娘子原本还在出神,一眼瞥见明远推过来的铜钱,一时间双手乱摇。 “明小郎君,这如何使得?刚刚那些石膏分明都是你买来的,都还没用完。” 明远教了她制豆腐的新鲜法子,又替她买了点豆腐用的石膏,怎么能还能让他付钱? 关西人淳朴,也认死理儿。明远的钱,豆腐娘子万万不肯要。 “尊敬的宿主,您的‘奖金池’必须以等价交换为基础花出去,溢价部分不计入您消费的范围,施舍、捐赠和出借,也都不进入您消费的总金额,而且可能会占用您的资金,影响您的花钱进度。请您慎重啊!”系统也出言提醒。 一边在推辞,一边在提醒,明远自己却不动声色。 他只是唇角微扬,露出温煦笑容,对那豆腐娘子说:“大娘勿要误会,我要从您这儿再买一块老豆腐带家去,还要再来一碗这新豆腐,带回去给我娘尝尝。” “使不得……” 豆腐娘子还在推,毕竟刚才明远在药房买石膏花的钱,就有小一百文了。 “以后我每天都想在您这儿尝新鲜法子点的豆腐,”明远笑得人畜无害,仿佛这点豆腐的方子根本就不是他教的,“剩下的石膏都留给您,就算是预付往后几天的材料和人工。不够我往后再补。” 豆腐娘子见明远坚持,只得给他包上一块传统方法制的老豆腐,一面又给他盛了一海碗石膏点的新豆腐,找了个食盒装了给他提着,殷殷地送他出作坊。 “恭喜宿主,您已经花出了九十七文,距离一贯钱的小目标还有点距离。宿主加油啊!” 明远原本很得意,两文钱的花销被他成倍成倍地翻,谁知这么一看,他竟连一百文都没花到。 明远仰头望天。 “恭喜宿主,您已获得蝴蝶值10点,满50点即可兑换道具。” 只是传授了一个用石膏点豆腐就得到10个点的蝴蝶值? 明远顿时觉得他又可以了。 第3章 十万贯 事实证明,在长安这样的地方,一贯钱花起来其实挺快。 这是因为明远需要的东西太多——他那位原主,太穷了。 除了阿娘吩咐明远买的那块豆腐,明远还去屠宰坊切了一块羊肉;然后去粮铺买下一斗米、五升面;去炭铺买了两挑炭;又去为自家添置了两块看起来不错的皮子,一匹布……买的全是必需品,没有一样是多余的。 另外明远还花三文钱雇了个挑夫。挑夫走在前面,把明远采购的东西全部挑回家。 一应花销之后,明远怀里刚好还剩下一百文,在下一笔“注资”到账之前,这些钱他会留着用作不时之需。 蹲在明远手中的1127号手炉忍不住赞叹:“尊敬的宿主,看起来您心算超强,买东西很有规划。剩下的钱不多不少刚好一足陌1。” 明远唇角微扬——作为一个人生经历相当丰富的年轻人,他在一掷千金之外,也同样会精打细算。 “小郎君,”挑夫指着街巷最深处一间小院,“是这里了吗?” 那间小院位于街巷的最深处,交通不便,采光也不好,掉了漆的木门斑斑驳驳,看起来是一副年久失修的模样。 “对,有劳了。” 明远歪头打量一番“自家”,点头应是。 推开院门,挑夫将明远采购来的东西都放在院门内,接了明远给的三个铜板,谢过了就转身离开,留明远独自一人在院中。 坐落在他眼前的,是一处一进的院落,正房面阔三间,两侧还修有两座挟屋,也就是后世的耳房。 院子狭小,头顶上只有巴掌大的一方天空。 房舍看起来也有些年头了,原该鲜亮的黑瓦早已褪成灰色,瓦与瓦之间一丛丛枯黄的茅草正随寒风摇晃。支撑房舍的木柱看起来也有些歪歪斜斜,在呜呜的风声中似乎在微微颤动。 明远迅速给出二字评价:危房! 看来他的“奖金池”得赶紧到位,才能让他尽快过上正常而安全的生活。 “尊敬的宿主大人,金牌系统想要给您一个预先提醒。”明远手中的1127突然出声。 “试验方在本时空为您选择的家庭背景……有点复杂,但为了给您的资金能够顺利到账,我们需要利用这些家庭关系,1127请您理解并见谅。” “1127!” 明远捧着手炉,眉眼弯弯,似笑非笑。 “金牌系统向来有话直说,从不藏着掖着。” 他这一记激将过于成功,系统像是被打了鸡血似的,大声应是,赶紧解释: “您的父亲明高义出门经商已有数年,一直杳无音信,但是他正打算来信询问您的母亲舒氏是否愿意改适他人2……” “啊咦喂,这么狗血啊!” 明远的反应却并不特别激烈,甚至语气里有些凉薄,似乎他在早先1127介绍基本情况的时候就已经预见到了这些。 “罢了,这爹也不是啥好爹,就当是个‘工具爹’好了。” 明远猜想试验方最快的“注资”方法,不外乎让他有个“好爹”,不断寄回钱财,供他花用。 既然“渣爹”明高义对妻儿无情无义,那明远也就放心大胆地当这厮是个“工具爹”,将在外经商的明高义当做是他那巨额奖金池名义上的“来源”。 明远这样的没心没肺一时竟令系统1127无所适从。 “啊……宿主大人,您这么……看得开的吗?” 这时屋内已有妇人的声音传出来:“远哥,是远哥回来了吗?” 明远忙应了一声。 他突然想起1127告诉过他,明母舒氏娘子3的视力非常不好,双目近盲,连忙抢上台阶,要去搀扶。 谁知脚步声响起,有人比他更快。 一个头上梳着双鬟,身量比明远略矮,大眼睛、圆脸庞的少女从另一间屋子里匆忙钻出来,扶着舒氏娘子的手,帮她站稳。 明远知道这名少女是他的妹妹,在族中排行十二,家里人都唤她做十二娘。 十二娘扶着舒氏娘子从房中走出来,一眼看见了堆放在地上的东西,惊讶地叫了一声:“远哥,今天怎么得了这许多东西?” 小女孩心性,根本顾不上听明远解释,已经两眼放光地跑上去。 “哇,远哥我早想和你说,家里的炭眼看要烧尽了。结果你就买了来。” “这么好的炭,哎呀远哥你怎么舍得?” “米面豆腐也就罢了,远哥你今天竟去了屠宰铺?” “呀,这皮子……阿娘,这幅皮子好软好暖和,一准是远哥孝敬您的。” “……”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4节 少女跑去收拾明远采买的物品,明远便伸手扶住了舒氏娘子。 他轻轻地唤了一声:“阿娘——” 舒氏娘子的双眼大约能感知光线,也能模模糊糊地看见明远的人影。此刻她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转向明远,小声问:“远哥,你哪儿来的……哪儿来的钱……” 按照1127提供的背景信息,舒氏娘子出身于凤翔府的一户耕读人家,知书达理。 此刻明远只是稍稍一打量,就大概了解了母亲的脾性——大节下,舒氏娘子依旧是一身洗得泛白的旧衣,袖口和手肘处有明显缝补过的痕迹。但这旧衣都浆洗得干干净净,舒氏娘子穿得也大方得体。此刻虽然一手轻扶着明远,舒氏娘子始终将脊背挺得笔直。 这是一位正默默忍受着贫困,又始终保有自尊的坚强女性。 因此舒氏娘子才会担心,不知儿子会不会拿了来路不正的钱,才置办了这么些东西。 明远却并不着急,他并不打算告诉母亲这些钱是自己“关扑”得来的。至于钱到底是怎么来的……他还没有想好。 他一手提起食盒,一手扶舒氏娘子进屋。 “阿娘,今天我去了张嫂的豆腐坊,发现她竟用新法子做出了一种豆腐,味道好极。因我买她家的豆腐,她特为送了我一碗尝新——阿娘,我先扶您坐下,尝尝豆腐坊新出的豆腐,咱们再慢慢说话。” 这是明远的拿手好戏,一旦他有什么不方便说不愿意说的,明远就干脆使上“拖”字诀了。毕竟拖着拖着,没准对方就忘了呢? 舒氏娘子没有得到答案,脸上微有忧色。 但她听明远的声音很稳,不像是有任何心虚的样子,一颗心又稍许放了下来。 还没等明远扶母亲坐下,明家院门已经被拍得山响。 “是高义二哥家吗?” “是你三叔。” 舒氏娘子蹙起眉头,轻轻推推明远的胳膊,侧耳听着院外的动静,小声说:“应是还有你五叔和几个堂兄弟。” 明远冲母亲看了一眼,转身去应了门。 果然,门外站着六七个人,年长的两位都摆出一副庄重的长辈模样,背着手,和明远刚才回来时一样,正上下打量这座小院,应当是从没来过这里。 站着他们后面的几个少年人可没这么客气了,几人正指着明远家的院子在窃窃私语。等到明远出来,几个人更是毫不客气地品评起明远身上套着的旧羊皮袄,用系带胡乱绑起的皮靴。 他们的眼光明远很熟悉——这是发现了“对照组”的喜悦。 倒也未必真有什么恶意,但是那幸灾乐祸的情绪,怎么也掩藏不住。 “哎呀远哥,你家怎么就落到了这田地?” 一个和明远差不多年纪的少年故作惊讶,实为揶揄地问。 “是呀,远哥,一笔写不出两个‘明’字,你家境况不好,怎么也不来知会长辈们一声?” 明远的三叔明高仁此刻正站在头里,他微皱着眉头,似乎正在为“惹上”了一个穷亲戚而发愁。 明远便笑眯眯地向来人行礼:“谢谢长辈们的关心!” 眼看着明远这小小少年出落得犹如芝兰玉树一般,又在自己眼前慢慢行礼道谢,三叔明高仁竟莫名有点心虚—— 但凡真心关心本家亲戚,也就不会多年来不曾上门拜望,只有事到临头了才肯登门,偏偏还带了这么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小子们。 明远便将一行人往里迎,一面走一面说:“因打算年节后换一座大点的院子的,家里现在实是乱了点,叔叔和兄长们千万勿怪……” “换间大点的院子?” 早先笑话明远的堂兄惊讶地失声问:“你哪里来的钱?” “年前家父来信,说是生意上顺利,会给小弟这里捎些钱。” 明远纯是信口开河,但他知道试验方肯定打算借这名义给他“注资”。 谁知明远这么一说,两位叔父和几个堂兄的脸色突然都变得极其古怪。三叔明高仁和五叔明高信相互看看,几个堂兄弟却在挤眉弄眼,露出一副“信你就见鬼了”的表情。 “这个……远哥,你真收过你爹的来信?” 明高仁讶然问明远。 “嗯。” 明远点头承认,脸上没有半点心虚,仿佛明高义这“渣爹”真的更给他写过信似的。 明家老三明高仁便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书信。信的封皮是牛皮纸,封口用火漆封起,信封看起来鼓鼓囊囊的,里面仿佛揣了厚厚一叠纸。 “可是……远哥,你爹托人带了这信给我,要我把信亲手交到你手上,还要看着你念给你娘听。嗯,远哥,这大节下,你舅家有人在城里吗?” “砰”的一声轻响。 明远身边,舒氏娘子激动之下,竟不辨方向地向前迈了一步,顿时碰上了堂屋里的八仙桌,好在撞得不重,桌上的茶壶和茶碗只是轻轻互碰,叮叮泠泠地响了好几声。 明远听见“舅家”两个字,便大致猜到这封信的内容—— 他那极品渣爹写信来问发妻舒氏是否愿意改嫁; 大约还邀了这群本家亲戚上门看热闹兼做个见证。 明远伸手,把那枚厚厚的牛皮纸信封从明高仁手中接过,自顾自把封着火漆的封皮拆开。 “舅舅们都在凤翔府……” 他随口回答,已经从信封中抽出一枚信笺,飞快扫了一眼。 “嗯,我爹这么多年在外经商,总算能捎些钱财回家了。这信本来是想请叔叔和舅父们过来,让各位放心,也谢过各位多年‘照拂’的。” 明家人听见,脸上难免热辣辣的——明远这一支一直在长安城里自生自灭,见过有谁‘照拂’来着? 明高仁却脱口而出问道:“多少钱?你爹捎了多少钱回来?” 他问出了声,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四下里看看,发现明家人竟都是这么一副急切的表情,盯着明远手中信封的封皮,想知道这一支不受人待见的“穷亲戚”到底阔没阔,阔到了什么地步。 “一千贯。” 明远平静地转过身去,向舒氏娘子挥了挥手中的信封,重复了一遍。 “阿娘,阿爹给咱捎来了一千贯……” 竟有一千贯这么多? 明家人一时都傻了眼,人人都盯着明远手中的信封。 挤在门口的堂兄弟中甚至有人小声发问:“难道二伯真的给远哥捎钱了吗?” “瞎,要真捎钱给远哥也不会就这么一封信啊!” 捎钱,至少得见着钱串子、银锭子,那些响当当、白花花的才对吧。 一千贯……是铜钱那得多重啊,就算是银锭子,那也得好多了吧? 明家人多半一辈子都从没见过一千两银子摆在一起是什么样子。 因此不知是谁突然出声:“远哥这……真不是在空口白牙诓咱们吗?” “远哥,”五叔明高信憋了半天没出声,这时终于没忍住,“大家都姓明,真不必死要面子……” 谁知明远根本没理会众人,从那只牛皮纸信封里取出了厚厚一叠纸。 他像是刚才没向母亲完全解释清楚似的,举着手中的纸张,说:“阿爹给咱捎来了价值一千贯的盐钞4。” 第4章 十万贯 明家小院的灶间里,十二娘正守着一口铁锅,锅里炖着新鲜的羊肉和豆腐。 羊肉的油脂香气混着豆香充斥了整个灶间,小姑娘抄起木勺,送到口边细细一尝,顿时被烫得直呵气,但又觉得勺里的汤汁简直鲜掉了眉毛,舍不得将木勺放下。 “十二娘,别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没的烫着自己。” 明远也一直待在热气腾腾的灶间里,看看炖菜的火候差不多了,才和十二娘一起,把这一大锅羊肉炖豆腐盛至一只陶盆里。十二娘又在盆中撒了一把自家在墙根种下的野葱,这一陶盆佳肴便是实打实的“色香味俱全”了。 十二娘将陶盆小心翼翼地捧到正厅里,明远跟在她身后,感受着小姑娘的兴高采烈几乎朝外溢出来,唇角也禁不住微微扬起。 妹妹明十二娘比明远小三岁。她原本是明远的伯父明高礼的幼女。大伯明高礼是明家唯一从军的,据说在军中已经得了个武职,但于十年前“殁于王事”,战死在陇西。 大伯过世之后,丧仪一办完,伯母便麻溜地改嫁了——这个时代女性改嫁很寻常,而且有权带走所有陪嫁来的嫁妆。 但年仅一岁的十二娘却成了麻烦,因为伯母的新夫家不肯再多养一个女孩。 当时舒氏娘子的双眼已经有些视物不清了,但看十二娘幼小可怜,就收养了十二娘。在后来的十年里,明远和十二娘都是舒氏娘子一手拉扯大的。十二娘名义上是明远的堂妹,实际上和明远的亲妹妹没有差别。 一想起这件事,明远心中就对母亲多出几分敬意——抚养毫无血缘的孤女,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得到的。 十二娘将陶盆顿在八仙桌上,又托出一盘炊饼,也就是蒸熟的面饼,这是长安城里人家常吃的主食。 明远去将母亲扶至桌边坐下,为她盛上一碗羊肉炖豆腐,又将炊饼送到她手边,舒氏娘子就斯斯文文地一口一口吃起饭食。 舒氏给明家带来的规矩是“食不言寝不语”,所以餐桌上无人说话,只有明远和十二娘不约而同地发出畅快喝汤的唏哩呼噜声。 舒氏娘子却似乎满怀心事,她吃的也不多,小半块炊饼就着汤水吃完,就放下了手中的汤勺,坐在桌边,默默“望着”明远兄妹两个。 明远和十二娘都饿了,两人都是在长身体的时候。他们见到舒氏娘子不再动筷,便风卷残云一般,把剩下的食物统统吃完,连陶盆里的汤水也不剩。 十二娘手脚麻利,迅速收拾了碗筷,送到灶间去。 明远则伸手去扶舒氏娘子:“阿娘,去歇息吗?” 舒氏娘子在灯下仰起脸,一对无神的眼睛向明远这边转过来: “远哥,你阿爹的信上,真……真的那么说吗?” 舒氏娘子对此显然耿耿于怀。 多年夫妻,她对明高义的了解要比明远深得多了。 明远能轻松瞒过三叔五叔堂兄弟们,却骗不过自己母亲。 明高义那封信里,确实是写明了,如果舒氏娘子愿意,可以随时改嫁他人,他愿意写“放妻书”放人。 明远心想:这渣爹,能渣成这样也算是感天动地了,抛妻弃子竟也说得像是一场恩典。 “阿娘,您就算不信别的,也不该不信阿爹寄来的盐钞。他若是不在乎家里,平白无故捎来这一千贯作甚?” 说来也巧得很,明远爹写这封信来,刚好被试验方当成了“注资渠道”,利用这封信夹带了一千贯资金给明远。 原本这渣爹托本家兄弟递信,应该是想请他们做个见证,谁知这么一来竟成了妥妥的“炫富”,而且是特地“炫”给自家兄弟看的。早些时候三叔五叔告辞的时候脸色都很精彩。 而明远此刻拿这价值一千贯的盐钞说事,舒氏娘子就再没法儿反驳,只能垂首默默坐在灯下,不吭声。 明远在心里叹息一声。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5节 如此酸楚的滋味他也不是没尝过。 否则当初他为什么要去参加能带来巨额奖金的比赛? ——肯去参加比赛的人一定是心里想赢。 明远默默回忆起自己当初的经历:从高处跌落、失去一切,为了奖金去参赛……当初他的想法就是赢得那笔奖金,好让自己顺利回归从前所在的阶层。 而现在,他又忽然觉得,阶层什么的,都是虚的。 只有钱是真实的,有用的,可以办到很多事,帮到很多人……为国捐躯的将士身后留下的遗孤,留守家庭里抚养幼子长大的母亲,勤奋却看不清前路的小生意小手工业者,在真实世界里四处碰壁见不到希望的人…… 当晚,明远躺在黑暗中望着炭盆里暗红色的炭,睁着眼,大半夜都没能睡着—— 床太硬,硌的。 * “尊敬的宿主,早安!” 听到耳边的这声问好,明远迷迷糊糊地睁眼,觉得后颈柔软,异常舒服。而他的腰背却因为床板太硬而酸痛不已。 他一探手,摸到一只丝绵枕头,定睛一看竟见到枕头上绣着“1127”四个阿拉伯数字。 明远一惊惊醒,马上想起这也还是在1069年。 金牌系统真是无时不刻不在提醒他,北宋朝那个宿命终点的到来啊。 “走!” 明远起身梳洗穿衣,穿上他常穿的那件布袍,戴上幞头,蹬上羊皮靴,将绑带系紧,然后往怀里揣上昨天随信寄来的那一叠盐钞。 他今天的首要任务是将盐钞兑换成可以日常花用的钱。 盐钞就是盐引,是官府发给盐商的食盐“指定兑换券”。 盐的市价稳定,因此市场对盐钞的接受度良好。如今在陕西,它已经成为一种被各方所接受的“货币”。在长安城里,盐钞可以方便地兑换成为现银和铜钱,只要前往城里的金银钞引铺,并且愿意支付一定比例的“贴水”,就可以把盐钞换成真金白银1。 而明远从“爹”那里收到的盐钞价值千贯,是指付过贴水之后,明远净到手一千贯。 金银钞引铺里的掌柜验过盐钞的真伪,就问明远要兑多少,兑成什么。一千贯的盐钞“贴水”不是个小数目,连带掌柜对明远也客客气气、恭恭敬敬的。 明远将手一挥:“十串铜钱,二十锭五两银锭子,余下的我先寄存在您这铺子里。” “存我这儿?”掌柜震惊脸。 明远点点头:“因为会尽快花出去。” 掌柜的震惊脸立即变成了“失敬”脸,毕竟能在短时间内花出几百贯的那都不是一般人。 铜钱供家中小额用途、日常开销,银锭子先存着留待日后的大额开支。至于将大部分钱留在金银钞引铺里,则完全是明远不想背这么沉重的“钱币”回家。 反正他很快就要把这些钱花出去,为什么不干脆留在这铺子里,要花的时候再到金银钞引铺来支取呢? 不久,明远将掌柜亲自画押签出的“收据”揣进怀中,出了金银钞引铺。在路上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系统1127聊天。 “看起来您不大信任盐钞?”1127问明远。毕竟明远二话不说,把盐钞全兑成了金银。 “当然不信任。”明远不假思索地回答,“盐不是硬通货,如果官府将这盐钞越发越多,盐钞就会越来越不值钱。” “看来您很懂行啊,亲爱的宿主。”1127不住口地拍马屁。 “我可是花钱大赛的冠军啊!钱有关的事,我当然要懂一点。” 1127语气里透着悠然神往:“宿主大人,您在比赛时一定很厉害吧!” “那当然!” 明远表示:这还用说吗? 花钱也是需要知识的。乡里的老农突然被请到皇宫里也只会让人拿黄金铸一把锄头,而不知道用黄金做锄头既太软又太重2。 在花钱这回事上,明远什么都懂一点。毕竟对真正拥有“老钱”的豪富之家而言,名表名车豪宅都不算什么,金石古玩字画才是真正值大钱的;金光灿灿的名牌在常人眼里已是阶级和地位的象征,但真正的豪奢却可能完全低调无闻……凭借这些知识,明远才会在那个花钱大赛里脱颖而出。 一时到了家中,明远将几枚银锭子和一部分铜钱交给母亲舒氏保管,又马不停蹄地出门。除了继续采买一些必需品之外,就是还要在城中物色一处房舍,准备全家搬去。 正在奔波的时候,明远突然被人叫住了。 “明小郎君!” 明远闻声在豆腐坊跟前停下脚步,刚好对上张嫂一张嗔怪的面孔。他一拍后脑,才想起他竟忘了到豆腐坊来品尝他那一份“石膏点豆腐”。 恰好此刻明远闻到空气中弥漫着的醇厚豆香,肚子又咕噜咕噜地叫唤起来。他这才想起来,早间忙忙碌碌,竟还未吃过东西。 “多谢张嫂。” 明远从张嫂手中接过瓷碗,只见瓷碗里盛着白嫩细滑的豆腐,淋上了酱清与香油,又洒上了一小把葱花和焙香了的芝麻,看起来赏心悦目,闻起来香气扑鼻。 他拖了张板凳一坐,将瓷碗送到口边,便唏哩呼噜地品尝。 “张嫂,这豆腐做得比昨日的还要好。” 明远一口气吸溜了大半碗,闭上眼慢慢享受口中香醇和四肢百骸都随之慢慢温暖起来的感觉。 “那可不,昨儿就是用普通的井水煮的豆子。今天早上刚好有相熟的街坊去城外挑了两挑山泉水回来,我讨了一点,心里想着用来点你说的这种豆腐试试。” 原来是山泉水。 明远心想,果然。 一旦做的人用了心,吃的人就能感受得到。 “对了,明小郎君,你说的这个法子,点出的豆腐叫什么?” 张嫂闲话家常般地与明远聊天,然而神色间里却有些患得患失。 她望着街边来来往往的人群,见人们匆匆而过, 原本明远差点儿脱口而出:这就是“南豆腐”。 见状他却停住了,而是想了想,告诉张嫂:“这么好的品相,该叫‘白玉豆腐’。往后您不妨用起‘张家白玉豆腐’的招牌,保准您生意兴隆。” “白玉豆腐?” 张嫂转过脸,刚好看见冬日浅淡的阳光正照在明远脸上,映着他的皮肤格外白皙莹润,仿佛笼着一层淡淡光晕,当真如同白玉一般,那对黑曜石般的眼睛湛然有神,清亮而温柔,令人莫名心安。 “白玉豆腐……好,好一个‘白玉豆腐’!” 张嫂喃喃地复述。 刚巧有人路过,一探头,看见明远手里还没吃完的半碗豆腐,连忙问:“豆腐娘子,这是什么新奇吃食?” “这叫白玉豆腐!” 明远帮忙回答,少年人声音清脆悦耳,让街面上不少人都将视线投来。 “谁能想到它竟然只要五个铜钱一碗。” 明远双手捧着瓷碗,露出一副捡便宜捡到震惊的表情。 张嫂想起昨天明远刚来时问价的模样,心想这后生确实说得出这样的话。 “是吗?” 大约是年节里,立时有人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开了口。 “豆腐娘子,我也来一碗!” 张嫂大喜过望:“好嘞,来啦!” 第5章 十万贯 得到了一千贯的“注资”之后,明远立即开始着手考察长安的房地产市场。 眼下他与母亲和妹妹所住的,是一间租来的小院,房屋的租金是每月200文,折合每天的租金是6文出头。 租金确实不贵,但是房子属于老旧危房。虽然母亲和妹妹都表示住惯了也还好,但是明远不想有丝毫的耽搁。再者他来此的目的就是尽快把手里的钱花出去。 那么,该去哪儿买房呢? 明远坐在张嫂的豆腐坊跟前,听本地人聊了一会儿天。 然后他去成衣铺子,给自己从头到脚置办了一身行头,上襦下裳,帛袜软靴,一次性置办齐全。 当明远就着略显模糊的铜镜观看自己头戴逍遥巾1的尊容时,他看似闲聊,向热情又嘴快的成衣铺伙计打听起房产经纪的事。 从成衣铺里出来,明远已经大致掌握了在长安买房的基本流程,知道自己该去找专门从事房产经纪的牙人。 在这个时代,无论是房屋买卖还是租赁,都可以通过牙人完成。牙人分为官牙与私牙。私牙不同于“黑牙”,同样拥有官府颁给的牙牌。所别在于,官牙的抽头较高,但是能帮忙办理一应契约和上税事宜,而且行事上规矩,会向买卖双方介绍相关的律法条文。 作为这个时空的买房“新手”,明远当然选官牙。 他直奔长安最大的官方牙行。 凭借一身光鲜暖和的新衣,和一张在金银兑换铺存放银钱的收据,足以让牙行打消对他购买力的疑问。因此出来招呼明远的,是长安名头最响亮的房产牙侩——罗寿。 罗寿看起来四十多岁,唇上留着两撇小胡子。他生得沉稳和气,没有牙人一行常见的狡狯气,衣饰不见得如何华贵,甚至有些朴素,但收拾得干干净净,给明远留下了属于专业人士的良好印象。 而明远也只给罗寿提了三个要求:三进的院子,成熟社区,拎包入住。 他没提对价格的要求,只是寄希望于牙人为了赚这一笔佣金,会尽心尽力,为他寻找物有所值的房产。至于会不会一时买贵了,他也从不担心—— 毕竟他来这个时空就是为了花钱,所以并不期待价廉物美。 罗寿不愧是长安最有名的房产经纪,手里的房源不少,只略一沉吟,就带明远去看了三处房屋。 三处都是好房子,只是第一处靠近长安城昔日的平康坊,如今那里是声色娱乐活动一条街,对明远一家不大合适;另一处则毗邻城中最大的一处驿馆,往来客商众多,人员混杂,不够清静。 因此明远只剩最后一个选择。这院子位于长安城东南,房舍周围是一水的青砖院墙,隔着院墙可以看见邻居家里黑亮的屋瓦和歇山式的大屋顶。 明远便得出结论:这一带应该都是“大户型”,邻居们家境应都是中上。 在售的是一座三进的院子,进门是敞亮的四合院落,两侧各建有一座挟房;正面横着一座工字型的瓦屋,前厅开敞,左右洁净。穿过前厅便是一出略小的院落,院中搭了一个小小的凉棚。最后一进院落北面是一座面阔三间的歇山瓦房,院中除了凉棚以外,还有两个花圃,堆了一座假山。 明远看得十分满意,便开口问:“多少钱?” 在看另两处房舍时,明远都曾与罗寿交流价格,并且明确表示过他不会还价,罗寿照实报价就行。这名房产中介对明远的风格有了一定的了解,当下便报了一个实价:“三百六十贯。” “嗯好。” 明远不置可否,想了想却又问:“这样规格的房舍,如果是租,一月的租金是多少?” “怎么……怎么小郎君要租……”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6节 租和买房对于牙人的差距过大,罗寿一时间瞪大眼睛,连表情管理都忘了。 明远那边已经笑着在解释:“并非是改了主意要租,只是家母视物不便,我便想在买下这院落后,将各处地方先改上一改,方便家母坐卧行动。但又想着先侍奉母亲搬入一座舒适大宅中先行居住,所以才由此一问,罗经纪莫要误会。” 简而言之,他买房之后要装修,装修期间打算再租一套房子。 罗寿:……这样啊! 这名牙人一颗心顿时放回肚子里,同时意识到自己没准儿还能多挣一份介绍租赁的佣金。 果然,明远点头拍板,将这间院子拿下,又请罗寿替他物色一座与这间规模大小相当的院落,打算租上两个月。 罗寿心中高兴,这两笔生意做成他的抽成绝对在一贯以上。但表面,罗寿始终表现得冷静而专业,唯有不停称赞明远为人“爽快”这一点,稍许泄露了他此刻的心情。 “对了,罗经纪,您在这城里有没有相熟的泥瓦匠和木匠……最好还有铜匠。”明远笑眯眯地夸赞罗寿,“您在长安城里地面精熟,能人一定也认识不少。” “原来您是真的要改院子。” 罗寿对明远肃然起敬:“明小郎君如此孝顺,教人钦佩得紧。” 事不宜迟,罗寿便马不停蹄地赶回牙行去,为明远准备此次交易的官契,并帮助他物色合适的可供短期租住的地点。 至于泥瓦匠和木匠,罗寿在回去之前,向明远报了几家字号,让明远自去找,说到时报罗寿的名字对方一准能打个折,价钱好说。 明远:……我才不要打折呢。 他只管顺着罗寿说的寻去,寻到了地方,却发现自己来到了城中原“东市”所在地。按照罗寿所说,这里匠铺林立,不少高手匠人常驻于此。 明远在一处铜匠铺外看了一会儿,又去观望了一回出售各种瓦片与瓦当的瓦作,各色大小青砖的砖作。 “尊敬的宿主大人,”这时系统1127不再是手炉,而是变成了明远腰间系着的一枚锦绣荷包,荷包上绣着四个明暗交织的阿拉伯数字,“1127”。 “您这是又想到了什么可以换取‘蝴蝶值’的好主意了吗?” “嗯!”明远专心寻人,顾不上向1127解释。 在瓦作门口,他刚好看见一名穿着短褐的年轻人,正专心致志地在一只木桶里奋力搅拌着某种质地仿佛浆糊的灰白色物质,应当是用来筑墙或是筑瓦的泥灰。天气并不暖和,年轻人头顶却腾腾地冒着热气。 “这位大哥,向您打听个事儿。” 明远凑近这个年轻人。对方立即回过头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明远。 “不敢当,小郎君您有什么事?” 他话里没有半点关西口音,咬字有点特别,听着像是南方人。 “我想请问,坊间有没有一种名为‘水泥’的材料。” “水泥?” 年轻匠人陡然听说了新鲜的物事,眼里立刻闪烁着好奇的光芒。 他摇头表示没听说过,明远当即比划着解释:“就是将砂子和石灰混合,加入水搅拌成灰浆,然后涂在墙面或者地面上,抹平,待晾干之后便坚硬如石。” 这就是明远的计划,他找了个借口相询,实际只是想勾起工匠们的好奇心和兴趣。然后他就自己主动掏钱,撺掇着这些匠人们试一试。 “水泥……砂子?” 年轻匠人听明远说的这些名词,露出一头雾水的表情。 可就在明远打算旁敲侧击地问问对方有没有兴趣“试验”一把的时候,这年轻人突然眼里放光,说:“小郎君,你说的‘砂子’……就是‘筛土’吧!” 明远:…… 这世上真有人知道“水泥”的做法? “那我知道了,确实是如此,将筛土和石灰混在一起加水,干后自会变坚硬。不过南方多用来修造墓室,以防盗贼,平常少用,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2……” 还真的知道! 明远精神一振,心想咱们老祖宗的科技发展水平本就不低,他还真不能自以为是。 系统1127顿时悄悄替明远惋惜:“这……按照标准这不能给您兑换‘蝴蝶值’。这小哥……他是知道水泥的做法的呀。” 明远却完全是一副欢欣鼓舞的模样,拉着那年轻匠人:“真的?你知道如何调配,知道调配比例?” 他又不是干建筑的,就算听说过这土法水泥的制法,也不可能知道详细,只能从旁略加指点,哪里及得上一个有经验、亲手试过的工匠? 在对方一一确认之后,明远便开出工钱,邀这工匠明天到自家宅院去上工。 告别了年轻的泥瓦匠,明远在东市继续“考察”,最终停在了砖作作坊的门口。这间砖作连着一只小砖窑,看起来像是能烧一些特别形状的砖瓦构件,例如正脊上的鸱尾3,垂脊上的戗兽等等。 “这位老丈,”明远见砖作作坊里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工匠,便用了个敬称。 老工匠没马上搭理明远,而是随手拿过一枚盛水的皮囊,拔去塞子,咕嘟咕嘟灌了几口水,才一抬眼皮,粗声粗气地问明远:“小郎君有何见教?” “我是想要烧几种特殊形制的铺地方砖,请问做到吗?” 明远连比带划,说了他想要的砖块大小形状和特点。 老工匠想了一会儿,点点头,说:“今儿晚上要烧一窑,小郎君你要的这种,我先试着烧一两块,先看成不成吧。” 这名工匠大约是个老资历的匠人,对明远这样的年轻后生有些爱答不理,连明远要给他塞一点定金也不肯要。 但在明远离开之前,老工匠叫住明远,又问了一句: “小郎君,这样的砖,你做来有什么特别的用意?” 明远便将他的目的一解释,这位上了年纪的工匠当即伸手,在大腿上重重一拍。 “你这小郎君……这你怎么不早说啊!” “你放心,包在我身上,一准能做成,你要给你阿娘做的这个……盲、盲道!” 第6章 十万贯 明远想要在宅院里给舒氏娘子安装的,便是后世的“盲道”1。 母亲舒氏的眼睛是在过去十几年中慢慢受损的,父亲明高义在出门经商之前也曾为她延医问药,都说没什么指望。 明家人口少,舒氏又是个好强不喜欢麻烦人的个性,平日里总是独自待着,不肯让明远或者十二娘总是围着她转。 过去明家院子地方小,舒氏还时不时会磕着碰着哪里;如今明远为自家挑了一间大些的院子,处处是门槛儿和台阶,明远为了让母亲能够“自由”活动,决定在家中仿造后世的“盲道”。 再说,他也希望母亲能够时常在院中走走,活动活动,侍弄花草,免得她总是一个人闷着,不忧郁也变忧郁了。 瓦作的老匠人听明远这么一说,拍着腿应允下来。连明远要给他付一些定金也不肯收。 明远告别之后,偶一回头,还看见这老匠人转过身去伸手揉眼,应当是被触动了什么心事。 “亲爱的宿主大人,恭喜您,您又获得蝴蝶值20点,满50点即可兑换道具。” 腰间的荷包1127悄悄提醒明远。 明远大概有些明白了:只要他能将这个时空里不存在的事物传授给本时空的“土著”,并且这种事物能够带来积极的、正向的影响,他就能够赢得所谓的“好处”。 “都有哪些道具?” 明远随口问1127。 “都是钱买不来的:学识、健康、信任、情义……” 1127简短一句话就解答了明远的疑惑。 “所以,宿主大人,聪明地花钱吧!” * 第二天一清早,明远赶去牙行,罗寿那边已经把所有的文书都准备好,只等明远签名画押,交易就算做成了。 “明小郎君,还有个好消息。” 罗寿一脸春风和煦:“您新家的隔壁邻居不住在城中,房子正在闲置。我昨天问过了代他们管房子的亲眷,说是愿把他们的房子借给你们住,也不需要什么房租,能够帮忙照管一下院子就行。” 明远心里有个声音在大叫:不!我可以付钱……我愿意付钱啊! 罗寿却喜孜孜地望着明远。 “小郎君真是好运道,您家隔壁是蓝田吕家2的产业。吕家可是一门四进士,别说是关西,天下都是难得……” 他一边说,一边啧啧自豪。 然而明远却压根不知道什么蓝田吕氏。此刻他只想找到那代管房子的亲眷,表示他愿意付房租。 可是转念一想,既然对方要他照管一下院子,那他也可以花钱帮人家修缮一下,算是冲抵租金。 “这可以的吧,1127?” “当然可以,尊敬的宿主,符合人情世故的一应礼尚往来都可以计入您的消费。” 明远终于放心了,于是跟着罗寿去拜谢了吕家在长安城中的亲戚,回来时手中已是拿了两座院子的钥匙。 他家中那里,十二娘已经在帮着舒氏娘子一起收拾家什。明家原本一贫如洗,家中物品变卖的变卖,典当的典当,早已所剩无几,搬起家来格外方便。到时雇一驾驴车,将箱笼一放,舒氏和十二娘上车,就全家搬来了。 吕家的院子里,十二娘小孩心性,开心得要命,扶着舒氏到处转悠,看这看那。舒氏却一副如在梦中的神情,伸手去触触院落里的青石砖墙,似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明远却已在隔壁自家的院落里忙开了。 昨日在瓦作遇见的年轻小哥自己推着一辆小车,载着“筛土”和石灰赶来。明远通过名姓,知道他姓姚,江西人,同辈中排行老大,所以人都唤他姚小乙,所以明远也这么唤他。 明远指着新买的院落中几处上上下下的台阶,告诉姚小乙,他想要用水泥在这些台阶两侧筑起坡道。 “明小郎君,你这是要在自家院儿里走车?”姚小乙满脸不解。 明远便解释给姚小乙,他的母亲目力不假,看不清道路,怕会被台阶门槛绊到。 姚小乙顿时“哦”了一声,恍然大悟。 然而明远的要求还不止建坡道这么多。他又带姚小乙去看了后两进院落中两间偏僻的房舍,他是打算把那里改建成卫浴设施,因此需要用水泥抹平地面,做防水,设排水沟…… 姚小乙听着似懂非懂,但他有一件好处,就是接受起新鲜事物来毫无阻碍,而且很喜欢自己琢磨,明远说什么,他就先自己琢磨一阵,等都想周全了,再来找明远确认。 这边明远交代了个大概,门外又有人拍门,说是砖作的王老匠人送了样砖过来。 明远接过跑腿的厮儿送来的样砖,见那王老匠人果然是行家里手,已经按照明远所说的,试烧了两种样砖,一种是表面带着直条状凸起的行进指向砖,一种是带着点状凸起的提示砖。 明远又惊又喜地正在查看,天性好奇的姚小乙也跟了出来凑热闹。明远当即带着姚小乙和砖作的小厮,一面讲解“盲道”的原理,一面将样砖摆在面前做掩饰。 砖作的小厮顿时“哦”了一声:“我说为什么师父对这种砖这么上心。前年因炸窑,大师兄伤了眼再看不见了,师父就一直郁郁寡欢……” 小厮一解说,明远才终于明白了昨天见到王老汉时对方为何既激动又失态。 这种物品的存在,不止是对母亲,对这世上的很多人都是有意义有帮助的。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7节 明远当即塞给这小厮几个铜板,又托他给王老匠人带句话,说是看看能不能给砖块上点颜色,使之颜色更鲜亮些。待样砖烧出来,他打算先预订指向砖五百块,提示砖一百块。 这便是连两种砖的大致生产比例也告知对方了。 砖作的厮儿怀里揣着明远给的铜板,正高高兴兴打算回去,刚出门,明远就已经匆匆忙忙地从后面赶上来,又补一句:“刚才给你的,是专门托你带话的跑腿费!” 小厮“唉”了一声,揣着钱出了巷子,才伸手挠了挠头,不明白明远为啥非要这么郑重解释这些。 “宿主大人,其实您不必这么担心。” 系统1127的声音响起。 “正常的礼尚往来支出,小费、打赏,都会从您的‘奖金池’扣除的哈。我们没这么抠门。” 明远顿时松了一口气,然后又觉得很好笑。 ——这到底是谁在抠门哟! 他也没想到,自己竟会有一天这么锱铢必较地,努力要把他身家都花出去。 要是这里有人认识以前的他,肯定会很惊讶吧! 此刻姚小乙正低着头丈量台阶的尺寸,计算需要多少砖块与泥灰,猛地一抬头,便见到明远正站在阶下,怔怔出神,冬日里浅淡的阳光刚巧勾勒了他面庞的轮廓线。姚小乙眯着眼去看明远,觉得这明小郎君简直就和庙里墙上画着的神仙一般好看,忍不住啧啧赞叹两声,才低头继续忙活。 * 时光于忙碌中悄无声息地溜走。待到二月里,春风吹至函谷关,长安城中已是一片新绿。 这天,舒氏娘子和明十二娘由明远陪着,终于来到了隔壁她们“自家的”宅院里。 经历了一个多月的紧张施工,明远终于觉得院里的各种设施初步齐备,是时候给母亲和妹妹一个惊喜了。 “远哥,这是……” 舒氏娘子视物模糊,但是能够依稀见到,眼前好像有一条颜色鲜明的橙黄色道路,正在向远处延伸。 “来,阿娘,您走到这些砖块上来,您能感觉到脚下的不同吗?” 舒氏扶着明远的手,果然觉得脚下有些不同。 “这是,这是……远哥专门修来给我走的道儿?” 舒氏想到这个可能性,却根本不敢相信。 明远却并不急着答话,而是扶着舒氏走了几步。舒氏顿时觉得脚下的感觉变了。 她睁大了无神的双眼,茫然望着明远:“远哥……” 却听见明远在耳边柔声说:“阿娘,您记住这个感觉,走到这里,要么是前面有门槛需要迈过,要么是需要拐弯。但您不需要惊慌,您可以一伸手,就可以扶这里……” 在所有带有点状凸起的提示砖附近,明远都特意请了木匠来,在墙壁上安装了木扶手。舒氏可以完全不需要他人帮忙,自行在院内活动。 于是,明远带着舒氏慢慢逛遍了整座三进小院,扶着她的手触碰花圃里新栽的花苗。 在他们身边,十二娘不断发现以前想都不敢想的设施:屋内砌着特制的“地炉”,一旦点起,便是一室如春;床榻上铺着厚厚的毛毡子,摸上去软软的,和以前又冷又硌的硬板床无法比拟…… 小姑娘的活泼天性尽显无疑,大呼小叫着不断来找明远。 “远哥,这是什么?” “远哥,这要用来做什么?” “远哥,这真是茅房吗?这么好看的茅房?” “远哥,拉一下这根绳子就能出水?” “哗啦啦——” 明远亲自演示了一下自动冲水器。 不止卫生间里安装了方便冲水的冲水槽和自动排水的管道,浴室里也安了排水管,甚至还有一个铜花洒。这些卫浴设备甚至又为明远挣来了20个“蝴蝶值”,让他开始初步具备兑换道具的能力。 十二娘却突然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头一扭就跑了,却躲在远处偷偷对手指,想到以后家中能节省了多少清扫的工夫,小姑娘脸上便抑制不住笑容。 “远哥,这宅子,你花了不少钱吧!” 舒氏娘子的语气里满是感动,但话里话外里还是有些心疼钱。 “真不多!” 这是明远的心里话。 院落本身的价钱是360贯,再加上给牙人的佣金,给官府的税金,“装修”院落用的各种新材料新装饰,以及为吕家宅院做的修缮,林林总总,满打满算差不多有500贯。 都还未达到他本人的预期。 两个月花掉500贯,一年也才3000贯,按这个速度要花掉一亿贯要猴年马月去了。 “阿爹好不容易寄了这么多钱回乡,不就是想让阿娘您过上几天舒坦日子?” 明远一面说,一面扬起两道秀气的长眉。 如果有一天渣爹突然得知自己花了“他”这么多钱,不知道会作何感想,震惊还是生气,郁闷还是惋惜。无论是哪一样,明远应该都很乐意看到。 一家人正站在院中说话,忽听外面有人小心翼翼地拍门。 明远出声请进以后,一张表情谄媚的脸从门外探进来。来人是明远的三叔明高仁。 第7章 十万贯 明高仁带着三个儿子上明远家的新居来拜访,一进院就觉得眼睛不够用,看了半天只觉得好,偏偏又说不出到底哪里好。 直到明远在旁轻咳了一声,明高仁才省起该跟主人打声招呼,说两句话。 “远哥,才听说你搬了家,三叔寻思着有什么可以帮上忙的,因此过来看看。” 明高仁腆着脸,笑着把身后几个年轻小子推上前。 “远哥,你这三个不成材的堂兄弟,日后还指着你提携一二。你有什么需要搭把手的地方,且紧着他们使唤。” 明远闻言微笑着并不答话,他早已猜到会有这么一天的。 俗话说得好,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当初他家穷得叮当乱响,叔叔们避之唯恐不及,现在眼见着他真的有钱了,便又热切无比地凑了上来。 被推上前的三个堂兄弟此刻表情各异,或嫉妒或羡慕,都直着眼盯着明远身上那件霜色襕衫。 那件襕衫并不是簇新的,式样也不特别,可是穿在明远身上怎么看怎么好看。盯着看了良久,堂兄弟们才瞧出,这身襕衫的衣料上织着四合如意的米字型暗纹,乍一看却看不出,只有在特殊角度下能看见这些暗纹的反光。 一个总爱对明远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堂兄,见到明远身上这么“低调”的衣料,忍不住嘴角向下,露出讥诮,似乎在说,还没我穿得好。 明远却坦然接受注视,冲明高仁和气地笑着。他一向有两张面孔,无论内心戏多么丰富,只要他愿意,外面的那张脸总是能笑得十分得体。 “三叔说得对极,一笔写不出两个‘明’字。以后有需要拜托兄长弟弟们的时候,小侄自然会开口。” 明高仁忙又问明远之后有什么打算,被明远天南地北地胡扯一番,毫无痕迹地挡了回去。 但是明远话也没有说死,他确实有心考察考察他这些堂兄弟们,想要了解一下谁有“特长”,能帮着他一起花钱的——当然那位总是嘴角向下的堂兄肯定不行。 好不容易送走了明高仁,过了一会儿,五叔明高信也带着家里两个小子来了,说辞和明高仁一模一样,还没忘了问明远:“你三叔来找过你没?” 明远笑着应是,立即让明高信一家子的表情上多出一种危机感,马上诚恳而奋勇地话起各种家常,倒是让明远确实对五叔家的孩子们了解得多些。 看在这份诚意的份上,五叔一家离开的时候,明远将他们一直送到巷口。 “果然是……世态炎凉甚,交情贵贱分!” 明远站在巷口,望着明高信等人离开,唇角的笑容渐渐淡去。 他一回头,正打算回去,却发现自家门口依稀有人影一闪,转眼就不见了。 难道是看花了眼? 明远揉揉眼,赶紧快步回家。 “是衙内回来了吗?……衙内?” 明远家对面邻居的门板“豁拉”一声打开,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响起。 那是个穿着窄袖长裙的女郎,身上披着一件短褙子,听声气是个在高门大户里做事的侍女。 女郎一眼见到了明远,知道是最近在隔壁新居刚迁来的小郎君,顿时微微屈膝,行了一礼,招呼一声:“原来是明家小郎君。” 明远颔首致意。那女郎便倒退两步,返回隔壁用皂漆漆过的大门内。 “衙内?” 明远低声重复。 明家左邻是吕家,但他一直不知道右舍是什么样的人家,只知道姓薛。 这家一向低调,从不见车马盈门,日常闭门谢客,通常只有一两个男女仆从出门采买。 今日却教明远听了一耳朵,这家竟然有位“衙内”? 明远一面想,一面返回自家小院。 他刚刚将大门合上,一转身,顿时对上一张面孔。 明远吓了一跳。 他眼前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这家伙穿着寻常的文士襕衫,戴着书生巾,面容清秀,神色紧张,一见到明远吃惊的样子,连忙将食指竖在唇上,做出一个“别出声”的动作,然后双手合十,高举过头顶,满脸都是“菩萨,求求了”的表情。 明远从短暂被吓中缓过来,点点头,表示自己不会出声,又指指门外,表示薛家的人已经回去,“危险”解除。 年轻人顿时长舒一口气。 “薛……薛衙内?” 明远小心地试探。 “嗐,什么衙内?” 年轻人双手一摊,没有半点“衙内”的架子。 “敝人名叫薛绍彭,草字道祖。阁下是……新搬来的邻居。” 明远顿时眼有些发直。 什么,薛绍彭1住他家隔壁? 薛绍彭这个名字放在后世未必如何响亮,但是明远为家族打理过古董生意,钻研过一段时间的金石字画,就不可能不知道这一位。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8节 北宋书法四大家不止一个说法,有说是“苏黄米蔡”,但还有一种说法是“苏黄米薛”。这里的“薛”就是指薛绍彭。他是和米芾并称为“米薛”的书法大家。 对了,薛绍彭还有一个身份,他是神宗朝的大官薛向之子,难怪被称为“衙内”。 左邻是吕氏四贤,右舍是薛向薛家。明远心想:他家的风水很好啊! 一瞬间就闪过了那么多心思,明远在外的那一副面孔始终没变。 他慢慢地行礼:“薛兄,小弟姓明,单名一个远字。甫来此地,请薛兄多多关照指点。” 薛绍彭连忙还礼。 他明显是个“自来熟”,行完礼就开始打量明远,一眼扫过明远身上那身襕衫,他已在拍手称赞:“好料子好衣衫,穿在明兄弟身上格外衬人。” 霜色本身接近白色,又透着一点点微蓝。明远肤色白皙,这身衣服衬得他宛若玉人。而织就暗纹的衣料,不显山不露水,却只有薛绍彭这样的世家子弟才知其贵重,因此给出了与三叔家堂兄完全相反的评价。 称赞过人,薛绍彭又转脸望向明家的院落,啧啧地将院中的布局、陈设都夸过一遍,夸完之后自己也觉得有点尬,便求援似的望着明远:“明兄弟……” 明远已经大概猜出是怎么回事,向右边院墙努努嘴,悄声问:“薛兄出来的时候……没告知家人?” 薛绍彭马上点头承认:“嗯,偷溜出来的。” 他脸上有些愧色:“原本答应了家祖母,今日要在家中好好温书……但突然想起在崇仁坊还与文友有约,就想了办法偷溜出来。” 薛绍彭说话的时候眼光不住地往右边院墙上溜,让明远忍不住猜想他是不是翻墙进出的。 不过,既然已经被发现了么…… “现在想必府上已经知道了。” 明远向薛绍彭描述了一番刚才在门外与人对答的情形。 薛绍彭顿时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明远则扑哧一笑,对这愁眉苦脸的年轻人生出好感。 他不是容易被人打动的人,此刻愿意结交薛绍彭,只是因为小薛同学特别的“真”。薛绍彭估计连自己都意识不到自己是个“官二代”,他看起来没有任何城府,欢喜与郁闷全都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事已至此,薛兄不如便在小弟家里少坐,喝杯茶,顺顺气,然后再想个合适的由头,‘慢慢地’回去。” 既然已经被发现溜出去,再翻墙回家也照样被打,倒不如好好想个理由,再回去好好哄哄老人家,说不定就没事了。 “也对,”薛绍彭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明兄弟,愚兄这就叨扰了。” 明远在新家占了第二进院子,自己拥有一间小厅可以招待客人。明远在搬家时添置了一整套烹茶的工具,这时刚好可以用来待客。 只是这位“客”根本就是个坐不住,明远在一旁忙碌,将烧汤烹茶的镣炉架上,薛绍彭竟也挽起袖子,想要来帮忙。 他先抓过明远奉出的团茶,嗅了嗅,连声赞好,说:“这样种品相的建茶,这一饼就要五贯钱吧……” 明远心里顿时“咯噔”一声,心想:难道我买便宜了? 薛绍彭却“哦哦”了两声,说:“愚兄记错了,龙凤团茶才是一饼五贯的天价……” 薛绍彭所说的“龙凤团茶”是北宋贡茶,市面根本没有在售的。薛绍彭作为薛向家的公子,能见识到极品贡茶不是什么难事。对于明远却几乎不可能。如今他买的也是建茶,但是品质应当远不如龙凤团茶,否则也不可能在长安的茶坊里能买到了。 但薛绍彭丝毫不在意,觉得是茶就行。在明远煮水、备茶的过程中,薛衙内挽了袖子亲自来帮忙,一副根本不把邻居当外人的模样。 明远听说过宋代饮茶与现代不同,但具体如何他也没见过,索性放手让薛绍彭去演示。 这时系统的声音响起:“亲爱的宿主,您需要使用‘道具’吗?” 与此同时,放置在明远手边的一枚建州窑黑瓷茶碗上,隐隐约约凸显出“1127”四个阿拉伯数字。 “道具?” 明远连忙把1127拿到一边,免得待会儿薛绍彭一壶滚水浇下去,烫坏他的系统。 “是的,1127推荐您使用‘风雅分茶’卡,它可以让您马上拥有最为精湛的点茶分茶技巧,瞬间成为一代茶道大师!” “使用‘风雅分茶’卡,每次将消耗您50点蝴蝶值。” “这样啊……” 这“风雅分茶”竟然是次卡,而且使用一次竟需要消耗这么多的蝴蝶值? 明远很谨慎。他目前总共只有50点蝴蝶值,要让他在“附庸风雅”这件事上把储备完全用光,这不是他的性格。 明远当即婉拒了系统的建议。 “聪明的选择!”1127猛拍一记马屁,然后说,“考虑到这是您第一次使用道具,金牌系统为您争取到了免费试用的机会。” 明远:…… 免费试用,那当然是不用白不用。 明远与1127暗中交流的时候,薛绍彭那边已经熟练地碾茶筛茶,让团茶成为异常均匀的细末。 待到炉上汤瓶水开,薛绍彭与明远谦让了一回,最终还是薛绍彭手持汤壶,将茶盏中的茶末调成茶膏。随后他开始搅拌茶末,然后一边向茶盏中注水,一边用茶筅击拂茶汤。 薛绍彭在茶盏中点出了细密均匀的泡沫之后,自己也显得很得意,轻舒一口气说道:“今次总算是‘咬盏’2。” 明远凑头看去,便刚好看见黑色的建州窑小茶盏里泛出一层乳白色的泡沫,让茶盏中的饮料看起来像是一盏后世的卡布奇诺,根本看不到底下的茶水。 薛绍彭随即伸手,取过茶匕,在盏中飞快地划动了几下。盏中洁白细密的花纹之上,立即神奇地出现了写意的山川与流水,形态虽极简约,但是图案却自然而灵动。更兼杯中的茶汤正在缓缓流动,茶汤表面的细沫图案也随之不停拜变幻,这山川与流水便宛若真正存在于天地间。 这正是宋人茶文化的最高峰——茶百戏3。 “今次的成绩还不错!” 薛绍彭笑吟吟地向明远转过头来,似乎在说:小老弟,不妨也来试试? 明远望着这如梦似幻的“茶百戏”,一时也觉得高山仰止。 但他指尖忽然一颤,耳边随即响起通知:“‘风雅分茶’卡,正在使用中。” 第8章 十万贯 薛绍彭点出的茶汤,汤花在盏中维持了大约五分钟左右,开始渐渐散去,乳白色的茶沫聚于茶盏盏壁上,澄清的深色茶汤在茶盏中心露出真容。 明远与薛绍彭亲眼目睹杯中的小小“天地”一点一点散去,竟都生出一点点怅然若失的感觉。 “薛兄真是分茶的好手!小弟不才,正是要向薛兄多指教。” 明远醒过神来,诚心诚意地向薛绍彭拱手。 薛绍彭忙挥挥手:“明兄弟,你我都这么熟了,又是左邻右舍的,你还称我薛兄吗?” 明远:……老兄,我认识你还不到一个时辰! 不过,世人都能看出薛绍彭的“真”,因此明远也不跟他客气,当下冲薛绍彭干脆地一拱手,叫了一声:“道祖兄!”然后报了自己的表字,“小弟表字远之。” “远之贤弟!” 薛绍彭欢欢喜喜地叫了一声,手一伸,“你请。” 明远轻轻提起一枚建窑小黑盏,端正放在自己面前,深吸一口气。 薛绍彭见到了明远的态度,当即肃然起敬,心中认定了明远是分茶的高手。 而明远已经开始分茶:他先是环绕茶盏壁注水调膏,随即注水击拂五次,每一次手上的劲道都略有不同,第六次注水击拂则是辨了茶汤的轻清重浊和汤花的稀疏稠密之后,才决定的力度1。 如此一来,明远面前茶盏中便是一层白雾汹涌,几乎溢盏而出。盏中形成汤花,渐至凝而不动——完美的“咬盏”。 如此便到了“茶百戏”的那一步。 明远伸手取了茶匕,手腕微提,指尖仿佛奏乐般,轻拢慢捻抹复挑,茶匕尖端便在茶汤表面飞快地勾勒—— 薛绍彭聚精会神地凑在明远身边,眼看着黑色茶盏中出现了一个用线条勾勒的简约形象。 “咦?” “好有趣!” “好可爱……” 然而薛绍彭大呼小叫一阵之后突然问明远:“这是什么?” “额……” 试验方提供的道具——“风雅分茶”卡,帮助明远成功完成了“茶百戏”,却并没告诉他该如何解释茶盏中的图案。 明远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向朋友介绍什么是“滚滚”,愣了一下才记起古籍上也曾提到过这种珍稀“萌兽”,这才小心地指出:“这是秦岭一带偶尔能得一见的异兽,当地人或以‘貘’称之,也有人叫‘黑白兽’或者‘食铁兽’的。” 薛绍彭听了拊掌赞叹道:“远之真是博闻广见了,要是我,就算听说过这种异兽,也万万没法儿画出来,更加没法儿画得如此有趣……” 他们谈谈说说间,茶盏里的“熊猫汤花”终于消散。两人对坐,各自举盏,将茶汤送到口边。 明远一饮而尽:虽然他凭借道具“风雅分茶”卡,能够圆满完成“茶百戏”,但这个时代的茶汤对他来说还是太苦了一点。 然而薛绍彭却摆出了细品的架势,但是刚一入口,表情便不大自然,似乎触到了痛处,一口茶汤在口中应吞又未吞,一边忍着,一边将手中的茶盏放下。 明远在对面冷眼看着,心里清楚得很:口腔溃疡。 他关切地问:“道祖兄,是否最近有些上火?” 薛绍彭尴尬地点点头,老老实实地向明远交底:“不仅上火口疮,每日清晨起床,口气也不佳。” 那就是有口臭了。 明远想了想,告了个罪进屋,少时取了一柄牙刷和一只小盒子出来。 “是刷牙子2啊!”薛绍彭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我家也有,但是我真的不大喜欢……” 这个时代早有牙刷,这早在明远去商铺里请人“特制”的时候已经得知。因此他早已不指望在“牙刷”这件事上挣蝴蝶值了。这些牙刷多数是用木头制成,在一头上钻上若干小孔,插上马尾毛。 但明远还是请人为他和家人专门特制了不少,因为他习惯牙刷刷毛有一定的韧性。 那边薛绍彭一边说着已有,一边却把明远手中的刷牙子接过来——他是个跟谁都不会客气的性子,当下将刷牙子的毛刷在自己脸颊上试刷了一下,惊讶地叫:“你这个好唉!” 明远险些被逗笑了,当即把手中的小圆盒子也递了出去:“揩牙的时候用这个抹在刷牙子上,四处都刷到了,那些小小的‘不适’,很快就都去了。” 薛绍彭一看手中圆盒,这是被打磨发亮的圆形锡盒,盒盖扣在盒身上。薛绍彭使劲将盒盖打开,却看盒子里是一层粉绿色的膏体,凑上去闻闻:“还挺香。” 这是明远自己请人制的“牙膏”,是将柳枝煎水熬膏,加入香料和少量滑石粉,制成膏体。这样的“牙膏”保存在锡盒里,随用随取,大约可以保存一个月之久。 柳枝煎水,获得的有效成分就是水杨酸,有一定的消炎止血作用,香料不用多说,增添滑石粉的作用则是增加摩擦。 明远曾经考虑过用珍珠粉代替滑石粉,这样能让他这牙膏更金贵些。但令人失望的是,珍珠粉效果并不如滑石粉。效果至上的明远当即放弃了用珍珠粉的念头,忍痛使用极为便宜的滑石粉。 此外,明远的习惯始终是多做一些,手头留一点富余,因此现在可以十分大方地赠给薛绍彭一盒。如果之后薛绍彭觉得好,把方子让他抄去便是。 “真的有效?”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9节 薛绍彭兴兴头地将牙刷子和牙膏收于袖中,起身准备告辞。 明远点头:“早晚揩牙,每日坚持,一定有效。” 他将薛绍彭送出门外,然后关上门静听。片刻后隔壁薛家开门,便听见薛绍彭蔫蔫的声音,接着薛家大门“阔落”一声关上,隔壁传来女子大声说话严厉训斥,伴随着薛绍彭的哀告,声音一直向里进传去。 薛家看起来是内院老太太当家? 早先那位女郎是薛老太太所倚重的侍女? 明远心中默默祝福薛绍彭好运。 他转身回来收拾摊了一桌的茶具,忽然见到那枚标了“1127”的建州窑小茶盏。 1127的声音随即在他耳边响起:“恭喜宿主,您已获得蝴蝶值50点。” 这是咋回事儿? 明远愣住。 “我做对了什么?” “刷牙子和牙膏,都是这个时代已经存在的物品呀?” 明远想不通,他怎么就又得到蝴蝶值了呢? 明明之前他找人制出水泥的时候,就没有获得任何额外奖励啊? “蝴蝶值奖励是通过‘影响未来’算法计算得出,只要您的行为影响了未来,就会按照影响幅度获得相应点数,不会弄错的。”1127开腔解释。 “亲爱的宿主,您这次的贡献在于,推广口腔卫生手段,促进口腔健康,幸福一代人。” 明远一下子想明白了。 这和上次与姚小乙讨论水泥有所不同,薛绍彭算是消费者。让拥有影响力的消费者体验一把清新的口腔,更容易将清洁牙具和配套产品迅速推广出去。只要自己将制作刷牙子的作坊和制牙膏的药铺告诉薛家,那家的产品怕是会迅速风靡长安城。 他感觉渐渐摸到了试验方的思路。 “是的,最最聪明的宿主,”1127不住口地吹捧,“就算是水泥,您也一定会想到推广的方法的。” 这时饭时已至,十二娘从里进出来,唤明远去吃饭。 饭桌上,明远当即提起,隔壁邻居是薛向薛家,如今薛老太太当家,明家初来乍到,理应主动上门拜望一次。 * 第二天,舒氏娘子和明十二娘,由明远陪着,到薛家拜望。 薛家门风严谨,轻易没有访客。但听说是隔壁新邻居家的主母过来,薛家门房马上入内通秉,不多时,就先将舒氏和十二娘请了进去。 明远则在外院见到了他的“新朋友”——薛绍彭正可怜兮兮地跪在外院阶前,容色憔悴,不晓得已经跪了多久。 明远忙走到薛绍彭身边,袖子里有一件东西悄无声息地落下来。 薛绍彭一见,顿时膝盖挪了两步,将东西藏在袍子下面。 那是一个在锦缎里塞了丝绵的垫子。明远预料到新朋友会是罚跪的命运,所以特意从家里带来。 “远之贤弟,你真是仗义……” 薛绍彭感动得声音发颤。 “看来府上的家教,也是挺严的!” “……” 明远倒是没想到薛绍彭竟会得出这么个结论。 “多说两句好话,哄哄令祖。另外,”明远想了想,悄声提点,“我给你的刷牙子和牙膏也可以给令祖试试……我那里反正还有。” 却见薛绍彭从袖中伸出大拇指,冲明远悄声说:“已经送给家祖母了。托远之的福,今天能少跪两个时辰。” 明远:…… 不久,薛家的侍从就又将明远请了进去。到了地方,明远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端坐于堂上,舒氏娘子坐在她左手边,十二娘侍立在母亲身后。 不用多说什么,堂上这位必定就是薛向的母亲,薛绍彭的祖母。明远二话不说,向老太太行了礼,然后垂手退到一边。 “令郎真是好相貌,”薛老太太望着舒氏娘子,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开口,“既然这孩子是为了你,专门将院子改建,就什么都不必说了。都是邻里,千万别再说什么搅扰不搅扰的话。” 老太太的语音不高,说的也都是客气话,但是语气严厉,让人听了凭空就心里发毛。 明远有点理解朋友在犯错之后为什么那么惧怕回家了。 这次明家一家上门,就是为了之前两个月里,明远在隔壁院子装修时扰过的民来表达歉意的,明远还为母亲早早就备下了一份薄礼。 现在看起来,薛家老太太对舒氏娘子和十二娘已无芥蒂,但对明远这个薛绍彭的“同党”,依旧不那么客气。 “这孩子可曾进学读书?” 薛老太太指着明远问舒氏娘子。 舒氏细声细气地回答:“这孩子开蒙是跟着横渠先生。早两年因为家里变故,远哥的学业断了一阵子,如今我也是盼着这孩子把书本子捡起来的。” 明远当场愣住。 开蒙?横渠先生? 他怎么什么不知道? 还有—— 难道到了这里他还得读书? 他……明明是来花钱的! 第9章 十万贯 “真的要去进学吗?” 明远面对长安城中宽敞的街道,低声咨询起此刻以荷包形态跟随自己的系统1127。 他一个专程来大手大脚花钱的,难道也要去学那“之乎者也”“子曰诗云”吗? “最最亲爱的宿主,相信您一定会理解我们的苦衷……” 1127确认了舒氏娘子说的话,明远的“前身”此前确实已经开蒙,而且是跟一个“横渠先生”的老师读的书。 “不过您也不必担心,横渠先生眼下不在关西,您不需要马上就去上学。” “横渠先生……这个名号我只有些模糊印象,但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明远懊恼地拍拍头。 他所擅长的只是金石字画、古玩古董,对古人的经义学问是一问三不知,对于宋代名人,也基本局限于课本上常出现的那几位大佬。 “放心,您绝对知道横渠先生,在某个时刻,您一定会想起来。” 1127不知何故,对明远的知识面格外有信心。 “是否进学完全由您自行决定。不过我必须提示您,您进学后也完全不必担心,我们有充分的道具可以供您选购,比如说,‘学富五车’卡,‘引经据典’卡……等等。” “只要我有足够的‘蝴蝶值’可以用来兑换,对吧?” 明远轻轻一笑,表示他已经看穿了一切。 他迈步向城中牙行走去。母亲昨日在薛家提起进学的事,倒是帮了明远一个忙,他刚好可以以此为借口,为自家雇一房雇工,来帮母亲和妹妹分担各种家务。 此前借住在吕家,有吕家的一个老家人帮忙,加之母亲舒氏不愿在借住的时候过于高调,因而拦住了明远雇人。 但昨晚明远已和母亲说定,今后他要进学念书,恐怕没有太多时间照顾家里。 再者他劝说母亲:将人雇来,也许正是解了旁人家里的燃眉之急呢? 舒氏娘子一听也觉得是这个道理,就点头同意了明远的建议。 前往牙行的路上,明远正好路过了豆腐坊。 豆腐坊里,豆腐娘子张嫂正带着她新雇的两个小工在忙碌。 豆腐坊外,“张家白玉豆腐”的字号已经亮了出来,被书写在大幅木制招牌上。招牌高高竖起,南来北往的人都能看到。 “明小郎君!” 张嫂一眼瞅见明远,连忙大声招呼,同时,一碗备好各种佐料的鲜嫩豆腐马上递了出来。 如今距离张家的豆腐坊创立“白玉豆腐”已有两月。豆腐坊生意兴隆,每日早间点出的两大锅新鲜“白玉豆腐”,不到午晌就全卖完了。 当初明远买的那些石膏,早已用完。但明远每次早上路过豆腐坊,张嫂都要招呼他坐下,然后请他吃一碗热腾腾的白玉豆腐。 明远每每要给钱,张嫂也怎么都不肯收。这令明远十分郁闷——五文钱也是钱,为啥他就花不出去呢? “味道一如既往地好,好极了!” 明远尝过,大赞了一句。 原本还略有些紧张的张嫂顿时舒开眉头笑了。 自从张家豆腐坊制起“白玉豆腐”已有两月,用石膏点豆腐的法子渐渐也流传出去。长安城里出现不少家仿制的,价钱还便宜。 也是明远劝张嫂坚持,出好工,用好料(山泉水和最好的豆子),而且每天只点两大锅“白玉豆腐”,就算早早卖完也绝不再做,请人明天再来。 在这“精耕细作”和“饥饿营销”双重手段之下,长安人民终于认定了张家就是“白玉豆腐”第一品牌。每天赶来这里品尝的人络绎不绝。 此刻也是如此,明远身后,食客们正冒着春日清晨的些许寒意排着长队,还有几个人好奇地打量明远,暗中猜测这小郎君是什么路数,竟能“加塞”。 明远告别了豆腐坊,快步前往罗寿所在的牙行。 罗寿是专事房地产交易的牙人,雇佣仆佣他帮不上什么忙,当下赶紧为明远介绍了一位相关领域的同行,名叫程朗。 听程朗描述,明远大致了解了如今这时代的北宋所称的“仆役”,一概出身良家,没有所谓“贱奴”或者“贱籍”的概念。主家与仆从之间是雇佣关系,且雇佣关系依律最多只维持十年1。 此外官府禁止买卖人口,因此“买一户下人”这种做法其实是不存在的。 明远听了暗想,这倒是宋之一朝,较之后来的元明等朝代更加先进的一点。 在程朗的帮助下,他很快决定了请来帮佣的人选:胡姓的夫妻两个,男的行四,旁人都管他叫“胡四”,女的娘家姓关,人多称呼她“胡四家的”,或者叫她“阿关姐”。 这对夫妻年纪在四十至五十之间,有两子一女。长女已嫁,两个儿子一个外出行商,另一个在长安城里的西市坊做雇工,吃住都在西市坊。 胡家夫妇原本在长安一户官员家中做事,偏生今年年初时那户官员调回京中。胡家是本地人,不愿远徙他乡,因此辞了主家。 他们想要找个长期稳定,至少能打上十年工的主家。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0节 而明远也想找一家肯签长期雇佣合同的雇工,与对方谈过,明远对胡家两口子的年纪、脾气都很满意。当他看见胡四两手的茧子和阿关姐精明干练的模样,明远便感到很满意。 两人的过往工作经验也很不错。 明家如今左邻右舍都是官宦人家,各家仆从打起交道的时候,胡家两口子的经验应当很有帮助。 于是明远点了头。 然后就是谈钱。 双方打算签十年的雇工契约,相当于将胡家两口子十年的劳动力都买断,因此按照程朗的说法,价钱并不便宜。 明远:感天动地不便宜! “原本单雇胡四一个是50贯,如今明小郎君要雇他们夫妻两口,胡家夫妇愿打个折扣,以80贯出佣。” 明远脱口而出:“不用打折,100贯!” 程朗和胡家两口子都傻愣在原地。 由罗寿介绍给明远的程朗更是恍然明悟,为啥此前罗寿还特地嘱咐他:“好好干!” 明远话都出口了才往回找补:“胡四哥为人忠厚,阿关姐精明能干,过去的经历又都是有官牙作保的。两位在市面上,论谁都能挣到50贯,这个折扣,安谁头上也不合适,是吧?” 胡四哥和阿关姐相互看了一眼,竟都觉得有点儿道理。 “就这么定了吧!” 明远能花100贯怎么可能只花80,当下马上请程朗办契。 在牙行里等候的时候,明远和胡家夫妇见到不少打听雇主的劳力。没有哪家雇主能像明远这般爽快大方的。胡四和阿关姐对视一眼,都对明远心存感激。 旁边有人在为几贯的工钱讨价还价,嘴碎得很,扯起了荒年时的情形。 “若是在荒年,别说是这几贯雇工钱了,那种时候大街上卖儿卖女的都有。”邻近有几人正在闲聊。 “是呀,男孩儿百来文,女孩儿二斗米就卖了2,也只是想给孩子找个活路……” “唉……” 一时间牙行的大厅里人人叹息。 这种情形在关西,可并不怎么稀奇。遇上荒年,或是党项人吐蕃人犯边,百姓便会抛下耕耘多年的土地,拖家带口地逃进关中。 “也就这好年景,我们又遇上了好心的小郎君。” 听着左近的议论,阿关姐快人快语,直接将明远夸上了天。很明显这种当面夸奖的话是老实巴交的胡四决计说不出的。 一时间契约办好,明远领着胡氏夫妻两个回到家中。胡四和阿关姐一起拜见了舒氏娘子和十二娘,口称“娘子”“小娘子”。 从此胡四负责外院,阿关姐负责内院。另外,阿关姐厨艺不赖,自然也包下了厨房的活计。 明远问过阿关姐,晓得她会记账,当即给她预支了一部分家用,大约在20贯上下。 至此,早先“父亲”明高义捎来的那些盐钞,明远已经花去了大约900贯。 依他的个性,剩下的100贯会捏在手里,暂时不会花出去,除非新的注资到账。 当晚,阿关姐在新雇主面前使出浑身解数,做了一桌好菜,吃得明远和十二娘赞不绝口,连舒氏娘子定下的“食不言”规矩都给忘了。 舒氏则满脸温柔笑意,慢慢品尝明远和十二娘挟到她碗里的菜肴。 刚用过饭,明远陪着母亲和妹妹在自家院中遛了一小会儿弯。阿关姐那里已经烧好了热水,正在认真学习了解明家的卫浴设备。 明远便从后院退出来,正要回屋休息,忽听外面有人拍门。 胡四去应了门,过了片刻将人引了进来。那是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穿着绸袍,看起来是商人模样。 胡四说这人姓周,是特地在长安城里打听了一圈,才找到明高义家的。 还没等胡四说完,这周姓的商人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扑到明远跟前,同时高声喊着:“恩公啊……” 明远:……? “多亏恩公借银救命在下才不至于在生意场上满盘皆输……” “偏偏恩公施恩不望报飘然而去只留下话命在下将钱还至长安给小郎君您……” “在下也知道为人应重义气守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您……您要向家父还钱?” 明远听对方语速飞快地说完一大段,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不不不依令尊所说这些钱都是给小郎君的,任明小郎君您花用……” 这……这是试验方新的注资方式? “您欠家父多少钱?” 连明远的好奇心也被调动了。 “快进来!” 这时,才有候在门外的挑夫挑着银箱进来。 “一万贯!” 这周姓商人挺直身体,非常自豪地告诉明远。 第10章 十万贯 待到四月,正是“花褪残红青杏小”的时候,长安城里天气和暖,阳光和煦。 街面上已经没有人再穿夹衣,坊间时常见到各家各户把夹衣里的丝绵取出来晾晒整理,以待秋冬。至于袄子皮裘什么的,则是早已压在了箱底。 明远也是一样,今日他头戴逍遥巾,穿着一件蜜合色的直裰,足蹬单靴,缓步行于街道。这件直裰穿在身上清爽透气,但衣料上不再有微微突出的暗纹,而是用近乎同色的丝线织出四合如意米字纹,不仔细看倒也同样不容易看出。 明远一面踱步,一面思索。 一万贯到手已有一个多月,明远至今还没能肆意地都花出去。 自那晚试验方借口“报恩还钱”,给明家猛塞了一万贯之后,明家人除了明远之外,都处在恍恍惚惚不敢相信的状态。 如今舒氏娘子总算是从“乍富”的震惊中缓过来了,日常叮嘱明远,不要花钱大手大脚。 明远的回答也很干脆,所谓“财不外露”,他不是那种一旦手头有点钱,就坐上金子打的马车招摇过市的人——那些都是暴发户。 自古以来,真正的富豪都尽力避免,所追求的都是低调的奢华。 就比如同样是宰相,宋初名相寇准曾说“老觉腰金重,慵便枕玉凉”,又是金又是玉的,看起来很凡尔赛了吧?却被后来的宰相晏殊评说这根本不是富贵语。 到了晏公这等富贵之人笔下,富贵气象起码也得是“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这样的意象,晏殊认为,这才是富贵出于天然1。 因此明远并不着急,也不打算把自家刚买的院子马上置换成个五百坪的。 到了手上有一万贯的程度,他已经可以随时随地想一些不显山不露水,但真的很花钱的项目了。 比如前几日他购得几张颜真卿真迹的拓片,展示给薛绍彭看的时候,薛衙内的嘴张得可以吞下一枚鸡蛋。 这些拓片的起价是一贯钱一张,更何况明远得到的这些拓片多半已是孤版,以薛衙内的零花钱水平,也是没法儿随随便便就买上好几张,因此只能向明远借阅。 明远当然不会藏私,马上把这些价值将近50贯的拓片都“借”给了薛绍彭。薛绍彭感激涕零,就差抱着明远叫大哥了。 今日明远走在长安城中笔直的街道上,四处观察,暗中思考。他实是在想如何能富贵而又低调地把钱都花出去。忽有一阵喧闹声传来,明远抬头望去。 只见在“张家白玉豆腐”作坊跟前,聚着不少人,似乎正在等待。 明远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按说往常这个时候,张嫂的两大锅白玉豆腐应该都已经卖完了才对。 这时只听咯吱咯吱,车辙轧在路面上的声音传来。等候在豆腐坊门前的人纷纷探头张望,还有人感慨着“总算来了”。 明远一回头,见到是一个身穿短褐,戴着斗笠的壮年汉子,推着一辆独轮车,车上盛着两个大木桶,摇摇晃晃地往豆腐坊过来。 原来人们等的是山泉水! 张家白玉豆腐之所以赢得了一众食客的胃,坚持用山泉水功不可没。张嫂本人也说过,没有这山泉水,当天就卖不成白玉豆腐。看起来,今天是水晚了。 张嫂已经迎了出去。 “怎么才来?” 她没忍住,嗔怪一句。 但看见这农人打扮的汉子摘下斗笠,显出头脸上细细密密的汗珠,张嫂便回头招呼她家在店里帮工的儿子:“二哥,快打一竹筒水来。” 汉子连忙喊:“不用,快让二哥来帮我卸这车上的水。” 顿时路人和在旁等候的主顾一起上前,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大木桶卸下。运水的大汉才终于伸手擦了一把汗,喘着气说:“真是对不住……” “今早出门刚赶了二里地,家里的大车就散架了,桶摔在地上,水都洒了,驴也跑了。” “家里还剩一驾独轮车,我思量着你这店不能少了这水,就返回去,用这车把水推来……可还是晚了……” 明远便听明白了:这汉子就是每天天不亮就赶驴车往城里张家豆腐坊送山泉水的那位。今天路上却发生了“交通事故”,车坏了水打了驴跑了。但这位老哥很有责任心,硬是用独轮手推车推了两桶山泉水进了长安城。 这水桶上了独轮车,就必须得一路推到地头,不能休息。 张嫂当即不再责怪,赶紧张罗两个儿子将山泉水抬进作坊里,准备立即开始做豆腐点豆腐。 那名大汉接了张嫂递过来的瓷碗,咕嘟咕嘟将碗里的水一口饮尽,然后像是累倒了一般瘫坐在路边。 明远慢慢地凑过去,问那名大汉:“这位大哥,怎么称呼?” 大汉见明远一介斯斯文文的小郎君,连忙坐正了身体,答道:“小人姓江,行五,小郎君唤我江五,五哥……都成。” “哥”这个字在本时空就是一个普通称谓,放眼长安城,遍地都是“哥”。明远当下亲切地唤了一声“江五哥”,又问:“您这山泉水是从哪里打来的?” “在龙首原左近,出城大概十多里。” “原来如此。”明远点了点头,“能带我去看看吗?” 江五哥懵了半晌,才说:“小郎君,那不是啥风景名胜,平日里从没有官人们到我们那儿赏玩的。” “不为风景,”明远笑着解释,“就是去看看那眼山泉。” 江五哥愣愣地爬起来,推起他的独轮车:“……好,小郎君随我来。” “稍等!”明远趁着江五哥拾掇他的木桶和独轮车的工夫,去城里雇了一驾驴车,加了点钱,就让车夫一起帮忙,将江五哥的家伙什儿都扛上了驴车。 明远和江五哥也朝驴车后头一坐,一起往龙首原那方向过去。 一路上,江五哥满腹狐疑地看看身边的明远,见他悠然自得地坐在驴车上,身体随着车身颠簸而轻轻晃动,还轻轻地哼着小曲儿,完全是一副万事不操心的公子哥儿模样。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1节 “这山泉水……有什么好看的?”江五哥暗自嘀咕。 明远却有他自己的道理。 此前他看过阿关姐为自家记的账目,当然,目的是为了找出有哪里过分节省的地方。阿关姐识字不多,因此有些账目是用“简笔画”来记录的。 明远在账目上曾经看到过一个类似水桶的记号,百思不得其解,问了阿关姐才晓得这竟是“水”。 原来,明家日常用水,都在附近一座公共水井取用。但那眼井的水质略苦,平日里都用来洗漱洗衣,却是不入口的。 饮用水本可以从坊中唯一一座甜水井那里打来,但是阿关姐在明远的授意之下,每天都花上几个钱,从专门帮人打甜井水的小贩那里买上两桶,储在缸中供明家人烧水饮用——这就和后世人买纯净水矿泉水囤在家里是一样的。 至于明远招待薛绍彭,两人斗茶分茶时用的,就都是专程买来的山泉水。如非山泉水,分茶时就绝对无法达到“咬盏”的效果,估计与山泉水富含矿物质有关。 因此在明远看来,长安市民对优质饮用水的需求其实相当大。 不如借此机会,搞点基础设施建设。 毕竟,还有什么比大搞基建开发更烧钱的呢? 到了龙首原,江五哥指点方位,带明远去看了那眼山泉。泉水从山石间汩汩涌出,并在山中形成一道小涧。 明远站在泉眼旁观望了一会儿,突然伸手比划:“这里,这里……刚好可以修一座这么大的蓄水池。然后……” 明远一转身,面朝长安城的方向。 “……再修一条管道,把这山泉水直接输送到城里去。” 江五哥完全听傻了:这小郎君莫不是得了失心疯? 修一条管道,把山泉水直接送到城里去……那“管道”又是什么? 偏偏江五又很怕明远说的会成真:“明小郎君,那我岂不是没活儿干了?” “我每天往城里送两桶山泉水,来回少说也有50文那!” 每天50文铜钱,对住在城外的村户人家来说,实在不是一个小数目。 明远嘻嘻一笑,开口安慰江五哥:“这有什么?到时我就请你做水源地管理员,每天来这里检查一次,工钱就有100文。还不用你大老远赶车去城里,更加不会有车散了驴跑了这种事。你说怎么样?” 江五哥听说有100文,顿时又傻在当场。 不用接水送水,不用每天赶驴车进城……只要当个什么“管理员”,就能每天拿100文? 听得他连找驴的事儿都给忘了。 明远望着江五哥张大嘴发呆的样子只管微笑。他倒是相中了这个外表实诚,却责任心极强的乡民,如果输水管道真的能搞成,将这山泉源头交由江五哥来管理,倒是真的令人放心。 * 明远一回到城里,就立即去东市瓦作找姚小乙。 “小乙哥,我想你请教一件事。” 姚小乙停下手上的活计,双眼亮亮地望着明远。 “明小郎君又有什么新奇又有趣的活计要交给我琢磨的?” 上回在明家院子里安装那么多稀奇古怪的“装置”,可是让姚小乙开了一回眼界。之后他就再没遇上那么有趣又有那么多主意的主顾了。 明远伸手比划:“我想要做大概这么粗的管道,用来运水。有什么好材料吗?” 姚小乙的思路瞬间跟上,他一边思索一面挠头,问:“瓦片,一片片地叠起来,成吗?” 明远也想得很快,瞬间摇摇头:“不行,这距离至少有十几里远,用瓦片的话,水不到几步怕就都漏光了。” “十几里?” 姚小乙非但没有露出吃惊或者畏难的表情,反而眼里放光,望着明远。 很明显,他是一个遇到挑战就越发兴奋的年轻人。 “十几里……” 姚小乙随即皱起眉头,开始思考。 橡胶?金属?……还是陶瓷? 与此同时,明远也飞快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他所熟悉的那些材料,在想有哪些是已经存在,他能够用上的。 “对了?毛竹行不行?” 明远正想着,姚小乙突然发问,同时伸手指着西面。 “渭水上游有一大片竹林,叫人伐了顺着河道就能运下来。” 竹子?看形状不就是天然管道吗? 明远顿时觉得有门儿。 “我在老家时,山上寺庙,和山边的大宅,会将毛竹一枚一枚地凿出榫头接起来,然后用细麻油灰缠上接口,就能从山里引山泉入宅院。” “老家人管这个叫‘竹笕’。” 第11章 十万贯 明远和姚小乙当真找了几枚毛竹,接在一起,试验一回。 试验结果一出来—— 姚小乙:“妥妥的!” 明远:“没毛病!” 两人当即拍板了决定动手。 这边姚小乙开始着手准备各种材料,筛土、石灰、瓦片……还有最重要的,毛竹,全都要采办起来。 而明远则又去官牙,他需要雇人——雇短工。 程朗听说了他要雇的人数也惊呆了,然后建议明远,这工程最好抢在五月麦收之前动手。 明远同意了,雇了三十多名短工,工期为一个月,还专门雇了个厨子负责后勤,雇了个账房负责记录各种开支。 姚小乙挠挠后脑:“您还真是有闲钱啊!” 明远则板着脸:“我阿爹说过,不管是做生意还是做工程,样样都要照规矩来。” 事实上,他已经咨询过系统1127了,在这个时空里无论主持基建工程,还是投资实体生意,都和“消费”一样,从他那“一千亿”的资金池里扣除。 那他自然乐意多雇几个人,也可以多发点儿工钱。 在此期间,明家三叔和五叔不知从哪儿听来的消息,就找到明远,要明远挑一个堂兄弟去管采买去。 明远笑了:这哪里是采买,而是摆明了要揩油。 他只提了一点要求:可以管采买,还可以光明正大地从账上给自己支钱。但万一账目错了要自己贴钱进去,愿意的来。 三叔家的小子们吓得全跑光了。 五叔家的小子们也吓得不轻,但好歹有一个站了出来——那是明远的堂兄明巡,在族里排行十一,明远喊他十一哥。这明十一鼓足勇气找上了明远,说是不敢管着采买这么重要的事,只求跟着明远,帮忙跑跑腿,长些见识,学点东西。 明远便点了头,将明十一带在身边。 开工最初几天,明远将人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去将采买来的各种材料运送至龙首原,另一些人则在龙首原的泉眼附近修了三个由上至下的蓄水池,每一层蓄水池都有一个水眼,水眼上加装滤网以过滤落叶杂物。 最下一层蓄水池直接连通“竹笕”。这个池最小最深,上方安了一个“防尘罩”,以减小露天面积,尽可能保持洁净。 这龙首原的山泉原本附近乡民也会过来打水,见到施工队这阵仗都有点儿抗拒。 好在明远有江五哥这个“卧底”,帮忙出面解说,这里的蓄水池建成以后,大家照样可以来取水,与以前无异,甚至可以取滤过的水,因此更方便更清洁。 再加上明远的“施工队”又常常在当地村中吃饭,鸡鸭菜蔬,都由账房先生拿了铜钱直接向村民采买。多了这样一笔外快,当地人很快接纳了施工队,时不时还会来施工现场,看个热闹帮个忙。 等到被明远戏称为“三叠泉”的蓄水池建成,通往长安城的管道已经铺设了一段。 由姚小乙最终决定的施工方案是,在路边掘一道浅槽,将水泥铺于槽底,上面放置竹笕,管道上方再铺设一层瓦片遮盖并保护竹笕,瓦片上堆土为管道保温。如果遇到路口,管道要从道路下下方经过,那么瓦片上方就会再夯一层坚硬的实土,以免竹笕被往来车辆压断。 竹笕上方的瓦片不会被完全固定,依旧能够掀开,以便日后检修或者更换。 在施工过程中,姚小乙成了个天然的技术指导,出了什么问题他都能想办法解决。而堂兄明十一在长达十余里的工地上跑前跑后,每天被明远各种提问刁难,管理才能也渐渐被发掘出来了,能管着各处的工程进度,也分得清轻重缓急,知道如何解决问题。 到了工程的后半段,明远基本上都可以每天坐在家中乘凉,与薛绍祖一起喝喝茶,品评一下薛绍祖写出的新帖。 从龙首原引水到长安城的消息不胫而走,整座长安城的人都没想到,山中泉水能被引到城中来,不是靠的水渠,也不是靠的水车水桶,是一根一根接起来的毛竹。 “这能行吗?” 长安城里人都在凭空想象山泉水从竹笕中一路稀里哗啦漏掉的情形。 “你们看,城门口的这一段竹笕,竟是扬起来的。” 为了打水方便,明远让姚小乙在长安城门外设计了一小段带坡度的水泥槽,将最后一段竹笕一节一节托起垫高,最后一节的笕口悬空,成为一个扬在空中的“水龙头”。 就因为这个,长安市民都不敢相信这竹笕真的能把山泉水从龙首原送过来。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竹龙都向高处扬起来了,水怎么还运得过来?” 明远完全无意给人讲解水压的原理,而是干脆举办了一个小小的启用仪式,在竹笕投入使用的那天,当众展示,同时也邀约对山泉水有需求的商户和主家亲眼见证。 因为有熟悉的牙人在长安城里为他四处宣传,仪式那天有不少长安市民专程赶来城门外,围观这神奇的“竹笕水龙”启用。 到场捧场的,自然有所有参与工程的雇工们,五叔明高信一家子,豆腐坊张嫂,罗寿等几个官牙,以及近来总和明远焦不离孟的薛绍彭。 竹笕最末端的龙头上扎着一枚彩绸。龙头上还插着一枚钥匙形状的手柄。 明远见到眼前的竹笕表面沁出一点一点的水珠,便知山泉水已是送到了。他当即装模作样地祈愿了一番,然后将一只崭新的木桶置于龙头下,然后伸手将龙头上那枚钥匙形状的手柄一扭—— “滴答,滴答——” 刚开始时只是晶莹的水滴,随后一道清澈的水柱从水龙中跃出,落入木桶中。 明远将手柄一扭,那道水柱便轻轻巧巧地收住,只余几枚水滴,犹在滴答。 这般演示,让围观的人群传来一阵惊讶的赞叹声—— “这真神了!” “真是没想到啊!” “……” “这,这真的是山泉水吗?”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2节 明远重新将“龙头”打开,让清泉注入木桶。 他随即转身,邀薛绍彭上前。 薛绍彭递给明远一枚烹茶取水专用的长柄木勺,他自己手中也手持一枚。两人同时探勺入桶,各自舀了一勺清水,送至口边。 薛绍彭饮了一口,刚开始时只觉得一股沁凉盈于口中,顿时暑热全消,令人四肢百骸,无不舒畅,接着才是专属于山泉水的那种清甜一点点地沁于舌尖。 薛绍彭不遗余力地赞道:“好水,真是好水!” 薛绍彭是薛向家的衙内,长安城有不少人认得,听他都这么说,围观的长安市民顿时都信了七八成。开豆腐坊的张嫂等人更加喜形于色。 薛绍彭早已听说这道竹笕水龙是明远出资修建的,当下问明远:“远之贤弟在这水上花了多少钱?” 还没等明远回答,薛绍彭又从木勺中饮了一大口清泉,不着急一口吞下,只细细体味那种清甜与畅快。 “六百贯!” 明远干脆地回答。 ——六百贯? 薛绍彭一口水差点喷出去。 一想到他口中这可是价值六百贯的山泉水,薛绍彭连忙按捺住惊异,使劲忍住冲动,费劲地把这一口水都吞下。 谁知明远还在后面补了一句:“为了维持,往后每年至少还有一百贯的花销。” 这主要包含水源地管理,和竹笕、瓦片、水泥槽等日常维护的钱。 薛绍彭目瞪口呆:“远之……就为了喝这一口山泉水……你……” 他是薛向之子,从小养尊处优,可也从未想过有人能为了稳定地喝上一口山泉水花这么多钱。 明远却笑笑:“道祖兄,诗仙有云,人生得意须尽欢,千金散尽还复来。既然小弟有这点钱钞,工匠又有这技术,为什么不尽情试上一试呢?” 事实上,明远心中正有个小人仰天长啸: ——苍天啊,大地啊,他总算是有了个每年能烧一百贯钱的项目啦! 聚拢在明远身边的工匠们听见明远夸赞,个个都挺起了胸。 身为“技术总监督”的姚小乙更是挺胸凸肚,满脸骄傲。 而薛绍彭震惊之余,对明远家的“财力”有了更清醒的认识。 此刻聚在城门外的百姓众多,突然一阵马蹄声传来,城门卒随即吆喝起来:“速速让开一条道,李大人要出城!” 听说有官员出城,长安市民们很有公德心地让开道路。蹄声的的,一名身穿绯色官服,戴着官帽,颇上了些年纪的官员,带着几个随从,出现在城门内。 许是见到了城门一侧那形状奇特的“竹笕水龙”,又许是见到了站在水龙旁的薛衙内,这官员一跃下马,将缰绳扔给身后随从,然后快步向这边走来。 薛绍彭显然也认识这位,躬身行礼道:“李大人!” 李大人并不多说什么,只是好奇注视着形状奇特的水龙,突然问了一句: “这是什么?” 他看似在问薛绍彭,但薛绍彭偷偷给明远使了一个眼色。 于是明远略略躬身,朗声答道:“这是引自龙首原的‘自来泉’。” 李大人并没有回答明远,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后转头继续观察,又相中了支撑竹笕水龙的“水泥支架”,伸手上去敲敲,又问了一句:“这又是什么材料?” 明远继续答:“这叫‘水泥’,以筛土和石灰混合而成,初时质地如泥,两日后干燥,便坚硬如石。” 李大人顿时有些耸动,深深地看了明远一眼。 “好!” “大人,请上马!” 还没等这位说出什么来,这位李大人的随从就已在催促上马。这位应当是有紧急的公务要出远差,以至于他来不及多问,只是向薛绍彭和明远点了点头,便翻身上马。随之蹄声的的,渐渐远去。 “这位大人是谁啊?” 明远悄声问一脸恭敬的薛绍彭。 薛绍彭轻声回答:“是如今的陕西路转运使李参李大人。” 明远吐吐舌头:“……不认得。” 但他猜想这位或许是位大人物,对后世有些影响的大人物—— 因为系统1127给他推送了通知:“亲爱的宿主大人,恭喜您获得蝴蝶值,首创‘自来泉’获赠蝴蝶值50,推广‘水泥’获赠蝴蝶值100。” 明远听着睁大眼睛:他折腾着修出一道引水供水系统,结果反而是把水泥给推销出去了? 事实确实如此,隔了两日,陕西路转运司便通过薛家找到明远,从明远那里打听到了姚小乙的名字,将这名年轻的工匠给礼聘去了转运司。明远之后便有一阵子没在京兆府见到姚小乙。 第12章 十万贯 “自来泉”的落成,在长安城中是一件颇为轰动的大事。自明远那日演示之后十几天,天天都有人慕名跑去城外围观这能自动出水的“竹笕水龙”。 但如何使用“自来泉”之水,却小小有些争议。 因为长安城防的关系,这“自来泉”的龙头终端修在城墙外,刚巧是在人来人往的地点——行人在烈日下赶路,焦渴难耐之际,见到一眼清泉,自然想要来讨一两口水喝;而城中张嫂这样的小生意人,要靠这山泉水做买卖;明远薛绍彭这样的人家,也指着这样的好水来烹茶。 明远自己是不想对这“自来泉”收费的。他来此唯一的目的是花钱,如何赚钱不在他操心的范围内。 但是他那位十一哥明巡和其他人的意见一致,认为明远既然花了大力气修了这延伸十多里的“竹笕水龙”,而且还需要日常保养,那么就该向使用者收些费用。 明远想了想,当即拍板,决定在“自来泉”一旁设一个和寺院里功德箱似的钱箱,由用水的人自行决定,该往里投多少钱。 “什么?自己定?” 明远的决定一说出来,引起讶声一片。 明巡觉得有些委屈,毕竟他是跟着明远跑前跑后,亲眼看着这座“自来泉”建起来的,自然不愿他那么多付出没有回报。 而张嫂和薛绍彭等人都在暗暗拿定主意:钱是肯定要给的,否则怎么也对不住明远的努力和他花掉的几百贯钱。 隔天明远真的找人做了个功德箱搁在“自来泉”一侧,每天晚间派人去收一次钱箱里收到的铜钱。 这件事明远索性全盘都交给了明巡。 明巡对此格外上心,因此每天都跑去城门外盯着。每见到有人来取用,他便上前巴拉巴拉地讲起这“自来泉”的来历,这竹笕水龙是怎么修的,后续又需要时时检查修葺云云。 尝到这可口的甘泉水,哪怕只是路人,也乐意在明巡身边的钱箱里投上一两文钱。 如此一来,钱箱里每日能有个二百来钱——这是明十一每天“蹲守”的结果。 后来某一天明巡被他老爹明高信差去跑腿,竟一整天没工夫到城门外去。为此明巡心中暗自焦急了一整天,一会儿没人往钱箱里投钱,一会儿怕钱箱被偷儿整个端了。 谁知到了傍晚,明巡赶去城门外,一瞅钱箱还在,打开一瞅,钱箱里依旧是二百来钱,似乎比往日还多了一些。 一名守城的戍卫告诉明巡,往这“自来泉”的钱箱中适当投个一文两文已是惯例,哪怕有外人来不懂得规矩,长安百姓也会告知。虽说投钱多少是丰俭由人、自由心证,但是品尝到了这清亮甘甜的泉水,见识了如此奇特的装置,多数人还是愿意从腰包里掏出些钱的,更不用说豆腐坊这些用水“大户”了。 如此又过了几日,明巡也不再去盯着钱箱,只管每天一次去收钱。 钱箱里依旧是二百多,甚至隐隐有增加的趋势。 明远从明巡那里听说此事,又说给薛绍彭知道。薛衙内拍手大笑,然后又赞起关西人淳朴、礼义、守信。 他随即应明远所请,手书“自来泉”三个大字,由明远找人去镌在一块大石上,竖在竹笕龙头旁边,遂成为长安城门外一景。 这时已是五月中,盛夏已至,长安城中热浪滚滚。 每天早晚,城中都一样热闹。反而是到了午时,城中一片沉寂,街面上无人走动。树上一片单调的蝉鸣,将这等寂静映衬得更加明显。 明远家院子里搭的凉棚效果便完全显出来了。爬满藤架的绿叶遮蔽了强烈的阳光,偶尔漏下一点两点阳光,照在凉棚下一张纳凉榻上。 明远正倚靠着凭几半卧于榻上,似睡非睡。 他身边摆着一张小茶桌,桌上摆放着茶水和时令水果,果香伴着阵阵清亮不断传来。 只听院门处“吱呀”一声响,薛绍彭探了个头进来。 因薛家老太太管教得甚严,这位薛衙内如今也只是午间家人歇觉的时候才有机会溜出来访友,过不了多久又得回去温书。 薛绍彭见到明远卧在榻上纳凉的模样,顿时满眼都是羡慕。 “远之,你好享受!” 他滋溜一下,就穿过了烈日暴晒发烫的地面,来到明家的凉棚下。 明远直起身,将茶桌往竹榻中间一推,乘凉榻顿时成了一张罗汉床。明远倒趿着鞋进屋,为薛绍彭又拿出一套杯碟出来。 薛绍彭到了明远这里从来不知道客气,手一伸就接过碗,闻着碗里的甜香,深吸了一口气,说:“远之,就知道你这里最好!” 明远递给他的这一碗,盛的都是红彤彤的樱桃,偶尔还有两个红得发紫的李子,上面浇了冰镇的蔗浆。 薛绍彭也不客气,用银匙舀了一枚拌上蔗浆的樱桃送入口中,顿时被这冰凉酸甜的滋味给“镇”住了,闭着眼摇着头叹息着,一副享受到了极点的样子。 可待他睁开眼,却又问:“昨天那个乳酪口味的还有吗?” 明远抬起眼皮看他一眼,唇角微微扬起:“明天你再来。” 薛绍彭顿时顺心了,眉开眼笑地把手里这一碗三下五除二全部干掉,咋咋嘴,舒心地叹了一口气,一副暑意全消,舒服到极点的样子。 “对了,阿娘还准备了‘浮瓜沉李’,想要送给令祖,不知老太太可爱吃冷食?” 明远口中所说的“浮瓜沉李”就是用冰水浸润过的瓜果,口感冰凉爽脆,是纳凉圣品,世人都爱。但那用来冰镇瓜果的“冰”却不那么好寻。 “多谢远之,家祖母就好这一口。但是远之,府上的冰,可还够?” 如今民间所用的冰,都是去岁冬天取来的河冰,藏在地底修筑的冰窖里。到了第二年炎炎盛夏,便从冰窖里取出来,高价出售。 除了民间的冰窖以外,京兆府自己也有“官方”冰窖,只不过窖藏的冰块都供吏员们使用,属于大宋朝的编制内公务人员福利。 薛绍彭的老爹薛向是当朝大员,因此京兆府的冰块也会送到薛家。 明远听薛绍彭问起,倒也想起了今天上午胡四报给他的消息——今年热得早,因此各地的民间冰窖大多提了价,往年只要五十贯左右的一窖冰,如今已经快被炒到八十贯一窖了。 明远当然不怕冰价上涨,只要他想,甚至可以把整个长安城民间冰窖的冰都买下。 但要看着整个长安城的平民都忍受酷暑之苦,明远心里会有点过意不去,因此自家只管用多少买多少。 而薛绍彭的意思是,如果这酷暑持续,市面上的窖藏冰都卖光了,明家没处买,那他就可以帮忙,从官员“福利”中分出一点来送给明远。 明远听见薛衙内一番好意,顿时微微一笑,将手边茶桌上一只盛放着樱桃和李子的铜碗轻轻推到朋友面前。 薛绍彭好奇地接过碗,只觉得触手清凉,盘中的水果表面都沁着一层细细密密的水珠,而铜碗上方,竟似笼罩弥漫着一层若有似无的浅淡雾气。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3节 “这是……” 薛绍彭左看右看,又将铜碗托起,才发现这碗的厚度不一般。 “……有夹层?” 明远冲朋友一笑——薛大少终于看出了这只铜碗的门道。 铜碗里有一个夹层,预先放进了硝石,需要使用的时候就注入水,硝石溶于水吸热,连带铜碗的温度降低,就成了货真价实的“冰碗”,可以用来冰镇蔬果;如果在铜碗中注入水,就可以制冰。 “我明白了,远之。” 薛绍彭语气里全是感慨,“原来你根本就是明白该如何制冰!” 明远毫不客气地点了点头。 他已经通过官牙联系了开采硝石的硝民,从他们手中购置了一些硝石。 东市铜作中有专门能做带夹层铜器的铜匠,明远又请他们打了带有夹层的铜桶。到时就能用这些铜桶制冰,没准还能想个办法将冰淇淋做出来。 而这项生意他完全可以交给硝民去做,这些硝民采石环境艰苦,收入微薄,还时不时可能会遇上危险。给他们指点这一门生意,再提供给他们相应的器具,想必能让他们在很短的时间里多添一个创收渠道。 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教会硝民制冰,再送他们器皿,大概这就是明远教他们的打渔术和送他们渔网了。 明远正想得开心,对面薛绍彭却含着几分酸意望着他——这个小邻居,太有主意,好多东西都是生而知之;而且……也太有钱了。 于是薛绍彭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说了一句:“令师横渠先生什么时候回京兆府来?” 明远脸色顿时有点转阴。 他最怕有人提起进学的事。每每有人问起他的学业,他总以业师不在,自学为主的理由搪塞。 但母亲舒氏日常向人打听横渠先生张载何时回长安,很快就确知张先生已经辞官,正准备由汴京返回长安。届时无论他老人家是打算再坐馆授课,还是要把昔日的这些学生们“转手”交给他人,明远都没有理由再每天游手好闲。 于是明远脸上浮起虚伪的笑容,冲着薛绍彭提醒道:“令祖午睡这该醒了吧?” 薛绍彭倾耳听了听隔壁的动静,几乎是“砰”的一声弹了起来,匆匆忙忙趿上鞋子,火速冲向明家院门。 明远忍俊不禁,终于笑出了声,同时也在心里暗想:为了将来不得不进学堂的那一天,他得加紧多挣“蝴蝶值”才行啊。 第13章 十万贯 明远的原身,确实是横渠先生张载1的弟子。 最近这段时间,明远从薛绍彭那里旁敲侧击,打听了不少关于张载的消息,知道他是关西赫赫有名的大儒,开创一派“关学”,并且亦是隔壁“四吕”家中吕大忠、吕大钧、吕大临的老师。 原本明远还纳闷,张载一代大家,怎么会教授自己原身那样小小年纪的“蒙童”。后来与母亲聊了聊,明远才明白。张载曾寓居凤翔府眉县横渠镇,而舒氏娘子正是眉县人,娘家与张家是邻里。 明远正是因为这一层关系,才有机会拜在张载门下,进学开蒙。而吕氏四贤中的三位,算起来也都是他的“师兄”。 当然了,对于明远这样的小小蒙童,张载自有弟子服其劳,带领他们念“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但是对于做人与学问的基本态度,张载却是时不时要向所有学生宣讲,从未有半刻放松。 张载身为大儒,却如此认真地对待德育教育工作,明远现在想象一番,也是很佩服的。 六月暑热,明远也不怎么出门,便将原身留下的书籍都取出来,大致翻翻——这越发坚定了他不想读书的心思。经义与古文,对他来说实在太过诘屈聱牙,而且入学读书,只会为他增添价值两条咸肉的束脩,于花钱大业无益。因此每天明远温书都温得唉声叹气的。 谁知到了六月底,消息传来,因为天气太热,张载微恙,因此暂时留在京中,八九月秋凉时再返回长安。 明远听见这个消息,顿时送了一口气,手边的书本又丢到一边去了,每天该在外面跑的时候还是在外面跑,四处看着哪里有可以供他“花钱”的项目。 这天他惯例尝过一碗张家豆腐坊出的“白玉豆腐”,路过官牙,与相熟的牙人们打了声招呼,顺路到城门外看了一眼“自来泉”。 天气愈热,“自来泉”前聚的人越多。除此之外,还有不少小贩在城门外搭起了简易的凉棚,支起小摊,贩卖一些凉茶食水之类,供路过的人消暑解渴。 明远并不关心“自来泉”旁的钱箱内每天能收到多少钱,那些自然有他的堂兄明十一负责。他只关心“竹笕水龙”的运转是否正常,水量多寡,水质是否纯净……见一切正常,明远就放心了。 从竹笕龙头跟前转身,明远就对上了一张肤色白净,额头上爬满了汗珠的胖脸。 来人穿着打扮的像是一位豪商,头上戴着方者巾,身上穿着的是织有花开富贵图样的锦缎衣袍,颜色甚是鲜亮,但衣料偏厚,密不透风。正午还未到,这位便已经出了一头一脸的汗,连明远都替他觉得热。 豪商见到明远从龙头前退开,连忙凑上去,刚刚学着拧开“龙头”,双手捧了一捧清泉,要送入口中,一瞥眼看见一旁摆着的钱箱,一时竟吓得不敢入口了。 后面的人觉得清泉可惜,连忙将水桶凑了过来接着,同时向这商人解释:“这是我们长安城鼎鼎有名的‘自来泉’,在此饮水取水,以能力为限,不拘多寡,给几个钱便是。” “是,是是——” 那商人连声答应,候在一边,见旁人大多是一文两文地放进去,他自己也在怀中摸了半天,最后放了一枚铁钱放进去。 是个惯会节省的——明远对此倒不觉得什么。 在现代社会他见过太多这种人了,外表光鲜无比,但对待自己却是苛刻至极,一分钱都不肯多花。 “这是蜀商吧!” 有人语带嘲笑,猜测了这商人的籍贯。 胖子一边擦着汗,一边用着与关中人有异的口音点着头说:“是……是蜀地来的……贩蜀锦去汴京……” 他身边停着一辆骡车,骡车上堆得高高的,全都是用油纸包起的一匹匹锦缎。 蜀中到汴京通常有两条道路,一是沿江而下,越过三峡天险,抵达襄阳之后转陆路往汴京;二是循着当年诸葛亮六出祁山的道路,进陕西,再折向东,便是往京师去的官道。 这胖蜀商贩卖上好蜀锦,自然不愿冒三峡漂流的风险,因此选择借道陕西。 饮过“自来泉”,胖蜀商擦了一把汗,招呼着车夫将他的货物赶向陕西城门口。在那里有税吏对往来商旅征税。 “什么!” 明远原本已经打算离开,忽听胖蜀商那边无比吃惊地大喊一声。 “过税竟提到二厘2了?” 这蜀商口中的“过税”,区别于长安本地商户所缴纳的“驻税”,是指长途运输货物时,经过税卡时缴纳的路税。过税二厘是指缴纳货物价值百分之二的税金。 这个税率看似不高,但是蜀商每经过一个税卡,都要缴纳一次税金。从长安到汴京,一路上税卡不知凡几。而越往汴京去,这些蜀锦的价格就会被累加得越高,商人要缴纳的过税费用就越高。 明远听说过“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籴”的说法,知道柴火和米粮这些利润率比较低的商品完全不适合长途贩运。 但他原以为,蜀锦属于利润率较高的商品,从蜀中贩运到汴京去,价格能翻上好几倍,两厘的过税,应当还是支持得住的。 可时此刻,那胖胖的蜀商额头上的汗一下子又冒了出来,一副焦头烂额的模样,大声哀求眼前的两名税吏。“差官大哥行行好,两厘的过税一收,我这一趟就真亏得狠了。” 其中一名税吏双手一摊:“官府定的税率,又不是我们空口白牙说的。” 另一名税吏也摇摇头:“没办法,朝廷要打西夏党项人,朝中的相公们天天愁着筹措军费粮饷,不从你这豪商身上想办法,难不成还从那些将将糊口的小民们身上刮油水吗?” 税吏的话说得甚是漂亮。路过的百姓听见顿时一阵哄笑与奚落。那蜀商额头上的汗水顿时更多了。 显然路税涨价不在他意料之中,而这样一去一回,就算能把车上的蜀锦在汴京卖掉,再从汴京带货回蜀中,估计也要亏钱。 明远对那名蜀商并不如何同情。做生意除了精明头脑以外,消息耳目灵通,为人随机应变,甚至拥有及时止损的魄力都是很重要的。 只不过宋代的普通人确实正忍受着太多名目繁多的税负,朝廷的手伸向了每个人由生到死的每个方面,试图将任何一枚可榨取的铜板都榨出来。临时措施也就罢了,但绝不是什么长久之计。 此刻胖蜀商一脸欲哭无泪的可怜模样,但始终拿不出一个办法来,令人围观的人都为他着急。 然而明远却看到了一个机会—— 于是他从袖中抽出一把折扇,缓缓打开,面对折扇上龙飞凤舞的“1127”四个阿拉伯数字,一面轻轻挥动,一面小声交流。 “1127,你说的‘等价交换’,有地域限制没有?” 系统沉默了好一阵,终于回答了一句:“在这一方面没有详细的规定。” 没有详细规定就是没有规定。 明远微微一笑,将折扇一收,缓步上前,问那蜀商:“这位仁兄,你这一车蜀锦,在汴京能卖多少钱?” 胖胖的蜀商正失魂落魄着,半晌才答道:“大概七、八百贯……” 明远眯着眼笑着:“我看看货色。” 那蜀商浑浑噩噩地从骡车上取下一匹,扯开外面包裹的油纸。围观众人都是“啊”的一声。 果然,眼前只见锦绣灿烂的一幅,是芙蓉叶内织梅花的纹样。锦缎反射着夏日耀眼的阳光,一时间流光溢彩,仿佛天上的云霞被嫁接到了人间。在旁围观的人们,顿时连暑热都忘了。 “这样吧!” 明远点了点头,说:“我以八百贯作价,从你手中买下这一批蜀锦。你便无须再交这过税,不妨在京兆府住两日,看看我们关西的好出产,带些回蜀中去吧。” 蜀商听见了明远说话,一时竟没能反应过来,面色古怪地望着明远。 按照路途与路上要缴的各种税负计算,这些蜀锦在长安,总共卖六百贯是顶了天了。 而八百贯,即使是在汴京,也是他能够卖得的最高价。 他哪里想得到会有这样一名清秀儒雅的小郎君,要以八百贯的价格,把所有这匹蜀锦都买去,既免了他在酷暑中路途奔波之苦,又让他免于缴纳那多如牛毛的各种税金。 自己的损失,怎么能平白无故让他人来全部承担? 这胖胖的蜀商顿时开口:“六百贯!” 明远一怔,没想到会有人这样和他讨价还价,当下也顺口说:“七百五十!” “六百五十贯!” “七百……” “成交!” 双方喊定了七百贯,明远和那蜀商大眼瞪小眼——如今他们都有点儿闹不清自己的身份,到底是买家还是卖家。 围观旁人一起拊掌大笑。 人群里不知是谁认得明远,吆喝了一嗓子:“明小郎君这既是帮了外来的客商,也是帮了咱们本地人。他刚才不是说了,让这商户多看看咱关西的出产,这也就是帮了咱们本地的生意人呀!” 听了这话,一时间城门口人人对明远赞不绝口。 连那两个税吏都十分高兴:在本地交易就要收驻税,驻税比过税还要高上一厘钱。 明远便以“等价交换、约定成交”的方式,比寻常价格多花了一百贯,买下了一批蜀锦,而且是皆大欢喜,人人都高兴。 待到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那位胖蜀商高兴得快要哭了。 他突然想起什么,从自己随身的行李中取出一卷书册,递给明远。 “明小郎君高义,在下无以为报。这本诗集是我蜀中文学大家所著,得来不易。因观小郎君姿容出众,文采斐然,唯有以此书赠之,望小郎君莫要推辞。” 说罢,胖蜀商将这一卷看起来成色很新的书册推到明远手中。 明远听对方说“蜀中文学大家”,心中就有点感觉,接到手中一看封面,封面却平平无奇,印着三个字:《南行集》3。他赶紧翻开扉页,一眼瞥见了合著者的姓名,果然与他所想一样,是三个极其响亮的名字—— 苏洵、苏轼、苏辙。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4节 第14章 十万贯 明远花七百贯买了一大骡车的蜀锦,却没法儿将之全部都搬回家去。 毕竟他曾经答应过母亲,不会如此大手大脚地花钱。 他当即请人赶了骡车,将这些蜀锦都送去了他相熟的一间绸缎庄。 绸缎庄掌柜姓李,见到这么多蜀锦自己上门,还二话不说就往店里搬,难免吓了一跳,赶紧迎出来,才见是明远。 “明小郎君,这是……” 李掌柜一时摸不着头脑。 “快,李掌柜你眼光好,帮我挑出几匹,适合我阿娘和妹妹的。” 明远凭空想象了一下,知道城门外买蜀锦的事,转眼间怕就会传遍长安城,邻居家也必然知道,便又补了一句:“再挑一两匹纹样花色,适合孝敬薛官人家中老太太的。” 这绸缎庄的李掌柜带着几个伙计,一起上手一通拆,顿时将包裹在蜀锦外面防水用的油纸统统拆去。 在绸缎庄待了十多年的掌柜,眼光果然独到,李掌柜眨眼间就挑出了几匹适合老中青三代女性的蜀锦,交给了明远。 “余下的就都留在您这儿。” 明远笑着说。 “什么?” 李掌柜差点没惊得跳起来。 “您要将这么些蜀锦都卖给小店吗?小店……怕是没这个本钱。” 东西确实是好东西。但是就这一会儿工夫,城门外发生的事已经传到掌柜耳朵里来了。李掌柜已经知道明远是以什么样的价钱买下这一批蜀锦的——听着挺仗义,实际冤大头。因此李掌柜特别怕明远要再转一道手把这些都卖给绸缎庄。 谁知明远嘻嘻一笑,摇摇头说:“不,放在您这儿寄卖。” 寄卖? 李掌柜:哦……那没事了。 卖得出卖不出都是明远自己承担风险,但是他绸缎庄里却多添了这一批光彩夺目的锦缎。 正当李掌柜的心里打着稳赚不赔的主意时,明远已经背着手,饶有兴致地打量店铺里新近的各种货品。 这家绸缎庄很合明远的胃口。虽说和其他店铺相比,这家多数货品价格偏高,但胜在颜色和纹样都很雅致,昂贵却不出风头。明远之前那些几件,饰有暗纹的襕衫,花纹似有若无的直裰,衣料都是这家的出品。因此明远时不时会来逛逛。 在他身边,绸缎庄的伙计在迅速整理货架,把他带来的那些蜀锦都堆放在显眼的地方。 而明远自己左看看,右看看,突然发现了什么,抱起一匹颜色极其素净的布料,回过头问:“李掌柜,这叫什么布,多少钱一匹?” 明远为人一向和气而沉静,很少这么沉不住气。因此李掌柜也愣了愣,才回答道:“明小郎君,这叫吉贝布,又叫木棉布,据说是琼州黎人用秘法将一种叫做木棉的作物生出的长绒纺成线,然后再将这线织成的布……” 明远一面听一面盯着手中的布匹。 这是棉布,绝对没错! 来到这个时空又有几个月,他试遍了这个时代各种昂贵的衣料:绢、绸、绫、罗、麻……就是没有棉布。 棉布在现代太普通了,普通到人们容易忽视它的优点。 但明远有所比较,当然很清楚,棉布比起其它织物的优点:细密、牢固、耐磨、不易变形、吸湿透气…… 穿惯了纯棉衣物,再陡然来到一个这种衣料还完全不存在的时空,说实话明远确实硬着头皮适应了一阵。 如今他都已适应了,却又让他找到了这种布料。 但时代不同,棉布比起现代又少了一项“优点”:它一点儿也不便宜! “明小郎君,这吉贝布因为产地路途遥远,运费不菲,一路上又经过无数税卡,到得这里,价格便奇贵,小店里总共也没有多少。但您要是买得多,小人可以做主,给您800文一匹的优惠价……” 谁知明远回过头,冲李掌柜扬起嘴角,笑道:“一贯一匹,贵店有多少?我全要了。” 李掌柜惊得目瞪口呆。 他竟然有些怀疑明远是不是得了失心疯了。 这些朴朴素素的吉贝布就都放在光辉灿烂的蜀锦旁边——而这两样竟然是同样的价钱? “掌柜的再帮我向运这布匹来的人带个话,就说这种布往后有多少我要多少。对了……” 明远又想起一事:“如果有那木棉结出的……棉桃儿,可否也请掌柜帮忙进一些货,我会照单全收……最好能在冬天之前送到。” 棉絮、棉衣、棉被……明远早就想有了。 在过去的那个冬天里,他身上御寒的衣物,就是塞了一层薄薄丝绵的夹衣,外面再裹上各种皮草,晚上睡觉也是隔着衣物裹一层羊毛毡子睡,一时竟让他想念起塞着棉絮的棉被和棉服,甚至想念起弹棉花的嘣嘣声。 听明远说得大方,李掌柜已经惊呆了。 “是是,我这就说与几户相熟的商旅知道,托他们带点儿棉……棉桃。” 明远却还在补充:“对了,还有木棉的种子,另外还有黎人用来纺线的工具……最好也都能带来陕西。” 明远猜测:现在的木棉和吉贝布虽然贵,但多半是因为还未大范围引种的结果。然而在他印象中,祖国的大西北,可绝对是一片种棉花的好地方啊。 另外还有个可能是中原人们还不知道如何处理棉籽,将棉桃纺成棉线。毕竟要到了元代,黄道婆才会从海南返回,把属于黎人的技术带回松江一带。 “好的!好的!好的!……” 他一边说,李掌柜一边点头,一边记下。 对于明远说的那些,李掌柜刚开始有点不信,心想明远这小孩懂些什么?后来转念一想,不对,明家小郎君一向懂行,一向眼光独到,每次挑选布料绸缎,一眼就能挑中铺子里最昂贵的。 就好比这次,这些吉贝布看起来平平无奇,谁能想到它们竟然和蜀锦是一个价格? 再说了,明家小郎君是什么人?他家左邻可是蓝田吕氏四贤,右舍是薛向薛官人家,这位小郎君成天和薛衙内走得最近。 李掌柜立刻得出结论:得赶紧转托人递消息。 这一定是明小郎君知道什么内幕,晓得着吉贝布要火! 明远却还不知道棉花引进中原的进度会因为他一句话加快了不少。他只管带着专门挑出的那几匹蜀锦和吉贝布回了家。 “阿娘,儿子今天在城门口帮了一个被过税逼得没办法的蜀商,把他手里的几匹蜀锦都买了下来。这几匹颜色和纹饰都很适合阿娘和妹妹,我去和阿关姐说一声,让她请个缝纫娘子上门,为两位裁衣裳吧。” 舒氏娘子听明远这么“报备”,没觉得明远在乱花钱,心里反倒还觉得挺窝心。 毕竟她丈夫明高义在外行商,明远帮助到长安来的商人,那么明高义在汴京等地行商时也会有人帮。 “另外还换了几匹便宜的布料回来。这种布料看似不出彩,但是非常细密,不容易被穿破,又特别耐洗。做成贴身的衣物应当很舒适。” 明远顺带又报备了吉贝布。 这种布在长安城知道的人少,加之模样看起来平平无奇,因此舒氏完全没想到,这些其实也都是“价值千金”的昂贵织料。 另外,明远亲自跑了一趟,把他为薛家老太太准备的那两匹蜀锦送去了隔壁,将自己所做的事直截了当地说了一遍,拜托薛老太太在自己母亲面前不要提起蜀锦的详情。 薛老太太精明无比,明远只提了个头,她就全猜到了,当即板着脸问明远: “你高价从蜀商手里买下了蜀锦,然后又放在绸缎庄里寄卖?” 明远点点头,颇有几分愧色地说:“我当时只是见那蜀商着急,根本没想那么许多,头脑一热,就将他手里的货物都买下了。反正也不指望获利,只放在布商那里,几时卖掉算几时吧……但若母亲知道了,怕会怨我大手大脚,胡乱花阿爹辛苦赚来的钱。” 薛老太太板着的一张脸上,线条稍微缓和些,微微点头,只说了一声“晓得了”。 明远连忙告辞出来,站在薛家院中,与薛绍彭相视一眼,两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不晓得为什么,薛家老太太严厉得有些过分,总是目光锐利,似乎能直视人心。因此明远从不敢在她面前有半句假话,唯有句句照实说,才能顺利过关。 从薛家出来,返回自家院内,明远清点了一回最近花掉的钱——自从那一万贯到手之后,零零总总,加上这次的蜀锦和吉贝布,他也不过才花了两千五百多贯,“小目标”竟然才完成了四分之一。 明远轻叹一口气,从怀中将那名蜀商赠他的《南行集》取出,在灯下慢慢翻阅。 进入这个平行时空,另有一桩好处,就是距离那些文采风流的人物们,一下子近了好多好多。 他一会儿跟着三苏在江上看山,“船上看山如走马,倏忽过去数百群”;一会儿跟着三苏过瞿塘峡,“入峡初无路,连山忽似龛”……眼前仿佛真的有一幅幅画面翻过一般,这种随文字与想象驰骋的感受,却是后世的照片、小视频,甚至是亲身乘坐游轮、漂流,都无法比拟的。 明远将《南行集》翻完,正在猜想自己什么时候能够见到这本诗作的作者们,耳边突然传来系统1127的声音—— “亲爱的宿主,现在为您结算‘蝴蝶值’。” “首创‘硝石制冰法’,获赠蝴蝶值50;改善硝民生活环境与地位,获赠蝴蝶值100。” 明远:?? 这又是令他完全没想到的结果。原来点拨一下硝民,帮助他们稍许改善生活,对未来的影响竟这么大吗? “推动关西引种棉花,纺织吉贝布,获赠蝴蝶值100。” “亲爱的宿主,您现在获赠的蝴蝶值已高达500点,有合适的机会,您尽可以考虑使用道具,请尽情享受您人生的高光时刻吧!” 第15章 十万贯 八月,秋风初起,天高云淡,正是长安子弟出游饮宴的好时节。 薛绍彭是冶游之事的高手和热心参与者,加之刚好遇上长安城中官宦人家子弟相约出游乐游原,便叫上了明远。 刚好那天明十一到明远家中来禀明事务,听说明远要去游玩,当下央求了明远,要和他一起,去“见见世面”。 明远答应了,自去向薛绍彭打了招呼。 到了那一日,明远与堂兄便蹭上了薛家的马车,一起往乐游原去。 谁知薛家的马车出了长安城门便停下。大车中,薛绍彭小心询问:“远之贤弟,会骑马吗?” 明远点点头:“会。” 薛绍彭搓搓手:“那太好了。” 原来薛家的伴当早已在此备下马匹,也很贴心地为明远兄弟备下了两匹。 明远不动声色,踏上马镫,轻轻松松地翻身上马。那马匹甚是温顺,明远轻轻一提缰绳,马匹便沿着道路轻快小跑起来。他手握缰绳,口中轻轻吁了一声,马儿便止步,摇摇尾巴,原地踏步。 薛绍彭在他身后大赞:“远之的骑术真是了得。” 明远微微一笑。 在现代的时候,马术最是明远那些“富二代朋友们”喜闻乐见的运动项目。谁要是不会骑马,或者没在专门的驯马场寄养上一两匹名种好马,都不好意思和人一起出门。 原来这种情况在古代也是一样存在呀。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5节 但是堂兄明十一却没法儿跟上。他是商人之子,平日里就算是走远路,也只是从怀里掏出几个大钱,雇上一辆驴车。如今明十一看着眼前的高头健马,满脸怵然,不敢上前。 明远知道他没有骑过马,眼下也不能赶鸭子上架,只得和薛绍彭打了声招呼,由着明十一待在薛家的马车里,让他和薛家伴当们一起,慢慢往乐游原过去。 而明远与薛绍彭并辔而行,脚程很快,不多时便到了乐游原。 乐游原位于长安城南,地势高广,是城郊的高点,登临此处可以俯瞰长安城全景。 薛绍彭是出来玩惯了的,对道路十分熟悉,当下带着明远,勒马于原上,眺望一回长安城,见识了“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1的宏伟景象。两人再双双掉转马头,向西面纵马而去。 还未到地头,明远已经先听到了乐声隐隐约约。只见远处帐幔连绵,帷幕云布,那里便是专供官宦世家子弟们游乐的地点。 “道祖兄,如此这般的郊游盛事,一回下来要花多少钱?” 明远好奇地向身边薛绍彭询问。 薛绍彭与这次郊宴的组织者很熟悉,作为世家子弟,对各项花费也了解个大概,估计了一下大概数目,告诉明远:“二十万缗钱,或许还要再多点。” 明远一想:二十万钱?也就是二百来贯? 本以为是个一掷千金的烧钱项目,谁知道……竟还好? “也不算如何靡费呀!” 明远小声嘀咕了一句。 他原本还指着自己来办一场类似的活动来多花点钱。 薛绍彭闻言一怔。 二百贯不是个小数目。 对于长安城里的普通人家,手里有个二百贯就算是小康了。 但薛绍彭本人就是个纨绔,手上的零花钱虽然不多,但是出入都见惯了大场面。在他看来,明远的评价没毛病——算不得如何靡费。 到了地方,有专人过来侍候薛明两人下马,牵过他们的马匹。 薛绍彭带着明远,径直向重重帐幔中行去。薛绍彭一面走,一面向明远小声介绍今次前来游玩的世家子弟,名姓、家世,偶尔还会提一提喜好和相貌特征。 不多时,明远便见到了这群长安城中最矜贵的“二代”们。 不知是不是因为薛向在朝中为官的关系,薛绍彭显然人缘很好,人人都笑着向他打招呼。也有人对明远很好奇,问薛绍彭:“道祖,你身边这位俊俏朋友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以前没见过。” 薛绍彭便向众人介绍明远:“这是我家隔壁邻居,姓明,单名一个远字,字远之。” 这些世家子弟们听说明远住在薛家隔壁,便都露出一副了然的表情——薛家住的那个街区,又是高官又是大贤的,明远若只是个普通小卒,也不好意思住那里。 当下少年人们纷纷都过来向明远打招呼。 也有人微感奇怪:“长安城中姓‘明’的大家子弟,我好像没怎么听说过?” 这念头一起,却见明远所着的衣物精良却不张扬,说话得体且不卑不亢,再加上他容貌俊雅,神色沉静,自有一种见惯了大世面的风范,再加上有薛绍彭在旁不住口地夸赞,这种怀疑马上又被打消了。 明远则留神观察眼前的子弟们。 他早就得到过薛绍彭的提点,记住了每个人的姓名、家世与特征。因此无论是何人上前与他寒暄,明远都已知晓对方的身份地位,还时不时能不露痕迹地恭维对方一两句。一时间他处处与人相谈甚欢,更有好几人表现出相见恨晚的热忱,将明远当成了他们中的一员。 但是明十一却没有那么好运气了。 这位堂兄跟着薛家的马车过来。走在城外,一路上道路不似城中平整,薛家马车又走得很快,将他颠了个七荤八素,惨绿着一张脸来找明远。 而明十一为了今天的这场聚会,特地穿了新裁的秋衣,打扮得十分光鲜。 但问题就出在那身衣服上,明十一怎么看怎么像是这辈子第一次穿这么好的衣服似的。 他在人群中找不到明远,便向人打听,最终由一个叫曾子幸的年轻人带了来见明远。 “远之,”曾子幸亲亲热热地唤着明远的表字,“你家伴当寻来了。” 他将明十一说成是明远的伴当,明十一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 但是陡然间跻身于这么多贵胄公子之中,明十一又觉得自惭形秽,恨不得明远点头承认自己就是个伴当,好溜出去和薛家伴当作伴。在那里他恐怕还会觉得自在一点。 明远摇摇头:“曾兄,这位是家从兄,单名一个巡字……” 曾子幸对明十一完全没有兴趣,也不愿意和明十一见礼,当即淡淡笑着点头,脸上全都是理解的表情:“是呀,谁家还没有一两门穷亲戚呢?” 他这句话说出口,明十一的脸顿时红得能滴出血,但他又不能辩解什么,谁让他明巡,确实是明远家的“穷亲戚”呢? 但明远听着却心头大怒。 因为薛绍彭早已告诉他,这个曾子幸本人,其实就是一个“穷亲戚”,总打着南丰曾氏2的旗号四处钻营,实际上却只是曾家八竿子都打不着的旁支。薛绍彭曾经提醒过明远,不要借钱给曾子幸,这曾子幸据说向不少人借过钱,借时千好万好,被催还钱时却总是一副大爷模样,令人不齿。 就这样的人,也配嘲笑一向认真做事的明十一? 刚好薛绍彭过来,明远与这曾子幸一起出声招呼:“道祖兄。” 但薛绍彭自然是和明远亲近,微笑着问:“远之,怎么了?” 明远扬起唇角,双眼望着薛绍彭:“道祖兄可曾听说过,近来长安城中传说的‘十大俗气’?” 薛绍彭顿时“哦”了一声,配合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 明远便道:“这十大俗气,第一大俗是‘腰有十文,必振衣作响’;第二俗,‘每与人言,必谈及贵戚’……” 他还未说完,薛绍彭便“哈”地一声笑了出来。 这回轮到曾子幸的脸涨得通红,靴尖恨不得在地面上抠出个洞来:这不就是在笑他曾子幸的吗? 但细听,又不全是笑他的。 毕竟明远说的“十大俗气”,有嘲笑那些贪花好色的,也有笑那些为老不尊的。但他说得新奇有趣,让周围的人都聚拢过来听明远一件件细说,听他说得有趣,便不时发出一阵阵的笑声。 只听明远说到最后两件:“……第九俗,借钱时其脸如丐,被索债时其态如王;第十大俗,人前常多蜜语,人后必揭人短。此之谓,‘十大俗气’是也。3” 他这时针对曾子幸,其实颇为刻薄。或许明远性格中本就有刻薄的一面。 但他现在刻薄是因为对方刻薄在先,而且……比起曾子幸,他明远更有资格刻薄。 明远身边聚来的公子哥儿们便一起拊掌大笑,赞明远说得鞭辟入里,将这世人的俗态与丑态描绘得淋漓尽致。 而明远却望着他家十一哥,淡然开口:“若无此行此状,便是行的正坐得直的君子,又何必妄自菲薄呢?” 明十一在旁听着,知道是堂弟在为自己出头,宽慰自己,心里感激之余,扬起头,开始以旁观者的心态观察起眼前的这些“人上人”,知道他们中其实也有不少“世间俗人”,顿时也不觉得低人一等。 唯有那曾子幸将明远恨得牙痒痒的。 明远却没想到凭借“十大俗气”,一下子被这些世家子弟们都记住了。一时间他被人簇拥着,一起往游艺饮宴的地方过去。 “远之,平日里都爱玩什么?围棋、双陆,还是蹴鞠、马球?” 这次冶游饮宴的活动组织者准备得甚是周到,在乐游原西面偌大的一片平坦土地上用帐幕分割出几片区域,有供人安安静静地下棋打双陆的,自然也有热闹非凡的蹴鞠和马球场。 明远却在一片场地跟前停住了脚步,好奇地问:“诸位都擅长射术吗?” 只见这是一片接近五十步宽,八十步的空旷场地,四周拦着帐幔。靠近明远的这一边,架上挂着弓,箭筒里插着羽箭。对面则是四枚点着红心的靶子——这是射箭场。 射,乃是君子六艺之一。 在这里出现射箭场,并不出乎明远的意料。 一直不离薛绍彭左右的一名青年子弟顿时上前将他一拖就走,同时笑着说:“远之别理这些,不过是放在这里做个样子……” 以显示这次的游玩活动有个光明正大的主题。 这名官宦人家子弟姓梁,单名一个睿字。他一面向前走一面指着摆在射箭场中的那些弓,说:“那些都是一石三四斗4的硬弓,你我的手都是提笔写字的手,哪里能拉得动那个?” 明远想了想,也觉得是那么回事。 他这具身体较为文弱,拉弓估计也就是六七斗的水平,更加不用说准头。 谁知曾子幸冷笑一声走上来:“明远之,要不要比拼一回射术?” “子幸,难道你能拉得动那些硬弓?”梁睿露出一脸“别闹”的表情。 “当然不是射箭,”曾子幸一指帷幕的另一边,“投壶礼源自射礼,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咱们自然不会如同那些军汉一般比赛弓马,但是远之既然对射术有兴趣,不如与在下比赛一局投壶如何?” 这样的挑战十分突然,让明远不由得停步,看了一眼曾子幸,见他唇角微挑,正在悠悠冷笑,明远顿时猜到这家伙相当擅长投壶。 明远表现得十分镇定。他仿佛感受到了几分暑热,从袖中轻轻抽出一把折扇,刷的一声打开,在面前潇洒地挥了挥。 折扇上赫然是四个奇形怪状的符号:“1127”。 系统1127又惊又喜的声音立刻在耳边响起:“亲爱的宿主,您终于决定使用道具了吗?” “金牌系统1127建议您使用道具卡‘百发百中’,有效期长达四个时辰,但需要消耗‘蝴蝶值’50点,请问您确认使用吗?” 明远折扇在手,轻轻摇动,双眼却望着正冲他冷笑的曾子幸,点点头,柔和地开口—— “就是它了!” 第16章 十万贯 “快来看那,比赛投壶!” “曾子幸邀战明远之!” 几声吆喝顿时将长安城里最是好事的子弟们全招至投壶的场地跟前。 明远站在人丛中,面如冠玉,身形挺拔,手持一把可开可合的折扇,翩翩轻摇,这副形容落在众人眼中,十足十是个温文尔雅的美少年。 长安城中的贵介子弟们,多半已经见识过折扇,但这种可以随身携带的物品依旧很罕见——因其要用的材料和能制扇的匠人在关西都不多,折扇的价格十分高昂。明远手中这样一把,在长安城中的市价起码在八贯上下,也就是八千钱。 当然了,他扇上四个鬼画符似的图形,众人都不解其意,但这丝毫不曾减损整把折扇的价值。 在场的虽然都是纨绔子弟,但也不是人手能有这样一把折扇,即使有人手持着折扇,也没法儿如明远这般挥洒自如。 人们将如此宁静冲淡的明远与气势汹汹的曾子幸放在一起比较,甚至有人觉得已经分出了高下。 但也不乏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纷纷高声鼓掌叫好。在此主持冶游活动的甚至招来了乐工,奏起礼乐,为竞赛者壮声势。 投壶场地比起射箭场略小些。帐幔围起正方形的场地,每边在四十步左右。 铜铸的“投壶”被放置在场地正中央,东、西、南三面都放置了盛放竹矢的陶缸。围绕着那枚高约两尺的铜壶,场地上绘制着一个约有270°的圆弧,应是在圆弧之外的任何地点都可投掷。 乐手和观众们则都聚坐在场地的正北面。乐手们正在演奏“投壶专用”的庄严雅乐,观众们却已经等不及,大声鼓噪着,更有人开始竞猜谁将是赢家,并摩拳擦掌,准备下注。 而薛绍彭一直留在明远身边为他讲解规则。 “远之,看见那只铜壶了没?” 明远望着场地正中放着的铜壶点了点头。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6节 “那铜壶的壶口径为三寸,左右双耳径一寸。你现在是被挑战者,可以任意选择方位投掷,只要在线外就行。记住,你需得往那左耳中投,投中一矢得两筹,如果投中壶口,就只得一筹,投不中不得筹,万一投中了右耳,就是为对手加了两筹,远之切记……” 薛绍彭也不知道明远的水平到底怎样,但作为把明远带到这里的介绍人,薛衙内觉得要对明远负责,因此就像是个老妈子一样,絮絮叨叨地交代这个,交代那个。 明远微微点头,只管默默听着。 而曾子幸见到薛绍彭还在为明远临时讲解规则,忍不住连声冷笑。 原本投壶比赛可以事先约定赢家拿什么样的彩头。此刻曾子幸也不说要什么彩头,他只盼着待会儿赢了以后,能够将明远好好奚落一阵,就像刚才明远奚落他时那样。 作为挑战者,曾子幸只能站在正南方投掷。他当即拈了四枚竹矢,出手极快,接二连三地投出,竟是四投四中,两枚落进壶口,两枚落进右边的壶耳。立即有专门侍候投壶的小僮,取了六枚用于计数的竹筹,放置在曾子幸身边。 曾子幸对自己的结果颇为满意,挺起胸,傲然望着明远。 而明远则伸手取了竹矢,拿一枚在右手中掂了掂,同时慢腾腾地挪到投壶的地点去。他外表看来沉静如水,似乎一点儿也没有因为曾子幸的“骄人战绩”而受到影响。 明远内心很信任试验方提供的“道具”——毕竟曾经借助“风雅分茶”的道具卡,顺利完成从未尝试过的“茶百戏”。 然而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当明远走到投壶跟前时,脚下突然一滑,身体一歪,手中的竹矢顿时飞了出去。 他与曾子幸这场轰轰烈烈的“投壶之战”招来了所有人围观,见到明远这样脚下打滑、手忙脚乱的模样,人人都只有一个念头:这小子要完蛋。 谁知那枚竹矢从明远手中飞出,“铮”的一声,却准确无误地穿入了铜壶左耳中。 人们顿时又转头看向明远:难道刚才那是……花样投壶? 但这“花样”似乎准备得还不够充分,有点仓促啊! 明远感受着四面八方投来的“注目礼”,苦笑一声:他刚才确实只是无意中滑了一下。 但谁让他有道具卡加持,无论怎么掷,都是“百发百中”呢? 曾子幸的脸色由晴转阴,但又随即好转。这位“投壶高手”在心中安慰自己:侥幸!很明显,对方只是侥幸——但“侥幸”竟也能投中壶耳,这令曾子幸相当嫉妒。 薛绍彭就在明远身边不远处,正在挤眉弄眼地冲朋友使眼色,似乎在夸明远的“表演”很出色,但是可以表演得再自然一些。 而明远微微偏头,正好看见曾子幸充满嫉妒的眼光投过来,顿时轻轻一笑,手腕随意一扬,第二枚竹矢又投了出去。 只听“铮”的一声再次响起,竹矢再次稳稳地落在了铜壶的左耳中。 顿时掌声雷动。这回大家都知道明远刚才那一掷不是凑巧了。 站在明远身后的小童,赶紧数出四枚竹筹,都放在明远身后。 明远手中还剩两枚竹矢,他索性转过身,背向铜壶,将一枚竹矢越过自己肩头,向后抛出。 “好!” 身后是轰然一片叫好声,将竹矢入壶耳的声音也淹没了。 小僮顿时又数出两枚竹筹。 这时曾子幸的脸色已经非常难看。 因为明远即使不投那最后一枚,也已经与他打成平手。要指望明远最后一投不中,看起来很难了。 明远却左看右看,似乎在找寻,有什么道具能帮助他完成更加精彩的表演。 片刻后他看中了什么,与那计算竹筹小僮说了什么。 那小僮闻言愣了愣,睁大眼睛看着明远,脸上写着“你认真的吗”。 明远笑着点点头,小僮撒腿便跑,过了一会儿,便有两名侍从过来,抬了一幅屏风,正正地拦在明远面前。 什么?隔着屏风也能将竹矢投入壶中吗? 旁人都是既吃惊又兴奋的表情,唯有曾子幸在一旁将牙咬得格格直响。 明远隔着屏风,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对面铜壶的方位,而且他需要将竹矢扔得很高,才能让竹矢顺利落入铜壶的壶口或者壶耳中。 明远却举重若轻,随手将最后一枚竹矢向空中高高一扔。竹矢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弧线,随即传来“铮”的一声。 一定是掷中了,明远自己却不知道是掷中了左耳、壶口,还是右耳。 然而观众们都坐在屏风对面,见状全部欢呼起来。 不需要绕过屏风,只需要听声音,明远就能断定,他这一枚竹矢又是投得精准无比。 果然,侍从将屏风移开,只见铜壶左耳中,整整齐齐扎着四枚竹矢。 小僮连忙又数出两枚竹筹,将八枚竹筹递到明远身边,还免不了惊叹着喊了一嗓子:“胜啦!明小官人胜啦!” 这小僮惯常侍候投壶,但估计也没有见过这样精彩的比拼。这一声感叹是油然而发。 明远身边的曾子幸顿时脸如死灰,没想到自己贸然挑战,竟然遇上明远,不仅场子没找回来,自己以前身为“投壶高手”的脸面,却全砸进这一场里了。 他不怪自己技不如人,反而暗暗怨恨明远故意“藏拙”,让自己轻视了对方。 “什么小官人?他哪来的官身,凭什么被叫官人?” 按说,男子有官职在身,才应该被称作“官人”,但如今在市井小民之中,谁还管得了那许多,不过见是有头有脸的,便“官人”“员外”的胡乱称呼。 曾子幸当即来到明远面前。 明远真心实意地冲他拱手行礼:“曾兄,承让了。” 不得不说,这曾子幸在投壶上确实很厉害,如果明远没有“百发百中”卡,也绝无可能比过他。 谁知曾子幸将明远的这种态度当做了挑衅,似笑非笑地望着明远:“明兄投壶上颇有心得,不知在捶丸上可擅长?” 捶丸? 明远的表情片刻间有些茫然。 曾子幸看清了明远的表情,顿时觉得有了挫败明远的希望,当下力邀明远,要和他一道前往“捶丸”场。 明远却陡然间想起了什么—— 他记起自己在本时空的拍卖会上曾经见过一幅古画,好像叫做……《捶丸图》。 是的,就叫《捶丸图》! 明远还记得,那幅画上绘着两名朱袍男子,各握一枚球杖,一人俯身做击球的姿态,另一人则注视着前方地上的球穴。 当时拍卖组织者为这幅画设计的宣传语正是——“中国于千年以前已有高度发达的高尔夫球运动”。 明远一想到这里,一颗心顿时放下。 须知,他在自己的本来时空,曾经是高尔夫球场的常客,果岭券至少两年起购。当年他名下的财产一夕荡尽之后,他所在的俱乐部还挺仗义,曾经邀请他去做高尔夫球教练,虽然不能重得富贵,但温饱也是无虞的。 而现在,就算是捶丸与现代高尔夫球的规则不同,明远也还有一张“百发百中”的道具卡。 然而这一切明远却都没有表现出来,他一面被曾子幸拉着去捶丸场地,一面回头去寻找薛绍彭的身影。 对朋友忠心耿耿的薛绍彭立即快步赶上来,简要向明远介绍起“捶丸”。 “远之可千万别小瞧了乐游原上这片‘捶丸’的场地。这片捶丸场可是长安城附近首屈一指,最复杂的……” “地形有平者、有凸者、有凹者、有峻者、有仰者、有阻者、有妨者、有迎者、有里者、有外者1……” “场地上总有无数阻碍,远之一定要用球杆将那小丸打入球窝中,打入即得筹,一局下来,得筹多者胜。” 按照薛绍彭所说的,这“捶丸”的场地乃是捡了乐游原上一片广阔土地,按照天然地势修建。 球场上,不平的坡称峻,坡的上面称仰,前面有隔的称阻,后面有碍的称妨,能反射球的称迎,左高的称里,右高的称外1……总之设置了各种各样的障碍,就是为了阻碍球手将牛角制成的“丸”捶入地面上挖出的小洞——“球窝”中。 这就是古代中国的“捶丸”,已经颇具现代高尔夫球运动的形态。 明远一面听,一面已经将球童(侍者)递过来的球杆接在手中,顺势在手中挥了挥,瞬间只觉得重量长短,无一不趁手。 至此,“捶丸”对他来说已经再无秘密可言,相应的,曾子幸和他的比赛,应该也再没有任何悬念。 第17章 十万贯 “捶丸”场上,待到两人较量还未完全,曾子幸已是面如土色。 万万没想到,明远投壶出色,捶丸也玩得没有任何问题。可以这么说,只要在能看得见球穴的范围内,明远都能一杆进洞,而且神态身形潇洒,宛若谪仙。 这一手“捶丸”绝技看得众子弟们心潮起伏,叫好声连绵不绝。 而曾子幸则悔不当初,就不该找明远比赛对方如此擅长的这两项的……可若要比别的,他又不怎么会。 而明远在投壶场和捶丸场上的丰姿却给所有人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此前还未经薛绍彭介绍认识明远的,多有上来自我介绍的。之前已经认识明远的,也有不少再次上来打招呼,希望能够与明远“多熟络熟络”。 最后便是一群人热热闹闹地簇拥着明远,向露天宴席处走去。 在那里早已摆上了丰盛的大宴,临时摆放的条桌上是各色鲜果和糕饼。混合着香料味道的烤肉香气正源源不断地随风飘来。 明远却突然停下脚步:“听——” “这是怎么了?” 他似乎感受到了脚下大地的震颤,随后便听见了马蹄声。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眼看着一人一骑沿着道路疾驰而来,身后腾起一道明显的烟尘。 这急促蹄声带来的紧张感与乐游原上冶游饮宴的气氛格格不入,甚至令人心中蒙上一层不祥的预感。 这一人一骑靠近这些正在的饮宴的年轻人们,丝毫未停,转眼就要从他们身边掠过。 突然,那马蹄声突然一乱。 只见那匹马儿踉跄了几步,竟在道中轰然倒地。 “那是驿马!” 站在明远身边的薛绍彭突然喃喃地道。 明远则皱起了眉头。 ……驿马? 马上的骑士身手矫捷,在马匹倒地之前已经离鞍,此刻一跃下马,狂奔两步,见到这边人多,顿时手持令牌,高声喊道:“党项人犯边,鄜延路已燃烽火,急报需进京兆府……何人借我一匹马?” 党项人……犯边?烽火? 原本还在乐游原上欢喜玩闹的年轻人,顿时全部安静下来,宛若被兜头浇了一瓢冷水。 但烽火点燃这么大的事,谁都不敢耽搁。立即有人牵了一匹马给那传讯的骑士,看着他上马飞身离去。 而在道上翻倒的那匹驿马,此刻正翻倒在地上无力挣扎。有马夫上前照料,但那马匹四肢痉挛,口吐白沫,没过多久,就已倒毙。 梁睿和薛绍彭经历了眼前的事,两人脸色都有些发白。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7节 可一旦回过神来,梁薛等人都是笑道:“无妨,无妨,关西四路都是精锐……我们这里可是煌煌长安,又不是什么延州、秦州这等边地小城,有甚好怕的?” 众人慢慢都回过神来,纷纷露出笑脸。 梁睿冲呆若木鸡的乐工们挥挥手,吩咐:“奏乐,奏乐!” 片刻后,四平八稳的雅乐重新被奏响。 “是啊,边地有精锐们戍卫,朝堂中有相公们坐镇……没什么好担心的。” “来,喝酒,喝酒……” 由主办者招呼着,聚在乐游原上的年轻人们,纷纷举起手中的杯盏。 而明远轻轻地吸了一口气,悄悄告诉自己:这和我没关系! 他就是个到这里时空来花钱,来享乐的看客。 战争……离他很遥远。 明远随着薛绍彭等人一起,将盛满佳酿的官窑小瓷盅举起,然后送至口边—— 远处,曾子幸已经忘记了刚才的“失利”,换了另一群官宦子弟做同伴,正在夸夸其谈——“我们京兆府乃是旧朝名都,至于那些边地小城,理它作甚……” 微甜而温润的酒浆缓缓流入口腔,然而心头终于还是不舒服。 烽火燃起,党项人犯边—— 原来这就是关西的八月。 边地百姓刚刚获得一点点勉强可以糊口的收成,转身又要拿起武器,防备游牧民族秋冬季的侵扰。 八月了,防秋的时节到了1。 偏偏贵介子弟们依旧饮宴玩乐,以此来麻醉自己,欺骗自己——没什么好担心的,和自己没关系…… 这就是北宋,富庶繁盛的北宋,积贫积弱的北宋。 人们沉醉在眼前的安逸里,终于丢掉了血性。 明远耳中听着觥筹交错之声再度响起,筵席上的伶人聘婷上前,唱起柔和温软的曲子。然而明远却只觉得自己血管里流动着的液体正在发烫,顿时推开座下胡床,迈着大步,走向刚才曾经过箭场。 “远之,你怎么了?” 薛绍彭发现了朋友的异样,连忙放下酒盏,自后追来。 明远却充耳不闻,他心头有两个声音,一个在冷淡地直叙“这关我什么事呢”,另一个则在小声提醒,“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这两种态度的冲突令他胸臆间腾起难言的烦闷。 他信步来到空无一人的射箭场上,远处是三枚点着红心的箭靶,上面甚至没有任何箭簇扎入的痕迹。 这射箭场,只是一个摆设,一个幌子。有它在,就能让那些打着士大夫旗号的世家子弟们更好地玩乐。 明远四处看看,见到射箭场畔悬挂着的,都是一石三四斗的硬弓——他知道凭自己,完全无法拉开这样的硬弓,就算是他有“百发百中”的道具在,贸然拉弓也只是自取其辱,徒成笑柄而已。 可是…… 依旧想要做点什么。 否则这心头的郁闷实在无从宣泄。 “1127!” 明远突然一声轻喝。 “我在!” 系统1127在明远手中瞬间幻化成为一张猎弓,猎弓的弓身上异常显眼地标着“1127”四个鲜红的阿拉伯数字,像是警示,也像是指向宿命终点的倒计时。 明远毫不犹豫地从身边箭筒中抽出三枚羽箭,冲着远处涂着红心的靶子,嗖嗖嗖三箭。 等到梁睿薛绍彭等人赶到,上前观看时,却见那三枝箭矢的箭簇几乎是叠在一起,全部正中箭靶红心的正中。 * “远之啊,这次你可是在长安城里出了大风头啦!” 从乐游原回来,薛绍彭又多添一桩乐子,就是每天将明远在长安城中的各种“风评”回报给明远本人。 “尤其是你那一手三箭连珠,着实让所有人都惊呆了。远之,我真的不知道,你竟然这么善射。” 薛绍彭望着明远的眼光里写满了崇拜。 射术是“君子六艺”之一,算是士大夫们的“传统技能”。虽然薛绍彭自己不擅长射术,最多只能玩玩投壶,但这并不妨碍薛绍彭从此仰视明远。 明远苦笑着摇头,表示当事人现在就只有后悔。 “我只是凑巧而已……” 力挽千钧,百步穿杨,他是绝对做不到的。 当日在射箭场上,明远其实是让1127幻化成了一张力道大约在六七十斤的猎弓,再加上“百发百中”卡的加持,别说三箭连珠,他哪怕是正着射,倒着射,骑射,向天上射……都能正中目标。 然而事后想想,逞这种匹夫之勇,于边境防秋又能有半点好处吗? 其实只成全他明远,花式秀了一把箭术,扬了名而已。 按照薛绍彭的说法,如今长安城里都在颂扬明远“三箭射秋”的壮举,子弟们胸中都泛起些豪情,就差为他赋诗写词了。 明远如何敢当?当时他只是借助了“百发百中”卡的道具。 薛绍彭却只当是明远太过谦虚。 “远之,你这是说的哪儿的话?” “要知道,那射箭场上都是一石三斗往上的硬弓,换个人连弓都拉不开……” 明远苦笑着:“其实我也拉不开那些弓,只不过刚好捡到了一把六七斗的猎弓。” 薛绍彭凭空想象了一下自己去拉弓的情景:“六七斗也挺厉害的了。能拉开弓就是胜利!” 明远:……老兄,你这要求也太低了点吧。 “鄜延路的烽火有消息了吗?” 明远关切地问。他知道薛绍彭这个衙内,有办法得到一些普通人打听不到的消息。 “放心吧!” 薛绍彭很有把握地点头,“这次虽是延州城点起烽火,但鄜延环庆两路已发兵前往。不出两日,延州之围必解。” 他还故作稳重地伸手拍了拍明远的肩,说:“远之不用太过担心,无论是哪里,都离咱们京兆府远得很。就算是当初李元昊那般狂妄,号称要夺下长安,他那不也没来成?” 明远伸手扶额:他真的不是在担心自身安危啊! “再说了,党项人不过是前来滋扰一番,不是敢真的进攻我大宋。二十万贯的岁赐不想要了吗?在榷场交易的盐、绢、药材……都不想要了吗?” “所以呀,这‘防秋’,就是每年八月时紧张一回,到了十一月就差不多可以休息休息。然后就是‘防春’,从正月一直到三月中雪化尽的时候,差不多就可以消停了。” 明远暗暗计算:好家伙,这一年十二个月,陕西路得有五个月在防着党项人。 “不过呢,也有一件好消息,远之,说起来还和你有些关系。” 薛绍彭故意卖关子,等吊足了明远的胃口,才告诉他:“前两日陕西路转运使李参大人上书天子,说是在京兆府发现一种材料,可以用于筑路与筑城,比原先用夯土修筑的速度快了一倍,且筑出的城防坚固,道路平坦,便于行车。只是这种材料稍许受限于天气,修筑时不能太冷,也不能下雨……” 明远一下子就想到了:“是水泥!” 薛绍彭拊掌:“正是。” “虽说这种材料早已有人使用,但是能让它落入李大人的法眼——远之,这里有你天大的功劳在里面啊!” 明远便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此刻他是真心实意地笑,露着整齐洁白的牙齿,更衬出他少年人眉宇舒朗,眼神清亮,神色里满满的是温暖与赤诚。 而薛绍彭在一旁感慨:“远之,我之前快要把你夸到天上去了,唯有现在,才见到你真心实意地高兴。” 明远心想:那当然。 这证明他花钱花得有价值,有意义,有影响力,钱没有白花。看似烧钱的工程,却开启了大宋军民对新材料的应用。 恐怕这才是“土豪”最正确的打开方式。 薛绍彭这时才想起明远今天的来意:“对了,远之,早先你说有事要问我?” 第18章 十万贯 听薛绍彭问,明远点头笑道:“是的,想向道祖兄请教。我家想要买一匹好马,该到何处去买?” 去了一趟乐游原,倒让明远想起——养马,养好马,其实也是一个相当烧钱的项目。 在陕西路,马匹是管制商品,不是寻常人可以买到的。因此明远要买马,必须要找薛绍彭这样正儿八经的“官二代”,打听门路。 “包在我身上!”薛绍彭冲明远拍了胸脯,还不忘了补充一句:“确实,远之你家也是该养上一两匹马,这样出门也方便些。” 薛绍彭说话算话,第二天就叫伴当给明远递了信,让他去城西崇化坊,那里有群牧司的官员出售用不着的军马。 明远去看了,却发现这哪里是“用不着的”军马,分明是十分神骏的良驹,只不过看来口齿尚幼,应该是还没到在军中服役的岁数,就已经被群牧司从马场送出来,悄悄地卖给“关系户”。 于是明远花了80贯,买到了一匹通身乌黑、唯有四蹄雪白的良驹。 普通马匹的市价在30-40贯之间,这匹马明远付了80贯,却也觉得很值。 马缰一到手,明远立即给家里的新成员起了个名字:“踏雪”。 踏雪一牵回家,立即受到了家里人的热烈欢迎。别人倒罢了,十二娘对有着一对灵活长耳朵和温柔黑眼睛的踏雪极是宠爱,特地把自己喜欢的饴糖都省下来,托在手里,慢慢地喂给踏雪吃。 而胡四则张罗着为踏清理建马舍,囤积草料。他在上一任雇主家时是门房,照料马匹算是他的本职工作,因此拉着明远念叨,好让这位小主人明白养马的后续开销有多大。 “……除了草料,这个年岁口齿的马匹还要多吃豆饼,还有就是……最好每天能喂两个鸡蛋……” “这我明白,”明远轻轻点头,“都安排上。” 他对此再明白不过了,在现代哪怕是养一辆豪车,也一样需要加油和保养。何况这不是什么豪车,而是活生生的骏马。 胡四顿时舒了一口气,面上露出笑容,应当是觉得主家大方,又通情达理。他却不知道明远心里也暗暗舒了一口气——如此看来,踏雪每年至少能给他带来30贯左右的开销。这令明远感到很满意。 他们主仆二人站在马厩旁说话。胡四望着踏雪刚刚“制造”的一堆马粪,乐呵呵地说:“这小家伙,胃口真好,马粪也多。这一匹马一天的马粪,少说也要值两文钱呢!” 明远一听:还有这等好事? 他立时想起听薛绍彭提过一些关于群牧司的事。据说群牧司的官员,在本职工作之外,还会贩卖马粪赚外快,毕竟马粪只要稍加处理,就能当做燃料和肥料。据说群牧司因此而富得流油。坊间甚至有句俗谚,“三班吃香,群牧吃粪”1。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8节 想到这里,明远忍不住扬起唇角,告诉胡四:“胡四哥照顾牲口已经很辛苦了,清理马粪的事,就雇专人上门来做吧,也费不了几个钱。” 胡四却说:“其实小郎君也用不着为此专门雇人,只要跟外头说一声咱家养马,就会有人乐意来收的。” 明远却很坚定:“不,以清理为名,雇人来做,一次给十文钱。清出的马粪由他们自行处置。” 胡四听了,原本还在纳闷主家为何如此,但转念一想就明白了,感叹起明远:“小郎君真是仁善……” 这是明远在本时空行事的原则——能够多创造工作岗位就尽量多创造一两个,反正他需要花钱。多雇一个打零工的,这世上的某个角落许是就有一家子能吃上饱饭。 他安顿好了踏雪,转身又出门。 按照薛绍彭的建议,他打算再给自己雇佣一名伴当。 上次在乐游原时,堂兄明十一曾被人误认为是明远的伴当,场面一度十分尴尬。薛绍彭事后也委婉地提醒明远,用自家堂兄做伴当不太合适。 明远略有些无语。 在现代时,他那些同龄人都喜欢给自己找个“助理”,由他们来打理自己的衣食住行,处理一应琐碎事务,帮忙叫个外卖,代回个微信之类。 但明远不喜欢助理。 他更倾向于独处,自己处理一应私事,而不是与他人分享生活。 但在薛绍彭的介绍下,明远意识到在这个时代这种做法恐怕行不通,他必须有个贴身助理,本时空称之为“伴当”的,为他鞍前马后地效力,也帮他传递讯息。 于是明远又跑去了官牙,找到上次将胡四夫妻介绍给他的牙人程朗,转托他为自己物色一名合适的伴当。 明远将自己的条件一说,程朗满口答应,当场表示包在他身上。明小郎君为人大方,出手阔绰,如今早已是官牙里最受欢迎的对象。 程朗的效率很高,而且还送货上门,第二天上午竟亲自把人送到了明家。 明远却并不在家,而是去了官牙。他到了官牙之后,才晓得两下里竟然跑岔了。 明远也不着急,料定了程朗和那些“候选”的伴当们,必定会在明家等他。他只管慢悠悠地溜达回自家去。 谁知快到了自家门口,明远险些和一个从明家院子里冲出来的少年人迎面撞上。 而明家的院门在那少年背后“豁啦”一声拉开,程朗探出个头,冲那少年大声喊:“向厮儿,你骄傲,你有气性,你不耐烦等,行,那就再也别求到我这儿,让我替你寻差事!” 在这个时空,“厮儿”通常用来称呼小厮、跑堂这样身份的人。 那名被叫做“向厮儿”的少年依旧气咻咻的,眼神里没有半点畏惧或是谄媚,也没有差点儿撞到人时应有的歉意,此刻正直着眼瞪着明远。 明远却眼神平静,没有半点惊讶失态,只是站定了默默观察,见他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身量已是颇高,和明远自己差不多高矮,料想再过几年,应该就是个身材高挺的关西大汉。 一时间,这刺头儿一样的向厮儿竟被明远这样既温和又淡漠的眼光震住了,慢慢地低下头去。 “……唉哟,明小郎君,您回来啦!” 程朗的脸色转得也快,一见到明远,脸上立即堆满笑容。 待他意识到向厮儿差点冲撞了明远,瞬间惊白了脸,慌忙迎上前:“明小郎君……您,您没事吧?” 明远摇摇头,让程朗将向厮儿也招呼了,一起进院。 院中此刻已站了六七个年轻人,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低头垂手站在那里,大气也不敢出地等着。向厮儿进院,低着头跟在他们身后。他身量已经和其他人一般高了,但脸上稚气犹存,看得出来比其他人都要小上几岁。 明远将程朗拉到厅内,悄悄问起向厮儿的履历。 程朗长声叹气,说:“这孩子是我拐七拐八的表亲,求到我这儿,我这次才带了来的。谁知他脾气倔,性子又急,刚才险些冲撞到小郎君,真正是对不住……” 明远对此程朗表示理解:这个时代的人大多“一表三千里”,数不清的亲缘关系,要一一都照顾到,有时也不是那么容易。 他猜测向厮儿是因为等的时间长了,觉得主家不够尊重他们,一时不耐烦,又与程朗顶撞了两句,才一时冲了出来。 “这孩子的父亲以前一直在西军军中,四五年前在横山战死。前年他娘也一病亡故了……” 父母双双亡故的孩子若是搁在中原,恐怕还会被人当作克父克母之人,视作不祥。可这是在陕西路,这种情况着实不算少见。京兆府还好,越往西北去,家家户户都有亲友或是旧识,折在党项人手里。这也是陕西路宋人百姓痛恨西夏的缘故。 “……还有个兄长,现在鄜延军中,但全顾不上他……如今都是我们这些七拐八拐的亲戚在养活他,他却整日闹着要去从军……这都还没成丁。” 程朗所说的,也是明远心中最大的疑问。 “我若雇这孩子做我的伴当,算不算是雇‘童工’?” “童工?” 程朗惊讶地问,脸上的表情足以表明,他这辈子都没被问到过这种问题。 十三四岁的少年人,吃起饭来已经和大人一样多,如果还不帮工挣钱,拿什么来糊口? “那就他吧!” 明远一时竟也不再问其他候选人,令精心做了一番准备的程朗彻底愣住——不晓得向厮儿究竟是哪里对了明远的眼缘,明明是却不过亲戚情面,带来凑数的,还差点儿冲撞了明远,最终却被明远留下了。 当下讲定了向厮儿的工钱,明远起身,与程朗和向厮儿一起去官牙办契。 路上,明远问起向厮儿的名字,才晓得他是听错了,向厮儿其实是行四,叫做向四儿。 “这孩子一向没有大名,”程朗诚心诚意地向明远请教,“明小郎君是横渠弟子,学问好,您帮他取个响亮的名字吧!” 一听说明远“学问好”,向四儿双眼顿时亮了亮,朝明远看过来。 明远这个“冒牌货”其实最怕旁人夸自己“学问好”,但起名对他来说却并不太难。 想了想,明远开口道:“就叫‘向华’吧!” ——心向华夏。 * 明家一家人对向华的接受度都十分良好。 舒氏娘子听明远说起向华的身世,深深地叹着气,冲明远点头,十分赞同他雇佣这少年的决定。 旁边十二娘也偷偷掉了几点眼泪,毕竟她的身世与向华相似。 但是当年明高礼亡故的时候,十二娘年纪还太小,又是一向被舒氏呵护着长大的,十二娘难过了一阵,也就将这事抛在脑后,陪着阿娘去隔壁薛老太太那里作客说话去了。 就只剩明远自己面对向华。 这个半大孩子,正如程朗所说的,是初入职场的小白,从未做过伴当,事事都需要从头学起。而明远少不得要一点一点地教。 而向华的脾气也确实倔强,犟起来就像是一头蛮牛,你让他向东他偏要向西,你让他上天他偏要入地那种。 但这难不住明远,他最是知道该怎么激发一个少年人的使命感责任感和职业自豪感。 向华这少年,脾气倔强,从不服管,程朗向来对他头疼不已。 但世上或许真有一物降一物的道理,向华脾气虽倔,可一旦犟到了明远面前,明远什么重话都不说,只会将他晾上一会儿,再用平静淡定的眼神望着向华。 这种时候向华多半已经没什么脾气,乖乖应是;若是差事上犯了错,也会向明远主动认错,认真反省,并保证下次不会再犯。 用胡四的话来说,就是明远“拿捏”住了向华,由不得这小子自由散漫。 而向华自己也说,明小郎君那眼神最是厉害,也不见他如何严厉,也从不听他骂人,只是那眼神无声扫来,向华就莫名感到心虚,觉得有必要去认个错。 明远:……没有这么邪乎吧? 一个月过去,向华说话待人已经像模像样,连胡四都夸,这孩子已经是个称职的伴当了,除了饭量特别大之外,再没有缺点。 这时已是九月末,坏消息传来,明远真的得去上学了。 第19章 十万贯 明远在张载返回长安之前,仔仔细细地打听了老师的生平。 横渠先生张载,字子厚,祖籍大梁,生于长安府,后寓居凤翔府眉县横渠镇,才会与明远外祖一家做邻居,因此收下明远做学生。 这位经学大师年轻时热心军事,曾经尝试组织民团抗击西夏党项人,以报效国家。后来为一代名臣范仲淹劝说,弃武从文,研究经学,终成一代大儒。 张载终其一生致力于著书立说,教书育人。他在关中兴办学校,传道受业解惑。明远就是他离开陕西前往汴京之前收下的一名“小弟子”。 如今张载返回陕西,却并不急于返回横渠镇,而是将在长安盘桓一段时间,为的就是验收“教育成果”,检查学生们的功课。 此外明远还从薛绍彭那里听说了一些关于朝堂上的事——张载此次返乡,与新君登基后,锐意变革,任用王安石,推行新法的事有些关系。 张载之弟张戬因任监察御史,且激烈反对新法推行,被贬官外出。身在汴京的张载不愿身处漩涡之中,因此辞官回乡,但临行前身体突感不适,遵医嘱在京中又多留了几个月。 九月中,张载回到长安,在文庙中重开学堂授课,但因为精力的关系,不再广收学生,但却本着对弟子们“负责”的精神,要将明远他们一一召集,考察学业。 于是明远“不得不”去上学了。 这天明远来到文庙跟前,等候拜见张载。与他一同在此等候的还有不少同门师兄。张载的弟子一向有长有少,年纪最长的吕大忠比张载自己的年纪还大,弟子中却也不乏几名如明远这般年纪的少年,但总体以二十岁以上的中青年为主,多做文士打扮。 “据说会有一场考较。” 明远身边,两名同门正在窃窃私语。 “这是自然的。老师两年未回京兆府,最担心的就是子弟们落下了功课,时常来信询问的。景台兄,我听说你半年前就开始温书,想必早已胸有成竹了吧?” 明远没去听他们继续议论什么,而是扭头看了看身边的书箱。那书箱的手柄上雕刻着“1127”四个阿拉伯数字。 “放心,亲爱的宿主。试验方为您提供的各种道具绝对能够满足您所有需求。” 系统1127的声音在明远耳边响起。 明远收回视线,望着文庙门前。 却见一名穿着文士襕衫的中年人匆匆忙忙地走出来,大声召唤:“明远,明远师弟……请随我来。” 明远连忙提起书箱,越过众人,走到阶前。 朝阳将他的身形映亮,一时间文庙前的目光全部聚焦在他身上。 身后响起窃窃私语。 “没想到啊,师长一回长安,点名先见的是这样的青年才俊。” “是呀……如此年轻的小师弟,又生得如此俊秀……” “咦,明远吗?我听过他的名字,在京兆府挺出名!” “好像是什么……‘一箭射三秋’!” 明远顿感无语。 他原本只是“三箭射秋”的,怎么现在传来传去变成“一箭射三秋”了?偏偏听起来还很厉害。 那名中年人冲明远微微颔首:“我是吕大临。” 明远:……原来是邻居。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9节 他连忙躬身行礼:“吕师兄。” 吕大临上下打量了明远半天,才说:“明师弟请随我来。” 明远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管跟随吕大临进入文庙的一件偏殿,在那里见到了张载。 张载是一名五十岁上下的老者,颏下微须,穿一件关西常见的土布袍子,肤色偏黑,其貌不扬,气色看起来也不太健康。但他一对温润的眼眸中蕴藏着冲淡平和的儒者气象,明远一见到便为之心折,连忙行礼,拜见老师。 张载却指着桌上一只木匣问明远:“这是你送来的?” 明远点点头。 张载轻轻咳嗽了两声,道:“你可知匣子里是什么?” 明远连忙回答:“是学生的束脩。” 按照古礼,学生拜师,束脩是两条咸肉。如今张载的学说主张恢复三代礼制,在束脩这种事上,也只要求学生交两条咸肉。 然而明远直接交了200贯——那只木匣里他放了二十两银,按照城里的物价,可以买成百上千条咸肉。 毕竟他好不容易有个能够花点钱的机会,又怎会放过? 按照系统1127介绍的规则,明远虽然拥有一亿贯的身家,但是只能用于自身消费和投资,不能随便对外借款,也不能捐赠或施舍,否则都会妨碍他完成任务,令他不能顺利回归本时空。 所以他没法儿一口气捐一大笔钱给张载办学,干脆把这些钱当成是学费给交了。 “远之,”吕大临站在张载身后,他陪明远进来的时候已经问过了明远的表字,以此称呼这个比自己小了快二十岁的师弟,“束脩可不是这么交的。” 虽说张载办学很需要钱,但他是端方君子,无功不受禄,绝对不肯接受这样一笔巨款,才会把明远叫来,要婉拒明家的好意。 吕大临开口的时候,明远心中已在飞快思考,一个个理由从脑海中转过,迅速敲定了应对的方法。 “先生,且听学生一言。” 吕大临话音刚落,明远便向前迈了一小步,拱手向张载一揖。 “师命不可违,然而在学生这里,亦是父命不可违。” 张载与吕大临闻言都是一怔。 “学生幼时家贫,便是一对束脩也无力承担。但蒙先生不弃,让学生拜于先生门下,学圣人之学,窥天地之大道。数年之间,学生唯觉获益匪浅。” 明远先将老师的学术吹捧了一番,再将他家“工具爹”抬出来。 “学生之父在外经商,近年来小有所得,但每每念及幼时,欲读书而无人指点,近日常感遗憾。家父又念及如今多少子弟,如他幼时一般,不如学生这般幸运,有机会拜于先生门下……” “此次家父命学生奉上这些束脩,一来弥补学生当年的积欠,二来也盼有更多贫家出身,但一心向学的子弟,能够拜于先生门下,得聆教诲,共研大道。” 他家“工具爹”就是在这种时候派用场的。 “务请先生收下,否则学生无法向远在他乡的大人交代。” 明远说完,一揖到底,令张载根本无法拒绝。 吕大临却依旧连连摇头:“但这不合礼制……” 谁知这时,张载伸手抚了抚颏下的胡须,微笑着开口。 “如此……书院每年可以再多收三十至五十名贫家子弟进学,甚至照顾他们的食宿。” 明远心中一热:“正是,家父正是此意,万望先生允许。” 最终张载神色柔和地点了点头,望着明远,眼中似有嘉许。 然而吕大临却严肃地补充一句:“虽是如此,远之,你可不能认为先生会因此对你另眼相待。” 看起来张载与吕大临,在教学事务上更像是校长和教务主任,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明远连忙应下,再次行礼,这才从张载跟前退了出去。 回到师兄弟们中间的时候,明远心满意足地长舒了一口气。他终于又花了200贯出去。虽然不是什么大数目,但刚才听张载所说,许是有五十个贫家子弟能跟随名士读书了,明远顿时觉得心里暖意融融——这样花钱的感觉真好啊! 下一刻他的感觉就不好了。 解决了明远的束脩问题之后,吕大临出来,将张载门下的弟子们迎至另一座偏殿中,每人发了一份卷子。 “各位都知道先生主张因材施教,循序渐进。这是预先衡量一下各位所学深浅。师弟们无需紧张,只按自己所知书写便是。” 众人对此都早有准备,纷纷将笔墨之物从书箱里取出来,偏殿内一时都是磨墨的声音。 明远也照做了,然后开始端详卷子。 “这是……完形填空?” 他眼前的卷子是事先誊抄好的,大部分都是给出上句填下句,也偶尔有一两句反其道行之,是给了下句要求填上句的。看这些辞句,应当都是出自《论语》、《大学》一类儒家经典。 明远伸出手指,轻轻叩了叩面前那枚角落上标注着“1127”的砚台。 “亲爱的宿主,您决定使用道具了吗?” 系统的声音突地在明远耳边响起。 “有什么推荐?” “1127向您推荐使用‘引经据典’卡。该道具的使用时间为十二个时辰。使用该道具卡的同时,您还将获赠一张‘别出机杼’卡,帮助您用新鲜的观点从同学中脱颖而出。” 明远考虑了一秒种,刚想点头说好,却突然改口问:“这‘引经据典’卡要消耗多少‘蝴蝶值’?” “亲爱的宿主,试验方提供的道具绝对是明码标价,童叟无欺。一张‘引经据典’卡,将耗费您100蝴蝶值。千万别忘了,您还将免费获赠‘别出机杼’卡哟!” 明远差点儿从他坐着的椅子上跳起来:“1127,你这是捆绑销售……这是趁火打劫啊!” 上一张道具卡的标价只是50,现在买一送一了却要收他100,他不想“别处机杼”,只想老老实实地“引经据典”,难道就不行吗? 正当明远心情激动的时候,他身边的一名年轻子弟突然抬起头,看了明远一眼,似乎明远的小声嘀咕与自言自语影响到了他。 这名少年看起来只有十岁不到的模样,身量也不高,是个小豆丁,需要站起身方能提笔答卷。此刻这个小孩能坐在文庙中提笔答卷,根本是一个异数。 明远只能闭嘴,冲“小豆丁”将头点点,再重新低下头去,假装无事发生。 他心中在飞快衡量,究竟需不需要使用道具。 在张载回长安之前,明远已经把原主以前的书本和功课都拿出来翻了一遍,对于《大学》、《中庸》等经典也记了个大概齐,但肯定不及这个时空里苦读攻书的学子们基本功扎实。 再者,明远猜想,这“完形填空”只是考试中最简单的一级,之后应当还有其它考验。 “这个……亲爱的宿主,您……” 明远点点头,低声答应:“使用。” 他在需要使用稀缺资源的项目上并不大方,但是该用的时候还是会果断决定。 所谓好钢要用在刀刃上,明远内心认为他这“横渠门下”的身份其实相当重要。通过这个身份,他或许能够打开通往汴京等地的大门;同时它也是让他拓展人脉,进一步花大钱、花好钱的关键。 因此明远确实没有办法在学习“经典”这件事上花太多工夫,但他下决心要给张载和同窗们留下一个好印象。 “好嘞!‘引经据典’加‘别出机杼’。亲爱的宿主,祝您使用愉快。” 明远笔下顿时迅速流动,涌出文字,不用想,那些必然是标准答案。 一时间偏殿里的横渠学子们都做完了“完形填空”,纷纷交卷。明远也跟着交了,一瞥眼看见坐在自己身边的小孩也将填满了答案的试卷教上去。 这小孩竟然都做得出来? 明远和其他同门一样惊讶。 他们做完第一张试卷之后,在原地稍坐了一会儿,第二张试卷就又发了下来。 明远一看,新卷子已经不再是“完形填空”,而是文言文翻译……不,释义题,即对经典中的文字加以解释,出题范围也广了不少,除了《四书》以外,还有《春秋》、《尚书》甚至是《周易》中的文字,并要求用注疏中的释义回答。 这时已有十来人被吕大临从偏殿中叫了出去。他们离开时都脸色惭愧,应该是知道上一张卷子答得不妙。 明远至此确定,这大约是张载的“分班小测验”,将学生分基础班,中级班,加强班之类。 他有“引经据典”卡加持,对这些经典文言文来者不拒,没多久就刷刷刷地答完题交卷。 同门师兄弟都交了卷,又等了一会儿,又是吕大临出来,点了二十几人的名字,明远的名字不在其中。 这二十几人连忙站起,向吕大临师兄行礼。吕大临的脸色已经颇为好看,点头勉励了他们几句。因此明远猜想他们会去“中级班”。 此刻偏殿中还剩十多人。而明远惊讶见到,那个坐在自己身边的“小豆丁”也是一样,没被点到名字,依旧留在“加强班”的候选人中。 这时吕大临发下了第三张卷子。 明远拿到一看,这回终于是给出论题,要求写小议论文了。 他只沉思了片刻,就飞快地提笔写了下去。 * 吕大临陪伴张载阅卷。 张载面对每一张试卷时都面色和煦,唇角微微上扬,仿佛正望着他心爱的弟子们。 然而吕大临却皱紧眉头,如临大敌,似乎要把每一个错误都从试卷里挑出来。 “这是师中的卷子,”吕大临将一张卷子递给张载,“九岁的孩子,答卷答成这样,已是很可以了。” 张载看了卷子上吕大临的批改,笑着点了点头,随手又将自己手边的一张卷子递给吕大临。 吕大临接了来看,越看越是惊讶,脸色变了数变,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评价。 “先生,想不到您门下竟有这样解读经典的学生?” “可他这究竟是开创呢,还是曲解?” 张载依旧冲淡平和地笑着,但笑容里有种莫名的开怀。 吕大临将卷子题名处翻出来看了看答卷人的名字,伸手一拍桌案:“怎么又是这个明远之?” 第20章 十万贯 张校长和吕教导主任在校办公室内主持阅卷工作的时候,明远和偏殿中所剩不多的几名同窗迎来了午餐时间。 这个时空目前正流行一日三餐,令明远很感欣慰——据胡四说,哪怕只是几十年前,京兆府一带人们还是一日只吃两餐的。 张载的学校里学生们都食宿自理,午餐也是自备。 有些人从怀里掏出用油纸包着的胡饼,就着从文庙水井里打来的清泉,匆匆果腹了事。 但也有像明远一样,从家中带来了精致的饭食。 明远取出他的食盒。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0节 这个食盒是用松木制成的,表面打磨得光滑。盒盖和盒身能严丝合缝地扣上。打开的盒盖里则有一道暗槽,斜斜的暗槽里刚好藏着一对竹筷。 盒身里也预先用小木片分隔成了一格一格,每一格里盛放着不同的菜品。这些菜品都是阿关姐在家烹好,挑一些汁水不多的出来放在这食盒里。经过明远的指点,阿关姐将这些菜色按照不同的颜色整齐垒放在食盒里,很像是后世的盒装便当,光是看就让人觉得赏心悦目,胃口大开。 明远抽出筷子,正要享用他这一份午餐,忽然察觉到一直坐在他隔壁的“小豆丁”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他身边,正闭着眼睛扇动着鼻翼,似乎在品味来自明远食盒的“香味”。 这个孩子身量还不够高,身上穿着的直裰像是大一号的旧衣,感觉是家中兄长昔日穿的,“传承”给了他。 但这小豆丁眉眼英挺,脸庞干净秀丽,让人一看便心生好感,只是那一脸“陶醉”的模样,演得稍许有点过火。 ——同学别演啦,已经是冷菜冷饭了,没那么香了! 明远心里忍不住好笑。 不过阿关姐收拾的这一盒午餐,的确是好看又好吃。 光荤菜就有两样:糖醋熏鱼和焖兔肉,蔬菜有水芹菜拌豆腐和清炒瓠瓜,另外有菰米蒸出的菰米饭做主食,以及小小一块糖瓜蒌作为饭后甜点。 对面小豆丁的“演技”太过逼真,明远没有马上搭理他,故意自管自朝食盒中伸出筷子,单看对方打算如何向自己开口。 谁知这小豆丁一点儿没有与明远客气,竟然从自己袖口中也抽出一对竹筷,伸向明远的食盒,只是在触碰食物之前到底还是停住了,到底还是要征求一下明远的意见。 明远点了点头。 他从来都不是个小气的人。 再说了,谁让他是师兄呢? 那对筷头立即挟走了一块糖醋熏鱼,送进小豆丁的口中。正对着明远的那对黑眼睛便陡然亮了亮,眼神里写满了“好吃”两个字。 明远深知他食盒里的菜特别对小朋友的胃口。小豆丁刚刚挟去的那块糖醋熏鱼选用渭河里捞上来的鲜鱼,先在素油里小火慢炸炸透,炸到鱼骨酥软,可以直接嚼下,然后再浸在糖醋汁里,直到完全入味。 阿关姐刚刚接手明远家厨房的时候,烹饪时不敢用糖,毕竟糖很精贵,作为调料使用似乎有些太靡费了。 但明远打消了阿关姐的顾虑。让她尽管用糖。而寻常菜肴加入一点糖作为佐料之后,滋味竟比原先更加美妙。至于糖醋熏鱼这种,酸甜味浓郁,更加可口。 在明家,年纪小的十二娘和向华是最喜欢吃糖醋熏鱼的人。现在在文庙里也是一样,明远面前的小豆丁吃得几乎停不下来。等这位小哥意识到的时候,明远食盒中的糖醋熏鱼已经被他吃掉了一大半。 小豆丁却一点儿也没把明远当外人,竟然收起筷子,抹了抹嘴,冲明远一本正经地拱了拱手,说:“这鱼当真好味道,谢过明师兄。” 明远只能拱手还礼:“不客气,敢问如何称呼?” “小弟姓种,名叫‘师中’。” 明远:“原来是种师弟……” 种师中这个名字,明远还真的有点印象,似乎是个挺了不得的人物。只不过一时怎么都想不起究竟是历史上哪个名人。 用过了午饭,明远将饭食收好,坐在自己的课桌跟前,以手支颐,闭目养神。其实他是在以细如蚊蚋的声音问系统1127:“种师中是怎样一个历史人物?” 1127没有给他直接回答:“亲爱的宿主,您其实记得这位名人的生平,只是一时想不起来而已。等到机缘巧合,您就一定会想起来的哟!” 明远轻轻地哼了一声:“每次都这么说。” 上次1127也是这么说张载的,然而他现在都见到张载本人了,也没有特别想起这位究竟做了什么能让自己印象深刻。 但是对于种师中,明远却隐隐约约地感觉有点儿不妙:因为他记得……这个人物的结局似乎不大好。 但不管怎么样,种师中现在只是古灵精怪一小孩,还远未到值得载入史册的地步。厄运也不会这么快降临到这小孩头上。明远也就不去多想了。 少时,教导主任吕大临快步走出来,对偏殿内的同窗匆匆点头,说:“各位的卷子先生都看过了,很是嘉许,尤其是有特别创见的……” 他说到这里,特别看了一眼明远。 明远被他看得一阵心虚,生怕那张附赠的“别出机杼”道具会给他带来什么额外的麻烦。 “现下先生身体略感不适,嘱我告知各位师弟,各自回家温习。明日一早,先生会与各位讨论今日的试题。” 听说张载有恙,明远连忙和同窗们一起起身,向吕大临追问张载的身体状况。吕大临却只说无甚大碍,就打发他们一起回去。 明远顿时有些傻眼:他好端端的“捆绑式”道具卡,只用了一个上午,就这么作废了吗? 系统1127:“亲爱的宿主,您可以使用暂停功能哒!” 明远:“……暂停!” 他那两张道具卡应当还剩七八个时辰,如此一来,明天还可以接着用。 明远终于松了一口气,换上轻松的心情,来到文庙门口,并与他今日新认识的同窗们告别。 明远的伴当向华早已牵着踏雪,在文庙门外等候着,见到明远出来,连忙抢上来帮他拎书箱。 明远与向华说了两句闲话,便翻身上马,由向华牵着马缰,慢腾腾地往长安城东南方自家的方向行去。 刚离开文庙不远,明远便觉不对。 他猛地一回头,便看见那个穿着大一号书生袍服的小同窗跟在自己身后。一见到明远回头,种师中立即放慢了脚步,开始东张西望,环顾左右。 ——是同路吗? 明远想着,又慢慢回过头去,坐直身体。 隔了片刻他又突然回头,只见种师中已经快步跟上,距离明远和踏雪又近了好几步。 明远终于叹了一口气,一跃下马,来到种师中面前。 “种师弟,你是京兆府本地人吗?在长安住在哪里?你一个人到文庙来读书,难道没有家人接送吗?” 这位小同窗一点儿也不客气,冲着明远笑眯眯地说:“师兄府上的饭菜一定很香!” 明远伸手一拍脑门:天呐……竟是这么回事! 今天他刚认识的天才小师弟,竟然馋起了他家的饭,就一路跟过来了。 明远想了想,将向华叫来,让这个伴当先赶紧回家,通知阿关姐,今天晚饭多做一个人的菜。 “告诉阿关姐,请她加一两个酸甜口的菜肴。” 向华应声而去,明远再转回头来看种师中,只见这位小同窗眉飞色舞,满心的欢喜从眉眼之间直透出来。 明远看了看种师中手里提着的沉重书箱,只好自己接过来,往踏雪的马鞍旁一挂,然后又看了看站在一旁,身量还未长成的小同窗,觉得自己骑马对方走路实在不太地道。 他只得招招手让种师中上前,柔声问:“你会骑马吗?” 谁知种师中就在等他这一句,飞快地点了点头,便一伸手拉住踏雪辔头的缰绳,手法熟练地拍了拍马儿的脖子,飞身上马。这身法快得令明远瞠目结舌——这哪里是个小朋友,简直比京兆府最好的骑手还要老练! 种师中大约自己也觉得自己很潇洒,坐在马背上冲明远拱拱手:“有劳师兄带路!” 明远见到种小朋友这么自来熟,半点都不客气,一时间哭笑不得,心道:罢了罢了,看在是同门师兄弟的份上,不跟你这孩子一般见识。 哪怕这小孩住在他家住个一年半载,明远也供养得起。现在邀人去家里吃个便饭,正好可以旁敲侧击,打听打听这孩子的身世,好猜猜他将来究竟会成为怎样的人物,没准还能多赚些“蝴蝶值”。 这么想着,明远自己担当起向华的角色,牵起踏雪,一拐就拐上了一条僻静的街道。 这不是长安城里的主干道,但是从文庙回明远家这却是最近的。 踏雪四蹄轻轻踏在街道地面铺着的青石板上,响起节奏匀称的哒哒声,在不算宽阔的无人街巷内回荡着。 明远忍不住想起:身边这个不到十岁的小孩,认识了才半天,家世背景什么的一概都不了解,就被自己这样驼在马上带回家。 这要让不知情的长安人知道了,搞不好会误会自己是个“拍花子”,专门拐带没有大人看顾的小孩。 这么想着,明远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警觉起来,马上回头向后望。 可还没等他回过头,明远突然感觉自己后领一紧,整个人被提了起来,紧接着他后心已然靠在街道旁侧不远处的墙壁上—— 这是有人无声无息地从他身后赶到,突然将他的衣领一拎,然后朝墙上一扔。 明远眼见着面前一枚铁锤似的拳头冲自己的鼻尖打来,他连忙伸手去挡,同时紧紧闭上了眼睛。 明远偏开脸,能感到拳风正呼啸而来—— 他预见到颧骨的疼痛,淤青,鼻血长流……尽管他还没明白究竟遇上了什么事。 “好个拍花贼子,欺到你爷爷头上——” 这是……真被人误会是拐子了? 不会这么巧/惨吧?! 明远紧紧闭着眼,“等待”了好半天,那枚铁拳终究是没能砸到他脸上。 他惊魂甫定,缓缓睁开眼,发觉自己正面对着一双眼神犀利的漆黑双眸。 那枚铁拳此刻正悬在距离他的鼻尖两寸的地方,正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明远,眼神有点震惊。大概对方在看清了明远的容貌,辨明了他良家子的秀逸气度之后,硬生生刹住了手——那枚可怕的铁拳,终究是没能落下来。 明远则觉得眼前的英气扑面而来。 一手攥着他的衣领,将他摁在墙上,另一手握拳作势要打的,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他剑眉英挺,眼神深邃,脸庞轮廓分明,拥有一种专属于战场杀伐的威猛与阳刚。 他死死地盯着明远,眼眸里瞬间透出几分惊艳。 然而这一点点惊艳却转瞬而逝,鄙夷立刻取而代之,他眼中似乎在问:卿本佳人,奈何为贼?这么漂亮的一张面孔下,难道真的包藏着这么恶毒的坏心肠吗? “阿兄……” 见到这一出,踏雪背上的种师中似乎一点儿也不着急,慢悠悠地从马背上爬下来,慢悠悠地开口。 “阿兄莫要误会,这位是明师兄。” “明师兄无须紧张,这位是我阿兄,也是你师兄。” 第21章 十万贯【第一更】 “师兄?” 明远的眼神一下子犀利起来。 对面的神情却马上柔和了, 攥住明远领口的手顿时松了,铁拳也松了回来,还作势在明远肩头掸了掸, 拍了拍。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也随即收了傲气, 带上了几分歉疚的笑容。 “师中,你怎么不早说!” 来人回头责备慢慢踱到明远身边的种师中。 种师中则冲兄长翻了个白眼, 说:“是不是又以为我被拍花的拐去了?阿兄, 我说了多少次, 我是个大人啦!” 明远眼见着这个小豆丁模样的少年一本正经地说自己是个大人, 也觉得有点好玩。 来人伸手挠挠后脑,讪讪地说:“可这里是府城啊……” 大城市里, 治安问题总是会多一点。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1节 眼看着误会终于说开,来人转向明远, 拱手致意:“在下种建中,草字彝叔,也是横渠门下,小师弟, 误会了你, 还请见谅。” 明远:呵呵。 他一面通名还礼, 一面冷笑着开口奚落。 “原来横渠先生门下,也有像种师兄这样莽撞的人。” 明远本就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只是他通常都会避免与他人起正面冲突,只有在极其看不惯的时候才会将对方刻薄奚落一番,就像当初对待曾子幸时那样。 这次他却遭了无妄之灾, 莫名其妙被人欺负到头上来了。 他这要是还不怼回去他就不姓明。 再说了, 以明远有限的历史知识, 他却从来没听说过种建中这个名号,因此料定了种建中是个籍籍无名的小人物,不怼白不怼。 种建中原本有些心虚,被明远这样一怼,反而理直气壮了。 只见他直起身,低头看了看自己握成一枚铁拳的右手,也冷笑着说:“原来横渠门下,也有像明师弟这样娇弱的人。” 明远双眼顿时发直:还从来没有人这样说过他……娇弱?! 是的,他现在这具身体确实不算强壮,但这多半是因为原主,家庭条件有限,营养跟不上。 但他现在上马能弯弓,下马能打高尔夫,怎么能算娇弱? 是,刚才他突然被袭击,一时间吓得魂飞魄散,闭目待死,确实表现得怂了一点,可……那不也是因为毫无心理准备吗? 自从到了这个目标时空,明远就只有怼人的份儿,还没被人怼过,一时口不择言,开口道:“是啊,种师兄,你威武,你刚猛,如今党项人犯边,你既有一身的力气,怎不去报国?” 种建中一张棱角分明的脸顿时也沉了下来。 “你怎知我没去报国?倒是你,如此文弱,一看就不是关西汉子。打起仗来怕是只会给我大宋西军拖后腿。” 他总算不用“娇弱”这个字眼了,但是语气里的责难之意一点儿也没有减轻。 “要是党项人打过来,你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上不了马开不了弓,在阵前还要好几个人来护着你,西军要你这样的人做什么?” 明远瞪眼,却也无法反驳。 谁知整件事情的始作俑者,种师中慢悠悠地走过来,对兄长种建中闲闲地来了一句:“阿兄可千万别小瞧了我们明师兄,他在京兆府可是小有名气,号称‘一箭射三秋’的。” 明远:惭愧哟…… “一箭射三秋?” 种建中倒是瞬间对明远生出了一点敬意。 只可惜明远的破绽太大,刚才他被种建中老鹰抓小鸡一般地抓起来,根本全无还手之力。种建中轻轻松松就将他摁在墙上,差点儿一拳捶下去,自然能觉察出明远一对手臂软绵绵的根本没什么力气。 再看明远手上,又没有那些多年练箭练出的茧子,“一箭射三秋”云云,想必不过是他们那些纨绔子弟的风雅游戏罢了。 种建中是个武将,对明远这样好看而又娇弱的小郎君本就容易不屑一顾,这时更是冷笑一声:“这等欺世盗名的人物,不认得也罢!” 他顺手拖走种师中。 “跟我回驿馆去!” 明远也气:“说得对,这等蛮横无理的人物,不认得也罢!” 他迈步来到踏雪身边,将种师中的书箱取下来,放在地上,自管自牵着马向前。 他身后脚步声响起,应当是种师中要追上来,却听种建中一声断喝:“二十三哥!” …… 种师中是排行二十三吗? 明远想起来了,北宋种家,好像确实是个赫赫有名的大家族。 他也没回头,却听身后种师中清亮的少年声音响起: “明师兄……” “明天中午那糖醋熏鱼,可否给小弟再捎上一份?” “啪”的一声轻响。 明远一掌呼在自己脑门上—— 他这师弟难道是馋猫变的吗? 他倒是没想到,在他身后,种建中也在做着同样的动作,一掌拍上自己脑门,然后万般无奈地望着自己身边这个馋虫化身的亲弟弟。 * 第二天,明远早早就赶到文庙。 他在文庙偏殿前等候拜见张载的时候,心里唯有一个念头: 不要再见到那家伙,不要再见到那家伙,不要再见到那家伙…… 少时张载所在的偏殿房门一打开,明远眼尖,马上就见到种家兄弟两个,种建中和种师中,正一左一右地坐在张载身边。 种建中气度沉稳,如岳峙渊渟,正坐在张载左侧。 而种师中则一脸孺慕,乖巧地坐在张载右侧,身体向老师那边微偏。 走出来的人是教务主任吕大临。 吕大临点了几个人的名字,然后道:“昨日各位离开后,先生再度批阅试卷,挑出了这几位的卷子。先生想请你们入内,有一言要叮嘱。其余同窗们暂且请稍候,先生这就来。” 被点到名字的十来人中就有明远。 明远随着其他人走上石阶。他是最年轻的一位,少年感十足的面孔让人看了难免心生嫉妒,灼灼的目光便聚在他脸上身上。 明远却根本没在意那些,他在想种建中——看来那个家伙拜入先生门下还挺早,与张载十分亲近。但既然拜在张载门下,就不该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才对。 他跟随吕大临迈入殿中,种建中便也看见了他,顿时扬起下巴,骄傲地别过脸去。 明远扁扁嘴,在心里哼了一声。 倒是种师中,欢欣鼓舞地用眼神向明远打了个招呼,似乎在问:师兄,糖醋熏鱼,糖醋熏鱼今天有吗? 刚刚入内的弟子们便一起向张载行礼。 张载温和地笑着,看着他们一一坐下,才缓缓开口: “各位是我门下天赋才具最为出色的子弟,昨日已考较过了。” 明远听见,便觉脸上微热。他是靠道具才通过考验的,种建中说他“欺世盗名”,也并未说错。 但是此刻种建中的眼光扫过来,眼中却少了几分轻视,多了几分深思。 这令明远的脸更热了。他内心暗暗下定决心,以后至少不能再依靠道具为自己博取名声——他有钱就够了。 张载轻咳两声,视线缓缓转向种建中。 “彝叔此去鄜延,征途艰险,但壮士当坚马革裹尸之心,为师不再留你。但愿你此去为国建功之际,亦不失本心,不忘记那些做人的道理……” 彝叔是种建中的表字,张载这么说,证实了种建中昨日说过的,他确是要去报国的。 明远听着心头一惊,看向种建中的眼光便有些歉然。 种建中见状,偷偷冲明远皱皱鼻子,然后故意将眼光转到别处去,不看明远,神色间显得很自豪。 可是种建中怎会知道,明远事实上是在想:这个人在历史上籍籍无名,不会是因为……此去鄜延路抗击西夏,就此挂掉了吧。 昨晚他细细回想印象中关于北宋种家的事迹,在1127的提点下,当真想起一些。 北宋的名将世家,当属杨家、折家(佘家)和种家。其中杨家和折家的事迹因为后世文学作品而被广为传扬,种家相比之下就显得名声不显。 然而种家却实是北宋西北边疆不可忽视的将门,而且文武兼修,曾出过大儒种放,也出过拓边名将种世衡。种师中应当是种世衡孙辈中的杰出之辈。那么算起来,种建中应当也是种世衡之孙,但明远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只听张载继续开口:“还有余下几位,都是少年才俊之士,为师别无他求,唯盼你们于学业有成,于大道有悟,于人生无悔。” 种建中、种师中和明远等人闻言一起躬身行礼,同声应下。 “算来为师不过痴长各位几岁,于大道至理的领悟之路上比各位早走了几步……”张载用他一贯谦虚的声调,娓娓说来,“只是近日领悟出了几句儒者立身处世之道,愿各位谨记,为师亦愿与各位共勉。” 与座几人,便都打起精神聆听。 只听张载缓缓开口:“当为天地立心……” 坐在张载身侧的弟子们,纷纷在心中默默记忆:为天地立心。 唯有明远,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忽然抬起了头。 为天地立心? 他对这一句有印象! 此刻张载满心都沉浸于他对儒家学说和天地大道的阐释中,完全没有察觉到明远的异状,只是缓缓继续往下说。 “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 他说到这里,不知是不是岔了气,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以手掩口,不停地咳嗽。 种建中则在一旁轻声重复:“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是身为儒者处世之道?” 他的语气里略有些犹豫,因为意识到老师这句话似乎还未说完。 这三句里,已经提到了天、地、人,提到了诚意正心,提到了孔孟等先儒的学术,但似乎还少了点什么。 身为继承了先贤学术的人们,似乎在“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之上,还应拥有一个永恒的政治理想。 种建中或许不是追随张载时间最长的学生,但是他悟性颇高,且对老师的学术知之甚深,才会有此预期——老师的话还未完。 他一瞥眼,便看见对面坐着的明远睁大了双眼,嘴唇轻颤。 种建中皱眉,不知明远想到了什么。 却听明远忽然开口,声音不算响亮,却异常坚定地接了下去:“……为万世开太平?” 殿中所有人都听见他口中所说,纷纷低下头去,将这四句连起来,在心中反复咀嚼。 明远话音既落,张载依旧在连声咳嗽,不能说话,但是却冲明远微笑着点头。 而一直坐在张载身后的吕大临却“咦”了一声,反问:“远之,你是如何得知先生这第四句?先生不过是昨夜才与我谈起过。” 也就是说,张载这四句话才刚刚总结归纳出没多久,吕大临身为最亲近的弟子也才刚刚听说,明远怎么就能提前得知了呢? 明远自己却还兀自沉浸在震惊中。 以前1127曾经反复告诉他,他一定听说过张载,一定对张载的学说有所了解。他只是需要一个契机,才能将一切都回忆起来。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2节 现在他完全明白了,他确实知道张载开创的关学学派,而这些了解,其实都来自于张载的“横渠四句”——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而明远此刻的神情,在他自己,固然是将一切都想起来之后的恍然大悟,但在别人看来,也很像是得闻大道之后的醍醐灌顶。 一时间殿中响起窃窃私语:“难道……明师弟竟也悟出了先生所悟之正理?” 明远这时才发现了自己的失言,他在张载还未开口的情形之下,就冒冒失失地把记忆中“横渠四句”中的最后一句说出来了。 而吕大临发问他根本无法解释,只能搪塞:“嗯……就是刚才,听先生讲述,心中忽有所感,这般辞句自然而然地涌上心头……” 他根本没办法解释从另一个时空穿越而来的事实,只好扯上他和老师之间的“心灵感应”。 谁知大家都相信了。 坐在明远身边,一个名叫李复的书生向前欠了欠身,对吕大临说:“吕师兄,明师弟想必是研习先生的文字日久,适才先生将四句中的三句一说,就如水到渠成,明师弟自然而然做此联想。能想到此句,当是明师弟天纵之才的缘故。” 李复的话,吕大临其实也没有全信,但除了天生颖悟、“生而知之”之外,再没有别的理论可以解释明远刚才的表现。这位一贯严苛的教导主任才拈着须轻轻颔首,小声称赞:“唔,确实……远之之才,昨日的试卷已可得见一斑。” 然而明远心中此刻却依旧震动得无以复加。 昔时关于张载的事迹一时间尽数被他想起,令明远心潮澎湃,难以自持。 眼看着张载疾病缠身的孱弱模样,心中则揣摩着“横渠四句”里的胸襟与豪情,这令明远终于感受到,他真的跨越了千年的时光,并且在这一瞬间能够切身体会到这位名儒的心境。 他连忙站起身,垂下头以掩饰自己的情绪波动,并向张载行礼:“先生仅凭此句此心,必定能名传千古。” 这话说得有些突兀,但他心情之激动,赞颂之真诚,在场每个人都听出来了。 受到明远的鼓舞,张载的弟子们也都跟着一起起身,大声说:“我等愿追随先生,将横渠学说,发扬光大。” 种建中更是上前一步,来到张载面前,单膝跪地,行了一礼,豪情万丈地说:“儒者之道,当为万世开太平……为兵为将者亦然。学生在军中,必定牢记先生的教诲,此去边地,必不会堕师门之名。” “彝叔,军中公务繁多,你到京兆府的事务既已办完,就安心回转吧。” 张载语气温和地与种建中作别,“师中留在为师这里,你尽管放心。为师和你的师兄弟们都在府城候着你的捷报。” 种建中大声应是,长身起立,向殿中众人拱手作别。 众师兄弟们多说了些“早日凯旋”的话,唯独明远,鬼使神差地祝出一句“平安”。 种建中眼眸锐利,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那眼神似乎恨不得把明远给生吃了。 明远:……不,朋友,我是真的有点担心你回不来。 种建中却忽然哈哈一声长笑,似乎生死已经不在他考虑之中。他向张载等人一揖到底,然后潇洒地转身离开。 不多时,文庙外传来蹄声的的,迅速远去。 第22章 十万贯【第二更】 “诸位, 师长将各位请来,是有关我关学的重要事务,想要听听各位的见解。” 在张载传授了“横渠四句”并送走种建中之后, 吕大临继续担当了主持人的角色,并且提出了正式议题。 明远忙打叠精神, 听吕大临讲述。 此刻他并未继续使用“引经据典”卡,一来没有这个必要, 二来也怕那张附赠的“别出机杼”卡给他带来什么额外的麻烦。 却听吕大临讲起张载的计划, 竟是想要做一个社会实验, 恢复“三代井田”。 所谓“三代”, 是指夏、商、周三代。“井田”则是指当时的土地制度,利用纵横交错的道路和渠道, 把土地分隔成方块,就好像是一个“井”字。其中周围八块为私田, 中间为公田。 整个井田由农民共耕,周围八块私田的收成全部归耕户所有,中间一块公田,收入归土地所有者, 也就是国家所有。 这对于明远来说妥妥是个观念冲击。 他所接受的现代教育, 一直教导人们要向“前”看, 追求“进步”,追求“现代化”。因此明远万万没想到,在宋代竟然会有人努力追求复原三代时的土地制度。 ——这难道不是在搞“倒退”吗? 明远很不能理解。 然而在唐人宋人眼中,古法古制,还真就不意味着“落后”。 比如自韩愈兴起的唐宋“古文运动”, 提倡古文, 反对骈文, 反对一味讲求声律辞藻,强调文以载道,就是一个“倡古”的典型例证。 在儒学方面也是如此。宋儒们回顾儒学发展史,觉得汉唐儒生们这儿那儿说得都不对,而儒家正统在孟子之后就断绝了,必须靠俺们大宋的学者来重续。 于是宋儒们一个个都致力于恢复儒家正统。比如王安石作《三经新义》,便是重新注释《周礼》、《尚书》和《诗经》,高高扬起理论知识的大旗,但还是要打着“经典”的旗号。 明远一边听吕大临介绍计划,心里一边飞快地转着念头。 他内心是反对恢复井田制的。 且不说“井田制”这种乌托邦一般的制度在历史上是否真实存在,就算是真的存在过,世易时移,这种土地制度也肯定不适应先进的新形势新环境了。 很明显,此刻张载心意已定,要尝试恢复古礼。 明远身边的横渠弟子们也纷纷露出一派欢欣鼓舞的神态。吕大临与李复等几个早已成年的弟子都表示了支持的态度。 明远这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身边坐着比他更小不少的“小豆丁”种师中,吕大临甚至没有开口询问他们意见的意思。 购买田地,充作井田,雇农人试验,这种事务性的讨论好像确实不需要他们这样的年轻后生插嘴。明远就是要表达意见,别人也未必会听。 但是明远突然想了起来:他是来花钱的! 甭管张载的关学学派如何试验井田,只要能让他花钱,就是好事。 于是,当人们反复商议应当如何筹钱,如何购置井田时,明远终于找到机会开了口。 “先生,这可巧了,家父日前来信,命学生在京兆府或者是凤翔府购置田地。” 他话音刚落,吕大临等人虽然惊讶,但都露出稍许舒了一口气的神色。 因为大家都没有钱。 张载原是个穷书生,即便中了进士之后,也没做几年官就返回关中,教书育人。他原本的一点点积蓄都用在了办学和资助贫困学生上了,连带一直追随他的学生,其实也在一直偷偷往老师口袋里贴钱。 而昨天明远交上的那200贯束脩,实在是解了张载的燃眉之急。横渠门下的收支一下子平衡了,而且还突然有了盈余——当然购置足够数量的土地作为井田还是不够的。 “远之,令尊是为何而置产?” 张载望着明远,似乎想要看出这个小弟子真正的心思。 明远:哟……这得现编。 “如学生昨日所言,家父生意上略有所得,原就想好了将来落叶归根,回到陕西做个田舍翁。另外也是为舍妹将来计。” 明远只是略提了一下十二娘,大家就都懂了。 如今世风如此,妆奁丰厚的人家容易招到高质量女婿。 “我家买了田地,也并不急用,不过是为了手中银钱能够保值。” 明远先表明了他一家人不需要以这些田地过活。 “且这些田地到手,也是一样要雇佃户耕种,何不先借与书院,作为试验井田之用?” 事实上,对于明远来说,也是一桩好事。 他早就想置办些田地了,但是田地需要雇人打理,他家人口单薄,他又分身乏术。 而现在,张载想要以横渠书院的名义,购置一部分田地以试验井田。计划中的田地规模是九顷,按照陕西的地价,一顷地200贯可以买到。九顷地就是1800贯,挑选好一点的地块就是2000贯。 他能够一次性花出2000贯购置土地,还有横渠门下的师兄弟们帮他照管……这种好事,明远想都不敢想啊! 如此一说,吕大临、李复等人相互看看,都觉得这事能成。 张载却问:“凤翔府也可吗?” 明远点头:“那是自然。先生您难道忘了,家母也是横渠镇人。外祖舅父,皆住横渠。家中田产置在横渠,家父家母都是千肯万肯。” 张载便点点头,微微闭上眼,不再说话了。 显然这位大儒并不太适应热闹喧嚣的长安城,而是认为横渠镇更适合他做学问。 一时间皆大欢喜,一众横渠弟子们脸上都露出笑容。 谁知明远却提出了一点自己的看法:“学生有一点点浅见,不知当讲不当讲。” 如果他把这话放在前头说,也许这话就“不当讲”了。 但是现在明远成了“出资方”,资方的意见大家至少要表现得重视一点。这道理古今通用,因此文庙偏殿中人人望着明远,要聆听他的“浅见”。 “学生以为,要恢复三代井田,不可一味模仿古制,而应当纳入对现实的考量。” 明远说得并不客气。 李复等人的眉头顿时都皱了起来。 然而张载与吕大临却相互看看,似乎都不感到意外,像是昨天明远那张“别出机杼”的答卷,给了他们这样的预判:明远嘴里肯定能说出一些大家绝想不到的内容。 “井田制在商周时自有其存在的独特环境,但若将一切照搬到如今,却未必能够成功。首先,如今的人口就比三代时增加了不知多少。” 明远这个话题说得很大,偏殿中大家听着,都是一脸懵逼的状态。 唯有张载默默地点了点头。 数代以来,人口孳生,早已不同于史上——这一点张载必然早已考虑过。 渐渐地,其他人都反应过来,马上有人开口问:“明师弟,可是三代以来,开垦的土地也多了不少啊!” 明远自信一笑:“人口孳生的幅度一定比土地开垦的幅度更大。也就是说,由三代至今,每一亩土地,正在养活越来越多的人口。” 各朝各代都有对人口和土地数量的统计,虽然不一定绝对准确,但是大致看出趋势。 谁也没想到,明远从“井田制”一下子跳跃到了全国的人口和土地问题。 但也没有人开口指责他离题。 大约张载门下就是这样,大家讨论时都思维跳跃,别出机杼什么的,只要不是太离谱,都是可以接受的。 明远心里便有了底,缓缓地说:“学生思考多时,认为其原因,归根结底在于‘生产力’的发展。” 殿中所有人都重复了一声:“生产力?” “是的!” 明远心里暗自“耶”了一声,他这算是在借机传播唯物主义思想了吧? 但表面上,明远却不动声色,缓缓道来。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3节 “自三代以来,农业生产的技术手段一直在提高,冶铁与铸铁术令农人拥有趁手的工具,耕牛与犁耙令农人在同样时间内能够照顾更多的田亩……” “修渠与灌溉技术都在发展,战国时筑有郑国渠,汉时有都江堰,灌溉千顷良田,泽被后世至今……” “还有选种与育种,农人们总是会选择更适合本地水质土质,更能抗虫害,产量更高的种子播种。” “若论起单位亩产,今时今日,比三代时已不知增长了多少。” “这正是‘生产力’发展的缘故。” “因此学生以为,恢复‘三代井田’,应不仅仅意在恢复古制,还应着力研究‘生产力’发展的原理,以确保‘井田制’能够适应如今人口与土地的关系……” 明远一面说,一面悄悄开启了“引经据典”卡。 他说出来的话也变得文绉绉的,时不时能够引用一下先贤。当然道理还是那些道理,但在钻研儒学的横渠门生听起来,却很有说服力。 吕大临等人听了明远一席话,纷纷低头思考。 李复一挑眉,刚想说“事有轻重缓急,恢复古制为重,‘生产力’什么的可以暂时缓缓”,但一抬头看见明远,突然想起明远才是“资方”,即将在横渠购买的土地都是明家的。李复赶忙将这话吞进肚里去,并转头看向张载。 张载这时正在轻抚颏下的短须,闭目沉思。 “生产力……生产力的增长……” 他不断小声重复着明远引入的新概念。 偏殿中的学生们便都凝神倾听。 “冶铁、修渠、育种……” 张载依旧在喃喃自语。 明远也不藏私,当下将他所知的政治经济学思想,通过“引经据典”的方式都说了出来。 等到明远说完,殿中静了片刻。突然,张载张开双眼,眼中清明,但喜色难掩。他频频颔首道:“远之所说的‘生产力’,理应是‘天地大道’的一部分。” “井田是古制,但又要配合‘生产力’的发展,以适合如今世情。” 吕大临顿时也悟了:“是了,唯有如此,才能说服君上,恢复古制。” “先生,不如我们就依远之所言,一面试验井田古制,一面研究这‘生产力’的理论?” 明远在一旁使劲点头。 他耳边突然响起了系统1127的声音:“恭喜宿主,获得蝴蝶值120点,获得原因:成功带跑偏‘井田’试验。” 什么?这样也行? 明远一时竟又有点哭笑不得。 原来,花钱让儒学大师的经典试验“跑偏”,也是足以影响这个时代的行为呀! * 横渠门下弟子,的确是富有行动力的一群人。 自从明远确认了资金来源,张载又确定了总方针,横渠弟子们马上就都行动起来。明远和李复等人一起,找来了了解凤翔府的牙人,打听了地价,打算过几日便去横渠镇买地。 买地之后,横渠弟子们也并不急于从京兆府迁往凤翔府,而是会安排人手,事先平整土地,修葺水渠。待到来年开春之后,他们再随张载,一道前往横渠。 这边弟子们在商议种种细务,张载则由吕大临陪着,独自去了文庙偏殿旁的一个隔间内。看情形,这位儒学大师听了明远一席话,颇有些感触,需要用文字整理心中的感悟。 明远在隔间外望着张载奋笔疾书的身影,听见他偶尔传出的咳嗽声,难免心潮起伏。 他印象中张载的哲学思想接近古典朴素唯物主义。至于横渠学派能否在学派林立,名家辈出的宋代杀出一条血路,其实要看学派的观点能否“学以致用”,以及是否能被统治者采纳。 如今他扔出了“生产力”观点,张载也暂时先接下了。 这个观点能否被横渠学派完全接受,融汇贯通,并且发展出科学而完整的理论,并着手推动“生产力”的发展,明远心里完全没数。 但他很确定,自己这2000贯花得应该会很有意义。 这时李复走来,对明远等人说:“各位同门,看样子午时之前先生不会再召集我等了,各位先用饭吧!” 一直待在明远身边的“小豆丁”种师中,听见“用饭”两个字,眼神“豁”地亮了,转脸望着明远。 明远不理他,自顾自回到自己座位上,从书箱最里面掏出家里给事先准备好的“便当盒”。 种师中眼巴巴地跟了过来,凑在明远身边。 明远打开便当盒,里面却没有种师中记挂了一整天的糖醋熏鱼。 小朋友立刻挂出一张苦瓜脸,可怜巴巴地望着明远。 明远却抽出盒盖内嵌着的竹筷,指着便当盒里,一格一格地解说:“这是酸甜鸡,这是咕噜肉,这是麻酱拌千金菜1,这是假炙鸭1……哪一样都不输于昨天的糖醋熏鱼哦!” 食盒里的菜肴,有些是明远指点阿关姐烹制的,也有些是在长安城的熟食店里买的。明远一一试过,味道都不错,而且荤素搭配,很适合小朋友,今天才特意带了过来。 对面的种师中顿时是一副马上就要馋哭了的表情。 明远叹了一口气,随手又从书箱里掏出一个一模一样的便当盒,递给种师中:“喏,给你。” 这是舒氏娘子昨天听明远说起种师中这个又聪明又馋猫的小同窗之后,特地吩咐阿关姐,准备了两份。 种师中马上不哭了,抱着食盒,先恭恭敬敬地向明远行了一礼,说:“谢过师兄赐饭。”然后几乎将脑袋埋在食盒里,迅速扫荡了整整一盒美味佳肴。 而这时,明远还在用竹箸慢慢挟起一块鸡肉,放进口中细嚼慢咽。 脸上还带着几枚芝麻的种师中双手托着收拾干净的食盒来到明远面前,再次感谢了明远,同时又恭敬请教:“敢问这是府上哪一位的杰作?厨艺如此高妙,真是令师中叹为观止。” 明远告诉他,这是家里厨娘阿关姐的拿手好戏。 “那么,师兄,今日下学后,小弟可否随您去府上,向这位阿关姐当面致谢呢?” 此刻的明远,十分庆幸自己口中没有塞满食物,否则估计会当场喷饭。 这个小师弟,看起来是真的惦记上他家的饭菜了。 * 当天下午,薛绍彭到明远家拜访,就也见到了坐在明远书房一角,捧着滴酥鲍螺1鼓着腮帮大嚼的种师中小朋友。薛绍彭一时间竟有点担心,明家会不会很快被吃穷。 明远:…… “话说,”打消了这个担忧的薛绍彭给明远带来了一个陕西路官场上的消息: “司马大学士要来长安了。” 明远:司马光?来做什么?来砸缸吗? 第23章 十万贯【第三更】 熙宁二年十月, 司马光以端明殿学士出知永兴军,也就是到长安来做官。 这个消息是薛绍彭当做一桩八卦讲给明远听的。 在长安,人人都知到“司马十二”的大名。一来是因为司马光是及冠便高中进士的名臣, 二来也是因为他在与西夏人对敌这件事上算是一位“知名人士”。 按照薛绍彭所说,司马光在河东做并州通判的时候, 曾经向上司建议与西夏停止互市,并在宋夏边界修筑寨堡, 结果却是筑堡大军全军覆没, 守将战死。司马光的顶头上司庞籍因此被削职贬官, 而司马光自此绝口不谈兵事。 薛绍彭的父亲薛向在朝中做官, 算是新党。而司马光是旧党。因此薛绍彭听说这个消息之后,巴巴地跑来告诉明远。 明远将双手一摊, 反问薛绍彭:“司马大学士来京兆府,与你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要他不来砸你我家的缸。 薛绍彭顿时用手轻拍额头:“对哦!” 他是个留在老家悉心照料祖母的“衙内”, 而明远是个完全没有功名的年轻书生。就算是司马光来长安当官,只要明远和薛绍彭不去混官场,也就与他俩没有任何关系。 薛衙内马上将这件事抛在脑后,拉着明远说起家常。 “远之, 你前些日子推荐的吉贝布, 我家近日采买了不少, 大多做成了贴身的衣物。就像你说的,这种布细密平滑,耐磨又吸汗,当真好用。” 薛绍彭见明远淡笑着仿佛不以为意,连忙将自己身上的圆领直裰领口拉开一点儿, 露出里面穿着的贴身衣物, 果然是吉贝布。 “也亏你灵通, 晓得这时节吉贝布的价格会降下来。要是早一两个月采买,怕还是要买贵了呢!” 自从上次明远拜托李掌柜托人往南方搜罗吉贝布,几个月间,各路商户,还真的往陕西运了不少吉贝布,运的数量多了,运费平摊,自然便宜。原本八百文一匹的,现在六七百钱就能买到了。 当然,六七百钱对于寻常绢匹来说还是贵得离谱,但对于薛家这样的人家,为了追求“内里的”舒适,完全花得起这个钱。因此吉贝布在长安城里卖得很好。 明远却笑着示意薛绍彭再坐一会儿,他自己去内室取了几件衣物出来,给薛绍彭看。 薛绍彭一接过来,就觉得与众不同。 他托了托,问:“明远,我看你这厚厚一叠衣物,怎地这般轻巧?” 明远便鼓励他细看。 薛绍彭托了托,捏了捏,又举起来对着光看看,然后披在身上试试,忽然惊讶道:“这是什么衣料,这般暖和?” 明远知道薛绍彭发现了关窍,笑着说:“这叫棉衣。就是在夹衣里填上用来纺织吉贝布的木棉绒絮,非常保暖,而且很轻,比那些皮啊裘啊的要暖和多了。” 他一面说,一面在心里舒服地感慨—— 真不容易啊!总算有棉衣啦! 从南方运来的,不止有吉贝布,还有棉花。 因为明远提前打了招呼,商人们知道不仅是吉贝布有销路,棉花也有,于是不远千里,把棉桃也运了过来,而且还带上了专门用来给棉花去籽的工具,以及不少棉花种子。 明远近水楼台先得月,得到了棉花之后,当然给自家做了棉衣棉被。此刻他拿给薛绍彭看,薛绍彭也忍不住连声称赞。 这棉衣要是放在后世,价格肯定比不上皮草,但此刻却引来薛家衙内啧啧称赞,明远不免嘴角上演,笑得很狡黠。 “道祖兄,你再等等。” 他又去了一趟里间,这回又拿了一件衣物出来。这件衣物却不再是棉衣棉裤了,它被细细的针脚分割成一个个方块,每个方块都填充了不知什么物品,蓬蓬松松地鼓了起来。 因为吉贝布织得极其细密,里面的物事一点儿也不会漏出来,而薛绍彭也无从知道里面究竟填了什么。 薛绍彭睁圆了眼,伸手摸了又摸,小心翼翼地开口:“这个比木棉还要软,还要软和!这是什么?” “道祖兄要不要披上,去外面走两步?”明远给出建议。 薛绍彭没把明远当外人,就当真披上了这件外袍,走出明远家暖融融的会客厅,在外面吹了好一会儿冷风。 他回来的时候张着嘴,睁圆了眼睛,却不出声,伸手指着身上披着那件,被缝成了一格一格的袍子。 明远习惯了薛绍彭的夸张表情,也知道他想问什么,当即回答:“这叫‘羽绒服’,里面填的是鹅羽毛下方的那一层短绒。” 刚来这个时空那会儿,明远曾经被大西北的寒冷冻得够呛。现在说什么也要为即将到来的第二个冬季做好准备。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4节 这些羽绒是明远从一户专门为长安城里的酒楼饭铺供应活鹅的农户那里弄到的。他大致指点了那农户该怎样获取并清洁鹅绒。 那农户发现鹅身上又多一样可以换钱的物品,哪有不愿的,积累了两三个月,卖给明远足够的鹅绒,让他做了这样一件“羽绒服”。 薛绍彭顿时心痒难搔:“远之,好兄弟……” 明远白了他一眼,说:“家母和十二娘正在为令祖准备这样一件。总要等贵府老太太将这么一件暖和的衣物穿上身了,我才好把给你的那件送你吧?” 如今十二娘正在学做女红。舒氏虽然双眼不方便做针线,但是手上的感觉异常灵敏,能够极其准确地判断出每一块衣料里应该填进多少鹅绒。 薛家老太太对明家的两位女性成员多有照顾,舒氏和十二娘都十分感激。听说明远找到了冬衣的好材料之后,娘儿两个便一起动手,要“孝敬”薛老太太。 薛绍彭听明远这样一解说,一颗心完全放了下来,好奇心顿起,问明远:“这些上头,远之花了不少钱吧?” 明远摇摇头:“倒也没花多少。” 薛绍彭对明家的财力有一定了解,知道明远的“没花多少”,一般都是千贯左右的花销,暗自吐了吐舌头,但又为很快就能穿上一件新奇又保暖的袍服而感到兴奋,不住手地感受着新衣的奇异质地。 而明远却一时陷入沉思。 他在长安城收购吉贝布的行为的确让商人们闻风而动,吉贝布、棉桃,甚至是棉花种子都送到长安来了。 而这些产品很快就会由薛家这样的官宦人家或者是豪商“接盘”。可以肯定的是,棉花将会在短时间之内在京兆府打开市场。 但这种经济作物究竟能不能在祖国的大西北扎下根来,明远却没什么把握。 必要的时候,他恐怕还需要再次推波助澜,将棉花和羽绒都推上一把才好。 他正在出神,却突然见到向华站在会客厅的门边,正冲着明远在挤眉弄眼。 而薛绍彭见机也快,当即放下手中的“羽绒服”,对明远说:“看起来是府上有客,为兄就不多叨扰了。远之,改天与你斗茶。” 一时薛绍彭撤退,明远便看着向华。 “小郎君,外头来了客人,说是姓舒。” “舅舅们?” 明远急忙站起身,心想这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他前两天刚托人往凤翔府去了信,就是告知张载要在横渠镇买地建书院的事,请熟悉当地的舅舅们帮忙打听一下环境和情况。 谁曾想,明远的舅舅们竟赶到京兆府来了。 他连忙带着向华一起迎出去。舒大舅和舒二舅已经由胡四陪着,坐在外面第一进的客厅里,还喝上了茶。明远到时,看见两位舅父都一边抱着茶盅一边打量明远家中的陈设。 “远哥!” 一见到明远,两个舅舅全都起身招呼。 明远连忙行礼行下去:“舅舅们快请坐,怎么到京兆府来没给甥儿送个信?” 他又补了一句:“母亲和妹妹在隔壁邻居家作客,过一会儿必定就回来的。” 薛绍彭已经回薛家去了,估计不一会儿舒氏娘子和十二娘就会得知家里来客了。 舒大舅名叫舒承允,顿时苦笑着说:“原本确是托了人往远哥这里送信的,可是临出发时才收到你的信,晓得你们竟然搬家了……” 二舅名叫舒承厚,也补充说:“我和你大舅一合计,择日不如撞日,先来京兆府再说,若是远哥这里不方便,我们就去找个驿馆住着。” 他们两位随身都带着好多行李,看样子是真的打算住驿馆的。 可惜明远好不容易置办了三进的院子,哪有让舅舅们住驿馆的道理。 但他冷眼旁观,这两位初来时确实在默默打量明远家的大小陈设,但却都没有过分的惊讶与艳羡之情,就像是在打量一座平平常常的大房子。 果然是耕读传家的外祖家。 明远对舅舅们的第一印象好极了。 就在他张罗着让胡四和向华帮忙收拾客房,又通知阿关姐那头做晚饭的时候,舒氏娘子和十二娘听到消息,从隔壁薛家那里回来了。 “大兄,二兄……” 舒氏娘子几年没见娘家人了,此刻声音都发颤。 舒承允和舒承厚听说过自家妹妹眼神不好的事儿,此刻见到舒氏娘子那对无神的双眼,又是心痛又是慌张,纷纷起身迎上去。 却见舒氏娘子也不需要十二娘搀扶,她自顾自沿着颜色鲜明的一条砖道迅速走过来,在门槛处停下,迈步,过门槛,稳稳行来,全然不需他人搀扶。 舒承允惊讶不已:“四娘,你……你的眼睛……好了?” 在他看来,自家妹妹一点都不像是不能视物的模样。 谁知舒氏娘子在两位兄长面前几步的地方停住了脚,伸出手召唤明远。 “远哥,远哥,快来扶我见过两位兄长。” 两位舅舅这才晓得自家妹妹视力确实不太行,刚才她能走得如此顺利,全靠明家地上铺着的那种特殊颜色的砖块引导。 不管这些砖块是妹夫还是外甥铺的,总之明家想得挺周到啊。 舒承允和舒承厚这样想着,赶紧抢上来扶住舒氏娘子,不让她行礼。最后就又是由明远代劳,好好拜了拜两位舅舅,然后再是十二娘。 凤翔府与京兆府之间隔了好几百里路,舒家和明家也有年头没走动了。舒家两位舅舅都没见过明远长大了的模样,更别提十二娘。 当下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在这边见礼,那边阿关姐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操办了一桌饭菜。明远招待远道而来的舅舅们舒舒服服地填饱了肚子,这才问起了别来情由。 “舅舅们这次到京兆府来,是有什么事务要办吗?” 明远关切地问。 舒承允看了一眼舒承厚,点点头,说:“凤翔府近日在大力推行‘青苗贷’,我们只是寻常农人,实在不明白这后头的门道,因想着妹妹妹夫这边是大地方,见闻广博,所以想来问问,再加上与妹妹妹夫多年未见了……” 明远马上就明白了。 舅舅们来长安,是想要询问关于“青苗贷”的事。 偏偏他还真的听说过“青苗贷”。 历史上大名鼎鼎的“王安石变法”中,最惹争议的新政,莫过于“青苗法”。 这青苗法,说白了就是借贷。在青黄不接,等米下锅的时候把粮食折成钱,先借给农民,等到田地里收成上来,再把粮食折成钱还给当地的常平仓,并且上交一定的利息。 舒家是耕读人家,“青苗法”的推行确实与他们的切身利益有关。 见到明远沉思,舒承厚当即补充:“我们听说,这‘青苗贷’是陕西路转运司首倡的,在京兆府运行了好几年,王相公才提出来在全国推广的。我们以前没借过这青苗钱,根本不知道这钱该不该借,所以才想着到长安来问。” “陕西路转运司?” 明远倒是想起了曾经在城门外偶遇的那位陕西路转运使李参大人,不晓得他与这青苗法有没有关系。 听说是与借贷有关的事,舒氏娘子便一脸忧色,“望”向两位兄长,说:“难道是家中借了这青苗钱,是担心还不上吗?这倒不要紧,钱财上远哥还能想些办法……” 如今明远完完全全成了舒氏的主心骨,无论遇到什么事,舒氏娘子想到的人不再是她那位在外行商的丈夫,而是儿子。 谁知舒承厚开口解释:“倒也不是这个……只是乡里乡亲大家都对此疑惑,去问官府,官府也答不出个所以然来。因此请我们两个做个代表,要到京兆府来问问清楚:这青苗钱,究竟能不能贷。” 明远顿时在这心里给两位舅舅默默点个赞。 若是舒家两兄弟过来是借钱,明远当然可以看在亲戚的情面上二话不说先借了,当然,这会一定程度上挤占他需要花掉的资金。 但现在两位舅舅竟然是作为乡民的代表,到长安城来“问个究竟”的。 明远一时间思绪纷然。 他想起古时一直有“自古皇权不下乡”的说法——相公们在朝堂上订下的法令,到了乡里是什么模样,完全要看当地的胥吏到底如何解释与施行的。 舒家舅舅们能够代表乡里,来到府城询问某一项政令的具体情况,这无论在哪里都是不多见的。 于是他开口安家中各位的心:“舅舅们放心,母亲放心。我明天就去打听。舅舅们若是缺钱救急,也请尽管向甥儿开口。” “不过,我有个问题想要问舅舅。这‘青苗钱’的利息有多高。” 舒承允与舒承厚相互看了一眼,舒承允答道:“年利两分。” 明远险些倒抽一口气——年利两分,就是年利率20%,这么高的利率……赵顼的朝廷是在抢钱啊! 但他忍住冲动,又问了一句:“这个利息,较之乡里平常的借贷利息,是高还是低。” 舒承厚“嗐”了一声,答道:“低,低的多了。” 明远:? 当听说平常乡里农人向大户借贷,要承担高达60%甚至70%的年利率时,明远:我明白了! 他一下子脱口而出:“王安石这人能处!” 第24章 十万贯 “王安石这人能处!” 明远一句话说漏嘴, 惊得在座的人都抬头望着他。 明远只能弱弱地往回找补:“我是说……王相公……人品还行,推行的新法确实是为公不为私。” 刚才他只问了一个很简单的问题:“青苗贷的利息和民间借贷的利息哪个更高?” 答曰:“民间借贷的利息更高,而且高得不止一点。” 明远至此完全明白王安石在做什么了。 他老人家这是在劫富济贫, 用一个较低的利率向民间借贷,将高利贷挤出市场, 同时又将利钱收入国库,增加财政收入。 “青苗法”施行, 受益最多的当然是官府。对于普通老百姓而言, 如果他们原本就有借贷需求, 那么他们也会是受益方。 唯一利益受损的是主持民间私下借贷的钱庄、豪商之流。他们的高利差被挤占, 利息收入减少。除非他们也甘愿像官府那样,将利钱减到二分, 否则他们是放不出去贷款的。 但这样做有两个非常明显的弊病: 一来,不是人人都需要借贷。那些家中富裕, 不需借贷的农民朋友们,如果被硬摊派上“青苗贷”,那便是额外背上了一层利息负担。 二来,“青苗贷”由官府直接操作, 那么官府就既是“运动员”, 又是“裁判员”, 无人监管其做法是否合理。只要地方上的胥吏存了为己谋利的私心,好事便也能办成坏事。 明远将他对“青苗法”的理解向两位舅舅陈述了一番。舒承予和舒承厚都不是笨人,马上都听明白了。 舒承予拊掌笑道:“远哥是个读书明理的,见事就是明白。” 舒承厚却皱着眉:“可是连凤翔府的官吏都说不清这‘青苗贷’到底是为了什么。横渠镇上还好,知道我们在京兆府城有亲戚, 嘱托我们到府城来问。可是换到其它地方, 谁能像远哥说得这般明白?” 二舅的话顿时令明远陷入沉思—— 很显然, 王安石的这次变法是“自上而下”的,因此缺乏广泛的群众基础。从舒家两位舅舅的反应来看,民众对于“青苗法”的“劫富济贫本质”也缺乏足够的认识,因此接受度很低。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5节 按照明远对于历史的了解,“青苗法”的推行引起了极大的争议,王安石因此被指责为“与民争利”。如今在位的官家赵顼过世之后,“青苗法”便被很快废止。 怎么才能对眼下这种情况施加影响呢? 明远一时想不出,便打算明天见了薛绍彭之后,与薛衙内再讨论一回。 而舒家两位舅舅难得来京兆府,自然被舒氏娘子强留着住下来,要在长安城里多盘桓几天。 * 第二天,明远去请教了隔壁薛衙内,发现果然这“青苗贷”是在陕西路转运使李参早几年在京兆府一带首创,因为效果很成功,才被王安石采用,在全国推行的。 但因为鄜延路烽烟刚起,李参身上背着转运使的职责,必须亲自去延州看一看,不可能再将心思与精力放在“青苗法”的推行上。 明远大致了解了情况,便谢过薛绍彭。 他借口家中有事,向教务主任吕大临请了两天假,此刻便在长安城的街道上闲逛。 “明小郎君!” 当他路过张家的豆腐坊时,张嫂赶紧出声招呼明远。 “您学问最好,能帮忙看看这个吗?” 明远是横渠门下的消息不知怎么就传了出去,而陕西一地最有声望的学者便是张载。长安城里,但凡听说是张载弟子,人们都会礼敬三分。而“张家白玉豆腐”的张嫂,早已成了全长安城最信任明远的人。 明远过去看时,发现那竟是一张向官府申请“青苗贷”的申请书。 “怎么?您也要向官府借这‘青苗贷’?” 明远露出一个“万万没想到”的表情。 “是呀,”张嫂也是一脸的迷茫,“我寻思着我又不种地,跟这青苗贷应该没什么关系……” 明远匆匆将申请书扫了一眼,便道:“可张嫂您需要借贷吗?” 张嫂脸有点儿红,却很坚定地点了点,说:“想借。” 原来这位豆腐娘子自从开始经营“白玉豆腐”,生意越来越好,如今已想在长安市另一处坊市内开一家分店。人手和店面都已经物色的差不多了,本钱却还是不太够。 明远顺着话问她:“利钱要两分呢,您开了新店之后能还上这利钱吗?” 张嫂很自信:“铁定能还。眼下我还缺10贯本钱,但只要店开起来,2贯的净利,只要两个月就能赚回来了。” 明远顿时点点头:“那您应该借。别管它名字叫什么,官府的借款比民间放的高利贷要便宜好多。” 张嫂连连点头:“可不是?” 她原本确实是有些心动,想要借这“青苗贷”的,但着实是被这种贷款的名字给搞晕了。现在听明远这么一解说,立即有了动力,当下叫过伙计看摊,她自己准备拉着家里那口子去官府申请贷款去了。 明远冷眼旁观,心想:说到底,还是在人民群众中宣传不足的缘故。 有贷款需求的人不敢借,被要求借贷的人未必适合借。 到底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 正想着,前头走着的张嫂忽然停下脚步,转身问明远:“明小郎君,知道您贵人事忙,不过我上次问您的……” 明远一愣,忽然想了起来,拍着前额说:“这几天太忙,我完全给忘了。我这就去西市问问去。” 张嫂连忙摇手:“不妨事,不着急,我只是想着,要是新店开起来,怎么着也要‘宣传’一下才好。” 张嫂拜托明远的,其实是“广告”。 长安城里大多数店铺大多在店门口放置了招牌、招幌之类的广告来招揽生意。这在张嫂的铺面外已经有了一幅“白玉豆腐”的大型招牌,还是明远去请薛绍彭亲笔题写的。 但这招牌的效果仅仅局限于店铺附近,在偌大的长安城里传播,则还主要靠口口相传。 明远上回在豆腐作坊门口品尝美味的“白玉豆腐”时,顺嘴说了一句“小广告”的事,张嫂便上了心,拜托了明远,若是有这等好事,叫上她一个,广告费愿付。 如今因为想开新店,张嫂打广告的心愿就更加迫切了。 这倒提醒了明远,做广告和宣传青苗贷,本质上是差不多的事。 他当即去西市,见到售卖书籍、文房四宝一类的店铺就进去问,有没有相熟的刻印坊。 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让明远在西市找到了一间。 他走进这间刻印坊,见这是在长安城中特别常见的“前店后坊”的工坊。前面是一间小小的铺面,放着店里印制的一些线装书籍,销售给散客。 他随手拿起一本“样书”翻动,只见这是一本佛经。经书的纸张相当挺括,纸面上的字迹边缘清晰,用墨考究,色泽清纯匀净,印刷质量相当不错。明远又翻了翻,见书中的插画佛像也是相当生动,画像的笔划顺滑流畅,不存在断断续续的情况。 明远在本时空曾是佳士得和苏富比的常客,对金石字画古董玩器多有了解,当然见识过宋版书,知道这些在后世都是天价,甚至有一页纸能抵一两黄金的说法。现在他亲眼看到,也感慨质量确实是好。 “哟,这位小郎君,您是需要印书吗?” 明远站在铺子里伸手翻动书册的时候,一位管事模样的人迎了出来。 这位管事很有眼力,一看见明远穿着质地不错的文士襕衫,头戴书生巾,就意识到这是一位新主顾上门。 “就可惜这位小郎君,您来迟了一步……” 管事脸上流露出失落,愁眉苦脸地拱手。 明远一扬眉:这是怎么了? 他依着礼数,先请教了对方的姓名,晓得对方姓白,然后才问起这刻印坊的生意。 “小店原本经营得平平,不算特别出色,只是尚能维持。却因敝东家近日要返乡,这铺面转手却难转出去,敝东家只好将作坊里的工匠辞退,然后再典卖房屋。在下便是留在这里等着牙人带人过来看铺面的。” 明远一听,马上反问:“这刻印坊要卖?” 白管事一呆:刚才不是已经说了? 明远沉吟了片刻,继续问:“用来印刷的工具材料和雕版,都还未卖掉吧?” “还没来得及……” “贵店几时辞退的工匠?现在还请得回来吗?” “前几日辞退的,他们家小都住在京兆府,应该……都还没走。” 白管事一边听一边心里纳闷:这小郎君怎么尽问这些? 正说话间,外头有人来了,却是明远的老熟人,在官牙从事房地产中介业务的牙人罗寿。 “罗经纪,来得正好。”明远喜孜孜地告诉这位牙人,“我想买下这间刻印坊。” 罗寿在京兆府做房产经纪做了好多年,还是第一次见识过这种事,头回上门来看房子,自己都还没见着房子什么样呢,已经有主顾要下定了。 他定定神,再看清楚了主顾是明远:哦,那就不奇怪了。 罗寿端端正正地向明远行礼:“明小郎君。” 白管事兀自在纳闷,罗寿已经转向他介绍:“这位明小郎君,是横渠先生门下高足,在咱们京兆府,最是财力雄厚,信誉卓著,也最是通情达理,怜贫惜弱的。” 出自陕西的知名学者不多,而张载是大家都知道的一位。罗寿一旦说出张载的名号,白管事立即就明白了:“失敬失敬,原来是横渠弟子,难怪……” 难怪想要买下一座刻印坊。 张载门下,那是专门读书做学问的人,必定是需要写书出书,需要印书坊的。 当下明远将买卖的事都交给专业人士,尽管让罗寿向白管事了解情况,厘定价格。 罗寿与白管事谈了半晌,来到明远身边,小声说:“明小郎君,买刻印坊这件事,我有心劝您三思。” “怎么说?” “在下是觉得,这刻印坊未必赚钱。” 罗寿很担心明远上当受骗。 “之前白管事已经告诉我了,说是经营得平平。” 明远表示,对方其实也很诚实。 “是,”罗寿愣了愣,着实没想到明远连“平平”的生意也要买。 “但如今在京兆府,我说句不太好听的话,像您这样看书买书的读书人真不多。” 明远微笑着点头,表示感谢罗寿为他着想。 刚才他翻阅书铺里的印刷品时就已经看到了,这座刻印坊印刷的,大多是佛经、俗文、历书一类,偶尔也能见到经史一类,但看起来是转卖别家的出品。 “关中士子不富裕,即便是读书,也多自行手抄。” 明远的好几个同门师兄弟就是这样,都在用自己抄写自己装订的书本。 “因此陕西路的书籍也大多是洛阳一带的书坊印出来送到陕西贩卖的。在长安城里印书,委实是……不赚钱。”罗寿苦口婆心地劝说明远。 可是他哪里能想到明远的第一考虑根本不是赚不赚钱,而是能不能让他花钱。 “原东主的开价还算合理吗?” 明远一副根本不听人劝的样子,罗寿就也只有点点头。 明远便继续问:“你再问问那白管事,我要将他和原本这刻印坊里的工匠都全雇回来,需要多少钱。” 罗寿险些直了眼。 但好歹最近他从程朗那里听说过明家有多豪阔,不算全无心理准备,便去知会了白管事。 这消息对于白管事来说却是天大的好消息。 “明小郎君愿意让我们这刻印坊重开?” 两鬓已经发白的中年管事竟然喜极而泣,眼看着就要敲锣打鼓去通知四邻街坊了。 罗寿却保持了职业镇定,只管问一共要花多少钱,问到一个数之后就回来向明远汇报。 “4200贯。” 他怕明远听了总数嫌贵,连忙把一项项开销掰开来算给明远听,房子多少钱,铺面多少钱,作坊里的工具和材料多少钱,雕版多少钱,雇管事多少钱,雇工匠多少钱…… 其中最贵的资产不是房产,竟然是那些雕版。这些雕版都是用纹质细密坚实的枣木、梨木、胡桃木等雕刻而成,保养得好可以用个几十年。这家印书坊里存了很多这样的雕版。 明远听了觉得都没问题。他唯一感到不够满意的地方是:“就不能凑个整……凑到5000贯吗?” 罗寿:……从没有人见过这样凑整的! 最终讲下的价钱就还是4200贯。 而明远最近刚好又收到了一名外地客商给他捎来的“还款”一万贯,现金流不成问题。 即将离开京兆府返乡的店东家望着拿到手的真金白银惊呆了——原本没指望自己的产业能卖出这么多钱,能回一点本钱是一点。 但白管事向他介绍了,新东家是横渠弟子,对方立即又表示理解了:横渠弟子嘛,自然是无所不能的。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6节 明远听说了对方的评价,顿时感到有点无语。 他感觉横渠弟子在长安城中的风评正在悄然发生改变。 以前人们提起张横渠的弟子,还会说说“好学”“博闻”“尊师重道”之类,现在估计还得再加上两个字——“有钱”。 好在不久横渠弟子们就要随老师迁去凤翔府了。他一个人的名声也就不至于“连累”同窗们。 将交易过户的事都交给专业人士罗寿办理,明远便专心泡在刻印坊里,整日和工匠们待在一处,观摩他们印制书籍。 “小郎君……东家,您小心些,这里油墨最多,千万别弄脏了您的衣裳。” 明远却一点儿也不以为意,指指手臂上戴着的袖套:“这个耐洗,不怕脏。” 他说话的时候,袖套上四个形状奇怪的图案似乎闪了闪光。但工匠们都只当是反光,都没在意,继续给明远讲解平日里印制书籍的工序。 “每一幅版面制好之后,便在板上刷一层墨,将白纸覆盖在板子上,再拿一把刷子在纸背上轻轻揉刷,这书页便印好可以揭下了。”白管事给明远做着介绍,而资格最老的工匠正在为明远当场演示。 明远却托着腮帮子沉思起来。 人们见他表情严肃,都不敢轻易开口,怕打断东家的思路。 谁知过了片刻,明远拧着眉头开口问:“也就是说,每印一张纸,就要现雕一副版,是吗?” 原来东家愁的是这个。 作坊里的工匠们顿时都挺着胸站了出来。其中一人大声说道:“东家放心,东家要印什么只管吩咐。我们哪怕是连夜赶工,都能给您赶出来。” 他们为了向新东家表决心,一个个脸上都露出了坚毅的表情:为了新东家,加班多久都没问题。 明远却回过头,皱着眉,微微嘟着唇,郁闷地问:“你们难道都不用‘活字印刷术’的吗?” “活字?” 工匠们相互看看,全都傻眼了。 第25章 十万贯 活字印刷术是北宋是的印刷工匠毕昇发明的, 但是宋时却并未广泛使用。 但这对于明远来说属于知识盲区——他哪里知道印刷术的具体应用时间?……他就只知道毕昇。 现在倒好,面前的工匠们一起用崇敬的眼光望着明远,等待这位博闻广见的“横渠弟子”为他们指点什么是“活字”。 明远只得一步步地解释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想要印制一些半尺见方的单张, 用作宣传单,或者叫小广告, 用来为城中一些店铺生意广而告之。” 白管事和工匠们表情各异: 有些人在想:原来这就是“小广告”; 也有人在想:这……不大像是横渠弟子的所作所为啊! 明远对大家的表情一点儿也不在意,随口说:“帮助这些店铺广为宣传, 店铺的生意蒸蒸日上, 便可以雇佣更多的人手, 也能向国家缴纳更多的税金;国库殷实了, 边塞将士们便可多得些补给马匹,也能够多筑寨堡, 挡住党项人的滋扰……” 众人:! 他们都没有想到,小小的一张“广告”, 竟能有这样的影响。 管事与工匠们眼神顿时又都恭敬起来,心想:不愧是横渠弟子——大格局! “另外官府最近有些新政,需要向百姓们解释清楚才好推行的。这种宣传单是比较好的解说方式。” 这也是明远从昨夜开始思索良久,想出的办法。 “青苗法”要顺利推行下去, 同时百姓的利益也不被损坏, 最有效的手段莫过于在民众之中广泛宣传, 让他们清楚“青苗贷”究竟是什么东西。趋利避害是百姓的本能,但要在彻底了解的前提下。 横渠镇两位舅舅那里,自然没有问题。舒家两位一定能把准确的信息带到地方上。 但是其它地方怎么办? 按照薛绍彭所说,如今党争激烈,地方上好多官员也在观望, 有些支持“青苗法”, 有些不太热衷。他们未必乐意将这些内容细细地解释给百姓知道。 但如果能让民间自发主动地去了解“青苗贷”呢? 明远因此越发地确定:刻印坊在他手中, 会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工具。 但前提是他要让这座刻印坊变得更灵活,更有效率。 因此他向工匠们解释:“‘活字’就是把雕版上那么多字拆开,做成一个个单字的字模。需要用的时候再按顺序排好,涂墨印刷。等到用完,这些字模可以拆下来,下次排版的时候再用。” 一言如石破天惊。 工匠们的表情都像是他们在睡梦中被惊雷惊醒。 然而惊醒之后又是迷茫。 明远说得好简单,但是有经验的工匠们仔细一想,全是问题。 活字用什么材料来做,做完后排在一起,如何能保证平整对齐,用完后再如何拆下来…… 一时间工匠们全都在愁眉苦脸,白管事也叹着气说:“小郎……东家这说得也太难了吧?不如还是让他们每天多干点儿,干久一点儿。” 打工人嘛,加加班算了。 明远却不甚在意,笑着说:“也没有必要马上就做出‘活字’来。” 他随手那过一本印好的书册,翻开某一页,指着插页中一幅“牡丹富贵”的花样,说:“你们可以想想,这样一幅复杂的纹样,不用反复雕刻,而是让它反复使用。” 一听说能节省这么大的工作量,工匠们的思路顿时打开了。 “是不是把这一叶纹样固定在板上?” “或者我们制版的时候,可以留下一片空白,想办法把这一块纹样嵌进去,再拿出来……这不是有点‘活字’那意思了?” 明远不再管他们讨论,只是布置了任务,自己则带着向华,慢悠悠地从西市逛回家中。 明家人和舅舅们都还不知道明远在外面待了这一整天,已经又花出去四千多贯。 明远将他的主意与舒承允和舒承厚两位一说,两位舅舅都拍腿赞好。 “这个主意好!万一我们当地的小吏想要借机牟利,胡乱解释朝廷的新法,我们就拿这个给他看,就说是府城的官员说的。” 明远想:这确实是一个能够约束当地官吏的好办法,如果能由乡里有名望的重要人物出面就更好了。 然后他便向两位舅舅请教,乡里百姓有多少识字的,受教育程度如何,如何讲解“青苗贷”能够让他们听懂。 两位舅舅听见了,望向明远的眼神越发不同。 “远哥,横渠门下的弟子果然想得周全。” “横渠镇因为先生的缘故,文风较盛,眉县也大致如此。但其它地方未必是这样。” “这宣传‘青苗法’的文字言辞,必须简单易懂,千万不能像是衙门里打的那些官腔,文绉绉的。” “……” 明远想了又想,又与舅舅们商议一番,最终决定两条腿走路:一方面,编出一套顺口溜出来,用最简单易懂的言语,讲清楚“青苗贷”的本质,同时也向百姓们说清借贷的利弊和几个容易“被坑”的地方。 另一条腿则是要借助他的老师张载。横渠门下弟子遍布关西,很多学生像吕大忠、吕大钧,甚至是种建中,都是曾经拜在张载门下,但现在分散在陕西各处做官或是任职的。 明远可以通过张载的这一层关系,将代为向百姓们宣传“青苗法”的事拜托给他那些师兄们。 当晚,明远与两位舅舅商量了一夜,编了一首关于青苗贷的顺口溜。他又另外准备了一套描述青苗贷借贷方法的文字,请薛绍彭找了关系,递进衙门里,确认了一番。 第二天,明远先去文庙。在那里,他得到张载的首肯,可以由吕大临代为联络陕西各地的师兄,代为向当地百姓讲解“青苗法”。 从文庙出来,他又跑去刻印坊。 刚进刻印坊,明远就发现作坊里的工匠们此刻正相互看着,你拍拍我的肩,我捶你一拳,嘿嘿傻笑。 “这是怎么了?”明远很惊讶。 工匠们指指他们面前的一片印版。 只见那是一片带有边框的铁板,铁板上覆着一层不知什么材料制成的粘稠药剂。 一名工匠将几块小型木雕版放在铁板上,像是拼七巧板一样,用大大小小的木雕版将整个版面填满,然后用一块平板将各块雕版的表面用力压平。 这样的“组合型”雕版就已经上色印刷了,只是每印一次,都需要人工再将版面重新压压平。 这种组合型雕版的好处是,其中某几块雕版可以任意更换,而其它的花边、纹饰等装饰性内容却完全不用改变。 如此一来,工匠们便不再需要反复雕刻某些装饰性的纹样,可以专注雕刻一些需要时时更换的文字,这样工作起来就快得多了。 这已经有点“活字”印刷的雏形了。 这些工匠们能够发明出“类似”毕昇活字印刷术的技术并不出奇。和他们一样,毕昇也是一位雕版刻印坊的制版工匠。而这些工匠,有明远帮他们捅破活字印刷的这一层“窗户纸”,自然也能有所突破。 一时间新的刻印方法已经形成—— 工匠们用几枚经典款的装饰纹样拼出印刷品的大体格局,其中需要填入内容的位置则先空着,等需要印刷时再现刻。 这虽然还不是“活字印刷术”,但至少已经算是个“灵活”印刷术了。 明远开心地一拍双手:“这样一来,城里的商户们要印‘小广告’可就容易得多了。” 毕昇虽然在北宋时就发明了活字印刷术,但是这种印刷方法在两宋都一直没能传播开。 究其缘由,明远认为,或许是两宋的刻印坊主要致力于印制书籍、佛经之类,准备期相对较长,可以花很多时间制作和校对他们需要的雕版。但如果刻印坊成天承印各种各样的小广告,甚至是承印每天出版的报纸——打工人需要天天加班,恐怕他们都不会觉得雕版是个很好的法子。 明远在这边回顾他所知道的“历史”,那边工匠们又讨论起用来做这些模块的材料,纷纷议论哪种木头更合适。 明远闻言会心一笑,招手叫来白管事,先拨了一笔“研发费用”给他,声明工匠们可以任意实验各种材料各种方法,让他们可劲尝试。 “没准不用再等个几百年,现在这个时代,就可以把金属活字造出来了呢!” 明远美滋滋地想。 不用说,他这次花钱,回报颇为丰厚,又得了一笔颇为可观的“蝴蝶值”,估计可以弥补最近对道具卡的旺盛需求。 只是明远不知道,就在他在西市刻印坊里和工匠们谈话的时候,被认为和他“没什么关系”的“砸缸者”司马光,正一身便服在外面的坊市里闲逛…… * 司马光来到京兆府一月有余,将长安城里里外外转了个遍。 在这期间内,他没少跑东市西市体察民情,同时也时时关注着京兆府百姓对朝廷新政的看法。 这天他邀上了刚刚从延州返回长安城的陕西路转运使李参,随意在长安城里走动。 “清臣,”司马光熟络地称呼李参的表字,“听闻朝中推行的‘青苗法’乃是清臣兄在陕西路的首创?”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7节 李参点点头:“确实……” 朝中新党将“青苗法”当做变法的重中之重推出,李参也觉得出乎意料。 “‘常平新法’1,我在淮南京西和陕西路都推行过,但当时都是为了救急……” 司马光马上就接话:“只是为了救急,而不是当做常法来日日施行的?” 李参知道司马光和朝堂上的“新党”们不对付,此刻不大情愿地“嗯”了一声。 司马光马上接话,开始滔滔不绝地议论“青苗法”的种种不妥之处。谁知他刚开口没多久,突然一个十来岁的厮儿跑来,朝司马光手里塞了一张纸,同时嚷了一嗓子:“西市新开名店,开业当天酬宾不限量,欢迎品尝啊!” 司马光好不容易组织的长篇大论被打断了。 偏偏那厮儿朝他手中塞了纸,转身就跑,让他连吹胡瞪眼的机会都没有。 李参却对此饶有兴致,笑着说:“也就这两天,长安城里散发这‘仿单’2的挺多啊。我听说还有人叫它‘小广告’。” 司马光将手中的“仿单”展开来看,只见上面印着一行大字“张氏白玉豆腐”,下面则是小字“新店开业酬宾大量供应另有扑卖3”。 司马光盯着这张小广告说不出话来。 “一间豆腐坊……一间豆腐坊,竟这么大手笔,能印制仿单招揽生意吗?” 司马光百思不得其解,豆腐坊乃是利润最薄的行业,哪里能有这钱去刻印坊专门印制这些? 另外,他对这酬宾的手段也很有疑问。 “扑卖还好说,大量供应算什么酬宾……” 司马光在京兆府的时间没有李参久,李参顿时哈哈大笑,说:“原来张家白玉豆腐啊,那是……大量供应便是酬宾了。” 张家豆腐坊的“白玉豆腐”一向是限量供应,去稍晚便买不到。新店开业时多供应一些,让人人都能买到……那还真的算是酬宾了。 司马光听李参说起张家豆腐坊的种种传奇,忍不住连连咋舌:“原本想着陕西乡民淳朴,于货殖一道上并不精通,但现在看来,却并不比汴京、苏杭一带略逊……” 两人正走走说说,突然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奔来,又往司马光手中塞了一张“小广告”。 李参笑道:“不知这‘仿单’上又写了什么新鲜生意。” 在汴京那里,“仿单”单指夹在商家出售的商品一起送出的小传单。这少年单单将这一张纸送出来,李参只管依着汴京的规矩把它叫做“仿单”。 谁知司马光却呆在原地,眼光凝滞,一动不动。 李参正好奇,要凑过头去看司马光手中那一张印满字迹的纸张,却听刚才那名散发小广告的少年大声说:“官府新推‘青苗贷’,虽名‘青苗’,却是寻常人家都能贷的,年利两分,比私人高利贷便宜不少,如果确定有能力偿还,不妨借上一借……” 李参震动:“这……这难道是京兆府派人印的……” 但若是京兆府派人做的,他身为陕西路转运使,又怎么会不知道? 只听那少年冲他们二人继续补充一句:“这上头写的是‘青苗贷’的详情,是‘官方’的标准说法,若是不识字,就去找个识字的先生,听他们详说一遍,再去问官府也不迟。” 李参和司马光都算是高官显宦了,司马光当年还是个二十岁就高中进士的“才子”,被一个市井小儿当街说起“若不识字”怎样怎样,都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们又相互看了一眼。 司马光连忙将手中的小广告递给李参:“清臣兄请看。” 李参接过小广告,一目十行地飞快看下去,瞬间看完,点着头说:“说的确实是今次‘青苗新法’的内容,一字不差。” 司马光不由得失神:“如此说来,是有人在帮助王介甫在陕西民间乡里大力推行这‘青苗贷’了。” 李参纳闷:“没听说啊……” 司马光却哼了一声,道:“在京兆府城里说‘青苗贷’,可这长安城里哪里来的‘青苗’?若是将这‘仿单’送去乡里,乡民们多半不识字,又如何听得懂这些?” 他话音刚落,远处童音清亮,一群孩童大声唱起了童谣: “青苗贷,苗青青,春时贷,夏时清;急时借来换口粮,丰收还钱入府库,借贷犹需农事勤……” 司马光顿时哑口无言。 这童谣响起得太是时候,将司马光的质疑回击得无懈可击。 一旦这童谣在乡里传唱开来,乡民们便都明白了这“青苗贷”是什么。想必王安石的这一项新法,会在陕西一地推行得比较顺利。 李参却在一旁会心微笑:“不知是什么人在京兆府传播这‘仿单’与童谣,算是帮了官府一个大忙。” 司马光也觉得是,连忙把正在四处派送那青苗贷“仿单”的少年叫来,问他是谁命他派这些。 那少年声音清亮地回答:“自然是横渠先生门下。” 少年见司马光有些外地口音,顿时胸脯一挺,骄傲地说:“横渠先生是我们陕西的大儒,学问极好,先生说的就肯定是对的呀!” “张横渠?” 一想到连张载这样的大儒,都有附庸新党之嫌,司马光的脸色瞬间沉下。 “看来,有必要去拜会一下这位名震关系的横渠先生了。” * 翌日,明远一到文庙,便被吕大临急匆匆地叫到一边。 “远之,今天司马大学士来见先生,为的就是你前日拜托众师兄们向各地乡里解说的‘青苗法’。” 吕大临着急地搓着手,此前他也没有想到一个简简单单的“青苗贷”,竟能引起这么大的反响,引得司马十二亲自上门,要求与张载辩论。 “先生现在叫你过去。” “哦——” 明远虽然觉得很突然,但心中较为平静。 司马光的名头确实很大,但是还吓不住他明远——他家里又没缸好砸。 倒是吕大临,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仿佛他此刻正送自家小师弟去参加一场士林中的最重要辩论。 “远之,一切照心中所想回答就是。横渠子弟,任何时候都要坚持圣人至理,不用管对方是什么高官。” “是,师兄,小弟记住了。” 明远紧随吕大临,前往司马光与张载见面会谈的静室。 这时他耳边忽然响起了系统1127的声音:“亲爱的宿主,1127向您推荐‘舌战群儒’卡,该卡自带各种气氛组特效,能够帮助将您辩论时的气氛拉满哦。” 第26章 十万贯 按照系统1127的描述, 这张名为“舌战群儒”的道具卡,能够提供各种“气氛组”特效,帮助道具使用者达到“取信于人”的效果。 “可是我不需要舌战‘群’儒啊!” 对手分明只有司马光一个。 “亲爱的宿主,司马光这人您也知道, 一个差不多就抵一群了。” 明远想想也有道理。 他刚要答应, 就听1127补充道:“但即便是使用了道具, 您也需要拥有自己的观点哦, 这张道具卡, 只是为您提供种种‘以理服人’的特效而已。观点还需是您自己的。” 明远:“这没问题。” 当即他又被扣除了100点的蝴蝶值。不过明远想想, 100点的蝴蝶值, 能让他鼓起勇气,与司马光这样的名家面对面辩论一回……也挺值得的。 * 司马光见到明远的刹那间就后悔了。 他此前听说张载门下的弟子在陕西路跑前跑后地帮助宣传“青苗贷”,又是童谣又是仿单, 各种手段都使上了,司马光便认定了张载党附王安石, 因此气势汹汹地找上门, 要求这位经学大师说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谁知张载只说是他门下一个弟子所为。 司马光便要求见一见横渠门下这名弟子。 谁知吕大临把人去找来, 却是一名未及弱冠的少年, 面庞极为清秀,气质出尘,秀雅得令人嫉妒。 相比之下,已年届五十, 戴着老气幞头的司马光, 年纪可以做明远的祖父了。 司马光捋捋颏下的一把胡子,心想:他怎么也也不能欺负小孩子呀! 可是又一想:这名横渠门生, 如此年轻, 却又如此大胆妄为, 想必有张载或者吕大临在后指点。自己若是驳倒了这少年,也就相当于驳倒了少年身后的张载。 于是他拈拈须,故作矜持地望向明远。 此刻他与张载,一人坐在一把扶手交椅上,坐在上首。而张载的学生们,自吕大临往下,李复、明远、种师中等人,全都站着。 明远见到司马光的眼光扫过来,立即向他躬身行礼:“司马学士,学生明远。不知学士唤学生来,有何指教。” 张载的书院暂驻于京兆府的文庙之中,这里向来嘈杂。室外人声脚步声读书声,纷纷传入室内。 但明远一开口,司马光却觉得耳边突然清净了。 似乎世界特地安静下来,让人们能够安静聆听明远说的每一个字。 等到明远话音落下,四周的嘈杂声似乎又恢复了。文庙和文庙以外的市井,还是那副老样子。 司马光便不由自主地将明远当成了是与他平起平坐,在堂上辩论政事学问经义的人——要知道,以司马光的文名和学术水平,世间能与他这样辩论的,也不过是赵顼、王安石、文彦博等区区数人而已。 站在门口处的吕大临望望室外天空中堆起的阴云:“看起来要下雨了,不知这场雨能不能下透。” 司马光定定神,柔声问:“明远,听令师说,这些天寻人在京兆府中传扬‘青苗新法’的,是你吗?” 明远微微一笑:“是。” “推行新法,乃是官府之事,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明远顿时微笑着反问:“司马学士可曾听说过这一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1’?” 司马光一怔,再细细咀嚼:这一联他可从没听说过。 但是这一联说得真好啊!将读书人的节操和抱负全都说出来了。 此刻就和刚才一样,室外的嘈杂声褪去,司马光清清楚楚地听见了明远的每一个字。 少年人清朗的话音一落,司马光就觉耳边传来一阵鼓掌喧哗与叫好声。 他一惊而醒,却见静室依旧是静室,室内每一个人都在低头沉思,咀嚼着明远刚才“事事关心”那一联。 司马光顿时知道自己是幻听了——因为自己太过认同这少年人所说的,所以自己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响起了鼓掌声与叫好声。 再观对面那少年人,说完了一联足以让世人铭记的名联之后,却微微有些脸红,谦逊地低下了头—— 其实明远此刻正在心里吐槽:这什么沙雕特效?!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8节 他听从系统1127的推介,使用了“舌战群儒”的道具卡,据说这道具卡能将气氛拉满,谁知它竟像是肥皂剧的背景音,适时地给送上一段掌声、叫好声、欢呼声? 这样就能“舌战群儒”了? 看来1127之前强调得一点儿都没错:使用这张“舌战群儒”卡,自己必须要有能站得住脚的观点, 明远心想:好在他没有穿成诸葛亮前往三国位面。 这时司马光已经思考完毕,抬起头望着明远,很认真地问:“你因何认为‘青苗法’是善法?” 明远干脆地回答:“‘青苗法’由李转运使在陕西路首创,曾经在本地施行过,确实能扶危济困,效果明明白白看得见,因此学生认为它是善法。” 此刻他的解说并不算特别有力,因此刚才那些沙雕特效并没有响起。只不过司马光等人都望着明远,全神贯注地等着他的下文。 明远便明白了:这张“舌战群儒”卡,不止是沙雕特效,应该还有聚拢注意力的功能。 他立即开始剖析“青苗法”的本质,正如当初他曾经为舒家两位舅舅一一讲解的那样。 他一边说,司马光却一边摇头。 “王介甫推‘青苗法’的本心或许确是善意,可是以国库行放贷之事,明摆着是与民争利。” 明远笑得人畜无害,温和地补上一句:“与豪强富户和放高利贷的无良商人争利耳。” 顿时耳畔响起一阵笑声与喝彩声——这是道具卡的沙雕特效又起作用了。 对面的司马十二涨红了脸,绷紧了脸皮。 而张载和吕大临李复等人都硬憋着好笑。 明远开始在心里偷偷盘算起来:看起来这沙雕特效确实很有加强心理活动的效果。 这时,司马光定了定神,道:“‘青苗法’在陕西路施行得或许尚可,但在其他路却有很多问题。” 他一边摇头,一边摆出一副“年轻人你还有好多事不懂”的表情,对明远说:“此法在河北路、河西路、淮南路三路推行,原本意为抑制兼并,可是当地官员强行向百姓摊派借贷,盘剥种种,名目繁多,便是官府在向百姓放高利贷的苛政!” 然而明远丝毫不惧,一字一顿地说:“这是‘青苗法’推行过程中的问题,而不是‘青苗法’设计本身的问题。” “您刚才也承认了,‘青苗法’设计的目的本以为抑制兼并,如果完全是新法设计的问题,便不可能出现在陕西路推行顺利,在其他几路便弊病层出的情况。” 在司马光听来,明远说的音量越来越高,一字一句沉重,似乎说到他心里。 此刻天色越发暗沉,远处似乎有雷声滚来滚去。 “因为推行的过程中有问题,不设法解决,却否认新法的本心,这与因噎废食,又有何异?” 明远话音一落,空中便隐隐有雷声隆隆响起。 而司马光似乎被明远这一句“将军”给将住了,呆在原地,愣是没能说出话来。 明远一呆:不会这天气现象也是“特效”吧。 不过看实际效果,似乎这一天气现象确实帮到了明远的忙,司马光被他一个十几岁小儿的话震动,愣在那里,久久回不过神。 明远:bgm,永远滴神。 良久,司马光才缓过来,道:“可是王介甫此次推行新法,推得也太急太狠。祖宗成法,哪里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纵使要改变,也应稳步而前,徐徐图之……” 明远顿时笑了:“原来司马学士也是认可大宋朝需要变法的呀!” 几十年后就是靖康之变了,如果司马光也和他一样能够预知历史,不知道是否会坚持他这“徐徐图之”的观点。 司马光并不愿意承认,可是他沉思片刻之后,还是点了点头,大方认可了。 大宋朝的积弊痼疾就摆在那里,人人都看得见。司马光也心知肚明,可他反对以王安石的方式解决这些问题,更加为随之而来的扰民而忧心。 谁知明远问他:“学士认为什么时候变法才是最合适的呢?” 司马光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从问话者成为回答者。这段对话早已被明远所引导,并且指向明远想要的结果。 听见这个问题,司马光沉吟了片刻,犹犹豫豫地答道:“庆历时,范文正公……” 司马光的意思,当年范仲淹主持庆历新政,如果没有失败,那么现时的局面就不会那么被动,也就不需要王安石这样大刀阔斧、惊世骇俗地推行他的新法了。 司马光一提起范仲淹,张载的眼神便是一黯。毕竟范仲淹于张载有着知遇之恩。没有范公,就没有今日的张载。 范公新政未成,反被政敌攻讦出外。原本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新政,各项改革却一条一条俱被废止,新政彻底失败。 明远望着司马光,等待他的伤感一点点消散。 随后,他开口问司马光: “司马学士,敢问您,如果您想要一株成荫的大树,种下这棵树的最佳时机是什么时候?” 司马光刚刚经历过情绪激荡,此刻终于稍稍平静。他似乎感受到了身居绿荫之下的清凉,再联想起刚才的答话,司马光轻声叹息道:“若真想要一株成荫的大树,最好的时机自然便是十年前……” 明远赞道:“没错!” “种一棵树,最好的时机自然是十年前,其次却是现在啊!” 既然宋朝积弊已深,不得不改,那么还有什么好等的,满朝文武,全体官员,都应该从现在开始着手,而不是成日推脱什么要“徐徐图之”,而笼起双手,什么都不做。 明远眼看着司马光眼中一亮,却不知道那张道具卡这回又给加了什么样的沙雕特效。刚一停顿,就觉得清风徐徐灌入,这间静室里的空气清新无比,仿佛来到了春日,人们面对着一年中植树的最好时节。 此时不种,就真的迟了。 明远:……道具卡,真有你的啊! 司马光凝神沉思了良久,忽然开口道:“不,王介甫说的不对。” 这位端明殿学士猛地一抬头,眼神犀利,同时望着张载,和吕大临等一干横渠弟子。他大声反问:“王介甫在官家面前所说,他能‘民不加赋而国用饶’2,但如远之所说,只是将一部分高利贷者的手中之利,转到了国库之中。看似是国用足了,亦不过是取民间富户之财,征为国用而已。” 那么,王安石所说,不加赋而国用足,这句话便不对——就好比大宋朝只有那么多钱,官府将它们从一个口袋搬到另一个口袋里而已。 明远一怔。 他倒是没想到司马光较真的竟是这个。 然而司马光说得没错。 劫富济贫这件事对于创造gdp确实没有直接贡献。 明远一时间确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 这是他使用了“舌战群儒”道具卡之后,第一次遇到令他哑口无言的情况。 谁知这时候,一直坐在上首,微笑倾听,却始终沉默不语的张载突然开口了。 “生产力!” 司马光从未听说过这个概念,惊讶地重复了一声:“生产力?” 张载对此已经做了一番研究,此刻安然颔首:“对,生产力。” 而明远得到恩师的提点,此刻也完全反应过来了:“对,只要生产力提高,就能做到‘不加赋而国用足’。” 这世界上的财富原本不够多,但如果大家一起来创造财富,生产力提升,国库就会日渐丰盈,能够支撑起官府必须的各项开销。 一时间吕大临和李复等横渠弟子都反映了过来,大家都意识到了,“生产力”的理论,或许是能够让“关学”有别于其它经学门派,流传后世的重要理论之一。他们竟一起眉飞色舞,喜上眉梢。 连司马光,在听张载亲口向他解释了“生产力发展”的理论之后,也陷入沉思,久久不能开口。 明远心中大喜:他这是将大名鼎鼎的司马光都说服了吗? 耳边响起1127的声音:“尊敬的宿主,您感受到了道具卡的‘同心协力’效用了吗?” 明远:……原来这也是来自“舌战群儒”卡的效果呀! 不过这也正常,一个好汉三个帮,他那都是自家的先生和师兄弟,哪有不帮他的份儿? 却见司马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望着明远,道:“或许真如张子厚所言,这‘生产力’增长之后,确实能令百姓安居,国库充盈,然而官家如今雄心勃勃,力主拓边。上有所好,下必效之。长此以往,一众西军将领必定会穷兵黩武,妄启边衅。” 司马光话音刚落,便见室中所有人都定定地望着他。 司马光不是陕西人,然而这里在场的却全是。陕西人深受党项人犯边之害,即使不住在延州、庆州等边境地带,也绝对会受到影响。就像明远家、向华家……普通人家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在边境战事中失去的亲人。 因此,满朝之中,只有陕西人最是明白,官府在边境养了二三十万的西军,那些是绝对不能同河北禁军和各路厢兵相提并论的存在。 那些人是亲人,也是真的在保家卫国的大军。 陕西人愿用每一粒米,每一枚小麦,每一枚针,每一丝线来供养他们,只要他们能保持斗志。 然而司马光的看法却依旧很不同: “圣人云,兵者,凶器也。刀兵不祥,不可用之……” 不知何时,天边的浓云一气儿都向文庙这边卷过来,天色变得暗沉沉的。 明远对这个问题并没有多少准备,但是心头热血上涌,顿时便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他向前踏上一步。 “听闻司马大学士正在着手准备修史。” 司马光确实有此意,他想要编纂一部从周时一直到五代的史书,“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 这位大学士便冲明远微微颔首,并且静待眼前的少年人究竟能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那么大学士不可能不明白一个道理——” 明远嘴角扬起,他的牙很整齐很白,笑容也很好看。但此刻所有人都在屏气凝神,想要知道这名少年究竟能在司马光这样的大学者、大儒面前说出什么。 只听明远缓缓开口—— “必要的战争——” 他的话犹未完,空中忽然一道闪电劈下,张载这间幽暗的静室完全被照亮。人人都看清了明远的面容。 瞬间人们完全忽略了明远那副风流倜傥的少年人形象,记住的只有他眼中面上的热切。 “……就是正义的战争!” 每个人的心头都跳了跳。 “轰——”的一声巨响。 闪电之后的焦雷如期而至,响亮的雷声在人们耳畔滚来滚去。 然而司马光等人心中都如有惊雷落下,振聋发聩。 “必要的战争——就是正义的战争。3” 第27章 十万贯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9节 雨收云散, 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泥土气味。 司马光站在张载那间静室的门口,望着室外放晴的天空,再回想刚才他与明远的对话。 现在回想,似乎只是一场简单的辩论。 除了张载那“生产力”的理论以外, 这场辩论没有带给他更有新意的论点, 而现在细细回想起来, 司马光也不觉得有多震撼。 可就在刚才, 明远在侃侃而谈的时候, 司马光分明感受到了强烈的冲击力。 尤其是他结尾的那一句, 令在场每一个人都心神激荡, 包括司马光自己,觉得自己一辈子都很难忘记这个场景。 司马光回过神,望向坐在室内, 神色安详的张载,极为礼貌地询问:“横渠先生, 令高足……明远, 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张载轻轻扬起唇角, 简单回答了两个字:“赤子。” 司马光怔了怔, 他更想了解明远的家世背景,没想到张载却答得如此言简意赅。 司马光只得转向吕大临。 这位蓝田吕氏“一门四进士”之中最年轻的一位便迅速将明远的背景履历说了一遍。 司马光听说明远一下子交了200贯的束脩,又出了2000贯资助张载的书院购置田地,顿时在心里哼了一声:原来如此。 不过一介纨绔子弟而已。 他认定了明远是个“纨绔”, 家中豪富, 又行事大方,四处撒钱, 难怪横渠门下, 人人对他如此看重。 然而吕大临也是个人精, 一眼就看穿了司马光的心思,当即话锋一转,说:“远之师弟事母至孝,也能惠及他人。他在长安城中亲身实践了先贤所说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多得乡里四邻敬重。不知道学士可听说过‘盲道’吗?” 司马光茫然了:“‘盲道’?” 这会儿吕大临说话似乎少了当初明远说话时的那种气势,也不会有四周突然安静下来的情况发生。但吕大临硬是凭借新奇的名词吸引了司马光的注意力。 事实上,明远不止是在自己家中为母亲修筑了盲道。 他以为母亲“祈福”为名,在长安城中盲人最多的一个坊里,为整个街坊都铺设了盲道。让视物不便的人们能够借助盲道,至少在坊间出入自由。 “司马知军,这事您不会不知道吧?” 吕大临略带讽刺地反问司马光,司马光知永兴军,兼任京兆府知州,算是一地父母官,来到地方上一月有余,却连这样一桩被传为美谈的“义举”都完全没有听说过。 吕大临虽然在师弟们心目中是个极其古板的师兄,是严格绝不徇私的“教务主任”,但是护起短来,却也是谁也不让的。 司马光沉默了。 隔了良久,他才点头感慨了一句:“此子……奇特。” 当然,司马光心中对明远的真实评价是:这小孩是一个奇特的纨绔。 “横渠先生,此子还需您适当教导,方能成大器。” 其实司马光到现在心中还未抹去刚才与明远对话时留下的深刻印象,尤其是上天“咣当”一声惊雷,随后明远说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话—— “必要的战争就是正义的战争。” 司马光有心修史,他想要像太史公那般,将历代至今的历史整理记录,并以史鉴今。而明远说的这话绝对是无数次被历史证明了的道理,司马光心中一清二楚—— 只是却不能这般在光天化日之下说出来。 司马光这般请求,也是出于对明远的保护。其中拳拳之意,张载与吕大临不可能听不出。 此刻张载微笑着点了点头:“学士放心。” “远之他……可不只是个富家子弟。” 说完这一句,张载便轻轻咳嗽,再也没把话说下去。 * 明远却并不关心司马光对他是个什么印象。 他这两天正在抓耳挠腮地忙着宣传“青苗贷”的事。 舒家两位舅舅问清楚了关于“青苗法”的详细情形,心满意足地回眉县去了。 他们和明远一起编写的童谣也在长安各处传唱开来。 张嫂顺利贷到了青苗贷,开了新店,新店生意火爆,看起来用不上两个月,一个月,就能连本带利,将官府贷给她的贷款都还上。 看起来一切都很顺利。而明远也觉得自己可以甩手不管了。 谁知,邻居好友薛绍彭把他的所作所为都写在家书里,告诉了他家老爹,如今的江浙荆淮发运使薛向。 薛向一读:难怪“青苗法”在陕西路推行得如此顺利。 他顺手转发,将这些内容都告诉了当今入主政事堂,主导新政的王安石。 王安石读毕,第一反应是想要点赞。 竟有与朝廷官府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小民自发地拥戴“青苗法”,他能不高兴吗? 但再看看薛绍彭所转述的明远言论,见提到推行过程中有些弊病,王安石心中又有些不喜。 但对方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孩,王安石可不能因此就和对方计较;而且对方又是张载门下弟子,王安石多少要给这位经学大家一点面子。 于是王安石知会薛向,要薛向转告薛绍彭再转告明远,让他就推行新法中的弊病畅所欲言。 于是明远发现他很不幸地竟然要给宰相写小作文了。 这时他已经将“引经据典”卡用完,让他再写一篇文绉绉的作文,几乎让他把笔杆咬秃。 明远也想过请师兄弟们帮他润笔,但他现在已经被分在“加强班”里了,拉下脸去请同窗帮忙,实在是丢不起这个人。 最终系统1127成功推销给明远一张“润色修辞”的次卡,又消耗了50点蝴蝶值,写出了一篇符合这时代人们阅读习惯的“小作文”,通过薛家父子,递到了王安石手里。 然而王安石那里却始终没有反馈。 薛绍彭和明远一起分析,都猜测王安石对明远提出的新法弊病不是没有察觉,可是明远提出的解决方案,是通过教化百姓,让他们以自下而上的方式监督官吏,避免施政过程中发生错失——这种方案,却是身居百官之首的王安石不太能够接受的。 但无论如何,明远的名字算是在司马光和王安石两人心中都挂上号了。 而且明远和舅舅们一起编的那首童谣,也很快传遍了陕西。无论是寻常农户,还是普通手工业者小商人,大多明白了“青苗贷”是个什么,也了解了承担“青苗贷”之后,背上了什么样的责任。 据说这首童谣也传到了河东各路,具体效果如何,明远就不知道了。 而且这也和他没关系—— 他就是来花钱的。 * 十月初,长安便下了第一场雪。 明远的生日便在这日。他早起先将舒氏娘子请至堂上,自己端正拜过了母亲。 舒氏娘子看不清明远的样子,可是她听了嘴甜的十二娘在一旁叨叨地形容兄长模样如何端正英俊,眼中含泪,却笑得合不拢嘴。 大早上的,薛绍彭就过来向明远道贺,还带了一堆贺礼送给明远,说是自家祖母命人为明远准备下的,末了又偷偷地向明远求了两盒明家特制的“牙膏”——最近天气转冷,家家户户开始用地炉和火盆,于是薛绍彭就又上火了。 到了傍晚,横渠门下的师兄弟们都顶风冒雪地来到明家道贺,一起唤他寿星公。 最为熟悉明家的自然是小师弟种师中,不用明远特别招呼,进屋就坐到了离明家“地炉”最近的地方,同时眼巴巴地望着明远,仿佛在问:明师兄家里今天有什么好吃的? 明远扬起嘴角一笑:“就瞧好了吧!” 不多时,胡四哥和阿关姐就各自端了几个怪模怪样的铜锅出来。 这些铜锅中间是一个用铜皮围起的圆柱形,里面堆着上好的银丝炭,圆柱形周围钉上铜皮,做成可以盛水的器皿。 当银丝炭被点燃,铜锅便开始发热。注入铜锅边缘一圈的清水就渐渐烧开了,表面泛起鱼鳞纹,随即开始翻滚。 “远之今日不会是请我们喝热水喝饱吧!” 一个同门开口说笑。 明远却只是微笑摇头,一如既往地卖关子。 少时阿关姐便托着一个大大的托盘,将一盘一盘的菜肴端了上来。大家一看,却全都是生的—— 肥瘦相间的兔肉被阿关姐的好刀功片成了细细的薄片,红白搭配,煞是好看;豆腐被切得方方正正垒在一边,与水灵灵的白萝卜放在一起;这时节很少见的菘菜则为桌上添了一抹亮眼的绿色,这种蔬菜据说是长安京郊有温泉的地方才种得出来的…… “远之,”李复看得好奇,“这些是什么?” 他一向知道明远家中豪富,每次带到文庙的“便当盒”中都有层出不穷的美味,连他这个做师兄的有时候都看不过眼,想要放下身段讨上少许尝尝。 但现在,明远过生日,不可能只请人家吃生的吧。 明远却微笑着说:“各位请再稍待片刻。” 那边阿关姐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又托出了一只托盘,托盘上盛满建窑的小瓷碗,瓷碗里放着芝麻酱。这些芝麻酱细腻顺滑,香气四溢。 另有几个小碗,则盛着香油、酱清、葱花、蒜泥、芫荽、姜末等各类调味佐料。桌上已是摆得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 明远当即演示吃法。 他挟起一筷薄薄的兔肉片,丢进正在翻滚着水花的铜锅中。滚水中的肉片上下翻滚着,红红的色泽宛若云霞,煞是好看。 明远同时随手拿过一个建窑小碗,往芝麻酱里调进了香油酱清之类调料,慢慢拌匀,再从铜锅中将已经烫熟的兔肉挟出来,蘸了蘸调过味的芝麻酱,送入口中。 每个同窗都从明远脸上看见了满足。 还有什么,能比在一个雪夜,与若干亲朋围坐在一起,聚拢在热腾腾的铜锅跟前,吃上一顿涮肉更惬意的呢? 明远当即伸手示意:“请,各位同门,请自便。” 横渠门下弟子们都不再跟明远客气,纷纷举箸,将兔肉和各色菜蔬丢进铜锅里去。 李复觉得这吃法好生新奇,却对味道如何心生疑虑——这全生的兔肉,在白水里滚过,味道能好吗? 他眼见自己筷头整片鲜红的肉片渐渐变色,知道是已经烫熟了,便提起,蘸了按照自己的口味调制的酱料,便送进口中。 “唔!” 李复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惊喜的赞叹。 那片被烫熟的兔肉火候刚刚好,肉片腴瘦相间,瘦肉烫熟之后弹脆,肥腴的部分则柔润可口。 李复乍一尝时,觉得是酱料填补了滋味的缺乏,但是再细细一嚼,顿时只觉得兔肉的油脂香气从口齿之间迅速透出,与酱料的味道完美地柔和在一起。这种食材本味与调味完美融合的感觉,是李复从未体验过的。 一时间人人吃得尽兴,都是额头冒汗,甚至连身上的夹衣也穿不住,向大家告个罪,起身将长袍脱去,一身短打地坐在席间大快朵颐。 “远之,这是什么新鲜吃食?” 李复边吃便问。 明远微笑着回答:“据说这是福建武夷山中人打到野兔之后,就地烹饪的法子。因为肉片在热汤中反复拨动,宛若云霞飘忽变幻,因此得名为‘拨霞供’。”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30节 “拨霞供?” 一群头上冒汗的横渠弟子纷纷咀嚼这个名字: “不错!”“雅致!”“的确是好名字!” 明远看看大家都出汗了,便朝在一旁等候的向华点了点头,向华瞬间溜去了阿关姐那里。不一会儿,两人托着杯盏和瓶瓶罐罐出来了。 李复在座中弟子之间年纪较长,资历也最长,见状赶紧拦:“远之,酒就罢了。明日还要去先生那里读书的。” 明远却微笑摇头:“这可不是酒。这是最清爽解腻的饮品,各位同门不妨尝一尝。” 李复不大相信,但是那杯盏递到手里的时候凉沁沁的,格外舒服。 李复便小啜了一口——的确不是酒,但也确实如明远所言,酸酸的,微微有点甜,再加上温度合适,凉冰冰的,让刚刚吃过热食的口舌处一片清凉,格外清爽解腻。 李复只觉得这种饮料的味道稍稍有些熟悉,但又辨不出这到底是什么,无奈只得请教明远:“远之,这……” 明远笑道:“这是齑盎中取出的齑汁,稍许调味,又在雪里冰镇过的。” 齑汁就是泡菜水,明家现在奉上的,其实就是冰镇泡菜水。 他补充说:“就因为在雪里镇过,又有个雅号叫‘冰壶珍’。” 横渠门下弟子听说,只觉得在明家所尝到的一切都是闻所未闻,偏偏又都是如此雅致,心里感叹,手中的筷子偏偏又停不下来。 而横渠门下年纪最小的弟子,“馋宝宝”种师中从头至尾筷子就没有停过,别人在说话谈天的时候,他就只顾着吃了。明远招呼他的时候,种师中才从面前的碗碟杯盏之中抬起头来,大家便都看清了他脸上沾着的芝麻酱。 全体大笑出声。 这时明远却被向华引到了门口。 明家院门开着,吕大临由胡四引着,大步走进明家的庭院。 雪下得不小,吕大临头发眉毛上都沾满了雪花,乍看去是满满一片白色。他披着的大氅肩头也全是雪花。吕大临却满腹心事,压根儿不知道要将雪花抖下来。 明远原本是笑着出来迎接这位外冷内热的“教导处主任”的,见到吕大临这副模样,笑容也不由自主地凝固在脸上。 “延州……延州城战况不利……” 吕大临压低了声音,将他得来的消息告诉明远。 明远闻言,心中猛地一颤,连忙回头向厅中望去。种师中正扬起头和大家说笑,一张言笑晏晏的小脸正被灯火映亮。 第28章 十万贯【第一更】 雪夜的夜空不似以往那般深邃幽暗, 而是微微有些发白。细细的霰雪簌簌地从天空坠下,地面早已一片雪白。 筵席已经散尽了,伴着耳畔的簌簌落雪声,此刻的长安城, 似乎比以往更要寂静。 明远与种师中并肩站在明家宅院的廊下, 两人都是一个姿势, 同时抬起头, 望着深空中落下的雪花。 明远想:种师中的情绪比他所想象得要更稳定。 不过, 吕大临并未直接带来任何有关种建中的消息。他得到的消息是, 西夏党项人纠结横山羌, 将延州城围困。 这次西夏党项人犯边与以往不同,他们在横山蕃部的支持下,对大宋的攻势在寒冷的冬月里竟未停歇, 颇有不拿下延州不肯罢休的意思。 延州守将曾数次派骑兵出城反击,前日里更是与党项精锐一场大战, 一千六百人当场阵亡, 还丢了七八百战马, 延州之围仍是未解。 鄜延路的主将种谔是种建中的亲叔叔, 而种建中一向是他麾下爱将,带着一队精锐骑兵。早早就有消息,说是种谔将他的亲侄儿种建中派遣至延州守城。现在这消息传到京兆府,便让人不得不为种建中担心起来。 然而年方十岁的种师中看起来却没有额外的情绪波动。 这少年只是一个劲地望着天。 明远就站在师中身边, 实在是不知该怎么开口相劝才好。 但想这么个活生生的人, 他曾见过,与之交谈, 临别时还特地嘱咐了要“平安”的, 如果就这样不能生还……明远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但是……如果种建中确实殁于此役, 没能生还呢? 明远想来想去,确信他从未听说过历史上有种建中这么一号人物,如果不是因为英年早逝,他作为横渠弟子,种家将门子弟,又怎可能没有出人头地? 却听师中幽幽地开口:“阿兄就算是此次真的没有回来,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明远听着怔住。 “呸呸呸,童言无忌。种师兄一定能平安回归。” 他连忙往回找补。 种师中却冲着夜空淡淡一笑,说:“种家的每一个男孩,自从出生的那一天起,命运就已注定——‘男儿要死当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1……但我们每个人,从不后悔生于种家。” 种师中面对生死如此淡定,令明远心中不得不生出愧意。 “阿兄我并不担心,他生性机敏,比党项人还狡诈,诡计多端……” 明远:……好家伙! 他还没听说过谁这么评价亲哥哥的。 “……只盼着党项兵早退,阿兄能平安归来。” 种师中说到后来,也是一声长叹,叹息声毫无意外地暴露了他心中的忧虑。 种师中身边的明远默然,久久不能出声,终于也是一声叹息。 谁知这声叹息立即将小朋友的注意力引过去转向他。 “明师兄,看起来你很关心我阿兄啊!” 小家伙坏笑着望着明远。 明远莫名有些脸热,摇手说:“不,我没有……啊不,我出于同门之谊确实很关心他,但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关心了。” 种师中笑吟吟看了他半天,眼神似乎在说:明师兄啊,别口是心非啦,关心一下师兄也没什么丢人的。 明远却心里郁闷,他又不能告诉种师中,他真的很担心种建中已经挂掉了。 一时间两人无法再谈下去,于是齐齐转向廊外,同时望天。 雪继续簌簌地下着,看起来无穷无尽,不知何时才能止歇。 良久,明远开口:“师中,你们兄弟是如何起名的?你家的堂兄弟们,名字中也都有‘师’这个字吗?” 种师中摇摇头:“不,原本父辈们是如此,家伯父、家父、家叔,名讳都是言旁。但到了师中这一辈就不是这样了。堂兄弟们各家起各家的。” 明远好奇了:“所以……你的名字随你阿兄,有一个‘中’字?” 种师中小朋友老气横秋地摇摇头:“不,我阿兄的名字随我,有一个‘中’字” 明远差点笑出声。 他第一次见到如此炎炎大言的小孩,竟然说哥哥的名字随他。 但看种师中嘴角浮起一点笑容,眼里都是狡黠的光,明远便知,这是种师中故意说的笑话,为的是打消明远的忧心。 明远也当真心里一松。 不过他想了想又问:“令族中从兄弟里,是否有一人名叫种师道?” 种师中一本正经地偏头想了想,摇摇头:“种公世衡以下,近支远支,都没有叫这个名字的。” 明远皱皱眉头,暗叫:“奇怪!” 进来他已想起种师道种师中这一对在历史上颇有名望的兄弟,尤其种师道,是北宋名将,曾经在《水浒》里担任“经略相公”这一重要角色的。 他明明已经找到了种师中,却被告知根本没有种师道这个人。 他对历史的认知是出了什么问题吗? * 当夜,明远就被这个问题所折磨,翻来覆去,根本睡不着。 和他同住一室,抵足而眠的种师中却呼呼大睡,仿佛根本没有听说过亲叔叔和亲兄长身处险境一般。 只不过种师中睡相不好,明家卧室里安装的“地炉”又比别处温暖,以至于这小孩夜里踢了无数次被子。而明远给他拾了好多次。 往后数日,横渠门下因为种师中的关系,都特别盼着鄜延路有书信能递到京兆府来。 然而延州与京兆府之间的消息往来却全都被那些紧急军情所占据,迟迟没有关于种建中的任何消息到来。 明远告诉他那些焦虑的师兄弟们:“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他想着种谔既是鄜延路主将,种建中又是他亲侄儿,这两人若是有了任何损伤,长安城中不可能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满面愁容的师兄们顿时恍然大悟,纷纷赞明远说得有道理。 种师中却完全是一副“这我早就想到了”的表情。 而这时,在横渠弟子与牙人们的努力下,在舒家两位舅舅和横渠镇乡民的帮助下,横渠书院的地和书院都有着落了。 因进入冬日之后,张载的身体越发不适,因此由明远和吕大临跑了一趟眉县,在当地视察书院的情况。 天气虽冷,但明远身披羽绒服,从上到下都用棉服包裹严实,骑着难得能出门撒欢的“踏雪”,一骑绝尘地在往来凤翔府与京兆府的官道上疾驰。 吕大临和向华都只能将双手笼在袖子里,坐在大车上,听着车轴吱呀呀,身体随着车身的颠簸而起伏。待到前面打尖的地方和明远相聚的时候,吕大临还好,向华第一次出这么远的远门,人都快被颠傻了。 在打尖的路边小店里随意用过些饮食,下午继续上路的时候,明远却和吕大临挤到了一辆大车上。 “怎么了,远之?” 吕大临原本已经被颠得昏昏欲睡,此刻强打起精神关心明远。 明远却不好意思地笑笑:“吕师兄,真对不住,也来扰你。小弟只是爱惜马力而已。这一带地面不够平整,我不敢再让踏雪再奋力快跑,怕损了它的四蹄,等到了横渠镇上,我再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吕大临对此不以为意。毕竟陕西人爱惜马匹是出了名的,西军中的骑手甚至把战马当了性命、兄弟。 明远说是会想办法解决马匹四蹄易损的问题,吕大临也是只当他随口说说。 这时“教务处长”坐车已经坐了很久,浑身上下,连骨架都快颠散了。他抬眼看看对面若无其事的明远,感叹一句:“还是年轻好啊!” “我这一把老骨头,连坐车都坐不动喽!” 吕大临说着又想起张载,顿时愁容满面:“先生不愿留在长安,到横渠的这点路程,连我都受不了,先生那副身子骨,又怎么经受得住?” 偏偏张载坚持要亲力亲为,一定要亲身前往横渠,在那里教书育人,并主持井田试验。 对面向华傻傻地开口回答:“那就……慢点走?” 吕大临凭空想象了一下,觉得也不是个办法,走得越慢,路程越长,这份难受似乎也就更难捱了。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31节 明远却转了转眼珠,说:“吕师兄放心,包在我身上。等我到了横渠镇上,一并想办法?” 这句话倒是让吕大临惊醒了。 ——这还能有办法? 吕大临心想:从京兆府到凤翔府的这条官道已经算是修得很好了,还能有什么办法能够平整路面,让车驾不再如此颠簸? 难道小师弟还想用上他发明的那个“水泥”,将几百里的官道全部都铺一遍不成? 吕大临可不知道“水泥”压根儿不是明远发明的,只不过是明远在从城外引山泉水时使用了一把,正好被李参看上。不知怎么长安城里就以讹传讹,就变成水泥也是明远“发明”的了。 但即便小师弟财大气粗,能够专门为先生铺设一条平整的道路,在先生明年开春前往横渠镇之前,也肯定来不及啊! 因此吕大临将明远口中的“想办法”,断定为“说说而已”。 就这么颠簸了一路,两天之后,吕大临和明远抵达了横渠镇。 向华当即按照明远的吩咐,先去两位舅舅家里,然后再引着吕大临前往已经事先安排好的落脚点。 而明远则径自跳下大车,牵上“踏雪”,又带上他事先画好的两幅图样,去铁匠铺找铁匠去了。 “叮——” “叮叮——” 枯燥的敲击声从铁匠铺里传出来。 明远在铺子外面观察了好一会,将这铁匠打制的各种器皿看了又看,觉得靠谱,于是便开口招呼:“店家,店家——” 铁匠闻声出来,见是一位面生的小郎君,身上袍子被缝成一格一格的,这种穿法在横渠镇上从来没见过,于是带了七分恭敬三分疏离,粗着嗓子问:“小郎君想要什么?” 明远拿过那两张图样,问:“用熟铁打制这样形状的铁片,大约五厘厚,可以吗?” 铁匠看了看明远递过来的图样,很干脆地回答:“可以,但要先下定。” 下定就是给定金,明远听说要掏钱,那简直是再高兴不过了。 谁知旁边舒承厚突然冒了出来,拍着明远的肩膀大声说:“郑铁匠,这是我家外甥,四娘的大儿子,你可别当他是外人。” 郑铁匠一听,上上下下将明远打量一番,啧啧啧地夸赞了几声,说:“想不到你舒承厚也会有这么俊的大外甥!” 这郑铁匠和舒家的关系应当不错,他马上表现出了相应的热情,向明远扬起他那两张图样,问:“舒家大外甥,你这是奇形怪状的……是打来做什么?” 舒承厚看了图纸上的形状,也是觉得不解。 两人听着明远的解说,待到听完,都将双眼睁得溜圆。 郑铁匠微张着口说不出话来,而舒家二舅半天才从口中挤出几个字:“远哥,你要给马儿……穿鞋?” 明远点点头:“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第29章 十万贯【第二更】 明远在路上就发现了, “踏雪”在较为坚硬的路面上负重奔跑时,四只马蹄很容易磨损。情急之下他就想起了“马蹄铁”这东西。 北宋时马蹄铁尚未被发明,不少马匹会在负重运输时马蹄磨损出血。一旦四蹄过分损耗,马匹就不再适合负重运输。所以如今官道上以牛车驴车最为多见, 马车较少, 也只有达官贵人们能骑乘骏马, 因为马匹太娇贵了。 明远因为爱惜他的“踏雪”, 一路上都没有让坐骑发力, 任由它一路小跑带到了横渠镇, 并且找到郑铁匠, 请他帮忙打造马蹄铁。 郑铁匠险些听傻了。 和郑铁匠在一处的二舅舒承厚也听傻了。 “啥,远哥,你竟然要给马儿穿鞋?还是铁鞋?” 明远笑着点点头:“是这个意思。”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足上蹬着的黑色厚底棉靴, 笑着说:“人能穿鞋,马儿为什么不能?想要让它们日行千里, 这点待遇都不给吗?” 郑铁匠与舒二舅面面相觑:这话听着有道理, 可是听起来怎么这么像……歪理? 郑铁匠再看看明远给的图样, 颤声问:“你这要用铁钉把这东西钉在马蹄上, 它……它不疼吗?” 明远差点儿笑出来。 也许宋人一直没能发明马掌,就是因为太爱惜马匹,生怕它们感到疼痛。 但他还是一本正经地向眼前两位解释:“其实马蹄那一圈就和我们人类的指甲一样,是一层厚厚的角质, 里面没有神经……额, 就是说,我们修指甲不会感到疼痛, 马匹修马蹄也一样不会。” 舒二舅还在发愣, 郑铁匠已经心中有数了。 “是了, 我见过群牧司的官员给马匹修马蹄,将那些长得凹凸不平的马蹄修平整,也没见那些马匹胡乱叫唤。” “行,听你的。这活计我接下了。” 郑铁匠看看舒二舅,又瞅瞅明远。 “但这钱我就不要了,这几件铁马鞋,算是我送给舒家大外甥的。” 明远一听大急:这钱怎么能不要?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个相当有意义的花钱机会。 他连忙从怀里掏出一贯钱,搁在铁匠铺一张桌上,然后撒腿就跑。 明远身后,郑铁匠和舒二舅面面相觑。 舒二舅苦笑着向郑铁匠解释:“我那妹夫……有钱,结果教出了这么个儿子。” 因是用熟铁打制,四枚铁马鞋打制不费太大工夫,当天就全打好了,送到舒家。 这就到了要钉马掌的时候。 明远表示要亲自上,舒家两个舅舅连忙拦:“远哥不可!” 钉这马掌需要让马匹扬起蹄子,乖乖地让人摆布。但马匹大多有些脾气,越是神骏的马匹越是如此。万一站在马匹身后的时候,被马儿扬起后蹄就尥上一蹶子,人被踢得筋断骨折的事也不是没出过。 明远却笑:“舅舅们千万别担心。这活儿我会干。你们外甥以前可是侍候过马匹的。” 舒家人都不信,但明远说的这话是真的。 他在本时空还是个富二代的时候确曾养过马。为了熟悉马匹,很多活计都需要明远自己亲力亲为,别人替代不得。因此明远在马术教练的指导下,还真干过不少类似的粗活。 只不过钉马掌这事,明远算是见过猪跑但没吃过猪肉——他只是旁观过全过程,没有亲手试过。 但在这个时空里,没有人有钉马掌的经验,明远必须自己来。 于是他请两位舅舅帮忙,用几根木桩为踏雪搭了个量身定制的架子,将踏雪的辔头绑缚在架子上,又将它的三条腿分别绑缚在木桩上。 在这过程中,踏雪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不安地打着响鼻。 明远连忙提醒舒承予:“大舅!” 在一旁看着的大舅母舒阿刘连忙一推丈夫:“给!”手中是早已事先准备好的饴糖。 舒承予连忙托着饴糖,送到踏雪跟前。 这是明远事先准备好,用来分散马儿注意力的招数。 他家踏雪是个彻头彻尾的“吃货”,饴糖则是它的最爱。 踏雪马上安静下来,伸出舌头,吸溜一下,又吸溜一下,根本不着急吞下饴糖,只打算慢慢享用。 那边明远则把踏雪空着的那条后腿搬起来,跷在一张方凳上,然后取来从铁匠铺借来的工具,先将马蹄表面的老化角质削去,用温开水清洗,然后再小心翼翼地用铁钉将马掌钉在踏雪足上。 如此这般,等到四枚马掌都钉上,明远已经出了一身的大汗。而踏雪竟还在滋溜滋溜地品尝给它的饴糖。 舒家一家子都啧啧称奇。 到了第二日,明远将踏雪带出去溜了一圈,牵回来的时候路过铁匠铺,正好将成果展示给郑铁匠看。 郑铁匠见自己打出来的四枚马蹄铁稳稳地钉在踏雪四蹄上,而原本容易磨损甚至是劈坏的马蹄,竟一点儿损耗也没有,仿佛真的穿上了四只“铁鞋”。 头发已近花白的老铁匠高兴坏了:“我一把年纪了,都没见过这样神奇的铁器,更别说竟是自己亲手打出来的了。” “小远哥,要是别人也想给马穿这铁鞋,我能一样打了交给别人吗?” 明远马上说:“当然可以!” 他还正在思考着,要不要干脆自己掏钱,给全横渠镇的马匹都钉上马掌——这样他就可以多花点钱。 谁知吕大临竟和舒大舅一道,匆匆地找过来。 “教务主任”口气严厉,告诉明远:“远之师弟,这件事且先不要急于宣扬。” 明远不明所以:“怎么了?” 吕大临将明远和郑铁匠两人的衣袖一拉,示意两人靠近,然后嘀嘀咕咕地说了一大通。 原来是这样!——明远听吕大临提了个头,就明白了。 今早舒大舅早起遛弯,正好遇上了同样早期遛弯的吕大临。舒承予便将明远制出马蹄铁的事说与吕大临知道,以借此表达对横渠门下的景仰,竟能将学生教导得如此“博学”。 谁知吕大临一听,却听出了不同的意味,连忙赶来,却是劝说明远与郑铁匠,先不要将马掌这种东西向外泄露的。 “原来是怕党项人知道啊——” 吕大临点点头。 大家都是陕西人,一听这话都懂。 陕西一路,多地都已是胡汉杂居,汉人、党项人、吐蕃人……混居一处,有些已在此落地生根,与寻常汉人无异,也有些是在边地参与互市贸易的商旅,其中肯定还有间谍。 如果贸贸然将马蹄铁这种好东西传开,教擅于骑术的党项人学了去,甚至再传给北面的契丹人……那就糟了糕了。 明远皱起眉:“吕师兄,小弟倒以为,这样的利器只要咱们使用,便是捂不住的,迟早会让他人学去。” 如果怕其他人学去,就自己也放弃不用,这就真“因噎废食”了。 吕大临却摇摇头,说:“不,师弟误会了,我的意思是,可以上书朝廷,由官府出面,在军中推广这物事。” 明远想了想,知道这是师兄的老成之言,但也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一来如今陕西路马匹管制,最多的马匹都在军中。由军方来推广马蹄铁较之民间,必然更为高效。 再者军方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轻易不会将这等利器泄露给党项人。就算知识与发明的管饭传播是大势所趋,至少也可以拖延个几年。在这几年里,大宋西军没准儿就能建立起对西夏骑兵的优势,从而逆转战局。 于是明远郑重向吕大临行礼:“吕师兄想得周全,不然小弟便是孟浪了。” 吕大临对这个小师弟的态度非常满意,连声称赞:“师弟种种奇思妙想,实在令人叹为观止。先生知道了,必然也是欣慰的。” 谁知他们身边的舒承予和郑铁匠同时惊讶:“难道不是横渠先生教的?” 明远和吕大临:……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32节 把话说开之后,明远和郑铁匠很快就接受了这个结果。 只是郑铁匠还是觉得有些遗憾:“好东西,是好东西啊!没曾想老汉只动手制了一次……” 明远却突然想起来了:“我昨天带来的图样里,还有一张。” 他马上转向吕大临:“吕师兄还记得我说过,要让先生的马车不再颠簸吗?” 吕大临睁圆眼睛:难道你没打算在京兆府和凤翔府之间重新修路? 郑铁匠已经把另一张图样翻了出来,正望着上面一个规规矩矩的长方形发愣。 大家一起凑上来看了,都满怀疑惑地望着明远,眼里只有两个字:“就这?” 明远点点头:“虽然这还不是最好的,但应该勉强能用了。” 他绘在纸上的这个长方形铁片,实际有个名字,叫做“片簧”,只要在大车上安装的位置恰当,便可起到减震的作用。 当然,片簧的效果可远不及弹簧,但是弹簧涉及较为复杂的工艺,明远不确定以眼下的工艺水平能不能达到。 所以,一步一步来,先从片簧做起,再慢慢尝试弹簧。 明远没忘了安慰一句郑铁匠:“这物件绝对是日常需要,日后会有好多人来拜托铁匠您的呀!” * 郑铁匠用熟铁打制的“片簧”看起来平平无奇。 但等到明远找到一位擅长修理马车的高手匠人,将这片簧安装在马车适当的位置上,车驾行走起来的时候,车厢中的震动,真的减轻了不少。 吕大临作为“试验者”,坐在牛车上来来回回地跑了两趟,回到明远身边时伸手挠了挠头:“远之,这不会是我心中先入为主,才会觉得这车行得平稳了些吧?” 这位“教导主任”怀疑“减震”是一种心理作用。 为了说明片簧的作用,明远干脆做起了对比实验。 他在两驾马车上放了完全一样的两只水缸,各自盛满了水,将水缸盛放在一只木盆里,然后由马车载着,沿着同样一段道路,行驶同样的距离。 吕大临看了明远的设计,就知道这个小师弟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不由得拈着须连连点头。 少时两驾马车都跑到了地方。明远让人把木桶和水缸从马车里取出来,展示给横渠镇闻讯过来看热闹的乡民们看。 用传统马车承载的水缸,泼出了大半缸的水,可见颠簸得厉害。 而用安装了“片簧”的新式马车承载的水缸,则只泼出少许清水。 结果如何,一望而知。 明远用这个简单的对比试验,完美验证了片簧的减震效果。 “啧啧啧——” “果然!” “舒家的大外甥不愧是横渠先生门下的弟子,有他指点,郑铁匠才能制出这样有用的器具。” “是啊,横渠先生不愧是大家,教导有方。” 吕大临在一旁却越听越惭愧:横渠先生没教过啊,连他这个做师兄的,却也不会。 他一回头,却看见明远和郑铁匠正在一旁,头凑着头商议。 明远连比带划,郑铁匠却好像是听懂了,又好像很迷茫的样子,只能点点头,表示自己都一一记下了,能不能成,得试过了再知道。 明远顿时又塞给郑铁匠几大锭银子,算是材料费。 他安排好这一切,才回到吕大临身边。 在吕大临眼里,明远是一脸既神往又安慰的模样。这少年将双臂举过脑后合抱,舒心地笑着,口中喃喃地说:“弹簧床会有的,沙发也会有的!” 吕大临:弹簧床?沙发??? 这些都是啥? 第30章 十万贯【第三更】 吕大临来到横渠镇, 见证了明远是怎样在顷刻之间,就把一座略显破败的老屋,修整得宽敞明亮, 极其适合书院的。 如今正是冬闲时节, 横渠镇的乡民纷纷过来帮手, 换瓦的换瓦, 粉墙的粉墙。转眼间这书院选址的老屋就已经焕然一新。 而明远要做的可远远不止这些。 他带领很多乡民一起,在房舍内都修了“地炉”。这地炉却又和陕西人家常见的“地炉”不太一样, 乃是用砖砌出的空心地炉,烧柴火的地方和出气口都在室外。 吕大临去过明远在长安城里的宅院, 因此晓得, 明远家的地炉也是这样的。天气冷的时候往那“地炉”上一坐,暖呼呼得格外惬意, 室内的空气也很清新, 不会有那炭味儿。 明远一边向吕大临讲解这种“新式”地炉的使用,一边絮絮叨叨地叮嘱:“先生身体不好, 时常咳嗽,想必是肺气受损。冬日里如果将柴炭一类直接放在室内烧,恐怕会损伤肺气。因此小弟特地安排了将地炉的通气口安在室外, 这样一来, 室内的空气不会浑浊, 对先生将养身体有好处……” 吕大临一边听一边点头,一边只觉得这个小师弟尊师重道。 而书院外用作实验“井田”的九顷地也已经准备就绪了。 明远这次花高价买下了呈正方形的九顷土地,土地四周都竖了界碑, 正面写着“横渠书院”, 反面右下角才镌了一个小小的“明”字。吕大临知道这些都是明家的土地, 但明远还是在界碑上镌了“横渠书院”的名号, 令他心里觉得格外熨帖。 这九顷土地中已是沟壑纵横。用来灌溉的水渠已经挖好,田垄将成片的田地分割为整整齐齐的一块又一块。 田中土壤上铺了厚厚一层草木灰,都是乡民们帮忙,为这几顷土地提升地力,肥田用的。 吕大临巡视过一遍,不由对明远刮目相看。 他原本只觉得明远是个基本功扎实,偶尔会语出惊人的小师弟,但现在看来,这位师弟在庶务上简直是一绝,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将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帖帖。 当然了,吕大临是端方君子,他可没有想过明远的“钞能力”在书院建设上所取得的作用。 原本明远预估自己要在横渠镇花上2000贯,购置土地的。谁知道结果大大超出预期,待到书院建成,明远满打满算,包括各种材料,人工,以及请帮忙的乡民们喝酒吃饭的钱,估计能花出5000贯。 明远:花钱也是一门技术活啊! 一切稍有眉目之后,明远和吕大临坐下来商讨明春春耕的事。 明远已经托舒家两位舅舅准备下了春小麦的麦种。 谁知吕大临竟然告诉他:张载提出,想要在九顷田地中,留一顷出来种“木棉”。 “木棉”就是棉花。前一阵子明远在长安城里“扫荡”吉贝布,引起了人们对这种作物的关注。不少木棉种子便被送到关西来,凤翔府对此事也有所耳闻,不少农户闻利而动,想要尝试种一种木棉,但不敢种多。 明远怎么也没想到,张载竟然也紧跟“潮流”,想要在他用来实验的“井田”里,种植木棉。 “先生有言道,上古先民,靠井田便能自给自足,不止是食粮,身上衣物也是如此。就算是没有这棉花,先生原也想要种植苎麻的。”吕大临向明远解释。 明远好奇问道:“那先生为什么又愿意试种棉花了呢?” 吕大临见明远问,突然一改平日里古板严肃的表情,冲明远诡诡一笑:“这不,先生想要让‘生产力’提高么!” 明远恍然大悟,拍着前额叫好。 张载说得是,既然有了棉花,产量又高,纺织出的布料质地又好,何必再遵循古法,非桑麻不可呢? 此时此刻,明远终于意识到,他已切实影响到了一位宋时大儒的思想。 这种明悟令明远兴奋不已。 “小弟盼着先生与师兄弟们在横渠镇的‘井田实验’大获成功。” 他大声预祝。 谁知道吕大临却突然皱起眉头:“怎么,远之,你难道不愿意在此地一面读书,一面陪伴先生实验井田吗?” “这……” 明远瞬间卡了壳。 他瞬间回想起昨晚与系统1127之间的一番对话。 那是系统提醒他:在这个目标时空内,他已经成功地花出去了25000贯,完成了“小目标”十万贯的四分之一。 “亲爱的宿主,您只要努努力,完成花出十万贯的目标,您就将获得离开长安,前往汴京的资格。汴京这座繁华首都,想必能让您的花钱大业更上一层楼啊!” 明远心里清楚,只要他今年冬天能再大手笔地花出一大笔钱,明年开春的时候,他应该就离开京兆府,前往汴京了。自然不可能陪伴张载,守在这宁静致远的横渠镇上,钻研“生产力发展”的大道。 但私心里,明远竟觉得他其实很想留下来。 或许这是因为,留下来能大有可为——现时的大宋,太需要这种钻研了。 但是他到底是背了一亿多贯在身上,要尽快花出去。前往汴京,是他唯一的选择。 明远此刻面对吕大临殷切的眼神,只能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他没有多说,吕大临却也不方便再问,只是安慰明远:“远之天赋出众,就算是不在先生身边,相信远之也能有所成就。“ 明远有些不太敢告诉吕大临,他以后估计也没有什么成就,只是会努力花钱,花花花而已,心里便有了几分惭愧。 等将来有能力了,一定要再支持一把横渠书院的。 ——明远这么想着。 忽听室外有人招呼:“吕先生,吕先生,柴和炭都送来了,您看看够不够。” 吕大临和明远闻声出门,看见横渠镇的乡民们把书院需要的木柴和炭都送来了,将书院后的一座柴房给堆得满满的,几乎一整个冬天也用不完。 吕大临看了一眼明远,摇着头心想:不晓得小师弟又花了多少钱。横渠书院欠小师弟的情分,简直是还也还不完。 明远便关心地问起:“要入冬了,柴和炭的价格高吗?” 立即有人回答:“高,怎么不高?” “夏收时存下的秸秆都烧完了,如今天冷,樵夫们本来不乐意去山上砍柴的,价格涨上去,他们也就勤快些。” 一时众人都笑了起来。 看在钱的份上努力工作,古往今来,打工人都是一样的。 这时有人提了一嘴:“邻县说是发现了‘猛火油’,可以用来烧火。你们见过没?” 明远一听便支起耳朵:“猛火油?” 立即有人反对,“嗐”了一声道:“那确实是‘猛’火油,猛得过了火。我上次见有人用它,只淋了一点儿,那火苗就蹿得老高,差点儿把铁锅的锅底都烧通了。” “我也见过。说实在的,猛火油那是真的猛,但就是烟大。我上回见一个伙计,大着胆子用猛火油点灯,好家伙——” 这乡民伸着手给大家比划,用猛火油点灯,在墙壁上熏出多大的一块黑漆漆的油渍。 其他人也附和:“是呀,要是用那油烧菜,就算是铁锅没被烧破,锅底也是黑黢黢的一片,烧完了还油腻腻的……”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33节 明远至此基本能够确定了:这“猛火油”,就是石油。 有些埋藏较浅的石油很容易就能被开采,甚至还会直接从地下往地表喷涌。 看起来宋时百姓们都已经意识到这是一种“刚猛无比”的燃料了。 但问题是,石油原油不能直接使用,或者使用起来有种种弊病,使其不能推广。 如果要让这种矿物能源达到适合使用的水平,人们需要开发出一整套炼化石油的体系……明远心中暗暗数了数这在科技树上还缺什么,最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暂时放过了这个念头。 * 没几日,明远和吕大临就将横渠镇上的书院筹备工作全部做完,辞别了亲戚与父老,返回长安城。 一路上,明远驾着踏雪,一路纵马飞驰,再无禁忌。 而吕大临则坐在大车上,拈着胡子,迎着风,嘱咐车夫:“快点,可以再快点!”然后便哈哈大笑,这位坐车再也不怕颠簸了。 明远望着这副模样的吕大临,顿时觉得这位有点“老夫聊发少年狂”的感觉。 回到了京兆府,吕大临在张载面前自然对明远一通夸赞。 而明远交代完了所有筹办事宜之后,赶紧回家探视母亲和妹妹。不过,有邻居薛家照拂,母亲和妹妹想来应该都平安无事。 他回到家中,明家已经收到了向华送来的消息,晓得小主人一切安好,人人都放下心。阿关姐得了舒氏娘子的吩咐,下厨去做了一桌子拿手好菜。 阿关姐的手艺得明远指点,做出来的菜肴很合明远的口味。明远一闻到饭菜香味,就决定很受用。 谁知桌上却有一道鸡片给炒老了。 明远默默地将纤维感十足的食物用力咀嚼,然后吞下去。 在一旁观察明远反应的阿关姐面部表情顿时也紧张起来。 “阿关姐,”明远一直到吃完所有饭食,放下筷子,才向自家厨娘发问。 “上次我与你说的那种‘猛火快炒’,尝试过了吗?容易做吗?” 事实上,明远回忆起自家饭食,最香的自然是油炸制品——人类对油炸的爱好真是古今如一。其它如焖、炖、蒸、煮,都能烹饪出很好的味道,唯有“炒”,或者说“猛火快炒”,明远其实没几次吃到过。 于是他询问阿关姐。 阿关姐知道明远会问这道炒鸡片的事,赶紧回答:“小郎君,这猛火快炒,它有时候很行,有时候不太行——主要是柴火它烧不了那么旺!” 明远顿时明白了,知道还是燃料的燃烧效率问题。 他提出陪阿关姐去厨房看一看,想知道是不是因为通风不够,需不需要再加个风箱什么的。 到了厨房里,阿关姐给明远演示了一番,明远叹了一口气,觉得这可能确实是柴火作为燃料,热功率不够大的问题。 谁知这时候阿关姐开口告诉明远:“小郎君,进来城里倒是有发卖一种叫‘石炭’的,点着了烧,火还挺旺,但就是特别难点,烧起来之后烟还特别大。” 明远一听,忙问阿关姐有没有这种“石炭”的样品。 阿关姐便伸手去柴草堆下方摸了摸,掏出一块黑黢黢的石头,递给明远。 明远托在手里掂了掂,知道自己绝对没看错——这就是后世人们异常熟悉的燃料:煤。 第31章 十万贯【第四更】 石炭! 或者应该叫“煤炭”。 明远托着这种他理应很熟悉, 但实际却从未这样近距离地注视过的燃料。 “阿关姐,你知道这石炭产自哪里吗?” 阿关姐迟疑着:她在家里只管着内务和厨房,不怎么管采买。 “小郎君, 这石炭是从城里炭行里买来的, 价钱比木炭便宜, 但就是重……” 胡四的声音从明远身后响起。虽说阿关姐管着账, 但是家里采购的事都是胡四负责,因此胡四对此最为清楚。 “这石炭在河东路、太原府和咱们陕西路都有出产, 按说陕西路的最便宜,但是烟大。” 胡四深知明远的脾气, 因此对市面上任何东西都货比三家, 不为最便宜,而是要求质量最好。 果然, 明远点头, 将胡四称赞了一番,又问起哪种石炭容易点燃。 胡四便挠挠头, 说:“都挺难点的。城里人点石炭,要先用一团秸秆,或者是一张小广告, 把柴火或者是木炭点燃, 然后再把石炭丢进去, 方能点着。” 明远听胡四说起“小广告”的时候忍不住一怔,心想什么时候他刻印坊的出品竟派上这个用场了? 但又一想,反正刻印坊印的小广告用着最便宜的纸张, 而且纸张也确实是最方便的引火之物, 引火就引火吧, 也算是物有所值, 没有浪费。 听胡四说完,明远将手里的石炭向空中一抛。 落下的时候那块坚硬的煤块儿砸在他手心里,顿时让他白皙的手心变成了黑灰色。 明远望着手心里的黑块块,他倒是没料到,在这个时代,这种矿物燃料已经逐渐有取代柴草,有走进千家万户的趋势。 不过这也不难解释。 北宋自澶渊之盟以来,承平已久,百姓安居乐业,像长安这样的大城市人口孳生。柴草和木炭早就不能满足人们的需求。煤炭发光发热是迟早的事。 而他,为何不顺势推上一把,让百姓们用上更为便宜好用的燃料呢? “就这么办,胡四哥,你明天带我去炭行里看看。” * 第二天,明远和胡四两人并肩站在炭行跟前,向华则跟在明远身后,在炭行外左顾右盼。 炭行里人来人往,不少百姓都是背着背篓,到这炭行里数斗数斗地购买石炭。 因为炭粉是黑色的,炭行的伙计和主顾大多人人灰头土脸,衣上都是一道又一道的黑印子。明远一身清爽衣物,背着手站在旁边的形象就显得有点特别。 明远主仆一行人在炭行问过价钱,正准备换一家问问的时候,忽然有人进来,用笤帚和簸箕小心翼翼地将洒在地上的碎炭和炭粉扫在一起,然后到掌柜那里,问了个价,给出几文钱,就将簸箕抱走了。 明远指着那人的背影,偷偷告诉胡四:“那才是个聪明人。” 胡四也小声地问:“小郎君,为什么这么说?” 明远解释:“这样容易点着。”接触空气的面积大。 胡四“哦”了一声,做恍然大悟状。 明远看看天色,决心不再等了,便进去寻那炭行的管事说话。他需要一个稳定的供货渠道,每月至少上万斤的石炭。这样大手笔的买卖,管事估计也做不了主,需得请炭行主事的人见面详谈才行。 明远正在里面说话,外面东张西望的向华却咋咋呼呼地高声吆喝:“来了,来了!” 来人是罗寿。 早先明远托人带了口信,去将这位官牙中最负盛名的地产经纪请来。向华总在门口,正是专为盯着这位的。 明远那边已经把他的需求大致提了出去。 罗寿已是脚下生风,迈着大步就赶了过来。 毕竟每次明远有事相托,他都能赚一笔不薄的佣金,因此只要是明远相召,罗寿便是手上有天大的事,也要放下赶来见明远。 两人在炭行跟前碰头。 罗寿有些吃惊,他不知道明远约他在这里见面是何用意。 难道明小郎君是要买一座炭行下来? 明远随即开口:“罗经纪,今次是想要拜托你,在城外物色一间大院子……” 罗寿顿时放下心来——原来明小郎君是要在城外置产,盖一间别院啊,合情合理,如今有钱人都这么干。 谁知明远接下去说:“……来堆放这些石炭!” 罗寿:……! 他有没有听错? 明小郎君有没有得失心疯? 人家买房产,是用来专门存放这些黑乎乎的石头? 不知道的,怕还会以为这些黑乎乎的石头里藏着黄金呢! 罗寿连忙用求援似的目光看看向华,然后又看看胡四。这两人都偷偷地冲这名牙侩耸耸肩,表示他们只有听命的份儿。 明远却已经继续,把他的要求一口气都提了出来。 “这院子需要有几件库房,专门用来存放石炭。另外要一间厂房,或者说棚子,这里需要驱使牲畜,用碾子碾碎石炭……” “另外院子内需要有一片广阔的平地,用来晾晒物品的。” “对了,水源,最好附近有水源,但不要靠近村落或是别家房舍太近,有点儿距离最好……” 罗寿已经听傻了,最后很艰难地复述一句:“明小郎君,您这是要找一间……” 他几乎无法总结归纳出明远这想买的究竟是什么房子。 明远便帮了他的忙:“我要找一间厂房!” 他打算开一间煤炭加工厂,所以需要一间厂房。 罗寿深吸一口气:他还从来没有当过厂房房产经纪。 但是身为全长安城手里房源最多的牙侩,罗寿心里已经想到了七八处地点,正在一一比较的时候,只听明远又开了口。 “我知道找一间完全符合要求的院子不容易,罗经纪也不用太过伤神。你只需要记住,水源是最重要的,就算没有河流,有一口出水稳定的水井也是好的。” “其它都好说,我也可以考虑先买下一块地皮,再慢慢建房子,但如果有现成的,哪怕需要小小改动,我也可以接受。” 罗寿一边听一边猛点头, 而胡四早已听得呆住了。 他早知道家里小主人小小年纪就特别能拿主意,但眼下听他与牙人议论起来,竟然都是成千上万贯的生意。 胡四目瞪口呆的同时,也坚定了要在主家好好做事的心——跟着明小郎君混,有前途! “对了,罗经纪,麻烦您再去和程经纪说一声,等到厂房定下,我还要招一名老到的管事,和一些长期工人。” “您放心,我一定将这话给您带到。” 罗寿喜孜孜地答道。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34节 他对明远这种“一拖二”的做生意方式最为赞赏,所以哪怕佣金收得低一些,也一定要把明远交待下来的生意做好。 诸事说定,明远便留下来和炭行的人商议采购石炭的长期合同。罗寿自去敲定房源和通知程朗。 * 在罗寿的不懈努力之下,明远的“厂房”很快便找到了。 明远对罗寿的推荐表示很满意:这是一间占地将近两亩的大宅院,在长安城外以东,距离京兆府往东的官道不远。 院子很空,主要是当年旧主想要多盖两间屋子的时候突然亏了一大笔生意,没钱续上。因此院内只有寥寥两三间房舍。 明远觉得没问题。 其实煤炭完全可以露天堆放,倒是成品需要在干燥的室内保存,避免受潮。如果需要,他也可以盖两间四面透风的棚子充作库房,用起来倒也方便。 原本明远强调的水源也没有问题,院子里就有一口深水井。虽然不是甜水井,但是万一厂房走水,灭个火什么的还是做得到的。 这院子不算是地处偏远,两三百步之外就有一个小小的村落,村中有不少人家腾出自家房舍,修成了简易的小旅店,招呼官道上往来的客商。如果明远招来工人,可以住在这个村子里,村人能供应一日三餐,长期供应还能价格优惠。 明远对此不能更满意了,他称赞罗寿:“要我看,罗经纪真是京兆府第一牙人,要没有您这本事,我真不知道该上哪儿找这样合适的院子……” 罗寿感觉浑身的骨头都快轻上了三斤,连忙趁热打铁,谈起价格。 “这间院子虽不比长安城里的房子,但毕竟占地要大不少,地价也含在其中,您看这250贯如何……” 其实那房主急着卖房子,因此给罗寿的底价是200贯。罗寿心里惴惴,不知道明远能不能答应。 然而想都不用想,明远还是那副老样子,冲着院子摇着头,感叹道:“太便宜……” 底价200贯的院子被罗寿卖了250贯出去,房主和牙人都心满意足。 然而对于明远来说,物有所值就好,毕竟千金难买“最合适”。 一切手续都办完,罗寿终于松了一口气,有心和明远聊聊天。他问明远:“明小郎君打算用这间院子,办什么‘厂’呢?” 身为牙侩,罗寿还是第一次听说“厂”的概念。 明远顿时哈哈一笑,白玉般的脸颊上隐约浮现两个浅窝。 “蜂窝煤!” 明远又抛给罗寿一个他从未听说过的名词。 罗寿:…… 然而腊月到来之前,罗寿就见识了这种被称为“蜂窝煤”的物品。 那是黑乎乎的圆墩,也就一掌高的样子,其中有好些空洞,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令罗寿想起小时候捅过的马蜂窝。 出售蜂窝煤的炭行还一并出售配套的煤炉,和专门用来挟这些蜂窝煤的钳子。那钳子形状像一把剪刀,拥有长长的细细的钳嘴。 炭行里有伙计专门为主顾演示。 罗寿和一群看热闹的百姓一样,围着那伙计,眼看着他点燃了一小把秸秆,扔进炉子,再将蜂窝煤放进去,不忘了用手中的蒲扇扇扇。 不一会儿,寒冬里“顶风”围观的人们就都感受到了暖意。 那蜂窝煤炉中燃起了明亮的火焰。眼看着火焰越燃越旺,火舌中心从橙黄色渐渐变成了明亮的蓝色。 “哇——” 旁观的人们同时发出一声惊叹。他们可真是没有见过这样纯净的火焰。 表演还没完。 只见一个厨子模样的人,竟举着一口铁锅上前,将那口铁锅架在了煤炉上。 那口锅眼见着就烧热了。 厨子手腕一抖,一勺素油就顺着锅沿滑下,然后是几件佐料,一盘材料。 不过是瞬息间的工夫,旁人只看见那厨子手持铁锅抖了抖,那香味已经溢得满街都是。而厨子也将锅里已经炒熟的菜肴倒在盘中,又手托一只盛满了牙签的小盅,举着这两样,来到观众们面前,笑着说:“来,各位请都尝尝……” 与此同时,明远正坐在自家的“地炉”上,用筷子挟起一片阿关姐刚刚炒出的芙蓉鸡片。他有些不顾形象,正吸溜吸溜地品尝着——这外脆里嫩的口感,满满的锅气,他终于又能尝到啦! 第32章 十万贯【第五更】 薛绍彭鬼鬼祟祟地来找明远。 “远之, 市面上出了一件好东西。” 他左右看看,然后面对明远:“虽说君子远庖厨,但若是有了这件东西, 你家厨子的手艺必定能提升十倍。” 明远听了薛绍彭的描述, 不置可否地啜了一口茶, 轻描淡写地开口:“道祖兄, 今天在我家吃晚饭吧!” 这一顿薛绍彭自然吃得赞不绝口。其中一道“油爆双脆”更是让薛绍彭没停过筷子。 可待他得知这“双脆”,竟然分别是猪肚和鸡胗的时候, 薛绍彭终于惊得停下了筷子。 明远知道宋人不喜食猪肉,而猪肚又是猪下水, 更是为时人所摒弃的。所以他很想看看薛绍彭的反应。 薛绍彭却只停了片刻, 筷头继续向盘中伸出,一边吃一边连连称赞:“好吃!” 蜂窝煤炉火力迅猛, 能令炒菜锅中的油温瞬间升很。食材在里面翻炒, 被瞬间锁住水分,因此表面脆爽, 但内里鲜嫩,汁水丰富而弹牙。再加上阿关姐将猪肚和鸡胗都清理得很干净,没有猪杂鸡杂本来的腥膻味。 薛绍彭是个嘴巴很刁的纨绔子弟, 怎么会吃不出其中的妙处? “远之, 你家也一定买了那蜂窝煤炉, 开始用蜂窝煤了吧!” 他原本就是想把这个“大秘密”告诉明远,但现在看来,明远应该已经知道了。 明远想了想, 最终向薛绍彭说了实话:这制作蜂窝煤的厂子就是他家的产业。 薛绍彭恍然大悟, 伸手拍着后脑:“我说呢!” 明家豪富, 在城外有这样一处产业, 丝毫不奇怪。 见薛绍彭好奇,明远就向他细细解说:“这蜂窝煤制起来很简单,就是将外地运来的石炭,用碾子碾成细粉,用网筛过,然后再混入湿润的黄泥,拌匀,填入模具压制,之后再晒干,就可以使用了。” “这么简单?” 薛绍彭一怔。 他虽然纨绔,但却是个懂行的纨绔,这时候捂着耳朵说:“不听不听,远之你怎么将这样重要的秘方都随随便便告诉了我?” 眼看着蜂窝煤在长安城中的行情渐长,薛绍彭自然明白这个行业大有可为。 甚至薛家如果得了这方子,也能依样画葫芦建一个“蜂窝煤厂”出来。 他身为明远的好友,瓜田李下的,得赶紧装作压根儿没把这些听进去的样子。 明远却笑着摇头:“不妨事的。道祖兄,即使是这方子流传出去,别家也做不过我家。” 明远对这门生意胸有成竹,是因为他的“蜂窝煤厂”占了一个“规模效应”—— 从煤商手中大批量采购煤块,能够将价格压得很低。在城外官道附近设立工厂,尽量压低了运输成本。专门培训工人,集约化规模化管理…… 明远很有信心,别人就算是知道了蜂窝煤的配方和大概配比,在成本上也干不过他。 更何况,他家厂子里出产的蜂窝煤,还会加入一些便于引火的成分,让蜂窝煤比较容易点着。这些则是明远不会轻易对外透露的。 “但若是有升斗小民,为了自用,自行去拾了石炭,自行磨碎了做这蜂窝煤,我也不会拦着。”明远微笑着为薛绍彭解释。 薛绍彭看着明远在灯下那张清秀无俦的面孔,突然叹了一口气。 “都说家父在货殖财计上那是一等一的,小弟却没有学到家父的半点本事。反倒是远之你……将来成就必不下于家父。” 他家老爹薛向,如今正任着江浙荆淮发运使,才能得了王安石的青眼,日后恐怕是要进三司使的,也就是朝中的“计相”,专管一国财政。 而薛向唯一可惜的,就是没有个进士出身,是荫补官,阻碍了他迈向中书政事堂之路。 此刻薛绍彭自怨自艾的,则是他没能学到老爹的半点本事,科举上也不怎么行,无法弥补老爹的遗憾。 谁知明远却在灯下淡淡一笑:“道祖兄,凭你那一手书法,就能让后人记住你,你信也不信?” 薛绍彭顿时来劲了。 薛家衙内大公子最爱书法,爱搜罗古人碑帖,爱临摹,也爱自己挥毫写意。 还有一点,他的书法比明远的强太多了。明远的字虽然端丽俊秀,但看得出还是练习太少,也缺少天赋,在这方面难成大器。 明远这么一安慰,薛绍彭心情无比舒畅,忍不住又吃了两筷子美食。 最后他想起一茬儿:“祖母看那蜂窝煤炉子挺好,打算进了腊月,就让人放进卧室里,冬天夜里取暖,再舒服不过了。” 谁知这话一出,明远突然变了脸色。 “道祖兄,此事万万不可!” 他猛地站起来,那架势看起来就像是要冲进薛家,去将薛家的蜂窝煤炉抢出来似的。 薛绍彭呆住了。 他听明远连比带划地解释了一通,说是卧室里空气不流通,那煤球燃烧不充分,会出一种无色无味的有害气体,能在睡梦中致人死命的。薛绍彭也惊得变了脸色,马上起身,要回家将这件事告诉祖母。 但想想这事不算着急,于是薛绍彭又坐下来,问明远:“远之,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明远的脸色比平常时候发白,他见薛绍彭问,便叹了一口气,说:“前日里与太原府来的石炭商人闲话的时候,曾经谈及此事。他们说起太原府出过这样的无头案子,冬日在密闭的卧室里,人无灾无病地便去了。官府怎么查也没查出头绪来。” “但后来又有两三起这样的案子,共同点都是卧室里烧着石炭,人们才醒悟过来的。” 明远想了想又说:“道祖兄试着回想,若是家里的炭盆哪天烧了湿炭,是不是也会感到头昏眼花,恶心欲呕?” 薛绍彭抬起头想了想:“……好像还真是这样。” 明远便道:“那便是燃烧不充分,无论是木炭还是石炭,都会释放出毒素,被人吸入,便有伤身体了。” 薛绍彭顿时全信了,拱手作揖道:“多亏远之提醒,愚兄这就回去告诉家祖母去。” 他又赞叹道:“‘燃烧不充分’云云,都远之是师从横渠先生门下时学来的吧!愚兄真是羡慕你,横渠弟子懂得可真多啊!” 明远:! 至此他终于发现了试验方为他安排这个身份的深意: 一个“永远在别处”的爹,可以充当名义上的资金来源,源源而来从不停止; 一个“当世大儒”身份的先生,可以充当知识来源,什么都能说是从先生那里学来的。 实在是高啊! 他送走了薛绍彭,没忘了再三叮嘱对方,一定要注意用炭安全,甚至还推荐了一下自家“地炉”的形态——明家的地炉,砌在卧室里,但是烧火的地方却在屋外,有烟道能把“有害气体”都排出屋外。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35节 等到回到自己屋内,明远想了想,取出笔墨纸张,在纸上刷刷刷地写了起来—— * 随着天气转冷,长安城里的炭行门前,人头攒动。 新出的蜂窝煤价格便宜,烧得又好。既可以搭配专门的煤炉,也可以就这么买一块两块地回家去,扔灶台下面一样能烧。所以这种货品很紧俏。 谁知今日炭行跟前却多了少年人散发“小广告”。 发放“小广告”的少年们声音清亮,念起了童谣。 “烧炭务必要通风,卧室烧炭要不得。” “可别贪图炭炉暖,点上一夜很危险。” 人们支起耳朵:真的吗? “轻则头晕眼花,重则人事不省。送医花钱一大把,郎中未必能治好。” 这是最要紧的,若是取暖把自己给取伤了,还要花钱就医,那多亏? 顿时有人转身离开队伍,摇着手说:“既然如此,这炭我不买了。” 谁知身后的童谣又高声地唱了起来。 “蜂窝煤,火力足,最适宜,烹佳肴。” “勤通风,排烟气,保平安,没问题。” “用炭安全记在心,欢乐祥和过个冬!” 后面的这几句就又把人给拉了回来——毕竟很多普通人家用起燃料来,烧火做饭才是最大头。冬夜里要取暖,完全可以烧水冲个汤婆子,一夜就安安稳稳地过去了。 炭行附近,还有些穷汉带着孩童偷偷捡拾小块的石炭,扫扫炭粉什么的,听见这童谣,也都暗自记在心里——这毕竟是性命交关的大事。 谁知还不止是少年们唱的顺口溜。 在炭行门口,竟有一个牙人站在那里,手持一张纸,高声诵念“安全须知”。 每一名前来买炭的百姓进店后,这牙人就会字正腔圆地将使用蜂窝煤的一应安全要求都诵念一遍,末了还会向主顾确认一遍,对方听懂了,记住了,回答若干问题之后,再将主顾送出门外。 这名牙侩是程朗推荐给明远的,也是官牙,但却是个“不成器”的官牙,因为做人太一板一眼了,不懂得灵活变通,即使有个官牙的身份在,也撮合不了几桩买卖。 然而这种较真的个性,对于明远来说却再合适不过了。 因此明远接受了程朗的推荐,礼聘这名牙人来炭行,作为“安全宣传员”,职责是确保每个来长安炭行里买蜂窝煤的主顾,都听过一遍“安全须知”。 这是明远为可能的安全隐患和买卖纠纷安排下的“先手”。 官牙字正腔圆,在炭行里一遍一遍地念着“安全须知”,不可能有人会不重视。万一日后引起纠纷,炭行这边可以说是已经尽到了义务。 他这样做也是防着潜在的竞争对手借口“安全事故”找他的麻烦。有官牙出面解说,官府那边必然更倾向于他。 只是这样一来,蜂窝煤的销售进度未免缓慢了一点。但长安百姓的普遍反应是,这发卖蜂窝煤的商人不是个“奸商”,对主顾的安危,还挺上心的。 在蜂窝煤的销售一点点提升的过程中,长安城里另一种取暖用具突然火了。 这件用具就是“地炉”。 地炉在时人家中颇为常见,多见于堂屋之中,修得比地面略低,冬日里热气上升,能将整间屋子都带暖。 地炉之中通常都是烧炭,上面还可以顿个镣炉架子,用来烹水煎茶。 但在长安城中新近流行的“地炉”却不同于传统,是一种用砖砌起的封闭式炉灶,灶口和烟道都在室外,完美符合“勤通风,排烟气”的安全使用要求。 据说,这地炉上还可以直接坐卧,特别舒服。有人多年的老寒腿在这“地炉”上坐了两天竟然就好了。 于是,这股修“地炉”的热潮从达官显贵开始,逐渐火到了小康之家。 不少人按照亲朋的指点,到东市找一位姓王的砖作匠人,说是请他出山,为自家砌“地炉”。那王老汉却只反问一句:“啥?啥地炉?” “当初教我砌这物事的小郎君可是说得明明白白,那叫‘炕’,叫‘火炕’。” 第33章 十万贯【第六更】 进了腊月, 整个大宋就像是进入了一个标准时间表,每一天都有预先设定的行程。 腊月头上是冬至。宋人似乎也有“冬至大如年”这句话,不仅要祭祖, 而且要守岁——这令明远有点吃惊, 他的生物钟过分固定因此熬不起夜。 但有一样习俗与后世相同, 就是这个时空里人们在冬至也同样吃饺子。 阿关姐剁了馅儿包了香腴肥嫩的羊肉饺子, 又取了早些时候用白萝卜和菘菜制的腌菜用来解腻,味道好极, 让一家人大快朵颐。 唯一让明远不习惯的是,阿关姐, 胡四哥, 向华,十二娘……甚至是他的母亲舒氏娘子, 都管这种半月形, 里面有馅儿的食物叫“馄饨”。 而明远所知的“馄饨”,在这个时代却被称作“馉饳”, 有点像是后世的大馄饨,可以煎可以煮,甚至还可以用签子穿起来架在火上烤着吃。 明远:好吧, 饺子叫馄饨, 馄饨叫馉饳, 馒头叫炊饼,包子叫馒头……这个世界的吃食名字,还能再给我点儿惊喜不? 冬至之后, 长安人民开始热衷于走亲访友, 采办年货。 这时明家收到了渣爹明高义的来信, 并无意外地告知, 因为要在汴京的生意非常忙碌,今年年节他需要留在京中,无法赶回京兆府了。随信寄上一万贯盐钞,希望明远能够带领明家人一起,过个好年。 这时明家早已经进入了男主人可有可无的“贤者时间”,大家听说这个消息,基本上都是表达了一下遗憾,然后各自该干嘛干嘛去了。 明远倒是注意到自己的母亲舒氏娘子闻言怔住,流露出几分疑惑与不解,然后便以手支颐,默默地坐在桌边,沉思良久,一言不发。 明远无法,只能让自家那个天真娇憨,活泼可爱的“开心果”十二娘时时去开解。 事实上,他也不大清楚,将明家“渣爹”的真实意图瞒住,对于母亲而言是件好事还是坏事。 但明远知道,只要他在这个时空一天,就不会让母亲在渣爹面前受半点委屈。 渣爹来信只是冬月里的一个小插曲,很快便是腊月二十四,家家户户祭灶君,腊月二十五,家家户户扫房子…… 转眼便是大年三十,明远再次与他的生物钟对抗——大年夜里惯例也是要守岁的。 再次祭祀过祖先以后,一家人全都聚在明家的堂屋里。 屋里烧着热炕,暖意融融。堂屋正中,给明高义留着的那张椅子空着,其他人则都围坐着,一边闲话,一边喝茶,桌上则堆满了各种食物,谁也饿不着。 但除夕夜里却吃不到“馄饨”。 当夜的时令食品是一种叫“馎饦”的面食,类似手擀面。 阿关姐做面食相当拿手,她做的馎饦口感精道,配上鲜美的肉羹,明远依稀觉得有后世打卤面的感觉。 吃过饭,明远正在食困,忽然听见耳畔系统1127的声音响起: “亲爱的宿主,过去这大半年来您真是太棒啦!” 明远感觉自己马上就清醒了:怎么?试验方竟挑了这个时候要做年终总结? “回想十月里我还在提醒您,十万贯的目标您只完成了四分之一。现在您已经快要将这目标完成啦!” 明远:果然是来做年终小结盘点的。 的确,十月之后,他在花钱进度上有着突飞猛进的“飞跃”。 主要都花在了石炭和蜂窝煤加工厂上。 盘下那座官道附近的院子之后,明远对院子加以改造,建成了那座蜂窝煤加工厂,然后又是招人,请管事,请小工……负责他们的食宿。 除此之外,明远还有很多钱压在了从太原府行商那里买来的石炭上,总有四五万贯的样子。这些钱,因为是从他手里“花”出去的,因此都会从他需要消费的那一亿多贯里扣除。 其它费用杂七杂八,零零总总,算起来等到一开春,明远就能花到十万贯了。 “您的成就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啊!我经历过很多个平行时空,都在这个时间坐标上,您是唯一一位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花掉十万贯,而且还赢得了这么多蝴蝶值的宿主!” 明远那对秀气的双眼微微眯起,他开始觉得试验方有点意思:看起来1127经历过很多个宿主。 可为什么这个试验会反复做呢?难道是因为试验的目标始终没有实现吗? 然而1127却不容他想这个问题。 系统马上又开口:“眼看您的加工厂和刻印坊就都要结束‘投入期’,进入‘回报期’,以后我们给您的注资终于可以不用通过复杂的家庭关系,而是将您的投资回报作为注资,反馈给您啦!” 明远顿时将眼睛睁得溜圆:“什么?” 他的声音吵到了席上其他人,十二娘等人都停了交谈,回过头来望着他。 明远只得笑着解释:“刚刚险些睡着了,迷迷糊糊好像在做梦。不必管我,不必管我!” 随后他赶紧转用私密方式与系统1127交谈。 “你的意思是说,我还得自己赚钱,供我自己消费……是吗?” 他是来花一亿贯的,完全没想到过自己还需要想办法赚一亿贯啊! 1127顿时嘻嘻一声娇笑。 “放心啦宿主,这只是名义上的注资渠道。就好比,即使您的产业赚不到这么多钱,在您需要的时候,我们也会假托您这几项产业的名义,给您送来资金。” “宿主,请您相信1127,作为金牌系统,1127看人很准。您在这个时空会大有作为,赚这点钱和花这点钱,对您来说,都是小意思!” 明远:…… 什么小意思?这是一亿贯呐! “只要顺利完成任务,您就可以返回本时空,享用你赢得的巨额奖金啦!” 明远听见1127怎么说,稍稍松了一口气。 是啊,他的本来目标,不就是衣锦还乡,带着他的“成就”,回归原本的生活吗? 这样一想,明远觉得整个人又好了。 只不过他再也没有困意,而是战胜了生物钟,与家人一道说笑守岁。 待到子时,更鼓被敲响,城中钟楼上传出浑厚的钟声。外面的爆竹声便此起彼伏地响起。熙宁三年的元日便到来了。 明远忙不迭地向母亲和妹妹恭贺新岁,然后再接受自家仆佣的恭贺,并且给他们发“守岁钱”。 到了天微亮的时候,明远穿戴得暖暖和和出门,先是在自家大门口插上两枚桃木楔——这两枚桃木楔上,一枚写着“神荼”,另一枚写着“郁垒”,这便是当时代的“门神”了。 他满意地望着自家焕然一新的门户,忍不住开口吟诵道:“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哟,王相公这一首新作不久的《元日》,原来远之你也读到了呀!” 只听隔壁薛家的黑漆大门吱呀一响,薛绍彭从里面探了个头。 薛衙内此刻也和明远一样,穿戴一新,手上捧着桃符与门神。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36节 两人顿时上前见礼,相互拜了三拜,然后同声哈哈大笑。很显然,辞旧迎新给他们带来的焕发与畅快,远远超过了身体上的疲累。 明远等到薛绍彭也完成了插桃符,贴门神的这一套,再次上前,向好朋友兼好邻居拜年。 “唉哟,远之,你等等,家祖母有给你家的节礼。” 薛衙内忽然想起这茬儿,人影一闪,就不见了。 明远赶紧趁这工夫,也把给薛家的一整套节礼都取了出来。 里面有舒氏娘子和十二娘一起给薛家老太太做的女红,也有明远孝敬老人家的精致衣料。 “道祖兄,还有一件,是专门送给你的。” 明远说着又从袖子里取出一只小小的漆器盒子。 这盒子是扬州漆器,在黑胎木盒上涂上漆料,然后再以精美刀功浮刻出种种花纹。 单看这盛器,已经是价值不菲。 薛绍彭啧啧称赞着,打开了漆盒,顿时一股清新的香气扑鼻而至。 他定睛一看,见那漆盒里被分隔成五瓣梅花的形状,花瓣和花芯中都放着小小一枚,梅花形状的香饼。香饼呈哑光浅灰色,看起来暗沉沉的并不起眼。 但薛绍彭深吸一口气,问道:“速沉?” 明远一扬嘴角,一副“什么都瞒不过你”的表情。 薛绍彭顿时捧着这盒子,笑得合不拢嘴,可见是真心喜欢这件风雅至极的礼物。 谁知道明远告诉他:“这是我家石炭加工厂的副产品。” 薛绍彭脸上的笑容片刻间凝固。 明远顿时噗嗤一笑:“只是用了些上好的石炭粉,研磨至极细,然后加入香料与沉香木屑,调和在一起,再压成形状。我试过,可以点上很久,没有什么烟气,香味却一直不散。” “我想,这石炭又称为‘煤’,与‘梅’同音,干脆叫他们做了梅花的模子,把香压成这个形状,也算是雅致了。” 薛绍彭闻言连连点头,极力称赞:“这真是太好了。我正是愁,买来的那些焚香,通常只能点上一炷两炷香的工夫。远之这件礼物真是太合我心意不过啦!” 他说罢站直身体,夸赞明远道:“不愧是远之,既制得了蜂窝煤,也做得出速沉香。” “不过呢,远之,我也有一件好消息带给你。” 薛绍彭卖了一阵关子,才说:“京兆府推官邀请我和家人在上元节那天登城楼观灯。” 明远顿时张着嘴,睁圆眼睛,脸上是一副相当羡慕的表情。 按北宋习俗,上元节是一年中最为炫丽多彩最为热闹的节日,没有之一。这一天各家各户,男女老少都要出门观灯。而城内花灯似海,照亮夜空。 这等盛世景象,可是连汴京城中的大宋官家都要亲自登宣德楼观赏的。 而在这京兆府,能够登城楼观灯,想必也是达官显贵才能享有的特权,是一件“倍儿有面儿”的美事。 “然后我便回了那边,想要邀你与我一起去登楼观灯。” 明远忍不住要伸手点赞——薛绍彭为了朋友,想得果然周到。 只不过这个上元节对他来说有些特别的意义,他需要与家人和友人们待在一起,而不是去应付那些达官显宦,勋贵子弟。 谁知薛绍彭卖了半天的关子,忽然又加上一句:“可是我想了又想,远之在上元节肯定也要和同门一聚的。所以我打了招呼,京兆府那边会邀请横渠先生门下,一起登楼观灯,共享这太平盛世。” 明远盯着薛绍彭看了半晌,发现自己搜肠刮肚,竟只有一句话可以评价:“知我者,道祖兄也。” 第34章 十万贯【第七更】 欧阳永叔有《生查子》词写上元盛事:“去年元夜时, 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那句“花市灯如昼”再形象不过地描绘了上元节时长安城内的盛景。 明远和师兄弟们原本约好了酉时三刻在朱雀门前相见。谁知明远低估了上元节当天的交通拥堵程度,他选的那条路被堵得水泄不通, 只能绕路赶去。等到了朱雀门前,已是戌时了。 长安城里的热闹却一点儿也没减。 吕大临正站在朱雀门门楼下等候明远。他也算是陕西路的名人, 因此京兆府的官吏们今次也邀请了他与张载。而张载因为身体不适, 推却了没来。 可谁知吕大临发现自己竟还不及小师弟有面儿。明远竟找到了办法, 让京兆府邀请横渠门下在长安城中的所有弟子, 一起前往,登楼观灯。 吕大临对明远顿时生出几分佩服, 毕竟一门子弟,集体被官府邀请,这对陕西士子们来说, 绝对是求而不得的荣耀。 “远之, 你来了。” 当明远从人群中挤过来的时候, 这位不苟言笑的横渠弟子便上前招呼。他关切地问:“家里人可都安顿好了?” 吕大临知道, 明远小小年纪, 便是家中唯一的顶梁柱,晚到一刻, 也情有可原。 明远点点头:“多谢师兄关心, 家母和舍妹都安排好了, 有人照顾。” 母亲舒氏娘子原本不愿意出门观灯, 但是妹妹又很想出门。最后明远找到了解决方法——薛家老夫人打算坐车出门。明远便求了薛家, 让母亲和妹妹能够与薛老太太同坐一车, 一起出游。 薛家老太太本就很喜欢舒氏娘子和十二娘, 听见明远如此请求, 没有不肯应的。 于是明家分两路行动, 胡四夫妇跟着薛家的仆役一起,陪主母和小娘子出游,而明远自己带上向华,直扑朱雀门。 这朱雀门原本是唐时大明宫的宫门。在唐末时被一把火焚毁。如今被京兆府重修,却只有个门楼。 但这门楼上是京兆府的制高点,风景极好。入夜后从此处向长安城下观望,便见到煌煌灯火,沿着长安城宛若棋盘般的整齐街道,向四面延伸。尤其是眼前的朱雀大街,此刻仿佛是灿烂的星河从九天落入人间,又像一条炫丽的金黄色锦缎,向正南面铺展而去…… 明远一登上这城楼,就先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他在自己的本来时空曾经无数次登上过这样的高度,甚至一座高层住宅楼,也能为他提供差不多海拔的视野。 可是没有哪次经历能够比得上现在。 整座城市无遮无拦地展现在他眼前,再没有其它高层建筑,没有摩天大楼,没有钢筋水泥森林。但他眼前,依旧是一座辉煌的,伟大的都市。 明远心中正在感慨,吕大临却先拉他去见京兆府的官员。 也不知是吕大临的面子还是薛绍彭的关系,这些明远记不住名字的官员都对他和蔼可亲,夸赞他少年才俊,并勉励他跟随张载,钻研经义,将来为国有大用。 唯一一个对明远不假辞色的自然是司马光。 而明远心里还是那句话:只要你不惦记我家的缸。 司马光高看他,看低他,明远都无所谓,他只是来花钱的。 但司马光虽然不假辞色,却不可能对明远有任何轻视—— 明远上书将“马蹄铁”详细解说,献给军方,并由吕大临亲自佐证。这份上书自然而然递到了知永兴军的司马光手中。 司马光即便再反对当今官家力主的西北拓边之举,他也当能明白“给马穿鞋”这件事对大宋骑兵的战力会有多大影响。 此刻司马光默默看着明远,并不想夸奖,但也不得不放缓和了脸色,向他微微颔首,以示勉励。 明远却依旧像没事人一样,行过礼就越过了司马光。 好不容易走完这一套“例行公事”,明远找到了薛绍彭。两个好朋友赶紧凑到一起,双方终于再无压力,可以毫无挂碍地欣赏眼前的盛景。 他们两人刚好面朝着东方。 薛绍彭见明远昂首向东边眺望,便问:“远之,在看什么?难道是找你那间‘蜂窝煤加工厂’?” 他一边问,也一边伸长了脖子,眺望好一阵,最后说:“好像看不见啊!” 谁知明远却笑道:“看不见最好!看不见最好!” “若是那边正灯火通明,我才真的要着急上火。” 薛绍彭人本聪明,略一反应,便想通了:“是呀,远之,你那地方自然要防走水的。” 确实如此。 蜂窝煤加工厂最需要严防火烛。 明远开办了加工厂之后,就在院门上贴了大大的“工厂重地,严禁烟火”的标记,教给工人们念“高高兴兴上班,平平安安回家”之类的顺口溜,全方位地强调安全生产。 工人们下工之前,需要用不易被点着的毛毡将材料和成品都盖起来,然后检查熄灭所有火烛,才能离开。 这次在年节之前,明远就给所有工人都放了假,然后将“厂房”完全圈起来,严禁入内。 另外他还专门安排了人手,年节这几天在厂房外面巡视,以免附近村里的村人孩童燃放爆竹,影响到厂里。 如此严密的防范工作看起来起到了效果。如今明远站在朱雀门的门楼上,见到长安城外以东一片安静祥和,一颗心也放了下来。 不久,梁睿和其他官宦人家子弟也来向薛绍彭和明远打招呼。 明远有心赏景,不耐烦应付这些浮华少年,便找了个借口,独自走开,去了朱雀门楼的另一边。 在那里,明远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师中!” 年节这几日,种师中一直住在张载家里,陪伴张载。当然,期间这小孩曾经数次溜到明家来品尝美食,而明远也特地让人做些食补的羹汤,让种师中捎回去给老师滋补身体。 但此时此刻,明远陡然见到这个小豆丁瘦削的背影,心中突然生出一些异样。 他赶紧走上前,低声唤了一声:“师中!”然后把手轻轻地搭在种师中肩头。 这少年没有回答明远,更没有回头。 明远心里突然很紧张,因为他搭在种师中肩头的手,感到了异样的颤动。 这孩子在无声抽泣。 这孩子远离了所有陌生的达官显贵,也远离所有他熟悉的师长朋友。此时此刻,他独自一人,站在朱雀门上的女墙跟前,望着长安城内如昼的灯火,和西面城墙外沉沉的黑夜,正在默默地哭泣着。 明远心头一阵难过。 他心知师长和他们这些师兄弟们,虽然能给种师中无微不至的照顾,但到底比不上师中的父母,还有……他的亲哥哥。 种师中虽然人小鬼大,虽然时不时表现得很老成,总说些什么“马革裹尸”之类的话。可说到底,他究竟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他根本没有他外表看起来那样坚强。 当国仇家恨一起压在这个孩子肩膀上的时候,这种负担,对种师中来说便显得太沉重了。 他无声地走到种师中身边,伸手拍拍这孩子的肩头,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谁知这时种师中突然别过头,冲着明远小声问:“明师兄,你说我阿兄……我阿兄一定会没事的,他会平安回来的,对不对?” 明远却瞬间觉得自己口中涩然,竟有些开不了口。 种建中那张脸迅速在明远眼前勾勒出来:他英挺的双眉,他神采飞扬的眼,棱角分明的面孔…… 这样英姿勃发的年轻人,竟真的没有在历史上留下任何痕迹吗,还是说,他其实错过了什么? 种师中没有从明远口中得到答案,一时间委屈上来,双眼顿时泛红,泪水已经盈满,眼看就要从眼眶中溢出来,小眉头皱成一个疙瘩,那一副小表情似乎在说:师兄竟然吝惜言语,不肯安慰我……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37节 明远却轻轻抚着他的肩膀,两人都向女墙便迈了一步。 夜风呼呼地从他们耳边拂过,凉意席卷全身。 可是眼前脚下就是壮丽的长安城,和上元节灿烂辉煌的节日景象。纵使冷风拂面,也叫人无法转开眼光。 明远轻拍种师中肩头,柔和地开口。 “师中,看看眼前的盛世吧。” “这是令兄和千千万万戍边的将士一起,不顾性命,上阵杀敌,守御国门,未曾惜身。” “这就是他们如此奋勇的原因。” 他无法回答种建中这样一个“个体”,千千万万人中的一个,是否能够平安回来。 他也完全不敢想象,曾经那样短暂地见过两面的那个青年,就从此天人永隔,无法再见。 但他现在能够回答种师中的,只有这么一句:种建中所做的,许许多多人所做的,都会有意义。 种师中像是为他的心情所感染,也不由自主地将眼光投射于绚烂繁华的长安城。 这个少年不再低声饮泣,双肩不再颤抖,而是渐渐地放松。 明远松开他的肩膀,垂下右手,却感到种师中一只冷冰冰的小手伸过来,牵住了明远的衣角。 在门楼上站得太久,这孩子冻坏了——明远第一反应就是这个。他立即把身上的羽绒服脱下,披在种师中肩上。 “看起来确实冻坏了,鼻涕泡都冻出来了。” 明远用手指在种师中脸颊上划划。 种师中顿时举起明远羽绒服的衣袖,作势就要望脸上揩—— “你敢!” 明远笑着骂了一句,看着他老老实实地从怀里掏出帕子。明远这才伸手揉揉师中的小脑袋。 这孩子还是一副古灵精怪的老样子——明远终于能放心了。 但就在此刻,明远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他再看种师中的眼神,这孩子似乎也完全呆住了,双眼直勾勾地越过朱雀门上的女墙,望向通往长安城西面金光门的街道。 这街道原本被挤得水泄不通,整个街面上完全被耀眼灯火所覆盖。 但就在此刻,明亮的街面中央,忽然出现了一道暗线。 似乎人们正在为什么让开一条通道。 在这上元夜,满城欢庆的时候,百姓们会为了什么而自发地让开一条道路? 明远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他回忆起当初在乐游原上游冶,却见到传递消息的士兵快马赶来的场面。 他一转脸看向种师中,见到这少年此刻也是满脸紧张。 有军情传来了! 可这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明远也不敢确定。 他身边,种师中却微微俯身,转过脸面向明远,同时竖起耳朵,似乎在专心倾听。 突然,明远看见这孩子眼中陡然亮了。 种师中伸手将明远的衣袖一拉,几乎是语无伦次地说:“师兄,你听,你听……” 明远心想:我恐怕没有你这样的好耳力哦。 但他还是学着种师中的样子,侧耳,凝神,聆听—— 是的,他听见了,他听见马蹄撞击地面的声音。 大街上的百姓们正在让开道路,让骑着快马的士兵向朱雀楼疾驰而来。 他听见了,他听见这士兵正用疲惫而嘶哑的嗓音努力喊着两个字: “万胜——” 接着又是一声: “万胜——” 明远一下子直起身,眼神又惊又喜,望着种师中。 此情此景,几乎令他激动得落下泪来。 种师中小朋友此刻却偏偏又显出老成模样,扬起下巴,背着双手,在飒飒的夜风中挺直了脊背,一副“我早知道会是这样”的表情。 长安的街道上,那催马向朱雀门奔来的士兵继续嘶声大喊着:“万胜!” 接着,无数普通人的声音加入其中。 胜利的消息像是长了翅膀一般,瞬息间就传遍了整个城市。 长安城的街道似乎在整齐划一的高喊声中开始了微微颤动。声音如同海边的波涛,一浪高过一浪,迅速席卷。 他们高喊的是: “万胜!——” “万胜!万胜!——” 第35章 十万贯【第八更】 上元夜里, 京兆府官员聚于朱雀门楼上,“与民同乐”。 这一点整个长安城的百姓都知道,快马赶来送捷报的士兵也非常清楚, 因此从长安城正西面的金光门进城之后,传讯兵沿着东西向的大街一路直奔朱雀门。 街道上的百姓口中高喊着“万胜”, 纷纷为这一人一马让开道路, 让捷报直接送抵朱雀门下。 那士兵便一跃下马, 飞快地奔上门楼, 也不管面前究竟是京兆府的官员,还是应邀上楼观灯的“嘉宾”, 单膝下跪,双手一拱,大声报捷。 “延州大胜——” “种谔将军指挥得当, 大破党项各部, 斩首二千级, 马匹粮秣无数, 党项大将野利敦被当场斩于阵中, 延州之围已解。” 朱雀门楼上,人们的情绪早已被长安城中那十万人同声高呼“万胜”的场景所感染, 此刻只感觉热血在体内沸腾。连薛绍彭这样的官宦纨绔子弟也大喊出一声“好!” 明远看看身边, 横渠门下弟子们, 自吕大临以下, 个个喜动颜色。 但他看看身边的种师中, 这孩子也很兴奋, 兴奋中却带着一丝紧张。 明远知道这小家伙为什么紧张——战争是残忍的, 它可以赋予你一场宏伟的胜利, 但同时也要你吞下残酷的损失。即使是一场轰轰烈烈的胜利, 宋军方面,也一样需要承受人员方面的损失。 他们一直没能得种建中的消息,如今好不容易有消息从延州送来了,能借此确认这家伙平安与否吗? 朱雀门楼上灯火辉煌,映亮了一张张兴奋的脸。 却唯有永兴军知军司马光保持冷静,脸色沉肃,望着前来报捷的兵士,冷声问:“具体经过如何?” 明远冷眼旁观,觉得司马光并非不乐意见到延州大捷。但是这位出了名的旧党官员表现出了应有的老成持重,他必须确认大捷的经过。 延州本就在宋境内,鄜延军戍卫这座重要的边城无可厚非。但若是大宋西军据此认为军力胜过了西夏,不再取守势,甚至擅开边衅,却是司马光不乐意见到的。 报捷的士兵用嘶哑的嗓音叙述着战役的经过。 “……延州军民一心,坚壁清野,固守延州。党项人不甘心就此班师,始终在城外围困,频繁工程。前些日子是年节,党项人故意吃酒闹事,做出无心围城的样子。种帅便将计就计,命帐下将校种建中率八百骑兵出城,佯装突围……” 明远听见身边种师中轻轻地“啊”了一声,露出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横渠门下弟子们也纷纷流露出紧张。这毕竟是与他们有师门之谊的种建中,率部突围,而且是行诱敌之计。这个任务有多危险,用脚指头想,都能想得到。 “种小将军率八百骑横穿党项军营地,三进三出,随后与种帅所部会合,一起杀向党项中军大帐……” 这报捷的士兵声音嘶哑,难掩疲惫,但讲起这一段来,依旧是眉飞色舞。令在场所有人都可以想见,这究竟是怎样一场畅快淋漓的大胜。 但种师中却向前踏上一步,用他少年人清朗的声音问:“我阿兄……他可平安?” 报捷的士兵愣住了,伸手挠挠头——他可不知道这孩子的兄长是谁啊。 明远只好轻轻按着种师中的肩膀,开口替他解释:“这位是种帅的亲侄,是种彝叔的亲弟弟。” 那士兵马上就明白了:“那当然,种小将军哪里会有事?他出城的时候背上了一张弓,三代箭,手持一枚长槊,带人冲进党项人的营地,三进三出,无人能拦得住他……” 明远心里暗暗感慨:这家伙是不是说书的出身啊! 但等他口沫横飞地说完,总算是对种师中补了一句:“大战之后,种小将军已平安返回延州。种帅亲口说的,此次延州大捷,种小将军当得头功!” 这个消息送到,所有人都长舒出一口气。 种师中开始傻笑。 早先他一人向隅而泣,眼眶到现在都还红红的。现在已经心花怒放,小脸上再看不到半点愁容。 明远则用力揽住种师中的肩膀,大声恭贺他:“种师弟总算是可以放心了吧!” 谁知这小孩向明远别过脸,眼中重新出现那熟悉的狡黠。 种师中看着明远,反问:“明师兄,看起来明师兄心中,对我阿兄的芥蒂已经去了呢!” 明远:……? 这小孩怎么回事? 他忍不住觉得脸上有些发热。 但想想刚才,明远确实如释重负,心里一块沉重的大石头总算放下了。 他这种感觉其实比别人尤甚。因为明远一定程度上“先入为主”,认为种建中这人既然在历史上籍籍无名,很可能是早逝的缘故。 因此得知种建中无恙,明远所感受到的这一份惊喜,其实还比别人略多一些。 他只得瞪了瞪扬起笑脸看着自己的种师中,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回答道:“也就是现在罢了。” 明远心里想的是:这次种建中逃过一劫,我暂且不跟他计较。 种师中小朋友便嘻嘻地笑而不语。 这时其他横渠弟子一起上来恭贺。 连司马光等朝中官员的脸色显然也轻松了很多。明远站在远处,依稀听见李参向司马光提起“将种”——这个词经常被用来称呼那些最具有天分的年轻将领,只要他们在战场上历练,多半能成大器。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38节 而朱雀门楼下,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显然为人们增添了欢庆的理由。 人们不断高呼着“万胜”。而宽达数百步数百步的朱雀大街上,不知从哪里突然涌出数百名杂耍艺人,他们有的踩高跷,有的攀云梯,有的向空中抛出五色彩球,又无一例外地迅速收回手里…… 就在人们欢呼声惊叹声此起彼伏的时候,忽听一声巨响,长安城正南的城门外,一枚明亮耀眼的烟花腾上夜空,瞬间绽放成千朵万朵。 这绚丽多姿的烟花吸引了所有长安百姓的眼光。在人们的惊叹声中,第二枚烟花又随着一声响亮的啸声纵上深色的夜空,在那里盛放。 明远身边,李复叹道:“洛阳吴氏的‘千朵万朵压枝低’,京兆府今年肯下本钱啊!” 洛阳吴氏应是制作烟花的大行家,曾经与明远打过交道的那些“硝民”们就提过,他们采出的硝石,有不少就是专门销往洛阳,送到吴氏作坊的。 明远看得啧啧称赞。 在他看来,这烟花的制作水平,甚至已经不逊于后世。 他正感到心潮起伏,忽然听到系统1127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亲爱的宿主,眼前这副景象您还感到满意吗?” “满意!”明远背着手点着头。 “那您有没有想要时光就此停住,永远不再流逝的感觉?”1127的声音里蕴着兴奋。 “这……倒还不至于吧!” 此时此刻,明远确实是心潮起伏,双眼也几乎无法从长安城中的美妙夜色跟前转开。 但明远终究是一个现代人,真要让他的时间永远停住,停住这里,他一时还不太能接受。 “哦……这样啊!” 1127的声音里颇有些受挫。 明远则好心好意地出言安慰:“1127,不要气馁,也许我到了汴京,就能感受到了呢?” 他的系统顿时打起了精神:“的确……尊敬的宿主,您真是一个乐观而……高要求的人。您一定能在汴京花出一百万贯的。” 明远吐吐舌头。 他在长安城花出十万贯用了整整一年。 而汴京则是当今第一大都市,无论是人口还是繁华程度,放眼整个世界,没有其它城市能够与之比肩。 他又会如何花出接下来的百万贯呢? * 上元夜那一晚欢庆之后,明远很快收到了父亲明高义派人递来的书信。 明高义终于在信上挑明了,希望明远前往汴京。明高义这样安排主要是为了明远的学业。渣爹在信上说,已在京中打通了关节,帮明远争取到了汴京的学籍,将来可以在开封府参加科举考试。 明远万万没想到,自己在这个时空竟然也能当上一回“高考移民”。 他将信件读了半天,总算反应过来:明高义以这个名义要求明远前往汴京,比起纯粹从孝义上要求明远离开家乡,前往汴京,要有力得多。 这是为了明远的前途考虑。明远的母亲舒氏娘子望子成龙,不可能不答应。 而明远要远赴汴京参加科举,横渠书院的师长们也不可能有任何理由阻拦。 果然,张载听了这个消息,望着明远频频点头,目露期许。而吕大临则恍然大悟,自以为明白了明远所说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是什么意思。 舒氏娘子和十二娘都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并且开始着手为明远收拾行装。 明远则悄悄地问系统1127:“我真的要参加高考……科举吗?” 系统1127用一种一板一眼的腔调回答:“不会,当您到了汴京,就会发现这学籍已经被别的富贵人家子弟挤掉了。” 明远:…… “但是如果您愿意花钱,可以再买回来。” 明远扶额:这样也能算在他的消费总额里? “当然了,您如果能攒够足够的蝴蝶值,我们可以为您提供‘金榜题名’这张道具卡,但是需要的蝴蝶值特别高哦!” 明远一横心:不考了。 用不属于他的知识去考试,还不如用属于他的知识去花钱。 “不考也行,凭借您的身家,日后只要交钱,可以直接捐个官。” 明远伸手扶额,心想:难怪先生张载提起时政弊病,总会提到“冗官”“冗兵”“冗费”这“三冗”,大宋朝的“冗官”,竟然是这么来的吗? “如何,亲爱的宿主,您难道不想体验一下在大宋做官的快乐吗?” 第36章 百万贯【第九更】 在大宋做官? 明远稍许考虑了一下, 就断然回绝了1127给的选项。 “朝中新旧党争激烈,我才不去淌那趟浑水呢!” 幻化成砚台形状的系统1127打趣明远:“宿主,您不像是会担心朝争这种事的人啊!” 明远嘿嘿干笑两声:“被你看出来了!” 他主要是担心做官会影响他花钱。 别人不说, 只看那位司马光,便是处处节俭。这位大学士日常道德品行无可指摘, 据说连城里新近开始流行的吉贝布也是舍不得买的。 试想, 司马光天天劝说官家裁减用度, 反对奢靡之风, 他自己也是断然不肯随随便便去改善自己的生活。朝中官员有这样固执的老臣和御史台盯着,想要稍稍炫一下富, 显摆一下估计都得提心吊胆。 而明远的看法与司马光相左,他认为适当的消费能够带动提升整个社会的生产力发展水平。 他不希望自己的生活方式受到限制,也不愿意将自己置于他人的眼光之下, 供他人评价、监督。 因此明远对当官没有任何兴趣。 反正北宋也不歧视商人, 明远就懒得改变他眼下的社会阶层。 “其实吧……宿主如果您当了官, 就会发现当官也有花钱的方法。不过, 1127尊重您的选择。” 因此, 前往汴京的大致计划就定下来了。 明远抵达汴京时,不会再像刚来这个时空那会儿, 一穷二白, 身上一文不名。他将作为陕西一位小有名气的年轻“实业家”, 前往汴京“寻父”, 见识一下大宋首都的繁盛风物之外, 再看看有什么产业可以投资的。 计划虽然成型, 但明远还不能马上离开。 长安城里, 他还有很多事需要善后, 很多“尾款”需要花完。 二月春风似剪刀, 长安城中,嫩绿的柳叶被一片片地裁剪而出。凤翔府那里已是雪融冰消,井田终于可供耕种。 横渠门下弟子便跟随张载,整体搬迁去了凤翔府横渠镇的“横渠书院”,开始了他们的耕读生涯。 这时明远已经包下一家京兆府的车马行,在这家所有的马车上都安装了“减震片簧”。 横渠一门浩浩荡荡地往凤翔府过去的时候,横渠弟子们便都发现这马车行来格外平稳,即便在较为颠簸的路面上迅速行驶,车驾也没有原先那种,能把整个人都颠散架的感觉。 张载身体依旧孱弱,但也平平安安地到了目的地,没出半点茬子。 到了横渠镇,学生们便和当地农民一道,开始他们的井田实验。 明远则拜别老师和师兄弟们。 最为依依不舍的自然是种师中。小家伙一旦得知明远要远赴汴京之后,便愀然不乐。 明远只好偷偷告诉种师中,可以去横渠书院旁的舒家蹭饭——他将阿关姐好几道拿手菜的方子给了擅长烹饪的二舅母舒阿周。 师中小朋友顿时破涕为笑,连连拍手称好,表现得没心没肺。 明远:……敢情我还不如一位手艺出众厨娘? 拜别师友后他便独自回到长安城,处理名下的两件生意。 刻印坊那边,每日固定承接“小广告”业务。 因有豆腐坊、绸缎店等商家的“成功先例”在,刻印坊的小广告很是红火。毛利基本上能够抵偿各种开销和工匠们的工钱。 当年罗寿说的“这买卖不赚钱”的断言算是彻底被打破了。 甚至有别家看着羡慕,想要效仿的,却发现他们怎么也没法儿像明家刻印坊这样,在一天之内就制出雕版,开工印刷的。 明远去刻印坊看时,发现那里的工匠们已经将“七巧板”式的“活板”印刷术使用得很好。但工匠们对于将来是用“铜活字”还是“泥活字”印刷术还有争论,正在探索。 明远:不着急,慢慢探索就好。 煤炭加工厂这边,“蜂窝煤”生意在经过了冬季的大红大紫之后,终于开始显得清闲。毕竟长安市民的取暖需求降低了不少。 但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蜂窝煤销量还会保持稳定,或许还会稳中有升。毕竟长安城中的老百姓生火做饭的需求是永远在那里的。而且城中不少酒肆饭铺意识到了这种燃料于烹饪一道的好处,“大宗采购”正在稳步上升。 明远回到长安,却拜托炭行,别出心裁地开展了一项有偿“回收煤渣”的活动。 煤渣就是蜂窝煤烧完之后的残余物。明远通知长安城中的炭行,打算以两文钱十斤的价格,回购煤渣。 这消息一出,整个长安城都动起来了。 刚刚过去的冬天里,谁家没烧过蜂窝煤,谁家没烧出过煤渣?这东西搁在墙根也是搁着,送去炭行竟然还能换钱。 一时间炭行收到的煤渣,比每天能卖出去的蜂窝煤还多。 明远将这些煤渣收到之后,指挥工人用碾子将煤渣碾碎,筛成不同颗粒度的“筛土”,卖给专门烧制砖块的砖窑,用来制砖。 砖作匠人王老汉顿时舒了一口气,他为长安城里各家各户盘炕,烧砖的材料紧缺。明远此举,简直是雪中送炭。 还有一部分筛土则被明远卖给了官府,供官府制作“水泥”,以辅助京兆府各处修路。 此举令陕西路转运使李参对明远更加赏识,而永兴军知军司马光看向明远的眼光也更加复杂—— 原本只道是个寻常纨绔子弟,即便师从张横渠,经学上也未必有什么大才。现在看来,倒真的小觑他在财货上的本事了。 若不是这小儿家境平平,不可能荫补做官,否则再过个十几年,活脱脱又是一个薛向。 司马光可不知道,他正念叨着明远会是第二个薛向的时候,明远正在薛向家里。 * 明远在离开长安之前,特地来拜见薛家的老太太,希望自己不在长安城中的这段时间里,薛老太太能够照应舒氏娘子和妹妹十二娘。 他将母亲和妹妹留在长安城,是必然的决定。 毕竟明远和她们只是“半路”母子和兄妹,而明远在这个时空里有自己的任务,不可能永远陪着她们。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39节 此去汴京,究竟能不能见到明高义那个“渣爹”,明远还心里没数。如果将舒氏娘子一路带到汴京,万一真的上演什么狗血大戏,明远觉得母亲恐怕承受不来,还不如先让他去探探路。 将舒氏娘子和十二娘留在长安城,近的有薛家照拂,远的还有横渠镇舅舅家,要比跟随明远路上奔波的好—— 明远是这么认为的,因此他陪同母亲妹妹一起来见薛老太太。薛老太太二话不说便答应了。 明远正暗自欢喜,却听薛老太太叫他,将他单独留了下来。 一时薛家堂上并无旁人,只有明远一个,心下惴惴地立在薛绍彭一向怕死了的老太太面前。 薛老太太沉默了好久没有说话,而是独自闭目养神。 明远心里忐忑,等了好久,忽然见到薛老太太眼皮一翻,眼中精光毕现,紧盯着明远。 她厉声问道:“明小郎君,你此前一直着力安排母亲与妹妹勤来老身这边走动,是早就想到有这么一天的吧?” 薛老太太看人特别准,明远认识她的第一天就知道了。 此刻明远被她如此严厉地盯着,的确感到心中的想法根本无所遁形。 他马上一低头,老老实实地将渣爹的实情与心中的担忧一起,和盘托出。 在这过程中,明远几乎不敢去看薛老太太的脸色。但好在听着听着,薛老太太的脸色放缓。待到明远说完,薛老太太也轻轻叹了一口气,低声叹道:“可怜,可怜……” “远之,你就放心去吧。你母亲和妹妹这里,当由老身看护着。” 明远顿时大喜,连忙拜倒。 “绍彭那里,你要时时来信,那孩子看着顽皮,其实性情有些孤僻,认得你以后,好多了……” 末了薛老太太还补充了一个请求。明远连忙应下了,心想:平日里薛绍彭总是怕祖母怕得什么似的,没想到祖母其实也挺关心他。 ——哪天可以在信上提点薛绍彭一句。 * 辞别了薛老太太,天色已晚。明远回到自家,去寻母亲时,却发现舒氏娘子正独自一人在房中坐着,一动不动,宛若一尊姿态优美的雕像。她面前的几案上放着一封已褪成暗黄色的信笺。 明远心生疑惑:母亲在这几年里视力渐渐模糊,明明已经无法看书读信。 难道,这封信是很多年前……父亲寄给母亲的? “远哥。” 舒氏娘子被明远的脚步声惊动,抬起头来。 “你此去汴京,见到你父亲,便替我问问他,这封信上说的,还……算不算话了。” 说着她将那枚陈旧的信笺递给明远,声音平静,不见幽怨,只是尾音有一丝颤抖。 明远将信笺接过来,看了看字迹,认得是明高义的。 此前他收到的明高义“来信”,都是半真半假。前面一段是明高义的字迹,比如当初那封,如果舒氏娘子愿意和离他可以写放妻书云云,都是明高义亲笔。 而试验方则通常利用明高义的信件给明远“塞钱”,因此会在信件后半截以后世的标准楷体写上“注资一千贯”,“注资万贯请收讫”类似的字样。 之前安排明远去东京,因为完全是试验方安排的,信件里就完全是标准楷体。明远一望而知,晓得这不可能是他那“渣爹”的安排。 明高义在他明远的人生里就是一个摆设,一个符号,一个可有可无的标记。 但明远没有想到过,舒氏娘子会拿出这样一封信—— 写封信的,是一个真实的,活生生的明高义。 他万分欣喜地告诉发妻,他在汴京城赚到了人生的第一个一千贯,固然有些运气的成分,但是他终于在此立足了,从此不会被明家的兄弟们小看。 他在信上回应收养十二娘之事,说这是“义之所在,合情合理”,二话不说便答应下来,还说远哥应当好好看顾这个妹妹。还随信把他挣的绝大部分钱都寄回了家,供舒氏娘子花用。 若是没有当初那笔钱和舅舅家时时补贴,舒氏娘子很难自己拉扯两个孩子,抚养他们长大。 后来明高义不再寄钱回家,明家的日子便一天比一天难过了。 至于舒氏娘子问的“还算不算数”,是明高义承诺,当自己赚到第二个“一千贯”的时候,就接一家子一起去汴京,让远哥和十二娘在汴京城里安顿下来,然后自己就陪阿舒去游历天下,饱览大宋风物…… 然而舒氏娘子在家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明高义回京兆府。最近有人接二连三地替明高义把钱财捎回来,一万贯一万贯的,然而明高义却只肯把明远一人接到汴京去…… 明远看到这样一封信,第一个念头是“男人有钱就变坏”。 他在本时空看到过很多这样的例子,钱太有魔力,能够改变很多人的本性。这封信当是十年前的了,明高义显然从来没有履行过承诺。 但是明远一想不对,以明高义的名义,送回来的那些钱,全都是试验方安排的呀! 明远将这份信来来回回看了看,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明高义究竟有没有赚到第二个“一千贯”…… 如果真相是,明高义没有发什么横财,也没有抛妻弃子……那么他又为何会写信回家,表示愿意写“放妻书”?甚至还摆出“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架势,请了自家兄弟做见证。 这个爹,到底渣不渣啊! 明远伸手挠头:人心啊…… 读懂人心,可比花钱难多了。 第37章 百万贯【第十更】 系统1127:“亲爱的宿主, 请问您前往汴京,一路上打算带多少钱?” 明远想了想反问:“普通人从京兆府前往汴京,路上要花多少钱?” 1127:“若是家境一般的寻常百姓, 这么一程大约也就是10贯;如果是一路追求舒适,不想苦着自己的, 花费大约在100贯左右。” 明远便道:“那为我准备500贯吧……不, 准备1000贯。毕竟‘穷家富路’, 本就奔波劳累着, 路上不能再苦着自己。” 1127声音激动:“好嘞!” 按照明远的要求,这1000贯很快就准备好了, 大约是几十贯铜钱,500贯左右等值的银两,两小锭黄金, 以及一小部分盐钞, 卷成卷, 可以束在明远的腰带里, 或者插在靴筒旁。 “亲爱的宿主, 您不打算多带一点吗?” “带太多了怕招人眼红,或者是引来盗贼。”明远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 但凡读过《水浒传》便应大致对这个时代的治安状况有所了解, 明远并不怕那些梁上君子, 只怕剪径的强盗, 若是看上了他的财货, 抢了他的钱, 再将他随手“喀嚓”掉, 那么一代富豪明小远, 便出师未捷身先死, 钱还未花完, 人先挂了。 按照规则:他要是在这个时空里挂掉,也就回不去本时空,无福消受自己参加比赛赢来的奖金了。 “对了,1127,”明远想起了什么,问他的系统,“你作为金牌系统,有没有什么道具可以推荐给我?我想要能够保证自己平安抵达汴京的。” 1127顿时沉吟:“嗯,宿主,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 “但是没有这种笼统的,能够‘永葆平安’的道具,您必须对道具提出具体的要求。” “比如,您想要在一定时间内力气变得很大,可以选择使用‘力拔山兮’卡。” “如果您想要在一定时间内不受外界兵器的伤害,可以使用‘刀枪不入’卡。” “如果您想要在一定时间内使用一门武艺,可以选择开‘十八般武艺’盲盒。” 明远:……怎么还有开盲盒? “如果您想要在一定时间内体验当世大侠的风范,可以选择使用‘独步天下’卡,友情提示,这张道具卡类似‘舌战群儒’,主要以提供氛围和效果为主。” 明远:……还有没有一件靠谱的? “哦,对了……‘百发百中’卡,您已经尝试过了。” 明远:确实……当初那张“百发百中”卡,还算是效果不错。 系统啰啰嗦嗦说了这么一大堆,明远基本上是明白了:道具卡大多有时效性,所以预先准备是没用的。等到发生情况时,再具体情况具体分析,选用合适的道具卡也不迟。 就在明远做着各种准备的同时,薛绍彭给明远介绍了一位同行的旅伴。 这位旅伴姓商,名叫商英和,行五,年纪在四十岁上下,是一名专做玉石生意的豪商。 薛绍彭介绍两人认识以后,明远与商英和都“相见恨晚”。 商英和是暗悔自己早没认得这位长安城中出类拔萃的小“财神”;而明远则在想,要是早点认识珠宝玉石商人,估计能早两个月花完十万贯。 明远从商英和手里购入了价值将近一万贯的玉雕,经系统1127鉴定,都是“等价交换”。 这些都是质地上乘、雕工精湛的蓝田玉雕,后世放在苏富比或者佳士得的拍卖行里价格都会很惊人。 明远便从中挑选了一件赠给薛老太太,以先行感谢邻里长辈的照拂之恩,又赠了一件给薛绍彭,以纪念两人在过去一年间的友谊。其余则都留给母亲和十二娘。 这桩交易似乎是为明商两位的结伴同行开了一个好头。 而商英和为自己这次前往汴京专门准备了一支“队伍”,总有十来名伴当,外加车夫押着装满四五辆大车的货物,浩浩荡荡,确实是颇具规模的商队。 出发那天,明远在城门前与商英和会合,见到了商英和雇来那些伴当。只见十来个壮汉,个个人高马大,器宇不凡。 明远略点了点头,问起商英和,以前带他们去过哪里,出过几次远门。 谁知商英和却说,只有马车车夫和几个小工都是跟他跟熟了的,这十多人的伴当却是第一次雇佣,以前没有和他们合作过,但确实是一个同行向他推荐,跑过去汴京府的长途,是富有经验的伴当,在路上的表现老道而出色。 明远有点意外,没有多说什么,但听商英和说起,和这几人都在京兆府官牙那里签过契约,又觉得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他便自管自与前来送行的胡四和薛绍彭等人话别。 商英和那里,管着那些伴当的是商家的管家,姓陈,行三,旁人都叫他陈三。陈三指给那些伴当看主家的旅伴,便听那些伴当们嗤笑:“这个小郎君,生得好看是好看,穿得忒穷酸,路上不会要吃主人家的白食吧?” 其他人也起哄:“若是有人吃白食,只要您说一声,小的们就替您轰走。” 陈三想起明远从他家主人手里买走的一万贯和田玉,再看看明远身上一身吉贝布做成的袍子,听见这评价只觉得无语。 “别有眼不识泰山,明小郎君那一身衣裳看着不打眼,却是最好的新式料子,一匹要七八百钱的,你们以为……” 教训了伴当们,陈三觉得这些新雇来的伴当实在是没眼力劲儿。但他也没往心里去。 一旦上了路,明远的“钞能力”便很快体现出来了。 一路上,明远骑着出色的神骏“踏雪”,而他的伴当向华也有一匹小马可以骑。 除此之外,明远还另外雇了一驾马车,马车上载着他的随身行李,另有一个专门在京兆府和汴京城之间跑长途的车夫替明远赶车。 商英和则亲自押着马车,而给他的十来名伴当雇了驴。 人高马大的汉子,一个个骑在小毛驴上,两只脚都能拖在地面上。再加上马车和驴又行得缓慢。每天商英和的车队都会落后明远一大截到地方。 一到了晚间歇宿的驿馆,商英和就会发现明远已经定好了上房,托驿丞安排好了洗浴用水和晚间的饭食,甚至还预留了牲口棚的位置,以及喂马和喂驴的草料和豆子。 甚至商英和一到驿馆中,便有人殷勤递上热水烫过的手巾,供商英和洗手洗脸。这可就不是一般的商旅在路上能做到的了。 商英和每每感叹,夸赞明远这小郎君真是事事周到,很难相信他是第一次出远门。 而伴当们也渐渐发觉明小郎君绝不一般。他们这伙人在这条官道上走得次数多了,驿馆里驿丞的嘴脸都见过。若是没有点“财力”,明远根本不可能次次都弄到上房。更别说驿馆里提供的那些饭食,每次都是清爽雅致的小菜,一看就知道是用新鲜材料烹饪的。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40节 他们这些人上路好几天,竟还没有哪个闹过肚子。 于是,这些伴当们终于相信了商英和的话——那位明小郎君,是个出门在外也绝对不肯亏待自己的主儿。 “怎么样,头儿?”伴当们问领头的洪四,“依计行事吗?” “那当然了,”洪四冲自己手下点点头:“依计行事!” “把那场好戏一演,不愁主家和明小郎君不给我们一笔大的赏金!” 翌日,一行人照常上路。 明远和向华还是像以往那样,先行到了中午打尖休息的茶棚,在那里叫了一些吃食,等着商英和押着车队慢慢过来,大家一起用饭。 待到吃饱喝足,众人继续上路。 这回还没等明远座下的骏马和商家车队之间拉开距离,就见一群穿着怪异的汉子,鬼鬼祟祟地朝商家车队围了过来。 此刻商家的伴当们大多骑在驴上。见到有人来犯,这些“驴上英豪”自然是大显身手,纷纷就坡下驴,大喊着从大车上抽出事先藏好的刀枪棍棒,冲着“盗贼”们就是一通好打。 明远在前面听见动静,自然不能扔下商英和不顾,他赶紧与向华一道掉头,急急忙忙地纵马赶来。 但看见伴当们和“盗贼”们打得正欢,明远却勒住了马,也不上前,也不逃跑,只是端坐在马上,在旁围观。 高举朴刀的伴当头领洪四:……?怎么回事? 没过多久,伴当们“打退”盗贼,商英和与管家陈三一道,满脸是汗地从他藏身的大车上爬下来,没口子地将伴当们的“忠心”和“勇武”夸赞了一番。 而洪四却只觉得从明小郎君那边递过来的眼神有些冷飕飕的,很有些看戏的意思。 最终,明远不带多少笑意地扬起嘴角,冲伴当们点点头,赞道:“各位……就算没有多少功劳,也是有苦劳的。” 伴当头领洪四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明远已经看出了他们这是一场“做戏”。 原来,这群“伴当”原本是京兆府附近的一群小混混,后来找了个头领,合起伙做起了伴当。他们原本都是好逸恶劳的性子,只想着挣快钱,因此想出了一个促狭的法子: 他们之中,分出一拨人,伪装“盗贼”“强人”,试图抢劫车资。另一些扮演“伴当”的则将盗贼打跑,以此来骗取雇主的大笔赏赐。 他们这算是“一招鲜,吃遍天”,只不过不能对同一个雇主反复使用。 因此每跟完一趟,伴当的头领总是找到这样那样的借口,请雇主将他们荐给其他人。 没想到这次在路上,他们的“假把式”竟然被明远看出来了。 而明远将话也说得很明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们这么多人,辛辛苦苦演一出戏也不容易。 而明远也不是他们的正经雇主,因此不会说什么,也不会将他们戳穿,但是指望从明远手里得到大额赏赐,那就别想了。 只要他们这一趟兢兢业业地跟着商英和,把伴当该干的事都干好,这件事可以一笔勾销。若是做不到,那对不起,以后就别在陕西路上干这一行了。 洪四吞了吞口涎,对没能骗到这位小郎君既感到意外,又觉得不那么意外。 明小郎君看似年轻,但是眼光好生毒辣,就像是能看穿他们在想什么似的——难怪能轻易看穿他们的把戏。 做人偏又是通透的,饶了他们一回。 洪四长舒了一口气,有心做完这一趟之后就改邪归正,真的做个上规矩的“伴当”,就算吃点儿苦,按说也是能赚到钱的。 谁知当天晚上,商家车队的马车赶到可供落脚的驿站时,洪四一瞥眼看见了箱笼上用白垩画了一个大大的符号—— 那是一个左右交叉的“叉”。 洪四一看见,顿时脑海中轰隆一声,接着他的身体像筛糠似的开始发抖。 一时间其他伴当也都看到了。一群人顿时都发了傻。 突然,洪四转身,奔进驿站,向坐在一处休息的商英和与明远报告此事。 商英和不以为意。他正接过陈三递过来的热毛巾擦着手脸,一副相当享受的模样。 “这洪四你肯定不怕的吧?” 商英和悠悠闲闲地说。 “下午晌那么多盗贼都被你们打去了。” 洪四一时竟张口结舌,无法向雇主解释,他们这群人自打开始做伴当,就根本就没有真正遇到过盗贼。 倒是明远,闻言抬起双眼,眼神锐利,目不转睛地盯着洪四。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明远总结出两点: 第一,真遇上盗贼了。 第二,这些人不能指望。 第38章 百万贯 洪四结结巴巴地给商英和比划了半天, 总算让商英和明白了,在他车队箱笼上画下标记的盗贼,是一伙真正“穷凶极恶”的盗贼, 仅凭他洪四可对付不了。 不仅他洪四对付不了,他们所有这些“伴当”也都对付不了——就差向雇主坦白了,他们这些人看起来壮,实际上都是“银样镴枪头”, 和盗贼是打不过的。 商英和终于着了慌, 急着要去报官。 可是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鬼地方, 能去哪里报官? 商英和身边的明远沉思着, 问洪四:“盗贼在箱笼上画下标记是什么意思?” 洪四虽然是个极其不靠谱的“伴当”, 但是在陕西路官道上跑的次数多了, 关于盗贼,也道听途说过一些, 知道箱笼上的标记意味着什么。 “意思是, 这批货色已经被自家先看中了。” 明远想了想, 又问:“箱笼被做了记号之后,盗贼什么时候会动手?” 这洪四哪晓得, 搜肠刮肚想了半天, 总算是想起听过的一两件传说:“总在一两天之后, 那些盗贼看准了地形,算好了大概时辰,再拜过关公, 就……就动手了!” 明远:……还要拜关公?关老爷若是在天有灵, 恐怕会气得活过来。 但见洪四也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便将驿丞叫来, 问清楚了往后一两天的路途。 他得知往东再行一天的路程之内, 官道附近都有村落,且地形平坦,不见得有多危险。驿丞也没有听说过哪伙无法无天的“巨盗”,是以“叉”为标记的。 明远心想,商英和有这么多人手在,只要不是什么悍匪,应当都对付得了。他对区区一个符号并不担心,安慰了商英和两句,又陪他坐到很晚,才自行去睡。 谁知第二天早间起来,明远正神清气爽的时候,隔壁竟传来商英和的嚎哭声。 他急急忙忙出了驿馆的上房,来到商英和身边,却只见他的伴当竟都散了大半。留在这名玉石商人身边的,就只剩管家陈三,洪四一个伴当,和几个照料车马的车夫。 “这是怎么回事?” 明远异常严厉地问。 那边陈三低着头,将昨晚发生的事一一说来。 原来,昨晚明远去休息以后,商英和越想越怕,便将他雇来的那十几名“伴当”都请到他那里,推心置腹地说了一番话,然后把他原本准备分给这些人的“赏金”都拿了出来,分给众人。 商英和没有其他要求,只希望伴当们能够好好地守着车队——他猜想,这么多人一起上路,又都是长相唬人的大汉,没准能把盗贼吓跑。 谁曾想今天早起,商英和发现,那些伴当竟然跑了个精光,只剩下洪四。 逃跑的家伙们甚至还把商英和的马都牵走了,只给主人留下驴。 听了商英和的陈述,明远顿时扶额长叹——他哪里能想到,商英和竟能出这等昏招。 商英和固然是希望“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但是这种重赏,也必须得是“事成之后”,得是他们平安到了地头以后才能给出去。 这些“伴当”本就对抵御盗贼没有什么信心,陡然得到商英和发了一笔钱,当然是选择连夜跑掉。 至于洪四为什么没跑,到也未必是出于什么“责任感”,很有可能是想要溜走的时候才想起他和商英和有契约在身,这么一跑以后,就再也没办法在陕西路往下混了,才悬崖勒马……又或者单纯是睡过头了。 明远冷冷地看着洪四,看得他羞愧地低下头去。 而明远则开口宽慰商英和:“商兄莫要太过担忧。小弟昨夜问过驿丞,驿丞说今天这一段路地形开阔,道旁村庄众多,比我们昨日经过的那一段要好上很多,往日很少有人在这一段遇到盗匪。不如我们今天继续前进,今晚再看看情况。” 他言下之意:与其在此停留,或者返回长安,倒还不如循着已知的安全路段继续向前。 商英和则是六神无主。 他一时犯蠢,白白分掉了那么多钱,还让“伴当们”都给跑了。 而现在,商英和也知道自己没法儿回头,不能再通过昨日刚刚“遇劫”的道路返回长安去,只能按照明远所说的,走一步看一步,先把今天这一段“较安全”的道路走过去再说。 当下车夫去将停在驿馆后的马车都搬出来。陈三过去帮忙,谁知却在马车箱笼上又发现了一个用白垩画成的符号——这回是个圆圈。 这回有趣了。 明远站在两辆商家马车背后,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忍不住有点好笑。 看起来,他们这一行人,被不止一家盗匪看中了。 “有了!” 明远想到一个主意,赶紧去找商英和。 “商兄,阁下这些运送的货物里,可有什么,是看起来好看又金贵,但其实是粗苯不怎么值钱的呢?” 商英和脸一红——他是个玉石商人,所带的货物中有好多都像明远说的那样:看起来很贵,其实不咋值钱。 明远见他已经想到,便笑着说:“这就好办了——今天天气不错,我们便将箱笼打开,将您那些‘看起来’名贵的大块玉石显露在外面……” 商英和张大了嘴:“这不是招摇过市吗?” 他们现在已经惹来了盗匪的麻烦,还这么招摇——真的好吗? 明远笑着点头,低头附耳在商英和耳边说了几句。 商英和顿时“哦哦”了几声,听完思索片刻,反问明远:“这样真的能行?” 明远一耸肩:“不行也没有别的办法呀?” 商英和至此终于冷静下来,多多少少能够用理智思考了,思忖一阵果断下令:“将箱笼打开,让那两座玉石山都露出真容。” 商英和这次前往汴京,随行带着的所有货物中,最花哨也是最笨重的两件,就是那两座“玉石山”。玉质本身并不算特别精良,但是又大又华彩,乍一看确实很贵重。但要论起价值,可能还不如他两件压在箱底的羊脂玉原石,和他亲自随身携带的一件玉璧。 适才明远提示商英和,既然已经有不止一伙盗贼,看上了这批货,那么干脆就张扬一点,把好东西显摆出来,让盗贼们先你争我夺地斗起来,打个两败俱伤。没准他们有机可乘,能够顺利脱身。 “商兄请不要担心,小弟也会将自己携带的几幅蜀锦摆在外面……” 明远带的那一车行李大多数是他的各种个人用品,什么专门用来斗茶的建窑小茶盅啦,镣炉与汤瓶啦,刷牙子和牙膏啦,平时用来熏衣物的香料啦……都是让他在途如在家,即使在驿馆客栈中,也能过得舒舒服服的。 唯一可以算得上是货物的,就只有他打算自用的几匹吉贝布,还有当初在绸缎庄里没卖完的蜀锦。这些蜀锦在天光下是一片灿烂,也确实能让人误解,以为这整整一车都是这样精贵的好东西。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41节 “明兄弟,你可真是义气!” 原本已经情绪稳定的商英和,听到这里,渐渐又激动起来,眼里泛着晶莹的泪花。 被画标记的都是他商英和的箱笼,明远原本可以一走了之,却并没有这么干。 而亲眼见到那两座“玉山”和这些蜀锦的盗贼们,想必会认为这是一批极有价值的货物,便宜了别人那肯定不行。明远就是希望能用这个方法,诱使这些小股盗贼相互争斗,好让明远他们有机可乘。 一行人从原本低调的“商务出行”变成了现在的“炫富游”。明远便也不愿先行一步,而是骑着踏雪,走在队伍的最前头。 若是此刻他纵马走在长安城中,怕是长安人民又要感叹“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1。 而如今在这一段官道上,明远却只觉得身边有暗流涌动。他必须时时集中精神,观察身边的路人。一路下来,还真的颇为劳神。 偏偏商英和兀自紧张,纵驴上前,与明远并辔而行,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明远说话。 洪四也跟在他们身边。 这个曾经当过小混混的伴当看起来心急如焚,他似乎并不理解明远和商英和为何决定了要“炫富”——据他猜测,货物中藏着什么值钱的物事,盗贼们自然而然就能知道。 “听道上的老人说,路上打劫的盗匪,只要看马车的车辙印,或是看马匹奔跑时扬起的尘土,就能猜出行李里有没有黄金……” 陈三在明远和商英和身后嘀咕出这一句。 商英和立刻脸色一变,将头低下,手中将驴又牵紧了些。 明远看那头驴气喘吁吁的样子,便知道商英和将最贵重的物品随身藏着。 明远:……好巧,我也是。 他随手束了束腰带,又提了提自己脚上的厚底靴子。 不过他们的本来目的就是要将盗匪引来,引得越多越好。 来人越多,矛盾便越多,盗匪首领管理起来就会越混乱,自相残杀起来也越容易。 当然,盗贼们pk到最后,总有某一方胜出,专心来对付车队的那天。 但明远计算着路程,只要再坚持个五六天,他们就要赶到人烟稠密的西京洛阳。从洛阳到汴京几乎是一路大道坦途。 确如上一间驿站的驿丞所言,这一段路都是坦途大道。 于是一路无事,日落之前,一行人按时抵达驿馆。 卸车的时候,商英和的车夫在箱笼上又发现了五六个用白垩画的符号。这回连明远的马车上都有记号了。 明远与商英和对视了一眼,心头都有点发毛。 他们一路行来都很留意路上的动静。这一路上始终有人来来往往,但他们没有注意到任何人靠近马车。更不晓得这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做上记号的了。 但好在落脚的这间驿馆是一间大型驿馆,楼上楼下灯火通明,门外有驿卒戍卫,倒也不担心晚间会有盗匪闯进来。 晚间商英和来找明远说话的时候,拍拍自己心口,说:“实在不行,我就舍了那几辆车的石头……” 明远自然明白,商英和随身带着的货物之中,最值钱的是他随身携带的一枚玉璧,其次是两块据说含有蓝田玉脉在内的原石。 万一盗匪真的欺到头上,商英和只需要将两块原石藏起,自己带着玉璧成功跑路,事后再将那两块外表平平无奇的原石找到,损失就不算太严重。 这个方案对明远来说也适用,只要他能带着踏雪和向华成功跑路,不久他该花的那些钱就还是会送到他身边来。 但是,一切真的能如他所愿吗? 明远心里完全没谱。 当夜一行人宿在大型驿馆中,一夜无事。 又走了三四天,都是这般。 虽然提心吊胆,但都一路无事。 箱笼上乱七八糟的记号依旧在,但盗匪们却好像都对这个备受关注的“香饽饽”心生犹豫,谁也不敢动手。 明远出的那个“没有办法的办法”,现在看起来应当是奏效了。 一行人的心渐渐放下来。 终于,他们距离西京洛阳不再遥远,只要越过迁山县地界,就算是进入洛阳地面了。 这天临出发前,从明远手中收到不少物质鼓励的驿丞好心提醒:“往东五十里,那间迁山驿小而破。两位如能路上多赶一程,七十里开外还有一座大驿馆。” 于是商英和和明远带人拼了命的赶路。 可是一路上连马车都在和他们作对,中途坏了两三次。 待到天色将晚,夕阳在山,驿丞口中所说的那间“小而破”迁山驿,赫然出现在明远眼前。 “老天!” 洪四一抬腿从驴背上跨下来,习惯性地瞄了一眼商英和的箱笼,突然发现了变化—— 原本乱七八糟的记号,此刻已经全抹没了。 商英和的箱笼上,此刻只有一枚记号,一枚倒三角。 第39章 百万贯 从京兆府往汴京去的官道旁, 提供食宿的场所有两种:驿馆和客栈。 驿馆是官办,负责招待往来各处公干的官员、运送公文的小吏,以及传递紧急军情的急脚递。 官员们靠加盖大印的“驿券”, 在驿馆中免费留宿,并有食水招待。 但这驿馆不是天天都满,因此驿丞便也乐意招呼过路的商人,赚取钱钞。久而久之, 驿馆就与私营的客栈越发相似, 甚至有些能花得起大价钱的客商, 在驿馆里的待遇比官员们还好。 迁山驿是一间规模不大的驿馆, 但因为前方二十里左右就是迁山县城, 在迁山驿停留的客商不多。通常只有些花着驿券的往来官员和小吏在此停留。 迁山驿中的驿卒难赚到外快, 平日里总是怨天尤人。 但今日,驿卒们眼带兴奋, 望着明远与商英和的车队在夕照中缓缓向这边过来。 眼看天色已晚, 这支队伍万万不可能再往前面的市镇赶去, 必然要便宜了迁山驿。 他们当中有人急急忙忙报到驿丞那里去,驿丞却表现得相当平静, 似乎这支商队今晚入住迁山驿, 是早已被他算中的事。 少顷, 商队来到驿馆跟前。明远一跃下马,将缰绳抛给向华,脚步轻快地向驿馆内走来, 已从怀里掏出了一小块银锭子, 在手中一抛一抛的。 “要两间干净的上房, 先烧热水以供洗浴, 然后再整治一桌饭菜, 捡你们拿手的就行。” 一名驿卒赶紧抢上来,接过银两,递到嘴边,试图咬个牙印子出来以验证成色,就听明远笑着说:“这是定金,要是一切令人满意,明天早上还有这么一锭。” 驿卒听闻,更加喜上眉梢。 但他一听见身后驿丞的脚步声,赶紧收敛了喜色,将那枚银锭恭恭敬敬捧去递给驿丞。 驿丞始终站在暗处,那张脸避在阴影中。 他没说话,只是冲驿卒点了点头。那驿卒便恢复了热情万丈的笑脸,抢上来将明远和商英和一行人尽数迎进店内。 明远与商英和低声商量:“稍许‘收拾’一下便下到这大厅里来……” 他在大厅中环视一圈。只见这座兼用作餐厅的大厅里,只稀稀疏疏坐了两三人,看起来都不大像是官吏或者商旅,屋角还有人趴在一张方桌旁呼呼大睡。 除此之外,驿馆里就只有驿丞和两三个驿卒走动。 若是晁盖这样的高手杀人越货,这迁山驿看起来是个不错的地点。 明远皱了皱眉,向商英和使个“小心”的眼色。 他们各自去了上房。 上房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比明远想象中要整洁不少。只是那房间里总有一股陈腐的气息,挥之不去,似乎这些整齐的上房多年来从未有人住过。 这驿馆里的驿卒人数不多,手脚却快。转眼间,热水已经送了上来。 此前在路上,明远一向是比商英和先到歇脚的地方,到了地方便即叫热水沐浴,洗去一身尘土与疲惫,顺便吩咐驿馆为商英和一行人到来做好准备。 但是今天,明远根本不敢脱衣沐浴,只是用手巾稍许抹了一把脸。 他精神稍缓,一天的旅途疲惫顿时涌上来,几乎想要马上倒在榻上,美美地睡上一觉。 但是明远马上将手巾投在另一桶冷水里,待浸透了之后再敷在自己脸上。 冰冷的井水让明远浑身一激灵,整个人都清醒了。 看情形就是今晚了,千万不能松懈啊! 前几天,他们看似无知无觉地向前行,心里却清楚:盯上他们的盗贼之间正在为了一笔“大生意”而相互火并。 但今日,商英和的箱笼上被抹得只剩了一个标记,一个倒三角形。 不知是不是最强的那一伙。 明远事先与商英和约好:借这梳洗的工夫,商英和会把他那两枚最宝贵的“蓝田玉脉”原石藏好。然后大家一起下楼,借口吃饭喝酒,聚在大厅里度过这一夜,而不是各自待在房里。 如果盗贼真的要抢,把箱笼抢去也没事——毕竟都是身外之物。 但如果盗贼连人都要伤害……明远初步判断这不太可能,这里毕竟是驿馆,是官营机构。 明远虽然这样想,他还是打算做些准备。 于是他低头看向自己腰间那枚绘有“1127”字样的腰带,说:“1127,今晚我要使用‘刀枪不入’道具。” “好嘞!” 系统1127的声音迅速响起。 “哎呀不好,宿主您的‘蝴蝶值’余额不足以使用这枚道具卡。” “什么?不够?” 明远惊呆了:“怎么会不够?” “亲爱的宿主您别着急,1127一项算给您听。” “您近来获得的蝴蝶值包括:启发活字印刷术,获得蝴蝶值100点;首创马蹄铁并献之于官府,获得蝴蝶值100点;发明减震片簧,获得蝴蝶值100点;推广安全取暖设备火炕,获得蝴蝶值50点……” 明远顾不上计较50和100点都是什么区别——他这不是挣了很多的蝴蝶值了吗? “兑换‘刀枪不入’道具卡需要700点蝴蝶值。” 明远坐下,用手用力在眉心和额头处摩擦,好让自己迅速平静下来。 谁能料到试验方竟会这样刁难他?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42节 原本想好的保命招数现在是不能用了。 但是明远马上反问1127:“以我现在的情况,有什么道具是推荐使用的?” 想必试验方也不希望他这一条小命就莫名其妙地送在盗贼手里吧! “比如那个‘十八般兵器’盲盒,可以尝试一下吗?” 1127沉吟片刻,回答道:“金牌系统并不推荐您使用‘十八般兵器’盲盒,因为此处不一定有您需要的兵器。” 明远:……又一个希望落空了。 “也不推荐您使用‘百发百中’卡,毕竟您手边没有弓箭,就算是您让1127幻化成硬弓,您也拉不动呀……” “不过,有一张道具卡您可以使用。” 1127总算是说了些振奋人心的。 “它叫‘天生夜眼’,能够增强使用者的视力敏感度,让使用者六个时辰之内可以在黑暗中视物,如白天一般清晰。” 明远一呆:“北侠欧阳春那个‘夜眼’?” 1127:“太棒了,您也是看过《三侠五义》的人呀!我去申请为您打个折。” 明远无语,心想试验方这些奇奇怪怪的道具,还真是“取材”广泛。 片刻后1127的声音重新响起:“道具‘天生夜眼’卡,将消耗您80点蝴蝶值,亲爱的宿主,您确认使用吗?” 明远透过半掩的窗户望向迁山驿之外。落日的最后一点余晖正在消散,天空已转成纯净通透的深蓝色,眼看夜色就要降临。 “确认使用。” 明远毫不犹豫地确认了——“夜能视物”,这看似一项微不足道的优势,但也许就是扭转局面的关键。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明远宁愿有备无患。 “‘百发百中’卡我可能也会需要,1127,你听我通知。” 金牌系统大声应是,明远在道具给他建筑起的微薄信心中,重新穿戴整齐,走下楼,来到大厅里。 满脸忧色的商英和已经坐在了大厅里,见到明远,他赶紧迎上来。 “远之兄……天黑了……” 声音都有点发颤。 明远没接话,先在厅中环视一周。 只见用作餐厅的驿馆大厅内,除了商英和占了正中一张大桌以外,其余依旧空空荡荡。有两人坐在桌角,看打扮却像是驿馆的伙计。 而原先趴在角落一张桌子上呼呼大睡的那位,此刻依旧在呼呼大睡,不断传出鼾声。 但他面前却比之前明远刚进来时多了粗瓷的酒盅酒盏,此外还有饭菜狼藉。想必是这人已经大吃大喝了一顿,又睡去了。 明远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心想:若是能和这位老哥一样,心里什么事都没装,一壶浊酒便诸事皆忘,从此混沌一梦,一夜好眠……也是幸事一件。 明远当即将视线移开,却突然感到了一点异样,赶紧再度将眼光投向那人。 只见趴在桌上的这个汉子身量颇高,肩膀宽阔,伏在桌上时几乎占了大半张桌面。 他身穿着一身土白色的寻常袍服,头戴黑色幞头,看上去不像是达官显贵。再加上没有伴当,身边无人照料,那更加不可能是出门在外的商旅。最大的可能是在各州县之间奔走的吏员。 只是明远莫名地对这人伏在桌上的身影生出一点熟悉感。 他在心内数了一圈在这个时空里认识的人,不觉得有谁能与他在这荒郊驿馆“偶遇”,便再次将视线移开,摇摇头,觉得自己“过于敏感”了——按照1127的说法,这也是“天生夜眼”的效果之一。 这时驿丞已经命人将晚饭送了上来,倒也有肉有菜,盛在一个又一个土钵钵里,连番送上来。 商英和不敢动筷,明远却看着觉得还好:肉和菜都比较新鲜。 他们这群人中一看就没几个勇武之士,店家也用不着浪费什么“蒙汗药”。 他回头招呼向华和陈三:“就我们这些人,就别光顾着什么主仆有别,大家凑在一起吃一顿便饭吧。” 向华大喇喇地坐到明远身边,陈三则是推辞再三,才扭扭捏捏地在商英和身边坐下了。 洪四和车夫们也都被明远叫了进来,就坐在隔壁一桌。大约是因为心里紧张,大家都埋头吃饭,不敢喧哗。 这一顿饭吃得相当平静。 明远假装与身边的商英和谈谈说说,实际上一直在观察驿馆里的情形。 因为有“天生夜眼”的辅助,明远能将整个驿馆大厅里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他敏感地留意到,那名驿丞始终站在阴影里,似乎不想让人看清他的面容。 但这难不倒明远。只溜了一眼,明远就看见了那张灯影背后阴鸷的脸——五官或许平凡,但宽阔的额头和削尖的下巴,共同构成了一个相当诡异的形状。 明远心里突然一动:这样的脸型……倒三角型的标记…… 就在桌上的饭菜都快见底的时候,明远突然看见驿丞朝原本坐在角落里的两人努了努嘴。那两人无声无息地起身,向后院溜过去。 明远一想到这里,心里顿时大骂:这连驿丞都跟盗匪勾结上,打过路客商的主意了?这世道,官早已不是官,匪却依旧是匪。 但他无凭无据的,也不能站出来指责驿丞。 于是他强打精神,按照事先说好的,与商英和等人一起留在大厅中谈天说地。所有人似乎都在兴头上,谁也不肯离去。 但事实上,陈三坐在明远身边,两腿在轻轻地打着哆嗦;入夜后大厅里略有些寒冷,商英和额头上却不断地渗出汗来…… 明远也紧张得觉得自己一颗心快要跳出来了。他突然意识到,他们在这大厅里已经高谈阔论了好久——如此吵闹,一直趴在桌上打呼噜的那个大汉,竟尔一直没醒…… 明远猛地一回头,突然发现这人的鼾声没了。 他这一回头,陈三和商英和同时一惊,也跟着闭嘴。 整个驿馆突地安静下来。 静到屋里的人能听见外面夜枭的鸣叫。 就在此刻,明远忽觉身边一暗。 大厅四壁上挂着的几盏明灯此刻全部熄灭。 明远等人只剩各自桌上一盏昏黄的油灯,一星半点的灯火在黑暗中微微摇动。 紧接着马棚里的嘶鸣声传来。 “咴——” 正是“踏雪”的声音。 明远脸色一变,起身就要往马厩里冲。 他还未迈步,忽然被人自后紧紧抱住了肩膀。 明远试图挣开,却只觉得箍住自己的双臂如铁,他无论如何也挣扎不脱。 正要大喊,明远忽听耳边一个令他印象极其深刻的嗓音响起: “明小远,别动!” 第40章 百万贯 明远:万万没想到啊! 他怎么也没想到, 自己会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小驿馆里,遇见了这位和他一见面就不对付的种建中……师兄。 不过,话说回来, 这种建中难道不是刚刚立下大功,解了延州之围,现在正应该风光无限,在鄜延路主帅帐下等待封赏吗? 怎么会跑到迁山驿来, 还刚巧与他偶遇? 对了——明远这时完全想明白了一件事。 这个种师兄, 其实压根儿就不想与他“偶遇”。 早先自己进来的时候, 这家伙为了避免与自己相见, 所以故意倒在桌上装睡。 等到自己去房间洗漱歇息的时候, 这家伙就赶紧地用了酒饭, 然后……自己一下楼,他就继续倒在桌上装睡! 明远:不想见我, 我还不想见你呢! 于是他继续挣扎:“不行, 外头是踏雪!” 那对臂膀便箍得更紧, 种建中在耳畔的声音越发严厉:“冷静点!马自己会跑——” 明远终于醒悟过来。 他听说种建中在鄜延路军中带着的是一队骑兵,自然熟识马匹的脾性, 晓得马儿的感官比人更灵敏, 遇乱会先跑开, 明天早上慢慢再找也能找回来。 他马上就不挣扎了,老实地小声应道:“我知道了!” 种建中却依旧气咻咻地,随口丢了他一句:“闭嘴!” 就在这时, 明远突然意识到, 虽然自己不再挣扎, 但对方依旧紧紧地将自己的双肩箍着, 他完全被对方抱住。 明远动弹不得, 唯一能感觉到的是种建中的呼吸就在耳边,温热的气息轻轻吐出,就喷在他脸颊上。 他顿时热血上涌,一张脸烧得发烫。 若是这大厅里有第二个人拥有“夜眼”,便能看清明远向来白皙的脸已经红透了。 就在此刻,驿馆的大门洞开,一阵带着早春寒意的夜风迅速从门外卷入。 明远等人桌上的油灯灯火摇晃了一下,“噗”的一声,就此熄灭。 整个驿馆陷入黑暗。 而室外星光稀疏,也不比驿馆内好上多少。 明远略略偏头,看向身边的种建中。 “天生夜眼”道具让他将身边人面庞的轮廓线看得一清二楚。 天生刚毅的脸庞,英挺的眉,冷厉的目光……眼前的种建中如同鹰隼一般,冷静将驿馆中的情形环视一圈。 他再度将口唇凑至明远耳边,轻轻地指挥:“不要出声,将你的人都带到那边……” 种建中指指屋子的西北角。 随后种建中松开手臂,将明远往身边轻轻一送。他推得甚是轻柔,似乎很怕明远脚下拌蒜,当场表演一个倒栽葱。 明远却凭借着他的“夜眼”,将眼前碍事的桌椅板凳看得一清二楚,当下顺利绕过障碍,来到商英和身边。 商英和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略胖的身体整个儿都躲在刚才吃饭的八仙桌下。 明远伸手搭上他的肩膀,商英和猛地一颤,刚要出声,却被明远一句话堵住了。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43节 “商兄,是我——” “不能躲这里,你牵着我的衣袍,再拉上陈三,一起跟我来——” 商英和这时哪里还能思考?明远说什么,他就做什么。 而向华则早已到了明远身边。明远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三人全带到了驿馆大厅西面,也就是刚刚种建中趴着睡觉的地方。 随后明远又溜过去一趟,将吓坏了的洪四和车夫们也无声无息地带到这边。 种建中留在大厅正中明远他们坐过的位置,心生一计,随手拉过身边的几张桌子,在明远等人刚刚坐过的地方筑了一个小小的工事——桌板向外,挡住桌肚,看起来很像是有人躲在其中。 这些做完,种建中也悄悄地溜到明远身边,他随手摸了摸墙角,顿时提起一把硬弓。 “小远,找找附近我的箭袋!” 种建中向吩咐自己的伴当一样吩咐明远。 “我不叫‘小远’。” 明远就算是嘀咕也不敢大声,但到底是按照种建中说的,悄悄将话传给身边缩成一团的商英和与马夫们。最后是向华,从墙根处找到了种建中的箭袋,由明远悄悄递给了种建中。 明远便眼看着种建中轻舒猿臂,毫不费力地拉开了手中的硬弓。 “噤声!” “谁都不要动!” 话语中命令口吻极强,一时间自明远以下,人人都像是身体凝固了似的,不能言不能动。 此刻的种建中就像是在沙场上指挥若定的将军,而他身后则全是军纪严明,唯命是从的士兵。 谁能想象,这只是种建中随口两句话的效果。 整个驿馆大厅完全陷入黑暗。 而外面也乱起来了。 只听“当当当当”的锣声响起,驿丞嘶哑的声音传进屋。 “走水啦,走水啦!” 他似乎在殷勤地呼唤:出来吧,快出来吧! 外面确有火光扇动,人影幢幢,似乎真的走水了。 但种建中的身躯在黑暗中仿佛一座激流中的巨石,岿然不动。 缩在种建中身后的人们便也不说话不出声,谁也不动。 显然屋里这些人的反应出乎驿丞与盗匪的意料。 片刻之后,那驿丞的锣就不敲了。 几个男人的声音响起,他们似乎低声商量了一阵。 随后有人砰地一脚,踢开了半掩着的驿馆大门。外面火把的光束从中间照进来,将大厅正中那座防御“工事”映亮。 只听簌簌几声急响,接着是铮铮铮、叮叮叮—— 转眼间,明远就见大厅正中,事先被放倒的那些方桌,被钉上长长的羽箭。 他转头看种建中。 只见这位西军中年轻的将领,被誉为“将种”的张载弟子,此刻依旧张弓搭箭,身姿较刚才没有半点改变。 但是他口唇微动,无声地说了两个字。 明远借助那对“夜眼”,将种建中的口型看得异常清楚:该——死—— 是呀,是该死。 这驿丞勾结盗匪,求财也就罢了,眼前的举动却是想要将这里所有的人赶尽杀绝。 明远能想象出那名驿丞的说辞,驿丞只要谎称是只身逃出。翌日别人来寻时,自然只会见到一地的尸首,死无对证。 显然这群盗贼盯上的不止是车上他们“炫出来”的那些货物,这些贪心不足的东西想要所有的财帛,货品、马匹牲畜、随身携带的细软、衣物……和,性命。 明远想想就觉得恶心——这竟然就是官办驿馆的驿丞?分明是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大盗。 商英和见到这情景,已经完全吓傻,呆坐在墙根处,想发声也发不出来。明远和种建中都不必担心他会弄出动静,泄露他们的藏身之处。 反倒是向华的表现出人意表。 这个少年是第一次经历如此的凶险。 明远却留意到向华并未表现出害怕,自始至终圆睁着眼; 这个少年的身体虽缩成一团,但给人的感觉是他随时都会扑出去厮杀—— 或许这个少年的内心确实渴望着战斗,渴望与他的一切“假想敌”大打出手吧。 厅中的人依旧没有出声,那边盗匪已经分别从两边,门户进来了。 驿馆外燃着火把,驿馆内却没有半点灯烛。室外亮而室内暗,进来的人都小心翼翼,十分警惕。 种建中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发难。 明远心中疑惑,强忍住了没有开口,双眼紧紧盯住那些慢慢走近屋的匪徒。 盗匪们进屋,注意力自然都集中在正中那座被箭支扎得像刺猬一样的“防御工事”上。 其中一人大着胆子上前,大着胆子将一张八仙桌轻轻一拨—— 只听弓弦声响起,接着是“啊”“啊”“啊”三声惨叫。 明远凭借他的夜眼看得清楚,种建中立在自己身边,一次弦动,同时放出三箭。箭箭命中。被射中的盗贼都是被射了个对穿,马上滚倒在地,眼见不活了。 当年明远的“三箭射秋”被人讹传为“一箭射三秋”;可只有眼前的这人,才是真正的“一箭射三贼”。 在关键时刻,这才是能救命的箭术。 盗贼们终于意识到敌人的大致方位,马上有人挥刀向种建中冲过来。 明远也不见种建中向箭袋里伸手,就只见那些箭支像是穿成一串似的,被接二连三地射出去。 例不虚发。 每一支羽箭,都正中一名盗匪。即使不是射中要害,也能马上将他们的战斗力降为零。 明远突然想起,对方也有弓箭手。 他刚想出声提醒,忽然觉得种建中伸手,将他的脑袋向下按了按。 随后便是“嗖”“嗖”两声,有羽箭从明远头上越过,扎在人们背后的墙皮上。 种建中却艺高人胆大,根本没躲闪,而是听声辨位,按照箭的来路判断出对方弓箭手的方向。不等对方躲闪,他便一箭回了过去。 于是又是“啊”的一声惨叫,对方的弓手被种建中的回击射了个对穿,当时就被结果了。 “这边点子硬!风紧,扯呼!” 门外响起招呼人撤离的声音。渐渐地人声渐去,外面燃起的火焰,也渐渐熄灭了。 整个迁山驿一片静谧。 寂静中,响起一阵有规律的,轻微的敲击声。 明远左右看看,突然发现,这是身边商英和上下牙相扣,发出的的声。 刚开始时还只有商英和一人,过了片刻,这的的声竟然大作,似乎所有人都在浑身颤抖,上下牙打战。 “远……远之……” 商英和的眼睛里终于有了点焦距。 这名受惊不已的商人好不容易回过了魂,转头向明远,露出一个凄然的微笑。 “贼人……贼人当是已走了。” 明远那一对夜眼看得清楚:商英和这张笑脸简直比哭还难看。 但是危机似乎已经解除了,人们终于不用再畏惧随时随地可能会出现的杀戮,捡回一条命了。 原本蹲在明远身后的人,这时全部瘫坐在地上。 商家的管家陈三便爬起来,从怀中取出火刀火石,嗒嗒轻叩,准备打火,将油灯重新点燃。 谁知种建中伸手拖住了陈三的后领,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他提起来,然后一声轻叱:“不许点灯!” 陈三吓了一大跳,手里的火石落在地上。 “壮士……还,还没完吗?” 商英和颤声发问。 “爷爷没说话,你们谁也不许擅自行动!” 种建中抱着双臂,冷眼望天。 这时明远也明白过来了:“虚者实之,实者虚之……我们听到的未必就是真的。” …… 商英和露出一副“跟你们这些横渠弟子无法交流”的表情。 明远低头数了一圈:“刚才彝叔结果了七个贼子……那驿丞不在其中。” “驿丞?”商英和闻言倒吸一口冷气。 而种建中却紧盯着明远:“你在夜中也可以视物?” 明远点点头。 种建中双眼在浓重的夜色中似乎亮了亮。 他沉吟片刻,抬起头向房梁上看了一眼,随后一挥手,轻声道:“所有人都去刚才的地方躲着,千万别出声。” 依旧是命令的语气,依旧无人能够违拗。 明远刚要“依令而行”,却被种建中拖住了手肘。 “小远跟我来!”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44节 第41章 百万贯 迁山驿是一座两层楼的建筑, 四周都是客房,分为上下两层,上层的就是所谓“上房”, 条件较好。而下层是供车夫仆役之类休息的大通铺。 建筑正中则是一座挑空的大厅,直通屋顶。 坐在大厅正中,能够很清楚地看见整座屋子的梁柱结构。 另外还有一架梯子,架在一枚大柱旁。看起来像是供驿馆里的人修葺或是翻新屋顶时用的。 种建中正拉着明远, 奔向那架梯子。 “小远, 你攀上那梯子, 沿着椽子摸到桁檩木那里。那里有几片瓦应当是松的。你将那几片瓦翻开, 就能攀到外面的屋顶上……” 明远一边听一边记忆, 突然一怔:“为什么要我去?” 种建中的语气里却稍稍透出些不耐烦:“我又不是不和你一起去!” 明远:这样啊! 在这个向来不对付的“师兄”面前, 明远可不想露出半点胆怯的样子。 种建中立刻帮明远扶稳了梯子。明远手脚并用,迅速爬了上去, 按照种建中说的, 摸到了桁檩木。视线一扫, 明远便发现确实有几片瓦是可以向内掀开的。那两片瓦揭开,刚好可供一个身材不胖的人从里面钻出, 攀到屋顶上去。 种建中又没有夜眼, 他是怎么看到的呢? 明远想了想, 猜到对方是看到这里架着的梯子,也可能是早先在屋内或者屋外看到过维修屋顶的痕迹。 总之这家伙观察入微,不由得明远不佩服。 当下明远揭开了那两片瓦, 一回头, 种建中已经攀至他身后。 都到了这田地了, 明远万万没有退缩的理由, 凭着心头那口咽不下的恶气, 明远真的拨开那两片瓦,将身体探出屋顶外。 他刚一露个头,就发现下面有动静。 几名盗匪守在驿馆门外,手持兵器,无声无息地等待着,就等里面的人出来。 但他们万万不会想到,里面的人竟然会从屋顶上爬出来。 明远爬上屋顶,便迅速手脚并用,攀上屋脊。 夜风很冷,但明远心里紧张,根本感觉不到。他只顾着小心观察地面上的情形。 种建中则从刚才明远爬出来的空隙露了个头,明远赶紧向他打手势,表示下面有人,要轻一点。 种建中点点头,先把他用得趁手的那张硬弓递了出来,然后背着箭筒跃上瓦面。屋顶的瓦片发出一阵轻微的响动,明远的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儿。 但种建中还是轻轻松松就攀到明远身边,两人并肩坐在屋脊上。 明远轻声细语,将他目中所见,那些在地面上活动着的盗匪位置指给种建中看。 种建中当即将手里的硬弓往明远手里一塞。 明远:……? 小伙子,你怎么回事? 种建中的表情却分明在说:你才怎么回事呢! “你不是号称,‘一箭射三秋’的吗?” 明远再度觉得一张脸涨得通红——这回是纯粹给气的。 怎么,这“一箭射三秋”的梗就过不去了吗? 再说了,他当初也是为了唤起一众纨绔子弟们的向武之心,才出手表现的,后来被以讹传讹又不是他的本意。 但明远被种建中这样一激,当真伸手去拉那张种建中塞到他手中的硬弓。 这下明远原形毕露—— 种建中这张硬弓目测在一石三四斗的样子,明远纵是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没办法把这张弓拉满。 相反,他整个人的身体在用力的过程中摇摇欲坠,似乎他拉不开弓,却反而随时会被这张弓弹飞出去。 种建中摇摇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靠近明远,再度贴在他背后,凑在他耳后悄悄地说:“你来瞄准,我来拉弓!” 他人高马大,手长脚长,站起身几乎能将明远整个人“罩住”,此刻他站在明远身后,一手握住弓臂,另一只手握住明远拉弦的那只手,像是在手把手教人弯弓。 明远陡然感到轻松。 似乎他毫不费力地就将那张给拉至满弦。 “远之——” 这人终于搞对了称呼,语气什么的也变得严肃了一点。 “看起来你是真的学过射箭。” 真功夫还是假把式,行家一上手就知道。种建中眼下看了明远拉弓瞄准的姿态,就知道他是真的学过箭术,只是人太文弱了,没有力气而已。 明远却再次被唤起了奇怪的感觉。 他似乎被一阵暖意所紧紧包围着,有个热乎乎的躯体为他挡住夜风,驱赶了春夜里的寒意。对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每一次呼吸……都在他耳边,似乎能直钻到他心里去…… 下方的盗贼们突然开始来回走动,似乎等得不耐烦了,正在商量如何将屋里的人逼出来。 明远心神一收:不能再等了。 这时,1127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亲爱的宿主,你需要再次使用‘百发百中’卡吗?” 这一声太过突然了,以至于明远轻轻地“噫”了一声。 弓弦响—— 种建中以为这是明远给他的信号,以为明远已经瞄准…… 然而明远也确实瞄准了,手中的箭矢顿时离弦激射而出,正中一名盗匪。那人连哼都没哼出一声,就直接倒在了地上。 “哎呀,宿主,我看您有‘天生夜眼’,似乎也不再需要其它道具了。” 系统1127像是害怕破坏气氛似地匆匆忙忙地下线。 而种建中从箭筒中抽出一枚羽箭,再次搭在弓上,扶着明远的手,将弓弦拉满。 这时,地面上的盗匪已经发现同伴遭殃,一抬头,借着稀疏星光也看见了屋顶上一前一后立着的明远和种建中两人,纷纷往暗处躲去。 谁知明远这对“天生夜眼”,几乎就是一台夜视仪。无论盗匪们躲往何处都无所遁形。 明远只需要瞄准,拉弓自有种建中代劳。 于是,每次弓弦响,就有一名盗匪倒下。 有几人知道不对,赶紧逃至屋子的另一边。 可是明远和种建中站在屋脊上——种家年轻的“将种”挽着明远的双臂,轻轻地转过半圈,他们已经面对驿馆另一边的空旷地带。 羽箭,一枚接着一枚地射出。 惨叫声中,盗贼们一个接着一个地倒地。 他们被射中的大多是要害,个个都死当场倒毙。 唯有那名倒三角脸的驿丞,大腿上中了一箭,长箭贯穿,直接将他钉在地面上。 驿丞身边另有一名盗匪,见状手起刀落,冲着驿丞的脖子砍过去。 明远看得分明,晓得他们要隐瞒人证,又或者干脆打算黑吃黑,他顿时将手腕微微一抬,种建中已经会意——又一枚箭矢如流星赶月般飞出,从那名盗匪后背透至前胸。这名盗匪手一松,刀头刚好掉落在驿丞的脖颈旁。那名驿丞纵然老辣阴鸷,此刻也禁不住骇然大叫。 而种建中扶住明远手中的弓弦,眼中似乎有一簇细小的火焰正在跳跃。 …… 明远也不知自己在屋脊上待了多久,多少次聚精会神地在黑暗中搜索身影,多少次拉开弓射出羽箭…… 当第一缕曦光映上迁山驿屋脊的时候,周围除了早先跑出去的驴子和马重新聚拢之外,再没有一个活人——除了那个驿丞。驿丞只是腿上中箭,还不至于致命。 终于,在迁山驿里度过惊魂一夜的商队慢慢走出来,望着这一地的狼藉。 商英和一面看一面拍着心口后怕——他也没想到入住官方开办的驿馆也能遇到这样的凶险。 向华却挺胸凸肚,为自己勇敢地面对这一切而骄傲无比,似乎这些凶徒全都是他亲自手刃的。 这时,明远和种建中已经从屋顶溜了下来。 商英和与陈三等人赶紧抢过来向种建中行礼:“这位壮士……” 种建中冷然道:“本官乃是正九品右班殿直,为民除害乃是分内之事!” 商英和吓了一跳,万万没想到这种建中竟然是有官身的,当下赶紧叫了一声“官人”,然后各种谀词滔滔不绝,并且从怀中掏出一块品相相当不凡的玉佩,硬要塞给种建中,要请这位“官人”笑纳。 明远却笑,说:“商兄勿要太客气,这位是我师兄。” “原来也是横渠弟子啊!” 商英和看向种建中的眼光更加不同。 但是那块玉佩却也收回去了。 横渠弟子品行端正,加之有张载教导,即便为官也不收受贿赂,吕大忠、吕大钧等人都是例子,整个关西都知道。 种建中便有些哭笑不得,别了明远一眼。 一行人开始处理迁山驿的事。 有种建中在,自然由他发号施令。 而种建中为人处世非常老到,一面命人上官道,急速将此案报至最近的州县府衙,另一面命人清理现场,但将这些盗匪的尸首留在原地,以备官府查验。 唯一留下的活口就是那驿丞。 当初明远瞄准时手下留情,留了一个活口,就是为了让他招认罪行,再招出同党,接受国法的制裁。 因此这驿丞只是大腿上中了一箭,而且没被同伙“灭口”。 此刻这驿丞被明远命人除去了腿上扎的箭支,包扎了伤口,扶到明远和种建中面前。 面对明远和种建中,驿丞那张倒三角型的尖脸上却是一脸不屑,似乎在说:既然两位留了我活口,那么对不住,今日我不过是在官府大堂上转一圈,过两日我照样是这迁山驿的驿丞。 明远看了他这副油盐不进的鬼样子,便想起在长安时常听见的传闻——说大宋的官员虽然未必各个清廉,但贪腐起来总归还是有御史台管着。地方上的吏,才真正是无法无天的。 这次他算是眼见为实了——一个小小的驿丞,就能勾结盗匪,杀人越货。而且看起来,驿丞所主导的这个“倒三角”团伙,还是远远近近盗匪团伙中最厉害的一支。 偏生这驿丞还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似乎在等着明远他们离开,他养好伤,就又是一条好汉。 于是明远冷笑着开口招呼种建中:“种殿直,你见了本地县官,打算如何?”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45节 他把种建中的本官官阶报了出来。 那驿丞顿时双眼发直。 万万没想到,昨日随手收留的一个单身旅客,竟然是一个官,而不是一个随随便便上京传递信件的小吏。 他昨日命驿卒收驿券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起来多问一句的呢? 再一听种建中的姓氏——种! 驿丞顿时回忆起了昨夜的可怕场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箭支居高临下,冲着他们的要害急射而来,他们无处可躲,无处可藏,只要听见弓弦响,下一刻必是一名同伴的惨叫—— 此刻驿丞才终于明白过来:种。 种家,出了一代名将种世衡的种家,出了种谔、种诂、种诊等诸多将领的种家。 他究竟是怎么就没长眼,就得罪了种家人了呢? 有种家人盯着,迁山县里的地方官绝对不敢再护着他这么个小小的驿丞—— 至此,这名驿丞眼一黑,终于晕了过去。 第42章 百万贯 迁山驿的案子, 注定成为一件轰动整个陕西路的大案。 驿丞与盗匪勾结,谋财害命,并且动用了军械—— 如今民间禁止私藏军械, 除了猎户之家能够保有猎弓、柴刀之类的小型武器之外, 保有其他兵器都是重罪。迁山县衙门却在迁山驿附近的一间空屋里翻出了大量军械。 迁山县知县得知案情后惊得胡子乱抖, 极力想要将这案件大事化小——这件大案是能让不少人丢官去职的。 可偏偏涉案的众人之中,有一人是名将世家种家的子弟, 他与另外一人都是陕西大儒张载的弟子。案子怎么捂都捂不住。 迁山县知县前往驿馆亲自勘察, 见到盗匪被弓箭钉了一地的情形,便能想象当时种建中的战力有多么恐怖。 而明远特地留下了驿丞这个活口。那驿丞知道自己求生无望,当下一五一十地将内情全部交代。 案情清清楚楚, 明明白白。 迁山县令知道此案上报, 会在朝中掀起一场轩然大波,又会影响无数人的官员升迁任免。 但这些明远和种建中都管不着。 他们将需要作的证都做完,就与商英和一起重新上路。 商英和吃一堑长一智, 解雇了一无用处且被惊吓过甚的洪四, 重新雇佣了十来名靠谱伴当。 临近离开迁山县时,商英和选了县里最好的一件酒楼内设宴, 款待明远与种建中, 感谢他们两人在这次事件中出力,为他保住了性命和一车的财货。顺便也为他自己压压惊。 然而明远最不耐烦这种场合,不喜欢人们在酒席上客套话像是车轱辘似的来来去去。 相比之下, 种建中对这种场合应付自如, 商英和殷勤劝酒,他便酒到杯干。 果然, 三杯两盏下肚, 商英和就现出醉态;再喝两杯, 商英和便舌头打结; 最后商英和将面前的酒盅一推,伏在桌上酣然睡去。种建中抬头向明远笑笑:“耳根终于清静了。” 明远:……原来你故意的。 不过,这商英和自从箱笼上被人画记号的第一天起,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明远看着他被陈三带人扶走的时候还在呼呼大睡,忍不住觉得种建中这事做得也不算过分。 明远终于有机会问问种师兄,为何会在迁山驿这种地方偶遇。 种建中抬手便给明远斟了一杯酒,敛了笑容,平静答道:“嗯,我要上京。” 明远:巧嘞。 “我也上京。” 师兄弟两个,大眼瞪小眼,终于发现他们竟然要一路同行了。 这时明远赶紧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扬脖饮了,算是给自己压惊——他怎么就要和这种人一起上京了呢? 种建中则冷着一对英俊的眉眼,目光犀利,紧紧盯着明远,看着他喝酒,再看着他白皙的面颊上透出一抹淡淡的红晕。 “彝叔师兄为何要上京?” 明远表面关切地询问。 既然与种建中同行已是既成事实。明远便不再多想了,就当他这一路上多了一位武力值高超的“伴当”,至少不用再担心人身安全问题了。 可谁知他这么一问,种建中眉宇之间突然没来由地透出一丝忧郁。 他默默伸手,去取明远手边的酒壶。 明远却抢了先,取了酒壶就为种建中斟了浅浅一盅温酒。眼见酒壶将空,明远一招手便让酒楼伙计再烫两壶酒送来。 “我今次前往京中,是参加‘铨试’的。” “‘铨试’?” 明远搜肠刮肚地回想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是——” 种建中长舒出一口气。 “今后转文职,要做个文官了!” 明远惊得差点儿当场跳起来。 “彝叔,什么,你……你要转文官?” 种建中现在身上的官职是正九品右班殿直,是武职中的起步级别。 明远远以为他会像种家父祖一般,沿着这条道路慢慢地升上去……当然,很可能是升到某个级别就突然挂了。 所以历史上从没有“种建中”这么个人,至少明远在后世从未听说过。 但是现在又多了一个解释。 种建中半道上转了文职,从此籍籍无名,像无数大宋基层官吏一样,籍籍无名,碌碌无为,一直到死……不像种师中,当真为国捐躯,马革裹尸。 或许这对种建中来说是一个不错的结局。 这明明应该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尤其考虑到明远与种建中毕竟有着同门之谊。 可是,这恭贺的话,明远竟觉得说不出口。 为什么? 当他想象着眼前这名在党项阵中三进三出,勇武难敌的青年,从此劳于案牍,在各种鸡毛蒜皮的公务之中消耗生命,又或是在无休无止的朝争中慢慢熬白头发…… 而北宋却无力改变如今“积贫”“积弱”的现状,更加无力抵御北方蛮族南下的铁蹄,在若干年后,便要上演一场最屈辱,最凄凉的“北狩”? “彝叔……这是为什么?” 明远终于开口,问得无比艰涩。 他语意中的疑问与遗憾也一时显露无疑。 种建中长长地叹息一声,将头低下,在双臂间埋了一会儿,直到酒楼的伙计将新烫好的两壶酒送到。 这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立即起身,接过新酒,随手给自己斟了一杯,一扬脖直接饮了,抹嘴叹道:“这武职……不当也罢。” 言语里尽是灰心与落寞。 在这一刻,种建中想起的是延州之围,是在第一次贸然突围时失去生命的那些袍泽们。 命令是延州知州所下,武将们均有劝谏,却当不住轻飘飘的“尔等武将想要临阵抗命不成”一句话。 果然,损兵折将,大败而回,那狗官却第一时间想着如何上书自辩,以减轻自己身上的罪责。 后来援军将至,种建中力主突围,那狗官却千方百计地阻拦,最后还要种建中留书画押,说明“责任自负”…… 纵是这样一个人,在延州之围被解之后,竟然厚颜无耻地为自己报了功。而且从朝中的反应看,日后还要升迁的。 那些死在战场上,那些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与来犯者拼命的袍泽们,他们又是什么,他们的命又有多不值钱…… 种建中又是一声长叹。 大宋朝抑武而崇文,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没武将们什么事——这是从开国皇帝赵匡胤在陈桥兵变,黄袍加身时就注定了的。 文臣可以带兵,可以对军事指手画脚。相反,任何坐镇一方武将的势力都不允许坐大。 就像司马光等一干文臣在并州时出了馊主意导致大败,也只是司马光的上司庞籍贬官出外而已;但如果出这主意的人是个武将,职务必将一捋到底,下狱流配都不是没有可能。 想到这里,种建中只觉得心灰意冷。 “族中原本也早有让我转文职的想法,否则当年也不会投于横渠先生门下读书……” 种家向来文武兼修,但有这种安排也并不奇怪——这个将门世家应当也早就规划好,要让一部分子弟渐渐入朝,从事文职。这武将,谁爱当谁当吧。 明远望着眼前的种建中,心里生出不少同情。 他很明白眼前这年轻人心中的挫败:自己辛辛苦苦立下的功勋,却让最不该居功的人得到封赏。 但眼下他也只能出言安慰:“凭彝叔之才,进京之后必定有大用的。将来又是一片天地,也未可知啊!” 在文职上碌碌无为,总好过年纪轻轻就战死疆场。 种建中继续低头喝着闷酒,不理他。 明远搜肠刮肚地想了一阵,安慰道:“可是文臣也有能带兵的呀!” 大宋朝文臣带兵有不少先例,韩琦带过,范仲淹范文正公带过,这两年在陕西路,因上《平戎策》而受到官家重用的秦凤经略使王韶,其实也是个书生。 种建中终于抬起头,看了明远一眼:“谢你吉言。” 明远只能干笑两声,掩饰着喝酒。 种建中却好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远之确实学过箭术,对吗?” 明远心虚地回答:“学过……君子六艺嘛,先生亦时常提点,小弟自然不敢放松。” 种建中上上下下地看了看他,说:“我看你射箭时准头极佳,但是欠缺在力量。不如这同行上京时闲来无事,愚兄便教你射箭吧!” 明远睁大了眼睛:“你……要教我射箭?” 他回忆起昨晚站在高高的屋脊上,怀中抱着种建中的那张硬弓死活拉不开的情形。 他这双用来调香、点茶、写字、打高尔夫的手,得用来拉那么重的硬弓,得练箭?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46节 明远呵呵地干笑几声,向种建中举起手中的酒盏,说:“喝酒,喝酒!” 酒盅里的酒是低度米酒,甜度高,不够干,明远喝起来也就是解解渴罢了。 但他饮完这一盅,就似不胜酒力一般,摇摇晃晃地向种建中举起空杯:“彝叔,饮胜……” 随后他猛地倒在桌面上,沉沉地睡去,比起刚才商英和的酒品,似乎还要更加自然一些。 种建中却皱起眉头,伸手推推明远:“明远之,小远……” “什么嘛?” 种建中自言自语地嘟哝着,随手又给自己斟上了一杯酒。 “这等淡薄水酒,也能让你喝醉?” 种建中望着杯中泛着薄沫的酒浆。 其实他才是那个真正渴望着彻底喝醉的人吧。 如此一来,便能放下少年时的所有理想和抱负,走上被安排的人生,从此做一个庸庸碌碌的人。 可是,酒入愁肠,人却越喝越清醒,心中的愁绪却愈发无法消遣。 种建中伸手,去明远脸上为他撩开遮在额上的一缕鬓发,然后轻轻拍他的脸:“小远,别睡,起来喝……” 他不敢用力,因为那张脸是那么精致,那样漂亮。他见过一次就再难忘怀。 只可惜之前见面,都太短暂了。 面对眼前这张难忘的面孔,他又想起上次自己纵马冲出延州城之后。 三进三出,固然勇武,甚至为世所称颂。可无人知道他心中照样是恐惧的—— 身上的铁甲是那样沉重,面前是潮水般涌上前无休无止的敌人,他随身带着三张硬弓,生生被崩坏了两张,箭袋里的羽箭却越来越少…… 可那时他脑海里却莫名响起明远的声音。 “种师兄,你要平安啊!” 别人都在预祝他建功立业、精忠报国的时候,突然有一个人满怀关心地对他说:“要平安回来啊!” 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让深陷战阵中的他重新生出希望——他真的平安回来了。 种建中端坐在酒楼上,望着眼前人,眼中似有两簇小小的火苗在跳跃。 第43章 百万贯 事实证明, 要成为一对旅途中的和谐旅伴,消费观念得比较接近——这一点非常重要。 东去汴京的一路上,种建中对身边这“明小郎君”的种种做派根本看不过眼。 明远主张穷家富路, 所以食不厌精, 脍不厌细, 住必住上房,甚至还自带了床单被褥和床垫, 到地方自己先铺上一个舒舒服服的床铺。 他每到一处驿馆客栈, 必先打水沐浴,洗去一路尘埃之后,再去客栈的厨房那里看看当日有什么新鲜食材, 随手点几个小菜, 甚至亲自下场指点厨子也是常有的事。 明远要求的材料并不讲究名贵,唯有一点要求就是新鲜。 而他要求的做法和调味往往能化腐朽为神奇,将普通材料也点化得色香味俱全。 而种建中对这些旅行中的琐事全不在意。 他的作息是每天鸡鸣即起, 先在客栈院里扎马步练功, 练上一个时辰,随便糊弄几口早餐, 再随其他人出发。晚间到了地方, 他也顾不上如何认真地洗浴用餐,都是用最快速度解决温饱问题,节省下看书看案卷的时间, 以准备入京之后要参加的“铨选”考试。 当然, 明远处处安排得事无巨细,种建中看在眼里, 也觉得过意不去——毕竟无以回报。 他总不能借着个师兄的身份, 就处处占师弟的便宜吧。 于是, 种建中委婉地提出意见:“远之师弟,师兄只是个粗人,过不惯这么仔细的日子。” 明远双眉一扬:“也行!” 那敢情好,您去过您的粗日子去吧。 这两人本就有相互斗嘴的“前科”,一时话不投机,便赌气分道扬镳,打算各走各的。商英和从中调解未果,辜负了他名字里的“和事佬”的“和”字。 于是种建中真的独自上路了。 他本就是赶赴汴京参加基层公务员考试的候选公务员,在驿馆入住时提交“驿券”即可。 越是行向东,沿路便越是繁华。驿馆客栈里往往高朋满座,种建中凭借他的驿券,有时竟住不到上房。 好比这天,种建中骑马赶路,已来到西京洛阳附近。他进了一座颇具规模的驿馆,将缰绳扔给迎出来的小厮,便掏出驿券递给驿丞,随口道:“要一间上房。” 谁知那驿丞上下打量他片刻,便满脸堆上笑容,对种建中说:“对不住,本馆的上房已经都住满了上京的官员,只有楼下的大房间,您看这……” 种建中顿时皱眉。 大房间就是大通铺,晚间人来人往的极为嘈杂,还有人晚上说梦话磨牙放屁……空气也比较浑浊。 种建中晚间想要温书,大通铺自然不合适。 他仰头看看楼上,楼上的房间间间紧闭,并不像是有人住的样子。 种建中顿时声音一沉:“一间上房都腾不出吗?” 驿丞的微笑中含着请求:“委实是没有了。” 种建中并不是与人为难的豪强性格,当即叹了一口气,指了指厅堂中的一个偏僻角落:“那么本官便在这里逗留一宿,应当没问题吧。” 驿丞微微吃惊:他看种建中周身的打扮俭朴,原以为只是个普通吏员。没想到他却真的是有官身的。 但对方既然已经让了步了,驿丞也乐得将这名小官安置在角落里。 于是种建中借了一盏油灯,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读书,直至天色将晚。 只听一个清亮的嗓音在驿馆门口处响起来:“劳驾,要两间上房。” 种建中抬起头,刚好对上一对狡黠的眼眸。 那双眼频频往种建中这边看过来,种建中忽然便有些脸热,顿时装没认出来,低下头继续看书,但是一团心神却还在门口那里。 “劳驾,”明远马上改了口,“要三间上房。” 种建中:……? 驿丞颇有些踌躇地说:“本馆的上房呀……眼下都占着。” 种建中重新将注意力放回书本,不再去想那些没有的事。 谁知明远那里不知道低声与驿丞说了些什么,那驿丞的态度马上大转折:“……三间上房吗,并一并还是有的。” 随即那驿丞抬头大声吆喝:“楼上准备三间上房,客人要立即准备热水沐浴。” 种建中:……! 待到种建中在清净上房中温书温了半个时辰,明远那边也已经梳洗过一番,换了一身洁净潇洒的衣袍,过来邀种建中一起去吃饭。 明远的头发刚洗过,此刻依旧湿乎乎的,似乎散发着一种淡雅的香气。纵然种建中是个军汉,见了此情此景也觉得十分清新,心情舒畅。 经过这次入住驿馆的小插曲,种建中算是对明远的“钞能力”有了更为清晰的认识。 “种师兄,如何?” 明远笑吟吟地望着他。 这回轮到种建中脸上微微涨红,冲明远一抱拳:“明师弟,多谢!师兄实在是无以报答……这一路便叨扰了。” 若是再客套,就显得矫情了。 明远顿时笑得很畅快,他用眼角余光在厅堂中一扫,顿时略略提高了声量:“哪里哪里,有破了‘迁山驿大案’的种殿直一路同行,是小弟的荣幸才对啊!” 他口中的“迁山驿大案”,如今已经在官道上各驿馆之间传开了。 迁山驿驿丞与盗匪的罪行固然十恶不赦,但破获此案的“旅人”,出手之狠辣,行事之周全,早已被人添油加醋,渲染一番,成了“传说”。而种建中明远这一行人的“凶名”,也从此传扬开来。 这里驿丞听说种建中就是那件案子里以一人之力剿灭盗匪的“种殿直”,再想想自己刚才竟把人晾在大厅里,顿时一股寒意从脚底直蹿上心头,连忙去吩咐驿馆中的小厮,得好好照料这几位,千万不能有半点差错。 这边明远却还在笑眯眯地矫正种建中的“消费观念”。 “钟师兄,有句俗语说得好,‘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穷家富路’有时是必要的。” 他指指面前一桌清清爽爽的菜肴,说:“要是在吃食上太俭省了,难免吃到不干净的,肠胃不适。” 种建中想想自己以前的经历,吃的不洁净,各种找茅房,于是便点点头。 “要是在住宿上太俭省了,晚间睡得不安稳,第二天起来没精打采的,赶起路也倍感疲累,导致耽误行程。” 这就是种建中自己这两天的体验了,更是无言以对,只能点点头。 “如果有一间清净的上房,既能好好解乏,又能腾出时间温书,可谓一举两得。钟师兄觉得我说的‘穷家富路’可有点道理吗?” 明远见到这位桀骜不驯的“种师兄”听着他的话连连点头,心里开心,眼神清亮,笑容也格外灿烂。 可待两日后他们抵达洛阳时—— 种建中:这就是你说的“穷家富路”? * 洛阳市北宋的“西京”,是仅次于汴京的名城之一。 种建中与这座城市更有一重缘分:种家祖籍洛阳,他本人却出生于边地,自幼在陕西,从未亲身到过洛阳。 明远则对这座历史名城十分感兴趣,而商英和刚好有一桩生意要谈。 三人一致决定,在洛阳城里多逗留一天。 种建中在洛阳城中自行游览,只觉得这座名城较之长安,繁华犹胜几分。唯一可惜的是他们来得时节稍早。洛阳牡丹冠绝天下,此时却还未到花期,种建中不能一睹全貌,稍觉遗憾。 然而种建中回到驿馆时,却见到向华正指挥着几名脚夫和伙计,将几盆盆栽的洛阳牡丹往驿馆里抬。 种建中:小远你这是…… 明远刚好走出来,看见种建中惊愕的表情,顿时笑着招呼:“彝叔,你看我挑的这几本牡丹怎么样?20贯一本,价格还算适中……” 明远挑选的这几本“国色天香”,都还未到花季,虽能看见骨朵儿打在枝头,可种建中又能评价出个什么,只能哑口无言,在一旁心算着:20贯一本,也就是两万钱一盆…… 但明远买的还不止这些。 片刻后,又有两个脚夫从外面抬了四扇陈旧的门板进来。门板上依稀能看见正反两面都绘着图像,似乎是菩萨,又好像是天王。 种建中:小远你又买了什么?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47节 明远却喜孜孜地向种建中显摆:“这是我淘来的吴道子真迹。这本长安城藏经阁的门板,在广明之乱中被偷偷送出长安城,之前一直藏在洛阳城外一间僧舍里……师兄,来,你看这上头的雄放笔墨,这是吴带当风呢1……” 种建中脸色微变,只在心里暗暗计算,这四扇门板究竟要多少钱。 果然,只听明远报出价格:“五百贯就得来了,真是好划算……” 种建中心算出五百贯就相当于是五十万钱的时候,几乎眼前一黑。 五十万钱,能够供一支骑兵队的坐骑吃一个月的上等草料和豆饼,也可以为整支队伍配备全套硬弓、羽箭,和最基本的皮制软甲。 谁知明远还在啰啰嗦嗦地说下去:“还有不少颜真卿真迹的摹本和拓本,一张卫夫人的真迹,几件古器,几件古画……原本以为这一趟路程上花不到一千贯的,现在看来,可以了……” 一时间种建中心潮起伏,在袖中攥紧了拳头,咬着牙没能说出话。 明远瞅瞅他,笑道:“咦,种师兄,你这是怎么了?” 种建中顿时泄了气——明远花的是自己的钱,人家一没偷,二没抢,花的都是自家挣来的银钱,自己可没有道理因为西北边军军费短缺,时常跟上头打饥荒,就将心头的郁闷转到明远头上。 于是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小远啊,你还真的挺能花钱的呀!” 刚刚叹出这口气,种建中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只听明远笑着回答:“那可不?” 种建中此刻已经抬起头,微眯着眼盯着明远。他嘴角的笑容有点诡异,而眼神则有点危险。 “既然这样,我们何不约定,你每花出去一万钱,师兄就带你练一次箭如何?” 明远脸上的笑容倏忽不见。 他吃惊地微张着嘴,什么话也说不出。 一万钱,就是10贯。 他每花10贯就要练一次箭? 然而,确实,按照这个时空里尊师重道的标准,种建中作为师兄,确实是有资格在“学业”上指点指点明远的。 “君子六艺嘛,先生日常提点的。” 种建中望着明远脸上神情的变化,突然感觉到很开心。 能借着练箭,让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师弟收敛收敛玩心,应该是一桩好事……好玩的事。 种建中这么想着。 于是,第二天一清早,明远愁眉苦脸地被种建中从被窝里拎出来,来到驿馆的后院。 向华也跟了来,对于跟种建中练武这件事,向华要比明远积极得太多了。 种建中先看着他们两人扎过了马步,再拿了一石的弓让明远来拉,片刻后又换了一张八斗的猎弓。 “挺胸,收腹……不要扬下巴。” “明师弟,你肯定不希望自己的箭术还不如哪位小娘子吧!” 严厉的声音响起,种建中使出激将法,从明远的反馈来看,激将成功了。 “不是单纯靠手臂的力量,要用上你腰上的劲道——” 种建中靠近明远,替他矫正拉弓时的姿态和用力的方向。他不由自主地站在明远身后,一手托住明远持弓的手,另一只手扶着明远的右手,将那张八斗的弓拉至满弦。 这令他回忆起那天两人一起站在迁山驿的屋脊上,面对隐藏在暗处的敌人。 当时就是这样,彼时的明远也和现在一样,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来不开手中的硬弓,只好由种建中来代劳。 他来瞄准,而他来满弦。 种建中心中突然闪过一丝异样——他能清清楚楚地回忆起当时的心情,当时他也像现在一样,鼻端全是明远头发上特有的清新气味,让他心头无法控制地起了波澜。 他赶紧松开手,转身避开。 丢下一句:“明小远,好好练,别再让我笑话你‘娇弱’!” 明远一下子气得涨红了脸,挺直腰背,手中八斗的弓箭瞬时拉满。 种建中却已经若无其事地转到向华身边:“向华,好小子,姿态不错,好样的!” 第44章 百万贯 过了洛阳, 沿官道向东京汴梁行去,越走越是人烟阜盛,街市繁华。 待到了汴京城外, 明远竟分不清到底是置身城内还是城外。街道两边密密麻麻的都是商铺与民宅, 街道上的行人与车辆络绎不绝, 根本看不见城墙在哪里。 好在队伍中有商英和在,这位同行的商人来过汴京城几次, 知道这座城池向来如此。 一行人便耐着性子向前, 果然,走了许久,方才见到一座几乎被民宅完全掩盖的外城城门。 在门口, 一行人被税卡拦住, 缴了驻税。 明远:果然,税吏虽迟但到。 当然他不关心交税的事,毕竟有的是钱缴税。但是大宋商税之重他也看在眼里。在这样沉重的税赋之下, 宋朝的行商依旧能往来汴京与全国各处, 只能说:这里汇聚了大量的商业需求,人们到京城来做生意, 多少还是能有利可图。 商税将这个国家在商业与传统农业之间取得某种平衡。 进了汴京城, 明远和种建中就要与商英和分别了。 明远口头客套,说期盼着下次再与商英和同行。这位老实的陕西商人只能哭笑不得地回答:“是……下次出行之前一定先翻过历书,请人算了吉凶再出门。” 这个时代的看历书相当于后来的翻黄历——商英和这次绝对是被路上的经历吓坏了。 这时陈三已经和那些后来雇佣的朴实伴当谈好, 等商英和卖完货物, 在汴京本地采购完准备回陕西的时候,再联系他们, 一起返乡。 明远则在心里暗想:其实他也可以考虑, 组织一个“镖局”“镖行”之类的机构, 专门为来往各地的商旅提供基本的安保服务——应该会有旺盛的需求。 只不过他现在没有人手来操持此事,只能先把主意放在一边,留待以后。 一时间双方告别。明远带着向华,望向种建中。 “种师兄……” 他想要问种建中有何打算。 种建中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跟我来。” 于是,明远一行人跟着种建中,穿过汴京城内拥挤的街道,一路向东,先进了内城,再折向南。 行了一段,眼前赫然是一座驿馆。 这座驿馆占地极广,屋宇连绵不绝,一看就是座高等级,高规格的高档驿馆。 驿馆前往来的人员也都吐属文雅,行动有礼,多数穿着文士襕衫。明远甚至还看见了一两个身穿青袍的低等级官员。 看起来这座驿馆专门接待北宋的国家公务人员,明远的“钞能力”到了这里,再也没有发挥的余地——钱,终于不是万能的了。 他一个穿着光鲜的小郎君,站在驿馆门口半晌,愣是没有人理会。 这也难怪,走在汴京城中的人大多衣着鲜亮,冠带巍峨。明远走在人群中,最多相貌比他人更出众些,其余并不比这座城市里的平民更光鲜多少。 反倒是种建中胸有成竹,找来一名驿卒,递出驿券,并特别交代了两句。明远依稀听他是说了一个人的名字。 那驿卒一听便去了。 不多时,一个黑脸膛、生着络腮胡子的中年男子快步迎了出来。他穿着驿丞的服饰,大步流星地走来,见了种建中,免不了上下打量一番,才赶忙上前,豪迈地张开双臂,用力拍拍种建中的肩膀,大声笑道:“十七哥,几年未见,已经长这么大了……” 明远听他言语里陕西乡音难改,马上明白了:这应当是种家故旧,在京中做了驿丞。 只是为什么种家故旧会到京中来做一名寻常吏员,应当是另一个故事了。 他在胡思乱想的时候,这边还在叙旧。明远听见那名驿丞兴奋地答道:“……五郎的信早就收到了,一直盼着你来……清净的院子?自然是早就给你留了。” 果然是朝中有人好办事啊!——明远仰着头想。 却不防种建中突然指了指明远:“李叔,这是我师弟,一同拜在横渠门下的。今次上京来既是寻父,也是为了读书。李叔将他安排在我院里便是,反正我一人也住不了偌大的院子。” 李驿丞听说明远是横渠弟子,连忙过来见礼。可见但凡陕西人,无论在哪里,都是敬重张载门生的。 这下终于轮到明远沾种建中的“光”,入住了京中最大的一间官方驿馆。 这为明远解决了好大的麻烦。 他原本打算随便找一间客栈住下,一面寻访“渣爹”明高义,一面准备在汴京城里置产。 试验方为他安排的剧本,应当是“寻亲不见”,他千里迢迢赶到汴京,却发现与渣爹错过了,学籍也被人挤掉了。 但是渣爹会留给他一笔钱,好让他在这汴京城里继续他的“花钱大业”。 现在他却不必单独出外找客栈住下,而是能与种建中一起,住在京中最大的驿馆里。人身安全得到了强有力的保证,还能在此打听到各种各样的消息。 唯有“免费”这件事,令明远有点不满意,他明明应该每天为此支付上一笔丰厚费用的。 李驿丞恭恭敬敬将两人迎进驿馆,带他们去了驿馆里距离街道最远的一座小院。 李驿丞将明远和种建中引至院中,便匆匆告辞,他另外有事要忙。 这时,种建中才有机会向明远解释:这位李驿丞原本也是陕西人,曾是种谔(也就是他口中的种五郎)麾下的将领。后来因“贻误战机”获罪,被种谔千方百计营救下来,赶到京中,想要为自己洗刷冤屈,最终却心灰意冷,甘心在京中做了个小小的驿丞。 明远听完了这个“故事”,又转脸看看种建中,想知道李驿丞的“心灰意冷”,是不是同样发生在种建中的身上。 但种建中在他的目光注视下,直接移开了眼光,上下打量着李驿丞为他们安排的地方,啧啧称赞:“还真没住过这样雅致的院子。” 明远深以为然。 这甚至不是寻常驿馆里的上房,而是一座独门独户的院子。院内房舍呈工字形,正中是会客的厅堂,东西各是两座面阔三间的瓦房,分别做成了卧室、书房和浴室。 院内生活很方便,平时驿卒每个时辰会过来一次,看有什么需要打扫的。 一出院门,一出门就有一间供驿卒休息的小屋,若是有急事,也可以到这里来找人。 明远感叹了一句:“种师兄,这次小弟可真是沾了你的光了。” 种建中却摇摇头不敢居功:“这是沾了家叔的光、整个西军的光,实非愚兄一人的干系。” 明远知道他说的是事实,便转头继续欣赏这院子。 小院布置雅致,院子的角落里种着一丛修竹,放着一块湖石,旁边还有石桌石凳之类。在此对坐品茗,或者手谈一局,都是美事。 但明远料想种建中在参加铨试之前,应该不会有这机会。 于是,种建中简简单单地将他一个人的行囊搬进东面的屋舍。 而明远带着向华,指挥着驿卒,热热闹闹地将他的各种随身物品搬进小院。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48节 种建中温书温了好一会儿,出来时刚好见到明远在将从洛阳一路搬到京师来的几盆牡丹摆在向阳但有不太晒的地方;过了一会儿,又见明远指挥众人,将绘有吴道子真迹的几幅门板堂而皇之地摆在客厅里……种建中一时也是无语,摇摇头,回去继续温书去了。 明远将一切收拾停当,直接去自己的卧室里躺下,黑甜一觉,睡了个昏天黑地,又洗了个热水澡,似乎这才将一路上的劳顿全洗去。 他刚刚换好衣物,外面向华进来报,说是从陕西一路跟过来的车夫找到了回长安城的差事,明日出发,前来辞行。 明远当即匆匆写了一封报平安的家书,让那车夫捎回长安,带给舒氏娘子和十二娘。 他将家书和一贯额外的车资给了那车夫,车夫千恩万谢地去了。 这时天色已黑,明远一问,便知早已错过了驿馆的饭点。 但明远也不担心,他带上向华,走出驿馆,自去街面上觅食。 他在长安时就曾听说,汴京城里酒肆饭铺林立,通常不论饭点,随到随吃。这次他亲身经历,确乎如此。 从驿馆出来不多远便是朱雀门,沿街道往西去,明远已经看了一路的招牌——这招牌比他在长安城里见到的那些招牌和幌子要气派多了,即便是在晚间,也可远远望见。 毕竟这些招牌,都是“灯箱广告”——将半透明的帛布绷在木制或者竹制的架子上,内部点上蜡烛或者油灯。晚间远远看去,都是异常显眼。在明远看来,竟有点后世热闹的商业街上霓虹灯遍布的感觉。 那些灯箱广告旁,是高大的“彩楼欢门”1,也就是用竹竿等物扎制的门楼,再缚上彩纸或者彩帛。门楼上装点着各种式样的各色绢花,在夜色下看起来栩栩如生。 跟在明远身边的向华,乍一来到汴京这样的繁华大都市,便只觉眼花缭乱,看什么都觉得新鲜,事事向明远询问。 明远随口回答:“这……看起来像是一家‘正店’。” 偏巧明远的解答被一名路人听见了,掐着胡子回答:“这位小郎君说得不错。这原是京中最有名的正店之一,叫遇仙正店2,以酿造玉液酒出名的。” 明远:好耶……宫廷玉液酒,一百八一杯。 他袖子一扬,便想去那遇仙正店里大手笔地解决晚饭问题。谁曾想向华傻乎乎地问人家:“遇仙正店,去了就能遇仙吗?” 几个路人听见了,全都哈哈大笑。 更有人揶揄向华:“小伙子,那里确实是能遇‘仙’,但是需要多费钱钞……” 明远一眼望见那座辉煌正店跟前挂着的栀子灯1,知道那是里面有歌女陪酒的饭馆。 果然,那人在路面店铺的灯光掩映下看见了明远的容貌,笑嘻嘻地又补了一句:“如果是你家小主人去了,就未必要多费钱钞,不仅能遇仙,仙没准还赶着来遇你。” 明远保持礼貌的态度,暂且将这当成是恭维话。 谁知向华依旧没反应过来,伸手挠头:“所以……这里头是道观?” 四周顿时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连明远也忍俊不禁,终于和众人一起笑了起来。 向华依旧不明白,最终被明远拉走。 看这样子,向华这淳朴少年还是不宜直接带去这些声色娱乐场所。 于是明远没有选择遇仙正店,而是带着向华沿街慢慢闲逛,路过曹婆婆肉饼店和王楼山洞梅花包子、李家香铺、李四分茶3,最终在朱雀门附近夜市挑了一家小吃摊,选了几样“杂嚼”4。 他睡了半天才起床,到了晚上便胃口不大。而向华却是“半大小子,吃垮老子”。看着向华狼吞虎咽的样子,明远只得又给他买了几个酸馅包子5。 这酸馅包子又叫“面茧”,是一种两头尖尖的长包子。包子里的馅料是经过发酵的蔬菜,也有内里加了肉末的“豪华版”。 明远原本想象不出“酸馅”会有多好吃,但他看向华狼吞虎咽,一连吃上好几个,打着饱嗝说好吃。明远便也忍不住,自己也买了一个尝尝——还真的好吃,面皮精道,馅料酸香扑鼻,十分开胃。 明远更添了几分“逛吃”的兴致,沿着汴京城的街道,信步向前走去。 这时街面上已有更鼓响起,行人渐稀。街道两边的店铺却华灯依旧,似乎都没有打烊的打算。 明远直到二更方才返回驿馆,没忘了给种建中捎上两样吃食,都是适合做宵夜的,水饭、爊肉、旋煎羊白肠6…… 他抵达驿馆的时候,种建中刚刚合上书本,虽然说是“吃过了”,但很明显还是欢喜的。 第45章 百万贯 汴京城里, 五更天便有人打着木鱼,在街道上报晓叫早。 天色蒙蒙亮,明远看看外面的庭院里不见种建中的身影, 赶紧披上袍服, 带上向华, 迅速从驿馆的小院中溜了出去。 ——被种建中逮到可是要扎马步,练弓箭的。 昨晚明远在外面逛夜市的时候, 了解到了许多关于汴京城的“好处”, 因此心里痒痒,今天无论如何要来亲身尝试一下。 他一出驿馆,走上西大街, 街道上已如昨天白天进城时一样热闹。 道路中央挤着各种马车驴车独轮车, 骑马者中混杂着行人,一起缓慢而有秩序地往来。 街道两侧的铺面大多已经下了门板,这些铺面跟前两步之内, 有东京市民摆出的各种小摊。整条街道热闹喧嚣, 宛如一座早市。 明远按照昨晚问的,先去了一家供应“洗面汤”的小店。 所谓“洗面汤”, 便是早起刷牙洗脸。 住在汴京城中的市民, 若是早起不想自己生火起灶,可以直接到这样的小店里,吩咐来上洗面汤全套。 明远当然带了自己的刷牙子。因为不知道这里的小店是否提供“牙膏”, 明远也让向华捎来了明家在长安城里“定制”的牙膏。 然而到了店里一看, 牙膏却也是提供的,且各种香型丰富。 明远看了看, 还是觉得自家的合用, 便将自带的牙膏交给伙计, 请他帮忙跑腿,去汴京城里出售牙膏的铺面里寻一寻,看看有没有味道相似的。 就在他刷了个牙的时间里,“洗面汤”也准备好,不冷不烫,温度适中,和着一条崭新的面巾,送到了明远手边。 当然,明远还是习惯用自己的。 店家当即表示:“客官您请自便,但若您常来小店,可以将自己用惯了的面巾留在这里,小店会给您做好了标记,绝对不会弄错的。” 明远:这么贴心? 他不置可否,慢慢用自己的面巾将脸擦了一遍,揽镜自照,见镜中人唇红齿白,少年俊秀。 他刚好从镜中看到一个面皮微黑,高颧骨、脸颊长阔的中年男子,也正乜着眼看着镜中他的面容。 这时店内一个伙计便跑来问:“这位郎君,是您需要理发修面吗?” 他话刚出口,便看见了明远那张清秀坦白的面孔,便知自己失言了,连忙道歉。 原本偷看明远的中年男人顿时笑出声来,指着明远道:“这小郎君风流倜傥,直可入画,无须再‘修’,需要‘修’的,该是老夫才是啊!” 明远只见这名微显富态的男子,大约三十出头,身穿一身普通的圆领直裰,戴着硬幞头,一张笑脸迎人,叫人见了便心生亲近。 他下巴上胡茬分明。很显然,刚才发话说要修面的,就是这位。 明远好奇地问中年男子:“这位仁兄,您就在这里修面吗?” 中年人一张胖脸上露出笑意,点点头:“某刚点了汤茶药。自然是请修面的师傅进来。” 他指指面前。明远看去,果然见有一盏色泽金黄的茶汤,隐隐有药香味飘来。 明远忙唤了这铺子里的伙计,问有什么“汤茶药”,便听对方报菜名似的报了一长串:“您若是喜欢茶味重的,推荐您用‘煎香茶’,若是不喜茶味,推荐您用‘阿婆汤’,您若是昨夜饮酒,略有宿醉的,推荐您用‘二陈汤’1……” “其余还有盐豉汤,荔枝圆眼汤,香苏汤,紫苏汤,白梅汤,乌梅汤,生姜汤,胡椒汤1……” “就‘煎香茶’吧!” 明远知道自己不能任由对方这么报下去,自己选择困难症都快要犯了。 “好嘞!” 片刻之间,明远面前也多了一碗茶汤,色泽碧绿,茶味极重,已近乎药味。 而在明远身边,中年人已经等来了修面师傅,任由对方将一条手巾围在胸前。那修面师傅便聚精会神地开始为他修面。 “小郎君是初来京中?” 中年人似乎对明远很感兴趣 明远“嗯”了一声,低头去品那“煎香茶”。 这“汤茶药”刚入口时药味浓重,不愧是名字里有一个“药”字。这么一大早地来上一碗,实在是挺让人难以接受。 但是只要多品味一会儿,便能察觉一股甘甜,慢慢涌上舌根。 明远气定神闲地品尝着,他身边正在修面的中年人倒是惊讶地“咦”了一声,似乎在好奇:这点年纪,就能品出这“煎香茶”苦涩药味背后的好处了吗? 明远没理会他,又叫过店里的伙计,问他们能不能帮忙出门点一点吃食。 一碗茶汤令他饥火上升,急需碳水填饱空虚的胃。 谁知那伙计态度礼貌地回复:“您大概想吃什么?我出门给您招呼一声,店家会自动送到这里来。” 明远:这是……外卖? 他想了想,说:“想吃……面条和馒头。” 一大早的,来点碳水吧。 这边伙计刚出门,外卖小哥马上就进来了,再一次向明远报菜名:“面点有软羊面、桐皮面、盐煎面、鸡丝面、插肉面、三鲜面2……” “馒头有羊肉馒头、笋肉馒头、鱼肉馒头、蟹肉馒头、糖肉馒头、裹蒸馒头2……” 明远:怎么馒头都是各种肉馅的?哦,对了,没有馅儿的那是炊饼。 他稍许犹豫了一下,点了三鲜面和笋肉馒头。 外卖小哥丢下一句“好嘞”,人影一闪便不见。没过多久,这位竟真的提了个食盒,来到明远面前,打开食盒,便是热腾腾的一碗三鲜面,和一笼六个刚刚蒸出的笋肉馒头。 总共是二十八文钱,外加两文的跑腿费。 明远忍不住感叹:他人坐在“洗面汤”的店铺里,洗了脸,刷了牙,喝了煎香茶,点了外卖叫了早餐……如果他长了一把大胡子,又或者需要修整头发,完全可以在这里理发修面。 这效率,这便利——与后世相比也并不逊色啊。 坐在明远身边的中年男人见到他沉思的表情,忍不住嘴角上翘,笑得有些促狭。 “小郎君,当年某第一次上京的时候,和你一样。只不过某可不像你这般,手头有足够的铜钱……” 的确,明远自打进店,眼都不眨,就花了一大把铜钱出去。看起来有够纨绔。 胖胖的中年男人话还未说完,又一名伙计进来。正是早先去帮明远打听牙膏的那位。他似乎是一路跑着来去的,额上沁着密密的汗珠。 “小郎君,刷牙铺子里给您问过了,问的是做牙膏子最出色的傅官人刷牙铺,就是没有与您这种相近的。店家说了,您若是愿意透露方子,他可以免费为您做……” 中年男人马上开口提醒明远:“小郎君,这恐怕是借机想要你这方子。” 明远却笑着道:“无妨的。这种‘牙膏’止血消炎,能防治牙龈肿痛出血和上火,店家若是真能做得出来,我必定上门大量求购。” 说着他报了驿馆的地址,说是让刷牙铺子晚些时候到他的驻地去取方子。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49节 身边的中年人便恍然地“哦”了一声,自以为猜到了明远的身份——起码得是个官宦人家子弟,毕竟汴京城南的那座大型驿馆,不是等闲人能住的。 难怪明远对几十文几十文的小钱如此不在乎。 另外还有一点:从刷牙铺子的反馈来看,明远用的那“牙膏子”,配方应该相当有价值,刷牙铺子竟愿意免费制作, 而明远对这样的方子竟然也完全不在乎,随随便便就能送出手?偏偏他话语里又是明确提到,他很清楚这配方和制出来的东西有多值钱,只是他不在乎而已。 看来不止是个纨绔,还得是个“真纨绔”才行。 正想着,冷不防明远从旁问他:“这位兄台,应当是在汴京城里已经住了一阵了吧。” 中年人一怔,应是没想到自己在肚内品评明远的时候,明远会来问他。一怔之下,才连连点头。 只听明远又问:“您在汴京城中,可觉得有什么不便利的地方呢?” 中年人拈须,仔仔细细地思考一番,竟然得出结论:“日常起居,着实是没有什么不便的……当然了,前提是要有钱。” 他伸手指着在店内的伙计,进进出出的“外卖小哥”,说:“只要手上有几文钱,他们就能将一应事务替你办了,所费也不巨。” “若说生活便利,以在下的经历来看,再没有任何地方能及得上汴京了。” “这样啊!” 明远当即开始沉思。 这位中年人所说的,明远在抵达汴京之后的区区几个时辰之内就基本都体验到了。 他当即意识到,抵达汴京以后,他以前花钱的思路可能就需要换一换了。 以前在长安,他花钱的大方向是,投资实业搞基建,比如那蜂窝煤加工厂,又比如从龙首原引水引到长安城的“自来水”。 到了汴京城,他原本注意到城市里的劳动力众多,因此想过一些倚仗劳动力的行业,比如城中的急脚递,又比如餐饮行业的外卖。 可现在到了汴京一看,“同城快递”已经有了,还能来回传话;至于外卖小哥们,看样子“某团”和“饿了咩”也都有了。 刚才那人说得对,说到商业繁荣,生活便利,恐怕世间再也没有城市能够比得上汴京。 他要花钱投资在与人力相关的这些社会服务行业,机会并不多。 但是话说回来,不得不承认,汴京城还是很有“花钱”基本盘的。他早在长安城里就听薛衙内说过,汴京诚居大不易,随便出手买一栋豪宅,就得要三五万贯起步。 城中瓦舍勾栏提供不少娱乐活动,而七十二家正店也正好供豪客们一掷千金。 明远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如果他要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富豪,他可以做得舒舒服服;但如果要他花掉一百万贯么……还需要多多努力。 正想着,明远身边的中年人已经修过面,颏下原本不茂盛的胡须被修理整齐,一张脸便显得更长了。 那中年人笑嘻嘻地向明远拱手:“小郎君,有缘再见。” 明远也向他拱手道别,将这“洗面汤”店的账给结了,出门找到向华,慢慢回驿馆去。 向华这质朴少年,适才在店外站了这么一会儿,观赏汴京市容市貌,人都快看傻了。 “郎君,向华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人——” “原来这就是汴京,啧啧啧!” 明远听着向华的一惊一乍,慢慢地踱回驿馆中自己的小院。 他刚想回屋,忽然感到后领被人提了起来。 明远:救命—— 回来的时候忘记先看看“敌情”了。 旁边向华傻乎乎地招呼:“种郎君,您要带我们练功呀!” 种建中不说话,直接提着明远的后领,带着他就往院中那片空地走去。 明远眼尖,已经看到了那里摆着的两张硬弓。 “不是花满10贯才需要练功夫的吗?” 明远发出一声哀嚎。 “我昨天可没花到10贯啊!” 住驿馆他没花钱,晚上的夜宵“杂嚼”实在太便宜,他连一贯都还没花到。 种建中却轻叱一声:“洛阳的账还没算完呢!” 原来是累积的——明远心中一声长叹,他无法抗拒种建中的“武力值”,只得老老实实去尝试拉开那张九斗的弓。 种建中见到明远这副老实怂样,脸上露出笑容,早晚温书带来的疲倦,在这片刻间似乎就全散了。 第46章 百万贯 明远抵达汴京的第三天, 按照心理预期,接到了老爹明高义的来信。 明高义在信中说了,他有一笔“大生意”要做, 因此等不到明远抵京,先南下苏杭去了。 这位“渣爹”在信中不无遗憾地告知明远, 原本在国子监为他预留的“学籍”,已经不幸被其他人占去。明高义希望明远能够耐心在汴京城中住一段时间, 时时温书, 等他不日从苏杭回转, 再替明远安排。 这封信件通篇用的都是标准“楷体”, 明远一看就知道是试验方的手笔。 如此一来, 他在汴京,既不需要读书进学,也没有人管束,正好可以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继续他的花钱大业。 然而明远偶然将这件事向种建中提及, 种建中陡然意识到自己这个小师弟在汴京城中无依无靠。 于是种建中异常认真地对明远说:“远之师弟, 只盼我这次考试顺利, 能得个京中的差遣, 往后在汴京就是我罩着你!” 明远赶紧做感动状, 眼波盈盈, 深沉地望着种建中:“彝叔师兄!” 种建中:“……远之师弟!” 明远:“家父给小弟留了十万贯用作花销……” 他没好意思把自己需要在本地至少花一百万贯的事说出来。 种建中:当我刚才什么都没说! “……告辞!” 这家伙拉长着脸走开,自己回房温书去了。 明远在他背后捧腹偷笑了一阵, 但回头想想, 有人罩着的滋味其实也不错。 住在驿馆的这段时间里, 明远将到京中来参加“铨试”的候选官员见了不少, 平时旁听他人聊天, 或是与人随口攀谈, 也打听来了不少关于“铨试”的消息。 这“铨试”,大概相当于基层公务员岗位资格选拔考试。 宋代官制相当复杂,没有从业经验的人往往会晕头转向。但说白了也很简单。 大宋的公务员,每个人身上都有两个标签,一个是“本官”,另一个是“差遣”。“本官”大概相当于后世的职称,“差遣”则是具体岗位。两个标签,共同决定了官员的官位高低和职权范围1。 就拿种建中来说,他已经有了官身了,但却是靠父祖的功勋而得到的荫补官,只是一个“本官”,正九品右班殿直,却还没有差遣。如果硬要说有,那大概就是在鄜延路主帅种谔帐下效命。 但这次种建中在延州立功得了封赏。种建中却辞了封赏,要求转为文职。 他的求情中书省已经批准了,因此种建中不再是武职中的右班殿直,而是从正九品的文官做起。 文官上岗之前,需要进行一次“上岗资格考试”,便是“铨试”。 这“铨试”不同于大宋朝三年一次的科举考试,既不考诗词歌赋,也不考申论策论,只考一两项简单的经义,过关即可,最主要的考试内容却是大宋的律条刑律。 这考试的目的并不是为国家筛选人才——毕竟参加考试的都是已经有了官身的人。 铨试的目的只是为了确保官员上任,不会出什么大篓子。 因此种建中一路上京,手不释卷,看的也不再是四书五经,而是各种律条,以及各州县历年来对一些大案要案的侦办、审讯的经过和最后宣判的结果。 如果种建中通过“铨试”,那么他就需要在京中等上一阵,等待分配工作岗位,即“差遣”。如果不幸未能通过,那么种建中就只能重返陕西,好好磨练,等上个一两年后,再次进京参加铨选。 这铨试也不像是科举考试那样有固定日子,而是一年四季都有。通常来说,候选官员抵达汴京以后,就去中书省报到,等候通知。中书省自会通知候选考生前往考试。 很快,种建中铨试的日子就定下来了。 明远与种建中同住一院,亲眼目睹种建中刻苦地进行各种考前复习。 他没好意思让种师兄多分心,因此每天的扎马步和拉弓练习都能保质保量完成。完成之后就老老实实地避到驿馆外头去,免得自己打扰到种建中复习备考。 这时已是三月上旬,汴京城内外春意盎然。 这天正是种建中铨试的日子,明远和李驿丞一早将种建中送出驿馆,预祝他“马到功成”。之后明远回来,将他那几本名贵的洛阳牡丹照料了一番,才带着向华出门。 他走出驿馆,便察觉不对。 汴京的街面上到处是蠢蠢欲动的气氛,越是靠近朱雀门附近的御街就越是如此。 明远甚至看见好几家备了车马候在道旁,车马附近围着一圈身强马壮的家丁,正气势汹汹,虎视眈眈地守在路旁。 明远便向路边一名白发苍苍的行人发问:“老丈,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街道上人这么多?” 那名老汉眯着眼,笑望着明远说:“今天是礼部试放榜的日子啊!小郎君,请恕小老儿眼拙,你难道不是今年的士子?” 明远吃惊:原来今天竟然是科举考试放榜的日子。 他赶紧摇摇头,笑着道:“您看我,哪里像哟!” 那老汉却笑着伸手指指御街尽头:“正是那里放榜,甭管考与不考,小郎君都不妨去那里看看,沾沾喜气,没准又‘另有’好运呢?” 明远可没听出这老汉的言下之意。 他心里第一个念头是:不妨去看看热闹,沾沾这“金榜题名”的喜气,希望种建中也能毫无意外地顺利通过铨试。 于是他向那名路人拱拱手,带着向华,向御街尽头人头攒动的地方大步走去。 他可不知道,在他身后,那名老汉正按捺不住在偷笑,笑过又感叹:“看这小郎君一副相貌,又文质彬彬、待人谦和有礼,就算没中进士,也一准有小娘子喜欢。” 明远越是靠近礼部试放榜的地方,就越是觉得前进艰难。 这里简直是人山人海,道路都被挤了个水泄不通。这种对考试结果的极大热忱,是在本时空各种查分都靠上网的明远从未经历过的。 他一面走,一面听身边的人陈述今早三更就来这里“等放榜”的经历。不知不觉间,明远就与向华隔开了一段距离。 再走几步,明远听见有人大声恭喜,应当是有今科的士子在榜单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身边的同伴正在向他贺喜。 而明远却觉得有无数眼光朝自己这边转过来,这些目光都无比热切,像是要将明远一口吞掉似的。 “这位小郎君——” 立时有一名身材高大,衣着光鲜,下巴上有一枚黑色痦子的中年男人迎了上来,向明远拱手:“这位小郎君……”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50节 谁知马上有人拦住这中年男人,将他向旁边推了推,说道:“且让让,我家小娘子可是有五千贯的嫁妆。” 原本那中年男子理直气壮,又将他在明远面前的位置抢了回来:“五千贯算什么,我家女儿有八千贯的陪嫁……” 他们身后顿时有人高声喊:“且慢,我家小娘子至少有一万贯的陪嫁!” “一万贯?” 早先两人闻言已经是脸色刷白。 “咦,人呢?” 这几个你争我抢的方才醒过神,发现刚才人群中那个相貌绝好的小郎君已经不见了。 此刻明远却已经被人“抢走”了。 早先他听人忽然讨论起小娘子们的嫁妆,正一头雾水,突然斜刺里挤出两个壮汉,来到明远身边,一左一右将他护住,大声道:“原来郎君在这里,倒叫我们好找——” 明远:……我认识你们吗? 还没有等他开口解释,身边又有人挤了过来,看样子想要搭话。两个壮汉见状,顿时一人一边,挽着明远:“走起!” 人高马大的壮汉,立刻将人群分开,架着明远,迅速向与放榜处相反的方向挤过去。 明远依稀见到向华的那张小脸在人群中一晃而过,他却无法挣脱这两个壮汉,只能大声喊:“向华——驿馆见!” 因为汴京城里人太多,明远早就和向华约好,万一走散了,就各自回到驿馆里会合。现在他也不知道向华这小子听没听见。 他被两名大汉“挟持”着,挤出人群向外走。 其中一人一面走一面对明远说:“郎君千万勿怪,这是管家吩咐下来的。只盼着能令郎君少些麻烦……” 明远一听,觉得身边这两个汉子虽然看着是粗人,但吐属很是文雅有礼,不像是有恶意的样子。 “你们知道我是谁……” 明远刚说了半句,耳边又传来一阵惊叫:“那里,那里有人中了!” 顿时脚步身响起,乌泱泱的人群顿时向那边移动。 明远忽听身边不远处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响起:“阿爹,快去捉个绿衣郎来啊!” 原来如此! 至此,明远总算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就是汴京人民喜闻乐见的公开相亲活动,北宋版的“非诚勿扰”,另有一个名字,叫做“榜下捉婿”。 那少女声音喊着的“捉个绿衣郎”,就是指去捉个及第的进士回来——考中进士便是有了官身,至少有一件青绿色的官袍可以穿。 明远循声望去,刚好看到一名妙龄少女,正从泊在路边的一座马车中探出身来。明远的视线刚好和那少女对上,妙龄女郎很明显地眼神一呆,显然是没有想到,竟然在人群中可以见到明远这样年轻俊俏的儿郎。 少女顿时指着大喊:“爹,阿爹啊!这边有一个俊的……” 身边的两名大汉见势不妙,立即一左一右,挟着明远,飞速挤出人群。 明远高声道:“别啊!我可没有考中进士,你们是不是找错人了!” 好些锁定他的目光便就此转开。 然而那两名大汉脚下依旧不停,其中一人还悄悄伸手,冲明远伸了伸大拇指。 “不愧是进士及第的小郎君,就是有满腹的智计!” 另外一人也低声称赞。 明远:我怎么了我?我哪里来的智计? “待会儿到了那边,就是相公府上的管家来接,您就不必再装了。” 明远很想一掌呼在自己脸上:我没装,我真的没装! 但他双臂都被那两个大汉挟着,既无法呼自己,也呼不了别人。 一时间明远被迅速架出人群,塞到了一驾马车里。 那马车丝毫没有停留,立即启动,离开放榜现场。 明远还未在马车里坐稳,心里直来得及闪过一个念头:“不及我家马车走得平稳。” 只听外面另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去王相公府邸。” “就说是蔡小郎君已经接到了。” 明远:……王相公?……蔡小郎君? 第47章 百万贯 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明远眼前一亮, 已是有人替他将车帘打开,恭恭敬敬地请他下车。 至此,明远已经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全部想通, 也想好了该如何应对。 他便大大方方地朝车下一跳—— 站稳之后,四下打量。 这是一座大宅的前院。看得出宅院占地不小, 雪白的院墙是新粉过的,院内却还没来得及种植花木, 仅仅是在院墙墙角放着两盆盆景。 对于偌大一座院落来说, 前院里配备的人手明显不足, 显得有些冷清。 明远四下里打量了一番之后, 小声问:“这便是王相公家的宅院吗?” 上来招呼他的, 是一名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正是,蔡小郎君里面请。” 明远却向后退了一步,微笑道:“抱歉,区区在下不是王相公想要找的人。” 管家惊讶不已, 连声问:“怎么会……这怎么会?” 明远气定神闲, 道:“在下今日只是前往放榜的地方附近访友, 并非去看榜。当时放榜的地方人多口杂, 将在下从人群中提溜出来的那两位, 应当认错了才是。” 管家告了个罪, 向前踏上半步,将明远看了又看:“不会错啊!如此年轻, 吐属文雅, 仪表堂堂……以这等年纪就能金榜题名的, 舍却蔡小郎君, 还能有谁?” 明远险些笑出来, 当即问:“王相公家的贵婿, 当是福建人姓蔡吧?” 管家愣了片刻,点头:“是呀!” 明远继续笑道:“你听俺可有半点福建口音没有?” 他故意在口音里稍稍露出一点陕西腔。 管家顿时傻眼。 他虽然先入为主,认定了明远就是王相公家事先已经定下的二女婿,但是陕西腔和福建腔这两种口音,天南地北的,差别还是很大。 当明远在放榜现场被塞进王家的大车时,他就已经将整件事想明白了—— 这位稀里糊涂就将他“捉”回去的,就是当今宰相,王安石王相公家的管家。而王安石招的女婿,乃是福建人姓蔡,叫做蔡卞。 明远记得这一对翁婿,是因为蔡卞和族兄蔡京是历史上有名的一对进士兄弟,两人同年同榜进士及第,而蔡卞虽是弟弟,但是名次还要比蔡京更靠前些,好像是当年的状元。 王安石膝下二子二女,次女尚自待字闺中,便招了蔡卞做二女婿。 当然,当朝宰相,不可能像今日聚在放榜现场的那些豪商富户一般,守在榜前,挨个去捉。 想必这蔡卞是王安石早就考察好的女婿人选,这进士及第的结果一出来,就直接敲定了。 但蔡卞和蔡京今日都要去看榜,王安石家的管家生怕这位好女婿在看榜过程中一个不小心,又被别人“捉”去,因此干脆自己“先下手为强”,把好女婿接回来。 却不知道什么原因,阴差阳错,接到了明远。 明远猜想: 有可能是年纪相仿——传说蔡卞大小登科的时候只有十七岁,那确实和明远的年纪差不多; 也有可能是容貌相似——但是少年人么,只要长相周正干净,估计都能留给人差不多的印象。 王家的管家很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认错了。 明远顿时笑着向管家拱手:“在下陕西京兆府明远,横渠先生门下。承蒙关照,铭感五内。今日便别过了。” 他这番话里说着“关照”“铭感五内”云云,其实都是在反嘲,笑这宰相家竟然也能错认了女婿,竟不由分说把他给“捉”来王家——毕竟他可是一路上都在费尽了口舌解释,奈何这管家认定了他就是“蔡小郎君”,一路上马车不停,直接把他接来王家。 他头也不回地从王安石府邸走出来,出了门,才意识到这座府邸在汴京城中实属炙手可热。 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人人手中捧着名帖,显然是各地来的官员,吏员,甚至是王安石的同乡、同年……想要拜会王安石的。见到明远出来,便人人向他行注目礼。 明远心中暗笑:旁人热衷权位,赶着来见王相公。而他却毫不在意……他就是来花钱的。 只是看过王安石家宅前院的陈设,明远就知道王安石的消费观念与他南辕北辙。 所以即便对方是当朝宰相,明远也不想见,早早就从王家走出来,他还要赶紧溜回去找向华。 * 明远前脚刚走,王安石后脚就回府了。 今日放榜,官家赵顼也知宰相有一些“家事”要料理,因此早早就把人放回家。 王安石一进家门,见到自家管家正在发呆,便问:“元长与元度接来了吗?” 元长与元度,便是指蔡京与蔡卞,蔡京字元长,蔡卞字元度。 管家赶紧道歉:“小人实在是大意,今日在礼部试榜前竟然弄错了人,将一个陕西人明远接了回来……” 王安石皱眉:“接错就接错吧,重新安排人手去接元度便是……等等,你说什么,陕西……” “陕西京兆府明远,他自称是‘横渠先生门下’。”管家赶紧回答。 王安石微感震惊:“竟然是他?!” 陕西明远,又是张横渠门下……不就是那个,用童谣解释青苗贷,令“青苗法”在陕西推行得比其他地方都好的年轻士子吗? 据说那个年轻人曾经一句话驳得司马君实哑口无言。王安石很难想象,能将司马光那样擅长辩论的人一言驳倒,那得是怎样一副口才。 年前司马光上书,提及了一种名为“马蹄铁”的物事,“给马穿鞋”,看似异想天开,但据司马光所言,这种物品,确实可以有效保护军马的马蹄,让军马的耐力和战都力都有明显的提升。 这件物品据说也是明远首倡的。 王安石突然很想见一见那个年轻人。这个叫明远的小郎君能被人错认成蔡卞,王安石已经能大致想象他的年龄、相貌与通身的气度。再者,已身入相府竟然不肯见宰相……要知道多少人整日守在王家门前,欲见王安石一面而不可得。 王安石认为这个年轻人应当很值得见一见。 那管家连忙出门去追,良久才折回来,回报说明远早已走得人影不见。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51节 “这……” 王安石顿时陷入沉思。 * 明远先赶回驿馆,果然见到了向华依约在驿馆里等他。 “向华,你在驿馆里稍等,我去接种师兄去,一会儿就回来。” 明远算算时辰,觉得种建中怎么都应该考完了。 他在驿馆中问明了去中书门下流内铨的道路,出门雇了两匹马,一匹骑着,一匹牵着,慢慢往那边过去。 流内铨本是吏部门下的一个官署,后来拨入中书门下,专管对官员的铨选注拟和对换差遣、磨勘功过等事,是负责官员资格考试的专门机构。 明远带着向华,在拥挤的汴京街道上晃悠了很久,才抵达流内铨署衙跟前,刚好看见种建中迈着他惯常的方正步子,从门内走出来。 “彝叔!” 听见明远的招呼,种建中双眼一亮,连忙赶来。 “远之!” “彝叔,如何?” 明远不用种建中回答,只看对方的脸色,已经得到了答案:必定是过了。 “师兄,恭喜啊!” 明远想:他有个师兄要当官了!这种即将有人“罩着”的感觉还是相当不错的嘛! 种建中刚见到明远时,脸上的笑容灿烂,心中骄傲。待到明远向他道贺,种建中脸上的笑容却悄然淡了三分。 他看上去自然是欢喜的:这些日子里的日夜攻读,下的苦功没有白费。 但是这次成功转文官,却意味着他离开了自己自幼选择的道路,向冰冷的现实妥协,成为了自己最讨厌的人。 他这些心潮起伏明远都看在眼里,顿时将手中的缰绳抛向种建中,大声说:“走,种师兄,今日无论如何都要找一间正店为你庆贺一番,不醉不归。” “好,不醉不归!” 种建中听明远这么说,便知道对方想要借机开导自己。 那就一醉方休吧,从此将往事都忘掉。 种建中本就是个不喜欢纠结的直性子,既然已经做出选择,那便绝不后悔,也不再想着走回头路了。 如是一想,种建中纵身上马,一提马缰,摆出一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汴梁花”的架势—— 两人并辔,在汴京拥挤的街道上慢慢磨蹭,几乎是龟速行进,过了好久才抵达驿馆跟前。 这时向华已经在驿馆门前翘首期盼了,一眼见到明远与种建中,立即赶上来说:“小郎君,种郎君,有客来访。” 有客? 明远与种建中对视一眼。 他们在驿馆住了十来天了,还从来没有“客”来访问过他们。 究其根底还是因为陕西士子的文名不盛,拼不过其它文化大省——比如王安石是江西人,苏家三位是四川人,刚刚联袂登科的蔡京蔡卞兄弟是福建人。 陕西士子,要数张载的横渠学派最负盛名,在陕西境内人人都知道,但是一出了陕西,便无人知晓。 明远这么想着,一跃下马,与种建中并肩上前,面对来寻访他们的“客人”。 只见同样是两人,穿着文士襕衫,头戴青色的书生巾,甚至年岁都和种明两人差不多,一个是弱冠年纪,另一个看起来更加年轻,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 明远望着眼前,和自己身量一般高的少年人,看着他白白净净的一张脸,眉眼间透着几分少年人才有的锐气与傲气。 而少年身边那一位,则身材挺拔,身量颇高,五官眉眼极为英俊,脸上却挂着谦和的笑容,笑容里透着世故洞明、人情练达。 这两位相貌相似,显然是亲兄弟。 明远只看了一眼,心中一动,便猜到了来者的身份。 “敢问两位,可是来自福建?” 明远一面慢慢行礼,一面问那两位。 年少的那位,一听便惊奇地睁圆了眼睛:“你……你怎得知?” 果然带着很明显的南方口音。 “想必便是今次并肩登科,双双进士及第的蔡氏贤昆仲了。小弟明远,这位是敝师兄,种建中。” 蔡氏兄弟闻言同时向明远与种建中行礼,口称“不敢”。 明远却没什么不敢的,一开口就是舌灿莲花,将蔡氏兄弟两人吹得是才高八斗、诗成七步。 蔡卞到底是年轻面皮薄,一张小脸微微涨红,但又忍不住抬起眼,用好奇的眼神打量明远和种建中——头回见面,还未通名,明远就猜出了他们兄弟的身份,真是好厉害! 而蔡京则温文尔雅地笑着,看似正在平静接受着明远的恭维,但他时不时将探究的眼神从明远面上扫过—— 这个年轻人,看起来不过是拥有一副好皮囊的寻常子弟,为何今日被误打误撞请入相府,王相公却对他念念不忘,催促着要将人寻回来。 蔡京是福建人,福建士子在汴京的人数不少。今日听说王相公急寻一位“横渠弟子”,他便用“横渠门下”这四个字一打听,就立即打听到种建中和明远两人住在城南这边的驿馆,所以才怂恿了弟弟一起过来,寻访这两位。 此刻蔡京望着明远,根本不在乎对方的客套,他在乎的只有一件事——王相公,究竟觉得这个年轻人哪里不寻常呢? 蔡京这么想着,观察着,猛然觉得一对凛冽的眼光扫来,犀利得几乎令他当场一震。 接下来蔡京看清了站在明远身边的种建中,正冷然望着自己。蔡京身材虽高,但和种建中比起来还是略逊一筹。 因此种建中的眼神带着锐意十足的强烈压迫,仿佛在说:你打谁的主意都行,就是不能打我师弟的。 第48章 百万贯 蔡家兄弟来找明远, 主要是好奇。 王安石家的家丁,错将明远当成是蔡卞,从礼部试放榜现场“捉”了回来。然而明远一旦说明误会便潇洒离开, 一点儿也不想借此机会见见天下士子都想见的一国宰辅。 这倒也罢了,偏偏王安石听闻错过了“陕西明远”, 也表现出十分惋惜,甚至让管家再去将明远追回来。 那时蔡氏兄弟二人刚刚赶到相府。蔡京听闻此事, 便主动与弟弟蔡卞一起, 出门寻访, 果然在城南这边的驿馆找到了人。 当下双方见礼, 互通了姓名。 这时蔡卞终于流露出吃惊的神色: 他们兄弟来此之前, 将明远想象成了多么厉害的人物,可真见面了,才发现明远不过是和蔡卞一样,未及弱冠的少年。更夸张的是, 他还是一介白身, 只是想来京中读书而已, 在国子监中的学籍竟然还被人挤掉了。 至于明远身边的种建中, 人确实生得高大英武, 仪表堂堂, 但也只是一名刚刚通过铨试,将从武职转为文职的小官。这种品级的官员, 在天子脚下的汴京城里多如牛毛, 数不胜数。 若是当街遇上, 蔡京恐怕连正眼都不会看种建中一眼, 别说特地寻访了。 不明白王安石对二人的兴趣从何而来, 难道真是看在“横渠先生”的面子上吗? 但还是蔡京会做人, 既然是他们兄弟找上人家的门,就绝不能丢份。 于是,蔡京冲种明二人一拱手:“今日正逢种兄铨试得中,将来必然要大展宏图的。而舍弟与明兄年纪与相貌都很接近,虽籍贯天南地北,却能在这汴京相逢,也是有缘。不如就我们四人,随意前往哪家正店,一起庆贺一番吧!” 明远顿时拍手叫好。 “元长兄说得没错,相逢即是缘分。今日合该庆贺元长兄与元度兄,双双高中,再庆贺我师兄,顺利转官。小弟今日做东,请两位前往遇仙正店庆贺。” 刚才他在接到种建中的时候,就已经从路边叫了一个“跑腿”,给了两文钱,让那小孩去遇仙正店订下了一个雅座,时人叫做“閤子”1。 当下蔡氏兄弟不再推辞,而种建中也没有异议,四人带着伴当,联袂而行。 去的路上,明远顺便给向华科普了那栀子灯是什么意思,遇仙正店里究竟能遇上什么“仙”。 向华总算是明白了,晓得正店里的小姐姐们都非常好看,但若是由她们陪一陪,坐一坐,唱一支小曲,他向华一整年的工钱就没有了。 于是这少年下定决心,进了店,要做到绝对自觉,绝不看店里的“仙人”一眼。 谁知到了遇仙正店,情形却与众人的想象相左。 因为今日是礼部试放榜的日子,汴京城中七十二家正店,各家都摆满了为登科士子们庆祝的酒宴。 因士子们大多清高,而且多半囊中羞涩,因此各家正店都很识趣,将歌姬陪酒唱曲这些虚头巴脑的桥段撤了去。 种明二人和蔡氏兄弟抵达遇仙正店的时候,早有“茶饭量酒博士”2在店门处迎接。 酒博士身后则是一名低眉顺眼的小伙计,双手托着一只黑漆的托盘。托盘中则盛着若干枝刚刚从枝头剪下的鲜花。 那酒博士极会察言观色,一见到蔡京蔡卞兄弟那般志得意满的神色,便知这两位定是高中的士子,当下赶紧拱手道:“有登第的郎君们光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京中旧俗,仲春簪花,值此庆贺之际,簪花更是应景,郎君们请——” 明远低头看去,见那少年盛着的托盘中,摆了各种鲜花,如碧桃、海棠、刺玫、连翘,但最多的还是芍药。 蔡京与蔡卞相互看了一眼,都忍不住微笑。 对他们这些已经登科,即将步入仕途的士子们而言,簪芍药的寓意无疑非常吉祥。 传说三朝重臣元老,宰相韩琦,当年出任扬州太守时,后院一株“金带围”芍药,同时开了四朵。 据说这花开放时,金黄色的花蕊会出现在重重叠叠的花瓣中间,宛若围了一条金色的腰带。因此民间有传言,“金带围”开放便意味着扬州城中会出宰相。 于是韩琦便请了三位同僚前来赏花,这三人分别是王安石、王珪、陈升之。 如今韩琦、陈升之、王安石等三人已经先后当上了宰相,前些日朝中也有传言出来,说是王珪即将升任参政知事,眼看要当上副相了。 在酒博士与伙计的凑趣声中,蔡京与蔡卞都各自伸手,取了一枝芍药,簪在鬓边。 酒博士便转向明远:“这位小郎君,您也……” 待他看清了明远的容貌,一时竟舌头打结,连话都说不下去了。 明远那副少年人面容,清澈而明净,完美无瑕,几乎教人不想用寻常俗艳花朵去打扰。 明远自己盯着那盘中盛着的鲜花,矜持地笑着。 “说实话,在下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戴过鲜花。” “听闻王相公是从来不簪花的,当然,扬州簪‘金带围’那次除外;司马十二丈据说也是不戴的,唯有登科高中那日除外——” “但是今日呢,既然是为元长元度两位兄台庆贺登科,小弟自当从命。” 明远将手伸向托盘,却避开了颜色鲜艳的芍药,而是取了一枝金黄灿烂的连翘,随手戴在鬓边,笑着说:“这个比较配我。” 他对自己的定义,大概就是一只浑身金光闪闪的貔貅吧。 谁知这枝连翘却格外衬他的肤色,这枝花簪在鬓边,更衬得他唇红齿白,双眸如水。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52节 明远身边的种建中顿时看呆了。 对面蔡氏兄弟都是一等一的好相貌,尤其蔡京,身材颀长,五官出众,是那种“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3的人物。 然而刚才蔡京簪花时,种建中却不屑一顾,心想这大好男儿,何必学那些小娇娘,簪什么花嘛—— 可现在明远将一枝普普通通的连翘簪在鬓边,却教种建中眼前突然一亮。他一时间竟似乎觉得世人都簪不得花,不配簪花;能在鬓边簪花同时又占尽风流的,唯有明远一人而已。 谁知就在种建中发呆的这片刻。明远已经飞快地从盘中捡了一枝芍药,伸手便替种建中戴在鬓边。 豪气干云,铁骨铮铮的陕西汉子种建中在猝不及防间,竟然也像他自己说过的那样,作“小儿女态”。 种建中顿时伸手要摘。 一句“爷爷不戴花!”差点喊出口。 明远却赶紧喊停:“师兄不能摘哦!” “今日也是种师兄你通过铨试的好日子,戴着嘛!” 明远笑嘻嘻地相劝——他眼看着钢铁直男种建中鬓边戴着一朵鲜红的芍药,一张俊脸涨得几乎与芍药一样红,心里别提多开心了。 多日来被种建中逼着练箭积下的那一点点小脾气,此刻已尽数化为汴河的流水而去。 更何况,今天其实只是为了祝贺种建中一人通过铨试,其他人都是附带的。这样一想,种建中更是不能不簪花了。 “种师兄簪花,才是刚柔并济,真的好看。”明远拍着手笑道。 种建中五官都快要挤在一起了。 蔡京是个八面玲珑的机灵人儿,见状也劝。 等到种建中醒过神来,他再想要推辞,已经推不掉了。 种建中看着明远拍手赞好的促狭模样,实在很想伸手就把那朵花摘下来,给明远簪在另一边,让他自己试试这满头桃红柳绿的是否好看。但碍着蔡家兄弟就在身边看着,就算他们师兄弟之间有些内部矛盾,总不能在外人面前表露出来。 于是种建中僵着一张脸,勉强默认了生平头一次簪花的事实。 他可是完全看在明师弟的面儿上,才勉强戴了这枝花。 若是换了别人,想都别想。 蔡京在一旁看了他们师兄弟之间的一番互动,微笑赞道:“彝叔兄,远之兄,你们师兄弟之间的感情真的很好啊!” 听了这话,种建中瞪着明远:哪有! 明远则笑望着种建中:那不然呢? 这一场迎宾便总算是结束了。酒博士过来将他们一行人迎入遇仙正店的雅座。 蔡京至始至终保持着礼貌的微笑,眼神却有些幽深——他大致看出了些许端倪。 他虽不明白为何明远会以一介白身而得王安石看重,但从明远谈起王安石与司马光的态度,蔡京多少了解到了一点。 明远从来没有将王安石与司马光当成是高不可攀的人物。这两位新旧两党的主要人物,明远说来就像是随口说起邻家长辈,没有特别的敬畏,只将他们当成是有意思的普通人罢了。 这个明远,的确有点意思——蔡京觉得自己就做不到这一点。 一时间四人迈入遇仙正店的雅座。这是一间特意为士子们预留的閤子,窗户对着后院的花园。此刻清风徐来,隐隐有丝竹之声,却无闹市的喧嚣。 蔡京与蔡卞兄弟入座后都眼带好奇,开始欣赏雅间内的装潢和墙上的字画。很显然,他们两兄弟自入京以后就都在积极备考,无论是登楼饮酒吃席,还是来这种门口点了栀子灯的正店,对于蔡氏兄弟都是头一回。 酒博士悄悄过来问明远,这宴席该如何安排。 明远一听就明白,这是酒博士在打听他的预算,看给这一桌上什么规格等级的佳肴酒水。 明远微微一笑,随手递出小小一锭金子:“按你们拿手的来。” 酒博士马上眉花眼笑,晓得这是明远让上最高规格的席面。 当然,一桌席面无论如何也到不了一锭金子的地步,待会儿少不得还是要倒找钱给明远的。 看酒博士这么高兴,明远不得不又叮嘱一句:不要“遇仙”,他们这一席清清静静地说说话就好。 毕竟在座有一位是王安石已经内定的女婿。如果一登科就在正店里闹出什么笑话,可就不好了。 于是这遇仙正店的菜品与酒水就流水价地送上来。 明远等人却都不在意吃喝,只是随意攀谈聊天。 蔡氏兄弟两人的注意力始终都在明远身上,种建中只是个附带的。 只有当蔡氏兄弟得知种建中是“西北种家”的子弟,是大儒种放的重孙,名将种世衡的亲孙时,才双双面露惊讶与崇敬之情,起身重新与种建中见礼,兄弟俩各补敬了种建中一杯。 即便是家乡远在东南的福建士子,对在西北边境英勇抗击党项人犯边的种家子弟,也绝对不敢小瞧了去。 明远只管在旁笑嘻嘻地给众人斟酒。 在他看来,这遇仙正店的菜式平常,但是酒真的还不错,不愧是“一百八一杯”的玉液酒。 当然,这玉液酒的真实价格其实也只有七十二文一角,没有后世小品里那样夸张。 时下的酒都是低度黄酒,用粮食酿成。遇仙正店的“玉液酒”口味柔和,入口醇厚,后劲十足。明远的酒量其实很不错,但他遇上这种酒,却也不怎么敢多喝。 蔡京一直在观察明远,几乎是有样学样,见明远不肯多饮,他也就不肯多喝半杯,还时不时拦着蔡卞。 然而蔡卞到底年轻气盛,饮了两盏之后就涨红了脸,言语中也多了些酒意。 他对明远的探究眼神就再无遮掩。 这名刚刚登第的少年郎突然站起来,冲明远一举杯,大声问:“远之兄,你到家岳府上,因何不留下来等我一等?若是你等上片刻,我们就能在相府相见了。” 明远:原来如此。 蔡卞的岳父,自然是当朝宰相王安石。 原来蔡氏兄弟是因为这个采来结交他的。 “……你走后,家岳因何又着急寻你?” 明远与种建中一听,两人同时对视一眼:原来还有这事? 想象了一回他走之后王安石府上可能发生过的事,明远心里忍不住偷偷地笑了。 第49章 百万贯 “家岳因何又着急寻你?” 来自新科进士, 当朝宰相准女婿蔡卞的问话。 在蔡卞醉醺醺地向明远发问之前,明远觉得这个“小家伙”还是很好打交道的—— 他们四人分别来自西北和东南,交谈起来各自都有许多轶事奇闻。 口才最好的大概要数明远, 哪怕是一件小事也能说得绘声绘色,滔滔不绝。蔡卞听得聚精会神, 时时还会喊好。 当明远提起他在洛阳城淘到了吴道子的真迹,又买了很多颜真卿、柳公权等人的真迹和碑刻拓片时, 蔡家兄弟两个都睁大了眼, 流露出兴趣十足的样子。 蔡卞还好, 蔡京那里, 手指已经暗暗在酒桌上轻轻划动, 似乎已经开始在想象中临摹唐代名家的碑帖。 明远顿时想起世人说起“苏黄米蔡”中的“蔡”,原本不是蔡襄,而是蔡京,但是因为蔡京做官的名声实在太坏, 并列“六贼”之一, 为世所不齿, 书法造诣也就不被承认了。 明远难免感慨——艺术家的人品也是很重要的:蔡京的书法独具一格, 但却被那“奸臣”的声名所类, 艺术价值不受后世承认。蔡京亲手所书的帖子, 明明艺术价值颇高,但在后世拍卖会里怎么也卖不上价格。 种建中倒是完全没想到, 明远在洛阳花“重金”买下的那些东西, 竟然成为帮助明远在汴京迅速结交朋友的“利器”。他插不上话之余, 也只能随手取过一杯“玉液酒”, 一扬脖喝下。 不止是碑帖拓片和吴道子真迹, 连从洛阳买回来的那几本名品牡丹, 也很快被明远许诺出去。 今日是礼部试放榜的日子,上榜的士子数日之后还要参加殿试,即皇帝出题,士子们现场作答,然后由考官排定座次,天子钦点。到那时,才是今次朝廷取士的正式名次出炉。 明远举杯,预祝蔡京蔡卞两兄弟在来日殿试上再创佳绩。 “我那几盆从洛阳带来的名品牡丹,养得甚好,不日便要开放,算来刚好能赶在贤昆仲参加过殿试,皇榜高中,官家赐宴金明池之时。” “届时贤昆仲高中榜首,刚好簪着来自西京的名品牡丹赴宴。我那几盆花就算是买得‘得其所哉’了。” 蔡卞那时已经小饮了一杯,显得很兴奋:“承远之兄吉言,小弟如能得中榜首,蒙远之兄赐花,小弟必不推辞。” 高中进士的士子们会在汴京城中跨马游街,然后赴金明池赐宴,而蔡卞是干脆从明远那儿将游街时簪的花也预先定下了,态度颇为骄傲。 明远也是毫无芥蒂地应下,神情间欣慰有余,却并未见得有多羡慕。 这态度不免令蔡家兄弟两个对他更好奇。 于是才有了蔡卞多饮了数杯之后,实在按捺不住,直接了当地开口相询:“家岳因何急着寻你?” ——你究竟有什么特别的呀,连一国之宰相,都着急要见你,而不是我这个正经的宰相女婿。 明远与种建中对视一眼。 随即明远再也忍不住,大笑出声。 “原来如此,元度兄自见小弟以后,似乎一直有话想要对小弟说,原来竟是这个。” 蔡卞被明远这么一笑,终于有几分清醒,瞬间红了脸。 却听明远笑道:“放心,王相公何等样人,提起在下必定只是一时起意,元度兄若这时再问,王相公想必已对敝人没有半点兴趣,就算敝人求上门去,也不能得当今宰辅多看一眼。” 他笑得如此洒脱,直说王安石只是临时记起有他这么个人,因错过而略感遗憾,转眼就会把他忘在脑后。 明远这般毫不介怀的模样,蔡氏兄弟二人也感到十分震惊。 王安石是如今首相,全汴京士子欲见一面而不可得。 偏偏眼前这个少年半点都没放在心上。 这位……究竟是什么人啊? 眼看天色将晚,蔡京提出告辞,其余人也没有异议。明远让向华自去结账,自己和种建中一道,站在遇仙正店门外,与蔡家兄弟话别。 离店的时候,蔡京说要略等,明远猜他们可能是在等王安石的家人来接,也不多问,长长一揖,转身便走。 蔡卞方才长舒了一口气。 他早先说错了话,觉得有些丢人,连酒意都吓没了。这时便问站在一旁的兄长:“四哥,你说,这个明远,真的如他所说的那样,对相公的关怀毫不在意吗?” 蔡京不做声,只点了点头。 蔡卞顿时摇摇头:“既然是读书人,却不想着成为天子门生,为国效力,是不是……太不思进取了一些?” 蔡京却笑笑:“我却觉得,那明远之给人一种感觉,他根本不需要入朝做官,哪怕是有人求他入朝做官,他也不见得肯去。” “真这样吗?”蔡卞小脸震惊,望着兄长。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53节 蔡京脸上突然浮起笑意,说:“你听——” 远处传来明远少年人清亮的歌声。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 “未遂风云遍,争不恣游狂荡。何须论得丧?” “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2” 听着这恃才傲物,狂放不羁的歌声,连蔡京都不由得轻声相和:“……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若是真的能以一介白身,撬动了整个朝堂时局,而不是词人科场失意,且去花前月下填词——蔡京想,那才是真正值得一国宰执过问的奇人。 偏偏明远给他这种感觉:这个年轻人根本不屑于被朝堂所约束,固然清高孤傲却是真的人间清醒,或许,他这样的人,反而能给这世间带来天翻地覆的变化。 那才是真正“自是白衣卿相”的傲气,而非屡试不第的酸儒可比。 “走,去相公府上。” 蔡京看了看小脸通红的弟弟,“不过要先给你来一碗醒酒汤。” * 不久,蔡氏兄弟坐在了王安石府上。 王安石听说他们去汴京城里寻访到了那位叫“明远”的横渠弟子之后,轻轻地摇了摇头,说:“只是偶然记起他,觉得缘悭一面,略有些可惜。” “但现在想起来,倒也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必要相见。” 王安石摇摇头。 现在细想来,明远不仅是个白身,年纪又太轻。 早先误打误撞“捉”来府上倒也罢了,如果去而复请,被相府跟前那么多人看在眼里,对那少年郎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王安石这么做,也的确是出于一片拳拳爱才之心,免得这少年被“捧杀”。 蔡氏兄弟相互对视一眼,都没说话。 ——一切都被明远料中了。 * “……幸有意中人,堪寻访。” 明远喃喃唱道,调早已不成调。 刚才他从遇仙正店出来,刚好遇见路边一个显然是落榜考生的失意士子。这失意之人与他年纪相仿,眉目清秀,正哑着嗓子唱出一句:“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 这是柳永的《鹤冲天》,明远已然带了几分酒意,心中一动,顿时也跟着对方唱起来:“……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说来这词的上半阙也确实写得豪气冲天,而且语言质朴,全是白话。下篇则温柔小意,表达心迹。 种建中是曾随张载学习四书五经的弟子,之后又常年在西北军中,读兵法多过读诗书,对诗词歌赋并不熟悉,所以竟无法像蔡京那样,听懂明远借此曲表达的心意。 如今种建中听见明远小声唱着:“幸有意中人,堪寻访……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 种建中听得头大:看起来这个小师弟,在汴京城中要有人严加管束才行啊。才这点年纪,就已经在想着偎红倚翠,要去“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这还了得? 他看看明远醉意已经有了七分,连忙给向华使了个眼色。 向华连忙去雇了一匹马过来,种建中扶着明远上马,看看他坐得还算稳当,便让他自己坐在马上。种建中自己牵着马,带着向华,穿过汴京入夜后依旧拥挤的闹市。 明远坐在马背上摇头晃脑,将这首《鹤冲天》唱了一遍又一遍,种建中倒也有几分能理解。但他的理解与蔡京的不同,种建中是猜想明远见到蔡氏兄弟登科,而他自己又顺利通过了铨选,有了官职,只有明远一个人依旧是布衣一介的缘故。 但不管如何,听明远唱着“幸有意中人,堪寻访”,种建中突然感到格外不舒服。 他这几天在驿馆中温书,小师弟却天天往外跑,难道还真的是去那些“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了? 于是,种建中很严肃地将向华招到身边,低声问这小伴当:“师弟这几天,有没有去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 向华:“什么叫‘见不得人的地方’?” 种建中:…… 这叫他怎么解释才好。 费了半天的口舌,向华稍稍有点明白了:“种郎君难道在问,那种‘遇仙’的地方?” 种建中:“啊?遇仙?” 谁知与他同乘一骑的明远,在马上吹了半天的凉风,酒渐渐醒了些,闻言顿时嘻嘻笑道:“种师兄,你……是不是嫉妒?嫉妒小弟年少风流,偎红倚翠?” 种建中双眉顿时一轩:这小子胆敢来真的! 明远在马上将手用力一挥:“小弟没有!小弟是……是这种人吗?” “那些在烟花巷陌里的,都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可怜人儿……” “在那种地方消费……花钱,本身便是建立在她们的痛苦、不情愿和被践踏的尊严之上。所以小弟……小弟是绝对,绝对不会起那些地方,做那种下作腌臜事的——那绝不是真正的‘风流’。” 种建中一下子全听明白了,忍不住想要开口赞一声“好”。 他虽然从没去过花街柳巷,但在鄜延军中的时候,从一群军汉口中没少听过荤段子。只要一想到那些烟花女子迎来送往,绝非心甘情愿,多半是生活所迫,种建中便心生不忍,因此他也从不接近这些地方。 现在听到明远这么一说,他竟然有种被人说中了心思,由衷赞同的感觉。 更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原来这个小师弟,并没有什么“意中人”在汴京城的烟花巷陌里,他刚才是杞人忧天了啊。 三人并肩默默行了一段。 终于,驿馆就在眼前。明远被向华扶下马,这个任劳任怨的小伴当自去归还马匹。 明远脚下虚浮,却不肯要种建中搀扶,自己一路歪歪扭扭地回暂住的院子里去。 种建中与他同行,半路上被李驿丞叫住问话,然后便是道贺……来来回回说了好一阵。 等种建中回到院中的时候,明远已经给自己洗了脸,倒了茶,正镇定自若地坐在厅中小口小口地啜着。 “种师兄,李驿丞找你有何事?” 明远眼中清明,刚才“微醺”时的那一点点狂态已经基本不见了。 种建中平静地“嗯”了一声,说:“我们还能再住两日,就要从这院中搬出去了。李驿丞说可以给我们另换上房,我婉谢了。” 他是进京参加铨试的官员,一旦考试通过,也就失去了继续住驿馆的资格。 这座汴京城最大的驿馆,接待的是整个大宋朝前来汴京交接公务,等候赴任的官员。李驿丞就算是感念与种家的情谊,也不可能让种建中独占位置最好的院子太久。 此刻种建中觉得自己刚才直接替明远做了决定,有些莽撞,应该事先问一下他才好的。 谁知明远突然就跳了起来,双眼放光地跑到种建中面前,笑着说:“好,太好了!师兄,我可以花钱,置产,找房子啦!” 他这是要在汴京置产喽! 第50章 百万贯 “什么, 在汴京城住满一年才能买房?” 明远惊得险些跳起来。 怎么,如今在汴京城中也对外来人口“限购”了? 将这个消息告诉他的,是汴京城中一名年轻牙人,名叫“史尚”, 人如其名, 穿得十分“时尚”, 头上簪着一大枝颜色鲜艳的碧桃花,手中持着如今汴京城里刚刚开始流行的折扇, 打开了轻轻摇着。好在他五官周正,眉眼风流, 头上簪花倒也并未给他增添多少“油腻”感。 论气质, 这名年轻的牙人和长安城中最优秀的房产经纪朱寿简直是南辕北辙。 朱寿老成持重, 对所有客户都毕恭毕敬, 一句话也不多说,显得十分专业。 但这个史尚, 却是一副人物风流的样子,站在那里轻轻摇扇, 眼中含笑, 露出一副“没什么我不知道”的模样。 而且, 这名牙人居然不是“官牙”。 明远到汴京城之后,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点:汴京城中,官营机构并不怎么多见, 各行各业, 绝大多数都是私营, 以行会为组织。牙人们也有自己的“行会”。 这个史尚, 便是东京城的牙人行会中最富经验的行老推荐给他的。据说史尚是汴京城中, 经手高端房产数目最多的年轻经纪, 和明远一定谈得来。 此刻明远听史尚将在汴京购房置产的一应细节微微道来,暗中猜测:这个年轻人看似有些野心,应当不止想要做一个牙人。 “明小郎君,您现在手上所持的,是陕西路的身份凭证,如果要在汴京置产,需要京兆府多出一张加盖官印的‘投状’。” 史尚折扇轻挥,言语温和地解释。 这“投状”可不是什么“投名状”,而是官府认证的居住地身份证明。 也就是说,明远想在汴京买房,需要户籍所在地办理一张官府认证的“身份公证”。 明远当初从长安出发的时候,还压根儿不知道这么一桩手续。现在要再补办,却有些麻烦。 “据在下所知,京兆府要给您办理这样一张‘投状’,需要您亲自回长安城。” 明远:明白,需要证明我是我。 “当然您也可以拜托亲友办理,但是京兆府推官通常会在受理之后半年才能签发。”史尚补充,“算上一来一去的时间,您在汴京城差不多就住满一年了。” 在汴京城住满一年,就会自动获得汴京的“坊郭户”户口1,并且开封府将按照来人家中的人口数量和资产规模,判定等级,也就是上户还是下户。 明远想了想,觉得有点道理。 他抬头问史尚:“那你的建议是?” 史尚脸上流露着不卑不亢的微笑:“当然是建议您先挑选一处合适的院子租赁,一年之后,将汴京四处的环境都熟悉了,挑选您最喜欢的地段购入房产也不迟。” 明远点点头,觉得这应该是唯一可行的方案了。 只是他还是略觉得遗憾,叹息一声,说:“可是在这一年之中,房产的增值就不会归我所有了。” 他已事先打听过,在汴京城中,购置一处豪华宅院,是一万贯起步。如果再考虑地段等因素,三五万贯都是有可能的。 手里捏着一百万贯却不能买房,这感觉就像是一年的光阴白白蹉跎了一样。 史尚闻言,眼中却放光,似乎明远的消费观念极其对他的胃口,又似乎发现了一枚“宝藏客户”。 此刻他搓着手,激动地对明远说:“明小郎君,须知在汴京,租房也有租房的好处。您随我去看看便知。” 明远随史尚看了三个不同地段的三座院子,便大致明白了史尚的意思。 在汴京,租房的最大优势是“便捷”。 租下的这些房舍不仅仅是拎包入住,宅子里的基础服务人员,比如门房、马夫、洒扫的仆役,都是由房东事先雇佣好,连同房子一道“出租”的。 这些仆从的雇佣关系在开封府登记过,因此也不必担心他们的品行不佳。毕竟如果有什么“不良记录”,会被开封府记录在册,以后很难再寻到同等薪资水平的差事。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54节 这样一来,明远连雇人的工夫都省去了。 他的忠实小伙伴踏雪,在这里会被照顾得很周到。 当然,如果明远愿意,还是可以自行雇佣一些专业人士,比如他可以按照自己的饮食习惯雇佣一位厨娘,也可以自行打理事务的管家,和雇佣贴身服侍的仆人等等。 明远问了价格。 史尚答得清楚:“一座价值1万贯的住宅,每天的租金是4-5贯,连仆佣的工钱在内,整体价格在8贯上下,一个月就是240贯,一年就是近3000贯。2” 明远听了一下,竟觉得还好,不算太便宜。 连他都觉得不便宜! 可见对于普通人而言,住在汴京,真的是“居大不易”。 “就不能再贵一点吗?”明远想了想又问。 史尚在一瞬间露出了少许“凌乱”的表情,但马上恢复了正常。 他马上恭敬地回答:“明小郎君,只要是在汴京,只要您想花钱,总是能花出去的。” 明远对史尚的回答很满意,开始低头思考他租房的几个选择。 最终他相中了一座坐落在蔡河边上的宅院,院子看起来外表低调,入内之后却甚是宽敞。后院对着蔡河,可以算是“河景房”。 朱雀门外蔡河一带的住户,大多是在汴京居住的中等级别官员,宅院里外十分安静。但只要沿街道走上不远,就是热闹的朱雀门外街巷,各种商业设施应有尽有。 明远里里外外看过了院子,又将在宅院中供职的仆从请来打了个照面,处处都觉得满意。 他唯一还不够满意的是:这座宅院毕竟是租的,不方便改建。 “改建?” 史尚迷糊了,这大约是他在整个牙人职业生涯中第一次听到这种需求。 明远便将他在长安城自己家里改建宅院的事说与史尚。 这名年轻牙人越听越觉新奇,睁圆了双眼,颇觉不可思议地望着明远,似乎在说:真看不出来啊,明小郎君…… 但听完了一切,史尚将双手一摊,说:“您说的都好有道理,但是……为什么需要在家里建浴房呢?” 他伸手向不远处热闹的街巷一指:“那里就有一间老字号的浴室香水行,甚至您想要什么样温度的热水,只要进门时跟伙计说一声就行。” 明远一伸手,轻轻地拍了拍额头。 他倒是忘了京兆府与开封府的区别。汴京城中人力丰沛,各种生活服务极其便捷。别说是洗澡了,他连早上起床洗脸刷牙都可以在外面的店铺里完成。 如此说来,明远确实没有必要改动在汴京租用的宅院。毕竟当年他在京兆府改建自家院子,一大半是为了母亲舒氏。而这次舒氏没有跟着他上京。 “多谢史兄,一语点醒。” 明远赶紧向史尚拱手。 “好说,好说!” 史尚也笑着还礼,心知这一桩租赁生意应当是谈成了。 果然,明远拍了板,然后便是立契,在开封府过档,缴税,交第一季的房租,付仆佣们的工钱。 整个过程,有史尚在,明远没有多花半点心思。 一切手续办完,蔡河畔的这座宅院便暂时是明远的了。他拿了钥匙,却转头向史尚看去,问:“史经纪,我倒想问,你对于物色人手这方面可有经验?” 史尚眼光一闪,笑嘻嘻地问明远:“小郎君这是要雇人?” 明远: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轻松。 “史经纪应当不是本地人吧,但是口音却已经妥妥是汴京口音了。” 明远笑眯眯地问史尚。 史尚的眼光顿时在明远面孔上一转,应当是已经看出了明远的意思。 于是这位房产经纪笑着回答:“确实是外乡人,但只想在汴京出人头地。” 这回轮到明远轻轻摇动手中那柄写有“1127”字样的折扇了。 “我想要雇佣一名汴京城中的大管家,这人必须是汴京城中的‘百事通’才行。” 史尚听见明远说只是“大管家”,略沉吟了片刻,探寻着问了问:“小郎君准备付工钱几何呢?在下有专门为官宦人家介绍雇佣的牙人朋友,可以帮您问一问。” 明远微微一笑:“一年的工资是300贯,不包括奖金……赏钱。” 史尚的脸色一变。 300贯的工钱,在汴京城中,一名管家要干一辈子也未必能攒下,同样的,一个牙人,别说一年300贯了,一年能净赚30贯,已是一个好年景。 史尚听了这个工钱数目,吃惊固然是吃惊的,却并没流露出半点眼热,而是换了一副肃然的表情,沉声问明远:“那明小郎君您的要求是……” “要求很简单:汴京百事通,必须对汴京城了如指掌;但凡我要求的事,我的大管家都能为我办到。” “当然了,我不会有那么多强人所难的要求——我最多会临时起意,下午的时候突然想起,晚上要在汴京城中最好的酒楼里包下最好的閤子。” 史尚一边听一边点头一边飞快地思考。 “我可能会随意去逛各家瓦子,我的大管家必然熟悉每家瓦舍最优秀的表演和最出名的艺人。当然了,每次我去瓦子,大管家都能为我事先订下最好的位置。” 史尚至此已经听得眉飞色舞,脸上的神色似乎在说:这有什么难的? “每到节庆,我的大管家会为我提点京城中的风俗;我要宴客,大管家知道如何指点四司六局,如何雇佣白席人3……” “总之,”明远伸手,潇洒地拍了拍腰间的荷包,说,“钱我有的是,但我需要大管家帮我花出去——我只出钱,不愿费力。” “汴京城如此繁华阜盛,我需要一个能够帮我享受繁华的人;当然了,此人也能与我一道,在汴京城内大展拳脚,得偿所愿。” 史尚至此已经完全明白明远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管家”,便向明远拱拱手:“晓得了,明小郎君放心,在下一定将这要求说与行会的行老知道。” 明远矜持地点点头:“好!” 史尚便告辞了。 明远便带着向华自行回转,一路上在想,该怎样向种建中提起这件事,该不该邀种建中与他同住。 汴京城中房价如此昂贵,种建中单凭他一介小文官的俸禄,应该也难以住得起。 明远:不如邀师兄同住……哎呀呀,这样就真得每天早上起来练拉弓扎马步了不行不行…… “明小郎君——” 明远忽听身后脚步声急匆匆而来。 他一回身,只见史尚正快步穿过汴京城繁华的街道,向自己这边跑过来。他的步子太急,连鬓边簪的那朵碧桃花都掉了。 明远顿时扬起嘴角——和他想的一样。 跑到明远面前的史尚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但是望向明远的眼神全是兴奋与期待。 “明小郎君……” 史尚气喘吁吁地开口:“我想了半日,您想要雇佣的……大管家,‘汴京百事通’……眼前就有一个极为合适的人选。您看……您要不要先试用上一个月?” 明远笑了,明知故问地开口:“哦,是哪位?” 史尚也大笑,伸手指着自己的鼻子:“就是区区在下不才我啊!” 第51章 百万贯 明远邀了种建中去公共浴室洗浴。 汴京城中的公共浴室往往与茶馆相连。前院是茶馆, 供人饮茶休息;后院则水汽蒸腾,乃是供人沐浴的浴池。这种公共浴池,通常被称作“香水行”。 通常来说,浴资也不算贵, 每个人只需花费十文左右。 但是明远挑的这间“香水行”, 浴资却要三十文起步。 种建中原本是舍不得的——他在城南驿馆中还有最后一日好住, 完全可以蹭驿馆的热水,好生洗一个热水澡。 但明远以“饮茶”相邀, 将种建中骗来此处。一进门就有伙计上来,帮助两人宽解下外袍, 顿时将种建中吓了一大跳, 以为这又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若不是及时见到悬挂在门口的挂壶1, 种建中恐怕会袒着上半身直接逃离这里。 正如史尚所言, 在汴京城中能开得长久的“香水行”,服务必定细致入微。 浴室的伙计分别询问了明远与种建中两人对水温的要求, 便将他们二人分别引至两座紧邻的“汤池”中。 汤池那里哗哗地放着水,种建中便盯着面前坦然宽衣的明远。 说来惭愧, 他还曾经怀疑过明远是不是女扮男装, 毕竟他这明师弟也太“文弱”, 而且那容貌身材,生得也太精致太好了。 现在……毫无疑问了。 明远是个如假包换的关西文弱美“汉子”。 种建中觉得以前竟然对此生出怀疑的自己,是个十足十的傻狍子。 明远却不管种建中是何反应, 自顾自解衣, 迈入浴池, 顿时舒服地叹了一口气, 说:“种师兄, 你来试试这水温, 真是,热一分则烫,冷一分则凉。” 种建中飞快地甩去衣物,大踏步地迈入浴池,瞬间就将全身都浸入水中,溅出大幅大幅的水花。 溅出的水流便顺着浴室内事先安装的浅槽迅速流走,浴室内除了水汽氤氲,地面上并没有半点积水。 正如明远所言,这水温,热一分则烫,冷一分则凉。 种建中是种家子弟,从小打熬筋骨,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加上在军营里待的时间最久,就算能洗澡也不过是用随意舀几瓢凉水就完事,几乎就从没有体会过自己想要的温度。 此刻他在水中肆意舒展肢体,只觉暖意上涌,四肢百骸无不舒适。 种建中体会着这样的舒适,默然不语。 久而久之,在这弥漫着草药香气的浴池里,他渐渐有些困意,昏昏沉沉地几乎要睡去。 然而他只要一闭眼,似乎便见到西北瀚海戈壁的茫茫大漠,耳边便响起那沙场上征伐的喊杀声,兵器互斫声…… 相比起来,汴京城当真是温柔乡了。 种建中想:他既然已经通过“铨试”,眼看就要在这温柔乡里安定下来了。 只是……真的能安定下来吗?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将种建中的身体轻轻扶起,让他保持一个舒服的姿势,轻轻地趴在浴池一侧。 紧接着,就有人将手搭在种建中背上,一枚触感粗糙的物事突然重重在他脊背上一搓。 种建中猛地惊醒,双眼一翻,眼中射出精光,只听“啪”的一声,水花四溅,种建中右手猛地扣住了来人的手腕。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55节 “这位郎君——” 身边是一个看上去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手中拿着一枚丝瓜筋,正目瞪口呆地望着种建中。 “师兄——” 明远就在种建中隔壁的汤池中,见状连忙招呼种建中。 “我为你叫了搓澡。”明远笑嘻嘻地望着种建中,眼光在他精壮的手臂线条和结实隆起的胸肌上掠过。 “师兄不妨放松身心,让他人来为师兄荡涤一番。” 种建中脱口而出:“这又何必?” 他又不是没手没脚,自己不会搓澡。 “师兄,这你就不明白了,小弟请香水行里的伙计帮忙,可不只是为了让自己舒服。” 种建中不明白。明远却说:“我自己得了舒服,伙计也赚到了钱,许是可以多养活一个人呢?” 为明远搓澡的伙计伶俐地接口:“是呀,今日小人多赚了小郎君这十文,夜来就能去州桥夜市点一份平日里舍不得吃的细料馉饳儿……” 明远笑嘻嘻地接话:“是呀,就又多养活一个做细料馉饳的生意人。” 这不就是“消费”的意义吗? 明远说着这话的时候,自己也扶着汤池一侧,舒舒服服地坐在水中,任由年轻的搓澡工帮自己搓背,口中还轻轻地吟诵着:“……轻手,轻手,居士本来无垢。2” 眼看那搓澡工将他白皙的脊背搓成一片粉红色,明远却似乎很享受这样的服务,闭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种建中说话,说自己已经找到了合适的宅院,从驿馆里搬出就可以直接入住。 种建中没想到明远这么快就已经租到了宅院,忙问地址,晓得在朱雀门外蔡河畔。 他想了想,回答说:“还好,隔得不算太远。” 那边明远也已经反应过来,睁开眼睛看向种建中:“我原本还想邀师兄同住,原来师兄在京中是有地方落脚的。” 种建中点点头:“族中产业,供我暂住。打理宅院什么的,我也少不了要近一份心。” 原来,这威震西北的种家,在汴京城中反倒不“限购”。种家在京中有一处“族产”,是一间三进的院子。如今租着前两进出去以收取租金,第三进则留着,供种家子弟进京时落脚用。 眼下种建中通过铨试,留在京中等待差遣,就算是失去了住城南驿馆的资格,自然得搬到种家自己的宅院里,闲时还要将宅院打理修缮一下,以备着族中其他子弟上京。 种建中其实也想过要不要邀请明远同住。 但他也知道,自家庙小,那一进的小院子住不下明远这样处处追求舒适的小郎君。这邀请的念头一直在脑海里打转,但种建中却从未说出口。 如今一听,果然,明远已经自己赁下了房子—— 还在蔡河边上,连那搓澡工听了都赞,说是好地段,周围都是大户人家。 种建中心里叹息一声:原本想着能与小师弟住在一处,两边可以相互照应一下的。但现在看来,没有这个必要了。 他留神明远,见明远竟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种建中:? 他马上明白了,突然提气怒喝道:“明小远——” 明远松了一口气的缘故,是觉得往后不需要再早起拉弓练箭扎马步了。 这小子竟好逸恶劳到这种地步?! 种建中双臂击水,顿时将身边的搓澡工吓了一跳。 那边明远也吓得不轻,他似乎在汤池中一滑,整个人都滑进了水里。唯有一缕被拆开细细清洗过的黑色秀发还飘浮在水面上。 种建中顿时又担心起来。 好在明远赶忙从汤池中冒了个头,伸手抹去了脸上的水渍,怯生生地望着种建中。 “师兄放心,我便是自己住,也不敢荒疏了师兄教的功夫的。” 他伸出双臂,扬起给种建中看:“我已经能拉开九斗的弓了,再过几天就是一石的。师兄你看,我这手臂线条……这肱二头肌,这肱三头肌……已经有不少力道了!” 种建中哪里听得明白什么公鸡母鸡? 但他确实看得出,明远那对骨肉停匀的手臂,线条已经发生改变,肌肉开始出现,确实有些弓箭手的样子出来了。小师弟近日的功夫没白练。 只是那对手臂,肤色过于白皙,在种建中看来,依旧十分文弱,让人无端端就生出一种保护欲。 只是……有个好爹,身家殷实的小师弟,不一定需要他的保护。 种建中想到这里,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重新坐回汤池中。 明远立即左右使了一个眼色。早先被吓住的搓澡工们此刻一拥而上,开始为种建中的汤池中再次注入热水。好几只手一起伸向种建中的脊背,一起为他用力搓背,按摩筋骨。 带着暖意的氤氲水汽与空气中带着药材味道的清新香味一道,舒缓了种建中的神经,让他渐渐屈从于“香水行”给他带来的这份闲适与安逸。 在种建中身旁,明远则悄悄地舒出一口气:总算是安抚好了种师兄。 “小远。” 过了好一阵,种建中才慢慢出声。 “嗯?” 明远以一个鼻音作为回应,似乎也正沉醉于这份舒服中。 “虽然愚兄已经通过了铨试,但具体差遣约摸还需多等几日。”种建中斟酌着说,“这几天刚好可以陪你在东京城里转转。” “那太好了!” 明远依旧闭着眼,却笑得春花般灿烂。 * 这时节也确实最适合出游,春光正好,天气不冷也不热。 汴京城外金明池从三月初一至四月初八3,向汴京百姓开放,士子与庶人都可以游览这座皇家园林,便为开封市民多添一个赏玩春色的目的地。 而三年一次的朝廷取士,拔擢英才,也在三月末时得了最终结果。 前次礼部试上榜得中进士的考生们,参与殿试后,由天子亲自裁定座次,圈定头名状元,二三名榜眼,以及前十名一甲进士及第的名单。 这次科举考试的结果就算是最后尘埃落定了。 消息传出,福建士子蔡卞,十八岁的蔡卞被钦点为头名状元。 蔡卞的胞兄蔡京,名次虽不如亲弟弟,但也有一甲进士及第。福建蔡氏,一门两进士同时登科,在京中顿时传为佳话。 市井中也有人玩笑,在议论蔡卞会不会因为名次比胞兄高,就甘愿把这状元之位让给哥哥。 当然,也有人在议论蔡京会不会像他的福建老乡章惇一样,因为名次不如弟弟(侄儿)4,就干脆地放弃今次考试的结果,等上三年再战。 虽然外头传言纷纷,蔡氏兄弟却全然不在意。 蔡卞在庆幸自己考中了头名——他是王安石内定的女婿,如果没能拿到个好的名词,他家老丈人势必也面上无光。 而蔡京城府更深一些,他深知这“进士及第”只是一块敲门砖,只要过了这一关,理想的仕途前程便会在自己眼前缓缓铺开。 有些人就缺了这“进士及第”的功名,一辈子距离那中书检正差着半步之遥,比如现在的三司使薛向。 而蔡京只要过了这一关,他的注意力就绝对不会再放在科举和名次上。 只是,表面文章还是要做的。 新科进士们显示需要朝见天子谢恩,然后便是跨马游街,随后是齐赴西城外的御苑,参加三年一次的天子赐宴——琼林宴。 蔡京与蔡卞兄弟朝见之后匆匆下来更衣,换上七品服色的绿袍,戴上官员才戴的平脚幞头,准备待会儿的跨马游街。 一众进士们更衣的地方乱纷纷的,宫中小黄门与仆役们在新科进士们之间穿插来去。 蔡卞竭力掩饰心中的欢喜,只装作没事人一般,随手整理自己新上身的绿袍。 谁知这时一名宫中仆役朝他这边挤过来,连声道:“状元公,状元公——” 仆役手中抱着一盆名品牡丹,当中一枝,枝头盛放着硕大的层叠花瓣,鲜艳的红色花瓣边缘,渐变成为金黄色,宛若所有层叠的花瓣都镶了一道金色的花边。 蔡卞一眼瞥见这一本牡丹,忽然想起有人曾经说过的,要以牡丹贺他高中的话。 只是……蔡卞左右瞧瞧:这是宣德门内,是皇城内啊。 那人竟然能将这盆牡丹花从宫外送到皇城内,这本事不可谓不小。 “状元公!” 蔡卞身边的一名小黄门凑趣,问:“这朵牡丹开得如此之好,状元公不妨簪着跨马游街,琼林赴宴。” 第52章 百万贯 皇城外, 从宣德门通往城西琼林苑的道路两侧,一时人山人海。 汴京百姓今日尽数出门,想要一睹新科进士们的真容。世家子弟、年轻的学子们,多半想要沾一沾文曲星的文翰之气;小娘子们由父母兄长陪着出来, 想要看看进士们的真容, 所谓“红裙看取绿衣郎”。 而更多的汴京百姓则纯是看热闹, 顺便八卦一下今科及第的进士们被哪家招做女婿。 最受瞩目的自然是状元郎蔡卞。 “看,状元郎头上簪的那朵牡丹花——” “难道这次不是仪鸾司扎的金花了吗?” “不是, 那分明是一朵真花,真的牡丹花!” “是啊, 好大一朵, 简直跟海碗似的。” “啧啧啧, 依我看, 只有洛阳的花匠,才培植得出这样的名品牡丹。” “……” 蔡卞心中得意, 他知道头戴的那朵牡丹让他独得一份殊荣,恐怕往前数三年, 再数三年……以前年的状元郎恐怕都没有他今日这般风光。 不过, 蔡卞不得不承认, 明远将这一本牡丹送入宣德门,送至他眼前,还是让蔡卞相当吃惊。 那天明远的承诺还历历在目, 蔡卞却也真的没想到, 明远能舍得这样一盆国色天香的牡丹, 将盛开的花朵从枝头剪下, 簪在自己的头上。 “春风得意的状元公才是会令这牡丹增色的人。” 蔡卞几乎能想见明远满不在乎地说着这话的样子。 然而明远能够一掷千金也就罢了, 竟然还能将这本牡丹一路送进宣德门? 前往琼林苑的一路上, 蔡卞几乎都在想关于明远的事,以至于对自己应当享有的荣耀,反倒没那么上心。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56节 他坐在马背上,摇摇晃晃地行了七八里,眼看到了皇家御苑琼林苑。蔡卞坐的位置较高,远远地刚好看见琼林苑西北角上,有游人在水边扎起了幔帐。 蔡卞匆匆瞥了一眼,似乎觉得那个角落里有个纤瘦小巧的少年身影,似乎有点儿像明远。 他大吃一惊,再想探头看去时,已经有禁军护卫过来,恭敬请状元公下马——琼林苑设宴的地点就在眼前。 蔡卞下马后,再往西北角望过去,明远的人影立时又看不到了。但蔡卞又看见一人,身材颀长,肩宽背阔,很像是那日和明远一起来见他们的种建中。 “元度——” 这时蔡京走到胞弟身边,轻声提醒。 蔡卞是状元郎,今日皇家赐宴上他的角色比较重要,需要带领一众同年行礼、谢恩、入席……礼节繁复,不容有失。蔡京这是来提点弟弟,要他集中精神的。 蔡卞会意,立即不再关注御苑西北角的情形。 蔡京也一派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是在一切礼仪程序结束,新科进士们可以自由交流了之后,才看似随意地走到一边,伸手招来一名宴席间的侍从,随口问:“那在御苑西北角上饮宴的,可是皇家?” 侍从看了一眼,轻松笑道:“不是。官家有旨,金明池对士庶开放,御苑西北角那一片地方也是如此。” 蔡京两道长眉微微挑起,思忖片刻,又问:“那是什么人都可以去那里游园赏景的吗?” 侍从摇头:“当然不是,要去那里,需要事先提请开封府……” 蔡京听了侍从的解说,表示万万没想到,琼林苑的一部分,当然是距离皇家建筑最遥远的那一部分,竟然可以让普通开封市民也进苑游览,前提是先向开封府提交申请,然后再向皇城司交一笔“使用费”,用以修缮琼林苑中的亭台建筑。 蔡京:皇家已经穷到这程度了吗? “不过,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那侍从又补充道,“前几年琼林苑赐宴的时候,就没有人在对面饮宴。今年怕是赶巧了吧!” 蔡京点点头,谢过了这侍从的回答。 他穿过琼林苑中的桃红柳绿,独自来到一池碧水畔,向西北面对岸眺望。他目力相当不错,依稀能看清坐在对岸的几人,也能看清一个依稀就是明远模样的,正在向他挥手致意—— “竟然真的是!” 蔡京微笑着从水边退回来,心里对明远的“钞能力”又多一层认识。 * 种建中舒展身体,懒洋洋地半卧在琼林苑侧畔的长草中,突然吐出口中叼着的一枚草芯,对明远说:“想不到,你竟然知道能到这样的地方来踏青赏玩。” 明远笑着指向身边的“百事通”管家史尚,说:“我原本也不知道,都是史尙的功劳。” 史尚则站在一旁,笑着将附近酒家送来的食盒一件一件打开,将里面事先准备的精致饭食露出来。 他作为一名资深的“汴京百事通”,又日常与官府打交道的,预订一处人少、清闲、风景又好的地方踏青赏春,对于史尚来说根本不在话下。 “我昨日去开封府的时候,那里的小吏也没想到会有人要在今日订下这里,据说还特地去问了开封府推官,由他做的主。” 明远本想问一下现今是哪位做着开封府推官,但一看见史尚将盛在木匣中一整套温酒的器皿都取出来,连忙也来帮忙。 他一边张罗一边说:“种师兄,对面蔡家兄弟在庆贺登科,小弟则在这里贺你新领了差遣。” 种建中通过铨试,原本听说了定下差遣还要等上一段时日,谁想到这两天的工夫,新差遣已经下来,是去军器监当一名军器监丞。差遣定得很急,应当是军器监缺人手缺得厉害。 所以明远赶紧拉着他出来踏青,“不负春光”。 种建中原本无可无不可,但明远真的为他安排了到御苑来赏景,种建中心里一股暖意,连忙坐正了身体,将两枚官窑小盅分别放在两人面前,随手斟上。 这酒在一整套温酒的器皿里温过,热力一逼,顿时令醇醇的酒香散发于空中。 明远只听身后有一人开口道:“好香,好香!这是羊羔酒吧!” 确实如此,这正是汴京城中丰乐楼最有名的羊羔酒,据说是与鲜嫩的羊羔肉同酿,也有说是羊肉熬汤酿酒的——但明远都无法将羊羔肉,与杯盏中这醇厚鲜甜的酒浆联系起来。 或许是酒家故弄玄虚也未可知。 他回头一看,连忙道:“原来是您!” 来人穿着一身绿色官袍,头戴硬幞头,高颧骨、长脸颊,浓眉入鬓,肤色微黑,正是几天前,与明远一道,坐在“洗面汤”的小店里,一起喝“汤茶药”,一起聊天的那位。 当时明远怎么也没有想到那是一位官员,但现在看了对方身上穿着的绿色官袍,什么都明白了。 明远赶紧起身,将来人迎了入座。 “没想到今日竟有缘在此相见。” 对了,他还不知道这位姓甚名谁。但是一看对方的样子,就知道是个洒脱的,赶紧又斟了一杯羊羔酒,递到来人手中,道:“相逢便是缘,还请仁兄不嫌简薄,于小弟这里坐一坐饮一杯水酒。” 来人并不客气,接过了明远手中的杯盏,但要饮时,却犹豫了一下,左右看看,又往对面看看。 明远是个机灵人,马上会意,让史尚雇佣来、专门伺候郊游宴席的侍从迅速将周围的帐幔围起。这样,即使是对面有人目力好,能够看到这里,便也看不见坐在帐幔背后饮宴的究竟是什么人。 微微有些富态的中年人顿时笑道:“小郎君太过周到,这杯酒我若不饮,便心中有愧了。” 他说着,捧着手中的小酒盅,慢慢地小口啜着,一点一点饮尽,同时又细细品味,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明远看着眼前人虽然身穿官服,人到中年,但对待小小一盅美酒却如此认真,美食家风范,展现无遗。 来人将酒盅饮尽,明远赶紧举起酒壶要斟,却被来人拦住了。 “某原本是为公务来此,若是贪杯,便活该要被御史弹劾了。” 明远没听清他的自称,正暗自猜测对方的身份,忽听来人问:“小友可是陕西人?” 明远说话时偶尔会露出一点陕西口音,而他身边坐着的种建中,则完全是一副关西俊杰的英豪之气。 明远与种建中对视一眼,两人同时点了点头。 来人便似陷入遐想:“嗯,几年前我曾在凤翔府任签判……” 明远发呆:凤翔府签判…… 种建中已然在旁微笑道:“小远,令外祖家岂不是就在凤翔府。” 明远点点头,急忙转向来人。他心里已经对来人的身份有了一个猜测。 明远刚要请教姓名,他身边的史尚突然跳了起来,惊讶地道:“您……您不就是开封府推官……” 原来就是批准他们在此饮宴的开封府推官啊!感情是有些放心不下,所以赶过来看看,这些踏青冶游之人会不会影响到对面的琼林宴。 “是,正是。” 来人笑着向明远拱手,自报家门:“敝姓苏,单名一个轼字。” 一旦确定,明远反而整个人都呆住了。 ——真的是苏轼? “您……您难不成就是,写下‘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1的苏轼苏子瞻公?” 苏轼应当是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在这御苑旁遇见一位自己的“迷弟”,脸微微红了红,应是见到有人如此推崇他的诗句,心里开心,外表却有点羞涩。 “还有……” 明远一想到他所知的好多东坡大作都是熙宁三年以后写出来的,当下都不敢提,倒是去年在长安城中遇见的那名蜀商,送给他的那本《南行集》,里面的诗句都是大苏已经写出来的。 于是明远只得提起:“还有‘风过如呼吸,云生似吐含’、‘舟中举手欲与言,孤帆南去如飞鸟’2、还有……还有好多。” 苏轼一张微黑的面孔顿时透出十二分的羞赧,有点扭捏地道:“都是少作……” 明远与种建中连忙一起向他行礼,自报家门。 当听说两人都是横渠弟子,苏轼连声赞好。说起致力于教书育人的张载,苏轼也是十分佩服。 出门郊游踏青,竟然能认得苏轼,如此机缘巧合,令明远难掩兴奋。 苏轼却颇不好意思地伸手挠挠头:“明郎君,那《南行集》里的句子,你是从何处得知的?我记得我……没有刊印过呀。” 明远:“没有刊印过?” 那他从蜀商那里换到的是什么? 明远连忙唤过向华,交代这个小跟班几句。向华马上明白了,飞身上马,急急忙忙赶回城中去。 而明远则将他当初在京兆府里帮助那名舍不得交过税的蜀商,买下大批蜀锦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苏轼听得饶有兴味,甚至还冲明远一拱手,谢过明远照拂老乡。 可是等到向华带着明远从陕西千里迢迢带来的那本《南行集》,苏轼拿在手里一翻,忍不住苦了脸,只说了两个字:“盗印。” 第53章 百万贯 世界上最尴尬的事, 莫过于在自己最喜欢的作者面前,掏出了一本盗版书请他签名。 明远现在便是如此。 他遣向华回到住地,将自己行囊中一本从京兆府千里迢迢带来的一本刻印书籍取来,递到苏轼手中。 苏轼翻了翻, 摇头道:“这是盗印。” 明远一时间尴尬地不知该说什么好。 种建中凑过来, 也将那本《南行集》看过, 却看不出什么特别的。 “这刻印雕工,这装帧……和寻常的书册一样啊?” 明远叹息着说:“但这却未经苏公应允, 亦未付给润笔之资,因此是盗印。” 苏轼将那《南行集》翻来覆去看了一遍, 叹息道:“刚才听明小友说起, 这盗印也是蜀人自行盗印的, 与你无关。” 刚才明远说得清楚, 他是从一位出售蜀锦的蜀商手中得到这本《南行集》的,因此被“老乡”坑了的苏轼只觉得有苦说不出。 种建中点着头:“原来苏公因此而少了润笔之资, 确是损失了。” 谁知苏轼摇头道:“不止如此。” 他迅速将手中的“盗版书”翻了一遍,说:“像这般, 认真‘盗印’的倒也罢了, 最怕是那些一心逐利之徒, 随意刻版,以至于错漏百出……甚至张冠李戴,冠以先贤之名, 内里却夹杂它说……看到那些, 当真令人恨不得毁其雕版。” 苏轼看起来是个性情中人, 说到这里时当真恨得咬牙切齿。 好在他恨的不是明远。 明远心知尴尬无用, 便小心翼翼地问苏轼:“苏公如今任着开封府推官, 这件事难道不该由官府管管吗?” 苏轼却轻轻摇头:“世人逐利, 刊某拙文,某却不能因此区区润笔小利,擅用职权。” 说白了,就是因为苏轼是个被盗版的大户,所以他才不方便利用手中职权打击盗版。否则轻易就会被扣上个“与民争利”的帽子,被御史弹劾。 “再者,”苏轼继续说,“法无明文,这盗印之人,便算不得是违法犯纪,甚至有些是‘好心’……” 他一边说一边苦笑摇头,双眼望着手中那本“盗版书”,估计是猜到老乡们替他刊印这本《南行集》的用意。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57节 “若是官府现在就封禁、毁版,算不算是‘不教而诛’?” 明远听了苏轼的一番话,顿时也沉吟起来: 看起来,现在的问题是,印刷技术搞上去了,版权意识没能跟上来。 老百姓不知道私下刻印他人的著述是一件不法的勾当。 如今最正确的做法当然是像后世一样,由著书者到官方机构进行“版权登记”,然后授权印书坊雕版印刷,并且在这些“正版书”的扉页或者底页印上授权信息。 以后再出现“私印”,由官方取缔,并按照销售额处以罚金就行了。 但问题是,现今人们心中对“版权”和“专利”还没有任何概念。 新出的工艺和发明,只要不太复杂,就会被迅速传播开,甚至销量很好的商品,市场上也很快会出现仿冒。 就像长安张嫂做的“白玉豆腐”,面世没多久,满城就都是周王李家的“白玉豆腐”了。若不是因为张嫂坚持用山泉水,用最好的材料,再加上明远指点她的饥饿营销,张家白玉豆腐也很难打出那样大的名气。 这种“学习”,固然有助于加速传播新发明和新工艺,但对“原创者”的积极性,也是不小的打击。 所以,当务之急便是让“正版书”在士林与百姓心目中确立地位。然后再推动官方机构,保护版权和知识产权。 该怎么做呢? 明远正在思索,那边苏轼已经起身。 他整了整衣冠,向明远与种建中拱了拱手,道:“今日有缘,认识两位横渠弟子,是苏轼之幸。然而某亦有别务,不能久留,就此别过了。” 苏轼原本是想偷偷溜过来看看昨日批出去的琼林苑南岸是不是会影响到对面的琼林宴,没想到竟然能交上朋友。但今日毕竟是琼林宴的大日子,他也不能再待了。 明远却马上跳起来,大声问:“苏公,那些盗印书……若是我有办法呢?” 苏轼回头,故意拉长脸,道:“明小友这都将某那本《南行集》翻遍了,难道还不该帮某想想办法吗?” 明远:……也对! 苏轼却原形毕露哈哈一声大笑,摇摇手道:“小友莫怪,那些盗印,某也想禁绝其版,然而一直苦无良方。明小友若是能想到什么办法,苏某人自然是乐见的。” 他小心翼翼地探头到帐幔之外,看了看附近没人,这才冲明远和种建中扬扬手,准备离开。 明远着急:“苏公,我该去哪里找你?……开封府衙吗?” 苏轼笑着回头:“你知道去哪里找我的。” 接着人影一闪,已经从帐幔之间走出去了。 明远一怔,突然反应过来:“知道了,去‘洗面汤’的地方。” 苏轼会去那间“洗面汤”小店洗脸刷牙修面外加吃早餐。 明远这边有把握了,种建中却对明远的心思茫然不知,问:“小远,你有什么办法让汴京的百姓不去买那盗印的书籍?” 明远想了想,说:“我也没有完全的把握,先试试成不成再说。” 他扭头看看史尚。 这个“百事通”管家马上就知道在这件事上明远要用他,非常机灵地上前一步等候吩咐。 谁知明远却笑着摇头:“这事不急。今天到此,一是为踏青,二是庆贺种师兄终于得到了差遣。” “从明日起,种师兄就要忙差事了。今日这大好春光,当然不能就此错过。” 他赶紧又斟一杯羊羔酒,向种建中举杯:“彝叔兄,请!” 种建中狐疑地看看兴致盎然的明远:怎么这家伙这么高兴呢? 他突然想到,明日自己去上衙,这小家伙……是不是就没人管了? 明远:啊对对对,从明日起就没人管着我花钱了! * 离开琼林苑的时候,明远找来史尚,低声吩咐一二。史尚便去了。 第二天这位“百事通”管家前来回报:“明小郎君,城中的刻印坊都一一问过了,没有一家的店东是愿意出让的。” 明远倒是没想到这个结果,惊讶地问:“汴京城里的刻印坊……生意都很好吗?” 为啥这流程走起来和长安那么不一样呢? 史尚笑着道:“确实……都还可以。就算是有些刻印坊盈利不大,但也多半是祖产,轻易不愿卖掉的。” 明远一时便起了好奇心,告诉史尚:“我和你一起去街面上看看,你指点我哪些是刻印坊印制的。” 史尚当仁不让。两人便在汴京街头上走了一圈。 明远看到史尚指点给他看的东西时惊呆了:“小广告?” 史尚挠挠头:“这叫小广告吗?” 他随即释然:“郎君来自关西,不同的物事在各地有不同的名字,这事也是常有的。” “本地管这叫‘仿单’,通常是夹在货品里一起送出来的。” 明远看着他手中的那张“仿单”,只见最上方印着一行大字“刘家功夫针铺”,中间是一个“白兔捣药”的图案,图案两侧标注“认门前白兔儿为计”,这是在为购货者指明方向了1。 再向下看广告词:“收买上等钢条,造功夫细针,不误宅院使用,若被兴贩,别有加饶,请记白”。 明远不懂“兴贩”和“加饶”的意思,问了史尚才知道,“兴贩”就是批发的意思,如有批发,便能打折。 这张仿单表面有折痕,看起来像是包在盒子外面的。大约这店铺出售盒装的细针,然后将仿单裹在盒子外面。 当然,这仿单也都能是放在贩卖布匹布料,甚至是香粉胭脂的店铺里,主顾购入货品时顺手将拿上一张——算是“联动营销”? 明远在史尚的指点下,看了不少类似的仿单,有药铺、家具、镜子、雨伞……各种品类。 难怪这汴京的刻印坊不愁没生意,没有一家愿意出售的。 “史尚,你知道这仿单是用什么版印出来的吗?” 明远存心考考身边的这位“百事通”。 史尚则胸有成竹地回答:“有的是铸铜版,有的是雕木板。” 明远给了史尚一天的时间去了解汴京城中的刻印生意,史尚也利用这一天时间,跑遍了所有的刻印坊,成为汴京刻印界的“百事通”。 明远点点头,对史尚的表现很满意。 他想了想,接着问:“我如果要自己办一间刻印坊,需要准备什么?” 史尚惊讶地张开了口,却一时没能说出话。 明远想要买一家刻印坊不成,马上就转变思路,想要自己办一间刻印坊。这样跳跃的思维是史尚万万没料到的。 但史尚马上调整过来,略略思考,就回答:“您需要有经验的刻印匠人,要有一间足够大的院子,有至少一名管事,能够充当账房的。另外您需要有上门来刻印的主顾……” “主顾?” 明远闻言一笑,心想:苏轼不就是一个大主顾吗? 史尚见明远的表情,知他胸有成竹,便不再多说。 “需要官府核准吗?”明远又问。 史尚不愧是“百事通”,对此非常确定:“不必,只是开业需要在开封府备案即可。” “那就好,”明远笑着点头:“你去物色院子和管事。刻印匠人那边,我来想办法。” * 明远早在来汴京之前,就想过要把京兆府的刻印坊搬到汴京。 但京兆府作坊那里,工匠们多是本地人,拖家带口的,不便离开。再加上刻印坊的生意已经上了正轨,明远也不好强求,只留了话,说是向来汴京的话就来,到京城就上牙行打听他。 此外,明远拜托了与东南一带有生意往来的绸缎庄掌柜,托人寻访毕昇。 他不记得多少毕昇生平,甚至不知道毕昇现在是否在世。茫茫人海中,仅凭名字和职业寻人,就好像是大海里捞针,权且试一试。 谁知明远下定决心要自己办刻印坊的第二天,有人找上了门。 “郎君,门外有一人,自称姓毕,求见郎君。” 随宅院一道“租赁”而来的门房姓万,明远跟着宅院里的其他人一道,喊他“老万”。 明远点点头,要老万将人引进来。 “见过明郎君。” 进屋的是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颇有风霜之色,两鬓已经花白。 明远连忙上前,与来人见礼,问起对方的姓名,来人答道:“老汉名叫毕文显。听说明郎君在寻访先祖父?” 第54章 百万贯【加更】 明远寻访毕昇之际也没想到, 此时距毕昇已过世已有近二十年。连他的长孙毕文显,也已经是一个四十多岁,自称“老汉”的人了。 按毕文显所说, 毕昇原是淮南路蕲州蕲水县人, 少小离家,学得一手雕版制版的手艺, 是乡里有名的能工巧匠。但他生平一向背井离乡,在外漂泊,只有过世之后才由子孙扶柩回乡, 叶落归根,归葬故土。 毕文显介绍毕昇的时候, 一直盯着明远,话里话外显得犹犹豫豫的, 似乎觉得明远实在不像个手艺人。 “先祖父有一遗愿, 想要将他的制版之术传给后人。” 毕文显冲明远拱起双手,询问道:“敢问小郎君,可是为了先祖父的制版之术而来?” 明远反问:“可是活字制版之术?” 听见“活字”二字, 毕文显陡然睁大双眼, 脸上泛出喜色。 明远又问:“令祖是如何制版的?” 毕文显喜色顿去, 嗫嚅着道:“我……我也不知道……” 原来, 毕昇在晚年时自创了一种新的“制版术”, 但是这种技术成熟后不久, 毕昇便在杭州过世,过世之时, 只有长子毕嘉陪伴在身边。毕氏四子后来齐聚杭州, 扶柩回乡。 毕嘉不是制版工匠, 对于毕昇身后留下的制版术没有半点了解。 因此毕家的子孙, 也并不知道先祖的“制版之术”究竟是什么。 “难道……令祖没有师兄弟,没有同在刻印坊里供职的同僚吗?”明远问毕文显。 毕文显摇摇头,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与祖父共事的同行们……说祖父的制版之术太过繁琐……” 明远顿时皱起眉头:怎么会?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58节 不过这说辞,倒是和他在长安城中与工匠们交流,对方的第一反应是一样的。 “活字”印刷术,复杂在于前期投入,必须先制出若干常用字的“活字”,才谈得上能够“活字”排版。在这番工夫花费出去之前,活字印刷术肯定没有木雕版那般“立竿见影”,马上就能上手印刷。 试想,汉字至少有两千常用字,很多字会重复出现,至少要准备两枚以上。这种庞大的“前期投入”,恐怕阻拦了活字印刷术推广的脚步。 明远又想:不过,毕昇应当是留下了一套用于制版的“泥活字”才对啊? 他马上自己想明白了:那是用陶泥烧制的“泥活字”,既不是铜制,也不是铅字,自然容易损坏。毕昇过世,这套活字无人再维护补充,毕昇所发明的“活字印刷术”,自然就进入了一个“停滞期”,暂时无人再用了。 他想了想,问毕文显:“你是听说我在寻访令祖,所以找到汴京城中来的吗?” 毕文显点着头道:“是,老汉听家父说起过,祖父过世之前曾经留下话,说是有一位天纵才智的小郎君,对祖父首创的这制版术知之甚详,只可惜去了汴京。将来那位小郎君一定会来寻访,因此嘱咐我等后人把祖父当年留下的器具保存好。” “因此老汉听说了明小郎君之事,家中便凑了些路费,遣老汉上京来了。” 明远听着忍俊不禁:“令祖父认得的小郎君……应该不是我吧?” 毕文显挠挠头:“确……确实……” 毕昇过世已有二十年,他认识的年轻人,现在肯定已经不年轻了。 毕文显继续说:“那……那位小郎君似乎姓沈……” 明远:姓沈的杭州人? 他一时想不出是谁,但一抬头见毕文显,便见这老实巴交的乡里汉子双手都十分局促地攥着袖口,露出十二分的紧张。 这名需要全家凑钱,才能从淮南路上京的乡里汉子,穿着一身短褐,头上戴着浑裹,肘部和袖口都钉着补丁,但不明显。 明远想了想,已经大概猜到毕文显上京的用意,问:“毕家老丈,我能见见令祖留下的物品吗?” 毕文显显然就是在等这句话,闻言竟轻轻地吁了一口气,连忙说东西搁在门房。 转眼间,毕文显带来的东西便从明家的门房送到了客厅里。 明远好奇地望着眼前:“这难道是车轮吗?” 他面前摆着两个圆形的轮子,直径总有四尺多。轮子上还有轮辐。明远一时竟想不出这究竟是什么。 毕文显也是一脸的惭愧:“虽是先人所留,如今却已无人知晓这器具该如何使用。” 眼看着明远在一对轮子跟前走来走去地观察,毕文显布满皱纹的额头上顿时渗出汗水。 明远一时看不出轮子的用途,也不灰心,还把史尚和老万等人都叫了进来,大家一起参详。 然而众口一词,人人都认为这是轮子。 毕文显悄声问门房老万:“一对轮子在汴京值得几个钱?” 老万挠了挠头:“几百文顶天了,肯定不到一贯钱唉。” 史尚表示同意。毕文显脸上再现尴尬:他毕家人难道真的把一对普通轮子当成是传家宝,守了二十年? 明远却一语不发,而是在那对轮子跟前蹲下,仔仔细细观察,时不时从袖口掏出帕子,将轮辐上的灰尘掸一掸,擦一擦。 “我知道了。” 明远突然站起来说。 “老万,史尚,大家一起过来,我们将这‘轮子’放平,抬到这边桌上来。” 明远一声号令,大家七手八脚地一起动手,将这件毕昇的遗物平放在明远会客厅正中一张桌子的桌面上。 明远将那轮子边缘混着灰尘的油墨仔细擦了擦,那木制圆盘上面刻着的一个字渐渐显露——是一个先后的“先”字。 这屋子里,毕文显、史尚都是识字的,但都不知道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明远却知道:“‘一先’,这是‘广韵’。” 他向毕文显伸出手:“老丈可有先祖留下的活字。” 明远猜想着毕文显既然是毕昇后人,而且能拿出这件毕昇留下的工具,无论如何都该有一两件毕昇当时发明的“泥活字”。 果然,毕文显赶紧伸手去衣内,同时说:“有!” 他掏出两枚小指大小,像是印章一样的物事,递到明远手中。 明远看了看,是两枚阳刻的活字,一个是“湖”字,另一个是繁体的“陈”字。两个字质地非金非铁,但是轻轻叩击能够发出清脆的声音。明远晓得这就是毕昇留下的泥活字无疑了。 明远一伸手,将这两枚小小的活字托在手心中,捧至那扇巨大的木制圆盘旁,一伸手,将两枚活字放进了“轮辐”上预留的凹槽里。 那凹槽里是一枚又一枚槽眼,活字放进去之后严丝合缝,稳稳地立着,活字上方精心雕刻而成的阴刻文字显露于最上方。 “呀!” “哦!” 人们一齐发出“原来是这样”的声音。 明远则指着两只“轮子”说:“这应当就是毕昇公当年存放活字的木架。木架旁标注着广韵,活字就按韵排列,用时的时候排版的人随时可以按韵将要用的活字转至身边,随用随取,在最短的时间里就能排出一版……” 这就是毕昇创造出来的“活字大转盘”,适用于储存活字,便于使用者查找。 大厅中,史尚是扎扎实实了解过一回刻印之术的人,而毕文显家学渊源,多少都对刻印之术有点了解。因此这两人算是听明白了明远的意思。 而史尚看向明远的表情最为激动,他差点儿就向明远拱手,说:我不是什么“百事通”,您才是“百事通”。连这都能想出来?! 毕文显也连声赞叹:“明小郎君当真是天纵聪明,否则仅凭我等,根本不懂先祖父留下的机巧,实在是辱没了他老人家。” 明远却叹息一声,没能再说下去。 只要想一想,二十年一过,毕昇发明的“活字印刷术”就几乎消失于业界。这实在是可惜可叹。 可惜的是毕昇过世得太早,如果他在发明了活字印刷术之后能再多活几年,由他亲自主持推广,活字印刷术势必已能发扬光大。 明远抬头看向毕文显:“毕家老丈如今可知我寻访先祖的用意了?” 毕文显面上一派心悦诚服的样子:“明小郎君若是能将先祖首创的这制版术发扬光大,让我等不至于辱没先人……我毕家甘愿将这几件祖宗遗物赠与明小郎君。” 这回轮到明远吃惊了。 他睁大了眼睛,微张着嘴,却不知道该所什么。 他在毕文显踏进家门的那一刻,就认定了毕家后人此来,是想要将毕昇留下的物品卖个好价钱。 在这个商业思维占据主导的时空里,明远早已习惯将考虑一切事物的出发点设为“钱”,会先入为主,认为世人都以利为先。 明远甚至已经向他的系统1127咨询了能以什么样的价格购买这两件物品。 1127那边的回答是:对方能够接受的价格,怎么贵都不为过。 明远想想也是。 这可是活字印刷术啊!这是对眼下雕版、拓印等等印刷方式颠覆性的变革,知识从被一方独占到相互交流再到广泛传播,活字印刷术在其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将它誉为“文明之光”丝毫不为过。 一件能让全世界都收益的技术,区区2000贯,那真是划算得不能再划算了。 明远原本想问毕文显,能不能接受2000贯,让他买下这两件毕昇的遗物。 他还想过,毕文显看起来出身平凡农家,自己如果贸贸然开口2000贯,会不会一下就把对方给吓到了。 谁知毕文显一开口,就堵住了明远的话:他甘愿分文不取,把东西送给明远。 毕家的后人,能够接受的价格,是免费赠送! 这种淳朴的心思与表达,直接打破了明远的三观。 明远想想也挺气:那1127真是诡计多端,猜到毕文显不可能接受明远出的高价,却告诉他“怎么贵都不为过”? “毕家老丈,蕲州乡里乡情如何,家中可好。您到汴京来此一趟,光是路费就不少了吧!” 明远无论如何都有所表示。 谁知那毕文显却像是就此放下了一个包袱似的,满脸是笑,眼角细细的皱纹堆起,仿佛一朵花。 “今日见了明小郎君,老汉一家人的心愿其实便了了。” “蕲州乡里,日子便那般过,近两年遭过一次水灾,但是州里开了常平仓赈济,算是过来了。明小郎君千万别太往心里去。真的,老汉现在浑身舒坦,只想即刻回家,去先祖父坟前好好祭拜一番,令他老人家在天有灵,不再笑话我们这些不肖子孙……” 明远想了想,便叫人先收拾了客房。如今天色已晚,毕文显无论如何都得留下来住一宿,好好招待食宿再说。 然后他又找史尚商量了两句,才斟酌了语言,面对毕文显:“毕家老丈,说实在的,您将这两件毕昇公的旧物相赠,我获益太多,无论如何不能让您这样空手而归。” 毕文显又要推辞,明远抢在他开口说话之前拦住了:“因此,小可想要在蕲州乡里,为毕家购置二顷祭田。日后可以凭借这祭田的出产供奉先毕昇公,年年祭祀,绵延不绝。” 在此之前,史尚已经出门。这位汴京“百事通”已经出发去寻淮南路在京中的商会去了。明远赠予毕文显购置田地的钱,将托商会里的蕲州人带回蕲州,以毕家的名义购置祭田。 这并非是明远信不过毕文显,而是明远考虑到毕文显只是毕昇的长孙。如果仅仅由毕文显自己带话回去,恐怕毕家家中会起纠纷。如果由商会出面,那就没问题了。 当然,明远也会赠给毕文显一笔旅费,不管他要不要。 听闻明远将这一桩桩一件件想得如此周到,毕文显笑得欢喜,却忍不住伸手去拭泪。只是这并非是为了自己的境遇而感动,而是感慨祖父毕昇的一番心血,如今终于有人认可,有人能继承…… * 到了晚间,明远招待过毕文显用饭,正独自在客厅里研究那两枚“活字大转盘”,忽见种建中迈着大步从外面走进来了。 种建中头发湿漉漉的,身上也多了一股公共浴室里用来洗浴的草药气息。 明远很惊讶:种师兄竟然主动跑去“香水行”了? 谁知还没等他开口相询,种建中已经盯着厅堂里两件巨大的木制品,问:“小远,你是不是又花钱了?” 第55章 百万贯 明远指着那两件毕昇于身后留下的“活字大转盘”, 笑着说:“是啊,就这两件,我刚开始时打算出价2000贯的, 费了好一番说辞, 才总算买下来的。” 很明显种建中听说这两件值2000贯的时候,整个人都震了一下。 但他没有马上责怪明远乱花钱, 而是抱着双臂,认真将明远打量了一番,才说:“远之必然有自己的道理。” 明远几乎伸出大拇指:什么时候种师兄竟然也有这样的觉悟了? “可若是说不出来……” 种建中神色这才慢慢变冷, 露出一副“那你就完蛋了”的表情。 明远告诉自己保持微笑,不要被吓到。 当他总算是叽叽呱呱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解释完毕, 又将他最终要花的实际数额说明,种建中才点点头, 脸色温和, 表示这个解释说得过去。 明远瞟了他一眼,心想:这可是“活字印刷术”唉!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59节 他甚至都觉得很可惜,因为蕲州的田亩太过便宜, 他为毕昇买下二顷地, 也不过花上200贯而已。 他本该几千几万贯地花出去的。 “不过, 你钻研这‘制版术’, 是为了上次应承苏眉州的‘版权保护’?” 种建中继续问:“为了不让他人盗印, 你的做法就是自己建一间刻印坊?” 明远点点头, 他自己想想其实也蛮好笑的。 但可不能让种建中就这么笑他。 于是明远反将一军,问种建中:“怎么, 师兄今天刚去过‘香水行’吗?” 种建中束在脑后的黑发湿漉漉的, 身上有一种清新淡雅的皂荚香味, 甚至他那张因为风吹日晒而变得微黑的脸, 看起来竟然也细致了几分。 听了明远的话,种建中一呆——万万没想到,明远竟然会问起这个。 “种师兄也觉出‘香水行’的好了对吗?” 明远继续笑嘻嘻地“反击”。 种建中索性坦然地回应:“是不错。” “今日我还特地叫人来帮我搓手臂上沾着的‘猛火油’,几个人搓了半天,又用皂荚洗,差点连皮都擦破了。我特地多给了十文。” 明远听种建中将他今日的“奇葩”经历说下去。 原来种建中当了军器监丞,今日第一天上任,除了与前一任军器监丞交接之外,自然也要到军器监中走走看看,了解情况的。 他原本是武将,对于军器有相当的了解。不需要别人指点,自然了解军器监中各坊各作都是做什么的。 谁知竟让他发现了“猛火油”,与寻常物品一样,混杂着藏在库房里。 “猛火油”这东西在陕西不止是民间已有,军中也在探索该如何使用。因此种建中认得。 他一见到便惊出一声冷汗——但凡有一点火星,溅到这些存储在军器监作坊的猛火油上,估计明天他就不用到这军器监上衙了。 之后自然是忙忙碌碌地转移危险品,临了种建中还被毛毛躁躁的小吏泼了半身的油。 因此种建中才“破天荒”叫了“香水行”里的伙计帮他清洗最是难洗的油渍。 “我越想越是觉得远之说的话有些道理。”种建中难得地夸赞起了明远。 “我若多花上十文,就会有一人能多得十文,他拿了这十文钱,再花出去,便又能养活一人……” 明远微笑点头:“孺子可教也!” 然后他脑壳上便被指节轻轻敲了一下:“你才孺子……” 种建中纠正了明远,突然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那军器监……关系到西军成千上万将士的性命。旁人却只当它是加官进爵的阶梯……” 种建中任的军器监,原本是开国时设立的南北兵器作坊和弓弩院。开国皇帝赵匡胤曾亲自到此,督办武器的生产状况。 一百年后,世易时移,大宋文风愈盛,军器监所受的重视却不如以前。监内人浮于事,从“猛火油”一事便可见一斑。 如今官家于边事上锐意进取,有人便将军器监当成了晋升的阶梯。种建中被匆匆指定了差遣,就是因为前一任受到嘉奖,“高升”调离。然而种建中今日一见,却知道“前任”留下的摊子表面花团锦簇,内里却乱七八糟。 在明远面前,种建中不用隐藏自己的心意。 他轻锁眉头,低声叹道:“远之,师兄是个愚直的性子,原本想着武职转文职,便一生与疆场无缘了,谁想到竟进了军器监,好歹是个与军务有点关联的衙门。但在那样的衙门里,怕是腾挪不来……” 他虽然如愿以偿,从武职转成了文职,但是内心始终闷闷不乐。如今去了军器监,面对这烂摊子,种建中难免发愁。 “不,”明远却双眼亮亮地望着他。 “师兄焉知你这么快去了军器监,不是朝中意图振作,因此点了一名熟悉军事的文官主理军器监?” 他记得眼下的官家赵顼是一力拓边的,将尸位素餐的官员从要紧的职位上调走,未必不是为了近两年西军的战略而有所考虑。 “再说,放眼朝中,又有谁,能比师兄你,更适合这个位置呢?” 种建中听明远这样一说,略略沉思,微咬着下唇道:“远之说的有道理。我在这边多造一件神臂弓床子弩,远在西北的袍泽们上阵就能多杀一个西夏狗贼,能多打制一身铠甲,袍泽们就能多一分保障。” “既然如此,我种建中个人的功名荣辱,又能算得了什么?” 他说这话的时候,双眼聚焦于远处的虚空,眼中却神采奕奕,与适才相比,似乎已经换了一个人。 明远在一旁望着他刚毅的脸庞轮廓,和他眼中那团炽烈的火,心里升起崇敬之情。 都说“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1。 然而种建中被挪到这样的位置上,依旧能耐得下性子,甚至愿意消磨一生的时光,只为了袍泽们能多几件利器,多几分平安。 他不能不怀疑:这样豪迈的人、热忱的人,奋不顾身的人……难道真的会埋没于历史,从此籍籍无名吗? * 刚送走毕文显,陕西那边却又来了人。 长安那边,刻印坊有一名工匠叫祁真,有个姐妹嫁到了汴京一带。因为新添了外甥,家里老人便命祁真到汴京来探视。 但两地路途遥远,跑一趟不容易,祁真便和家里说了,要到汴京来投奔东主,在汴京打上一年工再回去。 祁真到了汴京,在牙人行会里寻行老一问,马上就问到了明远的消息,很快就寻了来。 明远当然巴不得祁真能在汴京。两下里一拍即合,便去官府里又订了契约,将祁真的工钱直接翻了一倍——毕竟这里物价也高。但祁真可以住在史尚已经找好的院子里,估计一年下来,祁真能赚的也不会少。 明远将毕文显留下的那两件毕昇遗物给祁真看过。 祁真完全惊呆了。 他是已经对“活字”有所了解的制版工匠,自然明白毕昇这一整套工具对提高制版的效率有多大的意义。 明远将毕昇留下的那两枚活字也交给祁真,问他的建议,是像毕昇那样制泥活字呢,还是一步到位,制铜活字或者铅活字。 祁真想了想,回答给出答案——先制泥活字,再制铜活字。 他的理由是,铸铜模需要用到泥活字,这边常用的泥活字做出来,就可以交给铜匠,先去铸铜字,铸出铜活字就一劳永逸,可以直接用来制版了。 另外,掌握泥活字的技巧也有好处。毕竟有时会遇到生僻字。这时制版工匠也不必等,直接刻一枚泥活字,制出来就可以用。 明远一听祁真说的,和他那些模糊的记忆完全能够相互印证。 他马上安排史尚去雇佣靠谱的铜匠,擅长雕刻的制陶匠,另外再采购铸铜活字和烧制泥活字需要的原材料。 再加上史尚已经事先在汴京城东找好了一处场地,周围设施齐全,距离城市内防火用的望楼和水井都很近,赁下的年租金在1000贯上下。 至此,明远在汴京城中的第一项大手笔投资总算是投出去了。 这间刻印坊前期投资特别大,尤其是铜活字的铸造。 这也一定程度上解释了毕昇为何选用了泥活字,以及他的泥活字印刷术为何推广起来很慢——前期投入太大了,除非有明远这种不差钱的“天使投资人”在,没有谁能轻易将这样的刻印坊建起来。 明远大致算了一下他在这里的开销,第一年,连场地带人工带材料带赠给毕家的祭田,明远的花销在8000贯上下。往后每年作坊需要1000至2000贯的投入,视业务量决定。 当然了,他这刻印坊也会赚钱。只不过赚钱多少不在明远的考虑范围之内,他只需要把钱都花出去就行。 将整个计划与1127交流了一番,金牌系统相当激动地回复明远: “我最最亲爱的宿主,这是印刷史上迈出的巨大一步,您这次可以获得的‘蝴蝶值’,可真是老多了。” 明远:“那我现在能换‘刀枪不入’卡”吗? 1127:“差不多了。” 明远:不错。 1127:“宿主,您会考虑使用‘百病不侵’卡吗?” 明远:“咦,这听起来不错!” 1127:“那您还需要继续努力哦。” 明远:……谢谢,再见! * 那日苏轼与他在琼林苑匆匆一见,曾经提到过可以去“洗面汤”的小店去找他。 明远左右无事,那小店又离得近,明远便每天早上起床后溜达到那间店面里去梳洗,却一连好几天都没碰上苏轼。 明远便问店里的伙计,那位“脸特别长”的客官。 伙计们也都对苏轼那张长脸有印象,其中一人笑着告诉明远:“小郎君,那是位官人,只有旬休的时候会来。” 明远恍然大悟:北宋官员每十日有一天休假,叫做“旬休”。苏轼算起来也是个“上班族”,也就只有休假的日子才能到这小店里来,慢慢享受洗面、修脸、饮汤茶药。 他忙问明了旬休的确切日子,那天一大早便来到店里,慢慢等候苏轼。果然,没多久便见到苏轼穿着一身寻常的文士襕衫,趿着布鞋,睡眼惺忪地姗姗来迟。 两人一起刷牙漱口,濯水净面,然后各自点了汤茶药慢慢地品着,随意聊天。 苏轼听明远说他自己要建一间刻印坊的时候,也惊讶得睁圆了眼,反应与种建中如出一辙:“你为了不让苏某人因他人盗印而受损,便打算自己开一家刻印坊,刊印某的文字?” 明远向苏轼一拱手:“按照刻印的数量与苏公分润。此外若有新作,另有润笔之资奉上,苏公千万莫要推辞。” “倒也不是为了钱……而是这一番心血……” 苏轼眼中浮现感动,看着明远,仿佛望着他天字头一号“粉丝”。 苏轼恼恨盗印,也并非为了他所得的润笔钱少了多少,而是因为盗印书籍的质量参差不齐。现在他听说明远宁可自己辛苦,也张罗出一家刻印作坊,来为苏轼刊印“正版书”,他便感动不已。 然而想起今日到这里与小友会面要聊的正事,苏轼长脸一红。 “说起来,某也真是惭愧啊!” 明远一听,兴致也来了:竟然有这么一回事? 原来苏轼前日里将先父苏洵与自己兄弟近年来的诗作文章整理出来,找了上规矩的刻印坊印了,准备刊行。他却发现这书本放在书肆里,根本无人问津。 盗印泛滥,自家的书却卖不出去。 苏轼郁闷不已,来找新认得的“明小友”商议。他想着明远既然有办法保全正版,没准也能有办法和渠道帮他把手中的诗集慢慢售出去。 明远一想,他大可以将苏轼手中的存书全部买下,然后放在哪一间书肆里慢慢售卖。 但是他也可以拉着苏轼一道,为确立汴京百姓的“正版”意识做点儿小贡献。 于是他拉着苏轼,将想法一说。 苏轼一挑眉:“这样也行?” 明远点点头,眼里流露出鼓励的眼光。 苏轼天性中本就有着乐观与诙谐的一面,当下瞄了明远一眼,见他成竹在胸,便点点头:“就依你!” 于是,两人约好了日子,在大相国寺万姓交易的时候见。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60节 * 汴京城中相国寺虽然是一座香火鼎盛的佛寺,却也同样是一个热闹非凡的集市。相国寺每月五次开放,便利万姓交易。 站在相国寺门口,苏轼扭头望望身后跟着的挑夫,忍不住苦笑。这些挑夫将他积压在手上的所有诗集都一次性挑出来了。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明远给他出的主意,竟然是来相国寺万姓交易。 明远还说了一个挺奇特的名词,叫做——“签名售书”。 好像是这么个词儿。 第56章 百万贯【加更】 每到一月五次“万姓交易”的日子, 大相国寺就变成了一个热闹非凡的所在。 明远与苏轼一道,来到大相国寺附近,就已觉得眼不够看。只见山门前后, 多是售卖飞禽猫狗, 珍禽异兽,再往内走, 便是日常杂货。 进入寺院庭中,在此售卖货品的小贩各显神通,有的架起帐幔, 有的支起棚屋,货品也越发五花八门, 从家居陈设到时鲜瓜果,几乎是应有尽有。 明远对这里的“万姓交易”十分感兴趣, 左顾右盼, 还没忘了去一旁王道人蜜饯摊上包了好几种蜜饯,然后跑回来塞到苏轼袖中:“子瞻公,尝尝!” 苏轼不像明远那样孩子气, 但他本人确实是个嘴馋的, 原本想要矜持一下, 但到底还是接过了蜜饯, 送了一块到口中, 顿时开始眉飞色舞。 酸酸甜甜的, 真好吃! 摊位从院门处一直延伸至大佛殿前。 相国寺大佛殿左右回廊上,是各寺院的师姑们售卖各种针织品的地方, 从男子用的领巾抹额幞头, 到女性佩戴的花、冠、披帛……只要有人穿戴, 这里就有人做了出售。 苏轼对此不感兴趣, 直接越过了大佛殿回廊,到资圣门一带去等候。倒是明远仔仔细细地看了一圈,结果因为相貌生得太好而被人围观,甚至还被送了两朵精致的绢花,簪在帽上,才美滋滋地出来,与苏轼会合。 这时苏轼已经在资圣门前转了好一圈了。这一带文化气息浓郁,大多是售卖各种书籍和古玩字画的,还有一两家著名的笔墨铺子在此摆摊。 苏轼看好了两挺新墨,只是问了价格之后还是觉得昂贵,将墨锭托在手中反复摩挲,还是没舍得买。 “子瞻公,准备好了吗?” 明远跑过来问苏轼。 苏轼却摇着头说:“这里万姓交易的摊位也是要事先下定的……” 而且摊位费不菲。苏轼早年还未中进士的时候在京中备考,曾经动过念头到相国寺摆摊卖字,但是一问摊位费,便立马走人——不是他能够消费得起的。 谁知明远回身一指,苏轼一回头,看见资圣门前最好的位置此刻正空着。明远雇来的挑夫正在将用箱笼盛放的书籍搁在那个空出来的摊位上。 向华正七手八脚地带着苏轼的书童一道,架起一张书案,在上面铺上毛毡,放上笔墨纸砚。 在那个摊位后面,两名挑夫支起高而细长的招幌,上面写着:“眉州苏氏唯一指定正版刻印文集”,旁边是一行小字,“购书即送苏眉公亲笔手书典藏版”。 那边向华在笔洗中灌满了清水,苏家的小童已经准备动手磨墨。 苏轼当场惊呆。 原来,明远在这里早早订下了一个摊位,专门准备着,由苏轼亲笔题写文字,赠与购书者。 可是,这样真的行吗? 苏轼站在摊位旁,望着来回走动的人群。的确有人抬头看看支起的招幌,然后念了念“眉州苏氏”,然后将目光地从摊位上移开。 苏轼知道在京中自己的文名已不如早年。 回想嘉祐元年他刚刚高中进士,因有良师益友欧阳修、梅尧臣等人在,苏轼名动汴京,一有新作,便会传遍京师。然而母丧噩耗传来,父子三人只得回乡奔丧。待得母孝守完,他便是外出凤翔任官,刚刚任满返京,又逢父丧…… 如今他再度返京,师友们却多因王安石推行新法,纷纷外出。京中已物是人非。 苏轼一时恍惚,竟不知仅凭借“眉州苏氏”这几个字,是否真的能将刊印的书籍卖出去…… 明远那边却大呼小叫地跑来,手中举着一挺墨,大声道:“子瞻公,子瞻公,您看我淘到了什么?” “啊——” 苏轼一见,顿时也哑了声音。 明远手中一挺墨,黝黑如炭,表面光泽如玉,中间宽阔,两头尖细。用手去触摸剑脊,唯觉得坚硬锋锐,甚至能够做裁纸刀。仔细看那墨的纹理如犀,用指轻弹,发出极其清脆的嗡嗡声。 “这是……廷珪墨。” 苏轼仔细辨过,终于确认,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南唐李廷珪墨。 李廷珪墨明远也听说过,他在本时空拍卖会上曾经拍到一款清代仿李廷珪墨,拍出的价格接近五十万。仅仅是仿李廷珪的工艺,制出的墨锭就能卖到五十万之巨。正品可想而知。 苏轼手中托着那枚廷珪墨,激动得胡子乱翘:“这……这真的是廷珪墨?此墨一料用珍珠三两,玉屑一两,捣万杵而成,故久而刚坚不坏……” 这样一挺墨,市价起码要万金——也就是100贯往上。 100贯,够一户中等人家舒舒服服地过上一年了。 明远却将那挺墨取来,递给苏轼身边的小童:“来,为子瞻公研墨。” 苏轼一听,顿时跳将起来:“不可,万万不可!” 苏轼爱墨成痴,自己收藏的好墨不下数百锭。但此刻情况却有点儿不大一样,这锭廷珪墨却不是他的。 明远坚持,要苏轼的书童为主人研了这挺廷珪墨。 他还振振有词,说:“既知是好墨,为何又藏而不用呢?难道一定要等到将来墨身上金泥模糊,泯然众墨之间的那一日吗?” “再者,子瞻公,墨与纸笔一样,都是保留思想与才华的工具,墨有价而墨宝无价,您为何不将这有价的墨,变成无价的墨宝,并让专程来此购置正版书籍的书友们,有机会一睹您的墨宝,将之收藏呢?” 其实明远这番话说得颇为强词夺理。廷珪墨就算是天长日久,表面金泥脱落,也还是廷珪墨,完全可以交由子孙收藏,只要说明即可。 但是他所说的,墨只是工具,天生该用于记录思想,却是说到了苏轼的心里。 苏轼天性中最洒脱不愿受拘束的那一面顿时又显露无疑。他冲明远拱一拱手,谢过明远美意,当即一挥手,让那小童研墨。 消息立即传遍了大相国寺。不少人慕名挤到资圣门外的摊位跟前,围观苏轼使用价值万金的廷珪墨。 更有一人,表情激动,拨开人群就冲到苏轼面前,呆呆地望着小童手中的廷珪墨,突然一抖衣衫,拱手就朝那挺墨拜了下去,口中说道:“潘谷瞻仰先贤。” “原来是潘谷。” “啊,是他,他如今可算是汴京城里技艺最精湛的墨工了吧?” “没想到,潘谷在这一挺墨面前也要行礼……” 众人的议论透露了来人的身份,明远在旁听着暗暗点头—— 他依稀记得潘谷是苏轼的朋友,苏轼甚至为潘谷制的墨写过诗。只是不知道潘谷是不是就是这样,与苏轼在相国寺里相识的。 他再看向苏轼,只见苏轼待小童研出一汪纯净的墨汁,立即提笔,随意在面前的宣纸上沓了两笔。那廷珪墨磨出的墨汁果然纯净浓黑。 明远顿时想起:苏轼写字,用墨偏饱,曾被后世的赵孟頫嘲笑为“墨猪”,可见其字体“肥美”。如今苏轼得了这一挺廷珪墨,下笔更是饱满,有如神助。而那墨色黝黑淳厚,想必可以保存多年,绝不会褪去。 他越想越觉得划算:廷珪墨虽然珍贵,毕竟只是一件死物。但是墨到了“苏黄米蔡”中的苏轼手里,却能留下无数传世墨宝。 就好比,那一挺廷珪墨,留到后世可以拍出一百万元的高价。但若是苏轼把这一挺墨都写成书画作品,那已不是能用百万远来计价,而是历代书法的瑰宝了。 于是他开口帮苏轼吆喝:“苏子瞻公在此,这是他本人亲著的苏氏文集,买者能得苏公墨宝一副,扉页也有苏公的亲笔签名。” “这可是传世之作哦。” 明远脸上挂着“诚不我欺”的笑容,他少年人声音清亮,围在这小小摊位跟前的人们听得一清二楚。 立即有人响应:“原来是眉州文豪苏氏的文集,的确值得收藏。我要一套。” 向华那边,就立即扶着书页举至苏轼面前,请他在扉页上题字。 “您尽可以放心,这套书的印版是某亲自审过,应无错漏。” 苏轼题过字,将书双手奉上。 对方得了苏轼亲笔题字的书籍,一时也笑逐颜开,连声称谢,捧着书去了。 苏轼亲手卖出了第一套他们父子三人合著的文集,轻轻舒出一口气。 明远在旁继续帮忙吆喝:“各位,走过路过不要错过,这一套书的刻版是苏公亲自确认,不像其他无良书坊私下刻印,难免错漏百出。这是苏公本人,唯一授权刻印的‘正版书’。” 在资圣门附近闲逛的大多是文化人,其中不少人都有因为贪图便宜,而买下那错误百出的“盗印”书。此刻听明远这么说,当即纷纷拍手喊好。有些人甚至出声应和:“是,原该有个‘正版’与‘盗印’之分。” 明远继续指着苏轼身后的招幌大声说:“各位,且看,有这招幌的,才是苏公唯一指定销售正版书的地点,日后大家为苏公捧场,可不要认错了哦!” 很显然,这个时空人们已经渐渐有了些对“品牌”的认识,买东西知道认招牌、标记,不少人闻言便也点头记下:“知道了,眉州苏公的文集该到这里买才是。” 明远又说:“今日购买苏公的文集,可以获得著者本人的亲笔题词。苏公的书法,再加上号称‘墨中金玉’的廷珪墨,这一整套下来,绝对是‘典藏版’,绝对值得收藏……” 在他大力推销之下,面前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们大多激动起来,纷纷求购。 年轻的向华和苏轼的书童顿时没法儿应付了。 但是明远身边还有史尚在,立即维持起了秩序。摊位跟前一手交钱,一手交付文集。拿到文集的人便到另一边排队,捧着纸张精良,泛着油墨香气的文集,等候苏轼为他们所购的书册签上大名。 挑夫们挑来的所有书籍,在小半个时辰内竟奇迹般地都卖完了。 但是苏轼的签名还未签完。 苏轼签到手臂微酸,再看看面前不短的队伍,忍不住回头看了明远一眼。 明远笑嘻嘻地:“苏公,这乃是‘甜蜜的烦恼’啊。” 苏轼听见,一想也对,忍不住仰天哈哈一声笑,继续低头去签名,同时用很低很低的声音随口许愿:“愿某之文,能藏于神州之地,千家万户。” 苏轼原本只是自言自语,但被身边明远听见了。 原本兴高采烈的明远突然怔住,瞬间只觉得似乎有什么被哽在那里,吐也吐不出,说也说不明白—— 这是因为明远突然想起:苏轼的书,曾经一度被朝廷严禁,毁版禁印之外,甚至不允许持有或者携带。 他久久地立在那里,呆呆地望着苏轼的背影,眼看着这个略带孩子气的中年男人,像后世的明星作家一样,在认认真真地为购买文集的士子们签名。 一团喜气正从苏轼周身透出来,也多少带着几分轻松——这一批文集一次性卖完,苏家的经济状况,应当也可以大大的改善一番了。 明远顿时想起蔡京,那个长身玉立,长相俊美,态度亲和,看人的眼神却总是透着几分不对劲的年轻人,忍不住轻轻地哼了一声。 那个人,明明气质出尘,仪表堂堂,为什么一旦手中掌握了权力,就会变成那样一个遗臭万年的奸臣权相? 一时间他甚至在想,要不要想个办法,让蔡京仕途受挫,无法做官,或者干脆将那家伙给…… 然而他看看苏轼的背影,便想起:这位东坡先生即使是对于盗印书籍的商人,还念着不能“不教而诛”。如果他因为蔡京根本还没有做过的事,就先行审判,这好像……也不大对。 但或许可以接近蔡京,影响蔡京,改变他行事的方法——把他带沟里去。 让蔡京从此执迷于书法绘画,成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再让蔡京与苏轼交好,成为亲密无间的朋友。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61节 明远心里一喜,觉得自己想出了一个绝妙的方法。 “小远!” 远处却有人招呼他。 不是别人,而是种建中。 早先明远告诉过种建中,傍晚要来大相国寺“练摊”。种建中也说了要来捧场,却没想到来得如此之晚。 但一看种建中头脸和身上穿着的官袍,明远马上就明白了。 这回种建中不知又在军器监里捣腾了什么,整个人灰头土脸的。 他显然在过来之前认认真真地洗了一把脸,但是洗过的脸和没仔细洗过的脖子、耳朵根等处相比,色差过于明显。 明远差点儿大笑出声,便嘱咐史尚帮助苏轼处理完剩下的“签名要求”,自己上前,一拽种建中的胳膊,说:“种师兄,我们去‘香水行’。” 第57章 百万贯 明远在“香水行”里, 总算闹明白了为什么种建中今天闹成了这般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 今天这位军器监丞没有再和“猛火油”打交道,而是与柴炭打了一天的交道。 他视察了军器监里锻造铠甲的作坊,观察工匠们如何锻造制作铠甲需要的钢铁。 也亏他这个文官, 竟也撸起袖子和工匠们一起搬运木炭, 为锻造钢铁的烘炉加温。这次虽然没有被泼上半身的“猛火油”,但是却沾了一身的黑色炭粉。 从“香水行”里出来, 种建中感叹道:“这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今日才知道,原来, 为军中打造一副铠甲,竟然要那么多生熟铁, 还要那么多人工……难怪军中只有高级将领和骑兵才有资格穿上等铠甲。” 明远心想:那是当然的。 前工业时代,一身的铠甲需要耗费的人工对于习惯了农业文明的民族而言, 实在太难以想象了。 “我以前在军中的时候还想过, 如果能全军尽着明光铠,那与西夏人对敌时得赢成什么样?” 明光铠是先代传下的一种护具,据说能挡得了一石的硬弓射出的箭, 也能挡得了契丹人管用的斩马刀和党项人惯用的马槊。 明远:明光铠?还全军尽着?那必然是赢麻了。 种建中的话从他脑海中飞快一过, 便要抛诸脑后。谁知明远心头一动, 这令他隐隐约约想起了什么……跟他到这个“试验时空”来有关的事。 北宋一直被后世诟病为“积贫”“积弱”, 似乎北宋大军面对北面的契丹人和西北的党项人都只能一退再退, 以“岁币”换和平。 明远来自后世, 自然明白战争是一门昂贵的“生意”。北宋要打的仗固然是“必要”的,但是却格外费钱。 只不过, 他来这个时空是来花钱的, 受规则所限, 他又不能直接把钱全都赠送给大宋官家, 说:“赵顼老兄,这是送给你花的军费……” 种建中的话给了明远一点模模糊糊的提示,但明远想了一小会儿,却始终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 他干脆放弃去想,信口开河道:“种师兄,你说的这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先生近日在凤翔的书院里,研习的不就正是相关的理论?” 种建中听明远提起张载,马上聚精会神地听明远继续说。 “吕大临师兄前日里来信说,先生在书院前那块井田播种时,特地进行了选种,在不同的井田中分隔区域,种植不同的麦种,以观察这些种子、田地、耕作方法对于‘生产力’的影响,也就是‘天时、地利、人和’如何影响‘生产力’,如何提升‘生产力’。” 种建中也在师兄弟们往来的书信中见过“生产力”的概念,“哦”了一声,凝神继续听。 “依小弟来看,锻造铁器,也是一样,目标在于单位生产力的提高。也就是说,如果改变材料、方法,以同样的人工,如何能炼出更多的钢铁,制出更多的铠甲。这正是军器监中的匠人急需要探索的大事。” 种建中听着,便陷入沉思: 军器监那些铁匠每天都在干些什么? “如果让熟于此道的匠人们当成了普通劳力来用,让他们一味循着旧法赶工,那么于军械制造上最重要的军器监便失去了研究提升生产力的意义。” 明远叽叽呱呱地往下说:“等到军器监工匠将改进的工艺流程研究明白,就完全可以交给其它作坊。这些作坊只需要按事先研究明白的章程,堆人力去做即可。军器监可以只检查质量,或者只负责一下最后组装。” “这种做法叫‘外包’。” 这却是种建中闻所未闻的。 他愣了片刻,然后问:“外包?” “嗯,外包。” 明远连比带划,用一整套铠甲举例为种建中解说。 “比如,将铠甲的各部分分出去,兜鍪由张家打制,胸甲由李家打制,护肩由王家打制……打制的规格按照军器监的要求,打造的方法也可以按照军器监的章程。成品最终全部交到军器监,由军器监检查质量是否过关,如果合格,就将铠甲组合起来。” “如此一来,没有哪一家商户是能独自打制整套铠甲的,但是军器监却能得到一整套完整的铠甲。” “各家之间,还能形成竞争。优胜劣汰,不合格的供应商被踢出去,更好的供应商再被邀进来……” 明远与种建中说话,完全不需要整“引经据典”那一套。他想说什么都可以直接出口,而种建中早已经习惯了明远说话的方式。 明远口才既好,又深谙后世商业运作之道,要说服种建中,那简直是小菜一碟。 终于,种建中完全听明白了,他沉吟着说:“小远,你说的颇为有道理,待愚兄好好想一想,再去与上峰谈一谈。” 明远兴奋地搓搓手——没准以后他可以投资一家冶炼场或者锻造作坊,专门承接军器监的“外包”业务。 两人将公事聊完,种建中话锋一转:“对了,小远,你收到蔡家送来的喜帖了吗?” 进士及第,天子赐宴琼林苑——这一全套流程走完之后,高中进士的年轻士子们在正式得到“差遣”之前,将会有一段休假的时间,供他们锦衣还乡,或者被榜下捉婿的那些在京中完婚。 蔡卞便是这样,很快就要与王安石的次女成婚。 “蔡家……呵呵……” 明远想起蔡京就冷笑出声,让种建中有点莫名其妙——他哪知道明远刚刚因为一些蔡京还没干过的“坏事”在生蔡京的气。 不过,当朝宰相嫁女,男方竟然还专程邀了他们这两个与蔡王两家都非亲非故的年轻人,一个是官职低微的文官,另一个完全是白身。 看来,蔡家两兄弟还是挺看重种明师兄弟二人的。 种建中挠挠头:“小远,你会去赴蔡元度的喜宴吗?” 他看了看明远的神色,马上慨然说道:“你既不想去,就不去了。咱们横渠弟子,也没有到了京城就要巴结宰相的道理。” 谁知明远正在假想着把蔡京“带沟里去”的计划,转而诡诡一笑:“去,但又不去。” 种建中顿时更加看不明白明远了:去又不去,这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啊? “那……在这汴京城里,接了喜帖之后该是什么章程?还有,你我甭管去不去,怕是都要送贺礼吧。该送多少合适?” 于这等人情世故上一窍不通的种建中郁闷地问着明远。 明远顿时哈哈一笑,说:“送礼的事,师兄就全交给小弟吧。我可以保证整个汴京城,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 先给蔡氏兄弟留下个难以磨灭的印象吧! * 蔡氏兄弟同样在汴京城中赁了一个院子作为落脚点。 因为蔡卞要在汴京城中迎娶王安石的次女,所以住的地方陈设打扮上都不能马虎了,地段也不能差,否则他们这两个“福建子”恐要被京里的人笑话。 蔡氏兄弟赁下一座富丽堂皇的院落,手头马上拮据起来,捉襟见肘,入不敷出。 但这又不是王安石这个日理万机的岳父能够顾上的事。蔡京兄弟又耻于与他人提起,只能闷在心里。 办一场婚宴的各项事务则尤为繁杂。 好在汴京城中有专门帮人操办宴席的机构,分为四司六局,宴会的各个环节都有人能专程负责,保证不出乱子。另有“白席人”,可以充作主家的家仆,于宴席上迎送。 但这礼节固然周到了,钱袋马上就又瘪了。 蔡京作为长兄,于这一场婚礼上更为尽心,比起蔡卞也更清楚家中的财计情形。眼看二弟娶了新媳妇之后,兄弟俩就要坐吃山空。蔡京表面上不露,但是心里实在是着急上火,嘴里都急出几个燎泡。 所幸在婚礼的前一天,他收到了明远与种建中“联名”送来的贺礼。 这贺礼看起来就是轻飘飘的一封,蔡京根本没抱多大的期望。 然而拆开之后,蔡京却惊讶地发现,这分明是雪中送炭。 明远封在贺礼里的,是一张“礼金单”——汴京城中“金银钞汇铺”开办的新业务,凭此一封薄薄的礼金单,就可以去铺子里兑出真金白银的礼金来。 这份礼金单子有些过分丰厚,以至于蔡京怀疑,仅凭自己,究竟能不能从“金银钞汇铺”里把钱提出来。 蔡京大着胆子去试了一次——尝试成功! 这份礼金解了他的燃眉之急。房租有着落了,四司六局有着落了,未来他与蔡卞若是得了出外的差遣,路费也有着落了。 蔡京望着手里的真金白银,难免感叹自己兄弟的奇遇: 出手这么阔绰的少年人,难怪能将牡丹花送入皇城中,难怪能在琼林苑中饮宴! 当然了,蔡京不会知道,明远绝不会放过这种能把钱花出去的好机会。 蔡京当即留了个心眼,弟弟婚礼那天,他一定要面见明远,亲自向这位小郎君道谢。 毕竟蔡京自认自己兄弟的品味风雅高致,与明远一见如故,一拍即合,将来定能成为不错的朋友。他从此进入仕途,没准还能倚仗明远的财力。 总之,明小郎君大可以结交结交,那个武夫气质浓重的种建中么,还是算了。 谁知蔡京却打错了算盘。 婚礼当日,明远派人又送了一件贺礼来,贺蔡卞状元郎新婚,自己却托送礼上门的大管家史尚转告:对不起,他不来了。 宰相嫁女,邀请明远一个根本名不见经传的小子上门,他竟敢推拒,竟敢不来? 蔡京站在即将举行喜宴的花厅内,人没去见明远,但是心全被勾去见明远了。 这倒并不是因为蔡京生了明远的气,而是因为他根本就无法生气:明远在这婚礼当日,送的这一件是任何人都不能拒绝的贺礼—— 汴京风俗,贺客亲友们送的礼物,都会摆放在一张喜桌上对外展示。众宾的贺礼越多,越体面,便证明新婚夫妇的人缘越好,家世显赫,地位尊崇。 这对蔡氏兄弟来说,稍许有点吃亏。毕竟他们在京中根基不深,虽有几个同宗在朝中做官,但在京里的关系都不近,关系近的则都在外地任上。 而明远,竟然赠了新婚夫妇一幅从洛阳淘来的卫夫人簪花小楷真迹。 这幅真迹,明远初见蔡氏兄弟两人时就提起过,蔡卞当时曾艳羡不已。 这份礼物作为贺礼同赠夫妇二人,的确是再合适不过了。毕竟蔡卞少年得意,高中状元;而王安石的幼女一直有“才女”之称。 卫夫人的真迹放在那里,便是压倒一切凡俗金玉,简直令蔡家婚礼现场蓬荜生辉。 蔡京呆立在喜堂中摆放展示礼品的喜桌前,越发看不透明远。 他直觉自己将来会非常需要明远这个“朋友”,但他也隐约能感到,明远其实并不需要他…… 虽然人在花厅中张罗种种琐事,蔡京的心却似乎早已飞到了明远身边。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62节 与此同时,明远收到了系统1127的通知。 1127:“亲爱的宿主,恭喜您又获得了蝴蝶值——10点。” 明远想了想自己最近做过的事:“我好像没做出什么大事呀?哪里来的蝴蝶值。” 但只有10点,这听起来,应该是一件“小事”? 1127:“亲爱的宿主,这是试验方主动为您提供的蝴蝶值,它有个名字叫做‘通知型奖励’。” 明远:……这到底是通知还是奖励? 1127:“您收到‘通知型奖励’,意味着您近期的行动引起了重要人物的明确关注。” 明远:这样也行? 于是他问:“重要人物?是哪一位?蔡京吗?” 蔡京日后是要做宰相的,他这么个“文化宰相”会把宋徽宗那个“文化皇帝”哄得团团转,从而自己把持朝政,鱼肉百姓。 但蔡京此时刚刚中进士,脚下的仕途甚至还没有展开。 谁知他耳边响起1127的回应: “——不,是王安石。” 第58章 百万贯 王安石宅邸的小书房里, 当朝宰相王安石正在会见上京诣阙的秦凤路经略王韶。 王韶是一名四十出头的中年人,他与王安石都是江西人,也同是进士出身, 但官运不及王安石亨通, 自身经历也颇为传奇—— 他是嘉祐二年中的进士,任官的经历却并不顺利, 只出任了新安主簿等小官,再加上考制科失败,干脆弃官不做, 转而游历陕西一带,对当地的风土人情了如指掌。 在熙宁元年, 新帝登基之后,王韶向官家赵顼献上《平戎策》三篇, 提出“熙河开边”方略, 旨在收复河湟,招抚羌人,孤立党项, 因而得到了官家的信重。 而王安石身为宰相, 也对河湟拓边之举一力支持。 可以说, 王韶就是王安石变法在军事方面的同盟。 今次王韶上京诣阙, 少不得要来拜见王安石, 商讨陕西边事。王安石也有不少关于“青苗法”、“保甲法”等新法推行的问题想要询问王韶。 再加上王安石嫁女, 王韶少不了要道一声“恭喜”,并且讨一杯水酒喝。 此刻两人相对, 坐在王安石府上的小书房中, 都是日常冠戴。 王韶常年在西北, 饱经风霜, 人看起来便是黑瘦黑瘦的,但是眼神锐利,非常精神。他此刻穿着一身宋人时常穿着的道袍——这道袍正是陕西路近年来流行的吉贝布裁制的。 可巧王安石身上也是一件吉贝布的圆领襕衫。 吉贝布的这股“潮流”,不仅仅是在陕西,也火到了汴京来。 王安石夫人得了几匹吉贝布之后,觉得手感舒适,便做主给丈夫裁成了日常穿的家居服。 可笑这王安石,身为当朝宰辅,对吃穿这等小事从不用心,但是身上衣服穿起来舒服还是不舒服,他还是有点感觉的。因此堂堂宰相,闲时居家会客便也喜欢穿吉贝布裁成的布袍。 坐在王安石下首听两人谈话的,还有一名二十六七岁的青年,穿着一身绸衫,五官俊朗,一对剑眉扫入鬓角,脸色却颇为苍白,时不时会别过头去,轻轻咳嗽两声。 这名青年便是王安石的长子王雱,素来有神童之称,治平四年便中了进士。如今已入经义局,辅助父亲编撰《三经新义》,为王安石推行变法提供“理论”支持。 今日王安石嫁女,王韶与王雱等人都见到了明远送的那幅卫夫人法帖,当时都很震惊,纷纷称赞王安石的新女婿交游广阔,认得的朋友出手阔绰而得体。 然而现在谈论起来,王韶最关心的,却是军器监的事。 “今日刚好遇见曾令绰,得知他如今判军器监,与他聊了几句,竟听说军器监丞换了个横渠弟子。”王韶口中的“曾令绰”乃是王安石前一任宰辅曾公亮之子,曾孝宽。 王安石知道这件事,微微颔首。 倒是王雱在旁插话相询:“横渠弟子?陕西张载的弟子?” 王雱年少才高,父亲王安石又是经学大家,因此他从来不将这种“外地的小学派”放在眼里,因此直呼“陕西张载”之名,惹得王安石扫了儿子一眼。 王韶却平平静静的,一点儿也不计较王雱的态度。 “那名弟子刚好是种家子弟,种老令公之孙,种谔亲侄。刚从武官转了文职,便入了军器监做监丞。” 王雱这才一挑眉,流露出一副了然的神情。大宋朝向来抑武重文,但王雱本人自认为已经走在了士大夫的前列,反倒是对精通军事的武将更敬重些。 “近日他向曾令绰提了好些颇有见地的意见……” 王韶就像是说闲话一样,将种建中提的几项改革军器制造的举措都说了。 “种家子弟,陡然从武职换到文职,又得了一项新差遣,有些干劲,也是常事。” 王安石听着觉得挺有趣,随口评价。 “他提出的那个‘外包’,朝中也并不是没有先例,只不过不是这个名字。曾令绰要是也觉得好,就让他们商量出一个条例出来,先捡一些民间常见的,弓、箭、绳索……尝试一二。” “至于专设‘研发司’……这也不过是多设一个司局,不见得有这必要。” 王韶见这些建议并未完全打动王安石,连忙补充一句:“但是曾令绰又提了一句,那横渠弟子说,这些都暗合张横渠的学说,这些举措的终极目标都是提升‘生产力’。” “生产力”的概念一抛出来,王安石和王雱都不淡定了。 熙宁二年,王安石在着手推行新法之前,曾经与司马光有过一次著名的辩论。 司马光是王安石昔日好友,然而政见不同之际,司马光也照样严词攻击王安石的施政举措,指王安石是“与民争利”。 而王安石的回击是说他的做法能够“不加赋而国用足”——这个回答却经不起深思:为什么不加赋就能国用足呢? 张横渠的学派率先提出“发展生产力”的口号,提出三代以来,生产力已经有了长足的发展,能以有限规模的土地养活更多的人口。 以此类推,只要生产力继续提升,那么“不加赋而国用足”也就成了顺理成章之事。 因此张载提出的新理论,比起王雱主持编撰的《三经新义》来,恐怕更契合王安石这次变法的主旨,也更能令官家接受。 王雱顿时不服气地开口:“大人……” “元泽!” 王安石也是一声轻轻的呵斥,止住爱子说出什么更加傲慢的话,尤其还当着王韶的面——王韶充其量只是政治盟友,与王安石的私交却并不深厚。 王韶却对此视若无睹,淡淡笑道:“说起来,今日介甫嫁女,出手送了一份厚礼的那位,听说也是横渠弟子吧。” 这样一说,王安石与王雱的注意力顿时转了过来。 “是,能收藏这样一幅卫夫人的真迹,元度与二娘真是好福气。” 说起来,王雱对妹妹妹夫的“好运”还挺羡慕的。 王安石却还不知道这件事,他从不关心婚礼礼品这等小事,此刻听王雱一说,顿时又念叨起这个名字。 “明远啊……” 王韶顿时加了一把柴:“韶这次上京诣阙,经过凤翔府时与张横渠见了一面,横渠先生为人敦厚,并不掩其弟子之功,直言这‘生产力’理论,是其弟子明远从‘横渠学说’中归纳得出。” 王韶将他在凤翔府横渠书院的所见所闻尽数告诉了王安石,最后还补充了一句。 “韶于凤翔张子厚处,还看到了明远所答的几张课业卷子,此子的文章,内容详实,言之有物,又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可见此子所学甚是扎实。” 王安石最早听说明远这人,是从薛向的书信里,得知明远以“仿单”和童谣的形式在陕西路宣扬“青苗法”。他也看过明远所写关于新法推行过程中种种弊病的文章,明远的学识水平如何,王安石自也清楚。 再后来,司马光与横渠弟子当面辩论的“轶事”也已经从陕西传到了京中。王安石等人都听说了。 京中有人笑司马光竟被一小儿一言驳倒的,也有人为司马光辩护,说闻名天下的司马大学士故意相让,否则怎可能说不过张横渠门下一名少年。 甚至有人说,这件“轶事”,也已经传入宫禁,传到了官家的耳朵里。 王安石此刻听王韶提起,顿时抛去了当初看到明远直言弊病时的不快,拈须颔首道:“此子确实有些不同。” 王雱争强好胜心重,听父亲和王韶都夸奖明远,心里已是不大舒服,想要开口插嘴。 谁知王韶却与王安石对视一眼,突然异口同声地道:“只是怎么这么能花钱的?” 明远,这少年……也太能花钱了吧! 按王韶所说,横渠书院正在进行的“井田”实验,就是在明家买下的土地上实施的。 而明远到了汴京城中,一出手,又将这样贵重的贺礼赠给了王安石的女婿。 王韶便问:“介甫可是已经见过明远了?” 王安石却断然摇头:“没有……” 王雱从旁补充:“小侄今天也问过,那明远虽然送了这么一份厚礼,他却没有亲自来过府道贺。” 这下王韶与王安石都有些面面相觑。 俗语说: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多少人想方设法、花样百出地向王安石送礼,为的就是能见这位宰辅一面。 谁知明远礼送了,人却不来。 王安石原本已觉得见不见明远无所谓的,现在又突然感到很可惜。 心高气傲的王雱想通了这一茬,更是差点气歪了鼻子:“不会是看不起咱们临川王家吧!” 待王韶告辞之后,王安石转向儿子:“张横渠门下对于经义的诠释,对此次变法,乃至国家大计都是极大的支持。” 陕西张载的学派,竟然能转而支持新法,这是王安石绝没想到的。 要知道,张载的弟弟张戬正是因为反对新法,在朝堂上与王安石起了冲突,才会贬官出外的。 “雱儿,这件事就交给你吧。你在汴京城中也算是交游广阔,便去结交一下那明远,以你的眼光,来看看这人究竟如何。” 王雱自负聪明,时常自夸自己看人极准,所以王安石才交给他这个任务。 而王大衙内在汴京地面上确实人缘不错,朋友众多,打听起一个初来乍到的年轻人并不是什么难事。 很快,他就得知,这明远刚刚在城南赁了一座占地颇广的院子,开了一家刻印坊,说是要刻印书籍。前一阵子据说还为苏轼站过台,在大相国寺安排了“签名售书”,售苏轼的书。 王雱顿时满心的不乐意——要知道苏轼那可是妥妥的旧党,曾经不止一次上书天子,指责新法“扰民”。 明远既然帮助陕西路推行“青苗法”,那就是站着新党一边;可是现在又结交苏轼。 首鼠两端的小人! 王雱心中顿时生出大大的不满。 但他也实在是无法按捺住心中的好奇,想要见识见识明远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物。 于是,这位王大衙内特地捡了一个旬休的日子,打听了明远人在城南刻印坊中,便换了一身便服前去拜访。 他一到刻印坊,忍不住便被这座作坊的规模感到惊叹——这是将三座比邻而居的民居院落相互打通,形成了一个三进的大型院落。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63节 王雱抵达刻印坊门外时,就已经能听见院墙内脚步声匆匆,不断有语声响起,人们在相互交谈,其中又夹杂着叮叮当当器物敲击的声音……整座刻印坊听起来是一派生气勃勃。 王雱自己就没少和刻印的作坊打过交道,但他一没见过这么大规模的作坊,二没见过这样繁忙的刻印坊——这不仅令人想象:这家刻印坊的生意得又多好?坊里怕不是有上百名雕版工人,同时在刻印五六本书? 王雱当即打定主意,来到作坊门首,求见东主。 “我们东家今天刚好在这,小官人稍候便是。” 王雱左右看看,正待翻看作坊跟前摆着的几本书册,忽听脚步声响起。王雱抬起头,只觉得眼前一亮。 面前的小郎君相貌再出色不过了,而且不带半点庸俗浮丽。就连王雱这样眼高过顶的,见到明远,也只觉得心头格外清爽。 “您是……王大衙内?哎呀,是我失礼了。” 明远望着王雱,眨了眨眼睛,忽然福至心灵一般地猜出了王雱的身份。 王雱被明远用带有崇拜的眼神看着,只觉得浑身轻飘飘地几乎浮起。 果然,还是他王大衙内名满京华,连远道而来的陕西士子都钦佩不已。 只听明远拱手行礼:“久仰衙内的大名……” 王雱打个哈哈刚要谦虚,就听明远补充道:“獐边者是鹿,鹿边者是獐。” 第59章 百万贯 王雱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这是王雱小时候的一段公案。当时有客人为王家送来了一头鹿和一头獐,这两只动物当时被关在一个笼子里。 那是王雱年仅几岁,正是对什么都好奇的年纪。而他也确实不认得鹿和獐。当客人问起“哪个是鹿, 哪个是獐”时, 王雱便凭着急智回答:“鹿旁边的是獐,獐旁边是鹿。” ——没毛病。 这桩轶事便被人广为传颂。 以至于只要世人谈到王雱这个“神童”, 就会谈起这一段公案。 此刻对面这个眉目清朗的年轻人笑嘻嘻地一说,王雱只觉得面红耳赤——作为宰相之子,王雱最不希望将来自己留在这世上的,就只是一个“神童”的名号和几桩轶事而已。相比之下, 他更想像父亲那样,成为一名真正的儒者、一名改革家,将学术与政治功绩留在身后,由后人崇敬。 却没想到,明远一上来就给了王雱这样一个下马威。 而王雱也不得不自认:这第一个回合,明远赢了。 见面第一句话就能让他王大衙内心潮起伏,不能自已的,除了明远, 似乎还没有过谁。 王雱一时郁闷, 忍不住重重咳嗽了两声, 伸手抚胸。 明远见状, 便自然而然地走到王雱身边, 轻轻地帮他抚着后背。他没有恶意, 但也着实没想到王大衙内竟然这么“脆弱”——正史上好像记载着王雱寿数不长,明远在心中暗暗回忆着, 在想要不要暗中提醒一下本人或者家人。 过了好一阵, 王雱挺起身, 示意自己无事。 但明远依旧扶着他,径直进入刻印坊用来招待主顾的小花厅里,让王雱坐下,手一招,已经有管事去准备茶汤。 少时,一股茶香飘来,王雱这才意识到,明远是命人奉上了滋补的汤茶药。 他小心翼翼地品了一口,温热的茶汤顺着口腔入腹,一股暖意萦绕在胸腹之间,原先那种郁闷的感觉便似乎消失不见了。 刚见面的那一刹那,王雱内心的波动,和曾经有过的些许不快,也已经因为明远的殷勤招待,和不经意间透出的那点关怀,而烟消云散。 只不过,王雱自己也不肯承认的是,他自己来见明远之前的那点儿“傲气”,也因为明远一句话而被打消得无影无踪了。 “王大衙内今日到作坊来,敢问有何贵干?” 明远待王雱坐定饮茶,柔声相询。 王雱早已想好了说辞,他说是想要找一家刻印机构刊印《三经新义》,听说城南新开了一间刻印坊,路过了便进来看看,没想到这刻印坊竟然是这样一个规模。 明远暗笑:王雱托人到处打听他的事,身为汴京“百事通”的史尚怎么可能不知道? 因此明远是早有准备,甚至今日在此专门候着,王雱却还以为只是偶然相遇。 “那再好不过了。大衙内今日既然来此,那便随我去看看刻印作坊吧。” “去看作坊?” 王雱异常纳闷:作坊有什么好看的? 他以前又不是没进过刻印坊,心想那不过是一群工人或雕版或印刷而已,又有什么好看的? 明远笑眯眯地啜了一口手中的香茶,慢悠悠地道:“毕竟是《三经新义》这样重要的典籍,刻印坊的好坏岂有不要紧之理?大衙内不亲眼看看,又如何能放心?” 王雱再次脸上微红。 但那是他自己随意编造的借口,现在也就只能顺着明远说的“圆”下去。 于是王雱起身,跟随明远步入三间并排院落的东面第一进。 这里被刻印坊布置成了陈列展示室,不少书籍作为“样品”被放置于此。 王雱随手拿了一本,一看却是苏轼父子的《南行集》,他就像是觉得烫手一般,赶紧丢开了。 明远冲王雱笑笑:“大衙内原宥则个,小店这是生意,没有政见。” 王雱点点头表示理解——就算他老爹王安石权势再盛,也不能将天下所有的人和事都贴上“旧党”和“新党”的标签,然后将标有“旧党”的一律废黜。 王雱心里虽然不喜,但也不至于跟一桩刻印生意过不去。 他跳过《南行集》,去看其它,只见都是薄薄的小册子。拿起一本,王雱只见封皮上印着四个大字:“横渠学刊”。 “横渠学刊?” 王雱惊讶无比,他万万没想到,横渠先生张载,门下弟子不算多,人也大多在陕西,他们竟然能够在汴京刊印这样的“学刊”? 王雱本人确实是个才子,与经义学术上颇有自己的见解,当下将这《学刊》翻开。 只见这《学刊》的封里引着一方墨印,引着八个大字:“横渠著述,谢绝私印。” 王雱点点头:近日里关于抵制盗印的话题在京城士子们之中传得沸沸扬扬的。这份《横渠学刊》事先声明了不许盗印,若再有违背,横渠书院自然可以追责。 他越过目录,只见先是一篇张载所著,阐述关学思想的《西铭》,只有二百余字的一篇铭文,却十分经典。王雱一目十行,迅速读过,马上感受到了其中的力量。 “张子了不起。” 王雱心中升起佩服,忍不住竟掩卷思考了一阵。 之后再翻,却是一篇长篇论述:《论生产力》。王雱一翻著者,见是吕大临。“吕氏四贤”他的名头,王雱也是听过的。 因为文章比较长,王雱将之跳过,直接跃至尾页。 只见这一页上印着四行大字:“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正是横渠学派的思想总纲:横渠四句。 王雱一念,心中便涌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这四句太过经典。 儒者不正是应当如此? 似乎有这四句在,父亲王安石这么多年来在朝堂上的一切努力都能被归纳其中。 老天爷,王雱几乎想要伸手拍自己的脑袋,他怎么在引用别家别派的学术来诠释自家老爹的作为? 可是……既然都是儒学,各学派之间自然应当有共通之处,不是吗? 思绪纷然之际,王雱突然感受到身旁明远的灼灼目光。他猛地醒悟,觉得不便就站在此处将人家的“学刊”一口气读完,于是他转身,问明远:“远之兄,敢问这套学刊作价几何?在下是否可以买下一套?” 明远见王雱换了称呼,也从善如流地改口,不再喊王雱“大衙内”了:“元泽兄客气了,此乃师友之作,明远何敢定价?既然元泽兄见问,这一本,赠与元泽兄便是。” 王雱连声感谢。 事实上,对于这本《横渠学刊》,其中的内容虽精,但还不至于马上让王雱佩服得五体投地。 但是这种形式,通过印书的形式,在汴京中宣扬“横渠思想”,宣扬“关学”——放眼全国,无论是周敦颐门下,洛阳二程门下,还是邵雍弟子……王雱从未见过任何一个儒门学派用这种方式宣传自己。 “如此一本‘学刊’,工人制版印制,需要多少时间?十天够吗?” 王雱将这本薄薄的刊物举在手中,向明远发问。 他非常熟悉刻印坊的效率,这样厚薄的书籍,从刻板到校对再到印制,就算不用十天,八天也是需要的。 明远故作惊讶:“元泽兄,您这么看不起小店?” 他马上露出一脸受到伤害的委屈表情。 王雱:? “这样一本薄薄的册子,您早上送到这里,晚间就该将成刊送到您手里了。怎么会需要十天?” 王雱睁大眼睛:这不是在开玩笑吧? 明远:委屈巴巴!你看我像是开玩笑的人吗? “王大衙内何不随在下去看看排版与印刷的作坊,衙内只需要看一眼就知道了。” 王雱听明远又把称呼换掉了,言语中透出几分疏离,他却再也不敢错过这个“见识”刻印坊的机会了,连忙开口:“贤弟莫怪,愚兄自当随你前去!” 明远一眨眼就成了“贤弟”,心想这王大衙内到底还是个直肠子,虽然骄傲,但人算是单纯,不难结交。 他当前带路,将王雱首先迎进了“排版”作坊。 王雱在进来的过程中,一直都听见耳畔叮叮当当的,有打铁的声音,这声音却不是从这“排版”作坊里传出来的。 迈入“排版”作坊,王雱没有见到刻印坊里常见的木雕版,而是一眼便见到两个巨大的车轮,这车轮却并不是立着的,而是水平放置,下面有木架制成,轮子只需要轻轻一拨,就可以转动。 有两名排版工人站在车轮一旁,一人手中拿着稿件,正一字一字地念着;另一人便伸手转动两个车轮,从车轮上安着的凹槽里,取出一条一条,细长形,类似印章的物品放在手中的一只长方形木盒中。 王雱凑过去看,只见那车轮上凹槽中存放着的,就像是一枚又一枚,规制统一的小小印章,上刻着凸出的反体单字,看材质应当是铜铸的,铸成之后又经过精心打磨,每个字的边缘都非常清晰。 而工匠们取过那些如同印章一般的单字,将其整齐地排列在木盒中。 两名工匠,一个念稿,一个排字,念稿的人负责复核。须臾间一整只木盒就排完了。 这时念稿的工匠便取来一直带边框的铁板,在铁板下方涂上一层药剂。王雱鼻端顿时嗅到一层松脂的香气:“是松香?” 明远点头:“对。” 念稿的工匠过来,将这铁板往木盒上一扣,刚好严丝合缝地扣上。两人再将两个盒子一倒,那些小小的单字就全都到了铁板里,阳文的单字朝上。 念稿的工匠又将铁板上的单字和手里的稿子核对一遍,确认无误。这只铁板就被工匠们送到另一个作坊。 在那里,工匠们先将这枚铁板放置在火炉上,稍稍烤制。然后有人过来,用一块平整的木板将一枚枚单字的表面完全压平。压平的铁板随即送到印刷的匠人手里。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64节 到这里,下面的工序王雱就都能看懂了——负责印刷的匠人在排好的版上刷墨,铺纸,一轧,一揭,一页书页就印刷完成了。 王雱观看了整个制版与印刷的过程,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和他所熟知的木雕版印刷工艺的效率天差地别。 普通刻印坊印制一本小册子,可能需要雕刻工人刻上几十片木雕版,堆在屋子里都能堆老高。 而这里,制一片印版竟只是一次捡出百十枚单字的工夫。 难怪明远可以夸口,说是能够在一个白天之内,将通常需要十天印刷的书册一口气印完。 他确实能做到。 看完这一切,王雱低头沉思,终于又问了明远一个问题:“远之贤弟,方才愚兄进来的时候,始终听见有打铁的叮当之声,敢问也是这作坊里传出来的吗?” 明远笑着颔首:“元泽兄好耳力。” 他随即将王雱带到另一进作坊里,并且微笑着告诉王雱:“却不是打铁,而是铜匠。” 果然,王雱见到铜匠将冶炼提纯过的黄铜在窑炉里融成铜水,灌入事先准备好的陶模里。 另有铜匠将已经铸成的铜单字从陶模里取出来,进行修饰,或挫或磨,将铜单字完全打造成为同样规格,再将单字的边缘打磨清晰。 最终王雱拿了一枚成品,举在手里端详了半天,突然问:“这就是在排版作坊里使用的那些单字?” 明远点头:“正是!” 王雱想象了一下汉字的博大精深——所有的单字都要一一铸就,这份工,还有这花费……王雱此刻有点理解起汴京新近赋予明远的一个称呼:他这哪里是“横渠弟子”,他是“财神弟子”还差不多啊! “想不到,”王雱轻轻地摇头说道。 “想不到远之贤弟为了这样一件可以迅速印制书册的刻印坊上投入如此之多。” 他就差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了:其实有些时候,也不需要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印书,十天也是可以接受的嘛! 谁知明远只是看了王雱一眼,就淡然道:“元泽兄若是有兴趣,不妨看看那本学刊里吕师兄所写的那一篇‘论生产力’。” “让两名工匠,在一天之内,做完以前需要在十天之内做完的事,这就是单位劳动时间内产出的提升,这就是‘生产力’的提升。” 明远说的话,令王雱瞬间顿在原地,陷入沉思。 这个年轻人苍白的面颊上陡然浮起了红云,看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令他激动不已的重要事情。 突然,王雱拱起双手,向明远长长一揖,道:“远之兄,王雱受教了——” 他一转身,脚下飞快,迅速向作坊门外走去。 还没走出几步,又转过身来,似乎是遗忘了什么。 明远却早已想到,双手捧着一本薄薄的书册,正是那份学刊,奉给王雱。 “元泽兄,请——” 第60章 百万贯 王雱离开刻印社的时候, 种建中刚好从门外进来,好奇地望着王雱急匆匆离开的背影。 “小远,怎么了?那是什么人?” 明远顿时很想翻白眼:“人家宰相家的衙内, 都称呼我‘远之贤弟’。” 种建中哈哈一笑, 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伸手揉揉明远的脑袋, 说:“小远跟我就不会这么见外!” 明远捂着脑袋跑开:鬼才跟你不见外呢! 今日旬休,种建中也同样不用去军器监报到。但他有几个之前在京中认识的武职朋友,邀他去小聚。种建中就跟明远打了招呼,说晚些再来找他。 “这不, 来观摩你的新刻印坊了吗?” 种建中一眼瞥见了刻印社最外面一间摆放着的《横渠学刊》,忍不住爱不释手,将书册拿起来,展开一页,将张载的《西铭》又轻轻念诵起来。 “你给我那几册,我都送出去了。” 念完那篇几百字的《西铭》,种建中意犹未尽,用一双略显粗糙的大手轻轻摩挲着学刊的书皮, 流露出无比珍视的表情。 用这种方式, 在京城传播张载和“关学”的学说, 他们这两个弟子, 应该能算是尽心尽责了吧! “对了, 今日说好的, 要来参观你的新刻印社。” 种建中露出一副“我来捧场”的表情。 “可怎么竟让王相公家的衙内抢了先?” “那自然是因为——元泽兄来得比你早啊!” 明远将种建中带进刻印坊,一道道工序地为他讲解。 种建中很熟悉明远, 晓得他有各种奇思妙想, 因此看了整个“活字印刷”的全过程, 虽然赞叹,却没有表现得像王雱那样激动与兴奋。 但他想到一个问题,连忙问明远:“小远……远之,你为何要将这些原原本本地都告诉我?告诉王衙内?你难道不怕……有人把这法子学了去?” 明远回头看他一眼,见他问得认真,忍不住嗤的一声笑,道:“他们学不去的。” 他说着,随手抓起一枚“铜活字”:“有这个在我手里,旁人就学不去这种印刷法。” 种建中恍然大悟。 整个“活字印刷术”的核心就是“活字”。 活字的选择很多,泥活字、木活字、铜活字、铅活字…… 毕昇当年排除掉了木活字,采用了泥活字。他没有选择铜活字,多半是因为造价太高,而且他也不是这方面的专业匠人。 而明远现在主动选择铜活字,一来是为了多多的把钱花出去,另外也是因为金属活字易于保存,不太容易被损坏。 至于铅活字,如今的冶炼金属铅的技术还不够成熟,所以明远退而求其次,选了铜活字。 他确实不怕别人从他手里学走这套“活字印刷”,如果寻常刻印坊在得知了他的做法之后,能触类旁通,再捡起毕昇当年的“泥活字”,他也只有喜闻乐见,拍双手赞成。 至于不厌其烦地让王雱和种建中知道这“活字印刷”的诀窍,也是希望在这个时空里,活字印刷术不至于像毕昇的技术一样,人一走茶就凉,没办法传承下去。 万一他哪天花完了一千亿,拍拍屁股就走人了呢? 种建中点点头:“难怪啊,小远,果然你是最合适做这刻印坊东家的。” 明远一脸骄傲:“那是自然。” 铜活字印刷术,前期投入决定了一切。 在这个“初创企业”很难存活的古代,没有天使投资人,没有a轮b轮融资,没有公开发行股票——明远就干脆自己给自己当“天使投资”。 “远之,”种建中将军器监中的进展告诉明远,“曾孝宽公已经准了‘外包’的设想,如今各司都在梳理一些工艺简单、民间也能做的物品,打算外包出去。” 明远微笑点头:这是国家机构提高效率的必经之路,没准还能通过民间来倒逼军器监提高效率、降低成本。 “但是你上次说的,专门设一个‘研发司’,上峰却没应允。” “曾公说是以前设过这样的职司,但是设了之后,工艺没能改进多少,衙门反倒是多了一个。后来改制的时候就干脆撤去了。现在再提这件事,上峰却只觉得没有必要。” 明远想了想,觉得这事有点不可理喻。 明明后世大公司里都有研发部门,甚至有很多产业都是靠研发部门驱动的。为什么到了北宋,这样的做法就行不通了呢? 思考了片刻之后明远开口:“这‘研发司’,其实就像我的刻印作坊一样,初期需要很多投入,是需要专门的钱供花销的,而不止是在职人员的薪俸。” 种建中连连点头,表示他理解:“确实,上峰也曾提过,当初专设的军器监下改进司时,确实得了一大笔钱,据说还是官家亲自从皇家内库里拨的。但是久而久之,上面一直都没看到成绩,渐渐便不过问了,钱也没了,衙门里的官员和工匠就只混日子……” 明远:原来如此。 “这简单!让‘研发司’先做可行性报告与预算。” 种建中:什么什么什么…… “小远,说句人话听听!” 明远只能逐字逐句地将可行性报告和预算的意思讲给种建中听。 “要先设好目标,选取几个研发项目,给上峰们画出大饼……额,就是让他们能够看到研发成功之后的好处。” “然后要将大概要花的成本告知上峰,比如说,需要多少名工匠,在这件事上花多少个工时。当然了,这只是一个大概估计,可以给一个范围,给自己要估计得宽松一些,千万不能把自己逼死……” “最好同时选取好几个项目,让上峰来排出优先级,通常他们最喜欢干这事!” 种建中听到这里,想象着曾孝宽平素的言行,忍不住哈哈一笑。 “还有啊,你们可千万别想着捣腾出什么新兵器才是功绩,如果能将原有兵器改造得更为精良,或者降低成本,缩减人工……这些都是可以作为项目报上去的哈!” 明远将他所了解到的现代企业管理的知识一股脑儿都倒給了种建中。 种建中一面听一面用赞赏的眼光望着明远:“小远,你哪里来这么多好点子?” 明远露出骄傲脸。 种建中:“一定都是在京兆府时从师长那里学来的吧!” 明远顿时有要吐血的感觉。 种建中开过玩笑,低头将明远的建议从头至尾想了一遍,终于还是没忍住,问:“小远,如果我引荐你与曾公认识,你愿不愿意,帮我向曾公解释一番?” 与此同时,明远也听见了1127的声音。 “亲爱的宿主,您如果需要,可以考虑使用‘以理服人’道具卡,到时您可以毫不费力地将您的观点传达给对方,令对方印象深刻,并迅速说服对方。” 明远:这回不是“舌战群儒”卡啦? 他略一沉吟:“不必了。” 种建中:失望! 1127:好失望! 明远拒绝,主要是因为他不想出面,在师兄的上司面前出风头,这样对种建中的前途会有影响。 再说了,军器监的机构改革,这关他什么事? 他又不能投资军器监。 要是真的让民间资本渗透进了军器监这种机构,且看那大宋官家睡得着睡不着。 种建中是个聪明人,只稍许失望了片刻,便也想通了明远的心意,当下暗暗感激,表面上却不再多说,又问明远:“你今日说要带我去一个有趣的所在。是哪里?” 明远仰头看了看天色:“时辰差不多了,我们出发吧!”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65节 “今天天气不错,许是路上能偶遇哪位朋友也说不定呢!” 待到了地头,种建中才恍然大悟:“原来是瓦子。” 明远将种建中带来了汴京城中数一数二的瓦舍:桑家瓦子。 在明远看来,汴京城中的瓦舍,就是城市中一座巨大的娱乐中心,而且不论寒暑,终日热闹。若是逢上节庆,那更是人山人海,什么“举袂成云,挥汗如雨”,都是小意思。 刚到瓦舍周边,就已经能感受到这里的热烈氛围。小商铺和小食肆家家开张,不时有外卖小哥在人群中穿梭来去,将热腾腾的小吃送到在瓦舍里观看各种节目的观众手中。 明远与种建中并肩,路过一座挂着“解”字招牌的铺子,只瞥了一眼,就见到里面悬着写有“决疑、看命、神课”的招幌,一个留着花白胡子,梳着道髻的老年人,正目瞪口呆地盯着明远看。 这副皮囊太好看,走在街上容易被人围观,在汴京也是一样。 明远只微微一笑,便别过脸。 却听一个清朗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远之兄!怎么今日有空闲,到这桑家瓦子来?” 明远一听便露出喜色,而种建中则皱起了眉。 师兄弟两人同时转身,向声音来处拱手行礼:“元长兄。” 来人长身玉立,着一身绸衫,面容俊美,眼神锋锐,望着明远与种建中,面上露出温煦的笑意。不是别个,正是蔡京。 “元长兄今日好兴致,来逛这瓦子。”明远笑眯眯地说,“对了,怎么不见元展兄?” 蔡京“嗐”了一声,道:“舍弟新婚燕尔,自然是没有愚兄这份闲工夫的。” 蔡卞前日里刚刚小登科,如今正是小意温柔的时候。蔡京便成了孤家寡人,独自一人出来逛,信步走到了这桑家瓦子。 “对了,舍弟婚礼那日,二位的厚礼还未当面谢过。” 蔡京礼数周全地慢慢一揖下去。 “愚兄这里代为谢过,等过了这一阵子,愚兄必定要他亲自登门相谢。” 明远也回礼:“好说,好说!” 种建中却并不知道明远到底给蔡卞的喜宴送去了什么“厚礼”,只是听起来应该很贵重。 他眼看着明远这样认真地结交蔡京,忍不住暗自对眼前人横挑鼻子竖挑眼起来——原来,小远说的“偶遇”,就是这家伙呀! 明远对种建中的心思一无所察,只管邀请蔡京:“元长兄如果空闲,不妨与我们师兄弟一起逛逛这桑家瓦子吧!听闻今日桑家瓦子的勾栏里有平蓉与郝眉的‘般杂剧’,还有崔飞白讲史。” 蔡京却对此有点不以为然:他今日穿得光鲜亮丽,不大想与那么多汴京百姓挤着一起看杂剧。 “听闻平郝两人都是杂剧的高手,崔飞白也是讲史的大家。今日勾栏那边,人会很多吧!” 明远却微笑:“这倒是无妨,我已经使管家去订了一个不错的閤子。恐怕还嫌太空旷,正好与元长兄一起。” 蔡京闻言非常吃惊:“在桑家瓦子的勾栏里预订了閤子?” 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不过,听闻桑家瓦子是汴京城中十大瓦舍之一,无论风雨寒暑,勾栏里都是爆满的。 要在这里订下一个位置,得花上不少钱钞吧! 这样想着,明远一行人到了勾栏跟前,有在瓦子里跑腿的小伙计沿着事先留好的一条道路,越过拥挤的人群,走上一行石阶,直接进入一个用竹栅栏围起,里面放置了桌椅茶几的区域里,请他们几人坐下。 这个区域坐落在高处一座平台上,视野极佳,不受他人干扰。桌椅茶几上还事先准备了汤茶药和各色点心。 明远看了这写事先准备,和周围的环境,点了点头,表示满意。 “史尚的准备工作做得不错。” 然而种建中却望着这小小区域里摆着的三张座椅,皱起眉,看看明远,又看了看蔡京。 蔡京对种建中这样的“武人”并不感冒,但是在对方带有压迫的目光注视之下,本能地挪了挪身体,流露出少许如坐针毡的模样。 第61章 百万贯 明远在閤子中落座时, 心中对瓦子节目的期待值已攀升至最高点—— 刚才他们一行人步入桑家瓦子所在的区域时,明远就已经觉得眼睛不够用了。 道路两边都是令人目眩的各种杂戏表演,什么踢瓶、弄碗、踢罄、踢钟、拗腰肢、壁上睡、弄花球儿、教虫蚁、藏人、烧火、吞剑、吃针1……明远每一种都觉得很好看, 却又不得不随着在瓦子中缓缓流动的人潮, 慢慢向中央几处勾栏走去。 明远的长随则向华手中拿着一个袋子,每路过一家表演杂耍的摊位面前都放上一小把铜钱。惹得杂耍艺人们纷纷激动地停下了表演, 躬身向向华致意。 这座桑家瓦子规模极大,北面紧邻着“中瓦”和“里瓦”,连绵数里。几个瓦子里总共有五十多个不同规模的勾栏,其中中瓦的莲花棚和牡丹棚, 里瓦的夜叉棚和象棚,都是汴京城中数一数二的勾栏,每一座都能容纳几千人同时看戏。 而史尚为明远预订的閤子在莲花棚,正是整片瓦子的正中心。 瓦子里的勾栏是收费表演区域。有些地方的勾栏是免费入场,等到杂戏演到一半的时候有小伙计出来求赏钱。而桑家瓦子这里的勾栏是直接收门票的,在入场处给足了铜钱才能进来观戏。 明远等人却因为订了閤子,没有与寻常人一起入场,而是由瓦子里的小厮一路直接引去了閤子里。 这閤子位置绝好, 视野极佳, 将舞台上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甚至还有些特别的音效设计。当伶人们在台上演出的时候, 声音清晰地传到了明远他们的耳边, 仿佛伶人就在他们面前歌唱一样。 明远落座后左看右看, 也没能看出到底是个什么原理。 蔡京见他左顾右盼的样子,便伸手指了指他们身后不显眼的地方两座皮制的屏风。这两座屏风摆放出一个弧度, 正好将他们的閤子围在中央。 明远马上明白了:原来宋时人们就已经能利用一些简单的声学原理。 很明显, 蔡京对这些声学原理也有所了解, 而且他心思敏锐,一看见明远在左右顾盼,就能猜到明远是在寻找那两座屏风。 明远连忙向蔡京颔首示意,眼中流露出惊叹。 蔡京却只是矜持一笑,又转过头去,开始观看勾栏的演出。 勾栏演出的全过程中,蔡京与明远一直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从平郝两女演出的般杂剧一直聊到崔飞白的讲史2。 蔡京赞崔飞白的“说三分”有深意,明远却更喜欢平蓉与郝眉两位的扮相、唱腔与身段。 在此过程中,种建中一句嘴都插不上。这难免令他有点郁闷。 偏偏蔡京还会偶尔偏过头来,眼神平淡地扫种建中一眼,似乎在说:我们文人之间说话聊天,你一介武夫,还是莫要插嘴了吧。 每到这种时候,种建中都会剑眉一挺瞪回去,似乎在说:武人之中难道就没有文采绝佳之人吗?下次我请一位来给你看看。 但种建中本人其实肚里也不是没有墨水,他能够顺利从张载门下出师,并且在军中担任要职,又极其顺利地通过铨试,转了文官,已经足以证明他的实力。 只不过,他一直在边地成长,甚至长安都难得去上几回,又哪里见识过汴京这样的繁华世界、雪月风花? 舞台上两位伶人的歌声固然裂石穿云,在种建中听来,却也不及关西大汉们,手持铜琵琶铁绰板,随口唱的梆子腔那般豪气。 种建中索性别过脸,不再去听明远和蔡京在讨论什么。 他就只是面对勾栏里的乐棚,头脑却放空,开始独自思考起该如何与曾孝宽谈论“研发司”的事。 几乎等到勾栏里的演出结束,伶人都出来谢场了,种建中才回过神。 这时明远已经与蔡京详谈甚欢,明远甚至已在邀请蔡京前往他的新居,观赏上次在遇仙正店时谈到过的名家法帖,和他搜集到的吴道子真迹。 蔡京则对明远极为推崇:“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莫若远之也。” 种建中难得见到小师弟与哪个人谈得如此投缘,此刻心里难免有些落寞。 “对了!差点儿把这个给忘了。” 却见明远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郑重递到蔡京手中。 “这是敝师门近期刊印的一本‘学刊’,里面是横渠先生与敝师兄吕大临的著作。” 蔡京应当也是没见过这样的“学刊”,随手接过来,却也是为了纸张和刊印质量而赞了一声好。 “若是元长兄可为我关学一派向亲友稍许推介一二,小弟感激不尽。” 明远连连拱手,并且应承蔡京,稍后会再往蔡家多送几本这样的“学刊”。 在旁听着的种建中顿时心头一喜:原来小师弟刻意结交蔡家兄弟,其实是为了推广先生的学说。 他的身体顿时向椅背上一靠,双手扬起枕在脑后:放心了…… 这边蔡京告辞,明远才重新又坐了下来,舒一口气,叹息道:“跟聪明人打交道真累啊!” 他看了一眼种建中,又补充一句:“还是和师兄相处得舒心!” 种建中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原来对方还是在拐弯抹角地损自己,顿时向明远挥起铁拳:“小远你……” “明小郎君!” 来帮明远解围的人是史尚,身边还带着一个穿着不俗,鬓边簪着一朵蜀葵的男子,看年纪在五六十岁。 史尚介绍道:“这位是主持桑家瓦子的桑官人茂德公。” “官人”是对有官身之人的称呼,但如今民间已多半用来当做对普通人的尊称。 但这位桑茂德,从他周身倨傲的态度就可以看出,这是一位真正的“官人”。 明远当即起身与桑茂德见礼,顺便介绍了种建中。 桑茂德急急忙忙地与种建中见过礼,着急上火地问:“请问明小郎君,可得了那基本的版式了?” 明远点了点头,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桑茂德。 种建中凑过去,也看了一眼。 只见那也是一张刻印坊印出的单张,纸张上印着绘制精美的边框,最上面用端正的大楷印着“桑家瓦舍”的字样,下面则是大片预留的空白,中间夹杂着一些花朵纹饰作为分隔。 到了纸张的最下方,则是一行小字:“独家閤子,正对乐棚,绝妙佳境,奉送美点。” 种建中看了这样一行字以后,突然一拍前额:这独家閤子,不就是他们今日坐在这里欣赏杂剧、听讲古的场地吗? 桑茂德见到明远给出的这张“版式”,大喜过望,连连点头赞好,然后也从自己袖中取出一张纸,纸上整整齐齐的几行小字。种建中瞥了一眼,发现了平蓉、郝眉等人的名字,突然意识到,这应该就是桑家瓦子将要演出的节目。 明远接了过来,只扫了一眼,就点点头,问:“这是明日的‘节目单’?” 种建中第一次听人用“节目单”这个词,却马上就听懂了。 桑茂德却瞟了一眼明远,道:“这是后日的……” “因担心小郎君的刻印坊刻板需要多些工夫,赶不及明日。” 明远与种建中相视一笑。 他们两人都明白:有活字印刷的排版术,不可能赶不及。 但明远没有因为桑茂德的担心而责怪对方,反而微笑着说:“这样也好,明日这桑家瓦子里就可以散发后日的节目单了。只要员外确认后日的节目不会再改就行。” 桑茂德看明远这么笃定,终于敢于相信,这个年轻人的刻印坊应当用不了一天的工夫就能把所需的“节目单”印出来。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66节 “印制的数量呢?”明远笑眯眯地问桑茂德,“还只是一千份吗?” 桑茂德看起来像是犹豫了一下。这桑家瓦子每天的客人应当在数千至一万人,若是想要将全汴京城的看客都吸引来,发上三五千张恐怕也算少。 桑茂德却反问:“印制的费用呢?还是每千份一贯钱吗?” 明远点点头:“一千份起印,起价是一贯钱,加印一千份只需五百文,相当于每次排版会收五百文的排版费。” 种建中微微扬起头,暗自计算,排版的钱只收一次,是五百钱,之后每加印一千份是五百钱,那么印两千份是一千五百钱,三千份是两贯……这么便宜的吗? 只听明远补充:“当然了,纸张另外计价,桑官人您完全可以自行决定用纸,想要购什么样的纸都行,麻宣棉竹,罗纹的、洒金的……您甚至可以自行购买,只要是能吸墨的纸张都行。” “只不过……桑官人难道不想多印一些吗?”明远反问,“敝人的刻印坊第一批刻印是免费送的,之后会收费。” 种建中在旁听得皱起眉头:他知道明远惯会花钱,但没想到这小家伙做起生意来,竟也这么大手大脚?第一笔生意,竟然“免费”? 谁知桑茂德却呵呵笑说:“第一次嘛,总是先尝试一下的好。” 种建中顿时明白了明远的生意经:新鲜的工艺总是让人觉得心里没底,明远干脆以“免费”为饵,让那些感兴趣的商人体验一回。 送走了桑茂德,勾栏里的表演也渐渐到了尾声。一些杂耍艺人纷纷拥到台前来表演一些“余兴节目”,但看起来也眼花缭乱,引起彩声阵阵。 种建中听见明远在小声自言自语:“这汴京城很大,瓦子不止一家……” 听起来,明远像是对是否能争取到桑家瓦子的生意没有太大的把握。 此前明远不遗余力地帮他,为军器监的事出谋划策,现在种建中便也很关心明远的生意,想尽自己所能,尝试着帮帮明远。 但其实,明远是在与1127对话,一不小心声音大了一点。 1127告诉明远:“尊敬的宿主,我们遗憾地通知,如果您一味加大对名下产业的‘前期投入’,或者免费让客户试用您的产品,而没有获得任何产出,这些花销,就不能算是‘等价交换’,不能算您从‘一千亿’里花出去的钱哦!” 明远:……这什么鬼?我吃吃喝喝随意挥霍也没有什么产出啊! “放心吧!1127,这些广告单……正是汴京城的瓦舍勾栏宣传自己所需要的。” “这汴京城很大,瓦子不止一家。就算是桑家瓦子舍不得这节目单的成本,也很快就会有其他瓦舍找到我这儿的。” 有竞争就会有仿效——只要汴京城有一家瓦子从明远的“免费邀约”里看到了这种宣传的意义,那么很快,整个汴京城,所有的瓦子都会跟上的。 到时桑茂德估计会很后悔,自己在可以“免费”的时候竟然没有多印一些。 不过…… 明远突然醒悟过来:“1127,你这金牌系统的态度有问题啊!” “怎么搞得我好像是在努力拓展业务赚钱一样?我这明明是在花钱啊!” 第62章 百万贯 进入五月, 天气已经颇为炎热,而汴京城里人口甚众,房舍密集, 明远走在城中, 觉得要比昔日长安城更加闷热。 好在明远家后院边上就是蔡河,河风徐徐, 倒也将初夏的暑意拂去几分。 自从五月初一那天开始,汴京城中百姓便开始抢购桃枝、柳枝、蜀葵、菖蒲和艾草。这几样都是五月初五端午节当天要用的。 明远因家中的大管家史尚乃是汴京城中的“百事通”,早早就找到了城郊的一座农家,购买了足量的这些用品, 还往相熟的几家送去了不少。种建中那里是少不了的,蔡京蔡卞兄弟两人那里也没落下,然后就是苏轼那头…… 到了初五那天,史尚带着向华一起,在门口放置香案,又将桃枝、柳枝、蜀葵、菖蒲和艾叶都供在香案上,又用粽子、五色水团连同茶汤和黄酒一起做供品,用来辟邪。 明远留意了一下, 那粽子已经和后世的粽子差不多了, 有三角形的角粽、圆形的筒粽, 还有九子连环穿成宝塔形状的九子粽1。 只是粽子的馅料却没有后世那么多花样, 多数就是箬叶裹上糯米制成。 那五色水团也很有意思, 乃是糯米粉做成的团子, 染成五色,捏成人物动物花果的形状。 史尚第一次见明远对粽子和水团这么好奇, 转头问向华:“京兆府……这些难道没有吗?” 向华连连点头说有。 明远却不管他俩, 自己看新鲜。 这天也是串门访友, 请客吃饭的好日子。因此汴京城各处衙门,早早就下了班,让公务员们回家过节。刚刚过午,种建中就到了明远家。 “小远,来,把这个系上。” 种建中从袖子里取出一串百索,不由分说,就要系在明远手腕上。 这百索,就是一种用五色丝线编成的小手串,端午节时系在手腕上,或者是颈中,也是寓意驱邪,另外期望有个好彩头。 史尚熟知汴京城中的一切风俗,当然早就为明远准备了百索2。 但是明远早起就看看这个,尝尝那个,百索一直没戴上,这才便宜了种建中。明远刚要道谢,种建中已经在他手臂上轻轻一拍,说:“小远,最近几天又没有练功夫吧?” 那五彩的百索,衬得明远手腕上肌肤如玉,一看就不像是在烈日下扎过马步,练过拉弓的样子。 明远顿时叫起撞天屈:没见过有人怎么晒都不黑的吗? 正在这“一个教训,一个叫屈”的时候,门房引了蔡京和蔡卞两兄弟进来。蔡京见状,便微笑着开口:“彝叔兄、远之兄,你们师兄弟的感情真好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亲兄弟。” 明远连忙将手腕缩回来,拉着种建中一道与蔡氏兄弟见礼。 蔡卞在新婚之后第一次到明远家中作客,自然又有一番繁琐礼节。据明远观察,蔡卞的气色相当不错,脸颊上甚至多些婴儿肥。 可以想见,蔡卞与王安石家的闺女琴瑟和谐,夫妻感情生活不错。 明远这里,蔡京倒是来过几次,当下也不客气,几个人一起,坐在前院的紫藤架下饮茶说话。 不一会儿,却是王雱来了。 这很令人吃惊——蔡氏兄弟两个都迅速站了起来。蔡京瞥了一眼明远,不知道明远是究竟怎样认识王大衙内,而且还结交成为了朋友。 蔡卞则有点战战兢兢,虽然他们小夫妻相处得不错,但蔡卞不知为何特别怕他的大舅子,见到王雱,竟然一句话说不出来。 唯有明远,泰然自若,将王雱邀进来说话,指着藤萝挂满的天然遮阳棚说:“怎样,还是我这地方清净惬意吧!” 王雱连连点头,饮了一口明远事先准备好的汤茶药,叹了一口气,望着藤萝架上挂下一嘟噜一嘟噜的紫藤花,说:“自然……走在汴京城中,哪里都是应酬,只有在远之这里,既清净,又不用理会那些烦心的事。” 蔡京和种建中等人相互看看,大家都憋着,没好意思说—— 这汴京城里,估计也就是他王大衙内,才会走到哪里都是应酬吧! “各位,偷得浮生半日闲,怎样,斗茶吗?”明远提议。 因为天气炎热,聚在明远家中的几个人却都没有这心思。 蔡卞饮了一口事先放凉的汤茶药,说:“远之兄切勿麻烦……小弟一想到要用镣炉烹水,就觉得浑身要冒汗。” “那好!”明远从善如流。 蔡京却突然想起了什么,突然指着明远大笑起来。 “斗茶……可千万不要着了远之的道儿。他哪怕不用煮水,与人斗起茶来,却也不会输的。” 不用煮水也行? 这下众人的眼光一下子全都聚焦在明远脸上。 明远也指着蔡京:“元长,你自己已经是个分茶的高手,寻常人都斗不过你,为啥不许手拙的人也走走‘捷径’?” 捷径? 在座的人人兴趣盎然。 蔡京一边笑一边解释了明远的“捷径”。 原来,明远事先将上等茶叶煎过,研磨成极细的茶粉。然后他事先准备了带有镂空图形的模具,需要斗茶的时候,直接将碧绿色的茶粉洒在茶水表面就行。茶粉会直接呈现模具的形状,在茶水表面形成想要的图案,完全不需要那些繁复的过程。 闻言,王雱等人尽皆大笑,蔡卞甚至笑出了眼泪,直夸明远:“远之兄,你这真真是‘捷径’,捷得不能再捷的‘捷径’。然而也真是别出心裁……” 明远:我只是受花式咖啡的启发而已。 在汴京,斗茶的高手如云,蔡京便是其中一个,分茶时做出的“茶百戏”如梦似幻,堪称一绝。 而明远无意在这样的小事上争短长,也不想把宝贵的“蝴蝶值”浪费在“风雅分茶”这样的道具上,索性用上这一招。 现在看起来,他果然以“别出心裁”的办法,征服了眼前这些风雅的士大夫子弟们。 这时,种建中抬头看看时辰,说:“今日我邀了一位友人到此。他是先孝惠皇后族孙,如今也在京中供职。” 明远在心里一算:北宋朝的孝惠皇后呀,哦,那是开国皇帝赵匡胤的老婆,好像姓贺。 他作为主人,赶紧表态:“欢迎之至,欢迎之至!” 种建中却踌躇了片刻,犹豫地道:“各位,这位友人……相貌奇特,但心底豪侠,是个极爽朗的人。建中恳请各位……” 他眼中流露出恳切之色,话却没有说下去。 这话大家都明白了:来者是个好人,但是很丑。 院中人们表现自己的宽容与大度的时候到了,王雱先点头,然后是蔡氏兄弟,大家都表示:人品与个性是交友的第一标准,相貌什么,都是无所谓的。 少时门房脸色有点别扭,通报了有客上门。种建中连忙到门口将他的朋友迎了进来。 那位友人踏进前院门的时候,院里短暂地静了片刻。 尽管有了心理准备,但是大家见到本人的时候还是吃了一惊:这位……实在是太丑了。 只见这人身高七尺,面色铁青,眉目耸拔,当真是相貌奇丑。 但此人眉宇间又有一种令人折服的勃勃英气,最大程度地抵消了他的其貌不扬。 院中众人的反应各不相同。 蔡卞一时吃惊地睁圆了眼,盯着来人看了片刻,突然意识到不对,赶紧将这不礼貌的眼光转开,自己先红了脸。 蔡京自始至终表情没有变过,哪怕种建中请来的朋友真的是一只鬼,他估计都不会变色。 而王雱是相公衙内,自作矜持,轻轻咳嗽了两声,才慢慢起身,转向来宾的方向。 明远与种建中的朋友见礼,然后请教姓名。 只听对方道:“在下姓贺,名铸,字方回,现任右班殿直,监军器库。” 原来来人和种建中一样,是武职出身,官阶是右班殿直,差遣则是监军器库,难怪与种建中认得。 然而明远听见了贺铸的名字,却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直接紧盯着贺铸的双眼:“原来竟是贺方回兄吗?没、没……没有错吗?” 包括种建中与贺铸在内,谁都没想到,也不明白明远为何惊奇。但是明远话音里那又惊又喜之意,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 种建中见自家小师弟如此看重自己邀来的朋友,在心底轻舒了一口气。 而贺铸也听出了明远话里的友善,双手一拱,硬邦邦地答道:“正是贺某人,没有弄错。”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67节 明远顿时笑意盈然,伸手便将贺铸往院里迎,再一一将王雱等人介绍给贺铸。他与贺铸站在一起,一个俊秀,一个奇丑,然而气氛却出人意料地和谐。 其实明远心里正兴奋不已,他刚才那句“没,没有错吗?”其实是差点儿念出了一句词,“梅子黄时雨”。 来人贺铸,不是别个,正是写出了《方回词》,写下了“梅子黄时雨”这样名句的贺铸贺梅子。 当然了,史书上也有记载贺铸面貌丑陋,人送外号“贺鬼头”。 明远却觉得,贺铸丑虽丑,但一脸的勃勃英气,更符合他笔下的“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贺铸见到王雱,明知他是宰相之子,也丝毫没有逢迎之色,并不把王大衙内放在眼里。 巧合的是,王雱虽然心高气傲,眼高过顶,但也烦透了那些见面就溜须拍马的官员和寻常士子,见到贺铸虽然奇丑,但是一点儿也不趋炎附势,这种人很容易获得王雱的敬重。 而蔡卞还在为他刚才的一时失态而不好意思。 蔡京则挂着始终如一的温煦微笑,态度与贺铸到来之前没有半点变化。 明远的小院里,气氛竟出乎意料的和谐。 一时间众人用过了丰乐楼送来的凉饼——也就是凉面,尝过粽子和水团,追思一回屈子,再谈起各自晚间游乐的打算。 王雱必然要归家,王安石那里还有很多杂务要处理,有“杂人”要见,躲不过去的,当下便起身告辞。 送走王雱之后,其余几人一起看向明远。 若论汴京城中的游艺项目,最有发言权的人莫过于明远。 大家都等着明远拿个主意。 谁知明远却狡黠一笑,自去书房中取了一叠纸张出来,递给众人,说:“大家来选!” 那些纸张分发到众人手里,种建中第一个认出来了:“节目单!” 他手中那张是桑家瓦子的,用的是质量上乘的桑皮纸。 贺铸“哦”了一声,说:“原来他们每天在街面上分发的竟是这个。” 蔡京看看身边蔡卞和自己手里,竟是不同的瓦舍印制的今晚节目单。他惊讶问道:“难道现在每家瓦子都发节目单了吗?” 明远点点头:“是呀,如今汴京各家瓦子之间,有点卷……嗯,竞争比较大。” “各位,想看什么,决定了告诉我,我去订閤子。” 这时蔡京慢条斯理地开口问:“选哪一家瓦子都可以吗?” “当然!”明远一口应下,“哪一家都可以。” 蔡京的眼光似乎带着点深意,慢慢从明远面庞上扫过,最终落回手中的“节目单”上。 第63章 百万贯 王雱离开之后没多久, 苏轼就到了。 明远还挺庆幸的,毕竟苏轼是旧党,不止一次上书反对王安石正在推行的新法。如果苏轼与王安石的大衙内面面相对, 尴尬的就是他这个主人。 然而苏轼与王安石的女婿蔡卞相处起来却毫无压力, 笑眯眯地称赞起蔡卞在殿试上得到状元的那篇文章。这让明远和蔡氏兄弟都舒了一口气。 苏轼晚到,自然是因为开封府推官要忙的公事繁多, 不似王大衙内的经义局那般清闲。他一到明远家中,就拍着肚子嚷饿。 天气兀自热着,明远就又让人把事先准备好的冰粽取来。 这冰粽其实就是煮熟的粽子,但是这个时空里没有冰箱, 而汴京城中各家冰窖也还没有开窖售冰。明远家中的仆从就把粽子盛放在小木桶里。然后吊在井中,和浮瓜沉李是一个做法。 浸凉的粽子取出,明远便亲自为苏轼剥去粽叶,然后在白嫩的粽芯上淋上蜂蜜。 苏轼吃得头也不抬。 一旁围观的人们也大多没想到,文章动天下,名满汴京城的苏轼苏眉州,竟然是这么一副吃相。 蔡卞望着苏轼,又在发呆;蔡京脸上的招牌笑容并未更换。 倒是种建中与贺铸相互看看, 都觉得苏轼的吃相很对他们的胃口。 这两位原本都是武职出身, 对“吃”也有着一致的认识:大块吃肉、大口喝酒, 见到喜欢的吃食就大快朵颐, 蝎蝎螫螫的做什么? 明远却只管问苏轼觉得他的冰粽怎么样。 苏轼只答了四个字:“饥——火——全消!” 即便只有四个字, 也有“双关”在里面。苏轼在夸这冰粽, 既解了他腹饥肚饿,又令他暑意全消。没有比这更好的餐食了。 明远顿时嘴角上扬, 露出好看的笑容, 仿佛听到了这世界上最好听的赞赏。 苏轼望着食盒中盛放的白色冰粽, 忍不住感慨:“同样是白米饭,做成粽子,便美味如此。想苏某当年入京赶考,身无长物,囊中亦羞涩,只住在小客栈里温习,每天两餐,饭桌上只有白米饭、白萝卜和盐,便是一天混过去了……那时某每天自嘲,说某吃的是‘三白饭’。” 三白饭? 众人都是一愣:这又是什么特别的饮食? 但随即回想起苏轼刚才说过的:“每天两餐,白米饭,白萝卜和盐……” 原来竟是这“三白”呀! 众人一时唏嘘:原来名满天下的苏轼,在取中进士之前,竟然过得也如此拮据。 明远见气氛有点沉默,突然伸手一拍额头,道:“哎呀,原本今日我也该请苏公吃‘三白饭’的才对!” 咦?——众人一听,怎么明远家又能拿出一个“三白饭”了呢? 只见明远匆匆而去,自去厨房取了一样物事——是一只小缸,看样子是家常陈放腌渍小菜用的。 这一只小缸摆到苏轼面前,这位生性开朗的性情中人探头一瞧,突然指着明远哈哈大笑:“好!好一个‘三白饭’!” 明远也笑着点头,将缸里的物品展示给众人。众人一看,却是一小缸醋渍的藠头。 蔡京这时也已经想明白了:“原来是这样的‘三白饭’。” “藠”这个字中就有三个“白”字,再配上饭,可不就是“三白饭”了? 明远和苏轼,都能给朴素无华的餐食起上同一个别致的外号,偏生还让人浮想联翩,以为是什么顶顶新奇的美食。 “我来之时,各位似乎正在读着几张仿单?” 苏轼待众人笑过,转移了话题。 “对!” 明远赶紧将刚才大家翻看的,各家瓦舍的“节目单”拿了出来。 “子瞻公不妨替我们参详参详,今晚该去哪间瓦舍。” 苏轼拿来那些节目单,顿时哈哈一笑:“难为远之,竟收集了这么多瓦舍的仿单。” “只不过,某可不愿每天去街面上讨来仿单,一家一家地翻阅。如实有什么人,能将这仿单都收集全,编成一本印出来,递到某手里,那我苏某人,就舒服喽!” “这怎么可能?” 闻言,其他人一起笑了起来。 “如今这些瓦子的‘节目单’可是每天都印。据说是前一天晚上送去刻印坊,第二天早晨再印出来了。若是按照苏公所说,岂不是每天都得有人等在瓦子门口,等那节目单一出来,编成一本,再送去刻印?” 贺铸一看就是个往娱乐场所跑得勤的,对这些事门清。 “等到印出来,恐怕也已是两三天后,瓦子的‘节目单’又换过了。” “也未必要刻印。” 蔡京淡淡地说。他此前刚饮了汤茶药,此刻用手巾子轻轻在嘴唇上按了按。 “只要在汴京中有权,或者有钱,那些瓦子每天会派人把这‘节目单’直接送到府上来。” “据在下所知,冯京冯枢密家中,王珪王参政家中……” 蔡京转过脸来望着明远:“当然还有我们远之兄这里,都是不需要每天自己去收集这些仿单的。” 明远微笑着点了点头。 的确,各家瓦子每天都会把节目单送来他家里,而且人人都盼望着明家的管家通知他们一声:今晚去你们家的閤子。 然而,他也确实不需要自己去收集各家瓦舍的“节目单”。这些东西都是他的刻印坊印出来的。 苏轼闻言顿作愀然不乐状:“某每次去勾栏,连赏钱都不肯多给一文,确实也不值得瓦子专门给某递来仿单一看。” 明远却笑着起身,去了书房,取出一张比寻常书页和仿单都要大上两三倍的纸张,递到苏轼手中。 “子瞻公请看这个,是不是就是您想要的?” 苏轼接过来一看,只见最右侧印着四个油墨淋漓的大字:“汴梁日报”。这四个字一旁,正写着今日的日期,熙宁三年庚戌年五月初五。 苏轼只扫了一眼内容,便惊奇地出声:“咦,真的有!” 只见那纸张的版面下方有一方栏目,栏目最右印着一行加粗的文字:“今日瓦舍节目一览”。然后是小字,列出了各家瓦子在晚饭后观众最多的“黄金时段”里上演的主打节目。 一时间人人都来了兴趣。苏轼将一家家瓦舍的名字报出来,蔡京等人就去翻看“节目单”核对,一张张对下来,竟然一个不错。 “这我就不明白了。” 贺铸指着苏轼手中的《汴梁日报》,问:“这各家瓦子的仿单,都是今天一早才印出来的。这张东西,却又要人去整理,编排,再送去刊印,这……怎么这么快的?” 种建中在一旁已经想明白了:“这刻印仿单的,和刻印这张‘报纸’的,是一家呗!” 明远顿时嘻嘻一笑。 一下子整个院里的人都明白了。 敢情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既印出各家瓦子的“节目单”,又能印出汇总所有信息的“报纸”,这样的刻印坊只有一家,就是明远名下的。 苏轼托着这份他生平头一次见的“报纸”,飞快地阅读上面的内容。 “今日前往孙羊正店用饭,奉送雄黄酒与时令粽子。” “遇仙正店开售冷淘2……” “宣德门外太平坊某户丢失狸奴3一只,户主愿偿二贯求送还……” 读惯了各种圣贤文字的苏轼,从“报纸”上抬起视线,用怀疑人生的眼光望着明远。 “远之兄弟,这……” 蔡卞已经直接从苏轼手中接过这张“报纸”,匆匆扫过,塞给身边的蔡京,笑着说:“这就是市井文字。” “对,这就是市井文字!”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68节 明远竖起大拇指,给年轻的状元公点了一个赞。 苏轼还是没能从他的震惊中醒过神来,问明远:“远之,你又为什么要刊印这个?” 他指着蔡京手里的“报纸”,喃喃地道:“日报日报,难不成日日都要印?” “对,日日都要印。” 明远断然答道。 “这就是市井小报,是为升斗小民传递信息之用。上面刊登的,也都是一些鸡零狗碎,鸡毛蒜皮的小事。哪里开了新店,哪里招工人伙计,瓦子晚上上演什么节目……” “但只要里面的消息对本地百姓有用,这报纸办来就有意义。” 蔡京这时已经将报纸读完,随手将报纸递给身边正翘首等候的贺铸,用波澜不惊的声调问明远:“远之难道不考虑在上面刊登一些朝中大事吗?” “没有这个必要吧!”明远双手直摇,“朝中大事,难道不是有朝报、邸报就够了吗?” “市井中升斗小民,识字的也不算多,就算拿到了这种‘日报’,恐怕也读不来吧。”蔡京还是觉得明远多此一举。 旁边苏轼却插话了:“不然!市井之中如今识字的人也很多。否则寻常店铺也就没有必要挂招牌、招幌之类在店门外了。市井百姓就算读不了圣贤书,这些日常见到的文字,多半还是能认得的。” 有苏轼帮明远说话,明远顿时笑成一朵花,连连点头:“就是,就是!” 蔡京说不过苏轼和明远两人,也不动气,反而问明远:“远之这‘日报’,打算公开出售吗?定价几何呢?” 明远笑着摇头:“不要钱。” 不要钱,免费在汴京的街上派送。 这个答案将院中所有人都震住了,蔡卞依旧在发呆,蔡京的笑意终于不见了,种建中扶着额头,贺铸望着他,似乎在问:“种彝叔,你给我介绍了一位什么样的朋友啊!” 唯有苏轼,听到这个答案之后笑嘻嘻地接话:“可见远之你是真的有钱!” 明远:……我这个“免费”策略可是跟1127讨论了半天,好说歹说,才被算成了是“等价交换”的。 他面对一院子惊讶不已的眼神,也不卖关子,慢悠悠地将打算以“广告”养报社的主意说出来。 “广告?” “凭广告就能养活一家刻印坊?” 每个人都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但明远淡定从容的神情证实了这确实是有可能的。 毕竟明远又不是个傻子,明知是亏钱的生意还去做。 几个人都将信将疑着,属苏轼最先拈着胡子点起了头。 “难怪,这‘日报’既然兼有‘广而告之’的功能,难怪远之不肯售卖换钱。这不要钱的东西,接受的人自然多。” 明远鸡啄米似地点头,暗暗感慨苏轼的反应就是快。 “远之既然这么笃定……那么某便拭目以待。” 苏轼微笑,给后辈送去宽和而鼓励的模样。 明远也说:“就盼着苏公哪天也能为小报题上一幅字,或者赋诗一首。小报好借苏眉公的名气,在汴京城中推而广之。” “元长兄,元展兄,两位的书法造诣小弟也是仰慕已久,将来《汴梁日报》求字求到两位跟前,万望两位勿要推辞。” “还有方回兄,若是有新的词作,不妨也交给小弟刊印,保证一夜之间能在汴京传唱!” 贺铸伸手摸摸胡子,有点纳闷:初次见面,这位明郎君怎么知道我会填词的? “当然了,各位的润笔之资一定会按时奉上。” 听说有润笔费,院里坐着的人们相互看看,纷纷笑了起来。 苏轼笑得尤其不好意思:上回他卖出的全套文集,已经都补贴了家里,如今明远又指给他一条赚家用的明路。 座中就蔡京一人还在沉吟。 他斜眼看了看明远,突然开口问:“远之兄,办这《汴梁日报》可是有深意?” 明远笑笑,没有答话:当然有深意,只是不能告诉你。 蔡京也只能讪讪地作罢。 第64章 百万贯 坐在自家院中的藤萝架下, 明远手中轻轻摇着一把折扇,坐在午后的阳光下,听身边的友人随意聊天。他却只管在想自己的事—— 明远的“汴梁日报社”, 已经拥有了一个小小的团队。 负责人是史尚, 他这个汴京“百事通”和“包打听”方面的特长,在日报社的草创初期得到了充分的发挥。 因此报上才多了这么多鸡零狗碎的市井消息。 史尚还曾因为“报道”的内容太上不来台面, 而忐忑不安地向明远致歉。明远却只告诉他“无妨”,这些消息越真实越好,越贴近市井寻常百姓家的生活越好。 若是将来有一天,三五街坊闲时坐在一处的消遣, 就是找一个认得字的当众读报——那这份报纸的目的就达到了。 如今《汴梁日报》的消息来源还不大足够,甚至有时还做不到撑满整个版面,所以需要大幅刊载各家瓦子的节目单。预想中的“广告”客户,也还没有一家上门的。 但明远不着急:他背后有整个试验方的财力支持,在投入初期“烧”一点儿钱也不妨事。 毕竟后世有很多完全“免费”的报刊,仅靠广告收入就能支付运营成本。 明远对此很有信心。 因此他只管吩咐史尚去收集关于城中各家商户的各种消息:这家正店推出新品酒水,那家脚店打折……然后刊载在报纸上。 等到汴梁日报在京城中发行量日渐增大,将来这些商户自然而然会发现“报纸广告”的妙用, 到时候自然会找上门来。 至于蔡京问他有什么深意——这深意自然是有的。 明远早在试验方给他注资注满十万贯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 历史上出名的富豪, 富可敌国的那种, 结局似乎都不怎么好。 邓通是饿死的, 石崇被砍掉了脑袋, 沈万三最后究竟怎样了版本太多说不清, 但想必不会太美好。 而他要花一亿贯,到时必然成为顶级富豪, 届时势必需要给自己找一个保命之道。 如果他拥有一家报社, 而且在初期完全以市井消息做伪装, 便不会太过惹人注意。待到发展壮大,他就相当于将来有了一个喉舌,一个可以发声的地方。 当然,这也是有备无患之举。 明远也很希望自己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安安静静地烧完一千亿,回家领奖金去。 他一面摇着扇子,一面任由自己陷入沉思,却不知道身边的蔡京,正目光灼灼,盯着自己。 而坐在贺铸身边的种建中,正目光灼灼,盯着蔡京。 “远之,远之!” 苏轼亲切地唤明远。 “我们几人都无异议,今晚还是去桑家瓦子!” 桑家瓦子的节目单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平蓉郝眉这一对姐妹花,今晚有新排的般杂剧上演。 看起来苏轼等人都是平郝二人的“粉丝”,一力邀请对杂剧不怎么感冒的种建中和贺铸,也一起去看看。 明远当然没话说,当即唤过向华来,着他去桑家瓦子订下最大的一间閤子。 在京中待了三个月,史尚的一部分管家工作已经顺利移交到向华手中。 而向华也不再是初到京师之时那个愣头青了,而是沉稳地凑到明远耳边,小声问:“郎君,今日是端午……” 端午节,瓦舍里的閤子可能会加价。 明远冲他一笑:“你明白的……” 向华顿时颔首:“向华明白了。” 这十六岁的少年,顿时像一个二十岁的大人似的,迈着沉稳的脚步,迅速走了出去。 “各位,我们也往桑家瓦子那里去吧!” 明远懒洋洋地起身。 “顺便逛一逛汴京城。” 端午节的汴京城,虽然不及上元这等节庆,但也是热闹非凡。 众人纷纷应了起身。蔡卞脸上一红,先告辞了——他要回家陪老婆。 余下几人都是悠闲无事,众人便一起,离开明远住着的小院,先沿着蔡河前往朱雀门,然后折向北,一直行至御街最南端,然后折向东,沿着汴河,一面慢慢往桑家瓦子过去,一面欣赏沿途的风景——其实就是看“人”。 端午这日的汴河边,就是人从众,放眼望去,四处都是人头攒动,中间还夹杂着此起彼伏的摊贩叫卖声,人们见面问候“端午安康”的交谈声……伴着树上的蝉鸣声,在耳边连绵不绝。 一路上,苏轼很留意街边一步之地内摆出的那些小摊,尤其是文房四宝和古董玩器。他很爱收集那些,虽然兜里没有钱。贺铸对苏轼的才学很是仰慕,始终跟在苏轼身边。 蔡京在苏轼身后大约两三步远的地方不徐不疾地跟着,始终保持距离。 而种建中却最不耐烦在拥挤的街道里行走,眼见着前面汴河上弯着一弯虹桥,桥面上开阔,人也少些。他顿时一扯明远的衣袖,说:“小远,我们去那桥上透口气。慢慢等苏公他们过来也不迟。” 明远知道他是憋狠了——在陕西的时候,哪里见过这么多人,这么拥挤的场面? 他当即点头:“走!” 两人刚刚上桥,就听见远处争执之声传来。 “方腾,你不要想不开!天无绝人之路!” 难道有人要跳河? 明远听着一个激灵。 “落草什么的,都不是正途!千万别!” 啊?竟然不是要跳河,而是要落草? 当强盗这种有前途的职业,难道现在也是可以随随便便拿出来说的吗? 明远身边,种建中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拱桥的最高处。 属于军人的低沉嗓音严厉地喝出一句:“怎么回事?” 而拱桥上有不少人迎面冲着明远奔过来。 有人后怕地喊着:“刀,有人手里有刀?”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69节 难道还是行凶不成? 明远自恃有种建中顶在前面,也迅速上前两步。 突然,面前涌来的人群中猛地伸出一只手臂,紧紧地攥住了明远的领口,毫不费力地将他用力一拉。 明远顿时一个趔趄。 他面前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壮汉,穿着短褐,戴着幞头,一副平民打扮。 这壮汉手中却是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明远还未来得及反应,就听见种建中怒喝一声:“贼子!放开我师弟!” 明远被人不由自主地扯着领子拖过去,他的脖颈被那条手臂圈住,锋锐的刀刃凉飕飕地抵在了他的喉间。 接着他感到自己的腰抵在了虹桥桥面上的木栏杆上。 他被人挟持了。 这都叫什么事?! * 在明远与种建中上桥之前,虹桥上已经闹将起来。 刻印坊东主李成周无奈地告诉对面的雕版匠人:“方腾,这是没法子的事。” “别的作坊当天接着主顾的活儿,能做到当天晚上就排版排出来第二天一大早开印。咱们这只是木雕版作坊,老老实实一片一片雕印的,根本做不到这么快!” “再说了,之前我们这雕版作坊就一直不赚钱,不过是借着几家老主顾多年的照应,勉强支持。” “这些老主顾前日里特地来打招呼,实在是新开的那家刻印坊能印得又快又好,价钱又便宜。他们虽拉不下脸这么说,但人都不傻,肯定会选新开的。” “方腾,这作坊不可能不关。” “你我虽然签了十年的契约,但是作坊都没有了,你的契约自然就不作数了。” 方腾气得面红耳赤:“李成周,你当日是怎么应承的?你说有你在,洒家的饭碗就不会丢!” 李成周抿着嘴摇了摇头:“可我也荐了你去其它的作坊啊!” 方腾不依不饶:“你不过是随便荐了一家汴京城外的作坊,每月那工钱能有多少?过日子能有汴京城里这么便宜吗?洒家一家子都在汴京,洒家上有老娘,还有婆娘和小子。洒家真的需要这份差事!” 这名雕版工人说到动情处,眼圈都发红。 “那我也带你去见了牙行的牙老,找汴京城里的差事,可你太心急了,汴京这名多人,哪儿能那么快轮到你?”李成周急了起来。 “方腾,”他耐下性子,再次解释,“你冷静一点,刻印坊肯定要关。你有手艺,有力气,肯定能再找到其它差事!” 方腾却正在气头上:“李成周,是你毁约在先,洒家便是不肯让作坊关了,咱们上开封府评理去!” 李成周这时也是彻底没脾气了:“也好,你要上开封府,那就一起去吧。” 话都说到了这个地步,方腾见李成周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继续雇他了,突然从腰间抽出一枚事先藏好的利刃,嘶声喊道:“你既害得洒家没了差事,洒家这日子也不想好生过了。索性杀了你,再顺着汴河泅走,去别处落草算了!” 李成周一见便大惊失色,高声叫道:“有人行凶,杀人啦!” 方腾已然红了眼,气势汹汹地举着手中的匕首,随手向路人挥去。 虹桥桥面上顿时空出一大片。 李成周还想将在他作坊里干了好几年活的工匠挽救一下,连忙大声喊:“方腾,你不要想不开!天无绝人之路!” “落草什么的,都不是正途!千万别!” 可是方腾这时正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的时候,哪里还听得了李成周的劝,一手提刀,另一只手便向李成周颈中抓去。 虹桥上便是一片尖叫声。 李成周还算灵活,让开了方腾,转身就跑。 方腾提刀追去,眼见面前有人迎上前来,当即伸手一抓,攥住了对方的衣领。 待他定睛一看,却发现是个眉清目秀,面目俊俏的小郎君——却不是前东家李成周。 方腾稍许冷静了些,突然发现这小郎君身上穿着不知是什么衣料裁制的文士襕衫,就算是攥在手里,也只觉一片清凉,更别提裁成衣料穿在身上了。 而这小郎君又生得极好,眉目如画,他以前也只有为佛经制雕版的时候才刻画过这样的人物——观音大士座前的善财童子。 方腾:他这是无意中撞见了一个富贵人家的小郎君? 这时的方腾情绪激荡,已经无法用理智判断情势,只是突然发觉自己好像多了一条财路:劫持这个小郎君,勒索其家人,为自己落草攒够路费。 至于什么老娘,家里的婆娘小子,方腾一时哪里还想得起? 于是,他狞笑着,将匕首抵在这漂亮小郎君颈中,大声嘶吼着:“拿二百两银子来,我就放这小子……小郎君一条生路!” “在汴河上放下一条船。银子放在船板上!我带着这小郎君上船,出了汴京城地界自然把他放下来……” 就在这时,方腾突然看见一个青面獠牙的怪物出现在自己面前…… “啊——” 持刀劫持他人的“恶人”,竟然也被吓得发出一声惨叫。 第65章 百万贯 明远在被劫持之后立即开始了与系统1127的讨价还价。 1127:“亲爱的宿主, 在这危急的时刻,您难道不考虑使用道具吗?1127向您推荐……” 明远:“再等一等!” 1127:……? 明远:“先等等看我种师兄会想什么办法?” 1127:“您难道就不担心您的种师兄会嫌弃您太过文弱吗,这样都能被人挟持?您难道就不担心您的种师兄会投鼠忌器, 真的去取出200贯给这名罪犯吗?这些钱都不会算在您的正常消费里哦!……” 明远:“呵呵, 1127,这次你急于兜售道具, 表现得似乎不太专业哦?” 1127:…… 方腾:“什么?你这小子在嘀咕什么?” “我的朋友们可不会丢下我!”明远微微偏过头,用眼角的余光尽力望向方腾,眼神里没有丝毫的畏惧,让方腾见了, 忍不住心里一惊。 他劫持的,似乎不是一个寻常文弱的小郎君…… 就在这时,方腾面前突然钻出一人,猝不及防地扑向他。 那哪里是个“人”,分明是个青苗獠牙的厉鬼,方腾一瞬间只觉得自己是做了亏心事,所以厉鬼来找他了。他惊恐地大叫一声,才发现突然出现在面前的, 并不是什么厉鬼, 而是一个人。 偏偏这人的面色铁青, 眉目高耸, 将双眼睁得大大的, 骇人至极, 见了这人和见鬼……恐怕没什么两样。 “啊——” 方腾一声惨叫。 但就在方腾这一分心的刹那间,有一人从背后靠近方腾。 他直接跃至虹桥上的栏杆之外, 双手抱栏杆, 飞起一脚, 准确无误地击中了方腾持匕首的手腕。 方腾一声怪叫,手中的匕首落地。 他不得不抱着手腕跪倒,额头渗着冷汗,连声惨嚎,似乎他的手腕腕骨已经被刚才那人一脚踢断了。 而明远则毫发无伤地从方腾身边慢慢踱步出来,抬起眼,望着身姿矫健,一跃又跃回栏杆里的种建中。 种建中额头上俱是亮晶晶的汗珠,满眼焦急,盯着明远浑身上下,似乎想知道他有没有哪里受了伤。 “远之,我……” 刚才都怪他,他不该拉明远上虹桥透气的——结果把明远给带入了险地。 明远马上摇摇头,笑着应道:“多谢师兄,小弟我无事!” 他眨眨眼睛,回想刚才自己的决定——其实种建中这次出手,危险系数也挺高的。毕竟刀剑不长眼,那贼人又将匕首抵得那么近。只要那匕首在自己的颈动脉上那么轻轻一划——他明远就要和两个时空里的奖金池都说再见了。 明远也不知自己对种建中的信心究竟是从哪儿来的,但他就是赌了一把,赌这位师兄能够顺顺利利将自己从险境中带出来。 明远望着种建中的双眼,只见那对瞳仁里满是歉意与关怀,一时竟让他脸上微微发烫。 明远赶紧又转向贺铸,向这位刚才“本色出演”了一把,成功转移了劫匪注意力的低阶武官郑重行礼:“方回兄!刚才多亏了方回兄,否则我师兄也不能那么轻易就制住了贼人。” 此刻那方腾抱着手腕,倒在地上滚来滚,应当是没有力气再害人了。 忽听整齐的脚步声传来,来的竟是苏轼,他竟带着一队开封府的弓手,气势汹汹地朝这边虹桥上杀过来。 苏轼本就是开封府推官,想必是见到虹桥这边出的乱子,赶紧招呼了在附近维持秩序的开封府弓手,上虹桥来营救。 蔡京也脚步匆匆,跟在弓手队的后面赶过来。一见到明远已经摆脱了挟持,安然无恙地站在拱桥上,顿时快步上前,越过身边的弓手。 朋友们终于都聚到明远身边,问明刚才的情况之后,苏轼后怕地拍着胸口,蔡京则站在明远身边,温言安慰。 自有开封府的弓手上前,按住在地上干嚎的方腾,将他扶起来,准备押送前往开封府。 苏轼拈着胡子笑道:“这下……桑家瓦子去不成喽!” 遭遇了这一出,他这个开封府推官,又是现场目击证人,势必要押送犯人前往开封府,晚间亦有公干,没空休闲娱乐了。 而明远等人也是一样,要么是证人,要么是受害者。 大家都摇头苦笑,没想到去一趟桑家瓦子,竟然也能惹出这样的无妄之灾。 这时李成周来到明远身边,满脸愧色地向明远行礼:“这位小郎君,在下名叫李成周,是这厮……”他瞥一眼被弓手架起来的方腾,“的前东家。” “在下原本经营着一间刻印坊,生意不佳,因此动念要关了作坊,但因事先与这方腾签过长契,方腾便不肯解约离去。我……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失心疯了就……” 明远一时睁大了眼睛:“刻印坊?” 他心中涌起一点点不祥的预感:不会是因为……我吧? “是,就是太平坊那边的李家刻印坊。” 李成周是一个口才很好的人,当下一五一十,将他家刻印坊经营不善,引起纠纷的前因后果全都说了。 说完之后,李成周却发现周围的人全都转头望着明远,脸上都写着惊讶。 苏轼低头咳嗽两声,蔡京则小声道:“怎么……会这么巧?” 李成周突然想起刻印坊主之间的一个传言。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70节 传说中,那家开创了奇迹,能在一夜之间就完成复杂排版,在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就抢去了很多刻印生意的刻印坊,东家是一位年轻到不可思议,而且相貌绝顶俊秀的小郎君。 只见明远脸带尴尬,冲李成周点点头道:“对,没错,抢了你的生意,让你不得不关作坊的刻印坊,就是我开的。” * 刻印坊东家之间交流的机会有很多,毕竟明远和李成周都得去开封府作证。 在这过程中,李成周非常诚实地将他的经历告诉明远:原本就不太赚钱,明家的刻印坊一出,就彻底不行了。 他也转述了方腾的心思,这名工匠说白了就是钻牛角尖,觉得自己既然入了这一行,就不该被解聘改做别的去,也放不下身段去汴京周边找活干,一着急,就做了糊涂事。 “您真的是一位好东家。” 见到李成周都这样了还为方腾说话,明远忍不住由衷感慨。 “若是我早些遇见您,能像这样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可能就没事了。” 明远其实对此有些心理准备。 任何技术的更新换代,都是对原有从业者的沉重打击,无论对方是所有者还是工人。 但世界不可能因此而停滞不前,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的时候,曾有无数人因为无法跟上而被残忍地抛在身后。 但明远不想作恶,他曾经假想过,万一真的因为自己在这个时空里推动技术进步,他有责任去帮助那些受到影响的人,帮助他们重新找到生计。 现在他只是涉足刻印行业,是文化产业中一个规模很小的行当,还不是那种涉及成千上万人生计的大产业。如果是后者,情况只有会更糟糕。 他原来也设想了,如果有刻印坊因此而开不下去,他可以出手相助,可以雇佣被辞退的工人,也可以并购闲置下来的作坊。所以他说,如果能与李成周早点相见,就没那么多麻烦事了。 但是明远一点都不同情方腾。 东家对方腾基本已经仁至义尽,他却一直在得寸进尺,甚至利令智昏,妄图劫持一个与他素不相识的路人。 这样的人,还是交给开封府,国法处置,该咋地咋地吧。 于是乎,众人没去成桑家瓦子,而是一起前往开封府留下了口供。明远很知趣地从丰乐楼叫来了夜宵,不仅给朋友们填了肚子,也供应了开封府里一群陪着加班的吏员和衙役们。 一时间整个开封府都知道了,苏推官有一位年轻又阔气的小朋友,特别会做人。 到了临别时,明远特别向李成周说了一句,邀李成周明天到自己的刻印作坊来一趟,有要事相叙。 李成周心里纳闷,明小郎君能有什么“要事”,难不成还是为了方腾,要管自己要补偿吗? 谁知,第二天李成周找到明远的刻印坊,便见到这位小郎君东主已经在门口候着他。 明远是邀李成周去参观他的刻印坊的。 李成周听见明远的邀请,一时如在梦中。他满心里只有一句话想问明远:“明小郎君啊,同行向来是冤家,您难道真不怕把贵作坊的秘密泄露给我知道吗?” 明远却好像是全无芥蒂,带着李成周进自己的刻印坊,像当初介绍给王雱与种建中那样,将活字印刷的全部工艺都让李成周知道。 李成周震惊于眼前所见到的活字排版与印刷,进而心服口服,认为在明远这最新的工艺面前,他那老式的雕版作坊,不关也得关。 李成周正这样想着,冷不丁听明远问:“李郎君,你既然已看过我的作坊,你觉得能把作坊里的工艺仿了去吗?” 李成周低头略加思索,猛地便摇了摇头—— 想都别想! 光是那一套活字,制起来便不知要花多少工夫。算上人工和材料……这不是他这点小本生意可以支持的。 谁知明远又问:“李郎君,如果我卖给你一整套活字,再配给你一两个工人,你觉得能把这工艺学去吗?” 李成周惊讶不已,继而大喜过望:“真的……真的?” 一问那套活字的价格,李成周又泄了气。 对方那是全套铜铸的活字,不是他能够买得起的价格。 明远见他这副模样,也颇有些挠头,想了想又问:“那……李郎君是否依旧希望手下能有一座刻印坊管着?” 李成周呆住了,望着明远说不出话来。 可这是他祖传的产业,虽说要关了,可心里到底还是难过的。 再说他也没有做过别的营生,关了作坊之后虽说还有些祖产,但就这么坐吃山空也不是个办法。 明远望着他呆住了的模样,微笑着说:“在汴京城里,我想多邀请几家刻印坊——加盟。” 第66章 百万贯【加更】 明远的朋友们听说明远要以极优厚的条件邀请李成周“加盟”他的刻印坊, 都不解其意。 种建中伸手摸摸明远的额头,问:“小远,你是不是之前被那贼人吓坏了, 在说胡话?那李成周雇来的匠人差点害了你, 你却还帮他?” 苏轼却摇着头叹息:“想必是远之菩萨心肠,不忍见他人的产业因自己而被迫关闭, 因此才会施以援手。” 贺铸伸出大拇指:“明远之有侠义之风,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蔡京却认真地看一眼明远:“远之兄此举想必有深意……” 明远腹诽:你再这样就给你改名叫“必有深意·京”。 蔡京似乎读懂了明远的眼神,颇有些讪讪地说:“我原本以为,远之兄是想以比较特别的方法兼并那李成周的刻印坊, 自己从无到有建作坊,哪有拉一家已经成熟的作坊入伙来得便宜?” 明远又看了一眼蔡京,心想:众人对他此举的看法各有不同,大多与明远真是的想法不沾边。倒是这家伙,猜对了一点,当然也不全对就是了。 他确实是起心将李成周拉“入伙”,但却不是兼并李成周的作坊。而是让李成周的刻印坊作为一家独立的实体继续经营下去。 他向来反对垄断。 现在,源自毕昇的活字印刷技术落在了明远手里。如果整个汴京只有他一家掌握这种技术, 然后肆意扩大规模, 将所有小刻印坊都挤倒, 当然能赚个盆满钵满。 但是这有违他的初衷——他是来花钱的。 而且明远相信, 只有良性的竞争, 能够推动技术进步、生产效率提高。 让他的作坊躺在别人带来的创新技术上吃老本, 明远自己也看不下去。 所以他决心把活字印刷术快速地扩散出去,所采用的形式便是“加盟”。 李成周经过一番思考, 最终还是想要将祖辈留下产业继续办下去, 于是来找明远商量“加盟”的细则。 明远提出两种加盟方式, 一种是由李成周租借明远作坊里制成的铜活字,自己独立运营;第二种是李成周接受明远的入股,将来李明两人平分刻印坊的干股。 李成周选了第二种,因为第二种加盟方式的条件实在是太优厚了: 第一,李氏刻印坊可以免费使用明远提供的全套铜活字设备,有专业排版师傅和工匠上门提供技术指导; 第二,明远会派管事和账房不定期地视察李氏刻印坊的经营情况,辅助经营管理——尤其是帮李成周管人。 这个李成周,个性较为软弱宽和,因此实在是管不住下面的工匠。明远派去的人正好帮他唱红脸。 但李成周的优势在于维护与老主顾之间的关系,加盟之后他就可以专心于为刻印坊拉生意。 当然,这种加盟条件也不是一味偏向李成周,要想加盟,李成周必须点头答应一个重要的条件:签署行业自律书,承诺绝不盗印。 李成周的刻印坊以前也不是没有过偷偷刻印他人书籍的经历,像在世的一些文豪大家,其作品也被李氏刻印坊少量地刻印过。 李成周听见明远滔滔不绝地说起“盗印”泛滥的危害,也忍不住脸红。 他再想想,加盟明远的刻印连锁,有了活字印刷术,将来不愁没有生意。因此便慨然应了。 双方于是定下契约。 李氏刻印坊便成了明远刻印坊麾下的一个分支。 此外,因为李成周在汴京地面上人头很熟,明远也拜托他代为宣扬,任何一家刻印坊都可以以任意一种方式来“加盟”他的刻印坊。 这个消息过于劲爆,传出来的时候在汴京这个小小的刻印圈子里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原本其它刻印坊都被明远的新作坊新技术带来的压力压得喘不过气来,现在却有办法弄到最新的排版与刻印技术了。 汴京城中,所有大大小小的刻印作坊,无一例外地蠢蠢欲动。 消息甚至也很快传了出去,洛阳、大名府、扬州等地都有刻印坊和书商来人来函询问。 明远也不强人所难,两种加盟方式,任君选择。前者保有较高的自主权,后者则完全被纳入明远的“传媒集团”麾下。 但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明远都要求加盟者签署行业自律,承诺不再“盗印”。 苏轼为此感慨万千,道:“远之,某原本以为你当日只是一说。谁能想得到,你竟然真的做到了……” 明远欣慰一笑,露出两排洁白整洁的牙齿。 他这总算是将功抵过,能够抵过当年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看盗版的失误啦。 而种建中和蔡京等人则对明远口中的“传媒集团”很感兴趣。 “小远,‘集团’是什么意思,是行会吗?而你是这行会里的行老?” 种建中挠着头猜测。 蔡京不以为然:“不算是吧,远之可是都掌握着这几家的干股的。” 明远点头,算是同意蔡京的说法:“‘集团’里的这几家,虽然不都在我名下,但都是我能够控制的。” 他能够控制的这些刻印坊,之间就不应存在直接和正面的竞争了。 明远让他们各自负责一块。有的专门刻印书籍,有的专门印报纸,有的专门印制仿单……各作坊之间,工匠也可以相互调动,擅长快速排版的去印报纸,喜欢美化版面的去制仿单,专门严谨校对从不出差错的去负责校对书刊…… 另外,专门制作铜活字设备的作坊也被分出来,形成一个单独的作坊。 而这作坊是最忙碌的,没有之一——实在是因为铜活字的需求量实在太大。一再扩大规模之后,订单还是已经排到了中秋之后。 当然,市面上不少铜件作坊已经开始模仿制作铜活字。 明远则规划着,等这一波铜活字的生产热潮过去,他就让这个作坊转向活字的日常维护,以及刻印设备的改进,顺带再帮他打制一些其它铜器。 眼下,他就算是拥有一个“传媒集团”的雏形了。 当然,明远也没忘了发家之地京兆府。他给远在凤翔府的张载写了一封长信,原原本本地将他如何寻访到毕昇后人,如何得到了在刻印术上“提升生产力”的窍门。 他也将铜活字印刷的具体技术用书信告诉了长安城里的刻印坊工匠。将来等祁真回长安时,他就会带一套铜活字回去。到时京兆府里也就有铜活字印刷技术了。 * 正当明远为了刻印坊的事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系统1127来帮他总结进度来了。 “亲爱的宿主,进入汴京之后,您花钱的进展还行。” 明远深吸气,“嘶”的一声。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71节 他自打进了汴京,几乎就在花钱如流水。每次试验方通过各种途径送来的注资,他几乎眨眨眼就花掉了。 就这样,也只换来1127评价一句:还行。 “您已经成功地为自己塑造了一个相当纨绔的‘花钱人设’。这为您下一步的花钱大业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明远:那可不么? 他曾经派人往皇城里给新科状元送花,又花大价钱包下了皇家御苑琼林苑的地盘供自己饮宴。 如今城中所有的瓦舍都会为他留着閤子,只有明确听说他不去之后才会将那閤子让与他人。 要这样还不纨绔,怎样才算纨绔? “由于您最近广泛推广的刻印加盟计划,以及对报纸行业的投资,我们预计在未来三年内,您仅在这一领域的花销就会达到二十万贯。” “为此,试验方决定再为您提供一次免费试用道具的机会。” 明远:嗐! 这是看他好长时间没有动过用道具的心思,所以特地跑来推销道具的吗? 明远思考片刻,诚恳地给出评价:“1127,你这次的表现算是比较职业的……” 1127正要发出感激涕零的声音,便听见明远的冷酷回复:“还行!” 1127:…… “亲爱的宿主,以下有三张免费道具可供您使用,请您选取其中一张。” “分别是,‘文采斐然’、‘药到病除’和‘笔走龙蛇’,都是次卡,您不一定需要在自己身上使用,也可以用来帮助他人。” “这三件啊!”明远想了想,“就‘药到病除’吧!” 他的想法很简单:三张道具中,有两张是用来装逼的。“文采斐然”大概是诗文写得很好的意思,“笔走龙蛇”自然是指书法极佳,笔下颜筋柳骨,银钩铁画。 可是想想他身边都是些什么人,论文采辞藻,他能比过苏轼、贺铸吗?论书法,他能比过苏轼、薛绍彭和蔡京吗? 对了,还有你,苏轼,怎么随便什么才学都有你啊! 相比之下,“药到病除”能够自用也能够助人,是一项比较实惠的选择。 “好的,”1127乖巧地回复,“‘药到病除’已加入您的道具栏,需要使用时,请随时通知1127。” “另外,鉴于您迅速推广了铜活字印刷术,并且提高了全民版权意识,您将破天荒第一次获得高达200点蝴蝶值的奖励。” 明远:…… 只有200点吗? “试验方在给予‘蝴蝶值’方面好像有点吝啬啊!” 1127当场讪笑:“那不……也得给您一些压力吗?” 明远:也是! 他想了想,忽然对1127起了点好奇心,开口问:“1127,你是不是什么物品都能变?” 他这个随身的辅助系统能够变化成为日常用品,时刻陪伴在他身边。冬天能够变成手炉,夏天能成为折扇,春秋天不冷不热的时候它能成为一个绣着“1127”字样的荷包。 1127口气骄傲地回应:“尊敬的宿主,只要想得到的,我什么都能变啊!” “比如说,金鱼袋!” 瞬间,明远身边的荷包改变了形状,成了一枚方形的锦囊,锦囊上用金线绣着鱼形纹饰。 “又比如说,银鱼袋!” 明远腰间的金鱼袋瞬间褪去金色,改成了银线绣的纹饰。 北宋朝三品以上佩金鱼袋,六品以上佩银鱼袋。明远现在只是一介布衣,这种层次的佩饰对他来说实在是高攀不起。 “又或者,笏板。” 明远腰间的银鱼袋不见了,反倒是手里多了一块象牙制成的白色手板,冲着明远的那一面可以隐隐约约看见“1127”四个阿拉伯数字。 明远:好家伙!你还是赶紧变回荷包吧! 然而系统1127的诸般变化却仿佛给了明远提示,他合理猜测:“你是在劝我当官?做北宋朝的公务员?” “尊敬的宿主,加官进爵,高官厚禄是很多人的理想,难道您不想吗?” “不想!” 明远断然回复1127。 “我到这里是来花钱的。” 明远抵达汴京已有些时日,结交的人物中就有不少是现任官员。但即便如此,明远依旧对加入北宋的公务员队伍完全不感兴趣。 “没有关系,亲爱的宿主,”1127赶紧安抚。 “其实,还有一个秘密想要告诉您哦!1127,金牌系统,也可以变成活物哦!” “哦?”明远挑眉,“让我见识见识!” 他手中的白色手板顿时不见了。但周遭也没有出现任何活物。 几乎是同一瞬间,明远家院外的巷子里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似乎有不少人正自远而近,快速向这边跑过来。 “快——” 有人高声喊着。 “是我眼花了吗?怎么看见一只纯白纯白的白狐往明小郎君家宅的方向过去了?” 而明远这边,院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一只可可爱爱,浑身毛色纯白的萨摩耶张着小嘴,探了个脑袋进来,脖子上挂了个狗牌。 不用想,那狗牌上一定镌着四个阿拉伯数字:“1127”。 第67章 百万贯 因为明远家的财力, 又因为这只在明远家外的街巷中突然出现的“白狐”,“汴京蔡河畔明小郎君”顿时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 开始有人相信明远是财神化身,到地上来历练的。 如果有人非要质疑“财神”和白狐有什么关系, 那些将此事描绘得神乎其神的人便会喷着吐沫星子反问:“但你见过那么白的白狐吗?在汴京城里, 通身不带半根杂色的毛?” 敢于质疑的人当即一怔,回答:“我没见过呀?” 毕竟事发时明家门前的街巷里统共就只有十几个人。 对方便满意地点头, 然后转过头取望着别人,滔滔不绝地继续传播这桩“奇事”。 质疑者:…… 对于这种传闻,明远的朋友们多半不屑一顾。 苏轼秉持夫子教诲:“子不语怪力乱神。” 蔡京却笑:“子不语怪力乱神,乃是不说, 先圣也从未提过到底有还是没有。” 他将眼光转向明远,似乎含有深意:“远之的财力雄厚,几乎令我都忍不住要怀疑,你和那天上星宿,究竟有没有关系。” 明远高高扬起嘴角,笑道:“各位想想我的表字。” 闻言,无论是苏轼还是蔡京,大家一起笑了起来。 他的表字是“远之”, 而“子”还有一句话是“敬鬼神而远之”。 这足够表明明远的态度了, 他对那些市井传说根本不敢兴趣, 也无意将自己往神怪之事上靠。 不久, 蔡卞和蔡京这两位新科进士就休完了他们的“衣锦还乡假”“洞房花烛假”, 被指派了差遣。 蔡卞是状元, 按照惯例,第一任就留在京中做京官, 作为经义局编校, 辅佐大舅哥王雱, 编纂《三经新义》。 而蔡京得到的差遣却也在京中,却是暂时填补在任上告病的一名官员,去了太常礼院。但按照常理蔡京很可能在较短的时间里结束在太常礼院的任职,出外做地方上的亲民官。 种建中那里,军器监虽然没有专门设立研发司,但是曾孝宽不知哪里来的魄力,真的按照明远当初提出的建议,在军器司里搞起了“研发”。 如今在军器监里,匠人们正在踊跃上报各种项目,由长官按重要性排名先后次序,然后再下发经费。 如能完成,这些匠人们能得到不少赏金,甚至还能得个官身;但若完不成,他们建议的其它项目就得往后推,只能眼睁睁地看别人建功立业拿赏钱。 因此如今军器监中人人干劲十足,想方设法要提高效率或是精简工艺,总之一句话:要“提高生产力”。 种建中因此也整日忙碌,连带贺铸那个军器监的“监门”,也开始早出晚归。 相比之下,明远是他那些朋友们之中最有闲暇的一个。 进入六月,天气炎热。 明远懒得出门,便终日留在家中处理各种事务。 他一早起来,先读一下“日报”,看看今日瓦舍勾栏里有什么他会感兴趣的节目。当然,各家瓦子的重头戏如今都已放在了暑气消散的晚间。明远据此决定晚上要不要出门。 上午时候史尚和李成周等人或许会寻他有事相商,明远会把所有的事务都在午时之前处理完。 午饭他会少吃一点,但多半吃不下。通常要到了午觉之后,日头西斜,地面上的暑意渐渐散去,明远的精神和胃口才会重新恢复。 到了晚上,夜猫子时间里,明远才会精神振作地出去逛各种热闹的瓦舍勾栏,或是在家接待他那些总算腾出些空闲的公务员朋友们。 暑热的天气里自然少不了需要冰块。 汴京城中的冰块供应却远比长安城充足,价钱甚至比长安城还要便宜少许。 这应当是需求量大,而商家们事先准备充足,供给充分的缘故。 明远这下子完全没有必要自己用硝石来制冰了,他只管让管事从外面采买来,存在自家的地窖里,需要用时直接取出来冰镇食物或者直接降温。 但他从来不让人直接用这些冰制作冷饮——毕竟当初冻上的时候就是混有杂质的河冰,直接入口必然不卫生。听说连皇帝都曾经因为吃过这样的冷饮而闹肚子1。 摆在明远家中的小茶几上,总是些汴京城中能买到的时令果蔬,经过腌渍加工或者冰镇,成为味道独特的小食:药木瓜、鸡头穰、沙糖绿豆甘草冰雪凉水、荔枝膏、广芥瓜儿、杏片、梅子姜、间道糖荔枝2…… 还有一种林檎果3,经过明远的仔细辨认,发现竟然就是苹果。 当然,这种水果吃起来口感绵密,与明远在本时空吃到的脆苹果差别比较大。 只不过,能闻到一点苹果香,明远已经觉得有点本时空的影子了。 晚间时到明远家次数最多的是师兄种建中。有时明远外出逛瓦子,种建中也能待在明家前院的书房里,在灯下读书,一直读到明远在凌晨时分归来。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72节 只是种建中读书略有些遮遮掩掩的,一见到明远进来,就立即把书收起。他有时还会做笔记,拿一叠字纸放在书册旁边,读到重要的便记下来。这些字纸,种建中也总是一张不落地收起,绝对不会让明远看清上面他记了什么。 明远看不下去,于是趁某一天种建中以为他不在家,独自一人坐于堂上,聚精会神读书的时候,突然从他身后冒出来,总算看见了种师兄在读的是什么。 “彝叔兄,你在读《武经总要》4?” 种建中吓了一跳,但见到是明远,当即舒了一口气。 他将食指放在唇上,嘘了一声,说:“这是军械篇,是曾公令绰拿给我看的。” 曾令绰就是曾孝宽,是种建中的顶头上司。曾孝宽的老爹就是当年主持编纂《武经总要》的曾公亮。曾孝宽当然近水楼台先得月,能弄得到作为机密的“军械篇”。 《武经总要》其实不算什么机密,驻扎在陕西,对抗西夏党项人的大宋西军,高级将领都能接触到。种建中作为名将种谔的亲侄子,要读到这本“集大成”的兵书并不难。 但是,这“军械篇”却是《武经总要》中真正的机密,涉及大宋军中所配备武器的种类和各种参数。 种建中仔细研读这一篇,也正是为了了解各种军械,与自己当初在战场上的实战经验做一一印证,以便决定该在哪个方向上提高军械生产的“生产力”。 若是这样一本被汴京城中的辽国使臣或者西夏探马偷去,那可就有乐子看了。 明远看清了种建中手中的“军械篇”,马上明白了种建中为什么会每天到他这儿来看书。 种家那间院子租了两进出去,不及他这里安静,也不及他这里安全。 “我不会向任何人泄露这事!”明远马上指天立誓。 种建中却没这么大反应:“小远,如果不是相信你和向华,师兄也不会到你这里来。” 明远和向华都是陕西人,对于党项人每年犯边时犯下的滔天罪行都是恨到了极点。种建中深知他俩的秉性。若不能相信这两位,他种建中在汴京城中,就没有愿意相信的人了。 明远马上蹦起来,对种建中说:“彝叔随我来。” 种建中当即收起手中的书卷——这些重要的书卷,不在最安全的地方,是绝不能离身的。 谁知明远将他带到了自己的卧室里。 夏夜炎热,明远卧室南北都开着轩窗,轩窗前各自放着一小盆冰,吹进来的风因此带上了一丝清爽的凉意。 这间卧室里还萦绕着一种似有似无的香气,种建中是个武人,又常年在西北,自然不懂这些。他只觉得香味清淡而悠远,却不知明远用的是什么合香。 此前明远与种建中交情甚笃,种建中在明远家中逗留的时间比在自家里还多。但种建中还是第一次来到这么私密的地方。 这一间舒服至极的卧室,不知为何,竟令种建中心头似乎升起一团火,让这个被清凉浸透的夏夜,竟也突然变得有点闷热。 明远却自顾自走到卧室正中他的床榻一旁,从腰间取出一把钥匙,将床头一只柜子打开,露出柜子里的一只黄铜箱子。 明远将手中的钥匙左转转,右转转,“咔嗒”一声,那黄铜箱子被打开了,露出里面,金灿灿、白花花,都是金银。另外有些纸张,想来应当是钞引之类,总之肯定是值钱的东西。 “彝叔兄,这就是小弟品日里用来放置贵重钱物的箱子。是寻了汴京城中最厉害的铜匠和最巧的锁匠一起做的。钥匙在整个世间就只有两把。” 他举起手中的钥匙,递到种建中眼前。 “这个箱子的底部一直嵌入地面的砖石之中,即使有盗贼想要打它的主意,也绝对搬不动它。因此是个绝对安全的所在。” “彝叔兄若是有重要的物品,完全可以放在小弟这里。” “小弟的这间屋子,除了向华之外,也就只有师兄一个人可以进来。” “……” 种建中望着递到眼前的钥匙,一时间竟觉得喉咙哽住,无法呼吸,说不出话来。 看那样子,明远随身的钱财,全部的身家都放在那只柜子里。 然后,明远就这样随随便便把钥匙交给了他?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能如此无条件地信他! “远之师弟……” 他很难得地,规规矩矩地称呼一回明远。 “你,你……因何……因何……” 他堂堂八尺男儿,在战阵上威风八面,竟还是头一次在别人面前张口结舌,连话都说不周全。 “好啦,师兄别推辞啦,这锁有些诀窍,我来教你。” 明远扶着种建中的手,演示给他看该如何锁这只箱子。 与此同时,明远心里在暗笑。 眼前的这只黄铜箱子,可不止是他的“小金库”,而且是他的“资金来源”。 自从到了汴京,试验方甚至都不耐烦再安排他老爹的信使或者“还债”的人上门。而是通过和1127的协商之后,让明远打造了这样一个黄铜保险柜。 明远要用钱就从这里取,而这保险柜也确实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无论他用去了多少钱钞,这里很快就会被再次填满。 因此外人将明远看成是“财神弟子”什么的其实也没错,毕竟见不到明远收入,只见他滔滔不绝地将钱掏出来。 “这钥匙……” 种建中越发地笨嘴拙舌。 “对,全天下只有两把,而且,只有我们两人知道怎么开这个箱子。” 其实明远在打造这个黄铜箱子的时候就只制了一把钥匙——但是没关系,他随时可以拥有一把手柄上刻着“1127”字样的钥匙。 种建中望着手中的钥匙,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心。 他抬起头望着明远:“好!这钥匙我一定好好保存。若是有重要的物品,我也留在远之这里,拜托远之收着。” 两人从明远的卧室出来,听见门外有人说话。 “郎君,”向华匆匆跑过来向明远禀报,“有一位小娘子在门口,说是特地来找您的。” 明远和种建中同时发怔:……小娘子?! 种建中仰头看了看天色,夜色宁静,一轮朗朗的明月在天。 这时辰,似乎很适合……会客? 明远也直了双眼:什么小娘子? 他不认识什么小娘子啊! 第68章 百万贯 面对种建中的灼灼眼神, 明远忽然莫名有些心虚。 片刻后他挺直了腰板:又不是他邀来的小娘子,他心虚个什么? 于是明远问向华:“是什么人?” 向华挠了挠头,说:“那小娘子不肯说。” 这个半大孩子接着伸手比划:“大概这么高, 人挺苗条, 长得跟正店里的小娘子们差不多美貌。” 后来明远又带向华去过几次丰乐楼和遇仙正店,向华现在总算知道正店里的姐姐们都不是“仙人”了。 听说前来的小娘子既年轻又美貌, 种建中望着明远的眼神又带上了几分玩味。 明远顿时一声轻叱:“好歹却问一下人家姓什么吧!” 向华“哎”了一声,转身就跑,脚步声砰砰砰砰,一直延续到大门外。 为了缓解等待期间的尴尬, 明远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却总是斜着眼瞥种建中,偷看他的反应。 种建中若有所思,将手中那柄铜钥匙握在手中,向空中抛去,又接住……突然察觉明远正在看他,当即郑重将那枚钥匙收起,藏在怀里。 明远暗暗舒了一口气, 知道师兄还不至于因这件没头没脑的事对他的人品产生怀疑。 向华的脚步声又咚咚咚地传来, 这小子手中扬着一张仿单, 冲进明远卧室所在的这一进院子。 “郎君, 门外那位小娘子说, 您看了这张‘节目单’, 就一定知道她是谁。” “节目单?” 明远和种建中互相看了一眼,并肩一起看那张向华带进来的仿单。 “桑家瓦子?” 种建中十分惊讶——来人托向华送进来的, 是一张桑家瓦子的“节目单”, 上面还标着今天的日期。 近来汴京暑热, 一到晚间,百姓便都出门纳凉。瓦子是最热闹的去处,因此城中的瓦子生意都非常火爆。桑家瓦子这张长长的节目单上,内容也十分丰富。各种节目从入夜后开始,能一直持续到五更天。 可这能说明什么? 种建中前前后后将节目单看了半晌,也没能猜到来人的身份。 明远却“咦”了一声,然后说:“我知道了。” 他抬起头告诉向华:“你去将那位娘子请进会客厅,进来的时候问问她是姓平还是姓郝。” 向华又“哎”了一声,转身就跑。 种建中按捺不住好奇,索性直接开口询问:“姓平还是姓郝……这两个姓氏远之从何得知?” 明远当即将那张节目单再次递到种建中眼前:“以往桑家瓦子勾栏的重头戏是平蓉与郝眉那两位名角的般杂剧。现在换掉了。” 种建中:……! 他也随明远去过两次桑家瓦子,但却从来没有留意过谁是那里的名角。 “小远你……” 种建中蛮想夸明远观察敏锐,但又实在不知道该不该夸明远把心思都放在瓦舍勾栏的表演上。 明远便邀种建中与他同去见来人。 两人在会客厅里坐下。不一会儿,一名身材高挑,容貌姣好的年轻女子轻轻巧巧地越过门槛,来到两人面前,行礼道:“小女子平蓉,见过明郎君……” 明远放下手中的茶盏,介绍种建中:“这位是种官人。” 他随手一指堂上摆着的一张扶手椅,说:“平娘子请坐。” 平蓉双肩一震,抬头望着明远与种建中,流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 明小郎君是城中有名的豪富公子少年郎,而他身边这位竟然是位官人。平蓉万万没想到,在这堂上,竟然留了给她坐的位置? 平蓉却没能从明远与种建中脸上找到任何类似于“怜悯”或者“恩赐”的表情,这两人一派寻常,根本不像她,把这件事当成了“一回事”看待。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73节 平蓉当即斜签着身子在扶手椅上慢慢坐下来,定了定神,道:“郎君敏锐,仅凭一张仿单就能猜到奴的身份。” “但也没能猜出究竟是你还是郝娘子。” 明远挺无所谓地作答。 “若是我所料不错,你们二位,与桑家瓦子之间,应当是出了些问题吧。” 这背后的逻辑说简单也非常简单:如果平蓉与郝眉与桑家瓦子之间没有纠纷,她们二位应当现在还好好地在桑家瓦子的勾栏里演出,也会作为最重要的“名角”、“大家”,出现在瓦子的节目单上。 平蓉一听,当即低头垂泪,道:“郎君所料不错。奴此来,是为了郝家妹妹。郝眉日前被桑家大郎看中,要讨去做小。郝眉不愿,桑家就放出话来,那桑家勾栏再也不是她能迈进一步的地方……” 种建中闻言,已经是重重一掌拍在桌上,震得桌上的杯碟茶盏叮当作响。而种建中一声厉喝:“这不是仗势欺人吗?” 平蓉没见过这种阵仗,被种建中的厉喝声震得花容失色,眼泪也差点被吓没了。 明远却很平静。 桑家的所作所为确实有点令人不齿:郝娘子不愿意嫁与桑大郎做妾,对方就要砸了她的饭碗,毁了她的职业生涯。 但是,从律法上来说,桑家没有什么可以指摘的地方。 桑家是桑家瓦子的所有人,而桑家瓦子相当于一个供艺人们演出的“平台”,赚到的钱在艺人和桑家之间按事先约定分配。 而桑家与郝眉生出龃龉,选择中止合作,也不是任何违法犯纪的举动,只是一个商业决策而已。 再者,这也只是平蓉这边的一面之词。 明远见过不少像平蓉这样的人,知道她们多半都有两张面孔,站在勾栏的舞台上,她们永远都罩着一层面具,要么是笑脸迎人,要么是带入了杂剧里人物的喜怒哀乐。卸下这层面具之后,真情实感却不知还剩了几分。 明远又如何能知道,平蓉此刻,是不是还顶着舞台上那层面具在面对自己呢? 于是他轻轻按住了被种建中一掌击得叮当乱响的茶盅,托起来,轻轻饮了一口,然后才慢悠悠地说:“那么,平娘子今日来见明远,是觉得我能够帮到二位娘子什么吗?” 他不过是一个看客而已。 即使舞台上天翻地覆,他也只是一个淡漠的看客,只管把今天该花的钱花出去而已。 明远在这个时空里的心态基本就是这样。 平蓉听出了明远的意思,低着头,嗫嚅着道:“听闻明郎君的作坊掌握着汴京城里所有仿单的印制……” “确实如此。” 明远有点小得意。 他不想垄断整个行业,甚至也在刻意扶植一些可以与自己竞争的对手起来。但现在他的优势太过明显,汴京城里,所有瓦子的节目单,都是他家作坊印制的。 平蓉会代替郝眉向自己求什么? 她们会请求自己中止印刷桑家瓦子的节目单吗? 但她们应当有这个自知之明,在商言商,明远与她们没有任何交情,又凭什么要放弃桑家瓦子这一桩大单? 要知道,桑家瓦子的节目单,一来内容最多,而来印制的数量在全汴京城数一数二,明远和刻印坊,从桑家那里赚来的利润是最多的。 因此明远直截了当地向平蓉发问,单看她想要如何回答。 平蓉涨红着脸,定了定神,似乎在努力措辞。 突然,她抬起头,盯着明远,语气坚定地说:“明郎君,奴与郝眉,想要请明郎君的刻印坊稍赊几笔款子……代为印制仿单,宣扬汴京城中一家新的瓦子。” 这个回答出乎明远和种建中的意料,两人同时问: “什么?” “你们想要另起炉灶?” 汴京城中,十家著名的瓦舍,无一不是经营了数年的,规模与名气早已摆在那里。 只听说过偶尔有瓦舍易主,但从没听说过有人想要从无到有,想要新创一家瓦子的。 因此这个答案才会如此出乎明远的预料。 明远这时像是突然坐不住了,背着手,在厅中来回踱步,似乎在思考。 “奴也想过,万一这件新瓦子终究不成……” 平蓉神色凄凉,她自己应当也有预感:公开与桑家瓦子打擂台,她们两个孤身女子,根本就没有什么成算。 “奴便是欠了郎君天大的人情和债务。到时我与郝眉便自卖其身到明郎君身侧,为奴为婢,绝不自食其言……” “这样啊!” 种建中在一旁,口气有点酸,不知是不是在羡慕明远。 虽说平蓉并没有明说,卖身给明远究竟是为奴为婢还是做妾。但看平蓉这般品貌的妙龄女子,多半是会做妾的。 汴京城中,买一房出身教坊或瓦子的妾室,大概需要300贯左右。 两个人就是600贯,刻印坊什么债务都能抵掉了。 种建中忍不住一声低笑,摇了摇头。他也猜不出明远究竟会做什么决定。 谁知明远转身面向平蓉,眼神锐利,紧盯着平蓉开口问:“因郝娘子不愿被逼做妾,所以你二人才离开了桑家瓦子。但为了新开的瓦子,你俩却又都愿意为奴为婢……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万一新开的瓦子无法成功,郝眉一样是要卖身,还拖了好朋友平蓉下水——明远就是在问她们俩这究竟是怎么想的。 如果平蓉还像此前那样,永远戴着一张楚楚可怜的面具在面上,不肯说出她们的真实心意,明远就要端茶送客了。 平蓉却坐在椅上,呆了片刻。 突然,她眼中出现了些神采。 “好教郎君得知,这是因为……奴还是想演杂剧啊!” 若世人看那桑家子的求娶,定会觉得这是不错的归宿。 桑家靠着一间瓦舍日进斗金,成为桑家大郎的妾室,自是穿金戴银,吃香喝辣,比之每天在勾栏里风雨无阻地演那杂剧要好上太多了。 平蓉与郝眉都已是二十多岁的年纪,等到年纪再大些,想要如此时这般急流勇退,恐怕也没有这种机会了。 更别提,她们开罪了桑家,被逐出瓦舍,又势单力孤,想要凭借一座新开的瓦子另起炉灶,实在是难上加难。 但是,平蓉的答案很明确——与其被人当成金丝雀圈养起来,她们还是想要演杂剧啊! 哪怕是这次尝试最终失败了,她们最终还是落得个为奴为婢的结果,至少她们曾经尝试过,不留任何遗憾。 明远盯着平蓉,眼神渐渐亮起来。 种建中在一旁瞧得清楚,明远的眼神确实极为热切,然而与男女之情完全无关,多是尊重与欣赏——似乎明远终于找到了一个不用再置身事外的理由,可以说服自己主动下场。 “平娘子,在下问你一句:这件事,你能替郝娘子做主吗?”明远问平蓉。 平蓉茫然地点头:“能,这本就是我俩商量好的。只是她太害臊了,不像奴这般没脸没皮的……” “挑战桑家瓦子是吗?” 明远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件事还挺有趣的。” “平娘子,从今日起,我来做你们背后的东主,帮助你们开创这家瓦子。” “若是再有人说你们此举乃是自不量力,你们大可以回复一句:也不看看我们背后是什么人!” 平蓉在旁听着,已经呆住了。 而明远兀自在继续往下说—— “桑家瓦子成名已久,难免因循守旧,随俗浮沉。” “不肯推陈出新也罢了,竟然自毁台柱。” “我明某人耐心被磨尽了,难免手痒,干脆自己下场。” 第69章 百万贯 平蓉娘子的深夜求助令明远意识到, 他的刻印坊在很大程度上帮助了汴京城中最大的十家瓦舍,让它们变得家喻户晓,进入了有史以来最大的“流量”时代。 但是汴京城中还有很多小型瓦子难以找到宣传自己的渠道。刻印坊刻印一次“节目单”的费用, 是这些小型瓦子根本支付不起的。 “这些以后就都让《汴梁日报》去解决。” 明远小声嘀咕着, 心里寻思各种探店报道和观后推荐是推介这种小型商家的最好方法。 平蓉与种建中却都听不清明远在说什么。 种建中出神地望着手中的黑色建窑小瓷盏,而平蓉则万分紧张地盯着明远, 想知道他刚才那项决定是不是在开玩笑。 “我是说,这次我会自己下场,来帮助你们经营这一间瓦舍。” 按照1127提示的规则,他不能随随便便就送钱“赞助”平郝二人打算创办的新瓦舍。大发善心就等于给自己增加难度, 因此明远就干脆拿出一笔钱,入股这家瓦舍。 他以前在桑家瓦子的勾栏里看戏的时候,听过平郝这两位“台柱子”的经历,知道她俩先是教坊出身,后来学了唱般杂剧,再到桑家瓦子中表演,渐渐成为桑家瓦子最拿得出手的表演者。 虽然反出了桑家瓦子,平郝两人与教坊的关联还在, 她俩显然也很清楚开办一家瓦子的各种业内行规, 手续流程。 有她俩出面, 明远跟在后头撒钱——这一波操作, 不亏。 平蓉又惊又喜, 扶着椅背站起来, 当即冲明远深深地福下去。 明远却摇着双手说:“当不起,当不起……我这只是为了我自己, 为了看我自己想看的杂剧……” 当然, 也是为了把自己手上的钱都花出去。 明远一偏头, 正好遇上种建中的眼光—— “好你个明小远,只是为了看想看的杂剧……” 种建中紧紧地盯着明远,此刻正在无语中。 在汴京这种地方,扶植一家瓦舍,要用多少钱?竟然只是为了看想看的戏? 这个明师弟,真正是个顶级大纨绔啊! “彝叔兄你是知道我的……” 明远最怕种建中露出这种眼神:他预料到这次开销不在少数。若是按以前10贯钱练一次箭的标准,他很快就要十二个时辰连轴转练箭扎马步了。 ——千万得劝住种师兄! “师兄你看,我这其实是……”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74节 谁知种建中却了然地冲明远一笑。 “自己多花些钱财,许是就能帮到更多人,对吧?” 他以前听明远将类似的话说得多了,现在也就不难明白明远的言不由衷。 “小远,既然你已拿定了主意,有需要愚兄的地方就说一声。” 种建中猛地向身后的椅背上一靠,舒舒服服地展开四肢,将双臂枕在脑后,悠悠闲闲地说:“但是有一样,要是新瓦子不精彩,新杂剧不好看,那对不住,回头我写信回关西,将你这些事原原本本都告诉先生和师兄弟们去。” 明远顿时苦着脸:“别这样种师兄,有话好说……” 平蓉在一旁,睁着一对明净的双眼望着这对师兄弟。 她还是头一次见这么心意相通的师兄弟。 * 明远说到就做,平蓉回去的第二天,明远就将史尚找来,将昨晚的原委和自己的经历都告诉了这位汴京“百事通”。 史尚第一次听说桑家瓦子“自毁长城”:桑家的长子竟要纳最红的台柱子为妾,惊奇地睁大了眼睛,似乎是觉得实在没见过这么蠢的人。 听说明远打算扶植平蓉她们的新瓦子,史尚顿时耸耸肩,动动胳膊,做出一副浑身上下都闲不住了的架势,跃跃欲试地对明远说:“早就想自家开一家瓦子了!” 明远:……? 竟然也有这种心思? “小时候不懂事,白天睡大觉,天擦黑的时候偷偷混进瓦子里,玩乐一晚上,天快亮了再出来。那会儿我就想着,要是咱以后有钱了,就自己开一间瓦子,回头自己爱看什么,就让什么没完没了地演……” 明远:是不是世人都有过这样的梦想? 他自己小时候也想象过,将来拥有一个独属于自己的电视台,让喜欢的电影和动画片没完没了地播放。 “不过现在总算是知道了,勾栏里面的那些最厉害的伶人也是需要休息的,其他不及他们的伶人也要上台露个脸,赚点供家里嚼用。” 史尚笑眯眯地,道出了他这么多年观察到的“现实”。 “对,这正是我今天找你来的缘故。”明远也笑。 昨晚他和平蓉稍许谈了谈,就知道对方的准备不足,计划还十分不靠谱。 明远深知,对于一家受人欢迎的瓦舍而言,拿得出手的“台柱子”必不可缺,但是其它辅助演出也绝不可少。 当今汴京城中的瓦子,流行的表演,除了平郝二人擅长的“般杂剧”以外,还有小唱、嘌唱、小杂剧、傀儡戏、杂手伎、踢弄、讲史、小说、散乐、舞旋、相扑、皮影戏、乔影戏、商谜、合生、叫果子1…… 除了表演以外,还有有周边配套设施:卖水的、卖吃食的、跑腿的、供方便的…… 平蓉和郝眉对自己的能力非常自信。但明远站在出资方的角度考虑,就不能不考虑其它的问题。 他让史尚去联络汴京城中与各家瓦子没有直接雇佣关系的艺人,邀请他们到新开的瓦舍中表演。 这些邀请对象主要分为两类:一类是成名已久的汴京名伶,因为年纪的原因渐渐退隐的。这些人多半不满其它瓦舍将他们这些老人家排在后辈晚生的后面,因此独立于各家知名瓦舍,渐渐就不再演出。 另一类则是有灵气的年轻人,但在论资排辈的演艺界里找不到出场机会的,也统统邀来试演。明远、平郝两人和史尚都觉得好的,就予以录用。 除了各个行当的伶人,明远还让史尚去联络了新瓦舍附近的脚店和小食摊,甚至还预先安排了一些外卖小哥,通知他们将活动范围逐渐移动至瓦舍左右。 甚至还新修了两间公共茅厕供人方便。 平蓉与郝眉这两位当事人,见到明远当真出了大力气来张罗这间新的瓦舍,都是感动不已。 但她们都没想到,明远却对她们最引以为傲的“般杂剧”表演,提出了一点意见。 “两位是否会觉得站在勾栏的台上,演起这‘般杂剧’,会有点局限?” 平蓉是个心直口快的直肠子,话还未经大脑就出了口:“不会啊!” 郝眉却心思细腻,她低头沉思了好一阵,才细声细气地回答:“郎君说的是,奴与蓉姐在台上,至多一人饰一角,最多再有一项念白。奴有时想,世间其实好少只有两角的故事……” 原来,这宋时的“般杂剧”,与后来的“杂剧”还不尽相同,演出时只有两个角色,形式也比较简单,基本上是两人一唱一和,有点像后世的相声(见第61章 注释)。 这“般杂剧”的演员多半是女性,也会化妆穿戏服,扮演相关的角色。但是因为这种形式本身的限制,“般杂剧”无法演出角色繁多,剧情复杂的内容。 这就是明远口中所说的“局限”。 郝眉一句话说破,平蓉也领悟过来,“哦”的一声。 “既然如此,两位,想不想要开创真正的‘杂剧’?” 明远仿佛一位渔翁,腾的一声朝水中抛去一枚诱饵。 此刻的平蓉和郝眉,看起来就像是两尾犹豫着想要咬饵的鱼——要知道,她俩可是宁愿放弃桑家提供的优厚待遇和求亲,也要将杂剧“进行到底”的职业演员,此刻听明远说起“真正的杂剧”,又怎么可能不心动? “明郎君,”性格爽快的平蓉大声问,“什么是真正的‘杂剧’。” 明远顿时露出笑容:“看来这新式杂剧就要水到渠成了。” 在他看来,杂剧出现的各种条件都已经具备。 城市里出现了大型的瓦舍勾栏,有无数喜好戏剧的观众; 作为“般杂剧”的演员,平蓉与郝眉都已经掌握了戏剧的基本功:台词、念白、唱腔、身段、走位…… 她们所演的“般杂剧”,会有不第的文人或者有闲的雅士给她们写词;她们令有一个小小的班底为她们准备各种戏服,帮她们化妆;另外还有一个琴师为她们拉胡琴,另一个能够吹笛打鼓打梆子…… 平蓉能反串男角,而郝眉在台上则妥妥是个娇娘子。 这不就已经是个戏班子了吗? 于是明远将自己的计划合盘托出,平蓉与郝眉听得面面相觑,都没有想到,只要在“般杂剧”的基础上,增加一点点变化,就能让她们摆脱原有的限制,让真正的故事被完整呈现至舞台上来。 “干不干?” 明远问眼前这两位极富冒险精神的女伶。 平蓉与郝眉对视一眼。 郝眉微微点头,平蓉脱口而出:“那是自然!” 明远一拍双手:“好极了!” 排演戏剧这种事,他虽然是个外行,但没吃过猪肉也总看见过猪跑。明远认为自己完全能够胜任“艺术总监”这种职务。 谁知到了选择剧目上却犯了愁。 明远想了想他记忆中的经典剧目: 若是选了《西厢记》,那以后让王实甫写什么? 若是选了《救风尘》,那以后让关汉卿写什么? 若是选了《墙头马上》,那以后让白朴写什么? …… 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回到民间传说上。 明远列举了“牛郎织女”、“孟姜女”、“梁祝”和“白蛇传”讲给平郝二人听。 平郝两人显然对“白蛇传”的故事最为感兴趣。 什么?《白蛇传》冯梦龙也写过? 算了,反正冯梦龙写得挺多,不差这一个。 明远很快克服了“成为文抄公”的心理包袱——他从史尚这位“百事通”那里,听到了民间已相对完整的“白蛇传”传说。可见这个故事现下已基本成型,现在所做的,就是要将故事搬到舞台上。 * 正在新建的瓦舍热火朝天地筹备着的时候,明远名下的刻印坊突然迎来了一位不同寻常的客人。 刻印坊的管事有点慌张地来找明远,向东家表示他实在是没能摸清对方的路数。因为对方一进刻印坊,就嚷嚷着让明远“赶紧出来”见他。 管事没招了,问过祁真,确定明远不是个特别容易被冒犯的人,才赶紧来找明远。 明远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赶到刻印坊,迎面遇上一张鼻孔朝天的脸。 “你们,朱家桥瓦子的‘仿单’可别印啊!” 朱家桥瓦子,正是明远扶植平蓉郝眉这两位,新开的瓦舍,位置在朱家桥附近,因此得名。 第70章 百万贯【加更】 明远第一反应:你谁啊? 他定睛看看眼前这年轻人的面相, 终于有了点头绪。 这是一个方脸庞,小眼睛,嘴唇和下巴都很厚的年轻人, 穿着夏天汴京人最流行的道袍, 戴着软幞头,手中也和如今的汴京士子书生一样, 风雅地摇着一柄折扇。 这副五官与相貌,让明远想起了桑家瓦子的主事之人:桑茂德。 桑家瓦子几代传承,传到如今,由长房这一辈里最有才能的桑茂德掌管。 见来人如此针对朱家桥瓦子, 明远几乎可以确定:这位就是桑茂德的长子,有“桑衙内”之名的桑全。 桑茂德本是一介商贾,就算是掌管着桑家瓦子,也不可能让桑全成为“衙内”。 然而桑茂德恰好于前几年捐了一个官身,桑全的祖母又异常溺爱桑全这个长孙,将他惯得无法无天,才让街坊邻里送了“衙内”这么个称号。 桑全听不出这个外号里的揶揄,却以为自己风光得很, 越发作威作福, 仿佛自己真的有个权力无边的爹。 此刻他来到明远投资的刻印坊, 直接叫来管事, 也不说是怎么回事, 直说要见明远。管事被他的气势所慑, 一时乱了方寸,也没打听这桑全到底是什么人, 直接去找来了明远。 此刻明远猜到桑全的身份, 将前因后果都明了了。 他流露出冷淡而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说:“阁下是桑郎君吧!” “桑衙内!”桑全说话掷地有声,全然不知道“衙内”用来做自称并不妥当,尤其他还不是个正牌衙内。 “桑衙内,”明远从善如流地改了口。 “朱家桥瓦子和您桑家瓦子一样,都是本作坊的主顾,自当一视同仁。既然那边也付了定金,将仿单的版式画了给到本作坊,本作坊没道理不履行契约,不为朱家桥瓦子印制仿单。” 明远说得一本正经。 刻印坊的管事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赶紧低头,使劲忍住了笑容——明远是什么人,明远是朱家桥瓦子的东家啊!这桑全算是什么,敢叫明远不接朱家桥瓦子的生意? “当然不一样。”桑全雄赳赳地说。 “我桑家瓦子每天在你这儿印制多少仿单?每天付你多少贯钱?养活你多少工匠?” “你若是敢接朱家桥瓦子的生意,我桑家瓦子就不会在你这儿印仿单。全汴京城,难道就只有你一家印仿单的吗?看你在这里也养了挺多人手,桑家的生意一撤,眨眼就都去喝西北风去——”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75节 刻印坊的管事再也忍不住,“哈”的一声笑了出来。 全汴京城,能够在前一天晚上接到仿单的内容,第二天早上就印出来的,只有明远的刻印坊,独此一家。 明远则眉头微皱,说:“桑衙内,人都说,店大欺客,客大欺店。您这算是‘客大欺店’,欺负我们小本生意了吧!” 桑全:“对,就是客大欺店,就是欺了你。” 明远转过脸吩咐管事:“去,把桑家在印的仿单都先撤下来吧。换上州西瓦子的仿单。” 桑衙内顿时一呆:“什么,州西瓦子的仿单也在你们这儿印?” 州西瓦子也是汴京城中一间老牌瓦肆,规模不让桑家瓦子。 但他马上就给自己打气:“没事,我就不信了,在偌大的汴京城里,还找不到一件刻印坊能够印这仿单的。” 管事忍笑忍得太辛苦,脸都歪了,赶紧借机会溜出去,痛快笑了几声之后,才去吩咐工匠们暂停桑家瓦子的活计。 桑衙内眼看着明远说停就停了桑家瓦子的印制业务,也不在意,手一挥就指点明远:“你这人也忒不会做生意,偌大的桑家瓦子,说得罪就得罪了,却护着那两个妮子……” 他骂骂咧咧往外走,正好遇见桑茂德满头是汗地走进来。 “大人!” 宋人管父亲叫“大人”,桑全这是在叫爹。 而桑茂德连看都没看桑全一眼,径直进来向明远行礼:“明郎君!” 桑全:……? 大人为何对一名刻印坊东家如此毕恭毕敬? 明远微笑还礼:“桑官人。” “瓦子里的閤子一直为小郎君留着,近日总也不见郎君来……” 桑茂德的声音里刻意带上了一点幽怨。 明远无聊地翘起嘴角:“最近在忙……” 桑全在一旁看傻了:客大欺店,店大欺客……这到底谁是店,谁是客? “对了,桑官人,令郎刚刚把桑家在这里的生意全退了。想必桑家已经在城里找到了又好又实惠的刻印坊,往后桑家的生意,我明远这作坊太小,确实招呼不起。明天我就命账房把账结清,多余的钱退至府上……” 桑茂德顿时伸手擦汗,他脑门上的汗珠正滚滚而下。 ——怕什么来什么,有个不成器的儿子真是要命。 刚刚逼走了平郝这一对台柱子,现在又要自己撤走仿单的印刷。 没了明远的刻印坊,桑茂德在整个汴京城根本找不到更快更好的刻印作坊来印自家的节目单。 别家都印,只有自家没有——而且还是自家主动撤的。这回,桑家瓦子怕是要成整个汴京城的笑料。 而桑茂德到底是个有见识的生意人。他知道明远手中还掌握着一件利器——《汴梁日报》。 《汴梁日报》至今还从未公开点评过各家瓦子的优劣。只是在日报的版面上开了一块栏目,专门刊印各家瓦子今日的重头戏。 明远甚至不需要做什么手脚,他只需要将桑家瓦子的位置,和其它瓦子的互换,将桑家瓦子换到那一栏的最底下——桑家瓦子就得好好喝上一壶。 所以桑茂德千悔万悔,悔不该家里人没看住这个该死的孽障,让他跑出来得罪明小郎君。 “……不不不,”桑茂德只好厚着脸皮撤回自己儿子刚刚说回的话,而且用上了千求万恳的语气,“明郎君雅量高致,不计前嫌,不跟我这个不成材的儿子一般见识……” 桑茂德一面放低身段求恳,一面斜眼瞥着自己的儿子,牙痒痒的,恨不得马上能上手,在这傻瓜的头上捶两记。 桑全心里那个气啊! 他明明是在帮他家阿爹排忧解难。 谁让郝眉那个妮子,府里养尊的小娇娘不做,非要抛头露面唱般杂剧;谁让平蓉那个丫头,竟然撺掇着郝眉,两人一起跑去了别家? 他以自家那么大一单生意相要挟,对方刻印社虽然嘴硬,但再过上十天半月,养不起这么些工人之后,必然再苦苦求回到桑家这边来。 桑全不明白桑茂德为何要如此伏小做低,赶来求这个“明小郎君”,看着也不过就是一个长得好看了点的年轻商人。 不过,要对付新开的朱家桥瓦子,他桑全可有的是办法。 * 朱家桥瓦子选了六月中隆重开业。 因整个六月都没有什么值得热闹一回的节日,所以整座汴京城都在眼巴巴地等着朱家桥瓦子开张,好看看他们在城中宣传了好久的“新杂剧”。 这天种建中忙完了军器监的大小诸事,一看天色已经不早,白天的暑气已开始消散。 他这才想起今天正是朱家桥瓦子开业的头一天,明远是千叮咛万嘱咐要种建中一定到场的。 他匆匆赁了一匹马,从军器监所在的兴国坊出来,沿着御街向南,刚刚到朱雀门,正待折向西,那道路已经是被堵得水泄不通,马匹已经完全走不过去了。 种建中索性将马匹还给了跟来的马夫,一闪身,钻进这汹涌的人潮中……他是在战场上数次进出,都全须全尾地回来的人。因此身法奇快,旁人还没看见他,他已经越过旁人身边。 待他从人群的另一头钻出,已是朱家桥瓦子跟前。 一股清新的凉意扑面而来。 只见瓦舍门口堆放着两座巨大的假山。假山上“白雪”皑皑,有涓涓水流沿着山涧潺潺流下,滴入假山脚下的玉池中。 种建中定睛一看,只见那假山顶上的“白雪”,正是汴京人消暑纳凉时难得的佳品——冰。 面对这两座“雪山”,一路急行而来的焦急与燥热瞬间全消。 种建中问了大勾栏的方位,立即有一名厮儿在前面引路。 “明郎君说了的,您一到,就立即引您去他那里。” 种建中听了心里很舒服。 待到了大勾栏跟前,种建中却发现:熟人全都到了,他是最晚的一个。 蔡卞与他的新婚夫人王小娘子单独占了一间閤子,小两口正坐在一起,手拉着手絮絮说话,根本顾不上别人。 贺铸与苏轼正对坐,慢慢地啜着手中的饮子。 蔡京正站在一张方案跟前,提笔写字。明远站在蔡京身边,正全神贯注地看着。 蔡京笔走龙蛇,眨眼间就写就一副字。 明远在旁看着,欢欣鼓舞地拍手叫好,赶紧叫过向华,命他把这张蔡京刚刚写就的书法赶紧贴到外面去。 不知道为什么,种建中一见到明远与蔡京走得如此之近,就隐隐约约觉得心口有点发闷。 他大步流星上前,冲蔡京哈哈一声笑:“种某来得晚了,不及瞻仰元长兄挥毫时的英姿。” 蔡京正在收拾笔墨,听见这一句夹枪带棒的话,有些莫名其妙地抬起头来,望着种建中,眉头微皱。 这时候刚好苏轼与贺铸过来,他们都没听见种建中刚才的话。只听贺铸笑着说:“如此一来,算是人人都为远之这座新开的瓦子出过力了。我和子瞻公帮忙润色了唱词文字,元展兄将这出新剧荐给了整个汴京闺阁,而元长兄则为了新剧题了这许多字——” 贺铸说着向后一指。 种建中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幅巨大的招幌,从高高挑起的巨大毛竹竿上悬挂而下,上面书写着一行大字:“白娘子永镇雷峰塔”。 这正是整个汴京城都在期盼着的新杂剧。 种建中抬头望着那一行大字,只见那八个字笔力雄健,风樯阵马。虽然还未臻完美,但也已能看出,此人以后必能成一代大家。 “元长兄真好笔墨,几不让子瞻公。而我等则都是望尘莫及。” 贺铸在旁感慨着,转而笑道:“远之,你应承我等的润笔费,可千万别忘了!” 种建中在一旁看得心旌动摇,知道贺铸说的那句“望尘莫及”是真的。有些人天生有灵气,蔡京的字,是他无论如何努力,都及不上的。 种建中却忽然觉得有人在他袖子上扯了扯,回头看时,却是明远。 “彝叔随我来。” 明远转眼将种建中带到一座小小的閤子里。閤子里一张几案,上面摆着各色时令的水果,甜瓜、白桃、水鹅梨、金杏、红菱、沙角、木瓜……都切成一角一角,放在水晶盏里。 “彝叔从军器监出来,还未用饭吧!” 明远摆出一副“我就知道你”的样子。 “你进门的时候,就有人去外面叫‘杂嚼’去了,我吩咐了他们几样,但愿对你的胃口。” 说话间,刚才守候在瓦子门外等种建中的那名厮儿已经带着几名外卖小哥进来,人人打开食盒,将带进来的小食放置在案上。只见都是时令的小吃:细料馉饳、麻饮鸡皮、细索凉粉、素签成串、熟林檎、脂麻团子、江豆碢儿、羊肉小馒头1…… 样样都是用银器盛着的,摆在种建中面前,琳琅满目,瞬间令人大开胃口。 种建中立刻被这份“盛情”所感动了,伸手挠着头,道:“小远,你费尽张罗这瓦子,众友人俱个出力,唯有愚兄我……” 他惭愧得要命且不善掩饰,心里所想的全都写在了脸上。 明远却很开心地笑:“彝叔何必如此,你我师兄弟还有什么好客气的?再说了,你在军器监如此操劳是为了什么,你当小弟不明白吗?” 种建中虽然转了文职,但是却在京里为了西军的武备操碎了心。三伏天别的衙门都公开放羊了,他还钻在军器监里,与工匠们一道钻研各种军械的改进。 明远一番话,说得种建中心里无比熨帖,适才因为蔡京而生的那么一点点不快瞬间烟消云散。 这时,勾栏中已经在叮叮当当地上演用来暖场的小杂剧。 观众们已陆续进场。vip客户都被一一引进事先安排好的閤子;拿着普通票的观众则将勾栏主舞台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明远的注意力转到了勾栏中。他见到演小杂剧的演员谢幕下台,然后又迅速重新上台,继续开演。 明远腾地站起身,说:“出事了!” 第71章 百万贯 “小杂剧”, 通常指在重头戏上台之前用来暖场的表演,类似滑稽戏。 虽说演小杂剧的演员是朱家桥瓦子重金礼聘来的,但也不至于侵占了重头戏的表演时间。 所以明远断定是出事了。 这时候种建中也顾不上他自己还饿着肚子, 嗖地站起身, 说:“走!” 明远熟门熟路,当即带着种建中摸到了后台。 预备上演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是新式杂剧, 是汴京戏剧界的一次创举,动用了各种“特效”和复杂的舞台布景。因此后台堆满了布景、道具和演员的戏服之类,只有一条狭窄的路径供人进出。 虽然地方小东西多,但这里一直很有条理, 从未乱过。 但此刻,在明远与种建中眼前,却只有一团乱象。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76节 有人在急匆匆地踱步,有人双手捂着脸,直接蹲在还未送上台的布景旁边,有人在望天长叹,更多的人围在两位主角,平蓉与郝眉的身边。 “出了什么事!” 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 是种建中的声音。 曾经在战阵上三进三出, 这份心志坚定与临危不惧, 是任何人都不能比的。 现在他站在明远身边, 宛若天兵神将突然降临, 哪怕是天塌下来都有人顶着。这一嗓子声量也不算高, 但是令所有人的心神瞬间都稳了一稳。 “是明郎君和种官人来了。” 人们纷纷转向种建中和明远的方向。 人群中, 满是泪痕的平蓉抬起了头。 而已经换上了一身纯白色戏装的郝眉却连头都不敢抬,冲着明远跪下, 深深地伏在地上。 这出《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剧情较后世有些简化, 主要人物缩减成两个:白娘子与许宣, 外加一个反派法海。平蓉扮相英气,又能唱男嗓,因此由她反串许宣;娇美可人的郝眉饰演白娘子。 明远转头,给守在后台出口处的向华使了一个眼色。 向华猛地一点头,摆出了一个大马金刀的样子,守住出口。 明远与种建中一道,快步向平蓉与郝眉走去。 “究竟是怎么回事?” 平蓉两眼含泪:“郎君……” 听见她这声音的人全都倒吸了一口气。 这还是一向声音清亮圆润,唱起般杂剧,能够声震整座瓦子的平蓉吗? 她的声音变得又沙又哑,低沉得十足十是男嗓,这两个字几乎是硬生生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是一时不慎,着了风寒吗?” 这猜测出口,明远越想越不对劲:如果是着了风寒,也不会到这时才察觉,需要他人用小杂剧顶替才是啊? 旁边性情柔弱些的郝眉已经泣不成声:“明……明……” 她连话都说不全,声音更是全都堵在嗓子眼里,发声发得极其艰难。 明远双眉一轩:绝不可能这么巧,两人同时患病。 在他身边,种建中已经沉声开口低声问道:“有什么是你们两人都食用或者饮过的?” 平蓉与郝眉对视一眼,郝眉顿时又哭了起来,伸手指向桌面上放着的一只汤瓶。 “是汤茶药!” 种建中大步上前,拔去汤瓶的瓶塞,闻了闻,得出结论。 “怎么,你们被人算计了?” “是……” 这回不是平郝二人中的任何一人搭腔,而是平蓉身边的一个十五六岁少年开口回答。他眉眼与平蓉有些像,看起来像是平蓉的兄弟。 “之前不知是谁将汤瓶换了去,阿郝姐喝了一盏,觉得好喝,就推给了我姐姐。” 少年气咻咻的,语气颇为不平,似乎在责怪郝眉,带累了他姐姐。 平蓉与郝眉此刻相顾无言,两人对视了片刻,尚能说话的平蓉又转头向明远,嘶声道:“郎君……今日……要让您……失望了……” 在这节骨眼儿上,主演的两人同时坏了嗓子。 本该马上上演的杂剧首演必定就此泡汤。 朱家桥瓦子在开业之前,做了无数的宣传,将整个汴京城对杂剧的兴趣激发到了顶点。 如果今天他们不能按时演出,这对新瓦子和新杂剧的名声将是一个毁灭性的打击。 从此,汴京城里不会再有朱家桥瓦子这么个名号,也不会有平蓉与郝眉这一对名伶。所谓的“新式杂剧”也将成为世人口中的笑柄。 堆放了一地的各色布景和道具……大家辛辛苦苦设计并绘制出来,又请高手匠人扎制了半月才完成的。眼看这些心血就要全部付之东流了。 这时明远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转脸对聚在身边的两名场工说:“将第一幕的布景慢慢地推入勾栏里去吧!” 棚子里的人一时都怀疑自己听错了。 平蓉与哭得双目红肿的郝眉,反应类似,吓得眼泪都没了。 都这样了,明小郎君,还坚持要她们出演吗? 明远又叫过一名厮儿:“告诉外面两位演小杂剧的老师傅,让他们想想办法,配合一下这些场景的出场。正戏很快就会上演了。” 那名厮儿应声去了。 明远花重金请来演小杂剧的两位,都是上了点年纪,舞台经验十分丰富的滑稽戏师傅,想必有办法能够“配合”这些布景的出场,还能再拖一点时间。 果然,当场工将第一幕的布景推出去的时候,等得不耐烦的汴京看客们都发出了表达期待的掌声与彩声。 明远将视线转回平蓉与郝眉脸上。 郝眉又开始流泪,抽抽搭搭地吸着气。 平蓉却直接盯着明远,事已至此,哭也无用。她只想看这位瓦舍的新东主究竟会要求她们做出怎样的补救。 “你们甘心就这么认命吗?” 明远问平蓉与郝眉。 两女都是一呆。 先是郝眉拼命摇头:她好不容易反出了桑家瓦子,就是为了能在这勾栏里能继续唱下去。但事实确实如此,她因为一盏不明来历的汤茶药,害了自己,也害了搭档。她就算是不想认命,眼里也透着绝望。 平蓉眼中却有光。 她紧盯着明远,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哑着声音奋力开口问: “郎君……您……” “如果我说能让你们在最短的时间内重新上台,你们这副样子,上台了,还能唱吗?” 平蓉马上伸手,一扯郝眉。 “能——” 平蓉应着。 而郝眉做了个口型。 两人对视一眼,发觉彼此的状态都不太对。 郝眉哭肿了眼泡,而平蓉脸上事先画着的妆容,已经被泪水冲出了两道泄露本来肤色的痕迹。 平蓉一转身,马上有人来帮她们俩补妆。 “那行,你们去准备,我去寻那定能‘药到病除’的药。” 明远态度轻松地转身,气定神闲。 而平郝两人都用无比感激与期待的眼神,目送着明远与种建中并肩走出后台这座小小的棚子。当然,她俩的眼神中也有困惑:明小郎君真的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找来良药,缓解新杂剧的危机吗? * 明远与种建中并肩走出用作后台的棚子。而种建中眼中也一样满是困惑。 “远之,你难道知道该去哪里找厉害的大夫吗?” 明远很平静地回复:“我去问问看。” 种建中:问问看? 这问都还没问,你就让人把布景先推到舞台上去? 明远继续说:“看起来是误服了毁嗓子的药物,但是呢……彝叔有没有听过这句话,七步之内,必有解药?” 说话间,明远已经来到了售卖汤茶药的摊子跟前,与摊主打了一个招呼,便挨个儿去闻那些汤茶药的味道,并且在喃喃自语。 种建中不明所以,只能抱着双臂在一旁候着,心里莫名焦急。 这时贺铸凑了过来,来拉种建中:“彝叔兄,这新杂剧马上就要上演了——刚才有人往勾栏里堆了些物事,将那勾栏装扮得就像是野外一般,能够想见山水。两个说滑稽戏的师傅又凑趣……怎么,你和远之,不回閤子那边去吗?” 还未等种建中向贺铸解释,明远已经笑着说:“好了!” 他手上拿着一只银壶,银壶里盛放的应当也是汤茶药,只不知道是哪一种。 刚才他独自去摊上挑选,借此机会与1127交流。 “1127,我需要使用‘药到病除’道具。” “亲爱的宿主,金牌系统竭诚为您服务,没问题。您随意挑选一种汤茶药,只要让一名病患服下,马上就能药到病除。” “‘药到病除’是次卡对吗?” 明远想起的,却是这个茬儿。 只是不知道这“次卡”,限定的是配药的“次数”,还是“人次”。 “亲爱的宿主,您问到了点子上。” “您获赠的‘药到病除’道具,每使用一次,可以救助一人。如果您需要救助第二人,需要在附赠之外单独用‘蝴蝶值’兑换。” “兑换‘药到病除’,您需要耗费蝴蝶值750。” “750!” 明远险些倒吸一口凉气。 果然,免费的,就是最贵的! 早先看试验方随随便便地附送道具,明远甚至并未认真考虑这样的道具会有多昂贵。 现在一问,居然要750。 “我现在总共有多少蝴蝶值?” “您现在的蝴蝶值足够再兑换一张‘药到病除’卡。兑换之后,您剩下的蝴蝶值将是——” 1127似乎计算了一下,回答道:“80点。”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77节 只剩80点了? 这点蝴蝶值几乎兑换不了什么特别的道具,即使能兑换也得指着试验方打折。 对于一个时时都要为自己留点儿余粮,永远不肯花钱花到山穷水尽的明远而言,手边只留那么一丁点儿的蝴蝶值,确实是挺肉疼的。 “怎么样?亲爱的宿主,您下决心兑换吗?” “要将您积攒了这么久的‘蝴蝶值’消耗去绝大部分哦!” “而您只是想为那两名女伶医治嗓子吗?她们与您,可是真的是……萍水相逢、非亲非故哦。” “而且今日……不过是一场首演而已。” 明远假装挑选汤茶药,内心也在考虑这个问题—— 如果对外宣称演员有恙,将首演延迟几天,也不是不可以。 再退一步,就算是这朱家桥瓦子失败了,最终没能起来,他也不过是多做了一项没有成功的投资,他那些钱可都是扎扎实实地花出去了。试验方不会驳回这些“消费”。他的最初目标应该算是达到了。 可是……这么多人投注在这里的心血,就这么看着它付之东流吗? 他自己,他的朋友们,史尚寻来的伶人与乐师,扎制道具的工匠……甚至还有与这出杂剧没有直接关系的人:负责引座的小厮,周围的小摊贩、四处跑来跑去奔忙的外卖小哥…… 所有人凝聚而成的巨大努力,在这点魑魅魍魉的小手段跟前就要尽数化为泡影吗? 明远此刻心头就只有三个字:不甘心! 无论如何都不能甘心。 尽管这件事的出发点只是在帮助两个无依无靠的女伶,可现在明远心中已经非常清楚:绝对不能,绝对不能现在退出! “亲爱的宿主,您确定要兑换吗?” “兑换!” 明远给出了肯定的指令。 第72章 百万贯 朱家桥瓦子推出的新式杂剧《白娘子传奇》, 可谓是千呼万唤始出来,吊足了在场所有观众的胃口。 这出杂剧的“打开方式”也很特别—— 先有两名场工出现,往勾栏里“栽上”好几株用竹篾与彩纸扎成的仿真花树, 又在勾栏角落里放置上一座用薄木板锯成拱桥形状的道具, 旁边挂着随风轻轻飞扬的碧绿色的轻纱。 在朦胧灯笼的映照之下,整个勾栏里装点得如同春天的乡野, 扑面而来的是杨柳风,耳边仿佛能听见远处流水潺潺…… 两个唱小杂剧的老师傅一直在借用这些布置说一些逗人发笑的小段子。勾栏外的观众之中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笑声。 随即两名暖场杂剧艺人退下,乐师们抱着乐器纷纷走出来。 胡琴扬起,琵琶弦响。 舞台上却依旧空无一人。 这时, 勾栏跟前的观众们,胃口已经被吊至最高,有人甚至大声鼓噪起来。 “平娘子,平娘子——” “郝娇娇,郝娇娇——” 要知道,平蓉与郝眉虽然反出了桑家瓦子,可是汴京城中,还是有很多人很喜欢她们演的般杂剧, 因此义无反顾地从桑家瓦子里追了过来, 与后世的追星一族, 着实没有差别。 这时勾栏后帷幕一动, 一位身着白衣的美貌娇娘迈着细碎的脚步走了出来。 她双眼灵动, 一上台就是一个漂亮的亮相。 勾栏两侧立即有几个场工各自举起铜镜, 尽量将勾栏四周的灯烛光芒全都反射在她身上。 只见来人容颜娇美。虽然她双眼微肿,面上薄薄敷了一层脂粉, 但这丝毫影响不了她的美貌。 这一亮相让整个瓦子的气氛登上一个新的高峰。 “郝娇娇, 郝眉娘子——” 郝眉的狂热“粉丝”们, 大声喊叫起来。 伴着乐工们奏出的曲调,白娘子装扮的郝眉开口曼声唱词,整座朱家桥瓦子顿时完全安静,成千上万的人屏声凝神,聆听郝眉的歌唱——她的声音娇美清越,吐字清楚,再加上歌词的词意婉转,意境悠远,在场的观众们,竟似全陷进了故事里去。 某一间閤子里,有人阴沉着脸望着舞台。 “难道药下错了,坏了嗓子的是阿平?” 转眼间,书生打扮的平蓉出现。 她的男装扮相是十足十的风流倜傥,而她一开口,一腔男嗓应口而出,不显得特别尖细,反而听起来十足十是个少年风流的小郎君。 舞台上上演着情投意合的人妖恋。 舞台下,有人暴跳如雷:“将那臭小子给我找来!” “衙内……您小声点儿,这毕竟……是别人家的地盘。” “你还记得我是‘衙内’?我一个衙内,难道惧怕他区区一个白身?” “快去!” “……” 随着剧情上演,舞台上的布景已经换了好几次。 观众们则全都深深陷入了勾栏为他们描绘的故事里,完全陷进了白许两人的爱恨纠葛与悲欢离合里去。 一直坐在蔡卞身边的王小娘子,已经顾不上再与丈夫说话了,而是攥着手中的帕子,身体向前倾,双眼紧紧地盯着勾栏里的人物。她时不时用帕子捂住樱口,似乎是怕惊喜的呼声或是难过的哭泣声直接从口中溢出来。 和她一样坐在閤子里看着表演的女眷们也大多是这个表情。 悲催的反派法海,在惟妙惟肖地演绎出了角色之后,遭到了观众的一致唾骂。甚至还有人扔了一个软绵绵的药木瓜上台,正好砸中法海的脑袋。 可见观众们入戏之深。 待演到白娘子被永镇雷峰塔,而许宣出家,常伴青灯古佛畔之时,台下顿时传来一阵呜呜的哭声。 这时,郝眉已经躲在了扎成宝塔形状的舞台布景背后。 而平蓉独自静坐,闭目念佛,状似极其孤单。正当众人唏嘘之际,平蓉却突然睁开双眼,开口朗声道:“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明远与种建中、苏轼等人一起坐在閤子里,欣赏这整个朱家桥瓦子“炸了”的情形。 这个时空的观众们,都还没有过被吊胃口吊成这样的经历。平蓉话音刚落,所有人同时开口议论,猜测这故事之后的走向如何,白许两人将来是否能圆满。整个勾栏里全是喧嚷说话之声,却没有人能听清身边的人在说什么。 观众们迟迟才醒悟过来:他们还从来没有对哪一出杂剧如此痴迷过。 仔细一想又不觉奇怪:这出杂剧当真让他们耳目一新。 勾栏里的布景换了好几次,每次都让观众觉得,这勾栏是将他们一起带到了别的地方。 而勾栏里,两位主角的表演如行云流水,毫无瑕疵。而她俩表现的情感真挚动人,无论是谁,都难免掬一把同情之泪。 乐工们的演奏也恰到好处。乐工中恰好还有一位能演口技的,在摆弄乐器之余,还能模拟各种声音,风声雨声鸟鸣声,大水漫淹金山的滔滔水声……一概都栩栩如生,为观众更添身临其境之感。 整个朱家桥瓦子里人声鼎沸。台上的演员走出来谢幕谢了三四回,都没能成功退场。 原本还安排了小杂剧的两位师傅再来两个余兴节目的,现在看起来,也没必要了。平蓉她们索性邀了两位师傅一起上台相谢。 勾栏外,王家小娘子已经代表汴京城中的闺阁,打发蔡卞过来向明远打听:这预知后事如何的“后事”,究竟会如何走向。 明远只能卖个关子,表示他们会在三个月之后排演出这出剧的下部。 蔡卞回去如此一说,没多久就赶紧逃了回来——他被迫前来传达闺阁中的强烈“催更”:三个月太久,难道就不能下个月出新吗? 明远则笑着接受身边朋友们的恭贺。 这出杂剧大获成功,而且处处推陈出新,想必会在未来一段时间里备受推崇。朱家桥瓦子必定成为京城中炙手可热的后起之秀。 但他一直在留意閤子外的动静,正好看到向华赶过来,冲自己这边点了点头。 明远与种建中交换过一个眼神,又凑到苏轼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苏轼闻言,顿时叹了一口气,放下了手里的一小盏荔枝膏,起身对明远说:“这是本官职责所在,不当耽搁。远之,走吧。” * 在距离勾栏最远的一排閤子里,桑全张大了嘴。 他万万没想到,阿平和阿郝那两个妮子,竟能演出这么大的场面。 这是桑家瓦子的大衙内从未想象过的。 他自然不会比较桑家瓦子与眼前这家瓦子的差别,此刻他心里就只责怪平郝两人,明明有这等才艺,在桑家瓦子却不表现出来,反出桑家了,却表现得这么优秀。 还有……她俩今天怎么又能唱了? 刚开始的时候,那边不是说已经一切都办妥了吗? “去将那臭小子给我叫来!” 桑衙内发号施令。 “人已经来了。” 桑家的伴当赶紧禀报。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左右看看,然后溜进了桑全所在的閤子里。 “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究竟有没有把我给的药喂阿郝喝下?” 桑全黑着脸,气势汹汹地问。 “千真万确,不止阿郝姐喝了,她还说好喝,分了一盏给我阿姐……” 桑全快要气死了:“难道这样,药力就弱了?”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那少年怯生生地回桑全:“其实……衙内,我阿姐和阿郝姐饮下之后,确实都哑了嗓子。” 桑全伸掌在面前案上重重一击:“我就说嘛!” “可后来……” “后来怎么样?”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78节 “后来明郎君托了一壶外头买的汤茶药进来,让我阿姐和阿郝姐服下,说是能解之前的毁嗓药,她俩……她俩就真的好了。” “明远……又是他!” 桑全恨得牙痒痒的。 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已经哑了嗓子的伶人,又怎会在一服汤茶药之下,就完全恢复? 突然,这间閤子的木门被人砰砰砰地敲了起来。 里面的人同时吓得一个激灵。 “开门,”一个雄壮的声音响起。 那人敲门敲得极有力道,似乎下一瞬就能将瓦舍里用来间隔隔间閤子的简单木门敲破。 “什么人?”閤子里的人都心虚。 “开封府查案,朱家桥瓦子报称桑家瓦子指使人向这里两位伶人投毒,据说人犯就在此!” 閤子门一打开,穿着公服的弓手立即涌进来。 閤子里的人一时间全都慌了起来。 桑全一瞅身边的少年,立刻下决心要将这事推得一干二净。 “是这小子干,这小子是阿平的亲弟弟,他们姐弟起了龃龉,想要给亲姐姐使点坏……是他干的。我桑衙内怎么会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那少年傻乎乎地大声喊:“不是我,不是我——是桑衙内,桑衙内恨上了阿郝姐,他要我去哑的是阿郝姐啊!” 只听那閤子的门“豁”的一声打开,一个略微低沉,似乎还带着点男嗓的女声响起。 “弘哥,你……” 平蓉出现在这间閤子门外。 她看也不看桑全一眼,只是用无比痛惜的眼光望着自己的兄弟平弘。 “姐——” 平弘耷拉了个脑袋,整个人蔫了。 但他突然有了些预感,猛地抬起来,用难以置信的眼光望着平蓉。 “阿姐,你是我亲姐,你不会为了阿郝姐,要把我就这么交给开封府吧。” “弘哥,”平蓉的声音格外平静,看着弟弟的眼光就像是望着一个陌生人。 “你既然不愿意跟着我离开桑家,到外头来吃苦,你当初就该留在桑家,阿姐本也不会勉强你。” “但是你既然跟着阿姐离开了,却又起心害阿郝和我……你,也没有当我是你亲姐吧。” 平蓉说着,将身体让开,几名开封府的弓手露出身形,后面跟着苦着脸的苏轼。 苏轼脸上很明显地写着:要不是刚巧遇上了这也不是我的职司范围我只是开封府的推官不是捕快头子啊! “走吧,”苏轼向前踏上一步,“刚才两位的对话外面的人都听见了,这么多人都是人证。两位也不需太担心,是非曲直,自可以到公堂上去评说。” 几名弓手顿时一拥而入,押上桑全和平弘,离开閤子。 一旁的平蓉默然望着弟弟被开封府的人带着远去,竟一动也不动。 明远与种建中就在她身侧,都觉得这女人确实顽强,若是换了旁人,恐怕心要当场碎了。 “明郎君,种官人……” 平蓉突然从沉思中惊醒,转过身向明远和种建中行礼致谢。 她自嘲地扯动嘴角,凄然一笑:“两位现在必定已看清了我的本性了。我就是这么一个六亲不认的蠢人。” “其实我只想着能上台,能演杂剧。” “阿郝和我是一样的人,弘哥却不是。” “……” 明远微微点头。 他早已看出来了。 否则他当初也下不了决心,让平郝这两位担纲,当着所有汴京人的面,推出这前所未有的,复杂的,需要投入巨大精力与热情的新式杂剧。 他站在平蓉身边,已能听出这名女伶会为此事与自己的亲兄弟决裂,多半也会因此事与家里闹翻。 能够为了事业而舍弃原生家庭,这个生活在宋时的年轻姑娘思想其实挺前卫。 “全由你自去决断。” 明远状似随意地抛下一句。 “别再说什么六亲不认的话。” “自从今天以后,这朱家桥瓦子就是你的家,永远都会给你留个位置。” 他不再管平蓉的私事,一扯种建中的衣袖,转身就走。 平蓉发着怔,突然泪崩,瞬间泪如雨下,似乎想要将心中的一切痛楚全发泄出来。但她马上就拼命擦干了泪水,远远地朝种明这两位的背影行了一礼,致以心中的全部谢意。 第73章 百万贯【加更】 整个六月, 汴京城的街头巷尾,所有人都在谈论新开的朱家桥瓦子,和新式杂剧《白娘子永镇雷峰塔》。 甚至有传言说, 这出新式杂剧的名气已经传到了大内去。连官家都在好奇,民间在看什么戏,真的如传言中那么精彩? 朱家桥瓦子自开业的当天起, 就天天爆满。各间閤子的预订一直排到了七月中。每晚各间閤子里都会坐满了人, 订不上閤子或者买不到票的,就会想方设法“蹭”亲眷们订到的閤子,蹭到就是赚到。 而明远也顺势宣布了朱家桥瓦子每十天会全体休息一天——这种类似“旬休”的制度在汴京的勾栏瓦舍还是头一家。 明远此举一出,城里其它的瓦舍都舒了一口气。 每月至少会有三天, 观众们不会去朱家桥瓦子挤破头, 而是会回头来看看其它瓦子。 城中其它瓦子也有虚心来向朱家桥瓦子来取经的——他们都知道,这新式剧种一经推出,他们若是再不跟上,能够演出类似的剧目, 以后汴京城中,朱家桥瓦子一家独大,未必就是耸人听闻之言。 除此之外, 桑家瓦子与朱家桥瓦子之间的一场纠纷也颇引人关注。 桑家瓦子的主事桑茂德之子桑全,为了泄私愤, 指使他人去给平郝两位主演下哑药。这件事还未在开封府过堂, 就引起了全城的公愤。 当日有不少闺阁女眷去看了两人的演出,夫人小姐们大多敏感些, 能看得出来两人上台前曾经哭过, 但万万没想到竟是这种原因。 一想到她们差点儿就没能看到这么精彩的演出, 两名我见犹怜的美优伶可能会就此葬送前程, 再也不能在勾栏里开唱……这些夫人小姐们纷纷出声,以至于给了开封府不少压力。 最终此案因为影响太大,没有公开审理。 桑茂德因为“教子无方”,之前买来的官职被革掉了,迫于族中压力,交出了桑家瓦子的管理权,桑家瓦子由其从兄弟接管。 桑全被杖责二十大板,被桑茂德带回老家看管,远离汴京,不准他再出来惹事。 另有一人涉案,就是平蓉的亲弟弟平弘,因为年纪太小而免于杖责,但据说平蓉与其家人断绝往来,下决心从此再不通音问。平家原本靠着平蓉挣的钱能够过得很好,现在几乎断了生计来源,自然气死,但平弘做错事在先,平家人也不好说什么。 再加上平蓉有朱家桥瓦子的人护着,平家数次想到平蓉演戏的地方求恳,每次都被当众赶出去。 且不论平家的私事,汴京城中瓦舍勾栏相互竞争的格局几乎被推倒重来。 朱家桥瓦子作为后起之秀迅猛无比地崛起,而桑家瓦子的没落在所难免。 明远很好奇地问1127:“桑家瓦子……好像一直坚持到了《水浒传》里啊?” 他对文艺作品的印象比较深刻,所以记得燕青好像带李逵逛过桑家瓦子。 1127笑嘻嘻地回答:“‘蝴蝶’……亲爱的宿主,‘蝴蝶效应’您懂的。” 明远当然懂。 这个时空早已不是他那个本时空的镜像,在这个时空里,某些事情和某些人的走向,正在发生不可以预知后果的变化。 比如桑家瓦子,又比如蔡京。 蔡京在太常礼院的差事是个闲差。明远所有的朋友之中,数他最闲。 因此蔡京与明远在一处游乐的时间也最多,他不仅将明远收藏的名家字画看了个遍,也几乎与明远一道,将汴京城中与左近的名胜全都逛了个遍。 在明远的“刻意”安排下,蔡京与苏轼似乎成了很要好的朋友。 如果没有明远,苏轼是“旧党”,蔡京的弟弟蔡卞是“新党”领袖王安石的女婿,他自然脱不了“新党”的裙带关系,这两位怎样也不可能走到一起去。 但是因为有了明远这个“中间人”,蔡京与苏轼都喜与明远相处,因此这两人见面的机会格外多,自然而然地熟络起来。 这两位都是聪明人,懂得惺惺相惜。 蔡京对苏轼的文章诗词赞不绝口,而苏轼则格外偏爱蔡京的书法。 “远之说元长的字乃是一绝。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苏轼捧着蔡京写的一幅帖子,微微摇着头,连声赞叹,眼里全是欣赏。 “某的字与元长的一比,就像近日里某的肚皮一样,显得太胖了!” 这日刚好是旬休,明远邀上苏轼与蔡京去“洗面汤”的店铺洗漱刷牙、修面理发外加品尝汤茶药和早餐。 说这话的时候,苏轼双眼紧紧地盯着手中蔡京的帖子,全然忘了身后的伙计正将他头上戴着的高桶方者巾摘下来,要为他打理头发。 今日蔡京刚好带了一幅新写的帖子想要装裱,在明远的撺掇之下,蔡京就将帖子给苏轼过目,谁曾想竟得了如此赞许。 要知道,苏轼在两个月前曾经在大相国寺办过“签售”活动,他的字得了多为书法名家的赞许,随后,凡有苏轼签名的文集,都能以翻倍的价格出售,一时间颇有洛阳纸贵的风头。 而苏轼写字的特点是“性情豪放”,用墨丰沛浓郁,因此字体显得丰满。他夸赞蔡京的字体“瘦”,自然是赞蔡字的风骨姿态。 这种评价能从苏轼口中说出来,是极大的赞誉了。 蔡京的虚荣心顿时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尽管有伙计在帮他修面,蔡京还是很努力地开口回应:“知我者……莫若子瞻公也!” 明远在一旁笑得好生开心—— 他的目标是不是有希望达成? 蔡京并没有露出成为权臣的征兆,反而有成为一名艺术家的潜质。 更重要的是,苏轼与蔡京成了在艺术上能够相互理解的好友。 那么,在明远那个本时空中,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的,禁绝苏书之事,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 “远之,你在笑什么?”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79节 蔡京修过面,一回头,刚好看见明远的灿烂笑容。 “我是开心——” 明远如实说:“见到元长与子瞻公惺惺相惜,这份友情,着实令人羡慕呢!” 苏轼那边也将头发仔细梳理过,重新戴上方者巾,笑着回答明远:“某能得元长、远之两位小友,人生何其幸也,何其幸也!” 明远拍手大笑。 蔡京的笑容却矜持而浅淡。 三人坐在“洗面汤”的店面里说话,这间店铺刚好位于街角,三面临街。 因为天气暑热,店家将临街的门板全都放下。明远等三人坐在店铺中,一面饮茶一面吃早餐,顺带能将街面上的景致看个一清二楚。 却见苏轼忽然慌乱地抓起手中的一枚扇子,掩住左边面孔,脸上神色尴尬。 清晨的汴梁街头,气温还不算高,不致炎热需要扇扇。 那么这扇子就只有一个用途:便面。 “便面”是用来在见到不想见的人的时候,遮住面孔的扇子,以免被对方发现。 明远认得苏轼已有数月,知道这位大文豪说话行事一向潇洒,他还从未见过苏轼如此行事。 他沿着苏轼遮面的方向看过去,只见街面上走来一名身材高大瘦削的中年男子,身穿一身道袍,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地沿着街道向前,从明远等人身边迅速越过。 明远见那名中年男子相貌俊美,步态洒脱,猜想此人应当不是简单人物。 可苏轼为什么会如此? 见到明远疑惑,蔡京凑至他耳边,轻声提示:“那是章子厚。” 张子厚? 横渠先生? 不对啊,他这位老师还远在凤翔的横渠书院啊? 片刻后,明远终于反应过来:这只是谐音巧合罢了。 蔡京所说的“章子厚”,不是明远的老师张载,而是“新党”名臣章惇。 明远也听说过章惇,因为这个人太特别了。 当年章惇第一次考科举中进士,就中了进士及第。然而章惇的一个族侄考中了当年的状元。章惇耻于名次在侄子之下,进士资格也不要了,拒不受敕,回家复读重考。在两年之后,重新参加科举,又考中了,这才接受敕诰,入朝做官。 “这章子厚与子瞻公‘以前’是好友。” 蔡京强调了“以前”二字。 “如今这两位政见不同,见了面……亦是惘然呀。” 明远:明白了。 章惇是“新党”,而苏轼现在的政见是“旧党”,朝中新旧两党如今斗得是水火不容。苏轼与章惇的友情自然早已不如旧时。 或许两人私下还有联系,但是表面上却不能做出走得太近的样子。 所以,在这汴京街头,大庭广众之下,这一对昔日好友纵使相见也不能相认,倒不如“便面”一遮,免得尴尬。 明远顿时唏嘘:“果然……人生到处知何似……” 他这是在感慨:人生逆旅,难以预测。至交好友,仅仅因为政见不同,便彼此对立,连见上一面都不可得。 明远突然想起蔡京。 他转头看看这位,只见蔡京面色自如,仿佛在看戏,对苏轼放下“便面”之后的惘然之情也全然视若无睹。 明远:不妙,这蔡京与苏轼之间的友谊恐怕还有点“塑料”。 章惇与苏轼这多年的老友都能闹到这个程度,蔡京这样功利的一个人,就算是眼下与苏轼趣味相投,日后也不会肯为了苏轼出头的吧? 明远意识到:他在这个世间扇起的蝴蝶翅膀,还不够强大,好些东西还未能扇得动。 看起来,还是得执行原计划,将蔡京“带沟里去”才是正理。 少时,苏轼从怅然中恢复过来,勉强挂上笑容,转向明远,说:“趁着还不太热,我等去大相国寺吧。” 今天大家约好的主要活动,就是去大相国寺后,寻一家装裱的摊子,将蔡京所写的这一帖字装裱起来,好好保存。其它时间,就是各自闲逛。 这时一名小僮自外跑过,手中高高举着一叠报纸,大声吆喝:“今日的《汴梁日报》!” “今日大相国寺开放万姓交易……” “今日晚间,川西瓦子上演新式杂剧《目连救母》……” “今日起潘楼街东宋门外瓦子前有售摩合罗,比七夕时便宜啦……” 《汴梁日报》原本是免费发送,但是在百万人口的汴京城里,这份报纸实在是供不应求。因此有小僮每日凌晨起来,去刻印坊门口等着,领上一叠新出的日报,到街上代为售卖,收取一点卖报钱。 明远一点头,机灵的向华便叫住了报童,买了三份《汴梁日报》,送到明苏蔡三人手中。 苏轼一边看报一边笑:“远之,听说这《汴梁日报》是你办的,没想到你也得当街买报。” 明远随口回答:“报童卖报,每份其实挣得十分微薄,早些卖完,就能早些回家。” 苏轼与蔡京听着都是一怔,随即都点头称赞。 “听人说,汴京城里好些人为了能看报,去蒙童的学堂学识字去了。” 苏轼聊起他在开封府听说的“奇闻”。 “还有人会当街读报,遇上读不懂的字,就去算卦或是说书的那里问过。” 蔡京则感叹:“没想到,这《汴梁日报》一出,城里人便都觉得识字是一件要紧之事,纷纷学起来。家中有蒙童的,也情愿送去学堂里,哪怕多认几个字也是好的。” 他一面翻阅这《汴梁日报》一面想着听来的闲话:听说这《汴梁日报》原本名叫《汴京日报》,后来是明远觉得犯了朋友的名讳,因此让人把已经制好的版废了重做,改用了“汴梁”两个字。蔡京内心暗暗承明远的情。 苏轼也点头称赞明远:“远之,这城中向学的新风气,你要算一份功劳!” 明远顿时露出笑容,虽然谦虚了几句,但他心里依旧是得意的。 印刷术的发明本就有利于文化与知识的传播。 而报纸的推广很明显加速了这一点。 他主持发行的《汴梁日报》不涉及任何朝政,完全是一份市民小报,上面提供的,看似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对汴京百姓来说,却是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重要信息。 可以说,这份报纸正在倒逼在汴京生活的普通人多认得几个字,掌握一点知识文化。 不止如此,明远的刻印坊大幅降低了刻印成本,李成周等人的“加盟”刻印坊也已开始运作,印制书籍的成本进一步降低。 如今蒙童进学需要的书籍,已经便宜至只要十几文一册。这样一来,孩子上学的花销就真的几乎只是两条咸肉。 这样看来,他这“蝴蝶翅膀”在某些领域扇得还是挺有力的。 明远翻了一遍,没在报上找到哪家书画装裱行的“广告”,猜想这门生意应该还没大众到需要在报上打广告的程度。 于是明远将手中的报纸赠给“洗面汤”铺子里的伙计,招呼苏蔡两位:“走,去大相国寺!” 第74章 百万贯 一行人联袂前往今日开放“万姓交易”的大相国寺。 今日天气炎热, 一大早上日头便十分毒辣,阳光明晃晃地照耀地面,树上的知了声嘶力竭地叫着。 仅仅是赶到大相国寺门前, 就已经令明远热得额头出汗,只能用力挥动“1127”,让自己舒服一些。 大相国寺跟前原本最热闹的一片区域, 如今因为无遮无拦, 直接暴露在阳光下,因此摊贩稀少,仅有两家卖饮子的,都撑起了遮阳棚。摊主和主顾们都缩在遮阳棚带来的清凉阴影下。 然而明远一行人都不担心会被热晕——天气虽热, 但在大相国寺附近新近出现了“招待午睡”的生意。店家将自家大树下的院落腾出来, 摆上几张躺椅,供客人午睡。条件好些的据说还有人打扇扇凉,驱赶蚊虫什么的。 明远与苏轼和蔡京商量好了,索性在大相国寺逛一个上午, 中午随意用点小食,然后就去“午睡”,等到傍晚日头落了, 再出发前往朱家桥瓦子——完美的一天。 一行人来到大相国寺,先去资圣门一带, 找到装裱书画的摊位, 将蔡京新写的帖子装裱起来。 摊主看起来是个行家,一见到蔡京的字便大声赞好, 问是哪位名家的手笔, 当知道就是蔡京所做之后, 当面赞了又赞。 蔡京看起来却不以为然, 淡淡地回应一句:“写字么……小道而已。” 明远正好在一边听见,忍不住偏头瞥一眼蔡京,心想:你就“凡尔赛”吧! 然而他心底却突然有点触动:蔡京于书法上固然擅长,但他内心估计也只是将书法当做是帮助自己达到目的的手段。一旦这手段还没能派上用场,蔡京就不会以此为荣,而是将之认为是“雕虫小技”。 明远一时就不太想再搭理这家伙,转头离开,自去在资圣门前的各个摊位跟前随意闲逛。 “郎君,怎么会有人售卖这么破旧的瓶瓶罐罐?” 跟在明远身后的向华,像个土老帽似的大惊小怪。 明远转身一瞧,顿时绝倒:“这瓶瓶罐罐看着破旧,是因为……它们是古董啊!” 向华所说的,是整个资圣门附近位置最好的一个摊位,位于一株遮天蔽日的大树下,树影斑驳,偶尔漏下一点两点阳光,照耀着地面上摆放着的一个个青绿器皿。 靠在树下闭目打盹的摊主,身着道袍,头戴道士巾,人精瘦精瘦的,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模样。 在这个摊位上,摆满了各种形状的铜器,看形状,有钟、鼎、彝、尊、觚、鬲……形形色色,每一枚的体型都不算大,最大的是一座鼎,看起来也不过与一张日常小茶几一般大小,跟后世摆在博物馆里的那些国之重器,体型不能同日而语。 但这勾起了明远的极大兴趣。 他知道宋人极爱金石,因此不懈收集前朝的各种青铜器皿,并且加以研究。站在他现在这个时间点上,前有欧阳修的《集古录》,后有赵明诚的《金石录》,都是这个领域集大成之作。 同样,因为宋人对这些金石古董的热衷,令它们的身价倍增。据说,一件源自三代的青铜器,价值至少在500至1000贯之间。 明远:开玩笑……1000贯算什么?这里面若是有一件来自夏、商、周时期的真品,放在后世那就直接是国家级保护文物,绝不允许流失的那种。 他若是能以1000至2000贯的价格,淘到一件三代的青铜器,那也算是为他的“花钱大业”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抱着这个心态,明远迈步上前,冲那名闭眼假寐的摊主随意点了点头,然后从袖中抽出一枚帕子,将右手包住,用隔着帕子的手去捧起摊上摆放着的一枚枚器皿,仔细地察看。 作为一名拍卖会的常客,明远当然知道选购古董最要紧的,是不能买到赝品。青铜器尤其如此。 铸造于三代时期的青铜器,即使是在眼下这个时空里,也已有两三千年的历史,经历了多次朝代更迭、战乱与动荡。能够保留下来的,多半已在地下埋藏多年,重见天日以后,遍身布满铜绿铜锈。 但这并不意味着遍身都是铜绿与铜锈的,就一定是三代遗物。 青铜器表面也许还有铸造时留下的铭文,可以辅助判定年代。但谁也不能保证,这些铭文不是后人仿制的。 明远对金石古董略有些研究,但是他在本时空时,拥有碳同位素检测这件利器。 现在,看不到碳同位素检测报告,面对各种形态的青铜器,只能依照对于器型的了解,和对铭文的辨认,来判定物件的真伪。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80节 但其实也无所谓,买到假货不要紧,只要能把钱花出去就行—— 这个念头一起,明远忍不住对自己这种“暴发户心态”嗤之以鼻,自嘲地一笑。 他用帕子包着一枚觚的觚足,开口向坐在树下正闭目养神的摊主询问: “敢问这物件要卖多少钱?” 响起的却不是明远的声音。 在明远身边,蹲着一名二十四五岁的青年,也像明远一样,用帕子包着手,正托着一枚青铜盘。那枚青铜盘上明显有些铭文,看起来更有研究价值。 刚才正是那名青年开口,问那道士摊主。 明远有些懊悔,若是早点看到那枚青铜盘,可能他就会选青铜盘了。 身边的青年看起来也有点激动,脸色微红,鼻梁上正沁着一滴一滴,细细的汗珠。 那道士模样的摊主就像是大梦初醒一般,缓缓睁开了眼睛,随意地瞥了一眼青年手中的青铜盘,又闭上眼睛,带着一点无所谓的口气,答道:“这是周代的铜盘,原本要1000贯的,小郎君若是诚心想买,800贯拿去吧!” 明远:1000贯是三代青铜器的正常价格。眼前的道士“咵嚓”一打就是八折,感觉比他明远还要豪气。 只是800贯也不是个小数目, 而他身边的青年听了这个价格也显得震惊:“八……八百贯?” 令人心动的价格。 这青年顿时将手里的青铜盘托起,整个物件都托至自己脸面前,仔细观察上面的铭文。 明远在旁有点傻眼,这青年的脸孔此刻距离青铜盘,只有不到十公分啊!在明远的角度看起来,这家伙很像是把盘子呼到了自己脸上。 难怪,他刚才见这青年抬起眼来看人时使劲眯着眼,又见他双眼都微微有些向外突出—— 感情是高度近视。 这时候,那道士又开口了:“唉,大热天,想做一门开张生意,小郎君若是愿意,700贯便拿去。” 眨眼间,就又降到了700贯。 明远只觉得不合理。 他可以想象这道士事先预留了一个合理的利润,毕竟古董生意利润空间向来不小。 但是这价格降得太快,转眼就要打骨折,这也太可怕了。 那青年手捧铜盘,几乎舍不得放下,半晌,才期期艾艾地说:“在下……只出得起……650,650贯……” 那道士无语地闭上了眼,片刻后睁开,说:“许是这只铜盘与郎君有缘……算了,650贯就650贯吧!” 明远在旁看得清楚,道士面上的表情虽然无奈,但是眼中倏忽闪过一丝狂喜。 那青年顿时面露喜色,放下手中的铜盘,转头要去寻伴当来——650贯不是个小数目,需要人去家中取来才能付。 却听一个清越的嗓音在耳边说:“且慢!” 是明远—— 明远将那只铜盘抱了去,自己左看右看,上看下看。 “兄……兄台,”近视男估计看不清明远的相貌年纪,只管书生打扮的就一律叫“兄台”,“敢问兄台,也是喜欢这只铜盘吗?” 明远就直说了:“喜欢得紧。” 道士摊主顿时面露喜色,盯着眼前的两人,似乎在说:抬价,快抬价啊! “只是难辨真伪。” 明远补充了一句。 道士脸色一变,随即又赶紧表现出仙风道骨,浑不在意的模样。 “我看那上面的铭文,确实是周代篆字无疑。“ 近视男说出了令他心动的理由。 明远顿时心生佩服,视力如此不佳,却能将铜盘上的铭文一一辨出,这个年轻人的学识,看来相当了得。 “我却觉得……看不出这青绿铜锈渗入铜质的样子,这铜器铸了恐怕未必有几年。” 明远观这铜盘上的锈迹,不像是能从三代传承至今的样子,便极小声极小声地提出了自己的判断。 在后世,古董造假的手段很多,新铸出的铜器,表面抹上湿泥,扔在潮湿阴暗的角落放上几年,也能锈得一身斑驳铜绿——这就是“做旧”。 直到碳同位素测定的方法问世,造假分子们才放弃了大型青铜器的造假,转而盯上年代相对较近、碳同位素测定不够准确的古董:瓷器和书画。 现在这个时空,科技辅助手段全都用不上了。但是这摊主出价过低,降幅又太大,实在无法不令人怀疑。 但明远又拿不出证据。 他想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问那摊主:“但凡三代铜器,都要将表面打磨平整,再涂上一层蜡,单这套工序就值20贯钱。你这枚铜盘,打过蜡了吗?要是打过了我就愿出700贯。” 道士怔了怔,点头道:“打了打了!这是当然的……三代的金石古器,哪有不好好保护的道理?” 话一出口,明远与身边的青年同时“哈”的一声,站起身。两人相视一笑。 “好较道长得知,三代传下的铜器,并无‘磨蜡’这一说。” 近视青年认认真真地开口。 “魏晋时新铸的铜器,会有‘磨蜡’的做法,但也是铸成新器时磨一遍,不会去动三代的古董。” 把“磨蜡”当成是保护三代青铜器的手段,足以证明这名道士压根不懂金石古董。 “好端端地铸些仿古铜器,做成陈设也挺好看的,又何必来冒充三代古董?” 明远口舌更不饶人一些:“可惜啊可惜,大相国寺这么好的摊位,竟然你这样的骗子给占去了。” 他们身边都是来逛大相国寺的文人雅士,听见明远说得响亮,便一起聚过来,听过前因后果,自然对这道士横眉冷对。 “时常见他在这里,这阵子也不晓得骗了多少人去了!” “就是啊!” “……” 消息传得很快,没过多久,大相国寺管着“万姓交易”的和尚,闻讯赶紧跑来,当众表明态度:大相国寺是佛门之地,这种制假售假、骗人钱财的奸商,以后决计不让再进大相国寺的山门。 在众人喊打声中,那道士灰溜溜地将地面上摆着的各色铜器收起来,打成一个包裹,叮叮当当地背在背上,灰溜溜地离开了资圣门一带。 从他离去的样子,更加可以推断出那些青铜器绝对不是什么“三代”古董。没人会将那价值千金的珍贵物品这枚草率地团成一堆背着走。 只可惜,现在他离了大相国寺,以后不知还会不会去别处骗人。 明远在想,他记得这人的相貌,回头是不是应该画下来,然后在汴京城中几个主要的古董交易地点张贴一下,好让大家防范。 “这位兄台,”刚才那位近视厉害的年轻人向明远身边的向华深深一揖,道:“在下李格非,字文叔,齐州章丘人……多谢兄台刚才仗义,揭穿了骗子,保住了小弟积攒了多年的积蓄……” 向华目瞪口呆,连忙往明远身后一躲,大声道:“别谢我,谢我家郎君才对呀……” 明远也目瞪口呆:“什么,阁下竟然是李格非?” 第75章 百万贯 竟然是李格非? 李格非面露苦笑, 似乎夸人没有这么夸的。 他并不理解明远言语中为何竟流露出惊喜,他一个混迹汴京的平凡青年,应当没什么人听说过他吧。 “小弟明远, 字远之。” 明远飞快地介绍了自己,随后好奇地凑近李格非,望着他的双眼, 柔和地问:“兄台是否远处的物品看不清晰, 是否只有将物品举至自己面前才能看清?” 李格非惭愧地点点头:“啊,让远之兄见笑了。” 明远端详一阵,又问:“文叔兄是否是因为读书刻苦,操劳过度, 这眼神一天天就不好了呢?” 他得判断一下是真性近视还是假性近视。 李格非摇摇头:“非也, 小弟天生便是如此。家父得韩相1关怀,曾带小弟遍寻名医,药石无效。但小弟也不算是全瞎,就这样也活得下去……” 明远:感情还是先天的。 “走!文叔兄, 小弟带你去见一人去。” 明远一扯李格非的衣袖,拉上他就走。 李格非万万没想到,在大相国寺偶然遇见的陌生人竟对他这般热情。他不善交际, 张了张嘴,却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能被动地紧紧跟在明远身侧, 并且转头去叫上他那个不知在哪个方向上的伴当。 好在明远没带他离开多远,而是在资圣门附近一个摊子跟前停了下来。 “宫六丈, 是我。” 明远自来熟地拖过一张小马扎, 让李格非先坐下, 然后自己坐在李格非身边。两人顿时将一只摆满了各色水晶玩器的狭小摊位给完全堵上了。 被明远唤做宫六丈的老汉顿时笑着招呼:“明小郎君。今日可是看中了我家哪件东西?” “宫六丈, 我是说,上次和您说过的那项工艺,您打算试试吗?” 宫六双眼细长,眼神狡黠,盯着明远:“郎君可是找到了合适的人?” 明远笑眯眯地,扭头看看李格非。宫六会意,点了点头。 李格非却茫然不知明远和宫六在谈论什么。他低下头,仔细观察面前摆着的东西——原来那些都是水晶摆件,多是花草水果形状的,也有不少是动物。每一件都栩栩如生,再加上都是由水晶制成,件件晶莹剔透,反射着头顶大树叶逢里漏下的一点点阳光,幻化出五色光芒,简直美不胜收。 “真是巧匠啊!” 李格非发出一声由衷感叹。 宫六笑着说:“不错,有这句话,老汉我愿意试试。” “等等,”明远赶紧拦住宫六,“这位的情况有些不同。” 他取过宫六铺子上放着的一只炭笔,随手抓来一张今天的报纸,在空白处画下一个两面突,中间凹陷的剖面图。 “这样的镜片,宫六丈能做吗?” 宫六端详了一下,“嗐”了一声,道:“这不就是换个打磨的方向?” 明远笑眯眯地应是。 宫六想了想又说:“嗯,要事先好好计算一下,免得到时候磨得太薄,破了。”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81节 可怜坐在一边的李格非,到现在都没有做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明远到这大相国寺逛的次数多了,偶然发现了宫六这名水晶匠人。宫六擅长雕刻打磨水晶,能将水晶雕刻成为异常逼真的玩器摆件,水晶在雕刻后,经过打磨抛光,几乎完全透明,纯无杂质。 但是水晶器皿在这个时代却并不能算是什么畅销商品。 宋人承袭前朝审美,都喜好玉石,喜欢那种温润半透明的质感。 除了玉石之外,就是金银。但凡有头有脸的正店与脚店,供应食客的器皿一概都是金银器。甚至像丰乐楼这样财大气粗的酒楼,连供应外卖都是用银器盛放的。外卖小哥送起来绝对拉风,回头率拉满那种。 瓷器也已开始大行其道,只不过市面上最便宜的器皿,走进寻常百姓家,却还未登上大雅之堂。 水晶这种材质,便属于高不成低不就,向上比不了玉石与金银,向下又因为原材料问题,始终无法像瓷器那般便宜。 所以宫六风雨无阻地在大相国寺摆摊,收入也不过是养活他和两个徒弟。 而明远在与宫六交流的时候,明远发现,这位匠人,雕刻水晶并不是纯粹手工,竟然也是用器械的。 宫六设计的器械类似一枚转子,安装有手柄和磨石,只要转动手柄,磨石就会在指定位置一圈一圈地旋转,打磨固定在器械上的水晶——在明远看来,已经有点儿现代车床的雏形了。 因此这种活计根本不需要宫六多费心,只要他两个徒弟,有那耐心一点点摇手柄就好啦。 与宫六谈过之后,明远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做“放大镜”。 然而他自己却不需要这件物品,毕竟视力好得很。 他身边的朋友,也进是些有志青年和有志中年,还没有使用“放大镜”的需求。 因此明远还没有动力主动去做这个。 然而前一阵子明远为了帮助平蓉和郝眉,一下子将他的蝴蝶值用得几乎不剩。如今他整天想着要做些什么创新又有意义的物品。 结果今天就让他遇见了李格非。 明远激动之余,没忘了提醒宫六:李格非这不是远视眼,而是近视,所需要的也不是凸镜,而是凹镜。 他以为这会增加难度,谁曾想,这在宫六看来,是换汤不换药,只需要调整一下磨石和镜片摆放的方向就可以。 一时明远与宫六商量好了工艺,宫六随手拿过一片事先就磨好的圆形水晶片,开始摆弄器械。李格非才渐渐反应过来。 “远之兄,要……为我做某件东西?” 明远顿时笑:“今日我与文叔兄志趣相投,一见如故。” 可不是志趣相投吗?看中了同一只青铜盘。 “文叔兄如此视物,想必有些不便。小弟一直有个想法,但不知能不能成功。因此想着做出来给文叔兄试试。” “请放心,费用都是小弟出,文叔兄这里绝对分文不取。” “其实小弟自己也没有把握一定能成功,但万望文叔兄不要推辞。” 明远诚恳地说。 李格非:“啊这……” 他还真没有理由推辞。 他还没有谢过明远今天帮他避开了一桩注定被骗的交易,省下了650贯的巨款。 明远已经在打算送自己一件“见面礼”? 李格非受宠若惊,一动不动地坐在明远身边,老老实实地听着宫六手中的器械发出吱吱呀呀摩擦的声音。 但无论是谁都没有制作镜片的经验,而且谁也不能给李格非“验光”,测试李格非的近视程度,因此只能由宫六磨一会儿镜片之后,就先抛光,让李格非试试看合不合适。 试了两回之后,李格非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声响,他发觉,透过这枚专门为他磨制的水晶镜片,他眼前的世界,似乎清晰了一点儿。 明远将刚才用来画草图的那张报纸塞到李格非面前。 这回李格非没有将整张脸都凑到报纸上,他一手扶着透明水晶镜片,一边读出了报纸上的内容:“川西瓦子……目连救母?” “哇——” 明远一跃而起,满脸喜色。 “原来真的能行!” 他当然知道是能行的,但是在宫六和李格非面前,还不能表现得那么肯定。 果然,李格非移开挡在眼前的透明水晶镜片,问他:“远之是如何想到,用这种方法能够让格非看清眼前的呢?” 明远当然不能告诉他自己是“生而知之”,反而望着宫六,说:“当初与宫六丈聊天时,不知怎么,就聊到,说是两四周薄,中间厚的镜片,放在报纸跟前,能令报纸上的字迹变大——这是小弟有一次偶然试过发现的。” “当时就想试一试,磨出这样的镜片,许是也能让人看书读报容易些呢?” “可是……” 李格非敏锐地察觉到明远描述的这种镜片,和他刚才拿在手里,四周厚,中间薄的镜片不大一样。 “因为听说有些人年纪大了容易视物不清,眼前的字看不清,远处的风景反倒尚可。”明远微笑着继续。 “然而文叔兄的情况似乎是反过来,幼时便是如此,而且是远处的物事看不清,凑近了反而能看得一清二楚。“ “我就想到,或许应该反其道行之,将镜片打磨成,四周厚,中间薄的形状呢?” 李格非张着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过了半晌,他才醒过神来,连忙从那小杌子上站起身,冲明远一揖,感慨道:“远之兄,我真的没想到,世上竟有你这般聪明的人。” 明远哪里有这厚脸皮来接受李格非的夸赞? 他赶紧偏过身体,对李格非说:“文叔兄,你也应该谢谢宫六丈,世上竟有他这样机巧的手艺人!” “对!” 李格非激动地转身,冲宫六也行了一礼。 李格非是穿着文士襕衫的书生,说话行事又都是文雅有礼,显然是一名读书人。 一名读书人,当众向一名手艺人行礼,虽不能说是绝对没有,但在这个时空里绝对不常见。 连宫六本人也呆在那里,发了好久的呆,这才回过神,笑着摇手:“不敢当,这老汉可不敢当!” 明远也笑,对李格非道:“文叔兄可别着急。这镜片还得细细地磨,要等到这镜片磨到完全适合文叔兄才行。” 因为缺少验光手段,这个时空里就只能使用笨办法,一点一点地磨镜片,每磨一点就让李格非试一试,还不够清晰就继续磨,一直磨到能看清为止。 等到一枚镜片磨完,就要给李格非磨适合另外一只眼睛的镜片。 李格非一时有些担心这其中所需的费用,明远却要他不要担心。 既然是明远提出的“试验”,那自然是明远一力承担所有的成本和宫六的人工。 谁知宫六听了两人的对话,已经在旁边笑开了。 “明小郎君放心!”宫六笑得像是一只老狐狸,“老汉只会收您一点儿材料钱。” 毕竟用的是水晶,这种材料不算便宜。 但是宫六嗅到了其中的商机,自然希望不止是李格非一人成为他的主顾。 若是有越来越多的读书人借助他的水晶镜片看清书页上的文字,那以后宫六还愁什么生计? 都是聪明人,明远马上明白了对方的意思,顿时拊掌大笑,连声称好。 他也没想到,要推广这水晶镜片,竟如此容易。 这回总算能再赚一点的蝴蝶值,补偿此前帮助朱家桥瓦子而造成的亏空。 “远之,又发现了什么好东西?” 那边苏轼不知此前逛了什么,正与蔡京并肩过来,一见到明远在摊子跟前与人说话,立即脚下生风,一溜烟跑过来,想知道明远是不是又淘到了一挺廷珪墨。 明远见宫六磨水晶的进度相当缓慢,知道这件事急不得,干脆先将李格非介绍给苏轼和蔡京。 谁知李格非听了苏轼之名,还没能看得清苏轼的人长什么样子,已经面露万分激动,冲着苏轼所在的方向一揖到底,声音发颤地开口。 “后学末进李格非,拜见苏眉州先生。” 明远:什么?他这是……把苏门后四学士之一的李格非给直接“提前”了? 第76章 百万贯 李格非的“眼镜”, 直到日头落下去的时候才磨到大概成型。 在宫六的两个徒弟同时开工,为李格非磨着一左一右两块水晶镜片的同时,明远也摸索出了测试镜片“度数”的方法。 他在一张纸上写了手掌大小的“山”字, 然后在距离李格非两丈远的地方高举纸张,将纸张随意左右上下地调整方向,要求李格非将“山”字所指的方向辨出。 随着水晶镜片一点点磨出弧度, 成为边缘厚, 中间薄的镜片,李格非看得越来越清楚,终于能够不费什么力气地指出明远手中那张纸上,“山”字的方向。 明远又去找了铜匠, 用铜丝为水晶镜片勾出圆圆的边框, 中间用一道包裹着锦缎的铜丝相连,正好架在李格非的鼻梁上。另两边则做成勾状,挂在李格非耳上。 铜匠叮叮咚咚地一番打制,终于将这副铜制“镜架”打制成型, 再将镜片装上。 明远亲手将这副“眼镜”给李格非戴上,然后从他面前让开,让他好好看看这个清晰的世界。 李格非却站在那里, 始终没有反应。 明远吓了一跳,生怕是眼镜出了什么问题, 连忙抢上前看。却见李格非两眼发直, 如痴如醉地望着眼前。 大相国寺的资圣门,漆成红色的砖墙, 屋顶上的琉璃瓦……在这里的各色摊位, 摊子上挂着的名家书画, 摊位上摞起的一叠一叠刻印书籍……摊位前来来回回的人。 这个世界, 他第一次看得这么清晰。 这令李格非眼中渐渐浮出雾气。 明远见到李格非的反应,放心大胆地让开,不打扰他沉浸在这个全新的世界里。 过了好一会儿,李格非手忙脚乱地将挂在耳上的眼镜取了下来。 “小心——” 好几个人同时出声。 宫六和他的徒弟们,还有明远。 因为工艺局限,这副眼镜极其费工,三个人干了一天,只磨出了这么一副眼镜。谁也不希望这镜片被摔碎了返工。 李格非却珍而重之地将眼镜托在手中,端在眼前,又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转身,用无神的双眼寻找宫六和明远的身影。 “宫六丈,远之兄……” 他东张西望地找不到自己想要竭诚感谢的人。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82节 明远在旁不得不提醒:“戴上眼镜,就能看清我们了!” 一语提醒了梦中人,李格非赶紧手忙脚乱地的戴上眼镜,拱起双手,向宫六和明远深深一揖。 “二位……” 不善言辞的李格非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来表达感激。 “远之,远之兄……” 表达过感谢的李格非格外严肃地与明远交涉。 “这……这个的费用,应该小弟来给……” “小弟有钱,有钱……” 李格非回头,左右去找他随行的伴当。 按说他确实是有钱的,毕竟早先曾愿意出650贯来购买一枚出自三代的铜盘。 “文叔客气!” 明远怎么可能让李格非抢去他好不容易创造出的花钱机会? “这原是小弟的突发奇想,想要试一试能不能成功的。再者今日与文叔兄一见如故,区区日常物件,原该是小弟赠予文叔兄,哪有让你掏腰包的道理?” 李格非坚持:“这对格非可绝不是日常物件。” 这副眼镜,对他太有意义了:岂止是大大改善了他的日常生活质量?简直是把他带进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但明远看了李格非身上的衣物,头上巾帻和脚上鞋子,就知道这个书生的经济状况看起来并没有那么。 他关切地问起,终于从李格非口中套出:那650贯,是他的绝大部分的身家。 这李格非研究三代古董成痴,见到刻有铭文的金石就想要出钱买下,带回家细细研究透彻,留下拓印之后,再想办法转手卖出。 这种方法按说不应该亏本亏太多,但李格非也曾遇到过像今天这样用赝品刻意坑害买主的古董商人。 万一买了一件赝品,按照李格非的个性,也是万万不可能再将赝品售出“坑人”的。 所以今天明远揭穿了骗子,等于帮助李格非挽回了一大笔损失。 李格非自然千恩万谢。 然而这个木讷诚实的青年到底没能掩饰住:他最感激明远的,竟然是托明远的关系,认识了苏轼。 这个年轻人,竟是苏轼的“头号粉丝”,说起苏轼过去的诗文简直如数家珍。 苏轼是个豁达个性,见与李格非气味相投,当场便认了李格非这个“小友”。 明远:完了! 他这蝴蝶翅膀一扇,苏门四学士眼看就要变成苏门五学士了。 这时天色已尽全黑,汴京城中华灯初上。 宫六摆的小摊四周也悬挂起灯笼,摊上摆着等待出售的各种水晶摆件便越发显得晶莹剔透、流光溢彩。 “小远!” 远处有人迈着大步快速赶来,正是种建中。 “我去朱家桥瓦子看过了,没找到你。” 今日本是旬休,苏轼蔡京他们都没去上衙。种建中却因为军器监中事务繁杂,一早就赶去“加班”。 他原本循着习惯到朱家桥瓦子去找明远,却扑了个空。再一想,今日是大相国寺万姓交易的日子,他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来找人,果然找到了。 “彝叔来得正好,来见见小弟今日新结交的李文叔李兄。” 种建中一与李格非见礼,便见到了李格非脸上怪模怪样的两个铜圈圈。 待问清了这又是明远“所赠”之后,种建中毫不客气地伸手将明远拖到身边,小声问他:“小远,你这又是……花了多少钱?” 明远心知要糟糕。 种建中曾对他说过,结交朋友无可厚非,但过分慷慨只会为自己惹来麻烦。 明远因为有“花钱使命”在,算是“不得已而为之”。但他也知道种建中这话是老成之言,是在为他着想。 但回头练箭和扎马步的训练量要是再加上去的话,明远就觉得有点吃不消。 于是他赶紧向种建中解释:“师兄,我这可都是为了你!” 种建中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狡辩。 明远顿时滔滔不绝,以堪比瓦子中讲史先生的说书技巧,将李格非的近视情况说了一遍,又将如何请了宫六,如何磨制镜片,磨制之后如何终于能够看清眼前世界……一五一十都说了一遍。 一边说,明远一边思考,怎么将制眼镜的事说成是为了师兄。 种建中微笑:“不是说都是为了愚兄吗?” 明远双手一摊:“别着急,这不,重点来了!” “这镜片,让原本只能看清近处的李格非看清远处的人物情景,是不是也能让你我这样的寻常人,也看清更远处的人物情景呢?” 明远一说到这里,种建中顿时睁大了眼睛,伸出双手用力地握住明远双肩,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的双眼。 “小远,你是说……” “是的,”明远知道种建中也已经想到了,“若是在战场上呢?若是在守城的时候呢?如果这件物品,能够将远处很远的景象放大,让你我都能看清呢?” 种建中马上放开明远的肩头,右手握拳,在自己左手掌心中重重一击,口中发出“嘿”的一声。 他在用这种方法表达自己心中的激动,而刚刚抵达大相国寺时,种建中那一身的疲惫此刻已经尽数消失。 这位军器监丞转过身,目光如电,在宫六和他两个学徒脸上一扫。 宫六顿时色变,两个年轻的学徒则已被吓得瑟瑟发抖。 种建中曾是在战场上千万人之中来去自如的悍将,他眼光中的威慑,不是寻常人能够承受得了的。 明远赶紧上前解释:“宫六丈千万别怕,这位是我师兄,现任军器监丞。他找几位有些事想要商量。” 宫六和徒弟们一听说种建中是个官儿,更加紧张了。 种建中见到眼前的人筛糠似的发抖,也觉得不是事儿,转过头,递给明远一个求助的眼神。 明远便笑嘻嘻地说:“宫六丈,你千万别误会,我师兄人看起来凶巴巴的,心肠可软着呢……” 种建中瞅瞅明远:……这话说的。 明远继续说:“他的意思是,刚才两位磨制的镜片,如果换一个方法做出来,或许对军器监有极为重要的用途。所以想请几位暂且不要对外透露此事,也千万不要随意将用来打磨镜片的工具送人……” 无论是凸镜还是凹镜,寻常工匠都能磨制。但是宫六的最大优势就是将其机械化了,不用依赖有经验的匠人,年轻学徒只要有耐心就也能干。 “这是自然的,这是自然的。”宫六一个劲儿点头。 “另外,我师兄还想请两几位去军器监一趟。” 明远望着种建中的脸色,字斟句酌地说出这话。 种建中点点头,沉声说:“若是老丈真能做成此物,本官可以保证,这是一件天大的功劳。” “功劳?军器监?” 宫六顿时傻眼。 他只是个手艺人,万万没想到竟然有一日能为军器监做上点贡献。 如果这是真的,官府少不得会有些赏赐,甚至赐个吏员身份,免税赋劳役。 “这是真的,”明远在旁帮腔,“我师兄是个实在人,从来不会夸大其词。他说能挣功劳,就是真的能挣功劳!” “那……小人明日一早就去兴国坊寻官人?” 宫六听得难免心动。 “不,现在就去。” 种建中双眼发亮,双手紧紧相互握着,手背上的青筋一枚一枚地爆出来。 可见他已激动到了极点。 试想,在战阵上,若是能比敌人看得更远,就意味着料敌机先,比敌人先一步知道战势的发展。 他曾经是面对西夏党项人出生入死的战士,当然知道这短短片刻的“料敌机先”对军官和士兵们有多重要的意义。 虽然种建中早先在军器监中忙了一整天,但是此刻他浑身上依旧充满了干劲,无论如何都希望把宫六和弟子们先安顿进军器监,初步拟定出研制“望远镜”的大致方案。 明远见到种建中这会儿早已把他花了多少钱的事抛诸脑后,赶紧敲边鼓:“去,大家一起去。宫六丈,您一切放心,我这就陪着你去。向华,快,去给我们几个人买一点水饭1,直接送兴国坊。今晚大家有重要的公事,要挑灯夜战……” 三言两语之间,明远安排好了一切。 宫六和他的徒弟们将一切工具和材料备齐,装在匣子里,跟着种建中与明远,前往不算太远的兴国坊。 苏轼招呼蔡京和还在适应新“眼镜”的李格非,按原计划前往朱家桥瓦子——在那里他们可以自由使用专属于明远的那间閤子。 蔡京则饶有兴味地望着明远和种建中并肩远去的身影,在猜测这对亲密无间的师兄弟究竟又想到了什么要紧的事,要连夜赶去军器监。 * 在军器监的衙门里,一灯如豆。精神奕奕的种建中,面对明远画出的一幅草图,满心想着该如何推动此事。 他一回头,见到明远已经伏在桌上睡着了。 汴京的夏日清晨,暑热渐散,凉意如水,一点点渗进堂中。种建中随手解下自己身上的直裰,只穿一件两裆2,将自己的衣衫轻轻盖在明远身上。 明远动了动,却依旧未醒,伏在桌上继续睡。 种建中只听见他喃喃地说着梦话:“这汴京城的一百万贯……什么时候才能花完呀!” 一百万贯……花完? 这个小家伙,做梦都在想着花钱吗? 第77章 百万贯 第二天一早, 明远在军器监里,经过种建中的引荐, 见到了军器监判曾孝宽。 曾孝宽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 说话与行事都透着稳重。他是前任宰辅曾公亮之子。应曾公亮曾大力举荐王安石入朝为相变法,王安石投桃报李,便举荐了曾孝宽入枢密院并判军器监。 因此曾孝宽算是一位相当重要的新党成员。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83节 对于种建中这位新来的下属,曾孝宽相当青眼有加, 毕竟这个年轻人干劲十足, 行事又颇有分寸。 但他听说了种明这师兄弟二人为了小小的水晶镜片来找他, 曾孝宽却不觉得有什么必要。 “区区水晶镜片,与我军器监又有何关系?” 明远站在身边, 轻轻一扬唇角, 露出少年人单纯而干净的笑容, 问曾孝宽:“监判可曾听说过,不必‘更上一层楼’, 便能穷尽‘千里目’?” “千里目?” 曾孝宽有了点兴趣。 然而明远拿出来的, 只是一个非常简单的模型。 这是两张质地较硬的桑皮纸各自卷成一个圆筒, 在圆筒的一端用浆糊粘上宫六所制的水晶镜片。当然, 这种镜片不再是为李格非特制的那种,周围厚中心薄的镜片, 而是换上了中间厚, 周围薄的凸镜。 明远将这两个圆筒套在一起, 外面的圆筒刚好紧紧包住里面的,两个圆筒依旧可以前后活动, 两枚镜片之间的距离能够调整。 曾孝宽看了以后有点不敢相信, 讶声问道:“这就是你说的……千里目?” 他看看种建中, 眼神似乎在询问:贵师弟……还好吧? 种建中的表情既平静又从容:他已经亲眼见证过这枚“千里目”的效果, 明远却没有马上答话,而是站在曾孝宽的府署门口,托住桑皮纸桶,调节好了两者之间的距离,然后双手递给曾孝宽。 “曾监判请看——” 曾孝宽托在手中细看,见不过是桑皮纸卷成的圆筒而已,心中多少有些轻视。 但碍不过种建中这位得力下属的面子,曾孝宽还是依言托起了明远递来的桑皮纸桶,凑到眼前。 他眼前模模糊糊的,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轻轻哼了一声,正在他该想用什么法子打发明远这个毫无官职在身,看起来游手好闲的小郎君。 谁知明远趁着这个机会,轻轻地将曾孝宽手中的桑皮纸桶挪了挪,让它对准了某个方向。 曾孝宽顿时看清了眼前的物事:那么大那么圆的一对眼,正恶狠狠地瞪着他。 “唉哟——” 曾孝宽吓了一大跳,手中的桑皮纸桶差点儿就直接抛了出去。 好在种建中在旁一扶,明远在旁托住了桑皮纸桶。 两个年轻人同声开口:“曾监判勿要担心,那只是远处的物事。” 曾孝宽一定神,才意识到他看见到的,竟是军器监内一对石狮子的眼睛。 军器监衙门内,只有那么一对石狮子。曾孝宽不用看也能知道它们在哪里。 只是,怎对狮眼怎会看起来如此之近? 曾孝宽疑惑万状地将右眼从桑皮纸桶跟前挪开。 石狮子好端端地还蹲在远处,一动不动。 曾孝宽伸手揉了揉眼,又将桑皮纸桶递至眼前,自己托稳了,四下里寻找,果然又找到了刚才那只石狮。 石狮正瞪圆了眼盯着他,那对溜圆的狮眼几乎占满了他的整个视野,曾孝宽几乎忍不住想要伸手,仿佛自己一伸手,就能触碰到那只石狮。 好在他理智尚在,想起种建中曾经说过,他们制出的这件新奇物事只是能放大远处的景物,不是真的将石狮移到自己眼前。 试想,如果他此刻站在边境寨堡的城头,正手持这枚“千里镜”,向远处眺望,这会比寻常白眉赤眼的能多看见多少敌情? 放下手中的桑皮纸桶,曾孝宽转过身,当着明远与种建中的面,在房间里来回踱了几步,回身叫过一名小吏:“快,去取一只木匣来,要上好的。我这就去见……” 他要木匣,显然是打算盛了这只简单的桑皮纸筒,赶着去见王安石,报告这一喜讯。 种建中见状赶紧拦:“令绰公……” 而明远却只做了一个小动作,他朝军器监中摆在门前的日晷瞥了一眼。 曾孝宽却马上冷静下来:哦,王相公此刻应该在政事堂中。他为了一件“千里镜”贸贸然赶去见王安石,是见不到的。 种建中已经继续说道:“令绰公日常教导我,谋宜深,虑宜远,而事须周全。我们师兄弟无意中发现了这件‘千里镜’的用途,就赶来报于令绰公知晓,此事有几处考虑得尚未周全,特来向令绰公请教。” 他说得很诚恳——很明显曾孝宽确实教过种建中在汴京官场中为人处世的道理。 曾孝宽顿时明白了种建中的言下之意:至少得大家将事情都商量妥当了,再报给王安石知道吧! 他知道种建中说的“请教”云云,是在给自己台阶下,当即矜持地点了点头,做出欣慰赞许的模样:“是,彝叔近日说话做事,确实稳重得多了。” 他随手将桑皮纸桶装入小吏送来的木匣里,便将木匣放在案上,随手请种明两人坐下,三个人一起商量起制这“千里镜”的细节。 曾孝宽听了明远讲述之后,便想要将宫六直接招入军器监,赐他一个吏员的身份,从此在军器监干活,不用再在民间辛辛苦苦地摆摊。 这样做的目的是将宫六的作坊纳入军器监的体系,以防“千里镜”的机密外泄。 明远的意见却相反。 他认为,宫六是值得赏赐的,但从此把人圈在军器监里,则大可不必。 “宫六丈平日磨制水晶镜片,汴京城中多有人知道。” “如果将宫六丈的生意直接纳入军器监,那么便有人能猜到这水晶镜片于军事上有大用处。” “辽人或者党项人许是很快能猜出军器监究竟什么事在防着他们。” 明远听种建中说过,辽人与党项人在汴京都安插有打探消息的间谍,反之亦然。 “倒不如让宫六丈继续留在民间,为人磨制镜片。这样一来,民间也能从中受益,敌国间谍也猜不到那水晶镜片究竟有何用途。” 明远说到这里,伸手指指曾孝宽用来盛放桑皮纸桶的木匣,说:“反正‘千里镜’的关键,在于如何将不同的水晶镜片叠放,并且调节之间的距离。” 说白了,镜片就是镜片,能当老花镜,也能充当望远镜、显微镜。 但如何将镜片组合,成为适合军事上使用的“千里镜”,这个秘密宫六等匠人还并不明了。将他们整个儿纳入军器监,而让水晶镜片在民间得不到应用,这也有违明远的初衷。 目前明远只是用桑皮纸卷做成了一个简易的模型而已,以后可以用更好的材料,比如硬木,又比如黄铜,制成更加坚固耐用的,而不是一个纸卷就这么呈上去。 曾孝宽至此完全明白明远的意思了。他微一沉吟,道:“这些都先不必急着决定——当务之急,是先将材质更好的‘千里镜’模型尽快做出来。之后再向相公请示便是。” 明远和种建中齐声应是。 而曾孝宽此刻放下心来,知道不论如何,自己这军器监的一桩功劳又是逃不了,顿时露出微笑,道:“彝叔,远之,眼看两位横渠弟子又要立功了啊!这可与尊师的教导有关?” 种建中:……好像没什么关系。 明远却大言不惭地开口:“先生如今正在精研天地大道与‘生产力’之间的关系。如这‘千里镜’真能制成,便是证实了,宫六丈发明的磨石车床所提高的‘生产力’能够应用在军事上。” 曾孝宽听不懂却连连点头,连声夸赞眼前的两位横渠弟子能够“活学活用”。 当明远和种建中并肩走出曾孝宽的衙署时,明远就只觉得种建中一边走,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不会是我歪解了先生的理论,这家伙要找我算账了吧?” 明远心里暗暗打着小鼓。 谁知两人来到种建中自己的衙署时,只听种建中突然爽朗地哈哈大笑。 “小远你……” 好久,种建中才渐渐歇了笑声,伸手在明远肩上用力拍了拍:“不遗余力地宣扬先生的学术……不愧是你!” 明远被他拍得一愣一愣的,渐渐地又犯起困来。 他昨晚几乎一夜没睡,只是快天亮的时候在种建中的衙署里眯了一会儿。 按说种建中睡得更少,但是明远却见他完全没有困意,精神奕奕地走进走出。 “师兄……” 明远一边说一边打了一个大呵欠。 “师兄可以一宿不睡也不犯困吗?” “当然可以,” 种建中伸手指指自己的太阳穴。 “只要这里有事,我就睡不着。” “以前在鄜延路,我最久的一次是三日三夜完全没合眼……” 三天三夜呀! 明远听见,吓得连呵欠都不敢打了。 种建中随即带上几分伤感,陷入回忆。 “人当然是会累的,那时候别说什么床铺了,哪怕是女墙下的一片空地,躺下去就再也不想站起来。” “我见到过军中有些兄弟,累极了,躺在那里,合上眼,就再也没能睁开……人是生生被累死的。” “也有些人一躺下,刚一闭眼,马上就能睁开——” “他们知道危险就来自身后,这时再不醒来,就永生永世不能再醒来,再也见不到父母兄弟,再也不能活着回归故土叶落归根……” “所以他们有一点点风吹草动就会清醒。睁开眼就直接抓起身边的兵器弓箭,站起身就直接面对自后而来的敌人……” 种建中说这话时十分动情,以至于明远很有理由相信,他口中的“他们”,应该就是在说他自己,和他身边的袍泽兄弟。 幸好这偌大的中华,还有种建中和像他一样的血性汉子。 明远这样想着,口中却在安慰:“师兄,以后军器监中打造出各种神兵利器,大宋西军守卫疆土一定更加容易。” 种建中一怔,似乎到这时候他才想起自己已经身在汴京城中,做了个小小的文官。 他花了片刻工夫才让自己接受了这个落差,才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明远的肩,说:“辛苦小远,你先回去好生休息,我今日晚间再来找你。” 明远这才想起,今天是工作日,师兄还得正常上班。 “也好!我待会儿让向华给你送一些提神的饮子。” 明远向种建中告别,自己出了兴国坊。 他往自家所在的蔡河沿岸走去,沿路上见到汴京街头,一如既往地热闹。 而明远依旧有点犯困,便在盛夏的阳光里慢慢溜达。 突然他觉得自己“噌”地一下全醒了—— 这可不是像种建中说的那样,感受到生命受到威胁,从而猛地惊醒。 而是明远在前面的龙津桥旁瞧见了某种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乐子”: 他见到了上回那个企图向贩卖假古董的道士。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84节 有一个年轻人正凑在道士身边,神神秘秘地在道士耳边说着话。他手中拿着一只锦绣灿烂的荷包,正在向那道士展示里面的东西。 这个年轻人,像是正在向售卖假古董的道士,兜售什么东西。 第78章 百万贯 明远举起手中的“1127”牌“便面”, 免得让那道士认出自己。 他看得很清楚:绝对是同一个人。昨日还穿着一身道袍,戴着道观, 今日就穿着汴京商人常穿的直裰, 戴着巾帻,换了一套装束。 但那张尖脸和獐头鼠目的模样,却令明远过目难忘,绝不会认错。 昨天那道士在大相国寺占了最好的摊位, 却欺骗李格非未果, 在众人指责之下落荒而逃。 明远原本估计着这人会想要另起炉灶, 再骗几个人把损失找补回来。 可现在看起来,这个假道士……像是在被人骗。 拉着假道士的那个年轻人, 年纪大约在二十三四岁模样, 双眼细长, 鼻梁高挺,五官秀气, 让明远莫名觉得很熟悉, 好像最近在哪里见过。 他显然能说会道, 比那售卖假古董的假道士还要更胜一筹, 三言两语下去,假道士已经面露心动之色, 从年轻人手中接过了一枚珠子, 用两指拈着提起来对着阳光细看。 明远顿时也看清了那枚珠子, 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着奇异的光芒。 他手持“便面”, 站在龙津桥下偷看这桩交易, 没曾想被那双眼细长的年轻人一瞥眼瞧见了。 年轻人立即冲明远一笑, 似乎在说:别着急, 咱这里还有货,待会儿有你瞧的。 三言两语之间,那道士似乎真的听信了年轻人的忽悠,从怀中掏出了两枚大银锭,从这年轻人手里换走了两枚珠子。 明远认得那是十两一锭的大锭,按官方兑换价就是二十贯钱。 二十贯钱,换两枚小小的珠子…… 明远心里嘀咕着。 那年轻人已经笑嘻嘻地朝明远这边快步走过来。 “这位小郎君,可要看看三代时传下的玻璃?” “……” 明远心很庆幸他现在没在喝茶,否则准保一口热茶当场喷出来。 用三代时的青铜器骗人也就罢了,竟然说玻璃也是从三代时传下来的。 明远在本时空没少在拍卖会上见到古代玻璃制品,但要说这些东西能从三代传下来…… 还不如胆子更大一点,黄帝的戒指炎帝的项链! 关键这骗子骗骗子,竟然也能骗成功,明远突然对眼前这个年轻人忽悠的本事实在是有些期待,于是点了点头,说:“看看!” “玻璃于世罕见,世人多未听说,实在是因为名称多变,有称琉璃,有称璆琳,有称琅轩,有称陆离,也有称瓘玉的……” 明远心中暗暗点赞: 这年轻人知道的还不少,难怪能骗了假道士去。 “您看,这是西周时的‘蜻蜓眼’,东周时镶在铜器上的‘铜镶玉’,这是……都是早年间在王侯大墓里找到的。” 年轻人凑近明远,尽量压低声音,做出百般神秘的模样,眼里透出十二分的真诚。 而明远顺着他所说的去看,也颇有些震撼:因为这小哥说的“铜镶玉”,确实是铜镶玉,而“蜻蜓眼”也确实是蜻蜓眼。 尤其是那块“铜镶玉”,这些比起西周时出现于世的“费昂斯”,已经能算是正儿八经的玻璃了。 “看来您也是一位懂行的……” 年轻人见到明远的眼神,那对细长的眼便笑得更细了,眼神尽量显得真诚。 “小乙——” 忽然,一个焦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明远一抬头,果然见是熟人——宫六,身后还带着他的两个徒弟。 明远马上想起眼前这年轻人像谁了:像宫六,眉眼都像。这两张脸靠近了看,世人谁都知道这是爷儿俩。 “明郎君——” 宫六上前向明远行礼。 此刻距离天气最热的晌午还有一段辰光,但宫六的额头上沁着密密的汗水,应当是见到儿子骗人骗到了明远头上,做老子的急坏了。 “宫六丈,您是刚从兴国坊出来吗?” 明远没直接提“军器监”,而是以兴国坊指代。 “是……刚刚拜见过曾监判与种监丞。” 明远有心想问问宫六,曾孝宽和种建中最后究竟是怎样安置他们的,但是宫六很明显还是想先处理了宫小乙的问题。 “小乙,”宫六一声厉喝,“明郎君是贵人,还不快把你那套都收起来?” “贵人?” 宫小乙形状好看的一双眼盯着明远看了又看,顿时嘻嘻一笑,道:“贵人好啊!这些寻常小物件想必也入不了贵人的眼。您等等,我给您看这件!” 宫六望着这个儿子也实在觉得上头,马上上前伸手要拦,却没提防宫小乙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递到明远面前—— 明远一时竟没能说出话来。 而宫六的手也停在半空中。 那是一枚通体透明的圆球,大约有一枚林檎果大小,几乎完全无色,被宫小乙稳稳地托在掌心,明远连他的掌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而明远眯起眼,果然见阳光穿过这枚透明圆球,散射出一团七彩的光影。 “这是……” 宫六站在儿子身边,一时竟也屏住了呼吸。 天然水晶矿,很难雕出这么大,这么完好,又如此表面浑圆的水晶球。 难道,一向与父亲有隔阂的儿子,竟然锻炼出了青出于蓝的手艺? “明郎君,您可知,这枚通身透明的水晶球,乃是当年隋炀帝下扬州时,最喜爱的随身物件,每天佩戴,从不离身的……” 这话听起来还是像在信口忽悠。 但是宫六的心神完全在那枚水晶球上,一时竟忘了叱责儿子。 明远对宫小乙的滔滔不绝不置可否,而是一伸手,从宫小乙手中,将那枚透明的水晶球接过来,看似随意地请教:“小乙哥,请问您大名是什么?” 宫小乙被人叫惯了小乙哥,陡然有一位穿着华贵,气度天然的小郎君来请教他的全名,宫小乙顿时乐坏了:“明郎君见问,小人姓宫,单名一个黎字。” 他说话的时候始终笑嘻嘻的,不见得对明远有多谄媚,但足以见得这小伙天性开朗,是个乐天派。 “宫黎——” 明远托着这枚水晶球,突然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他:“筛土、石灰、纯碱、草木灰、硝石、铅丹……你还往里面加了什么?” 宫黎脸上的笑容倏忽间完全消失,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明远的脸,像是看着世间最骇人的妖魔鬼怪。 宫六则长叹一口气,苦口婆心地教导儿子:“小乙,明郎君何等样人?你怎么能骗得了他?” “我以为……我还以为……” 宫黎像是梦呓一般,茫然望着明远,口中喃喃地道。 “你还以为世间只有你一人知道这制‘玻璃’的秘密,对不对?” 明远一抬手,将手中那枚“玻璃球”抛向空中,等它落下来以后再稳稳地接在手心里。 “对——” 宫黎这时又一咧嘴笑了。 他竟马上恢复到开朗又乐观的惯有神态,细长的眼眸重新弯成笑模样,戏谑地望着明远,神色里似乎在说:就算不止我一个人知道……又怎么样呢? 这竟是个……油盐不进,对家人与名誉全不在意的混子? 宫六只能摇着头,叹着气,对自己这个不省心的儿子说:“阿爹已经得了一单大生意,水晶作坊往后铁定能开下去。小乙,回来爹这边帮着干活吧,别折腾你那些……玻璃了。” 宫黎懒洋洋的,不接茬,一副无赖模样。 但他见到明远突然停止抛球,而是将球托在掌中,送至眼前,仔仔细细地对光端详,宫黎眼中陡然多出几分神采。 当爹的却还在唠叨:“像你,成天拿着那些仿玉的珠子,冒充前朝的古董去骗人,赚那昧良心的钱,迟早有一天,被人扭了去开封府去……” 明远顿时笑了起来:“宫六丈,你今天可错怪了黎哥,他确实是骗,但是刚好骗了一个骗子。” 明远将刚才的事一说,宫六才知道,自家儿子刚才骗过的人正是昨日在大相国寺行骗的假道士。 宫黎一听,顿时捂着肚子爆发出一阵大笑,似乎这件事令他快意非常。 ——能够骗到骗子惯犯那里,这也算是本事啊! “但是呢,令尊说的也对,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黎哥,你要是哪天因为行骗而被押到开封府的大牢里,我就只可惜一件事。” 明远将手中那枚水晶球再次向空中一抛一接,同时卖个关子。 “什么事?” 宫黎傻乎乎地上了钩。 “这玻璃球,品相还真的蛮好的。” 在明远看来,这枚玻璃球的工艺确实达到了非常高的水准。玻璃球通体透明,内有一二气泡,但是气泡极少,肉眼几乎看不出。 最为关键的是,玻璃球的色泽近乎无色,与世上最纯净的水晶几乎一样。 这说明在制这枚玻璃球的时候,宫黎往里加了能够调整偏色的矿物。 须臾之间,宫黎的表情彻底停滞了,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明远。 明远漠然望着对面的年轻人,吊足了宫黎的胃口,才缓缓评价:“不亚于水晶。” …… 龙津桥畔,似乎安静了片刻。 过了一小会儿,这个年轻人才一跃而起,“哈哈”仰天长笑了一声,又手舞足蹈地绕着明远转了一圈,最后终于停在了宫六面前。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85节 父子两个面对着面,眼望着眼。 “阿爹……你听见了吗?” 宫黎的声音里破天荒地竟带上了一些鼻音。 宫六眼里沁出老泪,对儿子点头道:“阿爹听见了,也看到了!” “我就说的,阿爹,我就说的……总有一日,会有人见得到玻璃器的好。” “阿爹,你看看我,我终于做出了一件,与你的水晶堪能媲美的玻璃器……” 他说到后来,突然低下头,往龙津桥畔栏杆下一蹲,双手捂住脸孔再不做声。良久,才有一声低低的啜泣声传出来。 明远在一旁呆住:……说好的没心没肺乐子人呢? 而宫六带着满脸的尴尬,站在自己儿子面前,用力搓着双手,不敢看儿子,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看起来,这对父子之间的心结,就是由这“水晶”与“玻璃”而起的。 * 一炷香的工夫,明远和宫家父子两个已经坐在了街边的茶摊里。明远请客,让大家都喝上了冰凉的饮子。 “明郎君,请恕小儿失态。” 一待三人坐定,宫六便向明远道歉。 宫黎还红着眼,这时倒露出点腼腆来,不好意思地冲明远笑。 宫六便将其他们父子之间过去那一段矛盾与冲突原原本本地讲与明远: 原来,这宫家世世代代是打磨水晶的手艺人,但世人喜玉器、喜金银,至不济还有瓷器,水晶却始终是“非主流”。 于是宫黎不愿再拘泥于磨制水晶的工艺,而是自己去捣鼓做玻璃的手法,想要以“玻璃”来代替水晶。 他绝对能算是有恒心,有毅力,遍访与宫家有联系的年长匠人,又托人查阅典籍,竟真的让他捣鼓出了模拟先代制作各色玻璃饰品的方法,做出来的“仿古”饰品已经能够以假乱真。 但是父子之间存在心结,宫黎铆足了劲头,一定要让“玻璃”胜过水晶,因此试验了无数种方法,一定要制出完全纯净、通透的“水晶玻璃”,以证明儿子不比老子差。 为此,他甚至不惜仿制古时的“铜镶玉”、“蜻蜓眼”等古物,骗取钱财,以换取制作玻璃的材料——筛土、石灰、纯碱、草木灰、硝石、铅丹……明远说的那些,一样不少,宫黎全用上了。 至此,在明远与宫六的双重“教育”下,宫黎终于深刻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乖乖地从怀中掏出早间从假道人那里骗来的两枚大银锭,放在茶摊的桌面上,表示愿意退还。 明远顿时与宫六面面相觑:这“赃款”,总不能再还给骗子去吧。 第79章 百万贯 宫六见儿子渐渐有了“收心”的趋势, 诚恳地对宫黎说:“小乙,阿爹刚从官府那里得了一桩大买卖, 阿爹可以养活你了, 也供得起养活你玩那些‘玻璃’了。” “小乙,回到阿爹的作坊来吧!” 宫六恳求自己的儿子。 “阿爹,你不明白……” 宫黎这回收回了日常的惫懒和嬉皮笑脸,相当严肃地回答。 他看了一眼悠闲地捧着一杯甘甜的香饮子慢慢啜饮的明远, 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 “黎哥是与宫六丈争论过, 玻璃和水晶谁更好对吧?” 明远低头望着手中杯子里的饮子, 闲闲地冒出一句。 宫六与儿子同时一怔,对视一眼, 一起低下了头。 明远便知他猜得没错。 眼前这两个巧手匠人, 都是心高气傲的脾气。一个认为继承祖业, 好好打磨水晶才是正道;另一个觉得水晶作坊太过依赖天然矿物,哪及玻璃千变万化, 花样繁多。 于是父子两个就较上了劲儿。 宫六一气之下, 不再供养儿子的各种“试验”;而宫黎竟然沦落到需要靠着坑骗蒙拐才能挣来制玻璃的材料钱。 什么叫“双输”? 这就叫“双输”! 明远暗暗腹诽。 此刻宫六一五一十地将他在军器监中与曾孝宽和种建中谈妥的结果告知明远与宫黎。 果然, 曾孝宽最终采用了明远的建议, 没有将宫六的作坊整个儿纳入军器监,而是暗地里给宫六一笔赏赐, 并且会为宫六日后打磨镜片提供最好的天然水晶材料。 宫六事实上已经不需要再去大相国寺摆摊维持生计, 但是曾孝宽还是要求他每到“万姓开放”的时候去那里点个卯, 顺便将手头那些水晶器皿慢慢出清,以后就可以专心做水晶镜片的买卖。 宫黎听父亲欢欣鼓舞地说完, 却不像宫六那么激动。他只是扯了扯嘴角, 随随便便地祝贺:“阿爹, 恭喜你得了偌大的一笔买卖。” 明远:听起来有些言不由衷嘛! “但我想, 水晶与玻璃,其实无法相比。” 宫黎似乎还在嘴硬。 “水晶出于天然,虽然这次官府说是会拨给材料,但是天下的水晶矿就这么些,不会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而制玻璃的材质随处可见,以火炼化便可成型,形态更可以千变万化。儿子以为,日后玻璃才会大行其道。” “新得的这笔买卖,固然可以让咱家的作坊再撑一时,但难道以后还能子子孙孙,世世代代地做下去吗?” 明远忍不住要拍手叫好。 若论远见,这宫黎,是匠人之中极少见的。 而且他也不缺钻研和工匠精神,可见他能制出那一枚透明无色的水晶玻璃球绝非偶然。 但是宫六与宫黎父子两个对视一眼,突然同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唉——” “水晶也好,玻璃也好,注定比不过玉器与瓷器的。” 明远闻言愕然,但细想想,确实如此啊——玻璃作为一件用途广泛的材料,在很长一段的历史里始终没能发展起来。 这大概是因为历朝历代都只将玻璃作为装饰品,或者是观赏性较强的盛器,从未涉及其它用途,更不用提工业化生产。 因此,一直到近代,玻璃的生产在华夏都没能形成规模,至多是留下几件供达官显贵们闲时赏玩的透明玩器而已。 聊到此刻,这一对父子算是真正把心里话都说明白,心意相通了。 宫六无比痛心地对儿子说:“小乙,你的这般心思,何不早些说与阿爹知道?” “阿爹从来没有想过要贬低你想做的事,只是怕你将来吃苦,养不活自己……” 宫黎垂下脑袋,对父亲说:“阿爹说儿子……说得也没错,儿子现在确实是养不活自己,尽靠坑骗欺瞒来过日子,儿子当然知道不对,因此每卖出去一件玻璃器就都觉得心里不安……” 说着说着,宫黎鼻音又浓重了。 而宫六开始撸鼻涕。 明远眼看着父子俩眼看就要抱头痛哭了,心里真着急:停,快停!你俩明明一个是性情爽朗水晶匠,另一个是合不拢嘴乐子人,怎么到了我眼前,就开始上演这多年父子反目突然解开心结的苦情戏了? 他连忙喊:“停!” 宫氏父子同时一怔,转头向明远看过来。 “宫六丈,您刚刚得了水晶镜片的大买卖,可保未来十年生计不愁。” “宫黎哥,你制出了堪比水晶的玻璃球,雇主上门追着你想要聘用你。” “这正是可喜可贺的时候,你们两位哭个什么劲儿呀!” 宫家父子一听,也对。 宫黎:不对! “明郎君说笑了,我若是不去学那些讲古的说书匠,大讲前朝皇帝的轶事,就谁也不会看我的玻璃一眼……” 他话还未说完,就已经看着明远微笑地指着自己的鼻子:“我!” “我想请黎哥来我的玻璃作坊。” * 明远邀请宫黎的时候,他名下还根本没有什么“玻璃作坊”。 但这并不妨碍他先把人忽悠到自己麾下。 当天下午,明远带着向华,冒着酷暑与宫黎一起去汴京城外,看他的“玻璃窑”。 两人一路上聊起各种玻璃料。果然,宫黎是往他的玻璃中加入一种黑色发散状的天然矿石,窑炉中烧出的玻璃便从微微发绿变成纯净无色。 然而若是这种矿石加得多了,烧出的玻璃又会变成紫色。 明远便猜那种矿石是软锰矿。往含铁的玻璃料里加入软锰矿,就会校正玻璃的偏色。但如果“矫枉过正”,就又会让玻璃继续偏色,偏到紫色那边去。 但无论如何,宫黎既然肯动手试验,就已经比不少墨守成规的匠人要强了。 不多时,一行人已经到了地方。 宫六早年间在汴京城西门外买过一间小院子,后来给了宫黎。宫黎便在这院子里自己搭建了一座“玻璃窑”。 宫明二人一到,宫黎便不顾暑热,亲手配了一份玻璃料,然后点燃了窑炉,送玻璃料进去烧。 他上身只穿着一件“两裆”,下着粗麻布的长裤,双手用一对铁钳控制着石臼,不时将盛在石臼里的玻璃料拖出来看看。 而明远在宫黎的小院里左看看,右看看,发现一枚长长的铜杖,看起来像是宫黎用来搅动熔化的玻璃料用的。他伸手一抄,将铜杖持于手中,发现果然是中空的。 实心的铜杖很费铜,因此这个时代的铜匠经常打制一片薄薄的铜片,然后卷起来,将两头切整齐,便是一枚铜杖。明远在刻印坊制作铜活字的铜匠那里见过这种做法。在宫黎这儿一看,果然是一样。 “好了!” 这时,宫黎头上腾腾地冒着热气,将石臼从窑炉中拖出来,用铁钳钳着石臼,将里面红亮粘稠的液体倒出来一团,落在一片铺开的铜板上。 眼看这一大团粘稠的玻璃液软趴趴地散开,成为“一坨”,宫黎赶忙托着那块铜板的边缘,开始左右晃动。 这种做法令明远想起小时候看家里的厨子做藕粉圆子,一只竹制的笸箩里,一只只浑圆的圆子就渐渐成了形状。 没想到那枚滚圆滚圆的玻璃球,也是这么做出来的。 宫黎只要持续晃动那枚铁板,让板上的玻璃料始终保持球型,等到它慢慢冷却下来,就是一枚浑圆透明的玻璃球。 明远表示:感谢宫小乙为他解惑。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86节 他却没有继续旁观宫黎将整只玻璃球定型,而是手持那枚铜杖,靠近那只滚烫的石臼,将里面还剩的一点玻璃料捣了捣,让它沾在铜杖的一头。 宫黎一眼瞥见,明远这穿得周周正正的小郎君,也不怕热,站在窑炉跟前,用一根铜杖捣着石臼里剩下的玻璃料,当场吓了一大跳。 “明郎君,小心,小心被烫——” 听说了父亲的经历,宫黎已经认定明远是自己的半个金主了,哪能亲眼看着金主大人被烫? 手中的铜板和未完全冷却的玻璃料全部被宫黎撂下,玻璃匠人咋咋呼呼地来“抢救”明远。 他却见到明远举起手中的铜杖,将上面沾着的粘稠玻璃料重新送入窑炉里烧过。 已经有些暗淡的玻璃料重新变得色泽红亮。明远看看差不多了,就将铜杖的另一头送至口边,鼓起腮帮子,往里面用力吹了一口气。 铜杖另一头的玻璃料顿时鼓了起来。 赶来“抢救”的宫黎一时间目瞪口呆,定在原地,一步都迈不出去。 明远举起手中的铜杖,看看另一头的玻璃料鼓起了一个小泡泡。 切,才这点肺活量! 最近的拉弓和扎马步真是白练了。 他毫不留情地在心里“鄙视”了一下自己,一转手腕,已经再次将铜杖的另一头送进窑炉里。 少顷,明远再次将铜杖拿出来,这时宫黎已经大致看出了一些门道,在旁跃跃欲试。 明远又吹了一口气,奇迹般地将铜杖另一头的玻璃料吹成了一个小小的“玻璃泡”。形状犹嫌不够圆,明远便再次将铜杖放进窑炉,一面加热,一面让铜杖转动。 那枚鼓起的玻璃泡便自动变得圆润。 这时宫黎如同一个第一次见到大象的小孩,呆呆地站在一旁,看明远操作;他又像是一个突然偷窥见了天书的修道者,险些当场就手舞足蹈地庆祝起来。 “要不,你来试试——” 明远将铜杖递给宫黎,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这种任务,还是交给专业人士吧。他身上这件茧绸的外裳,已经被窑炉里飘出的火星烫出好几个小洞了。 下次再来这作坊要1127变件工作服。 宫黎接过明远手中的铜杖,凑至口边,用力鼓出一口气。 果然,铜杖另一头的玻璃泡又大了一圈,并且终于显现出明亮而透明的光泽。 这名有志于改良“玻璃”的年轻工匠见过他人用压模法制玻璃器,也自创了“滚球”法制那浑圆剔透的玻璃球。但他还从来没想过,竟然还能用“吹制”的办法制玻璃。 宫黎一面小心翼翼地吹气,一面控制手中的铜杖,不时转动,以确保那个玻璃泡始终保持滚圆的形状。 待到他觉得形状差不多了,便从窑炉中取出冷却。 终于,玻璃泡冷却至不会再软化的程度。宫黎按照明远的指点,取来一枚锋锐的小刀,沿着玻璃泡的“瓶颈”,轻轻地划了一圈,随后用一幅麻布包住圆形的玻璃泡,然后轻轻地一掰。 只听“啪”一声脆响,玻璃泡完好无损地从铜杖的终端被掰了下来,边缘整整齐齐。或许还略有些毛糙,但只要轻轻打磨,这就是一只完美的“玻璃泡”。 宫黎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够做出这么一件器皿,呆看了半天,傻笑一阵,手舞足蹈一阵。 而明远挥袖擦擦额头上的汗珠,心想:这都要感谢某旅游胜地专门请玻璃匠人展示古法吹制玻璃器皿。 没吃过猪肉但看过猪跑——现在看起来这也是有用的。 第80章 百万贯 经过这一次“试验”, 宫黎对明远佩服得心服口服。 “枉我独自摸索了这么多年,也不及明郎君站在窑炉前的灵光一现。” 明远:嗐, 我也只是见过猪跑而已。 于是他将在本时空看来的“古法”制玻璃技巧都向宫黎大致描述了一番。 比如, 刚刚吹制成型的玻璃器皿上,沾上少许玻璃液,稍许拉制,便能成为安装在器皿上的把手; 又比如, 用两个铁环扣在吹制出玻璃球上, 再将其相对拉远, 就能拉制出一道长长的玻璃管。 宫黎这里工具齐备,当场又烧了一炉玻璃料, 当着明远的面照做, 不仅制出带一对透明把手的玻璃器, 长而笔直的透明玻璃管也制了出来。 明远便让宫黎趁热将玻璃管放在早先那片巨大铜板上,然后用一把铁剪将这枚圆形管状的玻璃从中间剪开。 只听“噗”的一声轻响, 原本是圆管状的玻璃自动展开, 成为平整的一叶, 铺在那幅铜板上1。 在这过程中, 偶尔有火星溅出,溅在宫黎身上那件两裆上, 瞬间便烧出一个个小洞, 偶尔也有一两点溅在宫黎手臂的皮肤上, 烫出小小的燎泡。 但宫黎丝毫不察,只是继续贪婪地望着眼前的玻璃慢慢冷却, 成为纯净通透的平板。 他口中一直在喃喃默念, 似乎在自我总结刚才明远教导的工序要领, 又似乎在提醒自己, 第一次“试验”中存在哪些问题,下回又该如何避免。 至此,宫黎不再像以前那样悲观了。 但他还是转过头来问明远:“明郎君……您真的以为,玻璃……将来能够胜过瓷器和玉器吗?” 明远想了想答道:“与瓷器各有所长,但完胜玉器。” 他说得简短,没有解释为什么,但口气十分笃定,根本不容置疑。 宫黎倒吸一口气:竟然完胜玉器?! “但这有两个前提,”明远就像是把话说满了往回找补。 “第一是,你能将制玻璃的成本降下来。” 宫黎一呆,思考片刻,回答说:“成本要低过瓷器,现下还不大容易……但是低过玉器,咱是怎样都能做到的。” 明远顿时扬起嘴角:这宫小乙果然是天性乐观。 “第二是,世人要能意识到‘透明’的好处。” 宫黎顿时又眉心紧皱,开始发愁。 毕竟这是困扰了宫家父子多年的难题。 明远却伸手指指宫黎刚刚制出的那枚带把手玻璃球,说:“用它做灯笼外面的灯罩会怎样?” 宫黎的眉头就像是装了弹簧一般,嘣地一声摊平了,拍着前额说:“对对……” 明远又转回头去看看这院里的房屋,果然见屋舍的门窗狭小。有一扇窗户糊着些过期的《汴梁日报》,其余都只胡乱塞了些秸秆稻草之类,用来挡风和遮蔽视线。 这个时空只有大户人家才有往窗户上糊窗纸的习惯。 “如果,把你刚刚做出来的这种‘平板玻璃’,安在窗户上呢?” 明远悠悠地问。 宫黎呆若木鸡,片刻后,他大叫一声,直接坐倒在地面上。 如果窗上不再糊纸……而是装上这些完全透明的玻璃…… 坐在屋内,不用开窗,也能看见窗外的景致; 屋外的光线能透进来,白天时候屋里不会再阴暗不用再点灯。 宫黎做梦也没想到,明远的三言两语,竟如一盏明灯,给他指出了这样的方向。 他一时间双膝发软,几乎想要向明远跪下。 “您是鲁……” 他刚开始想说鲁班,后来一想鲁班是木匠祖师爷,应该不会管玻璃,想要改口吧,一时又想不起玻璃究竟是哪位祖师爷管。 “您就是财神爷降世吧?!” 实在找不着合适的祖师爷给明远脸上贴金,宫黎赶紧把财神爷拉了出来凑数。 明远摇摇头:“不,黎哥,玻璃能有这样的前景,全是你的缘故。” 明远非常清醒,他只是个看过猪跑的普通人,他给宫黎带来的那些都只是些“概念”。要他自己上手,保证拉胯。 这件事能成功,是因为宫黎的坚持不懈,用无数遍的尝试验证了制玻璃的配方。 没有这个配方,明远带来的那些“概念”,就永远只是虚空的“概念”而已。 劳动人民的智慧才是真正的伟大啊! 此刻明远心头,就只有这一句感慨。 宫黎听明远竟然将功劳全算在自己头上,一时心头百感交集,脑海中迅速闪过他当初是如何与父亲意见不合,自己如何离家出走,又是如何历经千辛万苦,才试出了无色玻璃的配方,却又始终无人肯接纳…… 过去吃的那些苦,竟然在今日,终于开成了花。 此时此刻,就算是平日再散漫惫懒的“乐子人”,宫黎也忍不住双目含泪。 明远却笑着说:“黎哥,我要建的玻璃作坊缺个首席工匠,我猜你是愿意来的?” 宫黎二话不说,来到明远面前,长长一揖,爽快地喊了一声:“东家!” 明远一笑:“太好了!” “但我得把你那些‘黑历史’,都解决了才行!” 宫黎:……啥叫黑历史? * 在明远拍板决定聘用宫黎的那一刹那,他就有意让宫黎把过去用假古董骗人的旧账都还清,用的是他自己预支给宫黎的一部分薪水。 宫黎苦苦回想,他究竟用各种玻璃珠骗过多少人,但有名有姓又能想起来的只有那么几位。 宫六终于看到儿子“浪子回头”,哪儿能错过这个机会?便亲自陪着宫黎,一家一家上门道歉,并且自讨腰包倒贴上一部分,双倍赔偿。 那些昔日被宫黎骗过的人,多半早就忘记假古董的事儿了,现在得知真相虽然恼怒,但是看在宫家父子态度诚恳,愿意双倍赔还当初买假古董的钱,便也消了那口气,接受了宫家父子的道歉。 而宫黎制作的那些“假古董”,因为太过逼真,还是被那些人家当做是稀罕物事收藏着。 等到这些有名有姓的人家一一都拜访过,问题就又来了:那些寻访不到,或是已经离开汴京的“受骗者”该怎么办?还有……像假道士那样惯会骗人的黑心商贩,难道也要把银两补偿给那人吗? 最后是明远给宫黎支了个招儿:把他用来赔偿他人的钱财,连同从那假道人那里收下的两锭银子,一同送去“福田院”。 “福田院”是开封府设来扶助老、疾、孤、穷、丐者的地方,开国之初已有,如今已分东、南、西、北四院,每院可收养300人2。 宫黎将这笔钱送去“福田院”,约定了每月“福田院”可以从中用去5贯钱。若是之后还有人找到宫黎,宫黎就用“福田院”还未花去的钱从中赔偿。 明远预支给宫黎的钱能够让“福田院”花上三年。若是三年过去,还无人来找宫黎算账,那就算是他为过去的过错偿还完债务了。 当然,宫黎从“假道士”那儿骗来的两锭白银,也全部无偿捐给了“福田院”,当是能让这样的扶贫机构多安置一名贫苦穷人。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87节 宫黎被预支了薪水当然心中郁闷,但是一想到以后心里不会再为过去自己干的坏事蠢事所纠缠,这个年轻人顿时又感激起明远。 只不过他也没想到,他这其实是变相被绑在了明远的“贼船”上。他这个“首席工匠”进了明远的作坊,至少要干满三年,才有可能离开。 明远那边,自然是找人找地方找材料建作坊地忙活。 就在这时,明远突然得到了1127的通知。 “亲爱的宿主,恭喜您,获得蝴蝶值50点。” “什么?” 明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只有50点?” 他算了算自己最近做的各种“大事”:带着工匠磨制出了近视眼镜、放大镜,自制了“千里镜”的模型,还引导启发工匠掌握了吹制玻璃的技术,首次生产出“平板”玻璃。 还有,这次对玻璃行业的投资,少说能花掉十万贯。 他干了这么多,竟然只有50点蝴蝶值? 这绝对不可能。 “1127,有没有算错?我最近完成的这些事,影响力绝对不止这么点!” “亲爱的宿主,您最近做出的种种贡献,试验方目前还在评估影响哦,评估结束之后,就会为您颁发蝴蝶值,请您不要着急哦!” “那这50点是……” “和上次一样,是‘通知型奖励’,您又赢得了一位重要人物的关注。” “是哪一位?” 明远想,上次从王安石那儿得来的“奖励”只有10点。这回是什么重要人物,试验方竟然这么慷慨,能给他50点蝴蝶值。 “是官家赵顼。” 1127大声回应。 * 御苑中柏木森森,遮天蔽日,为在树下纳凉的人遮去了午后的艳阳。 官家赵顼手持一枚黄铜制成的圆筒状物品,将物品的一端贴在右眼前,自己则眯着左眼,全神贯注地透过这物品,“望”向远处。 他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身量颇高,身姿挺拔,眉眼蕴含着英气,然而面色却有些苍白,看起来并不算是特别健康。 “当真神乎其神!” 赵顼捧着黄铜圆筒看了又看,才将其从眼前移开。 “从这里看集英殿那边的班直护卫,不仅能看得清是谁,连他们头鍪上的缕缕红缨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赵顼透过这“千里镜”看见了护卫身上的甲胄,突然记起自己刚刚登位的时候,也曾像这样穿了一身,然后跑去见太皇太后曹氏,被曹太皇好一阵教训。 “果然是好物!” 他将手中的黄铜圆筒轻轻掂了掂,爱不释手地看了又看,才恋恋不舍地交给了身边的小黄门,而后冲站在身边的曾孝宽笑了笑,问:“曾卿适才提到,这‘千里镜’最先是由军器监丞提出的?” “是军器监丞种建中的师弟,此子尚未及冠,与种监丞同是陕西张载门下弟子。” “竟然是他?” 坐在赵顼身边的宰相王安石第一时间想到了明远。 “哦?”赵顼对此饶有兴致,“相公也知道此人?” 王安石见官家问起,只能将他所知的关于明远的各种“传说”都告诉了赵顼,包括但不限于宣扬青苗、为马穿“鞋”、刊印师长的文章学说,顺便提了一嘴明远当日在长安当面一句话“怼”住司马光的“盛况”——王安石固然是君子,但看见老对手在晚辈那里吃瘪,心里多少也是得意的。 赵顼闻言便道:“昔日唐太宗曾有言道,‘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为何此人少年博学,却不见为朕所用。朕是否错失了哪些贤能之才?” 王安石听见这位官家的感慨,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茬。 他可不敢提明远的家中长辈曾经在国子监中为明远安排了一个学籍,然后又被其他官宦人家子弟挤掉了的事。 第81章 百万贯 御苑内, 官家赵顼破天荒地问起了明远。 类似的事还从未发生过——毕竟明远非但没有及冠,而且是个白身,是个没有任何功名, 祖上也没法儿给他带来恩荫的普通人。 王安石早先命王雱查过明远,查到他到汴京来原本是要在国子监中读书的, 谁知到了汴京之后, 学籍却被人挤掉了。 所以赵顼这“明代暂遗贤”的感慨其实也没错。 但这话他可不能对赵顼直说, 打算开口说着明远年纪尚轻, 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待他年长几岁, 考取功名再看此人不迟。 谁知身边一个苍老的声音开口:“依老臣之所见,此明姓小儿不过是借此等雕虫小技,以求闻达天听,媚上而已, 不值一提。” 王安石顿时眉头皱起, 向身边看去。 说话的人是枢密使文彦博。文彦博一向反对王安石的新法, 这枢密使的任命与其说是官家对三朝老臣的礼遇,倒不如说是赵顼制衡新党之举。 文彦博只管滔滔地说下去:“此儿在京中, 行事颇为纨绔。日前臣听闻他喜爱两名女伶的歌喉,便特地买下了一间瓦子,专捧两人,美其名曰‘新式杂剧’。” 文彦博说话算是客气的,只说明远“喜爱歌喉”,没有继续往其它方面发散。但这种行为显然不是规规矩矩的读书士子应当做的。 然而王安石听了,心中暗自“呵呵”。 这文彦博既然说明远此人不值得一提, 因何又主动去调查了明远?明远是背后扶植朱家桥瓦子的东主, 这件事并非听听市井传言就可以打听到的。 谁知赵顼听了文彦博的话, 顿时笑道:“‘新式杂剧’也是此人所创吗?太皇太后好奇得紧,每当有命妇进宫,必定要问,那‘白娘子与许宣’,后来究竟如何了。文卿,你知道吗?” 文彦博被当场问住。 “臣,臣不知……” 王安石觉得事情到此就差不多了,赶忙出来打圆场。 “臣想那明远,年岁尚轻,行事或有孟浪浮夸之处。但毕竟是大儒弟子,臣观他向学之心还是有的。待下一科,下下科,必然参加科举取士。年纪渐长,想必也会稳重老成些。” 赵顼听着觉得有道理。 毕竟天下人都晓得“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赵顼自认为励精图治,不愁没有才智之士不入他的朝堂,当下哈哈一笑,将此事放过,但是却将“明远”这个名字记了下来。 他与宰辅们在御苑中,可不止是乘凉,还是需要议事的。 一时间曾孝宽告退。有小黄门将厚厚一叠奏疏抱过来。 赵顼取过他预留的几本,分别递给王安石与文彦博,想要听听两位宰辅的意见。 文彦博老眼昏花,捧起奏疏,需要举到离自己很远的地方才能看清。 王安石有些看不下去,从自己袖中取出一枚圆圆的,带一枚手柄的水晶镜递给了文彦博。 “文枢密,用这个,看小字许是会容易些。” 这枚水晶镜是明远送给王雱,王雱觉得很有用,就孝敬给了自家老爹的。 文彦博与王安石虽然是政敌,但在官家面前,这表面和睦还是要表现一下的。于是他从王安石手中接过水晶镜,透过镜片看那奏疏上的文字—— 岂止是“容易些”? 这简直不要太容易! 文彦博右手微抖,一时竟不知该谢王安石,还是该批评这位政敌成日留心这些“奇技淫巧”。 赵顼见了也觉好奇,接过来自己试一试,果然见奏疏上的字迹被放大不少。 “这……与刚刚的‘千里镜’有关吗?”赵顼很好奇地问。 “官家天纵聪明,”王安石恳切地回答,“据那明远说,这叫做‘放大镜’,与‘千里镜’中的构件是同一原理。但是‘千里镜’能观数里之外,‘放大镜’却只能看清眼前的字迹,两者不可同日而语。” “即便得了‘放大镜’,也决计无法仿制‘千里镜’。” 赵顼顿时放心了。 他原本担心千里镜这样的军国利器流传于民间,被北虏偷学了去。然而听说“千里镜”中更有奥秘,不是单单掌握了磨制放大镜技术就能仿制出来的。 如此一来,他所倚重的臣子们纵然上了年纪,也照样可以看清眼前的文字。 或许可以将这‘放大镜’作为慰问韩琦、富弼等老臣的礼物。 赵顼顿时又将“明远”这个名字牢记几分。 * 明远“啊嚏”一声,打出一个喷嚏,心想:这是谁在念叨我。 “明郎君,您刚才说到……我们这玻璃,竟还无法用来制我阿爹他们制的水晶镜片吗?” 宫黎就站在明远身边,正缠着明远问东问西。 明远顿时将刚刚的念头抛去,摇着头笑道:“宫黎哥啊宫黎哥,你这真是,还没学会走,就想要学着跑啊!” 宫黎顿时流露出几分不好意思,嘿嘿傻笑两声。 对于制作光学仪器而言,目前最好的材料还是水晶,目前最好的技术还是宫六的“小型车床磨制”。 “黎哥,你须知道:有些物件,不是咱们想做,就能做出来的。它有许多前置条件,”明远也不知道宫黎能不能明白,“当别的条件都满足之后,它才会水到渠成。” 光学玻璃对玻璃本身的要求很高,除了纯净无色之外,玻璃本身还需要一定的强度韧性,以及质地高度均匀。 以现在宫黎的技术手段,能把玻璃里的气泡全消了就已经非常不错了。 宫黎将他这句话想了半日,突然盯着作坊里的一株小树,问:“郎君的意思,是否制玻璃这门手艺,就像是种树一样,必须得枝干先长出来,才会有枝叶?” 明远:! 他只简单提了一句,宫黎就把“科技树”的概念给悟出来了? 古人绝非缺乏智慧,与后人相比他们只是少了足够的前置知识而已。 可问题是:他该如何将那些缺少的前置知识都一一向宫黎说明? 他自己……也不知道啊! 这时却见宫黎咧嘴一笑,伸出双臂抱着后脑,舒舒服服地向后一抱,说:“有郎君这句话,宫黎就不多想那些有的没的啦!” “您也说了,咱们的当务之急是将玻璃制品让世人喜欢上、买得起。小人先琢磨这些个许是就够忙上一辈子了。” 明远见他通透,当即露出安慰的笑容。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88节 他抬头看看天,此时天高云淡,虽然依旧暑热,但是伏暑天里那等潮湿闷热已经渐渐散去。晚间的风里已能察觉淡淡的秋意。 再过一日,便是立秋。 “放心,等到天气转凉,就是你大显身手的时候。” 天气一冷,正好在京中主推玻璃窗和带灯罩的烛台和油灯。 在过去的几天里,明远依靠着史尚等人的支持,已经找到了合适的作坊,招到了合适的工人。其中不少人原本是烧瓷的窑工,“转型”烧玻璃也转得比较快。 明远就等着作坊准备齐全,他就要开始新的“宣传攻势”了。 一提到明日立秋,宫黎却又想起一茬儿来:“明郎君,算起来乞巧节也不远了。您难道就没有女眷要陪着一起准备过节的吗?” 他这么一说,明远终于想起来了。 最近街面上特别热闹,汴京街道似乎比以往又拥堵了两三成。 街道上人人穿着新衣,而街边到处摆着一种名叫“磨喝乐”的陶娃娃,小贩还不时叫卖:“磨喝乐,纱笼装的时兴精巧磨喝乐!” 甚至还有一种叫做“果食”的吃食,做的与磨喝乐简直一般形状,都是笑脸娃娃的形态,但实际上却是用油、面、糖和蜜做成的面食点心1。 那些果食太过精美,形象又娇憨可爱,令明远忍不住会想象——要是自己真的买了这种“果食”,真能舍得下口吗? 现在听宫黎这么一说,他才想起,原来这些都是汴京市民在为“七夕”做的准备。 京中习俗,“七夕”当晚女眷们要在家中“乞巧”,以及为小孩子们“乞聪明”。2 “没有,家母与舍妹都在京兆府。” 明远有时也会想象一下舒氏娘子和十二娘在家中的日子。京兆府那边,刻印坊和蜂窝煤厂的利润会源源不断地送到明家去,因此母亲和妹妹肯定不会缺钱。 但是母亲也一定会把家用以外钱都好好存起来——但凡穷过的人都不想再品尝那贫穷的滋味了。 听见明远回答得简洁,宫黎却笑得有些暖味。 他所说的“女眷”,显然不是指母亲和妹妹这样的直系亲属。 可是明远在汴京的日常生活中,很少接触其她女性。 外头或有传言,说明远与平蓉郝眉这两位名伶的关系不寻常,可是圈内人都知道,明远只是朱家桥瓦子的“东主”,给出了真金白银的“东主”,仅此而已。 现在宫黎这么说,难道是在暗示什么吗? 明远略一思索,便知就里。 “好啦,知道啦!” 明远笑骂道,“‘七夕’那天放你一天假!” 他听宫六说过,宫黎有个处了好几年的“对象”,一直未嫁,在等宫黎。 如今宫黎终于有个“正经差事”了,每月的收入虽然已经被预支掉了一部分,剩下的依旧可观,至少能再多养活个媳妇儿。他自然要和女朋友的家人见个面,讨论一下筹备结婚的事宜。 “多谢明郎君!” 宫黎终于露出几分正经相,十分感激地向明远作揖。 “天色不早,此地离城中颇远,您先回去吧!” 明远“嗯”了一声,自去叫上独自在院外扎马步、练拳脚的向华,骑上踏雪,慢慢回汴京城。 刚开始他们还能沿着官道奔驰一阵,到后来,明远的踏雪和向华租来的马匹就都只能随着街面上挤得满满的人群慢慢移动。 明远也不着急,他在马上,只管慢慢思量该如何推广玻璃。 他们先去马行,向华将他租来的马匹还了,然后再牵着踏雪慢慢往蔡河边过去。 过了新桥,已经能远远地望见明远家的宅院了,明远忽然见到自家门房正探头出来,往他这边张望。 “看来有客啊!” 明远嘀咕着下马,来到自家门前。 “郎君,有人来访。我们说了您不在家,但是来人说左右无事,不妨等等。史管家将人请去花厅等候了。看起来……是一位官人的模样啊!” 门房老王头迅速把该说的都说了。 明远在自家门房里看见了对方的伴当。 他瞥了一眼伴当的衣饰,便知道来人确实有些来头。 于是明远快步走进自家花厅,对候在里面的人拱手致意:“明远回来得迟了,不知哪位造访。” 花厅里的人在明远进来之时,正背着手观看壁上悬挂的名家字画。 他听见脚步声,便转过头来,笑吟吟地望着明远。 这是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颏下留着短髭,眉目清朗,望向明远的眼光是一团和气。 见到明远等着他自报家门,来人先开口致歉:“不请自来,明郎君勿怪。” 明远听出他有一点点口音,令他马上想到了蔡卞。 蔡京与蔡卞虽是兄弟俩,但口音也有些不同。蔡京能讲一口流利的汴京官话,让人听了就觉得他是在汴京土生土长的。但是蔡卞说话却始终带着一点乡音。 所以明远猜测来人与蔡氏兄弟就算不是同乡,离得也不会远。 果然,只听来人开口:“胡建吕费卿,路过此地,左右无事,来见见名满汴京的明远郎君。” 吕费卿?胡建? 明远:黑化肥挥发发灰会花飞? 第82章 百万贯 吕惠卿造访明远家, 当着明远的面,一点没见外,上来就是一番吹捧。 “明郎君小小年纪, 入京不过数月,已是名满汴京, 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明远微笑地接受了吕惠卿的恭维, 心想:他这哪儿有什么“前途”, 分明是“钱途”吧! 然而听吕惠卿多聊了几句, 明远却越发觉得,这位如今出任太子中允的“新党”实权人物, 对他非常了解。 明远心里清楚,吕惠卿随口提到的几件小事,只有对他最为了解的几个朋友才清楚。 于是他笑着看看窗外,开口留饭:“如今天色已晚, 难得吕中允造访, 不如就在明远这里用晚饭如何?” 吕惠卿欣然颔首, 摆出一副想要与明远长谈的架势,却开口道:“我与远之平辈论交, 远之何必如此见外,称我吉甫便好。” 明远:……?我跟你很熟吗? 但他什么都没说,立即起身,出门吩咐向华,去距离明家最近的遇仙正店订一桌外卖席面,尽快送来。 而史尚这时正依言在门房处候着明远。 明远当即吩咐史尚去查一查,他的朋友中, 有哪几位最近与吕惠卿走得比较近, 曾上门拜访, 或是在酒楼会面之类。 明远提到的几个名字包括:贺铸、蔡京、蔡卞、李格非、苏轼等人。 他也猜测过,有些私事可能是王雱透露给吕惠卿知道的。作为新党的重要成员,吕惠卿一定经常出入王安石的府邸,能够见到王雱,会一起议事也说不定。 但是王雱于他属于“边缘”友人,往来的次数并不多。因此明远不觉得王雱对自己会了解得如此详细。 至于种建中,明远想都没想,就觉得肯定不是他。 毕竟种师兄如今忙得脚不沾地,而且就算他有工夫见吕惠卿这样的官员,也一定不会谈及这么多明远的私事。明远对种建中这点信心还是有的。 史尚已经有段时日没干过这等“包打听”的老行当,这会儿竟有些兴奋,摩拳擦掌地去了。 很快,遇仙正店的外卖席面就送了过来。 席面做的极其精致,尤其一道软蒸羊肉,已经将羊肉蒸至完全稣烂,入口即化,吃时配上酸甜的杏酪,激发出无限鲜美的口感。 但在桌边的两人注意力显然都不在晚餐上。 明远用各种不着边际的话题与吕惠卿闲聊,一边聊一边揣测吕惠卿的来意。 吕惠卿大赞过遇仙正店的席面之后,谈起了青苗法在陕西的推行。 “王相公时常感慨,‘青苗新法’,在陕西推广最为顺利,成效也最佳。我曾听闻,远之在此事上出力颇多啊!” 他指的是明远当年在京兆府,用童谣与仿单宣扬“青苗法”的事。 “不敢不敢,明远何德何能,不过是做了些许小事而已,可绝不敢居功。” 明远小心翼翼地回复,将功劳都推在了李参身上。 “毕竟李转运使曾在陕西路试行此法,陕西乡民已有些了解,推行起来的确是要容易些。” “那么,”吕惠卿突然将眼光从面前的杯盏上移开,抬头盯着明远,问:“那么远之是否认为‘青苗’乃是善法?” 明远:??? 开玩笑,吕惠卿身为新党中坚,王安石手下的得力干将,竟然跑来问他这么个未及冠的少年,“青苗法”是不是善法。 “当然是善法!” 明远语气非常肯定地回答。 “农人、工商,都有广泛的借钱需求。然而此前肯借贷的多是豪族富户,责以高息,往往累得平民百姓债台高筑,被迫售卖家产,沦为贫户。” “如今由官府出面,平抑借贷利息,小民能得实惠,国库也因此充盈,又有何不好?” 他说的基本上是对新党胃口的“标准答案”。 当然,和朋友们私下闲聊的时候,明远也常从苏轼口中听说,在陕西路之外,其余推行“青苗法”的几路,有地方官行事不妥,“青苗贷”反而成了新的“高利贷”,借了青苗钱的百姓反而得卖房子卖地的情形。 “那么,以远之之见,‘青苗法’有助于抑制兼并?” 吕惠卿眼光闪烁,眼神中带上了不少期待。 “如今我观各地土地兼并均已严重,富户所占之田动辄百顷,而农人失去田地,进入城市,成为无业游民。” 汴京城便是这样,城市里汇聚了大量的劳动力,以至于任何行业都人手富裕,竞争激烈,而服务也细致入微。 “吉甫兄,您想听真话还是套话?” 明远懒洋洋地反问。 吕惠卿表情一滞,隔了片刻,才开口道:“远之说笑了,吉甫专程来拜访,哪有为了听表面套话的道理?” 明远想了想,认真开口道:“其实我这话即便是到了王相公面前也能说得,毕竟我只是个白身,与朝堂无涉。”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89节 “‘青苗法’并不能完全抑制兼并,只是让世间更加公平些。” 当然,还有让国库迅速充盈起来,这才是皇帝赵顼与宰相王安石最急于看到的。 明远虽然打着说“真话”的旗号,但是他也会提醒自己,在封建社会里,不要随意评论官家。 “土地兼并无法阻止,如今官府可做之事,是将离开土地的农民引导进入手工业。” 这是明远集合了自身的全部知识对于眼前这时代的认识—— 他认为,既然生产力逐步提升,土地兼并就在所难免,因为集约化生产才是将土地效用最大化的途径。 由此会造成大量人口向城市涌来。唯一能够吸纳这些劳动力的,就是第二产业。 善加利用这些劳动力,工业社会也许很快就能萌芽,茁壮成长。 如果应对不当,这也许会成为封建王朝最不稳定的因素,为君王所忌惮。 “唔——” 吕惠卿一面听一面转动着眼珠,对于明远所说的却不予置评。 “至于‘青苗法’是否能抑制兼并,我自己的看法是,或能延缓,不能阻止。” “但如果打着‘抑制兼并’之名,行打击工商业之实,损害恐怕会更大。” 明远将这句最重要的缓缓说出口。 吕惠卿闻之顿时色变,怔了良久,才微微点头,小声道:“原来是这样。” 他马上将脊背一挺,双手鼓掌:“说得好!感谢远之今日肯对我说这一番‘真话’。” 明远说完,自己也轻轻地吐了吐舌头。 吕惠卿与他没有交情,今天竟能说这么多,真是难为自己了。 至于吕惠卿能不能把他的话听进去,“新党”的变法能不能从此走上正道——这根本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他在这里,就只是来花钱的。 两人随即开始闲聊。 吕惠卿为人颇为风趣,对汴京的大事小情也了如指掌,转眼之间就为明远推荐了好几处明远从未听说过的风雅去处,但听名字就是要花大钱的。 明远颇领他的情。 一时间两人都是酒足饭饱,明远与吕惠卿对坐,各自捧着手中的香薷饮,慢慢啜着消食。 “对了,远之可曾听说过‘交子’?” 吕惠卿看似在欣赏手中的官窑小盏,毫不在意地抛出这一句话。 明远却陡然睁大了眼睛。 他突然意识到:这才是正题!这才是吕惠卿今天亲自登门,拜访他这么个既无高官厚禄又无显赫地位的白身少年,真正的目的。 话都说尽了,吕惠卿才轻描淡写地提及真正想要讨论的:交子。 明远很快平静下来,慢悠悠地答道:“京兆府时常有蜀商路过,自然听过。” “交子”这个名字,对于明远来说,听得次数太多了,如雷贯耳——世界上最早的纸币,金融史上拥有划时代意义的产品。 关键是,吕惠卿为什么要来问他关于交子,是真的想从他这里了解交子,还是在试探他明远的意见? 如果是试探明远的意见,那么,明远一个身家巨万,行事纨绔的少年,又有什么是值得他吕惠卿试探的? “交子之法,有取于唐代‘飞钱’,然而蜀地用铁钱,交易不便,持有飞钱者便不再支取,转相授受,使之成‘钱’……” 明远三言两语之间,就将对交子的了解简要说出,一字不差。吕惠卿连连点头叹服。 “远之果然博学。京中不少高中的进士,见识也未必能及得上远之。” 明远这时却有些紧张,问吕惠卿:“吉甫兄,王相公可是有意将‘交子’从蜀中一地,推广至全国各路?” 吕惠卿微笑着没说话,低头啜了一口香薷饮,吊足了明远的胃口,才慢慢说:“是我自己的想法,还从未与王相公说过。眼下只是想问问,‘交子’对远之刚刚所说的‘工商’,是否有益。” 明远:不愧是吕吉甫啊! 世人常有说这吕惠卿是“奸佞而非良士”,然而新党自王安石以下,又都将吕惠卿视为干才。 但应该谁也没想到,他竟然会背着王安石,偷偷琢磨交子的事儿吧。 “发行交子有助于缓解钱荒,从现在看当然有益。”明远缓缓地说。 自从明远抵达这个时空,他就一直觉得使用货币交易相当不便。蜀中铁钱且不去说它,哪怕是在陕西和边境可以用铜钱,买卖稍许贵重些的物品都需要好几十斤钱。 虽说有金银和绢可以辅助交易,但国家法定货币还是铜钱。金银的价值围绕铜钱来确定,并且时有波动。 如今市面缺铜,铜钱发行紧张,货币供应量不足直接影响各种经济活动。 “但若是交子发行不当,不设钞本,随意增发,导致贬值,便是对大宋所有百姓的直接掠夺,让他们手中的交子在最短的时间里变得一文不值……” 明远一面说,一面回想着他在本时空学到的金融史内容。 宋时人们固然极具创造力,发明了交子,但这就像是三岁小儿,手中玩着一把锋利的巨斧,一个不慎,就会伤到自己。 可显然,吕惠卿想听到的,只有前面那个答案。 他笑吟吟地起身,拱手向明远告辞,再三夸赞了明远的“卓越见识”,显然心情不错。 明远将吕惠卿送到门口时,发现史尚已经候在了门房那里,并且与吕惠卿的伴当随从聊上了天。 “这么快?” 明远心想:史尚难道已经查过吕惠卿近来有和他哪位朋友接触过吗? 按说,如今在朝中主政的王安石“新党”第二号人物亲自上门,请教他对某些事情的看法,明远该感到得意才是。 可这件事整个儿透着怪异。 明远猜想:恐怕还是自己的“人设”出了问题。有些人认为自己是个寻常纨绔,也有些人将自己当成是极具影响力的富商巨贾之子,背后代表着某种大势力。 当然,也有人把他当成是财神弟子天上星宿什么的……那些市井传言明远根本不予理会。 这吕惠卿,想必是看中了明远身后的势力与支持,才会如此主动。 谁能想到,他想要的,竟然是发行交钞。 这位,有野心,而且胆子大啊! 送走吕惠卿,史尚立即来到明远身边,轻轻地报了一个名字。 ——蔡京。 第83章 百万贯 吕惠卿回到自家府邸, 二弟吕升卿迎上来,问:“兄长今晚去了何处,这时才归?” 吕惠卿接过家中仆从递过来的饮子, 饮了一口,才开口道:“去见了前日里连官家都听说了的那个少年。” 吕升卿一挺两道眉毛, 忙问:“如何?” “是个有才气的。” 吕惠卿一面回想对明远的印象, 一面慢慢总结。 “是才气而不是才学。元长说得对, 他眼光长远, 观点特别,甚至有些刁钻。至于学问嘛……一般。” 吕惠卿给了明远一个相当公允的评价。 “好在此子不像是愿意读书入仕的样子, 也未听说他能蒙荫。否则再过几年,就又是一个薛向。” 三司使薛向与吕惠卿一样,也是新党的中坚力量,只不过吕惠卿是进士出身, 薛向则是荫补官。两人现在的品阶差不多, 但再过个几年, 就能看出差别。 吕惠卿跟着王安石再好好干几年,就有希望入政事堂了。 而薛向?……没戏。 兄弟两人正在谈话, 忽然外头报有急信来。 吕惠卿命人将信送进来,与弟弟吕升卿一起拆了信一看,两人都是面面相觑,一时间谁也说不出话来。 “兄长,这……” 吕升卿一时间脸色惨白。 吕惠卿缓缓闭上双眼,半晌才叹出一口气。 “备马,无论如何, 要先去王相公府上说一声。” 但是他慢慢地睁开眼, 眼中分明写着:不甘心, 这怎么能甘心? * 明远的得力大管家,汴京“包打听”史尚,在最短的时间里打听到了蔡京拜会吕惠卿之事,甚至还在吕惠卿的伴当面前旁敲侧击,验证了一下。 明远:原来是蔡京啊! 他第一反应是:这不奇怪。 蔡京在之前的科举考试中,名次不如自己的亲弟弟蔡卞。之后授官,所得的也是个闲差。 在军器监当监丞的种建中,手上都是实务,功劳连番地立下;连带军器监门贺铸,如今都能忙到飞起;蔡京的亲弟弟蔡卞取了宰相的女儿,得的差事又是人前格外风光的那种。蔡京左右一攀比,心里自然不平衡。 他将有关明远的一些“私事”都透露给吕惠卿知道,估计就是为了能够从吕惠卿那里得到一点回报,尽快能得到一个实权的差遣,哪怕是去做地方官。 明远虽然认为蔡京能做出这事不奇怪,但并不意味着他能够接受蔡京的做法。 相反,他心里很不爽。 “郎君,还需要小人做些什么吗?” 史尚问明远。 “不必,”明远想了想,“不过有空的话,打听打听蔡元长的职位会不会有什么变动。” 史尚“唉”了一声,领命而去。 明远望着他的背影,觉得这位“包打听”还真挺神的——对史尚来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无论是市井传闻,还是朝堂上的人事变动,这位老兄似乎都能打听得到。 完全可以胜任中情局局长的职务。 谁知隔天史尚带回来的消息,却不是蔡京得了什么实权差遣,而是吕惠卿父亲病危,吕惠卿吕升卿兄弟两人已经连夜赶回福建去了。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90节 明远听到消息的时候有些震惊:这还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吕惠卿之父病重,如果就此撒手人寰,吕惠卿就需要在家守孝二十七个月。这对于仕途刚刚走上快速上升通道的吕惠卿,简直是毁灭性的打击。 当然,朝廷也有可能夺情。 但是吕惠卿是王安石新提拔的中青年骨干官员,资历还浅,要论夺情,吕惠卿应当还不够资格。 这时,陕西张载那边又有新的理论文章问世,寄到汴京来,由明远编校成为《学刊》刊印发行。 明远借着给王雱送《学刊》的机会,去王雱处打听,终于打听到,吕惠卿离开得很急,从未向王安石提过“交子”之事,就直接离开了。 明远猜想吕惠卿这人颇有野心,即使有了发行“交子”的主意,也决不可能拿出来与新党同仁们共享。他一定会等到自己守孝期满起复的时候,再抛出这个主意。 最终倒霉的就是蔡京:吕惠卿走得太急,还来不及帮他安排。 蔡京的职务没有任何变动,还是在太常礼院。 明远:舒服。 不过也到了他面对蔡京的时候了。 “七夕”当晚,明远宴请蔡京。 他选这个日子是因为他们两人都没有家室在京。 像蔡卞这样已经成亲的,“七夕”当晚就得乖乖在家,帮着媳妇招待媳妇的姐妹淘,乞巧拜织女。 蔡京与明远则毫无负担地在丰乐楼碰面,捡了最好的雅间,靠窗的位置。 这两人都是聪明人,明远找蔡京是为了什么事,彼此都是心知肚明。 此刻天气清朗,丰乐楼窗户大开。明远偏过头,望着窗外清朗天幕上横亘的那一挂银河,开口感慨:“纤云弄巧,飞星传恨……” ——忍住! 他这随意一多嘴,将来秦观秦少游就少一首传世佳作。 岂料坐在他对面的蔡京听了这两句,竟微微出神。 过了片刻,蔡京才抬起头,微笑着望着明远,淡然开口:“远之有话对我说?” 明远当然有话要说,却不能说得那么直接:元长,听说你把我卖了,自己还没捞着好。 他想了想,问:“元长以为,权与钱,哪个更可爱些?” 他想要知道蔡京这个人,究竟被权力欲浸润了几分。 蔡京原本已经猜到明远可能会兴师问罪,甚至做好了各种打算,却没想到明远会问他这个。 权与钱…… 这还用想吗? “当然是权。” 蔡京优雅地举起面前的瓷盅,浅浅饮了一口羊羔酒,然后望着瓷盏中碧玉般的酒浆,将瓷盏慢慢晃动,慢慢开口道:“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1……当然并非书中真有这些。而是十年寒窗苦读之后,一举成名,金榜高中,从此有了晋身之阶。” “待到权柄在手,千钟粟、黄金屋、颜如玉……自然不会落于人后。” “而这些……我愿与挚友共享一切。” 此刻,蔡京安然高坐于丰乐楼上,手中托着酒盏,双眼紧紧地盯着明远。夜风徐来,令他那张清俊的面庞微微透出少许红晕,也令他眼中的热切一览无遗。 面前仅有明远一人,蔡京说话便再也无忌惮。 他望着明远,似乎想让明远知道:权力与财富,是相辅相成的。 若是明远愿意以财富支持他对权力的追求,那么将来他自然可以以权力回馈丰厚的回报。 这么久以来,蔡京一直能够感受到明远待他与他人不同。 明远似乎在刻意将他往风花雪月上带——而蔡京对于明远的种种作为非但没有拒绝,而是尽数笑纳。 有明远的陪伴,他越发意识到自己于书画一道颇有天赋,品味高雅,眼光独到。 与明远在一处消磨时光,他也能体会到内心宁静,淡泊致远。 甚至事事与明远合拍。 但蔡京根骨里极其热衷功名利禄。既然明远今日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他完全不介意向明远示好。 他甚至不认为自己此前有任何做错的地方,不就是将明远推荐给了吕惠卿吗?而且还是好话说尽,将明远形容成是货殖一道上的奇才,又坐拥金山银山,轻易便能成为新党在朝中最重要的助力。 他哪里知道,明远此刻心里正在郁闷。 明远:……我只想把你带沟里去。 可现在你想把我也带沟里去?! 原本他想对蔡京说的话很多,他很想告诉蔡京:如果任由权力欲就这么膨胀下去,蔡京总有一天会独自踏上穷途末路,穷困潦倒,客死他乡。 蔡京会有一天被称为“贼”,会为天下千万人唾骂。 他那一手足以传世的书法,会被他的人品所败坏拖累,被磨灭了价值。 可是这些,对于仕途刚刚开头,年轻气盛的蔡京,能相信吗? 就像明远自己,当他在本时空失去所有财产之前,他亦从来不信自己真的会走到山穷水尽的那一步。 此刻明远郁闷不已,内心挣扎着措辞。 谁知道蔡京看了,竟然表现出十分的感动。 “远之,京从不讳言,你于我,就如子期之于伯牙,除了远之,再无一人能知我如此之深。” 明远:废话,我知道你的整个人生。 “远之,将来,可愿祝京一臂之力?” 蔡京相当恳切地问,并且向明远伸出右手,试图握住明远的手。 他话音刚落,便听雅间外脚步声响起,酒博士的声音在说:“官人,是这间。” 蔡京的手迅速收了回来。 出现在雅间门外的人是种建中。 “小远,”他大大咧咧地进来,在两人桌边打横的位置上一座,道:“愚兄在楼下隔着窗看见你们两位,就上来叨扰了。” “今天就没停下来用过饭食,饿死我了!” 种建中毫不客气,用酒博士送来的手巾净过脸手,就直接伸手,先给自己舀了一碗杂辣羹,就着一小把环饼2,唏哩呼噜地喝了下去。 ——喝得超大声。 明远心头一惊,扭头看看窗外,夜已深沉,河汉两侧的牛郎织女正在忙着一年一度的“金风玉露一相逢”。 “师兄竟然忙到这时候,以后当与小弟说一声,小弟无论如何都能找到法子,给师兄送一些吃食……” 一想到种建中一天三顿就只吃了这一顿,明远莫名觉得心疼。 人是铁,饭是钢,再怎么忙于为大宋的军队研发兵器,加强武备,也得先吃饭啊! 他见有些菜已经凉了,当即唤过酒博士,让人撤换了重新上。 蔡京恰于这时施施然地站了起来,对明远拱拱手,说:“时辰不早,京先告辞了。” 他走到雅间门口,突然回过头,冲明远微笑:“远之,适才所说,盼望远之答复。京静候好音。” 这番谈话到后来竟是这么个走向,明远自己也很震惊。 他一直致力与改变蔡京,磨平蔡京对权力的渴求,免得这人将来祸祸他人也祸祸自己。 可现在看起来,这家伙简直是……油盐不进啊! 明远一时间心事重重,连丰乐楼送了新菜上来也没察觉。 种建中却察觉了。 他刚塞了一只裹蒸在口中,就发现明远正蹙着眉头,低头沉思。 种建中顿时觉得口中的裹蒸不香了,随意吞下肚,他双目犀利,紧盯着明远。 “小远,你难道是……对他有意?” 明远顿时双眼发直,无语到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种建中顿时放下筷子,紧张地搓着手:“远之,有……有多久了。” 明远垂下脑袋,捏着眉心,气得不想和种建中说话。 种建中见状却越发觉得有这可能,他锁紧眉头,心中似有一团火慢慢地燃起,随即火上顿了一只小锅子,开始熬起酸汤子,咕噜咕噜地在他心里泛起一堆酸泡泡。 “远之,若是出于真情,钟情这世间另外一名男子,也非什么罪大恶极之事……只是,蔡元长实非良人啊!” 种建中苦口婆心地劝着明远。 明远有气无力地伏在丰乐楼的雕花酒桌上,一句话都不想再说。 不过,他也承认,刚才种建中进来时撞见的那副情形,也确实太容易令人误会了。 但是,明远突然想起来—— 在这个时空里,虽然也有那些个喜好“分桃断袖”的,但都是非主流。 为什么种建中就能这么顺利接受这种情感? 他一个从异时空穿越而来的现代人能够顺利接受也就罢了,为什么种建中也接受得如此顺理成章? 明远抬起头,对上种建中的眼眸,见到那对如同黑曜石般的眼眸里一片真诚的焦灼。 明远:师兄,你不对劲! 第84章 百万贯 种建中当日告诉明远, 蔡京不是个“良人”,理由也很简单:蔡京有妻室,留在福建老家侍奉父母。 这个时空里的人对“断袖之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家有妻室,在外面又有相好的“友人”实在算不得什么。 但是种建中却很天真地认为, 既然出自真情, “良人”便应是唯一, 又怎么容得下身边还有其他人。 明远:良人你个大头鬼啊!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91节 他连忙一五一十地将蔡京的事告诉种建中, 蔡京是如何把明远的“私事”告诉吕惠卿,试图换取擢升;又是如何当着明远的面公然宣称“权力”对他的诱惑大过一切, 将来获取了权力再与明远一起分享,云云。 种建中听完,气得目眦欲裂,右手紧握成拳, 冲着桌面就是重重一拳。 明远顿时觉得丰乐楼的桌椅质量实在是过硬, 竟然没有在种建中的铁拳之下碎成一堆齑粉。 “原来这些文人士大夫, 动的全是些龌龊念头。” “什么家国天下……嘴上说得动听,心里全装都是千钟粟、黄金屋、颜如玉……” “我种建中, 着实耻于与这些人为伍。” 种建中说话间,就伸手去扯领口的扣子,似乎对在为身上所穿的这件文官官袍感到羞耻,要将它脱下,狠狠地甩于地面。 “停——” 停止地图炮! 明远反过来批评种建中:“师兄你可不能一杆子打翻一船人。在朝的文官之中,王安石王相公、知永兴军的司马十二丈,还有咱们的师兄吕大忠, 都是品行无亏, 道德高尚之辈。” “你不能因为一个蔡京, 就看轻了整个文官群体。” “再说了,你昔日认识的那些武将里头,难道就没有功名利禄之辈,惯会争功诿过之人吗?” 明远三言两语劝醒了种建中,种建中终于慢慢“熄火”,坐下来。 “以后再要让我见了蔡元长,哼哼——” 种建中再次挥了挥那令明远心惊胆寒的铁拳。明远顿时有点担心:将来若是他花完了所有的钱回归本时空,留下这么个真性情的莽撞师兄一人在朝堂上…… 话说,到底是什么缘故,让种建中这样的人埋没于历史,永远籍籍无名呢? * 经过蔡京吕惠卿一事,明远立即开始着手整理他的产业。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可不想再让自己成为一株招风的大树,成为世人口中的谈资。 于是,明远将刻印行业交给李成周,玻璃行业交给宫黎,朱家桥瓦子交给一位刚刚从勾栏里退下来的老艺人。这些行业所有的事务,都交由他们出面,明远只管在后面做他的大东家。 当然,这些人都只管着运营,明远给他们专门配了专业账房来打理财务。 账房的工资都直接从明远这里支,因此明远不担心账房不向着他。 除了这几桩产业之外,他还有《汴梁日报》。 明远原本想要将报业交给史尚——他觉得史尚消息灵通,人面又熟,很适合从事新闻业。 然而史尚却婉拒了,并且推荐了一名此前《汴梁日报》创刊时就在的管事主理报纸的运营。 “我这人,性子浮躁,最是贪多嚼不烂,只想跟着郎君见见世面。” 史尚笑嘻嘻地解释。 明远想想也有道理,史尚当初甘愿投到他麾下做一名“大管家”,除了高薪的吸引力之外,也有明远答应他,会带着他增长见闻,开阔眼界的缘故。 明远便点头答应了,并且告诉史尚,他想要找“投资机会”,也就是让钱生钱的买卖,请史尚帮他留心。 史尚见竟有这种任务交到他手中,难免激动得双眼发亮,双手一拍,大声应了,赶紧上街去了。 明远也自己在汴京城中闲逛,一面逛一面盘算他已经花出去了多少钱,刻印与报业算在一起,大约是二十万贯上下,一个朱家桥瓦子,已经投下去十五万贯,宫黎那边的玻璃作坊,现在还全是净投入——预计在未来两年中,他会在这个项目上花掉至少十万贯。 再加上入京之后各种杂七杂八的开销,租院子,聘用人手,在各家瓦舍预订閤子,书画文玩古董……他已经确定可以花出五十万贯,加上在京兆府花的十万贯,他再花个四十万贯就可以达到一百万贯的“第二阶段目标”。 这样一想固然有些成就感,但只要一想到一百万贯后面还有一千万贯,还有一亿贯,明远就…… 他需要继续拓宽思路,放大格局——争取尽快把钱都花出去。 明远一面想,一面在汴京街头溜达,忽听身后有人叫他。 “明小郎君——” 明远一回头,只见街对面站着一个黑瘦的汉子,一时竟想不起来是谁。 那汉子见真的是明远,一咧嘴,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这个招牌式的笑容勾起了明远的回忆:“姚小乙!” 姚小乙本是长安城中西市的瓦匠,懂得如何制土法水泥,因此帮明远家装过坡道和盲道,也帮明远一起修了竹笕水龙。 后来明远听说姚小乙被李参征调去了军中,再后来就再也没有见过。 没想到竟然在这里见到了。 姚小乙望着明远,笑得高兴:“明郎君,好久没见了。当年多亏您引荐小人去李转运使那里,小人如今,也算是吃公门饭的了。” 明远:……我有引荐过吗? 他明白姚小乙的意思,如果当年他们没有合作一起修长安城外的竹笕水龙,水泥就不会被李参看中,姚小乙也就不会被李参从长安城的西市中提拔。 现在看来,姚小乙大约已经有了吏员的身份,是一位光荣的大宋基层工作者了。 明远左右看了看,想找一个地方,与姚小乙坐下叙旧。毕竟他们这也算是“他乡遇故知”。 刚好左近有一家正店,门前搭着彩楼欢门,便要邀姚小乙去吃个便饭。 那家正店门前的彩楼欢门上书写着大大的两个字:“长庆楼”。 向华便去寻店里的酒博士。明远与姚小乙一道在外候着,姚小乙带着满脸羡慕,仰头看着高大的彩楼。明远在一旁,心里却想:巧了,这长庆楼,还从来没来过。 但他转念又一想:汴京有七十二家正店,他来京城这才几个月,有一两家从未试过的再正常不过了。 这时却见向华脸带惊讶地转头回来,告诉明远:“这家正店……说是厨子还没来,不方便待客……” 明远闻言也是震惊:这可真是破天荒头一遭啊。 他自打来了汴京,就觉得这座城市里服务业发达,各行各业,无不用心,处处周到,处处殷勤。 他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哪家“正店”,快到饭点,竟然说厨子未到就不能接待客人的。 明远便对向华说:“告诉他们我们不是正经用饭,不过略坐一坐,用些杂嚼便走的。” 杂嚼就是小吃。汴京百姓在谈天说地的时候喜欢泡上一壶茶,再添上一两样杂嚼,就能聊上一两个时辰。 向华再去,没过多久又转回来,冲明远耸耸肩,说:“那店家说,那店家说……” 向华似乎自己都觉得难以启齿:“长庆楼从来不让主顾之外的闲人进店,主厨会生气。客官愿等便等着,若要叫外头的东西,还请别家去。” “还请别家去?” 明远重复一遍,自己也觉难以置信。 他再次抬头,看了一眼长庆楼前面的彩楼欢门,这才发现彩楼上缠着的绸布已经略略褪色,远没有遇仙正店、孙羊正店、丰乐楼这样的大酒楼那么光鲜。 而书写着“长庆楼”二字的“灯箱”招牌上,蒙在外的桑皮纸竟然破了一个洞。 明远叹了一口气,知道这长庆楼应当是不行了。 姚小乙一直在旁听着,顿时也笑:“原本想沾明小郎君的光,去那酒楼正店里见识见识,但这家店显然是不成了。” 他转头左右一看,见街角处正好有个茶摊。茶摊前用粗大的毛竹撑起一个棚子,遮蔽了阳光。 姚小乙扯扯明远的衣袖,笑道:“郎君,依我看,那里就不错。” 从茶摊中传来一阵阵香味,显然店家在寻常汤茶药之外,还会再提供一些小炒和饼面之类。 明远也笑:“好,就听小乙哥的。” 两人当即去茶摊上坐下,叫店家随意炒些时令小菜,又要了一个葱泼兔,点了一壶茶,聊起各自上京的经历。 明远这才知道,去年姚小乙跟随李参,在陕西军中忙了整整一个夏天,赶在入秋之前,修筑了不少堡寨。 入冬之后,无法再用水泥施工。再者军中的工匠也已经掌握了水泥之法。李参便写了一封信,将姚小乙荐到了京中的将作监。 算起来,姚小乙到汴京的时间比明远还早,只是这城市太大,两人一直未能见面罢了。 “小乙一介泥瓦匠,从未想到此生竟会有此际遇,到京城的府署里做事。监里的官人都相当照顾小乙……” 明远看看姚小乙说这话,似乎又要感谢自己,连忙摇手要自谦。谁知姚小乙突然站起身,伸手向明远身后挥动:“李官人,李官人!” 李官人? 明远转过头,见一位穿着绿色官袍的中年男子,正往这边过来。 这位还真是个正儿八经的“官人”。 “小乙,难道你今日不当班?” 李官人问起姚小乙话,脸色与语气都十分严肃。 “官人,周头儿明日要送媳妇回城外娘家,和我换了,明天我当班。” 姚小乙笑嘻嘻地答。 明远在对面看到,便猜这位李官人应该是个表面严肃,心地柔软的领导。 “李官人,这就是小人常与您提起的,京兆府明郎君。” 李官人看着明远的眼光便亮了亮,冲明远一拱手。 明远万万没想到,姚小乙会把自己经常挂在嘴边,赶紧站起来,冲对面拱手行礼,道:“京兆府明远,草字远之,不知官人如何称呼。” “管州李诫,字明仲,现任将作监监丞。” 对方言简意赅地回答了。 这回轮到明远发呆了。 李诫? 这个名字我听过啊! 李诫……将作监…… 他略略一想,就高兴得双眼发光。 想起来了! 这是一位相当有名的人物啊。 “原来您就是李诫李监丞!” 李诫有些发愣:对面这个小郎君见到我为什么会这么高兴? 然而明远心中当真如同乐开了一朵花。 这是李诫啊!北宋的土木工程专家,《营造法式》的编撰者。他编撰的《营造法式》,是中国建筑史上第一本论述建筑工程具体做法的著作。 他仅凭这本著作,就名垂青史,堪比鲁班。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92节 因此明远第一反应就是想告诉李诫:我的刻印坊正焦急地等待您的惠顾。 第85章 百万贯 一时间李、明、姚三人坐在小小一间茶摊上, 面前只摆着寻常的汤茶药和几件小炒与杂嚼,但三人谈得无比投机。虽然地方简陋,周围车马喧哗, 却也影响不到他们什么。 姚小乙谈起当年为明远家的院子“全能大改造”,谈起如何为明远家改造浴室,做下水,抹墙、找平……那些都是为明远家做的。 “李官人,如今明小郎君就在这儿。您可不能再说我是吹牛了吧?” 李诫表示震惊,看向明远的眼光便也有所不同。 “远之兄, 这些都是你想出来的?” 明远虽有些不好意思,但推脱不掉, 只能点头。 “原来这是真的, 天下真有如此聪慧之人。” 李诫喃喃地道。 明远纵是脸皮再厚也吃不消, 赶紧改换话题:“李监丞……明仲兄, 你可有什么需要刻印的吗?我有……我认得一家很不错的刻印坊。” 这一下李诫就更好奇了:“远之兄, 你是如何知道我想要编书的?” 明远:……从结果倒推的? 你编出了一本书所以你想要编书? 他实在没法儿解释了,求援似地看着姚小乙。 李诫“哦”了一声:“原来是小乙转述的。” 姚小乙挠挠头:……我转述了啥? “确实如此,整个将作监都知道……只是,如今怕还用不到远之兄所荐的刻印坊。” 明远很好奇:“为何?说来听听?” 原来,李诫想要编撰的,是一部记录并规范所有建筑技术的书籍, 包括地基、石作、大木作、小木作、瓦作泥作彩画作……但凡与建房子相关, 所有的工种、所有的做法, 他都想要汇总到一部书籍中来。 “如今从事建筑的匠人很多, 建筑却缺乏法度。” “缺乏法度的后果, 要么是偷工减料、或是结构不对, 以至于房倒屋塌;要么是过度用料, 以至于铺张浪费……” 李诫一边说,明远一边点头,满脸是鼓励的表情。 姚小乙却在一旁傻愣着,惊讶于一向严肃板正的李监丞,面对初次见面的明远,竟然像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往下讲。 “这想法听起来不错,然而当真想要上手尝试,却发现并非是我一人所能为之事。” 明远:确实……营造法式是个几十卷的大部头。 “或许以前人所留的典籍为蓝本,在此基础上增补呢?” 李诫颇有同感地点点头:“确实,我也想过,可以参照喻皓的《木经》1。但《木经》主要论述木构件,在木作之外,要增补的内容实在太多了。” 明远理解地点点头:确实,建筑不止是木构件,不止是榫卯结构。李诫想要的是一部包罗万象的详细“法度”,工程量确实不小。 “明仲兄……阁下不是在将作监吗?可否由将作监出面,征调有才干的工匠协助编撰,您负责审定……这样可好?” 事实上,明远也不相信这件工程能由一个人完成,可能是他见过的“集体创作”的例子太多了,干脆建议李诫也“集体创作”,而且干脆向上级申请一些创作资金,也给李诫一些权限,可以征调他需要的人手。 李诫显然没有想过还能这样。 他听完之后,似乎连呼吸都沉重了几分。 但李诫依旧是审慎的,思考了一番,才摇摇头说:“如今朝中相公们力主节约,我又有何理由,能够说动上峰,推动此事呢?” 明远:好问题。 但他只是略想,就有了答案:“明仲兄,你期望记载于这部典籍中的‘法度’,是否包括了建筑的各种等级、尺寸、材料定额?” 李诫点头:“那是当然的。” “那这样一来,有了这部典籍中的‘法度’,任何一项建筑工程需要的材料就可以事先计算出来。如此便可以约束监造各工程的官人与吏员,监督其免于贪污,也有助于防止和及时发现盗窃。” 这话连姚小乙都听懂了:“原来,有了李官人的著述,对官府竟有这样的好处,那朝中的相公们,岂不是都会支持李官人?” 李诫听完明远的话,双眼直直地盯着面前盏中的汤茶药,看上去竟有些魂不守舍。 “是这个道理啊……” 他喃喃地说:“我怎么早没想到呢?” 只要为编著此书冠上一个“于国有利”的名目,上峰必定会乐见其成。而他,只需要调用一些人员,再拨几个书办小吏到自己身边打下手,这件事就能成了。 明远顿时微笑:“不晚,如今朝中王相公主政,力推新法,正是为了规范国家各项用度。明仲兄提出此议,恰逢其时。” 他又毛遂自荐:“我与王相公的大衙内略有些交情,如果明仲兄不介意,我可以向王元泽先提一句,看看他的意见如何。” 李诫此刻的表情如在梦里。 为什么?为什么他只是路遇一位素未谋面的小郎君,此前最大的难题就迎刃而解了? 李诫当即转头,看看姚小乙。 姚小乙耸耸肩,神色间似乎在说:我早就给您说过吧,就是一位非常神奇的小郎君啊! “如此谢过远之兄。” 李诫郑重向明远行礼。 明远笑得很开心——因为他收到了1127的通知,此举对他造成的影响是:《营造法式》能够早几年问世,因此同样能获得“蝴蝶值”。 这一桩事情说定之后,李诫又与明远和姚小乙闲聊,聊的全是盖房子的事,用的全是将作监里的术语。很多时候明远根本听不懂,只有姚小乙听惯了,能为明远解释两句。 明远:这俩在将作监里腌入味儿了啊! 倒是有一句他听懂了—— 李诫问姚小乙,“如今雕作的工匠紧缺,小乙可有识得的朋友,能够荐来将作监的吗?” 明远赶紧举手:“我有!” 李诫与姚小乙:……? 这位明小郎君看穿着打扮,绝对是个富贵人儿,与姚小乙称兄道弟已是出奇,竟然还认得雕工优秀的木匠吗? 明远矜持地笑:“也算是帮……‘朋友’的忙吧。” 他想要推荐给李诫的人,其实是各家刻印坊淘汰下来的雕版工人。 近来在李成周的主持下,有不少汴京城中的刻印坊“加盟”,开始使用铜活字印刷术。 如此一来,不少精擅雕工的雕版工人就闲置了。 明远谨守自己的诺言,尽力帮助这些雕版工人另谋生计。其中有一些识文断字的,去做了排版工人;也有一些善于刻小字的,去帮着铸造铜活字的铜匠制模具去了。 剩下还有一些精擅雕功,原本专门刻印花草人物这类木雕版的雕版匠,还没找到合适的位置。 他们的问题是,放弃原本的精彩雕功实在有些可惜,但是刻印坊如今生产力大幅提升,需要的人手减少,再没有他们的位置。 所以明远一听李诫说“要人”,哪有不大力推荐的道理,说是明日就可以安排人到将作监报到。 如今将作监按市价雇佣雕刻工人,也就是说,他们能够拿到的薪水,与原先在刻印坊里是一样的。 这样一来,既解决了李诫那里人手短缺的问题,也解决了明远的刻印坊需要“裁员”的问题。 这是互帮互利,双赢! 一时间双方交谈甚欢,还将小茶摊上的各种杂嚼尝了个遍。 李诫实在觉得自己今日出来逛街逛对了,他看看桌面上叠起的空碟子和茶汤碗,心想与座他年纪最长,可不能由明远来结账,于是匆匆忙忙地从荷包里往外点铜钱,同时招呼店家:“结账——” 那招呼小茶摊的店东走过来,奇怪地反问:“结账?结什么账?此间的饮食,那边那位正在扎马步的小哥已经都结过了。” “扎马步的小哥?” 李诫与姚小乙循声一起朝路边望过去,看到的人正是明远的伴当向华。 向华此刻优雅、淡定地站在街边,一面自管自扎他的马步,一面随意观望行人。感受到目光注视,向华吸一口气,站直身体,回头看向明远,正好看见明远的笑脸。 明远冲向华比出了一个“很棒”的手势。 有他这位伴当在,这世上不会有人能抢到给他买单的机会! * 这次在街边偶遇李诫与姚小乙之后,明远马上去找了李成周,请他安排安置雕版工人。 他又找了一个朋友们(除苏轼以外)都在的机会,不着痕迹地请上了王雱,婉转地提了李诫想要编书的事。 王雱听了,觉得这对于“变法”来说确然是一件好事,于是答应了明远,会在自家老爹耳边敲敲边鼓。 但这种众人都在场合,明远就不得不请蔡京。 蔡京一如往常地坐在明远对面,冲淡平和地笑着,仿佛与明远从发生过任何不愉快。 明远:……也就种师兄在加班,否则看你还笑得出来不。 这场聚会之后,没过几天,宰相王安石禀明天子,明言为建筑制定法度利于国家,建议由李诫主导,将作监协作,编著一部规范建筑设计与施工的书籍,以便为将来的修建工程制定标准。 官家赵顼欣然应允,将此事交与李诫,并且赐名《营造法式》。 明远:美滋滋。 更令他开心的是,史尚来找他,说是帮他找到了一桩能赚上一大笔的买卖。 明远:开心,又能花钱了! 他忙问史尚,究竟是什么买卖。 “是正店!”史尚异常兴奋地回答明远,鬓边簪着的一朵夜合花花瓣在空中轻轻颤动。 正店? 明远莫名竟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是哪家正店?” “长庆楼!” 史尚非常自信地回答。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93节 那家因为主厨不在,就将客人拒之门外的长庆楼? 第86章 百万贯【加更】 “长庆楼?” “是的, 郎君,”史尚笑眯眯地说,“长庆楼经营不下去, 东家打算将其转手了,到时会有一场‘扑买’。” 明远顿时想起了早先在长庆楼门口那段不太愉快的经历。 自从他来到汴京城,就一直在享受这座城市发达的服务业带来的各种便利。酒楼内挂着满满当当的水牌,全是精心烹制的美味佳肴。不管客人时候什么时候点菜,店家都是能够及时供应的,绝对不会出现水牌上有但是后厨做不出的尴尬情况。 有时客人因为口味差别, 会临时提出修改菜单上菜肴的做法,加一味、减一味佐料之类, 甚至别出心裁, 想个新鲜的做法让厨子试做, 后厨通常也能一一照办1。 唯独上次在长庆楼, 明远是第一次因为“主厨没来”这样的荒唐理由被拒之门外。甚至他亲口提出:自己只是进去坐坐, 饮些酒水。那些酒博士竟然以“主厨会生气”这样更加荒唐的理由,将他拒之门外。 这样的酒楼不倒闭,谁倒闭? 于是明远一挑眉,笑着鼓励史尚:“说说?” 史尚一见到明远这眼神,已经浑身都是干劲,张口滔滔不绝, 将关于长庆楼的一切详情娓娓道来。 原本这长庆楼是汴京城中七十二家正店之一。 正店这名号可不是随便叫的, 在京城, 得到官府许可, 能够自行酿酒的大酒楼叫正店。 除此之外, 规模较小的酒店, 没有自酿酒的资格, 只能从正店中批发酒水,然后再行零售,这种店家叫做脚店2。 “这么说来,汴京城中脚店数不胜数,但正店总共只有七十二家,差别便在这可否自酿酒。” “是的。”史尚回答明远的问题,“自酿酒水并不多麻烦,但是获利丰厚,即便扣除交给官府的酿酒税钱,也多有盈余。若非这长庆楼实在经营不善,入不敷出,东家是万万不可能想到要将这间酒楼转手的。” 明远回想起长庆楼的“奇形怪状”,就有点想笑,改口又问:“那‘扑买’又是什么?” 史尚知他不懂,连忙给他解释:“长庆楼是正店,有自酿酒水之权,因此转让给他人必须由官府主持。‘扑买’,便是售卖时任人加价,价高者得,得者承办包税。” 明远一听“价高者得”四个字,马上明白了—— 嗐,这不就是“拍卖”吗? 这对于在本时空里经常光顾佳士得和苏富比拍卖会的明远来说,竟莫名有种“久别重逢”的感觉。 史尚对这笔买卖显得很热衷。他一再鼓励明远:“郎君不是一直想找一项花大价钱的买卖吗?买下这长庆楼,固然多费银两,但是回报也大啊!” 明远想了想,让史尚去把他那副简易的汴京全图取出来——这是种建中帮他绘制的,明远是个路痴,汴京城又大,他每次去个地方都要问好几次路。种建中没办法,给明远画了一幅大致的汴京全图,方便明远出门,也方便他在外能够顺利找回自家。 史尚不费力气,就将长庆楼的位置在地图上指出——那间正店紧挨着皇城,就在景灵宫东墙外,占地不小。 “这么好的位置,又能够自酿酒,听说他家聘用的,还是一位名厨……” 这是多好的基本盘啊! 于是明远问史尚,“按你说的,这样的酒楼应该闭着眼睛都能挣钱才是,为何又会陷入如此窘境,逼得东家需要抛售呢?” 这回轮到史尚挠头了:“这个……” 明远笑着轻叱一声:“去,你这‘包打听’还没打听到位。再探!” 史尚此刻也明白了他其实没能打听到长庆楼的症结所在,明远指出,他也不生气,开开心心地应下去了。 隔天这位大管家又来回报:“郎君,小人全明白了。” 原来,这说到底还是一桩争产的纠纷。 长庆楼的主家姓叶,皇祐年间就在经营这间酒楼了,传到上一代,叶家分出三支,长房叶敬、二房叶顺、三房叶颖。按照祖训,长庆楼传给了长房叶敬,但是叶家父母偏疼小儿子,一直有意将长庆楼交到三房手里。 长房一直闹到开封府,最终才争到这份财产。 转眼又是一代人。叶敬的继承人叶鹏生才具平庸,接下长庆楼的生意之后,长庆楼就一直在走下坡路,不过靠着酿酒的利润勉力支持。 去年,叶鹏生聘请了一位汴京城中的名厨,明显是还想挽回生意。有这位名厨坐镇,效果立竿见影,长庆楼的生意肉眼可见地重新好起来,俨然恢复当年“七十二家正店”之一的风范。 叶鹏生便自以为高枕无忧,他也不懂酒楼生意的事,自今年起,就不怎么往长庆楼走动了 谁知叶鹏生将生意的事全交给那位名厨打理之后,长庆楼的生意自此便一落千丈。 “所以你知道应该查什么了,对吗?” 明远笑着问史尚。 “对!” 史尚望着明远,眼里全是佩服。 “那位名厨姓黄,旁人大多称他黄厨,有个外号叫‘黄仙’,在汴京城中颇有些名气。原本是轻易不出山的,长庆楼请到他那会儿,半个汴京的名厨都去长庆楼捧场的。” 史尚提起那黄仙的名厨做派,明远顿时想起他刚到汴京时,在几间正店里遇到的主厨。 汴京城中的主厨,大多很有名气,各家正店人面很熟,与达官显贵也有往来,甚至能到宰相(当然不是指王安石这位“食不知味”的宰相)家中操持一桌酒席。 因此能聘到一位主厨是绝对长脸的事。东主往往便予取予求,什么都满足。 明远见过的那几位名厨,确实都很有气派,但多半对主顾礼貌有加,不至于拽到客人头上。 或许那黄仙是别有用心? “因此小人查了黄仙与叶家三房长子叶俊生的往来,有十足的证据,这黄仙与三房走动得很勤,还有些钱钞往来。他的种种作为,应该是受叶家三房之托。” “那叶俊生似乎还答应了,等到三房扑买买下长庆楼,会继续聘请黄仙在长庆楼任职。” “难道长庆楼的现主人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吗?”明远反问。 “我想是因为黄仙刚来时酒楼的生意确实不错,因此那叶鹏生疑不到主厨头上去。”史尚解释,“不懂酒楼生意的人只会认为是年景不好,运气不佳,想不到自己人会暗中下绊。” “所以叶家长房应当是识人不明,引狼入室,不该聘用那黄仙的。”明远总结。 “不过,汴京城中的名厨就那么几位,叶鹏生当年聘用黄仙的时候,肯定也想不到这竟是堂兄弟在背地里坑他一把。”史尚补充。 明远顿时露出一副“我并不怎么觉得意外”的表情。 每一件争产官司背后都有一出关系到家庭伦理的狗血大戏。即便隔了两代了,也一样有人不甘心。 这令他想起自己在本时空的遭遇。 明远默默想着,没有意识到自己惯常的笑容正在变得苦涩。 连史尚都看出来了,忍不住问:“明郎君,您没事吧?” 明远一震,立即将往事抛诸脑后,旋即恢复自如,笑道:“走吧,史大管家,这次辛苦你,我请你去酒楼用饭——” 一边用饭一边考察,所以目标地点自然是:长庆楼。 他要好好看看这长庆楼——值不值得买。 明远与史尚抵达长庆楼门前的时辰,已经比上次他和姚小乙一起去的时候晚了小半个时辰。 向华先问了守在长庆楼门前望天的酒博士,得知黄仙已经到了,于是欢欢喜喜地告诉明远和史尚。 明远瞅了一眼他的小伴当:“向华也一起来吧!” 向华的个人习惯是,明远在酒楼饭铺里坐下吃饭的时候他一准会在街边扎马步、看风景,饿了就拿明远发给他的工钱去“从食店”3买些馒头炊饼馉饳之类的饱餐一顿,从来不跟明远提额外的要求。 明远对这个老实孩子心中存了几分怜惜,这次去长庆楼试菜,也想带向华开开眼,吃点好的。 向华扭捏了两回,说他的功夫要是没练到家,回头种官人会说他的。 明远一听“练功夫”三个字,再想象一下种建中监督练功时的那张严肃脸,忍不住也心里发怵,不管三七二十一,拉上向华,三个人一起进了长庆楼。 谁知他们三人刚刚坐定,那边“茶饭量酒博士”出来连声道歉,只说黄仙刚到,还在休息。 “那边水牌上尽是今日可做的菜肴,郎君们尽管点菜,但上菜……要慢一些。” 酒博士脸上带着几许焦虑,小心翼翼地看着明远等人的脸色,深怕这好不容易上门的主顾等不及便走了。 “无妨,我们先尝一下你们家的好酒,下酒的茶饭先来上一点。” 酒博士便更紧张了:“酒没问题,下酒的茶饭……” 明远和史尚与那酒博士同时开口:“要等黄仙!” 一时间,空空荡荡的酒楼大厅内,全都是尴尬与好笑。 明远好不容易维持住了表情管理,继续他平日里那一套温文的假笑,望着酒博士的眼睛说:“无妨,先来点贵店的好酒吧。” 酒博士险些被明远那张太过文雅俊秀的笑脸勾了魂去,呆看了半晌,才傻乎乎地点头:“好!……客官您先看下水牌。” “我悄悄地叫个‘闲汉’进来,贵店不介意吧!” 明远继续假笑。 “闲汉”专指在酒楼内外跑腿的人。他们见到酒店里有富家子弟们驾到,就会来桌前作揖打招呼,接一些客人们安排的使唤杂活,去代客跑腿买点东西,或者是去叫个陪酒唱曲的小娘子之类4。 不是所有的酒楼都接受外来的“闲汉”入内,有些酒楼正店会明言不允许外人进店。 长庆楼便是其中之一,酒博士马上摇头要开口劝阻。 史尚皱眉:“这也没有,那也没有,叫两个‘闲汉’来也不让。你这长庆楼,该不会想要改名叫‘饿肚楼’吧!” 明远也是这种感觉:就算是“饥饿营销”,也不是真的要让客人饿晕啊。 于是他轻抿着嘴,对那酒博士微微一笑,小声说:“我们悄悄的,不让黄厨知道。” 那酒博士瞬间看呆了,然后魂不守舍地点头:“好……好,郎君请……自便!” 说着转身就走,撞到另一间桌子。 史尚“哈”的一声笑起来,转脸看向向华:“以后遇上那些不讲情面的店家,你就让咱家明郎君出面。” 向华扁了扁嘴,伸手摸了摸肚子,转过脸望着明远:“饿——” 明远赶紧唤了“闲汉”进来,先给向华叫了两个他最喜欢的酸馅儿包子垫垫,然后又叫了几样下酒的咸酸果子。他便与史尚一起看水牌。 “郎君,他家的茶食中,‘黄雀酢’5是最有名的。” 史尚悄悄地告诉明远。 明远:这……难以接受啊! 酢是指腌制的食品。黄雀酢,就是将黄雀收拾干净之后,加各种佐料码味,盛在罐中,等到腌出卤,将卤子倒掉,再加酒浸泡,长期保存,便是这长庆楼黄厨的招牌名菜了。 明远确实是有心想要试试这道名菜,但是只要一想到这一道“黄雀酢”,至少要将好几十只活生生的黄雀齐齐变成“盘中餐”,他顿时觉得有点瘆人。 “不,不要‘黄雀酢’,其它都行。史尚,你捡你爱吃的点,今天本就是为了请你。”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94节 明远不再看水牌,将点菜这种“艰巨”的任务交给大管家。 史尚随意点了几样酒楼常见的大众菜,酒博士一一记下,当即去传菜,临去之前再三道歉,说是灶火刚热,恐怕会慢一点。 而明远他们也确实等了好久,中间明远不得已,又为向华点了两个酸馅儿包子,才没让这个伴当饿坏。 他见到早先那名酒博士异常尴尬地在一旁候着,便伸手将人招来,问:“我们点的那几道菜,都是黄厨亲自烹饪的吗?” 如果这黄仙事必躬亲,这长庆楼出菜如此之慢就情有可原了。 然而酒博士却摇摇头:“不……不全是……” “也有其他帮厨。但是帮厨都只听黄仙的,黄仙还歇着,他们就也不动手。” 至此,明远恍然大悟。 原来是一整个团伙,完全控制了长庆楼的厨房。 他想了想,又问那酒博士:“你在长庆楼有些年头了吧?有没有从黄仙手中学来一两样手艺?若是能学到,以后养家糊口应当也不难吧!” 这酒博士顿时涨红了脸,将头摇得像拨浪鼓。 “郎君高看小人了。小人时常去后厨帮忙,这一年多来,就只学会了切葱6。” 明远:…… 原来这“长庆楼”的后厨,已经将“分工”发挥到了极致,以至于术业有专攻,洗菜的只会洗菜,切葱的只会切葱。 第87章 百万贯 明远听说黄厨是怎样控制长庆楼后厨之后, 想了想,又问那酒博士。 “厨下都是你们黄厨带来的人吗?” 酒博士没想到明远会打听这个,愣了愣, 才摸着后脑说:“以前……以前不是。但黄仙来了之后陆续走了,有回乡的,也有到别家去做工的。现在,要么是黄仙自己带来的,要么是他来了之后新雇的。” 明远与史尚对视一眼。 也就是说,这位姓黄的名厨, 来到长庆楼之后,把厨房里的老人都赶走, 然后又扶植起一批新人, 将厨房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 这时长庆楼自酿的酒已经送上来。 酒是低度黄酒, 温过送上来, 酒香醇厚, 盛在小瓷盏中,明远低头看去,见酒浆呈现琥珀色,并不浑浊,酒色清亮。饮少许,明远只觉那酒浆柔润至极, 似乎无形无质, 顺着自己的咽喉滑入胃中, 胸口随即涌起一阵暖意。 “酒是好酒!” 明远赞道。 酒博士马上面露得意, 在一旁为明远柔声解说:“这是我们长庆楼的佳酿, 名字很好听, 叫‘瑶光’。” “名字也是好名字。” 明远评价, 同时在心里补充一句:虽然没什么特色。 他在遇仙正店喝过玉液酒,在丰乐楼喝过羊羔酒……现在在长庆楼喝起这“瑶光酒”,便着实没有什么特别惊艳的感觉。 品酒的时候,厨房那边终于往外出菜了。 虽然没有点最有名的那道“黄雀酢”,但是送上来的其他菜肴都还不错。从开胃羹汤到炖煮煎炒,除了食材新鲜之外,火候精准,刀功精妙,盘中几乎每一件食物都挑不出什么毛病。 明远与史尚都纷纷赞好,而向华吃得连头都不抬。 “看起来,这位黄厨,确实有些本事。” 明远给出了自己的评价。 的确,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黄厨想要把控住长庆楼的厨房,从而拿捏住的长庆楼的东家,自己本身的业务技能显然需要很过硬。 明远心想:如果他是一名汴京城中的寻常食客,可能会很乐于品尝到黄厨烹饪出的食物……对了,如果能不总是“挨饿”就更好了。 “郎君!” 忽听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开口的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女郎,姿色中上。她头戴绢花,穿着一身俗艳绮丽的衣裙,领口开得颇低,怀中抱着一枚琵琶。 虽然已过立秋,“秋老虎”威力尚在,汴京城中依旧颇为暑热。这名女郎额上脸上的脂粉受到汗水影响,显得有些斑驳。 她却丝毫不觉,尽力摆出最为妩媚动人的笑容,上来就直接坐在明远身边,挤了挤,向明远抛出一个媚眼,尽管那眼中的疲色一览无遗。 明远:原来又是一个文艺界的打工人啊! “你来做什么?” 一旁的酒博士厉声训斥:“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 “博士莫赶,莫赶……” 女郎吓了一大跳:“刚刚见到有个‘闲汉’进出,奴便以为这长庆楼新改了规矩。” 明远在一旁已经听明白了。 这名女郎,应该是个不请自来的歌妓。 汴京的大小酒楼里,店外进来讨生计的闲人原本颇为常见。 有些是年轻耐看的小郎君,见到穿戴周正些的客人,便会主动上前斟酒倒茶,也会唱点小曲,甚至还会给客人送上一点水果、香袋之类的小礼物。 这种人被成为“厮波”。 另有抱着琵琶等乐器的歌妓,也会主动跑来客人桌前唱曲。通常客人会送点小钱,算作酬劳。这些女性则被称为“劄客”1。 但很明显,长庆楼原本是严禁这些“外来人口”进入长庆楼的,一来为了彰显酒楼的清高,二来也为免影响生意。谁曾想,今天明远一来,就随口先叫了个“闲汉”,坏了这规矩,其他人见状就跟着进来了。 年轻的“劄客”女郎似乎很怕这名酒博士,抱着琵琶就要走。 明远却闲闲地开了口:“博士,与人方便与己方便。这小娘子既然已经坐在我着身边了。我便听她唱一曲,一曲便好,这应该无妨吧?” 酒博士见到明远坚持,便也不好再说什么,冲那歌妓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快唱快走,然后便转身离开,去传菜的地方守着。 歌妓明显地松了一口气,手挥五弦,琵琶发出一段叮叮咚咚的旋律。 向华还从来没有近距离见过这样的美人,瞬间看呆了。 歌妓抿嘴一笑,又将身体往明远那边稍微挤了挤。 明远丝毫不露行迹,往史尚那个方向挪了挪,视线避开那名歌妓的衣领。 歌妓各种场面见得多了,如此便知明远对她全然没有其它意思,竟然真的是要正正经经地听她唱一曲而已。 女郎心里感激,左手一紧,右手连拨,随着琵琶声流淌而出,这歌妓曼声唱道:“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这是范仲淹的名篇《苏幕遮·怀旧》。明远在陕西时就听人传唱过。听着歌妓唱得歌喉婉转,忍不住也跟着轻声相和,“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 “这怎么回事?” 一声中气十足的喊声从长庆楼深处响起。 “铮”的一声,歌妓的琵琶声从中断绝。女郎煞白着一张脸站起身。 另一边,酒博士在拼命冲女郎使眼色,示意她赶紧离开。 酒博士身后,一个身高七尺,膀大腰圆的年轻汉子正瞪着眼望着他们这边。 这大汉穿着一件麻布圆领袍,袍子上依稀可见一片油渍。他手里还拿着一柄木制的锅铲,举得高高的,似乎随时要往空中挥动。 大汉身边,站着一个穿着道袍的男人,大袖飘飘,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他的两边袖子上有用绳子束起的痕迹,显然是做事时需要束袖,现在则将袖子放下来。 但他周身干干净净,没有半点油渍,甚至不带什么烟火气。 女郎认得此人,连忙躬身道:“黄仙人……” 明远与史尚对视一眼:原来这位就是汴京城中有名的厨子“黄仙”。 明远更是想:愣是给自己拗出个“仙子”人设出来,这个黄厨……有些头脑啊!只是未免太不尽人情,不让这些倚仗着酒楼生意的升斗小民讨口饭吃。 “还不快滚!” 旁边大汉脸上的肥肉似乎都在因为怒气而跳动。 歌妓似乎是在长庆楼的积威之下,早已顺从无比,抱着琵琶,转身就跑。 明远开口:“且等一下。” 他转向向华。 向华乖觉地从怀里掏出两串铜钱,递给那女郎。 女郎吓得脸色发白,但还是从向华手中接过了钱串子,又深深冲明远行了一礼,然后抱着琵琶,逃也似地溜出了长庆楼。 “唱一支小曲,就有两串钱。”膀大腰圆的帮厨在那里嘀咕,“这钱也太好挣了吧!” 这时黄仙却背了双手,缓步踱至明远身边,眼光在桌上一扫。 还不错,每一道菜都动过了,他和帮厨们比较拿手的几道,盛菜的盆碟都已经见底了。 但是这桌客人没有点“黄雀酢”。 这黄厨便上前,向明远点了点头。 明远也温和地颔首,以示还礼。 他听史尚说过,在汴京城中,几位名厨的地位颇高,大概类似后世的那些明星厨师。相应的,这些名厨有的便脾气大,行事挑剔,甚至会挑剔到客人身上。 明远没打算摆架子,因此表现得始终很和气。 但那黄厨马上就察觉不对,他看见了几个从外头送进来的盘子,显然是这桌客人在等候之余,又另外叫了外头小店的其它菜肴。 黄厨两条细长的眉毛顿时徐徐地拧起,眼光颇为不善地在明远等三人脸上一转。 明远无所谓,心想:你这酒楼能把客人饿个半死,就不兴我去外面买两个包子吗? 谁知黄厨一见明远身边的向华和史尚,穿着都是寻常衣裳,打扮成随从和伴当的模样,这黄厨更不乐意了。 “长庆楼的菜式在汴京城中享有盛誉,不是寻常人能品尝到的。” 黄厨话一出口,史尚脸色就变了。 向华年轻懵懂,不知道其他人在打什么机锋,因此幼小的心灵丝毫没受到伤害。 明远便施施然起立,淡笑着道:“我的舌头也比较刁,不是什么菜肴都值得我品尝的。” 说着他转身命向华去结账,自己也没理会黄厨,与史尚一起,并肩往外走。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95节 黄厨原本对这话不屑一顾:这一桌点的菜肴,不都吃了个七七八八不剩什么?这小郎君虽然嘴硬,筷子和舌头不也很诚实? 但他一想刚刚明远所说的“不是什么菜肴都值得我品尝的”。 而明远这一桌没点什么? ——正是他那道引以为傲,享誉整个京城的“黄雀酢”啊! 黄厨险些把自己气坏,“仙人”人设差点儿当场崩塌。 “再过几日……” 等再过几日这长庆楼的事尘埃落定,他黄厨要让这个长相俊俏的小郎君就算是花上天价,也吃不到长庆楼的菜肴。 他却没想到,当明远走出这间外表也已渐渐透出衰败的酒楼时,满面笑容地夸了史尚一句:“不错,眼光不错!” 史尚心中一喜:“就是它了吗?” 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非常熟悉明远的脾气,能听出弦外之音。 明远确实对这长庆楼“动了心”,看情形,还不仅仅是因为这家正店涉及“兄弟夺产”、“主厨擅勾结外人”,还是因为这家正店过于“高冷”,全然不顾周围那些需要依附酒楼为生的人们……这激发了明远的侠义心肠,起了“打抱不平”的心思。 岂料明远却说:“还不行,要先见一见现在的东家才行。” 现东家叶鹏生是被欺负到头上的,明远想要先问一问叶鹏生的意见。他也不一定要参加扑买,他完全可以考虑入股叶鹏生的生意,如果对方能信得过的话。 史尚恍然大悟,马上说:“这就安排,这就安排!” 他们两人带着吃饱饱的向华,慢慢向蔡河畔龙津桥那里过去。 史尚见向华落在后面,赶紧靠近明远,在他耳边悄悄地说:“明郎君,你若是喜欢相貌俊俏的好儿郎,我尽可以带你去那专门的地方寻乐子。” 明远:! 他既严厉又疑惑地望着史尚。 史尚却笑嘻嘻地补充:“今日观小郎君是一位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但是,我又一想,万一呢?万一我家郎君喜欢的是……” 原来明远今天面对那位歌妓,自始至终是客客气气的。虽然请对方坐在自己身边唱曲,其实他内心毫无波澜。 甚至还有点紧张,因此他尽力往旁边又挪了一点,以避开与女郎的身体接触。 这一点竟被史尚看出来了。 于是史尚有了不该有的联想。 不知怎么地,明远忽然想起了那日种建中误会自己喜欢蔡京,然后劝他“喜欢谁都不能喜欢蔡京”的话,脸上忽而有些发烧。 怎么,他的取向问题现在是什么人都看得一清二楚吗? “哪有!” 明远义正辞严地教训史尚。 “我今日是尊重那位唱曲的小娘子。独自一人在外谋生,她的努力值得这一份尊敬。” 史尚立即做肃然起敬状,然后转脸不再看这位已经微红了脸的雇主。 “我不是,我不是……” 我不是个断袖! 然而明远“不是”了半天,否认的话就是没能说出口。 倒是那女郎在长庆楼中奏的那一曲《苏幕遮》,此刻又在耳边响起: “……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2。” 第88章 百万贯 “什么都不必多说了。” 明远冷着一张脸告诉史尚。 “去安排参加扑买吧。” 见过叶鹏生, 明远一秒都没耽搁,马上就做了决定。 他甚至有点儿心疼自己付出的时间—— 难怪叶家三房想要谋夺长房的产业。 明远不见面不知道,那叶鹏生是个十足十的酸儒。 史尚请人牵线搭桥, 安排明远与他见面。叶鹏生只以为明远是个商人,竟然让明远与他家的管事见面详谈。 于是明远毫不客气地抬出了张载弟子的身份。 要知道,由于《横渠学刊》在汴京城中一再刊印,张载的“关学”一派已是京中小有名气的经学门派。随着“横渠四句”的广为人知,张载如今早已是人人敬仰的大儒。 叶鹏生却嫌弃张载中进士时年纪一大把,现在身上又没有官职。尽管他自己也年逾三十, 也还是白身,进士身份连影子都没见着。 有些人, 就是对别人的要求会高一些。 但听说明远是张载弟子之后, 叶鹏生好歹“拨冗”见了明远一面。 见面之后, 明远却发现, 叶鹏生对经营祖上传下来的长庆楼根本没有兴趣, 也完全没有能力管理。 他只会叹气:“连黄仙都没办法,这酒楼气数已尽,爱谁要谁要吧。” 明远提议他自己收回长庆楼的管理权,或是亲身去长庆楼看一看,他也不感兴趣。如今他只想等着官府扑买,将祖传的长庆楼卖个好价钱。 于是明远开诚布公地把叶家三房叶俊生勾连黄厨, 故意打压长庆楼生意, 让长庆楼经营不善、主顾不敢上门的事实告诉了对方。岂料叶鹏生却怎么也不肯相信, 还指责明远挑拨他们堂兄弟之间的感情。 明远当时就满脸问号:我挑拨?我认得你们家吗? 他估计叶鹏生这是爱惜名声, 觉得家丑不可外扬。毕竟长庆楼转手要经过扑买, 叶鹏生反正能将酒楼卖个好价钱, 又怎会在乎这酒楼最后到底卖了给谁?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 明远可能还会心存犹豫—— 长庆楼涉及的纠纷太多了,又是家族争产,又是勾结主厨的,牵扯到好几方,将来重整旗鼓也不容易。 但是千不该万不该,这叶鹏生不该看不起种建中的。 明远与叶鹏生约在兴国坊附近的一家茶舍里碰面,正好遇上种建中与贺铸等同僚从军器监中出来一起吃个便饭。 种建中与贺铸身穿绿袍和青袍,过来与明远打招呼。叶鹏生便激动万分,争着要与两人认识。待后来知道种建中不是进士出身,原本又是武职转的文官,而贺铸是个“外戚”……那叶鹏生的态度就肉眼可见地冷淡下去。 这种事种建中在汴京城中已经经历了不少,只是淡笑着告辞并不在意。贺铸则仰着一张丑脸,瞪了一眼叶鹏生,将这酸儒吓了一大跳,转身便走了。 然而明远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这么光明正大地“学历歧视”“职业歧视”的。 明远就是这个臭脾气,他平时看上去又慷慨又温文,但凡有人冒犯了他和他的朋友们,明远就既不慷慨,也不温文。 这场会面,当然不欢而散。 “这长庆楼我志在必得。” 见过叶鹏生,明远便下了决心。 这是“天予弗取”,如果平白错过这么好的花钱机会,明远自己都会尊称自己一声“圣父”。 史尚当即响亮地应了一声“是”。 但这位大管家也没忘了提点明远:“明郎君,您事先想想好,接手长庆楼之后,咱们的人要能经营才行。” 明远一撇嘴角。 “要是不能让长庆楼跻身‘七十二家正店’的翘楚,我就不姓明。” 史尚一听,顿时欢欣鼓舞。 可怜他哪里晓得,明远本来就不姓明。 “还有一件事,你帮我思忖思忖。” 明远向史尚提出问题。 “扑买这件事,我该怎么出价。” 如果出价低了,怕争不过叶家三房的叶俊生;如果出价高了,又怕便宜了叶家长房的叶鹏生。 “依我看,您的财力远胜叶家三房。如果为求稳妥,您就尽量往高里出价。” “至于叶家长房那里,怎么也不会便宜他的。” “为什么?” 明远看史尚说得自信满满,很好奇地追问。 史尚附耳过来,将扑买的详细规则向明远解说一番。 明远原本不想表现得如此不厚道,可还是笑了。 “既然怎么也便宜不了那叶鹏生,那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自然是加大筹码,朝高里喊价就是。 汴京城中七十二家正店之一,如此位置,又是如此规模,算上地皮楼宇,再算上自酿酒的经营权,这桩交易的成交价得是十万贯起步。 ——1127再也不用担心我花不出去钱钞啦! 当然明远名义上得做出一些筹款的动作,他分别写信给远在苏杭的“工具爹”和在京兆府的蜂窝煤厂。 不久,“工具爹”有来信,随信附上一堆茶引,由明远去金银钞引铺子兑换成为现钱。 京兆府的蜂窝煤厂则上交了一部分利润,留下的资金足够他们购买秋冬时候的石炭原料的。 除了这两项外地的“财源”,明远在汴京的产业:朱家桥瓦子和刻印坊也多少有点贡献。 如此一来,明远看起来便像是一个有足够财力支持的少年豪客,能够与汴京城中的豪商们一较高下,“扑买”下一座知名“正店”。 正在这节骨眼儿上,开封府推官任上的苏轼带来了新的消息。 “七十二家正店,已经多年没有转手了。开封府打算借这次机会,重新给自营酿酒权定价,用作以后扑买酿酒权的标杆。所以这次开封府定下章程,长庆楼‘扑买’公开进行。” 明远原本已经从史尚那里听说了的“扑买”的详细流程。 以往“扑买”,都是非公开举行。开封府会事先发布公告,说明“扑买”标的,底价几何。 有意竞买者需事先将竞买的价位写明,用桑皮纸信封封上,连同成交保证金一起交到开封府。一天后,由开封府负责拆封,当日或者次日宣布结果。 在所有提交的竞买申请中,出价最高者竞买成功。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96节 如果有两人以上所出的价位相同,开封府在拆封后会将两人同时召入府中,做最后一轮竞价,同样是价高者得。 但有一样,如果竞买成功者,最后拿不出竞买的钱,无法完成“扑买”的契约,事先上交的保证金会被全部没收。由出价第二高的竞买者完成交易。 这是“非公开”式“扑买”的全部过程。 但是这次开封府为了吸引更多的商户参与扑买,同时也是为了以示公平,决定将这次扑买公开进行。 苏轼坐在明远对面,将手一摊,说:“以往都是开封府大门一关,隔一天就有结果了。如今换做了公开扑买,这是个什么程序,到时人多嘴杂,你喊一个价,我喊一个价,书办一时又记不下来,或者记错……这该怎么办才是!” 明远有点抑制不住嘴角的笑意:这道题对他这来自异时空的穿越者来说太简单了。 苏轼一眼就瞥见了他的笑容,却摇着头说:“不行,远之……你自己也是要去扑买的人。我不能听你的……” 明远保持住矜持的表情,轻轻地摇着手中折扇,就依苏轼的,不说话。 苏轼心里便如一只小猫抓似的,忍了半天,告诉明远:“远之你就说吧,只要是公平的好办法,开封府也不会能你避嫌不是?” 明远依旧卖足了关子,直到苏轼连日常爱吃的茶饭都觉得不香了,他才把建议说出来。 还能有什么建议?不过是寻一名主持者,在底价的基础上依次往高里喊价。愿意出价者举起写有编号的牌子。待到场中只有一人愿意出价时,主持者便连喊三声确认。待再无其他出价者了,便确认价格卖出。 苏轼细细想象了一下整个过程,觉得相当可行。 “远之,你怎么会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主意,偏偏都还用得,是横渠先生教的吗?” 苏轼带着钦羡的眼光望着明远,心中同时在想象张载的儒者风范:毕竟这位横渠先生教出来的弟子,所思所想从来不落窠臼,这令苏轼对张载也平添几分景仰。 明远:这…… 他当场被苏轼问住,愣了片刻才想起来解释:“是,确实与先生有些关系……” 一边想一边现编吧! “我等弟子在横渠门下的时候,先生与师兄们时常考较弟子学问,便是这样,从易到难,一点一点增加难度。” 这是他回忆当初做“分班测试”时得到的灵感。 “弟子们若是懂得,便向先生举手示意。” “随着题目越来越难,举手的人就越来越少。最后剩下的一两人,便是那次考较的‘魁首’。” “先生考较,与官府扑买,多少也有些相似之处。于是刚才灵光一现,想到了这个主意。” 苏轼听这个解释合情合理,连连点头,称赞明远:“不愧是远之,能够举一化三。这件事且待我禀明府尹,再行广而告之吧。” 明远一听,便知这件事已经成了大半。 如果“扑买”改成公开举行,那么最不乐意的人会是谁? 当然是长庆楼的现主人叶鹏生。 叶俊生要参加扑买,肯定要公开露面的。到时叶家各房之间的矛盾少不了会摆在人前。 开封府倡议公开扑买,叶鹏生作为卖主,一定会大力反对。 但开封府显然认为公开扑买是一个好主意。没过多久,明远就得到了确定的消息,这次扑买会按照明远所说的方法进行。 明远甚至还因此从开封府那里赚了一点小钱,因为开封府为了吸引竞买者前来,在《汴梁日报》上做了广告。 这下可好,全汴京城都知道七十二家正店之一的长庆楼要卖了。 但凡手中有点钱的,都对这桩转让正店的买卖生出兴趣。 然而一听底价,大部分人都望而却步了。 这桩买卖开封府给出的底价是十万贯,参加公开竞买的商户入场之前,要交一万贯的保证金。 也就是说,如果有人在“扑买”中喊出了最高价,但最后却无力履约,这一万贯的保证金就贡献给开封府了。 这两个条件,筛去了绝大部分有意者,但却阻止不住全体汴京市民看热闹的热情。 而开封府也表现得从善如流,没有将这一场放在森严的大堂上举行,而是放在了丰乐楼上。并且放开旁观,设了三档座位——收,门,票! 这件事引得世人尽皆感慨:“开封府竟也有如此头脑,懂得些财货之道了!” 公开扑买那日,明远自然坐在那第一等的“雅座”中,悠闲自在地品尝着丰乐楼送上的汤茶药和美味茶食,望着依次进入“扑买”席位的竞买者。 衣着鲜亮,鬓边簪着一朵秋海棠的史尚,绝对是竞买者中最亮眼的一个。 在后排坐定之后,史尚便冲坐在雅座上的明远微微点头,同时举了举手中的牌子。 那牌子上写着“甲辰”,开封府下发的举牌,是将木板打磨成为类似笏板形状,上面写着天干地支作为编号。 明远冲史尚微微颔首,手中写着大食数字“1127”的折扇轻轻摇动。 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 第89章 百万贯【加更】 由于《汴梁日报》的广泛宣传, 举行扑买的这天,丰乐楼外人山人海,都是想来看热闹的。 有那些心思机敏的商人, 知道开封府今次恐怕是在用扑买长庆楼的机会试水, 以后各种专营恐怕都会用这种公开扑买的法子。 所以但凡有几个钱的, 都买了票,进了丰乐楼,要仔仔细细地旁观整个“扑买”的全过程。 而没钱的百姓也多半聚在丰乐楼外, 虽然初秋小雨下得淅淅沥沥,贩卖食水的小商小贩、租马牵马的马行中人、打探消息的、纯看个热闹的……依旧在丰乐楼前穿梭来去。 人们在丰乐楼前的雨棚下快乐地交换起八卦。 “这长庆楼, 去年看它生意还行,怎么说转卖就要转卖了呢?” “是啊, 不是听说城里有名的黄仙是常驻长庆楼的?” “这位仁兄,这其中内情您就不知道了吧,是这么回事……” 聚在丰乐楼外的汴京市民们大谈特谈八卦的同时,丰乐楼里坐着的竞买者,大多有些紧张, 流露出如坐针毡的表情。 长庆楼的位置很好, 又是老牌名店, 不少商户都对它很感兴趣。 再加上开封府不愿放开酿酒权,想要在自营酒水这件营生上分一杯羹的,就只有眼下这唯一的机会。 有道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虽然入场者都被告知了底价是十万贯,而且要交一万贯的保证金, 但这场扑买还是吸引了不少财力雄厚的商户, 不仅是汴京城中的商人, 不少来自扬州、苏杭等地的富户, 不知该如何才能打入汴京商圈的,也慕名而来,参与竞买。 六十枚用“干支”编号的竞买牌全部用光。六十名竞买者,此刻已全部坐于丰乐楼在二楼大厅中开辟出的专门场地里。 场地被一条过道分隔成为两个区域,每个区域坐了三十人。 中间的过道有一名开封府的衙役来回巡视,维持秩序。 在他们周围,专门设了雅座,供人观看。还有一些花了小钱进来看个热闹的,此刻都挤在场地的最末端。 这“扑买”的详细规则,在前一日的《汴梁日报》上已经全文刊登。今日进场参加扑买的商人,基本上都做到了全文背诵,记得一字不差。 但人人都显得很紧张,纷纷绷紧了面皮——毕竟这是破天荒头一回,谁也没有参加这种“公开扑买”的经验。 而座中脸色最为不善的,当然是坐在一旁的旧主人叶鹏生,和坐在六十名竞买者中的叶俊生。 堂兄弟两个,事先也都没想到开封府竟然选了这么个扑买方式。他们面面相对,眼光你来我往,噼里啪啦,似乎已经在交锋。 座中有认得叶鹏生与叶俊生的,知道他们不仅是同宗,而且是还未出五服的堂兄弟。 如今叶俊生来参加扑买,叶家家事便再也捂不住了。 围观者多半在交头接耳,议论叶家的过去、现在和将来。 明远:……现在不会再怪我挑拨离间了吧! 少时扑买正式开始。 这次开封府选了一名吏员,名叫卞荣的,主持这次的扑买。 这卞荣有两点优势:有一副可以类比低音炮的好嗓子,目力绝佳。 他一开口,整个丰乐楼的二楼都能听得一清二楚。闲杂人等听见,似乎也能凭空想象开封府堂上的威武肃穆,纷纷噤声。扑买场地迅速安静,人人屏息凝神,听卞荣解说规则。 虽然《汴梁日报》上已经详细刊载了这次“新式扑买”的规则,但卞荣还是从头至尾重新讲述了一遍,并回答了在场竞买者提出的问题。 明远在一旁,用银质小签戳了一枚淋上少许蜂蜜的林檎果干送入口中,一边慢慢地嚼,一面细听卞荣所说的。 显然开封府是用了心的。 苏轼带人详细推敲了“扑买”的整个过程。而卞荣也对各项程序熟极而流,因此每一个问题都回答得非常详细。 明远当初只是三言两语,出了一个很简单的主意。 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们就能立即将之扩充引申,形成一套完备的规则。 可见只要肯用心,古人凭借才智,并不会输给后来人。 “此次叶氏转让长庆楼,连同自营酒水转卖权,扑买底价为——十万贯。” “十万零五千贯!” 已经有性急的客商喊出了价格,引来一阵善意的哄笑声。 “请各位竞买者,在本人喊出价格之后举牌,切勿打乱次序。违规三次后,将被逐出扑买场地,失去扑买资格。” 卞荣肃容说道。 他身旁好几名开封府的衙役同时向前迈上一步,表示他们会维持整场“扑买”的秩序。 丰乐楼的会场立即鸦雀无声。 早先胡乱喊价的客商紧紧捂住了嘴,生怕再犯错被逐出场外。 卞荣见秩序恢复,便端正解释:“既然已有客商愿出十万零五千贯,那么本场扑买第一次叫价便是这个数目——” “十万零五千贯。” 底下写有干支字样的木牌哗哗地举起一片。 叶鹏生坐在一旁,轻轻舒出一口气,想必是觉得扑买的价位要好于他的预期。 “十一万贯。” 木牌举起的还是颇多。 如此继续加价,待价格喊道十五万贯的时候,空中举起的木牌开始明显减少了。 十五万贯是不少人对长庆楼的心理价位。如果价格继续往上抬,投入过大,外地来的客商便不敢轻易试水,汴京本地的商家也会觉得不值。 “十五万五千贯。”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97节 卞荣继续往上报价。 举起手中木牌的人寥寥无几。 其中最为显眼的,自然是穿着光鲜,满脸轻松笑意,鬓边插着一朵新鲜秋海棠的史尚了。 史尚手中举着写有“甲辰”字样的竞买牌,目光只管往坐在一旁雅座中的明远那里看去。 但凡明远还摇着他的折扇,将写有“大食数字”的一面对着史尚,史尚就只管举牌。 所以他全无压力,举牌如吃饭喝水。 坐在离他不远处,手中握着写有“己卯”字样的木牌的叶俊生,头上已经渐渐沁出细密的汗珠。 超过十五万贯,叶俊生也觉得很吃力了。 “十六万贯。” 卞荣喊出一个新的价格。 这时场内还在竞价的,基本上只有叶俊生和史尚这两家了。 其他竞买者已经从参与者变成了旁观者,坐在场中围观这一场好戏。 卞荣知道时候差不多了,对叶俊生和史尚道:“只剩‘甲辰’和‘己卯’两位竞价,两位直接将愿出的价格告诉本人即可。” 主持者不再按照“五千贯”的差额往上堆价码,叶俊生伸手一摸额头上的汗珠,觉得稍许轻松了些。 “十六万二千贯。” 叶俊生喊出一个价格。 底下传来嗡嗡的议论声,人们也渐渐都看出叶俊生是强弩之末。 一旁的原主叶鹏生笑容稍敛:这个价位已经不错了,但人总是贪心的。作为卖方,叶鹏生总是希望双方较劲得更激烈些,打得更凶一些。 只见史尚懒洋洋地一举手中的木牌:“十七万贯!” “哇!” 整个丰乐楼二层,齐齐地发出一声惊叹。 为了史尚所代表的财力。 举座只有明远一人举着手中的折扇,图案朝外,遮着面孔,向史尚使了个眼色。 叶俊生的满脸土色明远都看在眼里,知道这家伙下一步可能就不按常理出牌了。 他和史尚预先演练过叶俊生可能会有的种种反应,现下就等着对方出招。 果然,只见叶俊生突然站起身,向坐在另一边的史尚大声喊:“这位兄台……求您高抬贵手,这是我们老叶家的产业!” 坐在一旁的叶鹏生这时见到叶俊生突然出面,还公然叫破了身份,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大约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聚在丰乐楼里的看客们则一起动了八卦的心,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 “老叶家的产业?” 众人的眼神都流露出玩味:叶家人买叶家人的产业,竟然还要通过开封府扑买? 史尚“嗤”的轻笑一声,回应道:“如果是你们叶家的产业,为何还要闹到开封府来扑买?” 看客们纷纷点头:就是这个问题! 史尚得理不饶人:“是你们叶家各房之间争起财产来,上面坐着的现主人不肯相让,还是因为兄台你……使了什么不入流的手段?” 他话音刚落,丰乐楼上顿时一片嘈杂,人们开始兴奋地议论。 “是呀,就算是隔房的兄弟,想要接下长庆楼的生意,也不需要过开封府的吧?” “这长庆楼到底是谁家的产业?” “对了,听说长庆楼是经营不善,东主才不得不转卖。现在想起来这事透着出奇,好端端的,怎么就经营不善了呢?” “是不是兄弟阋墙,才闹到了开封府?” “管他们兄弟什么事哟!官府办的扑买,哪有这样,突然跳出来跟你求情的?” 明远坐在雅座最上首,轻轻挥着扇子,心想:史尚这张嘴也真是不饶人,一句问话,就把叶家两房的堂兄弟全绕进去了。 只不过,如果叶俊生真的演起苦情戏,他在道义上还真的有点站不住脚。 谁知这时候开封府派遣来的主持者卞荣开了腔。 “转让者叶鹏生,出自叶家长房;这位竞买者……若是我记得不错,应当是出身叶家三房吧?” 卞荣是在开封府待了将近二十年的老吏,往事记得一清二楚。 “当年叶家长房与三房之间有一场争产官司,争的就是这长庆楼。此案早已结案,是叶家长房赢了。” 卞荣三言两语,就解释了叶俊生为什么会来参加这场扑买。 “嗐,原来是这么回事。” 但叶俊生身上的疑点似乎更明显了。 而叶鹏生也没好到哪里去。 “你们说,这叶家三房,会不会因为气不过,就给长庆楼捣乱,所以长庆楼的生意才会一落千丈?” “不一定,也有可能是叶家长房不肖子孙,无心祖上经营传下的产业,想要转手赚上一大笔钱钞吧!” “是哟,听听,现在这价钱已经喊到了十七万贯了。这原东主怕是要赚个盆满钵满啊!” “那也未必,来来来,我告诉你,这扑买其实是这么回事……” 议论声中,史尚突然起身,朝周围一起参加扑买的竞价者团团作揖行礼,沉着脸,异常严肃地开口:“各位,好较诸位得知,我家东主……” 座中不乏代表雇主出席的大管事,众人对史尚的解释表示理解:毕竟这史尚看起来也不像是一下就能掏出十七万贯钱的人。 “……我家东主前次造访过长庆楼之后,便得了一梦。” 明远:没有这回事! 这就纯粹是史尚“即兴发挥”了。 “他梦见长庆楼的叶家老主人前来,恭敬行礼,告知我家东主,说是怕子孙后代守不住长庆楼,因此向我家东主求援,盼着能保全此楼,将酒楼的生意长长久久地做下去……” 明远用手轻敲着太阳穴:虽然确实是史尚的“即兴发挥”,但发挥得还不错。 世人还颇能接受这个。史尚话音刚落,周围便响起窃窃私语声,看向史尚的目光中,竟多了一些敬意。 能够因为一个“托梦”,就甘愿付出十几万贯的,肯定得是个好人吧? 而且,得是个有钱的好人吧? 第90章 百万贯 叶俊生打算“以情动人”, 削弱明远此次竞买的“道德立场”。 谁能想到史尚别处心裁,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用“老叶家”打败“老叶家”, 成功让叶家自己的问题暴露在世人面前。 听着身边人的议论, 感受着周围异样的眼光, 叶俊生咬着牙,最终又坐了回去。 ——什么叫偷鸡不成白蚀把米?这就是了。 他煞费苦心,才有了今天长庆楼转手重新扑买, 结果却被别人摘了桃子。 这口气怎么咽得下去? 不过,只要想想之前他买通黄厨, 在长庆楼做的那些事……叶俊生突然觉得背后发寒,脖子里仿佛被人吹了一口凉气儿似的。 不会真的是……他老叶家的祖先, 来抱怨他作践辛苦创下的家业吧! 叶俊生在这边发呆,坐在场外的叶鹏生却认出了明远。 这位长庆楼的原东家见过史尚,还与明远长谈过一次,现在见史尚的眼光频频转向明远那个方向,便顺着看过去。 虽然明远有折扇做“便面”, 叶鹏生还是将明远认出。毕竟汴京城中再找不到第二位小郎君, 如此有钱, 又对他家的产业如此热心。 ——争起来,抢起来,把价格再抬得高一些! 叶鹏生在心里大喊。 都是跟他不怎么对付的人,双方将价格推得越高,他就越能从中牟利。 这时卞荣看看差不多了, 端着架子问场内:“两位, 可以继续了吗?” 史尚先点了头, 叶俊生没法子了, 也只能点头。 “刚才‘甲辰’号叫了‘十七万贯’,‘己卯’,您跟不跟?” 负责主持的卞荣顺口就将平日里玩叶子牌时用的术语说了出口。不过大家也尽听得懂。 叶俊生咬咬牙,点头道:“跟!” 他心知史尚说了刚刚那样的话,就是一条道走到黑,今日非拿下长庆楼不可了。 他明知自己的财力根本负担不起超过十七万贯的竞买价格,但他心里抱着“既然你不愿让我好过,我就也不会让你好过”的念头,铆着劲儿,要把扑买的价格抬得再高一些,好让对手承担更多的损失。 至于长庆楼的生意,他以前能搅黄了,以后也一样能搅黄,不在话下。 抱着这样的心思,等到卞荣再度开口,让两人出价的时候,叶俊生就豪气地主动开口:“十七万五千贯!” 史尚见自己的台词被别人抢了去,赶紧冲卞荣点头道:“跟!” 周围一片感慨。 ——这就是七十二家正店之一的长庆楼。 从底价十万贯起,到现在已经叫到了十七万五千贯。而竞价的双方竟像是杀红了眼一般,根本停不下来。 众人的惊讶声中,唯有叶鹏生一人早已笑得合不拢嘴,看样子,已经在想这十几万贯该怎么花,置什么产业,做什么买卖……而丝毫记不起他原本是个“视金钱为粪土”的儒生。 “十八万贯!” 叶俊生咬着牙喊。 史尚偷瞄一眼明远所在的方向,轻轻地颔首:“跟!” 这回连卞荣都露出些笑模样了。 开封府以前不是没有扑买过酒水自营权,但像今天这样的,双方一万贯一万贯地往上喊价的,实在是没有遇到过。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98节 没准今天回去能得府尹和推官夸奖。 卞荣这么想着,伸手示意双方继续出价。 “十九万贯!” 叶俊生发出一声咆哮似的喊声,声音里带着恨意,似乎一定要看见坏了他好事的竞价者被架在火上烤,他才会感到舒畅。 众人都在期待史尚也如刚才那样喊出一句“跟”。 谁知道史尚那边突然哑了。 此刻史尚将眼光朝明远那边投去,只见明远已经将他那把折扇收起,此刻正转过身去,亲切地与一位从外地来到汴京的客商交谈。 史尚一怔,原本下意识想要喊出一句“跟”的,这时赶紧忍住。 然而他也只是愣了片刻,就反应过来—— 明远的耐心已经被耗尽了,不想再和这没有心眼如针眼般大小的叶俊生玩下去了。 卞荣顿时按照事先早就排演好的流程,高高举起了一枚木槌,问与座的所有六十名竞买者:“十九万贯,十九万贯……长庆楼及其自酿酒水权,还有愿出更高价格的吗?” 底下一片安静。 在不少人心里,十五万贯才是心理价位。如今叫到了十九万贯,早已是人人仰望的价格。 再者刚才那叶俊生出来吼了一嗓子“老叶家”云云,也为很多商户造成了疑虑,生怕接手长庆楼以后,卷入什么纠纷。 所以无人接茬。 卞荣连喊三声之后,木槌敲落,一锤定音。 “十九万贯,成交!” “‘己卯’号请到这边来订立契约、交割款项。” “其余各位,这就是‘新式扑买’的全部过程。感谢各位出席,出口在那边。” 身为吏员的卞荣口舌便给,随口安排。眼看这一场扑买就要顺利结束了。 谁知道叶俊生这时站起身一声惨嚎:“小人没有十九万贯啊!” 众人一惊,驻足回望。 “小人刚刚只是顺口喊价,喊价时并没有算清楚小人的总身家,现在才算过来,小人就算是典卖家中所有财产,也没有十九万贯啊!” 一阵沉默的惊讶之后,议论声再次响起来。 “懂了!这是个混子,跟在后面哄抬价格,被人看出来了……” “是啊,那位戴花的小郎君收手收的真是时候,一收手,这个姓叶的就原形毕露了。” 自己家有几斤几两,自己家难道不知道吗? 再说,十几万贯钱的大买卖,谁家不是早早就做好了准备,兑足了银两? 上首站着的卞荣脸色变得很难看。他在想:这开封府第一次公开扑买,你这叶俊生就来闹这一出?真不是明摆着与开封府过不去? “刚才再三确认了十九万贯的价格,你若是拿不起,在落槌之前,为什么不早说?” “且不说这十九万贯,我且问你,之前的十八万贯,十七万五千贯……你是否能拿得出来?” 叶俊生面如土色,卞荣那略带不耐烦的口气,在他听来,就像是开封府开堂审案时刑名师爷的口气似的。 “拿得出……不,拿不出来……” 说着叶俊生转向叶鹏生:“三哥,你看,小弟这也是为了咱们家祖宗传下的买卖……哥能不能借点儿?” 叶鹏生顿时面庞扭曲:“要我自己掏钱,买我自家的产业?” 这听起来好像也有点不大对劲。 那边卞荣已经完全失去耐心,板着脸开口道:“按照之前通读过的‘扑买规则’,竞买成功者如果不能履约,将罚没所交的保证金。” 所有参加竞买的商户,入场之前都交了一万贯的保证金,就是防着这事儿。 “长庆楼,则按照十九万贯之前的价格,十八万贯,转让给‘甲辰’号。‘甲辰’号可以接受吗?” 史尚非常上道地站起身,向卞荣拱手行礼:“这个自然。” 那边叶俊生却不干了。 “卞师爷,那边在使诈!这分明是‘甲辰’号先激怒小人,让小人神志不清,气愤之下,才随意喊出的价格——” “不能因此罚没小人的保证金。” “混讲,”卞荣一下子板起了脸,“这是开封府公开扑买,效力有如开封府大堂。你在开封府大堂上,也能这般出尔反尔的吗?” 卞荣身边立即有两个开封府衙役向前踏上一步。 叶俊生顿时浑身唬得一个哆嗦。 这时史尚平心静气地开口了。 “卞师爷,此人适才绝非什么出于气愤,神志不清……分明是一味抬高价格。” 旁听的众人:哦,来踩的。 “然而顾念到这种‘公开扑买’乃是第一次举行,不少如小人一般的商户从未经历过,更加不知如此行为的后果。小人恳请卞师爷,免去此人罚没保证金的处罚。” 旁听的众人:这更狠了,先把你骂一顿,再帮你求情。就算是开封府免去了这次的处罚,叶俊生这个“奸猾”的名声,便再也洗不去了。 但史尚说的确实有些道理。 卞荣低头略略思考,便道:“如你所言,此人确实恶意抬高价格在先,在官府扑买之时犹如此行事,其罪不轻。” “然而‘甲辰’所言也有理。这是第一次‘新式扑买’,总不能‘不教而诛’……” 叶俊生此刻早已不顾那名声不名声的,只顾抬起头,带着满眼希望望着卞荣。 “这样吧!罚没‘己卯’号所缴保证金的一半。余者退还。” 卞荣冲史尚点头:“‘甲辰’上前,订立契约,交割钱款。” 听见卞荣的裁定,丰乐楼二层竟然响起了掌声。 可见聚拢在此间的商户们对此都很服气,他们也不希望会有人像叶俊生一样,因为一己私怨,便随意搅扰这种场合下的公开扑买。 这边人还没下楼,楼面上发生的事就已经通过丰乐楼的伙计传到外面。 在丰乐楼下等候消息的汴京市民,顿时全都知道长庆楼卖了十八万贯,叶家三房争产不成,反而赔给开封府五千贯。 消息就像是长了翅膀一样,迅速扩向整座都市。 不止如此,《汴梁日报》有专门负责报道此事的“记者”,急匆匆地从丰乐楼上下来,一边赶路,一边随口默念,在心中准备着稿件,打算直奔“日报”的编辑部,让这个故事出现在明天日报的头版上。 如此一来就可以确保,明日整个汴京城流传的,一定是完整事件的全貌。 丰乐楼上,则是到了早已翻脸的两名堂兄弟见面的时候。 叶俊生来到叶鹏生面前,啐了一口,道:“不肖子孙。” 叶鹏生虽是个酸儒,却也有气性,连忙唾回去,道:“究竟谁是不肖子孙?” “谁让外人得了祖宗产业,谁就是不肖子孙!” “那是谁勾结外人,损害酒楼生意,让这酒楼不得不转让的?” 叶俊生心中有鬼,顿时被问住。 叶鹏生见自己抢白住了这个向来不对付的堂弟,顿时得意地笑了:“你是自不量力,非要跟我斗,结果鸡飞蛋打……” “跟你斗?”叶俊生反问一句,哈哈一声笑,“三堂兄,就凭你,这长庆楼再经营个三年五载,也一样要转手卖掉!” “是又怎么样?”叶鹏生得意洋洋地反驳,“十八万贯,我已经到手了。下半辈子舒舒服服。这是我长房的财产,你们三房休想得到分毫!” “什么?” 叶俊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笑声甚至惊动了还没离开丰乐楼的人,人们纷纷回头,看着这一对冤家兄弟。 “三哥,你怎么会这么天真?你以为这扑买的十八万贯,全是你转让丰乐楼的出价?” 叶鹏生反问:“难道不是……” 他话刚出口,声音已经哑住。 此前卞荣说得明明白白,这次官府扑买,标的乃是“长庆楼及其自酿酒水权”。 “官府扑买,由竞买者自行加价,加的都是自酿酒水专营权。” “卖主所得,是按照上一次契约买入的价格,加入这些年的大致投入……” 叶鹏生已经听得呆若木鸡。 而叶俊生一脸的痛心。 他们两个都是姓叶的,此前干嘛要斗来斗去,为什么不先把这些消息先交换一次? “要知道长庆楼这么好的生意,完全可以靠每年的净利支持,所以官府不会在上一次的买价之上再加多少。三哥,咱们祖上传下来的这长庆楼,当初多少钱买进来的,你就多少钱卖出去了呀!” 第91章 百万贯 且不论叶家两房如何痛心疾首, 彼此攻讦,明远只管自己按部就班,交割长庆楼。 他在此前缴的一万贯保证金基础上, 又补了十七万贯钱, 并承诺按照每年耗费酒曲的数量, 向开封府缴税。 卞荣代表开封府,点算钱钞无误,先行入库, 然后再转过头核算开封府应当付给叶鹏生的数目。 但这些都与明远无涉,如今史尚已取代叶鹏生, 成为名义上长庆楼的东主。 向华当即从丰乐楼前“开溜”,去邀请苏轼到明远家去吃“三白饭”。 这是明远与苏轼事先约好的暗号。 这次“公开扑买”之事, 是苏轼向开封府尹一力推介,并亲自筹划的。之前苏轼为了避嫌,一直没与明远见面。 现在明远请他来吃“三白饭”,就意味着此事已毕,明远将一切了结得“清清白白”。 如果长庆楼的事还留有首尾, 明远就不方便请苏轼到自家见面。 果然, 明远回到自家不久, 苏轼一阵旋风似的到了明远这里。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99节 “远之,今天打算请我吃什么?” 每次到明远家都有既别致又风雅的吃食酒水,苏轼性情豪放,与明远从来都不客气。 明远便真的转身去厨房,不多时便捧出一盆米饭, 和一碟事先腌渍好的藠头。 “三白饭。” 明远说到做到。 苏轼见状一愣, 旋即大笑。 这时其实也还未到饭点。明远便只奉茶请苏轼品尝。 两人坐下一起品茶, 苏轼早先在开封府里已经听说了丰乐楼那一场“公开扑买”的大致过程, 只是其中细节还不太清楚,当下一一问起。 听明远说完,苏轼才长叹一声,道:“这叶家两房,都自以为聪明,其实却是作茧自缚。” “不过,远之……你这次扑买下长庆楼,可是花了大价钱哦!” 明远答:“还好。” 他“只”比其余商户的心理价位多花了3万贯。 苏轼再次被明远的“豪横”也惊到,饮了一口茶汤压压惊,随后皱着眉头道:“远之,但你可知,你这次‘扑买’,可是一下子把整个汴京城七十二家正店的酒水自营权价格抬高了不少。” “以后落在七十二家正店头上的酒水税费,恐怕会高上不少。” 明远放下手中的建盏小茶盅,肃然道:“这是好事。” 苏轼双眼发直:“好事?” 明远:“对,好事。酿酒的商户确实应当多缴一些税款了,毕竟是要耗费不少粮食的生意。” “子瞻公,您想想,上一次核定酒税是什么时候?从那时至今,粮食的价格涨了多少?而酿酒的税率有没有变动?” 苏轼恍然大悟:这些年里,粮价总是慢慢上涨。看似不起眼,日积月累,其实也涨得挺多。 但是七十二家正店酿酒的税额一直没变过。所以京中酒楼的利润越来越高,正店开得也越来越豪华。 “商人逐利,但官府应当纵览全局。对于消耗大量粮秣的酿酒行业,不妨课以更为合理的税金,以避免大量粮食用于酿酒,百姓却无粮可食。” 在生产力还不够发达的年代,在全国耕地还无法种出供应所有人口粮的时候,“酒”是真正的奢侈品。最好还是能由官府用税收杠杆手段进行调控会比较好。 苏轼一旦想通,便大赞明远的“觉悟”。 “若是开封府的商家都像明远这般通情达理,那我这推官平日里岂不是要少掉一半的公务?” 两人正在聊着,种建中突然来了。 他进明远的院子,根本不用通传。因此直到匆匆进院,才见到苏轼也在。 种建中一怔,向苏轼行礼问好之后,转头望着明远:“远之今天去了哪里?我遍寻不见。” 看起来这位师兄已经去过朱家桥瓦子和大相国寺这等地方去找明远了。 明远:“全汴京城都知道我去丰乐楼扑买了,只有种师兄你不知吗?” 种建中:…… 他依稀想起明远跟自己提过这件事的,但他近来忙于公务,早就将这件事抛在脑后。他也不明白这“扑买”究竟是什么,又听说举办地点在丰乐楼,因此只以为是一件与“关扑”差不多的游乐项目。 “可……可还顺利?” 种建中随口问。 明远已经看出种建中来找自己,绝对不是来庆贺自己成功买下长庆楼的。 他也看得出种建中满怀心事,但在苏轼面前,却又是一副有话不太想说的样子。 “还好吧!” 明远一张脸沉下,不咸不淡地回答。 种建中有些不知该怎么接话,站在明远院中的花架下,伸手挠了挠后颈,又抬头看了看天色,突然向明远一拱手,道:“如此便好,小远你玩得开心就好。” 话说完,种建中一转身,又匆匆走了。 明远觉得手中的建盏在微微发抖,里面的茶水差点泼出来。 苏轼在一旁看着,口气老成地相劝:“小老弟,彝叔他那里一向忙碌。最近几天尤是如此。你想想,我们不仅没怎么见到彝叔,连贺方回都没见到。” 明远一想也是。 刚才种建中来,显然心神不属,大概是遇上了什么难题,但又觉得不适合当着苏轼的面对明远倾吐,或者觉得即使对明远倾吐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近来种建中在军器监一门心思带着工匠改良各种军械铠甲,想要提升西军的战力,而明远自己去参加扑买这种事,本来也没想着要打扰他的。 但明远还是有点气鼓鼓的,说:“但最气人就是师兄这副模样,看得人着急,又什么都不肯说。” 怎么就知道他帮不上忙的呢? 他有钱,还有……道具。 苏轼拈着颏下新修过的胡子劝道:“远之,也就你们师兄弟感情好,肯为彼此着想,你才会替他着急……” 话犹未完,明远那里已经又改口了。他冷笑着补充:“我可不会为他着急。” 苏轼捧着肚子差点笑出来:“不着急就好。等过一阵你将长庆楼完全收入手中,彝叔那边也忙完了这一阵。你就去找他。” “我来告诉你,汴京城中有一个一个赏月的好去处。你就捡一个月色好的晚上,然后深夜去彝叔家敲门,见到他出来应门,你就对他说:啊呀,彝叔亦未寝1啊!……” 苏轼说得惟妙惟肖,仿佛真的深夜去敲了种建中的门。 明远伸手扶住太阳穴,心想:确实,苏公,这事您确实干得出来。 “……然后你们两位就可以去我说的那个地方好好赏月,到时天色空明,月色如水。良友并肩而行,又有何事不可交心?” 明远:…… “不过,远之,你眼下也有一桩麻烦事。” 苏轼传授过了“经验”,话锋便一转,提点明远。 “某观那长庆楼,不是那么容易收入囊中的。” 一听苏轼谈起“生意经”,明远马上也来了兴致,专心致志地倾听。 “长庆楼之衰落,根源在于其东主用人不当,放任自流。但日后你成了长庆楼的东主,人却还是那一套人。远之要慎重处置,毕竟是酒楼,做的是入口食物的营生,一旦出了乱子,便很难挽回,远之要慎之又慎啊!” 苏轼说得委婉,他的意思却一听便知。 明远皱起眉,想了片刻,问:“子瞻公去过长庆楼吗?” 他索性做起了顾客满意度调查。 “去过!”苏轼诚实地回应,“长庆楼最有名的便是那道‘黄雀酢’,不过某可不喜欢那道菜。” 明远:我也不喜欢。 “但是听说蔡元长很喜欢。这黄雀酢,毕竟是长庆楼的招牌。世人,还是有好些是猎奇的。” 明远至此已经完全明白了苏轼的意思。 此前长庆楼的主厨是黄仙,黄仙依靠一道“黄雀酢”在汴京城中吸引了大量食客。 明远如果要处置黄仙,就不能不考虑失去这个“招牌”对长庆楼的影响。 “多谢苏公,明远明白了。” 明远向苏轼郑重道谢。 他另有事要找苏轼帮忙:朱家桥瓦子那里,新式杂剧《白娘子传奇》排演了“续集”,在上次排演的基础上又增加了“小青”和“许宣之子”等人物,内容更丰富了。演员的唱词也请人写了出来,想要请苏轼看看提提意见,帮忙润色一二。 为此,明远在“三白饭”之外,又给著名老饕苏轼准备了一桌精致席面,先哄饱了苏先生的胃再说。 第二天,明远与史尚一起去接手长庆楼。 史尚早已安排了富有经验的账房来交接账目。交接的时候叶鹏生与明远一同在旁看着。 叶鹏生自始至终表现得失魂落魄,账目交接完,确认没有错漏之后,他连和明远打招呼的礼数都免了,直接匆匆离去。 明远与名义上的“东家”史尚一起,来到长庆楼的大厅中,面对满脸惶惶的“茶饭量酒博士”们,和趾高气昂的厨子们,宣布了入住长庆楼之后的第一个决定。 ——从此以后,不再聘用黄仙。 黄仙对此似乎并不感到意外。毕竟两人此前见过一面,见面的过程也并不和谐。 于是黄仙“仙气飘飘”地立在长庆楼二楼的楼板上,吩咐他的随侍小童去将他专用的厨刀和案板都去取来。 “再会了,新——东家!” 黄仙故意将这个“新”字拖得老长,大约是讽刺明远,鸠占鹊巢。 “以前我也不过是看在叶东家的脸面上,勉为其难地到这里做一做。” “不过呢……有一句话我想提醒贵东一句。” 黄仙转头望着史尚的眼睛,对史尚说。 “没有我黄仙,这长庆楼的生意,怕是再也起不来。” 史尚面无表情,对那黄仙说:“这个不必您多说。” 长庆楼易主之后,生意受到影响是必然的。 其他名厨估计会观望,不太敢轻易应聘。 而黄仙在汴京城中人面较广,他若从中作梗,旁人看着他的面子上,没准真的会拒绝长庆楼的主厨之位。 “那以后贵东就仰仗这些人吧!” 黄厨努努嘴,指向一旁站着的那些“茶饭量酒博士”们。这些人原本能向黄厨学点儿手艺的,但黄厨在长庆楼一年多,只教给他们非常简单的程序:和面、洗菜,甚至是切葱……因此这些人技能受限,不能独立地做出一道菜肴。 “或许您神通广大,能再找一位能做‘黄雀酢’的名厨来呢?” 黄厨微笑着“祝福”明远和史尚。 听这话,黄仙应该已经在市面上串联过,劝说所有和他一样名气地位的“名厨”都不要接受长庆楼的邀约。 等到长庆楼开不下去,明远实在没办法了,自然会重新找到黄仙。 到时候这座酒楼不就还是任他捏扁揉圆? 说着,黄厨慢慢向着明远所坐的位置颔首,接着拂袖而去,那背影当真是仙气飘飘,摆足了名厨风范。 他的那些帮厨纷纷回头,看了明远一眼,转身全跟着黄厨走了。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00节 长庆楼的露面上顿时空出来一大片。 剩下的“茶饭量酒博士”们却全都慌了神,他们齐齐向明远和史尚行礼,焦虑地开口:“郎君,东家……我们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就指着长庆楼能赏我们一口饭吃。” “东家不要赶我们走啊!” 有些人脸色已变,甚至开始哀求。 但也有些人心中摇摆,口气就十分勉强—— 酒楼是以饮食生意为根基的,如今这长庆楼的整个厨房都走空了……在这里做工,真的有前途吗? 史尚也不知往后该如何,转过脸来看着明远。 谁知明远正坐在一张交椅上,悠闲地品尝一盏新酿出的“瑶光”,看似浑不在意地说:“没事,反正长庆楼最近正好要‘停业装修’。我不会赶你们走,你们也可以自己判断一下要不要留。” “停业装修?” 这话连史尚都听傻了。 明远放着这七十二家正店之一,日进斗金的生意不做,竟然要“停业装修”? 第92章 百万贯 “‘磨刀不误砍柴工’嘛!” 明远面对一众惊掉了下巴的帮厨和伙计, 还有他的大管家,长庆楼名义上的东主史尚。 “既然新东主入驻长庆楼,那么长庆楼就该有个焕然一新的气象。” “所以我决定, ” 明远将手中的小瓷盅放在一边, 站起身, 向面前的长庆楼团队一挥手。 “从今天开始起,长庆楼,暂停营业, 开始装修。” “装修?” 帮厨和伙计们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停业期间,各位不用上工, 工钱照发。” 明远又大手一挥。 帮厨与伙计们一听:工钱照发?啊那没事了。 一时间所有人心中那根紧绷的弦逐渐放松,人们相互看看, 开始露出些笑模样。他们开始意识到,不管明远是不是一位“好”的东主,他至少是一个慷慨的东主。 史尚却显得有些沮丧。 “郎君,如果您不遣走黄厨,这几天……其实也不用停业的。” 这位对汴京城了如指掌的“百事通”, 当然理解一位名厨对酒楼正店的重要意义, 自然也明白, 明远既然做出了决定,那么“停业”就在所难免。 “嗐!” 明远笑着向史尚虚踢了一脚。 “这个弯子都转不过来?” “以前长庆楼的饮食生意不赚钱,全靠自酿酒撑着。未来一段时间虽然停业,但长庆楼照样向外批发酒水,不见得比以前更糟糕, 懂了吗?” 长庆楼的酿酒是单独的一条线, 与黄仙无涉, 而叶俊生的人也还没有来得及染指。所以明远停掉餐饮这一块, 酿酒那边生意照做。 史尚也马上反应过来了,笑嘻嘻地说:“原来酒可以照样卖给其它脚店啊!您倒是早说呀。”他和明远熟了之后说话也没有避忌。 明远不再理他,自顾自背着双手,在长庆楼楼面上看了一圈,说:“是该好好‘装修’一下了。” 这长庆楼多年没有经过修缮,酒楼里面还算是能看,但是很多小细节都泄露了这两年生意衰落的事实。 更不用提外面已经渐渐褪色的彩楼欢门,招幌和灯箱—— 明远甚至想借李诫或者姚小乙来,帮他看看长庆楼的建筑结构有没有问题。 这样一折腾,在十八万贯之外,没准又可以多花掉几千贯。 他做出这样的决定。一转头,隔天整个汴京城就都知道了这个消息。 汴京城有不少人嘲笑这长庆楼的新东主:“让黄仙卷了铺盖,却又找不到顶替的人。这不……如今得关门大吉了。” 据说七十二家正店中有好几家,听说黄仙闲下来之后,就有意聘请他出山。 这黄仙却故意拿乔,硬是说他辛苦了好一阵,如今正好趁这机会,歇一歇。 有人认为黄仙这是“厚道”,也有人认为黄仙这是在给长庆楼的新东家台阶下。没准过两天这黄仙就重新出现在长庆楼里了。 但渐渐的,市井里也传出流言,说是黄仙伙同叶俊生,搞垮了长庆楼的生意,因此叶家长房才不得不拍卖的。 这件事虽然没有堂而皇之地登载在《汴梁日报》上,但是为“公开扑买”撰写报道的“记者”,点头说确有其事。 据说旧主人叶鹏生也从侧面应证了这个传言,只不过他人已离开汴京城,没有人听到他亲口评价此事。 黄仙的名声受损,原本热衷于聘用名厨的正店们,便纷纷把邀约又都撤了回来。 黄仙愤恨不已,但也只能等待流言传过一阵之后,慢慢自行平息。 处于事件中心的长庆楼,则一直十分低调。停业便停业了,反正以前食客也不算多。 它家的“瑶光”在不少汴京城中的脚店都能够喝到。据说长庆楼供应时给了折扣,脚店代为售卖得越多,折扣就越多,所以脚店店主都热衷于售卖“瑶光”。 业内人士,粗粗一算,便能猜到,这样一来,长庆楼赚得其实也不少。 但作为七十二家正店之一,酒楼不开门,不营业,也不是个办法。 就在全汴京城都在观望长庆楼的动静时,住在那附近的居民突然发现——真的开始装修了。 长庆楼聘请了不少小工,将门外那已经陈旧的彩楼欢门拆下来,换上崭新的。 马车通过汴京城中拥挤的街道,将上乘的木料从城外运至长庆楼门前。有木匠模样的人在楼前指指点点,应当是在指导小工们,应该修缮哪里,换哪里的木料。 路过此地的汴京百姓大多窃窃私语,评价长庆楼的新东家:“……真舍得花钱啊!” “就是,以前归叶家所有的时候,几十年也没见他们这样修过房子。” “看来这新东家是认真想把长庆楼的生意做起来的。” 恰巧这时黄仙想起来要为自己造点势头,便让人到处传播,说是长庆楼的新东家买下酒楼只是为了卖酒。 长庆楼这上下一认真装修,黄仙的脸顿时被打得啪啪响。 “这是七十二家正店之一,景灵宫外第一家。总要开门营业的吧?” 黄仙挤在看热闹的汴京百姓们之中,望着渐渐焕然一新的长庆楼,发狠般地说。 ——没人理他。 相反,一群百姓指着楼上,齐声问:“那是什么?” “什么?” 黄仙的眼神也被勾去了,望着长庆楼二楼,刚才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反射了日光,晃到了黄仙的眼。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黄仙身边,有个年轻后生大声叫喊。 “他们早先把窗户都拆了去,现在在安新的窗子。” 确实如此。长庆楼上的窗洞现在都空着,原本雕花的木头窗框都事先卸下。 在长庆楼外,可以看见好些小工正托着新制的窗子,正等待匠人将它们安在窗上。 “你们看,那窗户上好像有什么……亮晶晶的。” 被运上长庆楼二楼的,全部是用上等柏木制成的窗框,窗框里是象眼窗格1。已事先拼接好,就等着安在窗棂上了。 眼尖的人透过窗洞,已经能看清,那些象眼窗格可不只是简简单单的窗格。它们中间似乎镶嵌着什么,透明的,但是亮晶晶的,反射着日光。 在长庆楼上施工的工匠们可不管外面的百姓在好奇什么,只管按照工序,将可以向外推开的窗户安装在窗洞上。 这下所有人都看清了。 一层透明的物事镶嵌在象眼窗格的木边框中间,不是其它正店通常用的薄窗纸,也不是富户可能会用到的透明蚌壳。 人们一头雾水,全然不知那是什么。 突然有人大喊一声:“是水晶!” 这令在场的百姓全都感觉受到了惊吓。 水晶作价多少,百姓们心中大致有数。 如果这长庆楼的新东家,将水晶打磨成薄片安装在窗户上……那得是多豪阔啊! 挤在人群中的黄仙也惊白了脸,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这是错过了什么神仙东主? 好在楼上有个工匠听见了楼外的议论,冲外头摇摇手,大方地解惑:“不是水晶,这是玻璃。” “玻璃?” 长庆楼外,人人脸上一片大惑不解。 玻璃是什么? 终于有人想起来了:“我听人说起过玻璃!” 眼光全向那边转过去。 “……可那做玻璃的人,听说是个骗子啊!” ——切,真不靠谱! 人们又纷纷把眼光转向长庆楼的窗洞。 “听说他最近痛改前非了,还在城外开了一间……玻璃作坊?” 人们立刻把眼光转回来,还有人当时便升起浓厚的兴趣,向说话的人打听玻璃作坊的方位。 另一些人则无比迫切地希望能够靠近一些,将那种叫做“玻璃”的东西再看清楚一点儿。 “借过,各位,借过,请让一让唉!”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01节 这时一座牛车缓缓驶来。堵在长庆楼前的汴京百姓自觉地让开一条道路。 只见那牛车上填满了稻草,稻草中埋着像窗格一样的物事,上面也同样镶嵌着那些亮闪闪的“玻璃”。 看热闹的人们顿时七嘴八舌地问起来。 跟在牛车后的两个工匠却很耐心地向围观市民解释:“这不是窗户,是罩在晚间点的灯外面的罩子。史东家说这是一个‘灯箱’!” “灯箱?” 围在长庆楼外的汴京百姓此刻只感觉新名字层出不穷,脑子不太够用。 “就是把灯烛放在里面点着,烛火能够透过这些个玻璃,映到外面来。” 好心的工匠不忍心见到人们受好奇心的折磨,耐心地给出解释。 “这些玻璃不惧风吹雨打,里面的灯烛在风雨天气里也一样明亮。” 粗略解释过之后,工匠们七手八脚地将事先已经准备好的“灯箱”各部分组件拼搭起来。 只见这用作“灯箱”的玻璃,又与长庆楼上新安的窗户有所不同。灯箱表面与窗户上一样,依旧是象眼纹路,但是纹路中镶嵌的玻璃,每一片虽然透明,但都是有颜色的。红黄蓝绿紫……各种不同颜色的玻璃交错排列于不同位置。 “真好看!” 挤在人群的最前面,眼巴巴地看着工匠们将这座“灯箱”在长庆楼前立起来的汴京百姓,忍不住叹出这样一句由衷感慨。 “如果到了晚上,点上了灯烛……” 有些人已经在想象到了晚间,整座灯箱流光溢彩的模样。 工匠们却没有那么多闲暇时间用于想象。他们手脚麻利地将灯箱的每一面立起来,固定好,还按照设计安装了一个可以打开的玻璃小门,方便人们替换里面的灯烛。 一时间灯箱装好,汴京百姓们一拥而上。 得亏这灯箱前面都设有拒马杈子2,东西才没有被热情的人们冲上来挤碎。 汴京百姓在“近距离”端详过“灯箱玻璃”的时候,又重新将眼光投向长庆楼二楼窗洞里装上的一枚又一枚“玻璃窗”。 他们纷纷发出由衷的感慨—— “长庆楼什么时候才能开业迎宾啊!” * 明远远离“装修工地”,此刻正坐在《汴梁日报》的编辑部里,阅读日报小编准备好的“头条新闻”。 他怎么可能错过宣传自己的“利器”? 自然是安排了记者,将长庆楼前出现的“玻璃窗”、“玻璃灯箱”和人们争相观赏的盛况,原原本本地报道了一遍。 明远冲报社编辑点头,对详实的报道和栩栩如生的现场描绘表示非常满意。 他买下长庆楼真的只是要做饮食酒水生意吗? 不,他也是为了带货。 如今宫黎的玻璃作坊已经雇佣了一批工匠,熟悉了制作平板玻璃的工序,也将成本成功压低。是时候可以让长庆楼带带货了,顺便也提高人们对长庆楼的预期。 “您再看看这份开业公告。” 明远不置可否地接过来,看过经过精心设计与排版的“开业公告”。这份“仿单”,将夹在明日出售的《汴梁日报》里,送往这座偌大城市的各个角落。 上面写明:长庆楼将在八月初十开始“试营业”,八月十五月圆那日,正式“重新开业”。 最终他点了头。 这份仿单就立即被送去排版,片刻都没耽搁。 然而明远却在想,从现在到八月十五,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 这“长庆楼”,到底该经营什么样的美食才好呢? 身为现代人的明远面临的选择太多,选择困难症当场发作。 第93章 百万贯 要拿一个餐饮行业的成功案例出来, 对于明远来说,实在不是什么难事。 他有太多作业可以抄,甚至让他犯起选择困难症, 不知该抄哪项作业才好。 明远花了几天的工夫思前想后,竟然都没能得出一个结论。 直到最后, 他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去长庆楼探店的情形, 想起被偷偷叫进来的闲汉,被当场赶出去的歌女…… 明远开始有了些主意。 前一任店东和主厨摆着高高在上的架子,要让这长庆楼成为一座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楼”, 他现在就要反其道行之,让这家正店, 重新回到接地气的“正轨”上来。 于是明远招来史尚, 他要和外面的一些店铺谈生意合作。 史尚:……? 这难道不是在向黄仙叶俊生这等人示弱吗? 自家请不到主厨, 就请外头的人帮忙? 这消息传出去,岂不成为全汴京的笑柄? 日后还有谁, 敢来长庆楼就餐饮酒? 明远笑眯眯地开口:“你要是不同意,就去外头现找一个靠谱的名厨回来啊!” 史尚:那我可找不来! 明远:“找不来就按我说的去谈吧!八月初十已经快到了。” * 八月初十那天, 长庆楼到了试营业的日子。 这一整天里, 长庆楼厨房里的灶就一直是冷的, 灶火从未被点燃过。 但是长庆楼照样开门营业了。 店家给出的理由是:今日“试营业”是为了满足汴京市民的好奇心,欢迎各人入内, 参观长庆楼“装修”之后的新环境。 这个机会可是被汴京百姓惦记了好久的。 全城的百姓,人人都想上楼来,一睹那“玻璃窗”的真容。 于是乎,八月初九之前, 长庆楼二楼的閤子就全部被订满了。 初十当天, 长庆楼一开门, 店里就坐满了人——全是来看玻璃窗的。 人们满脸好奇,伸手去触碰新式窗户上,那象眼窗格之间镶嵌的“玻璃”。 “透亮!”有人大声赞道。 “就算是关着窗,也能将外头看得一清二楚。” “这敢情好,冬天屋子里也亮堂得紧。” 安装了玻璃的象眼窗格,为长庆楼二楼室内带来的明亮光线,是以前那些糊着窗纸的长窗无可比拟的。 此刻长庆楼里几个酒博士,此刻正从善如流地为食客们演示开窗关窗。 他们一会儿关上长窗,让宾客体会一下透过窗玻璃观赏风景的乐趣;一会儿又打开窗户,让他们再次感受一下窗外的瑟瑟秋风与凉意。 “这下可好,想要看到外面的景致,就不用开窗吹冷风了!” “老天爷,这要是在自家装上一扇,得花多少钱哟!” “听说也没多少钱!有人前几天就去城外玻璃作坊问过价钱了,说是不贵,跟那天然水晶没法儿比。这东西,就跟烧瓷器似的,在窑炉里烧出来的。说是指定会越来越便宜。” “只是那作坊接的订单太多,早已排到明年去了。” 人们纷纷好一阵议论,才将视线转到长庆楼中的其它装饰上。 “嗯,短短几日,竟是修葺一新了!” 熟悉这家正店的食客认真评价:“终于能配得上这七十二家正店之一的身份了。” 长庆楼除了所有窗户都换成了新式“玻璃窗”之外,墙壁重新粉过,地板擦得锃亮,用清漆重涂一遍。桌椅还是以前那些老桌椅,但也全部修葺过,损坏之处涂上一层腻子再刷上一层老漆。 整座店面里,既保留了老店的气息,又一尘不染,令人觉得焕然一新。 大厅中与二楼的閤子里,四壁悬挂着不少名人字画。墙壁上则是按照四时节气,贴着绘有应景纹样的墙纸。 如今是夏秋之交,墙壁上绘就的是荷花白菊纹样,连一应金银器皿,白瓷茶器,也同时配套同等花纹。 处处透着一个“雅”字。 “看得出来,这新店东相当用心啊!” “而且有钱!” 亲眼旁观过丰乐楼那一场“扑买”的客人补充一句。 但是……食水呢? 这么多食客,一下子全涌进了长庆楼,他们吃什么,喝什么? 有人伸手招来一个酒博士。 “敝店今日是新东家亲口宣布的‘试营业’,主要是为了看看各位对这店中的新装饰有哪里不满意的。至于酒水嘛,本店自有名品‘瑶光’酒,随时可以供应。但如果您想要点菜……” 酒博士就像是变魔术似的,从怀中掏出一张仿单,上面印着的,全是附近各家脚店的名称,还大致列出了几样招牌菜。 “从外面的脚店叫餐食?” 食客们都惊呆了。 “是,今日本店不开灶火,盼各位谅解。” 酒博士耐心地解释。 “因此本店特地招募了不少‘闲汉’,唔……我家东主称他们为‘外卖小哥’。” 酒博士伸手一指,果然见一群年轻的“闲汉”们,正雄赳赳气昂昂地站成一排,随时准备出发。 “各位找他们跑腿,不需给跑腿钱,所有跑腿钱都由本店代付。” “这些脚店都在本店附近,很快就能将各位点的茶食送来。”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02节 “找他们跑腿……” 有些主顾还真不习惯坐在正店里找人跑腿买食物,便问:“会不会多收咱们钱?” “不会,” 那酒博士蛮有把握地回应:“一切由本店担保。若是您之后发现有任何差价,本店双倍补偿。” 站在门口的这些“闲汉”,都事先在长庆楼登记过名姓籍贯。另外他们也都听说了,长庆楼以后不会再将他们拒之门外。 如果为了眼前的一点蝇头小利而得罪了长庆楼,显然是相当不划算的买卖。 因此一个个被称为“外卖小哥”的闲汉们精神抖擞,整装待发,拿定了主意今天要多跑几单。 听了酒博士的说辞,有些食客觉得不能接受,起身离开。他们空出来的位置立即被在门外等候的客人进来占据。 也有人觉得,在这长庆楼里,可以享受正店的环境,承担脚店的价格,所点的食物也是丰俭由人,花样繁多,不妨一试。 于是当真有人点了脚店的食物,由“闲汉”们去跑腿。闲汉们不负嘱托,很快就将主顾们点的食物送来。 他们都是在本地跑腿跑了很久的,道路熟悉,替人点单也绝不会出差错。 列在那张仿单上的脚店,也都是声名在外的名店。食客们按自己的口味点菜,都十分满意。 因此长庆楼里上下竟一切有条不紊。 当杯碟碰撞之声响遍整座大厅与所有閤子,很难想象,这家正店竟然完全没有动用厨房。 当然,正如史尚所料,这也成为黄仙等人嘲笑长庆楼的“笑柄”。 “堂堂七十二家正店之一,竟然开不了厨房?” 据说黄仙得知此事以后,捧腹大笑了一回。 他竟然还找到了《汴梁日报》,要求在上面刊载此事。 《汴梁日报》还真就同意了。 于是,整座汴京城很快就都听说了:长庆楼重新开业,所有食客都叫了“外卖小哥”,去买周围脚店的食物。 有人不以为然,但有更多的人为长庆楼说话:“听说,这长庆楼提前开业,本就是为了让汴京百姓去看看那楼上新装的‘玻璃窗’。也不用这么早就笑话吧!” “且看他家明日是否依旧如此。” 当晚,这长庆楼竟成汴京一景。楼外人头攒动,争相观看酒楼上澄清透亮的玻璃窗中透出的辉煌灯火,以及楼外那几枚流光溢彩的大型彩色“灯箱”。 而长庆楼附近的几家脚店,也赚了个盆满钵满,生意比以往好了很多。 “多亏了当日答应长庆楼的新东家,一起帮衬着他家做生意。” 一家脚店的店主兴高采烈地告诉浑家。 “新东家和以前叶家那个书呆子一比,简直一个天一个地。” “又不知道长庆楼以后是不是会天天如此,你这么高兴做什么?” 浑家教训自家男人。 “也是……” 那脚店店主收了声,不过心里还是那个念头:和一家正店一起合作,这感觉真好啊! 这天晚上,所有预先订下了閤子的食客家中,收到了长庆楼的酒博士亲自递来的食单。 “明日敝店食‘蟹’,敝东家担心各位有所忌口,特为命小人先行通知一声。如有需要,也可以为您改为他日。” 然而时人最爱食蟹,秋风起,蟹脚痒,正是食蟹的好时节。 长庆楼如此安排,汴京城的诸位资深食客老饕,哪里还有拒绝的道理? * 第二天,依旧在“试营业”中的长庆楼挂出了一条招幌,上面写着:“熙宁三年秋长庆楼螃蟹节”。 汴京百姓人人发呆:听过上元节中秋节,还真没听过这“螃蟹节”。 但长庆楼的意思很明确,今天不是“螃蟹”过节,而是喜欢吃螃蟹的老饕们过节。 大清早,住在长庆楼附近的人们便见到骡车成群结队地到来。小工们从骡车上卸下一只又一只的竹篓,篓里全都是鲜活的青灰色大家伙——从城外运进城的新鲜螃蟹。 食客们心中有数:今日长庆楼以蟹为食,水牌上应当全是蟹菜。 说来,汴京人食蟹,经典的吃法也就两种: 一种是洗手蟹,这是将活螃蟹洗净,加盐、酒、生姜、陈皮、花椒之类的调味料腌渍而成。食客洗个手的功夫就能使用。如同鱼生一样,这道菜也有个名字叫做“蟹生”。 第二种就是蟹酿橙,将黄熟带枝的大橙子截顶去瓤,只留下少许橙汁,再将蟹黄、蟹油、蟹肉放在橙子里,重新覆盖上原本的橙子顶盖,放入小甑中,用酒、醋、水,一起蒸熟,奉至食客们眼前。食客们用醋和盐一起拌着吃。 这两种螃蟹料理,都是仗着食材新鲜,经过简单调味便送上餐桌的,倒也不必经过多复杂的烹饪料理。 因此,长庆楼里,经过黄厨一番“训练”却什么都没学到的“茶饭量酒博士”们,一样能够派上用场。 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只管将送来的鲜活螃蟹洗刷干净。 其他人则准备调料,控制蒸锅。 连那位只会切菜的酒博士也“大显身手”,无论切姜还是切橙子,都是刀功精湛。 除了这两道食蟹美味,长庆楼还准备了姜茶和烫过的“瑶光”酒。以供食客们暖手暖胃,不可谓不贴心。 此外,酒楼还请了一位附近脚店里专做馎饦的师傅,将馎饦下在用蟹壳、蟹脚等边角料熬成的蟹羹里,当然,不可食的部分都早已用纱布滤去,出锅时再往馎饦上撒一把从用猪油炒制过的蟹黄与蟹肉,便是一道绝顶美味的主食。 如果食客们还有其它需求,那么长庆楼还是老办法,拿出一张仿单,表示可以帮客人们叫“外卖”…… 一天下来,饱食美味螃蟹的食客们纷纷走出长庆楼,打着带有姜醋味道的饱嗝,扶醉而归。 他们多半还没有经历过这种阵仗:满桌都是螃蟹菜,各种螃蟹菜,新鲜便宜又好吃,而且敞开供应——尽你吃! 这时如果有人再问长庆楼的名菜是什么?黄雀酢?……谁还记得那个。 第94章 百万贯 长庆楼在八月十一那日搞了“螃蟹节”之后, 又一鼓作气,搞了“山蔬节”、“仿菜节”和“鲜果节”。 山蔬,顾名思义, 是山野蔬菜,尤以蕈子、笋干、野菜一类为主, 主张用山野时蔬调出清雅香味。 仿菜则是“仿真食物”的大荟萃。 比如那“假煎肉”, 是用葫芦、面筋等物制作的形似煎肉的素食,与此类似的还有“假炙鸭”、“假河豚”、“假元鱼”之类1。 在此之外,“仿菜节”里长庆楼还供应各种各样的造型点心:叫做“笑靥儿”的蜜饯, 宛若美人笑靥;叫做“花瓜”的水果,被雕成了鲜花的形状;叫做“亭儿”的面点, 是用面团也一趟捏制的亭台楼阁2……单是驻足围观, 就觉美不胜收, 更别提它们都是可以食用的美味了。 而“鲜果节”那就更简单明了了,中秋前后, 正是不少时令鲜果扎堆上市的时候,石榴、温桲、梨、枣、栗、葡萄、橘子…… 长庆楼的“鲜果节”, 不仅成筐成筐地兜售小贩们从汴京城外运进来的新鲜水果, 更有不少水果入馔的菜肴, 样样美味。 汴京百姓哪里见过这种阵仗? 坊间各家正店脚店,多半是事先准备一份菜单水牌, 上面荤素搭配,口味齐全。这些店家往往一季才换上一两次菜单,在时令食材上市下市时对其调整。 而长庆楼则采取的是“一拥而上”的模式,一日之内, 尽是一个类型的菜肴。让喜欢的食客一次性吃到爽。若是不喜欢也很简单, 改日再来就是了。 长庆楼采取这种模式, 旁人也觉得情有可原。 “试营业嘛!都还没有正式开业。” 然而人们却不知道,除了“螃蟹节”,厨房的活计多半由长庆楼自行承担之外,之后几天,都是从附近脚店请来的“外援”,由他们短暂入驻,配合长庆楼的“主题”,烹制各自的拿手菜。 相形之下,长庆楼更像是把厨房租了出去,供各脚店的大厨使用。 而各个脚店的大厨轮流到店,烹饪一回,也不怎么影响自家店面的生意。 但长庆楼内部,明远和史尚,这自己人之间,产生了争论。 史尚认为:试营业时这样做,食客们还能理解,但要是到了重新开业时还是这样,难免落人话柄。 明远却想得不一样:他是把长庆楼看成了一个流量平台。之前通过扑买、装修、登报纸、发仿单……已经将来长庆楼的流量做到最大。 在这种情况下,与其高薪聘请一位不知底细的名厨,还不如邀请其他已经成熟的脚店,进入长庆楼,分享他这个平台的流量。 “我想要将长庆楼改成一家类似‘万家美食汇’的酒楼。食客们到这酒楼,可以品尝各家名店的名菜和小吃,当然了,和它们自家比起来,菜品的数量会很有限。” “比如,来长庆楼可以一次吃到曹婆婆肉饼、贾家瓠羹、孙好手馒头3……而不需要分别跑去曹婆婆家、贾家和孙好手家那里。” 史尚抬头,凭空想象自己同时吃着这几样,竟然觉得还是挺有诱惑力的。 “我的想法是,可以先邀其他脚店免费入驻,经营得到的利润归他们所有。而长庆楼依靠供应酒水赚取利润。以后合作得久了,他们提出常驻这里,我们就与他们分润。”明远问史尚,“你看这样办好不好?” “可是……尽管如此,最好还是有一位自己的主厨。” 史尚是出于老成周到的考虑。 “能够做一些家家都有的菜肴。不至于客人想要点一件最简单的菜品,咱们还得叫一个‘闲汉’专门去跑一趟……” 明远觉得,真遇到特殊情况,让闲汉去叫个外卖也没什么不好。 但他同意史尚说的,不能凡事都指望外人。 万一有一天,整个汴京都联合起来拿捏长庆楼,那可真是没处哭。 “你有主厨的人选吗?” 于是明远问史尚。 史尚摇摇头。 要找到合适的主厨人选,还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办到的。 “一时也急不来,”明远理解地颔首,“先按我的法子来吧!反正这几天已经都和那几家脚店联系好了。他们也都愿意……” 他们占用了长庆楼上一间閤子,一面说话,一面透过新安的玻璃窗,观察长庆楼外面的人群。 外面既有驻足欣赏灯箱和玻璃窗的汴京百姓,也有排队等候进入长庆楼用餐的食客们。 这时,那位最擅长切菜的酒博士探了个头进閤子:“史东家、明郎君,有两位女客求见两位。” “女客?还是两位?” 史尚双眼放光,显示他心中已燃起了熊熊的八卦之火。 “额……是姓平和姓郝吗?” 明远头疼地揉揉太阳穴,他能想到的能主动来找自己的,也就是平蓉和郝眉这一对“新式杂剧”主演搭档了。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03节 但《白娘子传奇》的第二部 上演顺利,一样在汴京城中掀起了热议——平郝这两位,应该没有什么事需要特别来见他才对啊! “小人也不知道她们姓什么,不过……其中一位您见过的。” 史尚的眼神顿时更加玩味。 随后那酒博士模仿了一下抱琵琶的姿势,然后捏着嗓子唱了一句:“明月楼高休独倚……” 明远:唱得很好!以后不要再唱了。 他和史尚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都是没料到,竟是上次那位偷溜进长庆楼为明远唱曲的歌妓。 她来做什么? 明远想象不到就不想了,端正坐着等人进来。 少时,那名歌妓出现在閤子门口。 今天她穿着较为保守的衣饰,穿着襦裙,又特为加了一条披帛,薄施脂粉,一张脸庞显得很素净,但眼里却有些光彩。 在她身边,则是一位用薄纱蒙着面的女子,穿着一身窄袖褙子,梳着高髻,身形苗条。她只露出一对翦水秋瞳,看不出多大年纪。 明远自然而然地起身,对两名女子的到来表示敬意。 史尚慢了半拍,但也总算是及时跟着明远站了起来,笑眯眯地向两女点头致意。 “奴家姓董,行三,是前日里为官人唱曲的‘劄客’。”歌妓介绍自己。 这“劄客”本是指地位不高的女伶,往往混迹于酒楼食肆,见有体面客人便不请自来,唱上一曲,就像是上次在长庆楼中那样。 但在明远面前,女郎反而并无任何自轻自贱自卑的神情,微笑着向明远自我介绍,仿佛就是在说一个普通职业。 明远更不可能因为她的职业就轻视她,随即点点头,称呼一声:“董三娘子。” 董三娘便偏头去看她身边的蒙面女子,神色间似乎在说:姊姊,你看我说的没错吧? “好较官人得知,奴这位姐姐,姓万,是一位厨娘。” 万娘子也向明、史二人行礼,只是她嗓音沙哑,声音压得极低。 明远与史尚对视一眼,心里都是一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要知道,在宋时,厨娘,可都是厨艺天花板的存在。明远与史尚都听说过不少关于厨娘的轶事。 他们俩,甚至谁也没有想到过,竟然能聘请一位厨娘,到长庆楼担任主厨。 但无论如何,人家来应聘,面试是必须的。 明远问了那万娘子是哪里人士,学厨几年,以前在哪里供过职,为什么想来长庆楼等等……唯独没有半个字提到万娘子脸上的遮面纱巾——他觉得这是对方的个人隐私,再说又与工作无关,他才懒得提。 万娘子却很感激这一点,主动告诉明远:“奴曾经受过火创,坏了颜面。郎君不问,足见厚德。也是因为董三娘提起郎君,奴才到斗胆到长庆楼来试试。” 明远双手一拍:“太好了。” 接下来自然就是试菜。 明远和史尚都对菜式没有特别的要求,让万娘子随意拣一两样拿手的做来便是。 一时间长庆楼的厨房里弥漫出异香。从其他脚店到长庆楼来“客串”的厨师们纷纷探头张望,想知道究竟是什么,闻起来就如此美味,令人食指大动。 明远与史尚分别平常了万娘子的“作品”,两人相互看看,都只有一个结论:“不愁了!这下再也不愁了!” 当下,明远与史尚共同拍板了长庆楼的经营方略:万娘子作为“主厨”,负责烹饪长庆楼的“永久”菜单。 另外,长庆楼会留两眼火灶,给有意尝试到店烹饪的脚店。这个名额每十天轮换一次,脚店可以用这十天的时间尽量宣传自家的拿手菜。 其余小店,专做羹汤熟食之类的,也可以直接把已经做好的食物带来长庆楼售卖,条件是材料新鲜、味道合格。 “如此一来,就真的成了‘汇聚汴京美食’的‘万家美食汇’了。” 史尚发出感慨。 明远:我早就这样说了呀! 有明远在,万娘子的薪酬自然没得说,明远甚至吩咐有房产中介工作经验的史尚,给万娘子赁一间离长庆楼距离近,又清净安全的小院子,作为“员工福利”,租金由长庆楼来出。 董三娘见万娘子得偿所愿,高兴之余,伸手去抹眼角的泪水。她再三恭喜万娘子之际,忽听明远开口:“董三娘子,你若来长庆楼唱曲,愿守长庆楼的规矩吗?” 董三娘一时竟惊讶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半晌才颤声道:“明官人,奴只是一劄客。” 明远的评价是:“功底还是不错的。” 那天那一曲“明月楼高休独倚”,虽然没能唱完,但是余韵绕梁,确实令明远久久未能忘怀。 董三娘实在是没能接上话,于是万娘子替她问了一句:“什么规矩?” 明远双手一摊:“还能有什么规矩?” 也就是不能“强制消费”,不能不经客人同意便往人身边坐。 更不能牵引那些见不得光的暗地里勾当,他这是酒楼,不是那些声色场所。 因为这个,明远在装修时就特意规划了一块,专门供伶人表演的小舞台。到时唱歌的女伶不必与客人有任何身体接触,只管在台上表演。既保全了女伶,也保证了长庆楼的风气。 董三娘去预留的小舞台跟前转了一圈,回来时盈盈拜倒在明远面前,哽咽着说不出话。 “那么,董三娘子,你愿意成为长庆楼的第一位‘签约艺人’吗?” “当然……” 董三娘未必懂得“签约艺人”是什么意思,但她此刻已经全心全意愿意信任明远,愿意长庆楼是站在她们这些女伶一边的。 至此,长庆楼已经完全准备就绪,就等中秋那日的“正式营业”了。 这日,长庆楼打烊之后,明远设宴,招待这几日“入驻”长庆楼的脚店厨师,和长庆楼自己的所有员工。 亲眼目睹了“试营业”这几日的生意火爆之后,人人都对新东家信任到了极点。这一席吃得人人兴致高昂,情绪振奋到了极点。 觥筹交错之间,明远留意到万娘子最后一个从厨房出来,独自默默坐在角落,随意挟些盘中的冷菜残羹,合着一小碗馎饦,慢慢咽下。这过程中,她始终没有将蒙面的纱巾摘下来。也无人能看得见她的真实模样。 这令明远记起一件事—— 白天里史尚曾经当着明远的面询问万娘子,她最擅长的菜式是什么。 万娘子当时保持了沉默,没有回答。 史尚讨了个没趣,便不再问了。 但是隔了很久,明远却听见她于无人处小声回答: “黄雀酢——” 第95章 百万贯 八月十五这晚, 汴京百姓惯例要前往酒楼,占一个心仪的好位置,只等月上树梢头时, 与亲朋好友们一起赏月玩月。 若说赏月,七十二正店中, 又有哪家能比新安了玻璃窗的长庆楼更适合? 因此长庆楼“正式开业”的当天, 便给全汴京城表演了一个全场爆满。不止是閤子,连靠窗的座位都被人花重金预留了。 明远的朋友们则稍许有些特权——明远一早就告诉史尚,给他预留位置最佳的一间閤子。 但是苏轼到了之后发现大厅里竟有女伶唱曲! 于是苏轼闹着要坐在大厅里听曲子, 明远拗不过他,便将閤子换给大厅里的一桌客人。一行人都在大厅正中靠东面的一张大桌旁坐下。 朋友们照例先欣赏一回玻璃窗。 苏轼探头探脑望向窗外, 真的在一枚“象格”中找到了初升的明月, 顿时欢喜赞叹, 又想起弟弟苏辙,连声感慨:“若是子由也在京中就好了!” 李格非用手扶着黄铜边框的厚重眼镜, 将镶嵌在身边象眼窗格里的透明玻璃看了又看,最终还是没忍住, 上手摸了摸, 惊奇地感叹:“这些……也都和我的‘眼镜’材质一样吗?” 苏轼消息灵通一些:“文叔此言差矣。文叔眼上的双镜, 乃是真正天然水晶打磨而成,十分贵重。而这窗玻璃乃是人工打造之物, 价格要便宜得多了。否则,不管远之多么豪阔,怕也是难给整座长庆楼都安上玻璃窗。” 旁边蔡京则温文地回应:“话虽如此,远之能为整座酒楼都安上透明窗扉, 也已是偌大的手笔了。” 蔡京有意无意地恭维明远的财力, 明远却不怎么领他的情, 只管与多日不见的贺铸问起军器监里的情形。 蔡京见明远不理会他的恭维,眼里一点儿愠色也无,一面轻轻挥动着手中的折扇,一面四下里细细打量长庆楼的陈设。 蔡卞则对玻璃窗很感兴趣:“远之兄可知道哪里能买到这玻璃窗?” 他与新婚妻子王家二小娘子感情很好,事事想着妻子:“拙荆怕冷,偏又喜欢天光,喜欢看窗外景致,若是能安上一两玻璃窗,岂不就能遂她的心意了?” 明远笑着点点头。 他当然知道哪里能买到玻璃窗,玻璃作坊本就是他的。 “元展要得急不急?若是能等上两个月,买这玻璃窗会容易一些。” 现在宫黎的玻璃作坊,已经开足马力满负荷运行了,但未来两个月的所有产出都已经被人事先预订了。 桌上众人听闻,都在惊叹。 苏轼却不以未然:“两个月后也未必能啊!有这座长庆楼在,汴京还有哪家大户能不眼馋玻璃窗的?” “远之,你说说,这两个月里,都是哪些人家在订制玻璃窗。” 苏轼这样一说,众人便多半了解明远与玻璃作坊的关系了。 明远微笑着回答:“别人倒也罢了,主要是将作监下了一个大单。” 将作监负责皇家建筑的兴建与修缮,有皇家这一单在前面,谁也不能越过将作监“加塞儿”,否则就是为难明远。 蔡卞顿时觉得惋惜:“两个月后啊……” 待到了十月十一月,室外草木凋零,即便安了玻璃窗,景致也没那么好看了。 明远却笑:“元展兄,如果不是一整座大宅都要安玻璃窗,只是想安上一两扇的话,作坊里这点人手还是能腾出来的。” 蔡卞一听大喜,连忙道:“只要两扇,只要两扇……给拙荆平日里起坐的房间安上就好,不必考虑我……” 一时间举座都笑,纷纷盛赞蔡卞夫妻伉俪情深,王家小娘子有这么一个体贴丈夫实在是好福气。 明远也笑:“那好,明日我就让玻璃作坊遣人到府上去量尺寸去。” 说话之间,长庆楼上丝竹声扬,酒菜已经流水价地送上来。 苏轼对这长庆楼的生意一直非常好奇。前两日长庆楼“试营业”,苏轼还为明远捏了一把汗,生怕汴京百姓无法接受各家“脚店”在正店中“鸠占鹊巢”的新形式。 但现在看看风格鲜明的脚店特色烹饪,又尝过了长庆楼自家基本功扎实,美味而不张扬的“固定菜单”,苏轼至此完全放心了。 倒是蔡京,将桌上菜肴看过一圈之后,言语中多少流露出一些惋惜:“那黄仙以后不在此间灶上了吧?这人一走,那道‘黄雀酢’便也跟着没有了。”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04节 明远瞥了瞥他,没说话。 酒桌上其他人顿时一致批判蔡京:小小一只黄雀,身上又有多少肉可供食用的?食客好那一口,并非为了果腹,而纯粹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罢了。 那道“黄雀酢”做起来,往往便要捕捉成百上千只黄雀,为了口腹之欲,伤如此多性命,实在是有伤天和。 蔡京也不动怒,他人的指责完全不影响他下筷子。 明远却在一旁出神:他还在想,那万娘子也说她的拿手菜是“黄雀酢”,她究竟与黄仙有什么关系。 另外,“黄雀酢”听起来像是一道既奢侈又猎奇的名菜,可归根究底,如果不是穷极了饿狠了,又有谁会去抓了那黄雀来吃? 他正在垂首思索,忽听身边一名酒博士惊讶地“啊”了一声。 “仙人,仙人怎么来了……” 长庆楼中的“茶饭量酒博士”们,向来称呼黄厨为“仙人”。虽然他们现在都知道,这家伙既不是“仙”也不做“人”。 明远听见这一声,便皱起了眉头,望向楼梯的方向。 果然,只见一个身穿道袍,梳着道髻的中年男人,背着双手,摆出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一步一步沿楼梯上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以前在长庆楼的帮厨,膀大腰圆,满脸横肉。 明远将手中的筷子放下,用一旁的热手巾擦了擦手,忍不住还是有些心烦意乱:长庆楼门口的伙计,怎么就这么没有眼力劲儿,怎么就把黄厨放上来? 片刻后明远反应过来,他的烦恼根本不是来自黄厨。其实不管那黄厨捣什么乱,长庆楼都有办法处理。 明远郁闷的其实是:连贺铸都到了,种建中还未到。 他们师兄弟已经有好些日子没见了,难不成到了中秋佳节,种建中竟还要忙于军器监里的公事? 还是因为上次在明远家里,两人一言不合,恼了彼此? 跟种建中比起来,黄厨又算得了什么? 但眼前的黄厨,显然认为自己很是一盘菜。 他慢慢走上长庆楼二楼的楼板,先是环视四周,看了一眼玻璃窗外一览无遗的汴京夜色,然后轻笑着摇头。 “从今往后,这长庆楼少了一道传世名菜。” “黄雀酢!” 立时有人接茬儿。 接话的人并不是蔡京,蔡京还不至于这么没有眼力劲儿。 但确实有些长庆楼的老客,正在疑惑:为何长庆楼将如此有名的一道“名菜”,从菜单上撤了下去。 这些食客大多认得黄仙,见状都恍然大悟:“原来长庆楼将主厨换了。” “真的……以后就再也吃不到‘黄雀酢’了。” “有点可惜……” “对了,这长庆楼说是要与其他脚店合作,定期邀请其他脚店的厨子上门来烹饪……不会就是这个原因吧!” “我看是的,辞去了黄仙,市面上再聘不到和他一样的名厨了。只好请其他脚店的厨子上门帮忙?” “不太明白这长庆楼的新东家是怎么想的。” “就是,好不容易订到了今晚在这里用餐的位置,却尝不到这家最有名的名菜。” 这时候,鬓边簪着一朵秋海棠的史尚听见消息赶来了——他是长庆楼名义上的“新东家”、“大总管”,这件事理应由他出面。 他笑脸迎人,先团团作了一个四方揖,向众位食客问安。 “各位,本店已迎来新东主,经营自然与以前有所不同。但无论如何,本店的宗旨都是宾至如归。本店东主有一愿望,各位主顾上门,都能够尝到不同风味的茶食酒饭。自此才定下与各家脚店合作的计划。” “其实本店也已经聘用了一位实力雄厚的主厨。各位桌上的茶食,至少有一半是本店主厨做的。” “各位若是觉得味道不佳,尽可以向本店提出,撤换重做都可以。其他意见,也尽可以向本店提出,本店尽量满足。” 史尚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了,食客们也觉得不太好意思。 人们纷纷点头:“挺好,这几道都很美味。” “说实话,那黄雀酢什么滋味,我都有些记不清了。眼前这几件茶食味道都很不错,倒也不必撤换……” 史尚三言两语安抚了众食客,再转向黄厨。 “黄厨,本店已经不再聘用你。你再到此胡言乱语,休怪我叫人将你赶出去。” 那黄厨似乎早有预料,依旧是他那副仙风道骨的模样,背着手,站在长庆楼的楼板上,施施然道:“我在此又碍着贵店什么事了呢?不过是来偶尔感慨,贵店从此少了一道敝人自创的名菜而已……” 黄厨刚刚说到这里,话音突然中断,仿佛剩下的言语全都哽在喉咙深处。 他站在楼板上,满脸惊骇,望着对面。 此前他满身的飘飘仙气,镇定自若的风范,此刻已是荡然无存。 相反,他身体僵直地钉在原地,仿佛正面临巨大的恐惧与惊吓,想要挪动一寸都难。 酒楼上的食客见状,又是惊讶又是好奇,纷纷循声望去。 只见黄厨正面对着的,是一位厨娘打扮的女郎。她衣着利落,身前系着围裙,双臂袖子高高卷起,用绳索系住,露出肌肉匀称的小臂。 这女郎面上蒙着一方薄纱巾,只露出一对眼睛。但那目光犀利如刀,紧紧地盯住黄厨,仿佛单凭眼光就可以杀人。 这位女郎不是别人,正是长庆楼刚刚聘用的主厨万娘子。 黄厨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咯咯咯”的奇怪声音,他似乎有话想说,但又说不出。 “黄二郎,你伸手摸着自己的良心说,那‘黄雀酢’是你自创的?” 女郎开口,声音沙哑不堪。 但这个声音直接将原名“黄二郎”的黄厨给击溃了。 他面无人色地向后退去,口中喃喃地道:“真的是你……果然是你……” “不,这不可能……” “……竟然还活着……” 黄厨明显的双腿一软,随即跌跌撞撞地转身,冲向楼梯。 “咚咚咚……” “哗啦——” “咚——” 楼上的食客们随即听见楼梯上传来一阵响动,显然是那黄厨下楼都下不利落,直接沿着楼梯滚了下去。 这一切发生于顷刻须臾之间,长庆楼上的食客们还没闹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黄厨就失去了他的一切“仙人”伪装,直接从二楼滚至一楼。他面上的表情很明显——恐惧,发自内心的恐惧。 人们重新将视线投向站在长庆楼楼面上的万娘子。 她一开口就吓走了黄厨,此刻脸上却没有任何得意之情,而是垂首,向周围人行了一礼。 “‘黄雀酢’原是小女子首创。” 女郎声音沙哑,但她语气里自有一种强大的力量,令她的话根本不容人质疑。 而黄厨那屁滚尿流逃走的模样,也间接证明了这一点:黄厨没有资格自称是“黄雀酢”的首创者。 “后来奴家曾遭逢大难,因此深悔早年造业太多,立誓这道‘黄雀酢’不会再做。” “请各位见谅。” 女郎说完,根本没有留给食客们反对的余地,而是转身就走,甚至将名义上的东主史尚,和事实上的东主明远都晾在了一边。 这副爱吃吃不吃请走的做派,不知怎么竟打动了此刻长庆楼上的食客们。 “这是……这是真名厨的风范啊!” “原来那黄仙……靠着‘黄雀酢’那道菜起家的,菜式却是从别人那里偷师学来的。” “确实……现在想想黄雀酢也没有什么吃头。” “眼前这一碟‘炒三脆’就已经够美味的了,从未品尝过这么美味的茶食。” “期待这位娘子的手艺,博士,再拿水牌来,我要再点几样。” 第96章 百万贯 “或是……” “又或是……” 伴着悦耳的丝竹声, 苏轼拈着颏下的短须,歪着脑袋,推想着一个又一个可能。 就在刚才, 长庆楼如今的主厨万娘子与昔日的主厨黄仙在楼面上“狭路相逢”,黄仙见到万娘子便为之色变, 心生恐惧, 软着脚逃走。 苏轼自己便脑补了七七八八,觉得每一个都是可歌可叹的故事,值得写成新式杂剧的那种。只是苏轼自己也猜不到, 究竟哪一种才是真相。 “远之,你说说看, 到底怎么回事嘛!” 苏轼用手肘轻轻推着始终坐在一旁沉默着的明远。 明远自始至终表情没有变过, 仿佛稳坐钓鱼台。苏轼问他, 他却只拈着手中一只官窑小盏,淡淡地说:“这是人家的私事, 万主厨若是不主动说,我连问都不会去问。” 苏轼点点头, 觉得明远说的是正理, 只是却满足不了他那一颗熊熊燃烧着的八卦之心, 只得叹息道:“远之,我瞅你今晚有一点心神不属嘛!聊天不积极, 思想有问题。” 与朋友们在一起时,明远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搓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此刻被苏轼信手拈来用了。 蔡京坐在距离明远较远的地方, 闻言便不着痕迹地瞥明远一眼。 明远叹了一口气:不是他不关心万娘子与黄二的过节, 只是他实在是没心思去打听啊。 今晚他所有的心思, 全都放在没来长庆楼的某人身上。 早先听贺铸说起,军器监中最近确实很忙,种建中几乎夜以继日地率领一众工匠们在钻研着什么。 但,真的就忙碌到连中秋节都不愿意露个面吗? 他这一声叹息,苏轼马上就明白了:“哦,原来是因为我们某位老友没出现的缘故。放心,如此良夜,彝叔必不会……” 苏轼话都还未讲完,只听楼下传来一声干净利落的断喝,接着是拳打脚踢之声。 顷刻间,丝竹声已然中断。坐在“小舞台”上弹着琵琶的女郎们面面相觑。 而举座前来赏月观景,品尝美味的食客们也全愣住了:这长庆楼难道真是多事之地?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05节 明远更是脸色煞白地站起身—— 他听得出,刚才那声断喝正是种建中的声音。 谁知就是着片刻的工夫,楼下的动静已经消失。接着有人脚步沉重,咯吱咯吱地踩着楼板走上楼来。 正是军器监丞种建中。 只见他穿着一身绿袍,显然是刚从兴国坊军器监出来,就匆匆赶来这里了。 这位种监丞却脸罩寒霜,眉心紧锁着,眼含怒意,旁人似乎能听见他将一口银牙咬得格格直响。 明远一怔,马上向种建中迎去:“师兄——” 只见种建中左右手中,各提着一个人。 这位昔日的西军“将种”似乎拥有天生神力,两个成年男人被他提在手里,就像是提了两只鸡。 “咚咚”两声响起。 种建中踏上长庆楼二楼的楼板,左右手向前一抛,将那两个成年男性抛在地板上。 “是黄厨!” 一个酒博士惊呼了一声。 众人才发现,被种建中“拎”上二楼的两人之中,其中一人正是那黄厨。另外一人则是他带来的一个帮厨。 两人都被种建中拗得手臂关节脱臼,此刻都软绵绵地伏在地板上,动弹不得。 “这两个狼心狗肺的贼子……嗯,楼下还有一个……竟然随身带了火油,若不是被我闻了出来……” 种建中话犹未完,长庆楼上的酒客们已经同时开口痛骂。 偷偷摸摸到自己的前东家这里,还随身带着火油,这不是意图不轨是做什么? 试想,这中秋佳节,长庆楼上聚满了酒客,万一火起,后果不堪设想。 此外,长庆楼所在的坊市一带,楼宇密集,木制的建筑一栋连着一栋,一旦长庆楼起火,这一整片的民宅都要跟着遭殃。 若是此前,有些食客还在为“黄仙”离开长庆楼,“黄雀酢”这一道菜就此绝迹而感到惋惜。 但现在—— “啊呸——” “什么狗东西?亏我还替他不平!” “我早晓得这不是好人,丧尽天良的家伙……” 黄厨和他的那名手下双臂不能动弹,无法撑起身体,只能软软地趴在地板上,任由他人唾骂。 相比之下,早先被种建中制服,交由长庆楼的伙计看管的另一名帮厨,似乎还要幸运一些。 苏轼捂脸长叹一声:“远之啊,我是真的很想和大家一起过这中秋节的啊!” 这位开封府推官无奈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玻璃窗,大声吆喝,吩咐在街道上来回巡视的开封弓手尽快到长庆楼来。 然后他转过身,双手一摊,望着明远,似乎在问:远之,为什么每次见到你我都需要召唤弓手? “远之啊,我只是个开封府推官,真的不是捕快头子啊!” 明远无奈,也只能耸耸肩,心想:遇到他明远总比遇到某个万年小学生要好些吧! 一时间开封府的弓手进入长庆楼,确认了黄厨和他那两个帮厨随身携带了火油和发烛。 三人都招认了由黄厨带领,到长庆楼来伺机放火,为长庆楼“填填堵”的事实。其中一名帮厨还照实描述了刚才黄厨灰头土脸地下楼来,当即决定“一不做二不休”,一定要找回场子,出口恶气的事实。 苏轼见事实清楚,人证物证俱在,当即决定自己亲自跑一趟开封府,将人犯先收押进大牢,翌日再审。 他正向满桌的亲朋好友告辞之际,忽见蔡京也站起身,温文尔雅地道:“苏眉公,我陪你一起去开封府吧!算是个人证,或许也可以帮到眉公一二。” “元长,这敢情好啊!” 苏轼顿时大喜,他天生是个喜聚不喜散的人,更何况今晚有事中秋佳节。有个朋友能陪着他完成那些公事,比自己孤孤单单一个人蹲开封府要好多了。 明远却知道蔡京为什么急着要走。 因为种建中自打踏上了酒楼的楼面,就眼神如刀,冷然盯着蔡京。 蔡京与苏轼一起去开封府,一面避开了种建中的发难,一面又讨好了苏轼,不可不谓是聪明之举。 明远低下头,心中在想:蔡京的每一个举动,几乎都是精心计算之后的趋利避害,偏偏他还做得如此自然,如此不着痕迹。这样的人,难怪以后能做到一朝宰辅的高度。 明远这样想着,便错过了苏轼在离开时,朝种建中使了一个眼色。 一时间,开封府的弓手押着三名人犯下楼,苏轼与蔡京跟在他们身后离开长庆楼。 长庆楼名义上的主人史尚便站出来,向与座的食客们行了一礼,道:“各位受惊,但经过这一出,想必各位已经将是非曲直看得很清楚了。” “确实如此!” 食客们纷纷点头。 甚至还有人对刚才帮那黄厨说话感到十分懊悔。 “虽然如此,本店依旧深感歉意,因此,会为在座的每位额外附送一角‘瑶光’,每桌赠送一道本店主厨万娘子精心烹制的茶食,请各位品尝。” 整个长庆楼二楼,顿时响起一片掌声,人人叫好。 随即“小舞台”那里,丝竹声重新响起,董三娘恰如其时地奉送上一曲曲风明快、风趣诙谐的《调笑令》。长庆楼的气氛顿时恢复如初,人们转头就将刚才的波折忘在脑后。现在呈现在众人眼前的,是崭新的长庆楼——与过去那个,已然不再有任何关联。 明远在一旁听着,心中在想:史尚此举颇为聪明,长庆楼表现得不仅大方得体,而且正好借此机会展现一下万娘子的烹饪实力,一举两得。 然而这样的思考对他来说十分遥远,就像是脑海里模模糊糊地闪过一个关于别人的念头。 “小远——” 明远猛地一惊,发现自己真的有点魂不守舍。他的心神其实一直在种建中那里:师兄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师兄刚才出手处理掉黄厨他们几个,是不是太冒险了?不知道那些人身上有没有携带锐器…… 待抬起头来,明远才发现真的是种建中在叫自己。 明远脸色一滞,种建中马上改口:“远之师弟……” “愚兄来迟,一连数日都没有腾出空闲,为这间新开的酒楼捧场,是愚兄的不是,远之师弟千万莫怪!” 那边蔡卞和贺铸等人已经在叫着“罚酒三杯”了。 种建中也不客气,探手就取来了一只酒壶,将里面刚刚温过的“瑶光”给自己斟了三杯,一扬脖就饮了,豪气干云,没有半点犹豫。 “啊呀!” 明远这时才像是一场大梦刚刚醒来,连忙道:“还没有谢过师兄敏锐,看破了黄厨那些人行藏有异。” 他估计种建中常在军器监中,火油是重要物资,气味有异,种建中人又警醒,一闻就知道不对劲。 若是没有种建中,黄厨也许就会得逞,而他多日来的努力也会一夜之间会化为灰烬,还会连累许许多多与此事毫无瓜葛的食客与百姓。 若是没有种建中,他会很惨。 所以此刻明远是诚心诚意的感激,虽然这感激迟了半拍。 “想要谢我?这简单!远之就再陪我饮一杯吧!” 种建中毫不犹豫地将明远面前的瓷盏斟满“瑶光”,递到明远手中,大声道:“师弟,饮胜!”自己一扬脖,就又是一盅。 明远将瓷盅送到口边,忽然情不自禁地微笑了起来—— 原来一切就是这么简单。 他们师兄弟之间,从来就没有过任何隔阂。 而在他需要师兄的时候,种建中可以随时随地,毫不犹豫地出手。 数日来,一直笼罩在明远心头的阴霾瞬间一扫而空,此刻明远的心透亮澄澈,就像他此刻的笑容。 与明远同席的朋友们纷纷睁大了眼睛,毕竟他们都没有见过眼前这样的明远——眼神清亮,璨若星河,唇角弯弯,笑容中满含着喜悦与热忱。这样的笑容拥有强烈的感染力,席间的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跟着他扬起嘴角。 种建中见明远笑了,心中一块石头也尽数放下,放下酒盏,向席间众人匆匆一拱手,道:“各位请见谅,我去去就来。” 说罢,人影在长庆楼上一闪,转眼已经不见。 明远:……? 人刚来就跑了? 好在种建中这次没有让明远再就等,只一炷香的工夫,已经重回长庆楼上。 他此刻已经将公服换去,换了一件挺括的崭新直裰,头戴垂脚幞头,穿着打扮终于有几分过节的样子了。 只不过这名昔日西军的“将种”,满身勃勃的英气。即便他与明远做类似的打扮,两人的气质也极为迥异——就连戴着“近视眼镜”的李格非都能看得出来:明远秀逸,种建中英武,同是横渠门下弟子,却各有千秋。 明远心里却倍感安慰。 为什么刚才种建中会穿着官服出现在这长庆楼? 自然是意识到他从军器监中出来得晚了,生怕朋友们等得急了,连衣服也来不及换,就先独自赶来,想要先给明远打个招呼。 若非如此,也不会刚好赶上黄厨行凶。种建中果断出手,才让长庆楼化险为夷。 一时间筵席散尽,明远与种建中并肩立在长庆楼门口,目送蔡卞、贺铸、李格非等人各自散去。 种建中一偏头,对明远说:“小远,走,我带你去一个绝好的赏月去处。” 第97章 百万贯 待到了地方, 明远:…… “师兄,这就是你说的……绝好的赏月去处?” ——就这? 他们两人正立在开宝寺门前,只见山门洞开, 露出寺后黑黢黢的一座雄伟宝塔。 开宝寺是坐落于汴京内城北面的一座皇家禅寺。昔日这里曾经坐落着开封城畔最为有名的景观之一,“灵感木塔”。 当年主持建造木塔的人,正是连将作监李诫都景仰的名匠喻皓。据说灵感木塔建成时塔身向西北方倾斜——据说这是喻皓故意为之,因为木塔太高,容易受西北风的影响,所以喻浩将木塔修得向西北方向倾斜,让塔身得以稳定。 果然,在后来的五十年里,在经年累月的西北风吹拂之下, 灵感木塔的塔身渐渐归正。 然而连喻皓也没有料到的, 是灵感木塔在庆历四年被雷火击中,彻底焚毁。 在皇祐元年, 仁宗皇帝下旨,仿造灵感木塔的式样, 重修开宝寺宝塔, 只不过材质被改为铁色琉璃瓦。因为颜色太接近铁铸的物品, 所以被汴京百姓亲切地称为:“铁塔”。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06节 开宝寺铁塔是一项大工程, 从皇祐元年开始到现在熙宁三年, 已有二十个年头,这开宝寺琉璃塔,其实还未建完。 此时此刻, 明远与种建中两人, 来到开宝寺铁塔脚下。 “师兄, 你确认, 这里能登塔赏月。” 种建中挠挠头:“是啊……苏子瞻公是这么说的。” 明远听见苏轼的名字就觉得脑后有汗。 “他是不是还说了,让你上门邀我赏月,见到我就说‘啊,原来远之亦未寝啊1!’是不是这样?” 明远将苏轼的语气和神态模仿了个十足十。 种建中点点头,明远便哭笑不得。 原来是苏轼在他们两人之间奔走做和事佬,出的却是这样的“馊”主意。 到了塔下,种建中见有僧人在此值夜,便报了苏轼的名字。 那僧人竟真的点了点头,递给两人一盏灯笼,指点两人上塔,并且提醒他们小心火烛。 当下种建中走在前面,沿着塔身内层与层之间搭起的木梯拾级而上。明远站在下方,举着灯笼,让柔和的光芒笼罩着塔内这一方小小的空间。每当种建中身手矫健地攀上一层,他就将灯笼递给种建中。自己紧跟其后,在种建中手中灯笼的照明指引下,手脚并用地爬上一层。 原来,这座琉璃砖搭建的高塔,整个建筑结构已完成,仅剩最上一层塔顶的飞檐斗拱和塔身每一层外围的勾头、滴水等物还未完成。 塔身内部的佛龛还都空着,原本应当供奉在此的佛像此刻还在开宝寺的其它地方。 但塔身确实可以登临,并且确如苏轼所言,是一个“赏月的好地方”。 明远每登上一层,就会觉得空中的气流更加迅速猛烈。 而他登得高,便望得远。远处汴京内城的万家灯火宛若一片星海,灿烂而喧哗,密密麻麻地向四面八方延伸。 随着他们越登越高,渐至塔顶,不止是汴京城,连城市附近几个人烟密集的村落都能望见,在月色下它们宛若一小簇一小簇的明亮萤火。 终于,种建中攀到了最高一层,将灯笼随意放在脚边,伸手去接明远。 塔的最高处四面漏风,无遮无拦,那灯笼里的烛火便“扑”的一声熄灭了。 在这一刻明远的手刚好被种建中握住,他将明远轻轻一提,拉至最高层。 两人都被眼前的盛景所震撼。 汴京城虽然不像长安城那样,整齐规划宛如棋盘,但此刻依旧能看出它的大体格局。 开宝寺南面略微灯火稀疏的,是皇城。皇城之外,街道宛若灯光汇聚而成的河流,自皇城周围涌出,最终汇聚成为一条通衢大道,直向城南——那条大道想必是皇城前的御街。 街巷之间,汴河与蔡河,宛若两道乌色的玉带,东西向贯于城南。这两条“玉带”上可以看见一枚又一枚金色的带扣,那些想必都是人头攒动的往来桥梁…… 塔顶风声呼呼,比地面上要响了好几分。 但只要倾耳静听,便能听见丝竹声悠扬,随着风传来,就像是从云外传来的仙乐。 此时此刻,无论是皇城之中,还是贵族士大夫家中的亭台水榭,亦或是挤满了汴京市民的各家酒楼……想必四处都是欢度中秋的盛景。 眼前的场景对于明远来说竟有些不真实。 仿佛他在现代时候所亲眼见证过的那些繁华,一时间全部回来了。 明远站在种建中身边,一点点辨认那些他熟悉的地方,偶尔回头,却见到种建中正望着相反的方向。 皎洁的月色下,向北方无限延伸的广阔平原似乎尽收眼中。极目远眺,一道幽暗的黑影横亘远方。 “那是黄河?” 明远来到种建中身边,与他一道望着远处。 “是——” “朝中上下,都将黄河视为汴京门户。即便辽人攻来,只要黄河天险不失,汴京城便可高枕无忧。在我看来,却未必足够。如果辽人兵分几路,在河上设几个渡口,分别渡河……” 明远一时也出神,心想:种建中不愧是“将种”,年纪轻轻战略眼光已在。只不过他还算不到,此刻在雄踞北疆的辽人背后,还有一个正在兴起的族群:女真。 “哎呀!” 种建中恍然大悟,摸着后脑说:“远之,愚兄今日是来陪你赏月的,怎么竟聊到这些上头。” “是愚兄的不是。” 种建中轻轻地挽着明远,带着他转过半个圈子,望向塔身南面的繁华盛景。 “亲爱的宿主,眼前这副景象……” 1127的声音没有任何征兆地突然响起。 “哎呀,1127来的不是时候,没想到您竟然正与‘挚友’在这里并肩赏月……金牌系统绝对不会干出搅扰宿主雅兴的事!” 随即1127的声音消失,塔身上重归宁静。明远与种建中耳边,都只剩风声,和彼此的呼吸声。 “远之,” 也不知过了多久,种建中的声音不知怎么突然变得局促。 “今日……那个,愚兄……愚兄是来向你道歉的……” “前日里愚兄不知你那‘扑买’是什么,也不知你竟担了这么大的干系。” 明远静静地听着,嘴角不知怎么就微微翘起。 “那天愚兄心里确实是装了心事,一直想要与你讨论一番。却只听苏公在一旁说你的事情,插不了口……” 明远凭空想象一下,确实,苏轼说话,那妙语连珠的,常人确实不太容易插嘴。 “但是愚兄当日是错了,不该就认为愚兄的事是事,小远的事就不是事……” “你应当想不到今日我在长庆楼下闻到火油味道的时候,心里头有多担惊受怕……” 明远的嘴角翘得越发地高。 种建中叫他“小远”他竟也不怎么介意了,反而觉得这个称呼里透着亲昵,让他心里暖洋洋地,觉得很舒服。 “上次那般冷淡地负气而别,是我种建中的错。小远,愚兄向你道歉!” 种建中面对明远,用力地拱了拱双手:“种某人这回是认真请教了苏公,郑重来负荆请罪的。小远……原谅愚兄吧。” 这样豪迈桀骜的人,肯低下头诚恳向他道歉。 明远心中哪里还肯有半点责怪? “师兄不必客气——对了,听贺方回说起,近日师兄在军器监一直忙碌,刚才师兄又提到有些烦心事,怎么样?事情解决了吗?” 种建中摇摇头:“没有……” 他的性子脾气当真如宣德门外的御街那般笔直笔直,当下也不管两人身在高塔,明月在天,一开口,就一五一十地将他在军器监里遇到的问题告诉明远。 原来,早些时候种建中刚开始带领军器监里的工匠开展“研发”的时候,在曾孝宽的支持下,大幅简化了军中铠甲的式样,将原本至少在四十八片以上的铠甲,简化成为四至五片,基本上就是个铁制的“两裆”,加个头盔,再加个护腰和护胯——只护住要害部分。 种建中走访了不少上过战场的老兵和将校,众人都认为这种简化铠甲有助于减少军中低等级士兵的伤亡,也有助于军中保持士气。 这个“项目”报上去,朝堂上的相公们却拿不准这种简化式样的铠甲是否真的有用。 大臣们甚至有些有相左的意见,觉得这种做法打破了将与兵之间的界线,未必有益于将领们的权威。 争执不下之际,官家便命去信给陕西路几路转运使,征询意见。 前两日好不容易,有了反馈,西军将领一致同意,认为这种简化的铠甲能够大幅增加西军的战斗力,减少伤亡。兜兜转转一大圈,这才有新的命令给到军器监。 终于得到上峰的许可之后,种建中和军器监的工匠们都觉得能松一口气了。 谁知又遇到了最棘手的问题—— 缺少炼铁的燃料。 明远闻言一挑眉:这题我会!用石炭啊! 只听种建中继续说道:“就算是汴京城附近的柴薪铺子将所有木炭都送进军器监,都不够这次铸甲的炼铁之用。于是军器监的工匠尝试用石炭炼铁……” 明远:啊?敢情答案你们已经知道了啊! “可是一旦用石炭炼铁,炼出的生铁就如废掉了一般,脆而不刚,一击便溃,全无用处。” 明远:…… 他低头沉思:好像,听说过这种情况,主要是煤炭中含有硫等其它元素,因而影响炼铁的效果,炼不出生铁,只能炼出一堆废铁。 解决方法是什么来着? “最近这几天,愚兄便是带着工匠,将国中各地所出产的石炭挨个儿试了一遍。” 种建中说着,不可避免地面露疲态:“唯有大名府一带出产的石炭略好,但也要废掉六七成的铁矿石。足见石炭不能用来炼铁。” “总不能让全国上下都不用木炭,把木炭省下来,专为军器监炼铁用吧?” “再者,就算真的能调集全国的木炭入京炼铁,这耗费的钱粮又是不计其数。曾令绰公说过了,是万万不可能的……远之,怎么,你想起什么来了?” 此刻的明远,正抚着额头勉力回想,想他在本时空了解的那一鳞半爪的冶金工业常识。 “我是在想……木炭是怎么来?是将寻常木柴焖烧而成的,却比寻常木柴好用,杂质少,烟气也少,点火带来的热度也更高。” 明远搜肠刮肚地解释关于焦炭的概念:“我在想,是否可以将石炭也像木柴那般,先经过干馏处理,将其制成……焦石炭,是否就能像木炭那样,用于冶铁了呢?” “啊!” 种建中宛如恍然大悟一般,伸手拍着额头,一转身,就要往塔下走。 他看起来像是打算直接返回军器监,立即召集工匠,马上开始讨论如何实验制“焦石炭”。 可现在正是中秋之夜,万户团圆之时。 明远一时急了眼:“师兄,这只是小弟一时之言,还未经过深思熟虑。” “可是你说的有道理啊!”种建中提起那枚已经熄了的灯笼,同时向明远伸出手,要接他下塔。 第98章 百万贯 明远从开宝寺琉璃塔上下来, 与种建中彼此告别,各自归家。他一到家,立即召唤出1127。 1127的口气非常惊讶:“宿、宿主……这么快就结束了吗?” 明远:……你以为我们在做什么? 他伸出右手两指, 轻轻扣住,在自己腰间别着的那枚荷包上弹了两下,以示“惩戒”,然后描述了刚刚与种建中谈到的“炼铁难题”。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07节 “1127,这种情况,我有没有什么道具是能派上用场的?” “我来看一看,您现在想要指点他人开展工业化‘炼焦’,以解决北宋冶金业燃料普遍缺乏的问题,并以此提升戍边将士的防御能力……唔, 亲爱的宿主, 这边推荐您使用‘有求必应’次卡呢!” 有求必应? 竟还有这种道具? “需要消耗多少蝴蝶值?” “有求必应”,这种需求在明远看来其实相当笼统。按照他所了解1127那点尿性, 这种道具通常都标注了非常昂贵的价格。 “亲爱的宿主,唔……我检查了您的‘蝴蝶值’余额, 现在你的‘蝴蝶值’还不足以兑换一张‘有求必应’次卡呢!” 明远:……果然。 他上次为了救助平蓉郝眉这一对新式杂剧的台柱子, 耗尽了几乎所有蝴蝶值。然后再通过水晶镜、千里镜、平板玻璃……一点点地把蝴蝶值攒回来。官家赵顼甚至也帮了他一点小忙。 但是“有求必应”这种道具显然太强大, 太笼统了, 属于“大杀器”范畴, 所需要的蝴蝶值也与“药到病除”差不多,至少700往上。 他闻言有点儿泄气。 谁知1127又来了一句:“没关系,亲爱的宿主, 你可以从我们这里‘贷款’蝴蝶值, 使用这张道具卡。” “贷款……” 明远弱弱地回应, 心中冒出“这样也行”四个字。 “是啊, 您看您,在需要使用道具的时候毫不犹豫地使用,之后又努力通过各种途径迅速补充‘蝴蝶值’。您在我们的分类中,属于‘信用等级非常优秀’的宿主。所以,在您需要的时候,我们很乐意给您一定程度的‘蝴蝶值贷款’。” 原来是这样。 明远不得不认为:试验方所设置的信用等级体系……还挺合理。 “如果我借贷‘蝴蝶值’使用道具,除了尽快挣来‘蝴蝶值’归还之外,还需要什么?” 1127的声音里透着愉悦:“不,亲爱的宿主,您不必归还借来的那些‘蝴蝶值’,只要您能按照试验方的要求,完成一项特殊的花钱任务即可。” 明远思索片刻,反问:“如果我完不成会怎样?” “您将受到处罚,在整整一个月里,身无分文。” 听见“身无分文”四个字,明远嘴角忍不住扬起:“成交。” “我决定了,使用‘有求必应’次卡道具。” 1127盛赞一句:“不愧是我1127的宿主,爽快!” 有这种好事,明远当然不会错过。 他现在还不知道那项“特殊任务”是什么,但他猜想应该不会太简单。 可若没完成又会怎样?一个月身上没有钱花又怎样? 他在本时空经历过极端困窘,那时可远不止一个月,不还是依靠着以前结下的好人缘渐渐撑过来了? “亲爱的宿主,请查收您的‘有求必应’次卡。在它消失之前,您必须将您关于‘炼焦’的需求一次性全部提出。” 随着1127的声音响起,明远眼前,洒遍清浅月色的书案上,忽然出现了一张通体发光的卡片,悬浮在空中。 “让这个时代的工匠造出干馏煤炭的设备,掌握制作焦炭的方法,这些焦炭能够用于打造优质生铁……” 明远一面飞快思索,一面将他能想到的需求都描述给眼前这张卡片听见。 悬浮在空中的卡片,通体的光线开始变得暗淡。 与此同时,明远眼前书案上开始出现一张类似古籍的纸张,竖排密密麻麻地记载着些小字,旁边则画着图案,似乎有点炼焦炉的样子。 “宿主,快!您还有什么要求……” 1127提醒明远。 “……” “能够达到环保要求!” 在卡片消失之前,明远突然记起了这茬儿。 他可是想起来,他那本时空,历史上曾经有过不少小煤窑,土法炼焦,给环境造成了相当大的污染和破坏。后来整治起来可是费了好大力气才治理成功的。 书案上那铺开的古籍纸张,听见明远的话,似乎愣了愣,随后发生变化。一部分字迹消失,换成了新的。而原本的图案则完全消失,重新出现了一个更为复杂的炼焦炉的样子。 那张“有求必应卡”的光芒已经非常黯淡。 但明远还是成功地又补充了一个需求:“能够收集副产品!” 炼焦的副产品有很多,最主要的产品是煤焦油和沥青,都是很有用的产品。 面前的古籍纸张这次没有涂改太多字迹,而是密密地又补充了一堆。炼焦炉的样子也没有大改,但看起来增加了一些管道,与容器连通。 这时,卡片的光芒终于完全黯淡。整张“有求必应”卡完全消失在空中。 而明远面前那幅看起来很像是古籍的纸张,上面的字迹与图样至此完全固定,不再更改。而纸张也迅速变成黄脆老旧的模样,看起来就像是从故纸堆里刚刚翻出来的。 “亲爱的宿主,您真是好样的!” 1127显然是在为明远最后临时加上的两个约束条件大声叫好。 明远托起面前的纸张,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突然问:“1127,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试验?” 这是他一直想问的问题:他来时只是告知了要在这里花掉一亿多贯钱,但却不知为什么要这样做。 而此刻,他用“有求必应”卡召唤出了炼制焦炭的方法。然而这种方法,却不应该在此时此地,出现在这个时空的这个时间节点上。 “嘻嘻,亲爱的宿主您真是太聪明了!” 1127继续送上马屁。 “这其实是一个观察型社会实验。也就是在既定历史条件下,投入一个变量,观察这个变量给社会带来的影响。” “而我就是这个变量?” 1127笑着接话:“您和您带进这个社会的资金,就是这个变量。” 明远低头沉思。 这一点他此前已经猜到了:这个社会或许就缺这一亿贯。 所以试验方通过他,将这些钱注入整个北宋社会。看这些“钱”将给北宋社会带来怎样的改变。 “那……你们为什么通过‘有求必应’卡,让我得到炼焦的方法。” 1127依旧嘻嘻笑着。 “亲爱的宿主,您所知道的历史,其实是一些常量和变量的随机组合。因此当您回过头观望历史,会发现大多数事件的发生具备很高的必然性,但也有些事件是偶然的。” “而您带给这个时空的变化,在我们看来,就是由偶然影响的必然。” “……” 明远被这家伙口中的各种“偶然”“必然”几乎搞晕。 但是1127的下一句话他听懂了。 “就拿炼焦来说,就算没有您,这炼焦之法过个两三百年也会出现,因为总会有工匠能站在前人的肩上想到这种手段。但如果,真的有人天赋异禀,提前发明了炼焦之法,那他就是历史进程中的偶然性。” “我们会一一记录下这些偶然性,并且计算偶然性对整个历史的影响。” “所以您现在的所作所为,对试验方来说,也是很有意义的试验方向。” “总之我现在就可以这么堂而皇之地把这‘炼焦之术’拿出去了,对不对?” “确实如此,亲爱的宿主……” 不知为何,明远听见1127的声音里竟夹带了一些情感。 “……谢谢您,您总是给这个世界带来正向的,积极的影响……真好……” 说着说着,1127快要哭了。 这让明远不由自主地想起:他这随身系统曾经提到过,这个社会实验曾经做过不止一次——难道其它次都失败了吗? 但是不管怎么样,明远拿到手中的炼焦之法却是真实的。 他没有第一时间声张。 毕竟种建中刚刚提出问题,如果他马上就拿出解决方案,看起来就太假了。 于是明远的生活一切照旧,只不过他多花了些时间去大相国寺万姓交易,时常在那里淘一些汉唐魏晋时留下的文物,与人讨价还价,乐此不疲。 而种建中那里,得到明远提示了一个“大方向”,就去找工匠们商议。 工匠们听他将石炭类比为木柴,将焦炭类比为木炭,都有些半信半疑,但也都觉得有些道理。 但该如何尝试,却是人人都茫无头绪。 那边曾孝宽在催着,种建中这里暂时拿不出方法,两下里就僵在那里。 这时候明远万分激动,冲进军器监的大门,托人找来种建中。 “师兄,你看……我在大相国寺淘到了什么?” 他拿出一张被装裱在寻常绘画里页的古籍残片。 可能是因为外面有伪装的缘故,这古籍虽然是“残片”,但绝大部分字迹和主要图案都保存下来了。 种建中的视线一旦触及古籍上的字迹,就无法移开。 他几乎完全忘了明远,只顾自己一目十行地将上面的文字看完,然后一转身,直接冲进军器监内,将那幅“古籍”递给监中工匠们。 激动之下,种建中突然又想起了明远,赶忙又冲出来,只见明远正施施然地往军器监门外走。 “小远——” 种建中赶紧上前,伸手搭在明远肩上,将他掰过来面对自己,想要解释自己刚才只是过分激动,绝对不是忘了要感谢…… 而他面对的,正是一张阳光灿烂的笑脸。 “师兄快去忙吧!大相国寺那里,我还没逛完……” 明远露出“不必陪我”的表情。 “这份古籍值多少钱?” 种建中斟酌着问,在想要不要去找曾孝宽“报销”一下。 “没多少钱,”明远回答,“再说了,这古籍也照旧是我的,彝叔难道还能把那那古籍吃了不成?”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08节 “师兄,这是关系到为西军筑甲的大事,也是验证先生‘生产力’理论的重要论据。小弟也就只能帮上这点忙。师兄,小弟相信你,必定不负重托。” 种建中听到这里,也不再婆妈了。 他伸出双手,扶住明远的双肩重重摇了两下,然后转身,果断迈着大步回他军器监中去。 明远被他摇得……保持微笑,同时不断给自己心里暗示:最近我功夫练得很扎实、非常非常扎实,比起以前已经好多了…… 他离开军器监之后,才召唤出1127。 “我那件特殊的‘花钱’任务是什么?” 1127回答之后,明远的表情有点古怪,似乎在问:这究竟是啥花钱任务哟! 第99章 百万贯 将作监丞李诫日常除了编撰《营造法式》之外, 还负责着皇城中一应殿宇的兴建与修葺。 天子赵顼登位之后,顾忌着朝廷用度,没有大兴土木, 唯一下令开工的就是为曹太皇和高太后翻修庆寿宫和保慈宫的工程。天子以此表示一片拳拳孝心。 如今已是熙宁三年,曹太皇的庆寿宫早已翻建如新。而迟一步开工的保慈宫,各处建筑则刚刚翻建完成,正在做最后的收尾与装饰。 此刻,李诫正立在保慈宫跟前,指挥着工匠,将一组三十二扇象眼窗格的玻璃窗安装在保慈宫正殿跟前。 待工匠安装完毕,立即有十来个小工上前,先用沾了水的抹布, 将窗框窗棂和窗户上的玻璃仔仔细细地擦干净, 然后再改用干燥的绒布,将窗玻璃擦得透亮。 整座保慈宫顿时显得不同, 正殿的空间通透、敞亮,一扫过去阴沉凋敝的颓废模样。正殿前的玻璃窗映射着午后的阳光, 甚至让草木森森的院落也显得更为光鲜。 李诫看着, 自己也颇为满意。 “官家说保慈宫翻建, 新装了一件特别的物事, 哀家本来还不信, 后来听宫人说亲眼见到了,都觉得出奇……” 远处有个老迈的女眷声音响起。 李诫一听,知道是曹太皇到了, 连忙吩咐工匠和小工们将工具和水桶抹布等物飞速收拾了, 然后都退在一旁。 李诫自己则站在一众工匠们跟前, 遥遥冲那边躬身行礼。 好在宫中女眷们在离这边大约还有五十步的地方就停下了。一名身穿窄衫, 头戴朝天幞头,穿白靴1的年轻男子正领着一个小黄门,快步往李诫这边过来。 “官家——” 李诫匆忙行礼,却被免了朝见天子的繁琐礼节。 “将作监丞,不必多礼。太皇太后刚才还担心,怕她们这一来扰了你们的工期。监丞,这不打扰吧?” 李诫赶紧答话,同时在心里腹诽:就算是真觉得打扰他也不敢说啊! 他只回说玻璃窗刚刚已安装完成,曹太皇高太后想要来看看,自是不妨事。 于是官家赵顼便将李诫带在身边,引着曹太皇与高太后一起前往刚刚修缮完毕的保慈宫,去欣赏那被民间传得神乎其神的玻璃窗。 这件新鲜物事,据说还未在民间普及开。但因官家觉得好,就让将作监先订购了一批,先尽着正在翻修的保慈宫。 两位太后与官家赵顼一道,在保慈宫内走了一圈,透过玻璃窗去看室外风景,果然清光尽透,外间景致看得一清二楚,室内也比原先亮堂了不知多少倍。 赵顼一时跌足,只惋惜这东西面世得太晚,没赶上庆寿宫,没让他好好孝顺一番曹太皇。 曹太皇想了想问道:“这么好的东西,今年皇家的用度要耗去不少吧?” 赵顼回答:“并不靡费,听闻这东西是用砂子之类的东西熔炼之后制出来的,且工艺很有趣,跟玩儿似的,京中还有不少人慕名去作坊,但看那做法,说是比瓦子里的表演还好看。” 曹太皇听着笑了起来:“哪有这等事!” 赵顼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李诫,又想起一件事,对曹太皇道:“如今李监丞正在编造《营造法式》,以法度约束贪腐,厉行节约。因此皇家用度不会耗费多少,但孙儿的孝道却不可不尽。” 赵顼虽非太皇太后曹氏的亲孙子,但多年来与曹太皇关系很好,感情很深。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赵顼便回头问李诫:“李监丞,如果专门为庆寿宫更换玻璃窗,需要多久?” 李诫不用想便答:“专门制作这等玻璃窗的作坊只有一家,如今订单正多,庆寿宫那里的窗户要量尺寸预订,估计至少要两个月后,东西才能制出来。” 宋代宫廷便是这样,哪怕是皇城里要盖房子,所用的木料砖石,往往也会依赖民间商户供应。很少有从民间直接征发的。 曹太皇闻言,便用带着一点点“吃味”的口气,笑着说:“可见住保慈宫的最是个有福气,刚巧,这东西一面世便赶上。” 高太后闻言不发话,只是一声不吭地听着曹太皇与赵顼这对祖孙闲聊,心里不知在想什么。 却听曹太皇冷不丁开口:“太后……” 高太后一抬头,刚好见到太皇太后眼神锐利,正灼灼地望着自己。 “刚才听官家和李监丞都说了,这玻璃窗的生意虽是奇巧,但到底不是什么大买卖,且还指着他们改进工艺,琢磨出更多更好的用具来。外面的子侄,就让他们先别打这玻璃作坊的主意了吧。” 高太后一惊,连忙垂首应下:“这个自然。” 朝中颇忌讳外戚干政,因此曹、高两家的亲戚多半少涉政事,而是将眼光放在了生意上。他们仗着外戚的身份,巧取豪夺之事便也不必别家更少。 曹太皇此刻开口,便是要透过高太后,将她的意思传递出去,免得那些高姓的外戚将手伸得太长太快,伸到玻璃作坊的生意上。 往大里说,曹太皇这是为了他们曹、高两家外戚的名气着想;往小里说,曹太皇也是盼着自己的庆寿宫也能顺利安上这种名叫“玻璃窗”的神器。 高太后点头答应了,曹太皇还未完全满足。 她又冲着高太后身后一人道:“阿阎,别忘了出宫之后代我们两宫将这消息送到各家去。” 这阎氏原本是英宗还在时,高皇后身边的侍女,是官家赵顼的乳娘。如今的官家赵顼即位之后,因不忘阎氏的乳褓旧情,便允许阎氏时时入宫陪伴太后,也为她的儿子赐了官职。 阎氏夫人忙来到曹太皇面前,福了福身,将这桩差事应下了。 此事在宫掖之中发生,外面的人一无所知。 明远也只是听说,宫黎的玻璃作坊,前阵子有好多人打听。有想要入股的,也有想要将这玻璃作坊买下的。其中不乏有权有势之辈,甚至明远都已经做好了“增资扩股”的准备。 不就是想要赚钱吗? 明远并不介意引入更多的资本,但前提是大家都能遵守同一规则,游戏才玩得起来。就怕玩到一半,对方来个巧取豪夺,把自己这个原主挤出去,这游戏就不好玩了。 两天之后,明远和宫黎惊觉,玻璃作坊突然变得无人问津,也无人想要强行入股了。 相反,更大规模的订单铺天盖地地涌来,除了将作监以外,民间对玻璃的兴趣大增。宫黎回复说让他们“等”,对方也认,只说等到明年三月、四月……哪怕是后年,都无妨,只要宫黎肯收定金就行。 宫黎刚开始还以为是明远的手段,而明远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直到有一次见到姚小乙,从姚小乙口中听说了此事,才渐渐明白过来。 他这玻璃作坊一度已经成为案板上的肉了。 是曹太皇一句话,才打消了那些人的算盘。 明远顿时对曹太皇多了几分好感,也对北宋的商业环境更增添了几分认识。 * 当然,明远并不担忧玻璃作坊的经营,他是个管花不管赚,管建不管保的人。 如今他的注意力,都放在那个特殊“花钱任务”上。 “什么叫‘用小于千分之一实际价值的金额买下物品同时还要让卖主无比满足’?” 明远问1127。 这是要他以一文钱的价格,买下他人手中价值一贯钱以上的物品,还要对方心悦诚服,无比感恩吗? 这叫什么任务? 可是这号称是“金牌系统”的1127此刻却只会说“啊对对对,亲爱的宿主,您举例子举得精确极了!” 明远心知这是1127碍于规则,不能再给他更多提示了。 这个任务有个期限——五天,六十个时辰。 在最后期限到来之前,如果他还像现在这样没有任何思路,明远就将光荣地过上一个月“穷得响叮当”的美好生活。 但是规则描述越简单,通常意味着可操作空间越大,或许他最终能以出人意表的方式完成任务。 接受任务之后,明远在汴京城中随意闲逛,接连两天,都还没有任何头绪。第三天,因算着又到了大相国寺“万姓交易”的日子,明远便带着向华,往大相国寺逛过去。 在那里他遇到了李格非。 李格非最是喜爱金石古器,因此每月五次的“万姓交易”,就一定会到大相国寺的资圣门一带来看看。 如今他那副“近视眼镜”已经由水晶匠宫六再三调整,百般贴合。李格非赫然摇身一变,成为鉴宝专家,辨认金石铭文是轻而易举,赝品仿品也绝难逃得过他的眼睛。 明远与李格非站在资圣门前说话。不知不觉,明远的眼神被资圣门前一名带着仆从走进来的少年吸引了。 那名少年看起来也就十八九岁的模样,相貌周正,五官英俊,头上戴着束发冠,身着道袍,外面松松地罩了一件半袖褙子。 李格非见明远的视线转向那边,自己也扶着眼镜的铜制边框,慢慢将视线移过去,见到那名少年,便道:“近两个月里,时常能遇见这名少年,依稀听说他姓米……” 李格非脸上流露的羡慕表情分明在说:对方好像很懂的样子。 明远的着眼点却与李格非不同。 明远发现这名米姓少年从袖中伸出的双手,此刻正将原本宽大的袖子紧紧攥着。 原本大袖飘飘不是挺好,为啥还特别要将之攥住呢? 明远在旁默默观察,突然发现了端倪——这个少年,走路时都要避开他人,免得与他人有身体接触。此刻大相国寺人头攒动,少年避让起来自然很辛苦,他双手也自然将袖子攥得更紧。 明远皱起眉,凭空想象:这是为了什么?难道竟是怕脏吗? 谁知这少年身形灵活,左躲右闪,还真的没让他沾到他人半片衣角。 不久,这少年找到了资圣门畔一个行人不至的空位,站在那里,稍事休息。直到此刻,他才将手中攥着的袖子放开,稍许休息一会儿。 似乎是感受到了明远的视线,那少年转过脸,正好与明远对视。明远冲他微笑打招呼,那少年却似没什么反应,慢慢将头回过去,不再看明远。 就在这时,李格非提醒明远:“远之,你看那边,一方好砚!” 明远循着李格非指的方向去看,果然见到一方石砚,看材质是澄泥砚,石质温润,造型古朴,看起来是有些年头的一方古董砚台。 “文叔兄对古砚也有研究?” 明远好奇地问。 他好几个朋友,如苏轼、蔡京蔡卞兄弟,都喜欢收藏古砚与名砚。苏轼尤其如此,藏了近百枚名砚,几乎可以算是个“砚痴”。 “研究说不上,只是喜欢看看。” 李格非瞥眼看看明远,突然警觉地捂住口袋。 “我这只是随口一说,远之你可千万别把它买下来送给我。” 明远以手扶额,看来他慷慨大方的“名声”已经传遍了,以至于朋友们甚至会“提防”他冷不丁出手,买什么好东西相赠。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09节 “愚兄素喜三代金石,那是一生改不掉的毛病。这砚台,也就是看着觉得好罢了。” 这边李格非正在推辞,那名米姓的少年突然上前,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走到出售古砚的摊位跟前,先用那帕子将砚台从上至下仔仔细细地都擦过一遍,然后才托在手中,先仔仔细细地观察一番,又用手触摸,最后托至耳边,用手指轻轻敲敲,随即露出十分陶醉的表情。 “就是它了!” 那少年开口,几乎没有讨价还价,马上买下了这方古砚。 “100贯!” 明远与李格非交换一个眼神,两人都觉得这枚砚台的成交价——还真的挺高。 摊主成交了一单生意,心情舒畅,便指着另一边墨师潘谷的摊位,将潘谷制的墨大力推介了一番,告诉米姓少年,要想试一试这方好砚,不妨去买一块潘墨来试试。 少年当即去了。 明远也转开念头,专心想他该如何完成那个特殊的“花钱”任务。 就在这时,远处潘谷摊位的方向,忽然传来一声惨叫,接着就听那米小郎君带着哭腔喊道:“拿开,拿开……这砚我不要了!” 第100章 百万贯 明远和墨师潘谷几乎同时挤到了售卖“潘墨”的摊位跟前。 只见那位姓米的少年正站在摊位前, 用双手捂着脸。他那几个伴当正站在周围,拦出一个半圆,免得他人靠近, 碰到这少年的衣物。 而潘谷的一位族侄潘正初,正捧着少年刚刚买下的一方澄泥砚,傻愣在原地,似乎对刚才发生了什么完全不知情。 那潘正初满脸的愕然分明在叙说着:怎么好端端地就不要这砚台了呢? 明远认得潘谷,也认得潘正初,知道潘正初时常来帮潘谷看摊,是个颇会察言观色的伶俐人儿。 然而米姓少年一副却是一副不肯罢休的样子,跺着脚说:“你都这样,这样了……我这砚台怎么还能要?” 潘正初:我怎样了? 少年却说不清, 只重复着“酱酱酿酿”的字眼。 潘谷急了起来, 问:“十二郎,你说, 方才这位客官来时,你做了什么。”声音非常严厉。 明远颇为熟悉这位著名的当代墨师, 知道他为人刚直, 不是会随意护短自己人的那种。 潘正初依旧陷在震惊之中, 当下一五一十地转述起刚才的事。 他说这位米姓小郎君是由那边售古砚的摊主推荐过来, 到这边来想要试砚。 于是潘正初便挑了一方上等好墨, 想要在米小郎君新买来的砚台中研开。 谁知就在这时,潘正初突然发现,摊上盛着墨的水瓶竟然已经用空了, 于是他—— 当潘正初说到这里的时候, 明远突然有了些不好的预感:不会吧…… 而那米小郎君依旧用双手捂着脸, 似乎根本不敢回想刚才的惨状。 只听潘正初对潘谷说:“侄儿一时情急, 就往砚台中吐了一口吐沫……” 明远顿时伸手捂脸。 作为一个现代人,此时此刻他与那米小郎君感同身受,他也不太能接受这种“临时行为”。 但在这个时空里,这种行为他也见过不少次:时人又没有铅笔钢笔,都用笔墨,需要用到笔墨的时候,并不总是能保证有清洁的水。 就好比种建中,这家伙就有时会将毛笔放在口中含上片刻,已经干透的毛笔便能再写出一行字来。 当然,种建中不会糊涂到,往别人的砚台上吐吐沫。 而明远也和那米小郎君不同——对于这明远来说,这方砚台,只要洗洗,就还是一方好砚;而米小郎君,平时走路都得紧紧攥着衣袖,唯恐触碰到他人。此刻又怎么能接受一枚被“污染”过的砚台? 明远在心里替潘谷哀悼了一秒钟。 果然,米小郎君要求潘谷赔偿他的损失:100贯古砚,照价赔偿。 潘谷当即面露难色。 他虽然是一代制墨名匠,但自家做的也是小本生意,要一下凑100贯出来,真比登天还难。 再不然就要将古砚退还给那位卖主,卖主也不同意:“这吐沫也不是我吐的,凭什么再退给我呀!” 一时间三方僵持着,那米小郎君身边的几名伴当顿时开口恐吓潘谷和砚台摊主:“你们可知道我们小郎君是什么人吗?” 明远眼一眯:怎么?想要仗势欺人? 岂料那米小郎君连忙挥手,将几名伴当压下去,说:“你们忘了,阿娘说过,在外头不许招摇声势的。别报我名字,有事说事。” 明远:……看起来还是个明白人? 他便有心做一个和事佬。 “潘谷兄!” 明远迈步上前,道:“别来无恙。” 潘谷与明远很熟,一来明远总是混迹于大相国寺一带,二来明远是个连“廷珪墨”都下得去狠手,怂恿苏轼当场使用的家伙。 此刻潘谷见到明远,已经是暗暗长舒一口气,知道这事有解决之道了。 “我看这方澄泥砚品相不错,若是这位小郎君不要,不如将它转卖给我如何?我原价100贯将它买下。” 听见明远开腔,所有人都长舒一口气。 如此一来,潘谷不用赔钱,米小郎君也弥补了损失。 见到潘谷双手去托那枚澄泥砚,明远竟然也顺势退后半步,咽了一口口水,说:“潘兄……劳烦请先将它用清水濯洗一番。” “好!” 潘谷这还有什么不乐意的?赶紧亲自去洗干净了,再用细布擦干,托着奉至明远面前。 这时李格非刚刚护着他鼻梁上架着的那副眼镜,从人群中挤进来。 明远:文叔兄,就是你了! “文叔兄,你不是说,早就想得一方澄泥砚?” 明远热情地招呼。 李格非:……啊? 老实孩子李格非终于没逃脱“被”明远赠送一件厚礼的命运。 明远做这件事的时候,那米小郎君一直在旁看着。他大约也觉得明远是帮了自己的大忙,双手一拱,就想来向明远见礼。 谁知那几个伴当将少年一挡,其中一人还凑在米小郎君身边,嘀嘀咕咕地说了些什么。 明远远远地听见“夫人”“结交”之类的字眼。似乎是这位米小郎君的家教甚为严格,不许他在外随意交友。 米小郎君顿时兴味索然,转身便要走。 明远察言观色,觉得没准自己那件“特殊任务”就要落在这小郎君身上。 于是他突然转过身,望着捧着古砚发愣的李格非,大声问:“文叔兄,汴京城七十二家正店各有所长,但在你看来,那一家是最干净的?环境最洁净,茶食最清爽?” 果不其然,明远余光扫去,只见那米小郎君脚步一顿,耳朵似乎动了动,正在留意李格非的回答。 李格非书生气极重,一脸诚实;可事实上,他所有的钱都花在金石古董上,京城七十二家正店,着实是没去过几家。 因此他顺理成章地回答:“那自然是长庆楼!环境高雅洁净,茶食也做得清清爽爽的。迎宾还会为主顾指引净手……” 只听靴声霍霍,那米小郎君颇有些动心的样子,一转身,便带着他那几个伴当走了。 要去哪里?——自然是长庆楼。 * 明远在大相国寺与李格非作别,自己随后赶去,一进长庆楼,便听见那米小郎君的声音在说:“不必,不必,我自备了濯手之物。不过,店家可以给我这伴当指引一下取水之处吗?” 只见米小郎君的一名伴当从怀中掏出一枚银壶。 看来这位米小郎君净手,似乎根本不是在水盆里洗,而是要用银壶倒出来的水,用“流动的水”洗手。 长庆楼的酒博士懵了:“取水之处?” 米小郎君的脸色顿时一沉,却听那酒博士道:“本店濯手之处就是取水之处。客官,您可听说过‘自来泉’?” 明远听到这里,一颗心已经放下,知道两边榫头已经对上卯了。 他自己找了一个僻静的位置坐下来,暗中观察。 只见那酒博士将半信半疑的米小郎君带去了长庆楼的“濯手处”,亲自为他打开了“自来泉”。 明远在长庆楼装修的时候引入了一系列卫生设备,其中包括这曾经在长安城中大受欢迎的“自来泉”。只不过,这可不是从城外引进来的山泉水。水源只是景明坊中的一眼水井。 每天都有人将这水井里的水汲上来,储存在长庆楼的“用水缸”中。长庆楼的烹饪和清洁用水都出自那口巨大的储水缸中。只不过专门有管道根据“虹吸”原理,将水源源不断地引至长庆楼中。 濯手处这边也是,只要一拧开水龙头,那清泉便哗哗涌出,供客人濯手,流淌而出的水则沿着管道统一流向废水池,在那里稍经处理,最后流入汴京城的地下排水设施。 米小郎君见到这样的“濯手处”简直乐开了花,伸手上前,尽情享受“洗手”的乐趣。任凭那等候在一旁的酒博士看傻了眼。 待到濯尽双手,那米小郎君高举起手,轻轻甩动,任凭那些水滴四散洒在各处。 他却对酒博士指点的手巾不屑一顾。 那酒博士连忙指指身边:“好较客官得知,其他客人用过的手巾,在本店是绝不会重复使用的。” 米小郎君不为所动,依旧伸着双手,似乎要让这双手“自然风干”。 酒博士继续说:“这些手巾,被使用过之后,会由人专门清洗,然后送到‘清洁处’的大灶上清蒸……” 连米小郎君都没能想到这个,他愣了愣,才重复了一遍:“清蒸?” “是的,上专门用于清洁的蒸屉蒸透,我们店东管这个叫‘高温清洁’……说比晾晒之后的手巾还要清洁。” “嗯?” 米小郎君看起来已经有点用心。 “然后,被‘高温清洁’过的手巾会放在这边,自然晾凉,晾至可以触碰的温度,就能使用了。” “因为是洁净之物,我不方便替客官取用,就在那里,请客官自取吧!” 酒博士指指另一边,米小郎君循着看去,只见一条条叠放整齐的手巾,兀自蒸腾着热气。 这一向好洁的米小郎君,连用手巾都不愿用的米小郎君,竟然鬼使神差地一步步走过去,拈起一条手巾,托在手中,感受了一会儿,这才将其敷在自己双手手心,慢慢地搓了搓。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10节 明远在远处看见了这一幕,心想:这家伙不会是生平第一次用手巾擦手吧? 这番清洁过,米小郎君重新落座,叫了几样茶食和一角“瑶光”。 他身边的伴当当即掏出几件餐具,放在桌上,将前来送酒的酒博士吓了一跳。 但这酒博士保持了专业人士的基本素养,不动声色,与往常一样,将几样茶食和酒水奉至米小郎君桌上。 那米小郎君双眼顿时发直——酒博士送上来的“瑶光”,并不是盛在瓷盅里的,而是盛在一只通体透明的玻璃瓶里的。 里面盛放的液体令人一览无遗。这可不是泛着泡沫的浊酒,而是完全澄清的酒浆,全无半点杂质。 果然不出明远所料,这位米小郎君顿时流露出心怀大畅的表情,竟自己动手,将这玻璃瓶里的酒浆往自己带来的小银杯里斟上,倒了近乎满盏,然后送到口边。 从那米小郎君满脸满足的表情来看,这用玻璃瓶盛放的“瑶光”,令他极其、极其满意。 明远也不出声,只是坐在角落里继续冷眼旁观。 只见米小郎君挥挥手,将那几名伴当也遣去吃饭,自己则独自坐在长庆楼上,斟着“瑶光”,挟着小菜,美美地品味着,一面还没忘了四处张望,打量这座极其与众不同的酒楼—— 突然,这米小郎君猛地放下手中的银筷,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长庆楼大厅墙壁上悬挂的一幅工笔画作跟前,如痴如醉地看着。 明远微微扬起下巴。 就在刚才,他已有完全的把握,确定这位是谁了。 谁知这位竟还做了一个动作,让明远进一步确认了他的身份。 这位米小郎君,面对墙上那幅,绘有太湖石和花鸟的画作,突然向后退了一步,双手一拱,毕恭毕敬地拜了下去,全然不顾此刻长庆楼上其他酒客惊异的眼光。 明远轻拍自己的额头:果然是他。 他有点儿遗憾地想:怎么薛绍彭没在京中? 如果薛道祖在,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拉上这位一起搓饭了。 第101章 百万贯 按照明远的了解, 此刻在长庆楼楼面上,正在向着画中太湖石鞠躬行礼的人,不是别个, 正是米芾。 世间也只有一个米芾, 如此洁癖, 又如此爱太湖石成痴。 算起来,这个米芾,是当今官家的“奶兄弟”。他的母亲阎氏是当今高太后身边的乳母, 曾经抚养官家赵顼长大。刚才在大相国寺时没有提出身份,以势压人, 说明阎氏将儿子教得还可以, 又或者是高太后, 将身边的人约束得还可以。 明远和长庆楼上其他食客一样,吃惊地看着米芾恭恭敬敬地向悬挂在墙壁上的画作行礼, 态度真诚,口中念念有词, 仿佛真的在与画中的湖石交流。 明远终于意识到:米芾这并不是什么“行为艺术”。他不是做给别人看的, 而是完全发自内心, 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 果然, 米芾行过礼, 又侧耳倾听一番, 仿佛真的从画中湖石那里得到了回应。随后他又一步三回头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轻快地舒了一口气,又重新面对满桌丰盛而精细的茶食, 以及用透明玻璃瓶盛放的“瑶光”。 这一餐, 米芾吃得显然非常满意。 到了结账时, 是米芾身边的一个伴当上楼来会钞。 酒博士报出价格:“23贯。” 旁人大多吃了一惊。 23贯?一个小郎君, 就能吃掉23贯如此之多? 米芾的伴当掏钱的手停在空中。 而米芾自己却托着腮,兀自斜着眼,正在观赏墙上的画作。看起来3贯还是23贯,对他来说差别不大。 酒博士见那伴当惊讶,连忙指着桌上摆放着的一排精致玻璃器皿:“酒饭不过3贯,但将郎君要的这些玻璃器也都算在内,就23贯了。” “哦!” 余人都恍然大悟。 刚才米芾在叫结账之前,提出要买十枚玻璃瓶,十枚玻璃盏。 汴京城中,玻璃器皿刚刚上市,长庆楼是所有七十二正店中第一家采用这种器皿盛放酒菜的。这些玻璃器的用处也有限,要么是盛放澄清的“瑶光”,要么是盛放一些清爽的小碟茶食——其余羹汤炒菜,都是循着惯例,用金银器皿盛放的,少数不适合用金银器的,才会用瓷器。 世风如此,到长庆楼来的酒客把玩玻璃器皿,多半还是觉得新鲜,很少会将其买回家去。 而米芾却不一样。 这些玻璃器皿对于洁癖严重的他来说,是必需品。 因此米芾果断叫了酒博士,要将长庆楼用的玻璃器皿买下一批。 但人人都没想到这玻璃器如此昂贵,一算,平均每件玻璃器就要值上一千文钱,比日常用的瓷器还要贵上不少。 酒博士也只得陪着笑脸解释:“客官,您也知道,这玻璃器皿面世的时日尚浅,价格高昂。这已是本店拿到的底价了,一文钱没赚,直接转卖给小郎君。” “据说那玻璃作坊如今正在加紧雇人,别家也有想转行烧玻璃的。想必日后各家作坊产得多了,价钱自然会降下来。您要是不想买贵,等上一阵……其实也行。” 酒博士面露难色:毕竟长庆楼的玻璃器皿也就这么些,自家也要用的,卖掉一件就少一件。 谁知米芾只管摇摇头:“都买下。这样我每顿许是能多吃一碗饭。” ——洁癖少年太需要这个了。 伴当无奈,只有乖乖付钱,然后凑在米芾身边说:“郎君啊,夫人给您花用的钱钞,所剩的不多了啊……” 米芾闻言,顿时委屈地扁了扁嘴,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所幸今日有好心人,将郎君不要的那块古砚买了去,否则……” 伴当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多亏了那一百贯,否则他们现在在长庆楼估计会当众丢人。 米芾转转眼珠,却突然发现了坐在角落里的“好心人”。 明远坐在那里,见到米芾将眼光转过来,伸出手举起手中的玻璃盏,遥遥致意。 “多谢兄台早先出手,买下了那方澄泥砚——” 米芾快步走到明远所坐的那一桌跟前,在距离两步的地方停步,举手行了一礼。 明远见状赶紧站起身,也拱手道:“好说,好说……我其实可以理解兄台为什么不想要那方砚台,但毕竟是一方好砚,未免可惜。” 米芾顿时抬起脸,盯着明远,眼光盈盈,似乎在说:老天爷呀,世间终于有个明白我的人啦! “也多谢兄台,荐了如此洁净的一家正店给小弟。”米芾说到这里,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用‘自来泉’濯手,用‘清蒸’手巾,还有‘玻璃瓶’盛酒盛茶食,里面盛了什么一望而知,小弟……小弟以后只来长庆楼用饭!” 明远带着同情的眼光望着米芾,心里想:总是来长庆楼这样吃吃买买,你很快就会入不敷出的。 他当即微笑,自报家门:“小弟陕西明远,适才在大相国寺邂逅郎君,算是缘分。” “小弟米芾……” 米芾连忙也跟着通名。 “我观明兄刚才在大相国寺,应当是经常去那里?” “是的,”明远看看眼前这张少年人坦白而真诚的面孔,觉得鱼儿快要上勾了,于是故意说,“在下最喜收藏东晋、唐时书法名家所书的法帖,以前曾经在资圣门一带淘到过名家真迹。” 听说大相国寺偶有名家真迹出没,米芾的双眼一下子亮了起来。 但一想到自己其实囊中羞涩,任哪家名家真迹都买不起,米芾的眼神又一下子黯淡了。 “只是最近一直没淘到。别说是真迹了,哪怕是形神兼备的摹本,小弟也是心甘情愿愿意收购的。若是米兄有任何线索,敬请告知小弟,小弟愿高价收购!” 明远早先随随便便就买下了一方价值100贯的澄泥砚,而且一转手就赠给了身边的好友,他这个“人傻钱多”人设,在米芾眼里应该已经是立起来了。 只见米芾的眼神在明远脸上转了又转,突然变得有点狡黠,又赶紧转开。这小郎君沉思了片刻,似乎有点拿不定主意。 但他还是点了点头,道:“好!小弟可以在哪里找到明兄?” “我常来长庆楼,”明远几乎已经可以确认,鱼儿咬钩了,“米兄可以来长庆楼找我,与酒博士说一声,就能通知到我的。” 说着他向米芾拱了拱手,双方就此分别。 米芾离开长庆楼不久,1127自动上线,给明远送上提醒:“亲爱的宿主,距离您完成那项‘特殊任务’只剩三天了哦!如果您能按时完成任务,将享受为期一个月的‘身无分文’……” 1127刚说到这里,声音突然一哑,似乎是张了张嘴,但该说的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天啊,我最最亲爱的宿主啊……” 半晌之后,1127语气里带着难以置信,叹息着开口。 “您究竟给我带来了怎样的惊喜啊!” 明远维持住表情管理,没有流露出过多兴奋或者得意的表情。 “试验方的推演计算告诉我,您这哪里是以千分之一的价格购买物品,您这分明是以小博大,花一点点小钱,试图购入万倍、十万倍价值的名作啊!” 明远淡然回应:“过奖,过奖,这都是小意思——” “不过呢,”1127提醒,“您完成任务的期限只剩三天了,您一定要在这三天内买到那件……那件物品哦!” 明远脸色倏地一变。 刚才看米芾离去的样子,他还真的没把握,这位少年能够按照他所想,在三天内办成这件事。 * 米宅。 米芾到家的时候,母亲阎氏正在家中设宴,款待高氏各家亲戚女眷,也有几位出身曹氏。 “前日里我将曹太皇与高太后的话带给诸位,各位果然都将话带到了,今日宴席,便是秉承宫中之意,来答谢众位的。” 阎氏是抚养当今官家长大的乳母,在外戚夫人们之中说话很有些分量。此外她为人精明干练,加之颇有商业头脑,眼光独到,夫人们都愿听她的,或是向她请教。 “阿阎,”一位与阎氏相处极好的夫人亲切唤她的名字,“你说这玻璃生意有什么特别的,官家和曹太皇都一力护着,不让别家去插手呢?” “还不是怕你们一个个急红了眼的模样吓着了人家?”阎氏开玩笑地丢了一个白眼过去。 “听说那玻璃作坊是刚刚草创,作坊里领头的工匠是个水晶匠的儿子,原本籍籍无名,穷困潦倒,偶然得了一笔钱,开始做这玻璃生意,好不容易捣腾出了玻璃窗,生意开始有点起色……” “等到你们一个个把钱投进那作坊,又或是找人偷学来了那门手艺,建起大作坊,抢着做玻璃窗……世间就只有玻璃窗了。” 权贵们与民争利的结果,多半便是这样,民间工匠丧失创造力,坊间的先例不少。 夫人们彼此望望:也就是长庆楼带起了玻璃窗的潮流,难不成还有别的吗? “有人赶在前面尝试这门生意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这些小民在前面趟水,回头水深多浅你们也都门清——这样的好事,换做是我,我都想要为曹太皇烧炷高香,保佑她老人家长命百岁。” 在高太后身边的人中,阎氏最是能说会道,所以她也最受器重。 “所以啊,你们且先等等。等会这门手艺的工匠渐渐多了,其它物品也都渐渐造出来了,曹太皇也不惦记这事儿了,你们再一个个地掺和进去也不迟啊!”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11节 最关键的,当然就是那句“曹太皇也不惦记这事儿”。 夫人们听闻,一个个都会意地笑。 这时候有侍女进来禀报阎氏,说是小郎君回来了。 阎氏原本就有些挂心这个儿子,连忙告了罪暂且退席,溜出去看儿子。 米芾见到母亲很开心,连忙展示给母亲看他斥“巨资”,买回来的玻璃瓶和玻璃盏。 阎氏一见便愣住:她刚刚还在说这个……各种花式模样的玻璃器皿就这样随随便便地造出来了? 一问价钱,阎氏更是要跳脚:“20贯!” 竟然如此暴利! 她真的有点后悔,没在曹太皇发话之前,掺和进这笔生意。 “有了这样的盛器,儿子以后吃饭喝水再也不挑这挑那了。” 米芾望着亲娘,声音软软地做保证。 阎氏的心一下子就融化了,伸手揉揉儿子的脑袋:“二郎就是想要天上的星星,为娘也给你摘下来。这玻璃器自然不在话下。” 米芾等的就是这句话:“阿娘,能再去替儿子借一件用来临摹的名家字帖吗?” 他口中的“借”,借的对象自然是大内珍藏。 阎氏能够出入禁中,时常探视高太后,并且过问寿康公主的日常起居,自然也有机会接触到大内珍藏的各种书画。 而米芾最是个爱书成痴的,阎氏对自己的儿子非常了解。他七岁开始学书,十岁便写碑刻,没有一日不提笔写字的。 待年纪稍长,米芾便热衷临写魏晋唐人书法,到处寻访宝帖,自然也常常拜托母亲,出入宫禁时,能够为他“借”出一件名家法帖出来。 阎氏望着儿子热切的眼神,顿时叹了一口气。 * 第二天,阎氏从宫中出来,当真带来一幅法帖归家,同时告诫儿子:“据说此帖相当名贵,典籍司的宫人说了,只能借一晚,明日便要还回去。” 米芾已是喜出望外,连声答应。 待到阎氏离开,米芾赶紧清洁了双手,再小心翼翼地将那卷轴打开—— 米芾见到卷首几个字,已然轻轻地惊呼一声。 他做梦也没想到,母亲竟然从宫中带了这样一件宝帖出来。 “这竟是……《十二月帖》?” 第102章 百万贯【加更】 面对《十二月帖》1, 米芾如痴如醉,坐在那幅宝帖面前,足足有一个时辰都没有动弹。 阎氏饮宴回来, 便是这幅情形。 她虽然知道儿子向来是这副德性, 但多少也有点儿心疼。当下叫过伴当, 将今日的情形仔细问过一遍,知道已是在长庆楼吃过饭了,阎氏才稍稍放心。 她嘱咐家中的侍从婢女, 看顾小主人早些就寝。 岂料阎氏一离开,米芾就起身, 将书房的门“豁啦”一关, 将从人都关在外面。 米芾自己则立刻开始在书房里捣鼓。 他先将《十二月帖》铺开, 放在一边,然后从书柜深处抽出一叠纸张。这些纸张或深或浅, 纸质与纹路各自不同。 米芾将这每一张纸依次举至眼前,与手边的《十二月帖》依次核对, 先比较纹路, 然后是色泽, 比较出比较像的纸张五六种, 然后缩小范围, 将这五六种纸张再次细细比较, 最终挑选出一张最像的。 “只有一次机会……” 米芾告诉自己。 临摹《十二月帖》的机会只有一次, 只需成功,不能失败! 随后, 米芾陷入长时间对“十二月帖”的观摩与思考。 他不住以手做笔, 不断模仿着王献之的笔划和笔意, 随着他手指的活动, 脑海中自然而然浮现出落笔之后的效果。 米芾自幼就是这样练字的——谁让他的启蒙老师早年间卖给他五两银子一张的练字纸呢? 待到将帖上每个字的笔意揣摩到位,字帖上每一个转折都练得圆转如意,米芾抬起头,揉揉酸胀的脖子,听听外面的更鼓——竟然已经是后半夜了。 他盯着这张字帖,竟然不吃不喝地看了三四个时辰。 少年人顿时抽出早先千挑万选,与原作纸张最为接近的那一张宣纸,放在手边,然后开始研墨。 这种墨也是特制的。用这种墨写出的文字,正常晾干以后,字迹也会隐隐约约显出一点铜锈色,与历经数百年保存下来的古画古帖一模一样。 米芾提笔,眼神却依旧盯着《十二月帖》原作,他的手虽未动,但是他的心里已经将这张宝帖临摹了百遍千遍—— 至此,他已经完全理解了王献之写这幅字帖时的每一份心情。 突然,米芾提笔,笔尖蘸饱了事先准备的墨汁,迅速向纸面点去—— 在这一刻,他似乎与数百年前的王献之合而为一,融为一体。他就是王献之,王献之就是他米芾,借他米芾的手,重新写下这一幅传世千古的《十二月帖》…… 一笔书,一气呵成! 最后一笔收起。 米芾气喘吁吁,额头上已经满是汗水。 临这一帖几乎耗费了他大部分心力,此刻想再动动手指头都难。 但事情还没完,米芾搁笔,用手冲自己脸上额上扇着风,让自己额上的汗水赶紧晾干,然后就又去取出装裱字帖的材料与工具。 他惯例又专找那与原作装裱一模一样的绫绢,待自己摹本全干后,将自己的摹本加以装裱。 这倒也并非米芾刻意,要做出一副与原作一模一样,如同双胞胎一般的摹本,而是他心思最直,认为自己是在“临摹”。 “临摹”嘛,自然是处处都要一模一样的。 装裱也是一个水磨工夫的细致活儿。更何况,米芾还追求完美,处处都想做得一模一样,甚至还专门在书房内点起一笼柏枝,用烟将自己那摹本的纸张表面熏了熏。 待到一切做完,窗户纸都青了。 米芾将原本和自己的摹本用一模一样的绢带扎好,放在书桌上,自己伸个大大的懒腰,这才想起,他竟一夜未睡。 这时他再也熬不过瞌睡虫,往书桌上一趴,片刻间已是睡得人事不知。 * 清晨时,阎氏过来。一问仆人,才知道宝贝儿子竟然在书房里练字练了一整晚,根本没有回卧房休息。 这还了得? 阎氏夫人赶忙进米芾的书房,一眼就看见儿子伏在桌面上,沉沉地睡着。 阎氏一看眼前有个卷轴,赶紧取来,展开一看,正是她昨日从宫中带回来的那枚帖子。阎氏虽然看不懂书法名家的笔意笔力,但是她认得字:“中秋不复不得相……” “就是它!” 阎氏心想。 她也不去看那另一枚,反正要找的这一枚已经找到了。她也觉得不用再叫醒儿子了。她当即将那卷轴重新卷起,带回内府之中,送还典籍司。 * 米芾昏天黑地地睡了一觉,悠悠醒来,发现已是日上三竿。 他迷迷瞪瞪地睁眼,竟是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昨晚发生了什么事,自己又是为什么整夜不睡,待在这书房里。 米芾抬头,向他的“成果”望去,突然浑身一个激灵,发现面前书桌上,只剩一个卷轴。 米芾连忙将侍从喊来,问有谁进过他的房间。 当得知是母亲来过,并从他桌上取走了一枚卷轴的时候,米芾一呆,想了片刻,连忙伸手取过桌上剩下的那一枚卷轴,展开一看—— 糟糕! 米芾竟然自己也无法分辨,眼前被阎氏夫人留下的这一幅,究竟是原作还是摹本。 救命! * 明远坐在长庆楼上,心里打着小鼓。 今天就是最后期限了。 他的确设了一个局,想要通过米芾来完成那个特殊的“花钱任务”,但如果今天米芾不来找他,他就算是错过了“死线”,没能完成必须完成的任务,需要接受惩罚。 虽说惩罚只是过一个月“身无分文”的日子,明远猜想他靠各种装逼和朋友接济,估计也能熬过这一个月——但他花钱花惯了,突然之间没钱周转,那种感觉也蛮难受的。 所以成败就在今天了。 他期盼着米芾在午时能够出现的,岂料午市到长庆楼来用餐的食客都走光了,米芾还是没出现。 明远百无聊赖地翻了翻今日的《汴梁日报》,心里暗暗告诫自己:沉住气,还未到最后时刻…… 就在这时,1127突然在他耳边“哎呀”了一声。 明远意识到什么,转头透过玻璃窗,向长庆楼外看去。 九月中,汴京的天气已经相当寒冷。各家正店脚店不再像夏日那样敞开着窗户。长庆楼便成为一个极其特殊的存在——只有他家安的是玻璃窗。虽然玻璃材质还不算最佳,玻璃也偶有不平整,透过玻璃看出去会觉有些变形,但街道上的人影身形还是能看得一清二楚。 此刻他分明见一个年轻小郎君,带着几个伴当,匆匆朝这边过来。 明远忍不住微抿着嘴笑了起来。 可是待到长庆楼的楼梯上响起匆匆的脚步声,明远却又敛了笑容,手中哗哗地翻动着眼前的《汴梁日报》,一副刚刚吃完了早午餐,正在无所事事的模样。 “酒博士,那位常来这里的明小郎君……” 话都还未问完,米芾已经看见了坐在角落里看报纸的明远,连忙冲上来,却又装作矜持,点头打招呼道:“好巧!” 明远放下报纸,看了看米芾,才仿佛恍然大悟似的认出来人:“原来是米兄。” 他心里同时批判米芾和自己:两个虚伪到不行的家伙!明明心里都是急切无比,却偏偏还都掩饰得很好,装得很镇定。 米芾确实是心急,他连进门要濯手这茬儿都忘了,开门见山地对明远道:“上回听闻明兄曾经提起,对魏晋唐时的名家法帖有些兴趣?” 明远颔首。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12节 “这也是巧了,小弟这里刚刚得了一幅东晋时名家的字,只是不能完全断定是原作还是摹本,所以,想请明兄品评一二。” 明远跟他客气:“哦?是吗?米兄肯信任在下,在下深感荣幸……” 这时米芾已经从伴当处取过卷轴,刷地就递给了明远。 明远自以为猜到了是怎么回事,接过卷轴,慢慢展开,只瞄了第一行,他的脸色刷地变了,整个人再也坐不住,直接从椅上站起,双眼圆睁,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卷轴。 “这是,这是……” “王大令2……” 米芾站在他对面,无声地点点头。 下一刻,两人同时念道:“中秋不复不得相,还为即甚省如,何然胜人何庆,等大军。” “这是……中秋帖?” 明远颤声问。 曾经精研过一段时间的古玩字画,又混迹各大拍卖行,明远不可能不知道这一幅。 王献之的《中秋帖》啊! 米芾点点头: “对,这是《十二月帖》。” 明远顿时傻眼。 他确实是给米芾做了一个小小的局。 按照他对历史的了解,米芾这个人很喜欢临摹前朝名家的名帖,比如褚遂良的字帖,而且他还很喜欢仿古做旧,能将摹本做得与真品一模一样,以假乱真。 当然,以米芾的家世和人品,绝不至于仿制来骗钱。多半是出于“恶趣味”——想要看看买家到底能不能看出这是真品还是摹本。 因此明远就可以买下米芾的摹本——而且绝对能将价格压得很低,因为米芾如今名气不显,还是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 但是眼前这人毕竟是日后名满天下的米芾,他的书法,艺术价值摆在那里。日后米芾任何一件传世之作几乎都是名品,是国宝,其价值必然是明远今天所付出的价格的百倍千倍。 明远就是打着这个主意,才觉得自己有希望完成试验方交给的“特殊任务”。 但是明远万万没想到,米芾拿来的,竟然是名满天下的“三希”之一,王献之的《中秋帖》。 而且看米芾的模样,他似乎真的不知道眼前这张究竟是真品还是摹本。 那么问题就来了。 如果眼前的是真品——他能买下吗? 根本就不敢买啊! 王献之的作品,绝不可能随随便便流传于民间。 米芾的家庭与皇家大内有密切联系,如果是真品,明远需要想的可能不是该如何买下这张宝帖,而是怎么和他一起想办法把这件宝物还回大内去。 明远盯着米芾看了两眼。 米芾顿时流露出求援的表情——他看起来是真的不知道,自己手中这一份是原本还是摹本。 明远:好吧,你太强了。 于是他从怀中摸出一枚放大镜,当然了,这放大镜柄上镌着细细的“1127”四个字。 他用上放大镜,仔仔细细地去看那卷轴的纸质,装裱的材料,用墨的色泽,和笔划的痕迹。他的“高倍”放大镜将字帖上的种种细节放大数倍,纤毫毕现,清晰万分。 这一副“专业”形象,赢得了米芾的信任。 这个满脸焦虑的少年用颤抖的声音问明远:“敢问明兄,这是……” 明远放下手中的放大镜,用肯定的语气回答:“是摹本。” “呼——” 米芾长吁出一口气。 明远刚想与他再交谈两句,只听米芾“哎呀”了一声,这时候终于悟了过来。 “我还没濯手。” 第103章 百万贯 待到米芾濯手已毕, 明远已经收起了手中的放大镜和适才的全部惊讶之情,平静而镇定地坐在长庆楼临窗的位置上,面前铺着那幅《中秋帖》。 而米芾也完全镇定下来, 眼里透着好奇, 来到明远身边, 坐下,开口问:“明兄如何看出这是摹本的呢?” 明远坦然地道:“很简单。” 他伸手指着卷轴,道:“这种纸是用竹料纸书写, 但这纸在东晋时无人能造,直到本朝方有人造这种纸。这是其一。” 米芾的嘴呈现一个“o”形, 却发不出声音。 他应当也是没想到, 竹料纸看起来颜色暗黄, 古意昂然,竟然是本朝才开始造的纸。 而明远, 竟能通过这一点,分辨出这是摹本。 “其二, 东晋‘书圣’王羲之与‘小圣’王献之, 所用的竹笔, 与如今的我等用的笔有些不同。晋人之笔, 为硬芯竹笔, 难于吸水, 因此笔锋处时常出现‘贼毫’。宋人之笔, 已无那等硬芯,因此运起笔来更加圆转如意, 流畅而毫无滞涩。” 米芾一听也觉得有道理, 但他随即一呆, 反问道:“那你的意思是说, 这幅贴写得比原帖还好?” 明远点点头,道:“一定程度上是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句话不是没有道理的。” 米芾顿时喜动颜色,看样子很希望明远再夸上两句。 于是明远从善如流地补充道:“作此摹本的人,一定是位一代名家。” 若单看米芾的表情,会觉得这位马上就要跳起来在原地转圈圈了。 “不过——” 明远再次开口。 米芾冷静了一点,侧耳静听。 “这个摹本用墨深厚,气韵鲜润,明显是本朝用墨的风气。临写此帖的,应当是一位本朝名家吧!” 宋人用墨润泽,苏轼的字更加被人冠以“墨猪”的称号,与东晋书法的劲瘦风骨很有些区别。米芾临帖时虽然不断模拟原帖的笔意,但又不是照着描红,多少还是会带有自身用墨的特点。 明远把话说明,米芾完全懂了,立刻对明远佩服得五体投地。 “明兄真好眼力,这张摹帖,确实出自于小,小,小……” 他本来想说“小弟”的,话到嘴边,才想起自己的本来目的。 他是来卖摹本赚钱的呀! 于是米芾临时刹车改口:“……本朝某位名家之手。” 说着,这少年脸上泛起明显的红晕。 明远心里暗暗好笑,嘴上却很自如地问:“米兄可有意出售?” 米芾赶紧点头,就像是生怕明远要改主意。 明远微笑着问:“那么,米兄想要作价几何呢?” 米芾对银钱根本没有什么概念,他只记得自己前天在这长庆楼上吃饭,花掉了23贯。 凑个整——20贯,不,哪有自己给自己抹零头的? 米芾鼓起勇气,报出一个价格:“30贯!” 明远就坐在米芾对面,听见这个数字,静静地坐在那里,久久没能出声。 米芾心想:完蛋了,价报得太高了。 少年人怯生生地改口:“那……20贯?” 他几乎不太敢去看明远的表情,将目光从明远脸上移开。 谁知片刻后,他听见了明远的回应。 明远说:“300贯!” 米芾:……? 一枚古砚还只是作价100贯呢。他自己摹写的摹本,什么时候竟值这么多钱了? 不行不行,这是刚才忽悠得太狠了,对方真的把自己当成了什么书法名家。 米芾顿时冲明远双手直摇:“这哪里行,我与你说,这幅摹帖根本不值那么多钱,它其实是我……” “我说值这么多钱,就值这么多钱!” 明远毫不犹豫地打断,并且往上加码。 “再加上长庆楼的长期贵宾优惠卡,凭此卡到长庆楼用餐可以打八折。” 米芾很喜欢长庆楼,因此又很想要这张“长期贵宾优惠卡”,顿时双手食指对对,心中又纠结起来。 “如果米兄喜欢,我还可以为你联系作坊与工匠,上门安装‘自流泉’,不止是用于濯手的‘自流泉’,甚至还有用来沐浴的‘自流泉’……” 明远淡淡地开口,这些对他来说,根本不是什么事。 然而米芾却根本无法拒绝。 半晌,快要把食指对秃了的米芾才期期艾艾地问:“明兄……阁下……因何觉得这摹本好,能值得那许多钱?” 明远淡定望着米芾眼下的青黑,说:“想必这位‘名家’对待书法极为热忱,用功极深,临池不辍。” “我猜想,书写这幅摹帖的‘名家’,摹写时应当是一宿没睡吧?” 米芾赶紧点点头——可不是吗? 而他也确实是这样的人,每日必定习字,一日不写,便觉得浑身不对劲1。 “只要他能够坚持下去,其人书法必定流播广泛,对后世影响深远。他所书所写,将是世间的无价之宝——而我本人亦以能藏有一幅这位‘名家’的作品为荣。” 米芾听得出明远言语中的赤诚。 他本就是个天真浪漫的直肠子,听见这样明显的激励,米芾的双眼眼泡竟然鼓鼓胀胀地发热。 于是这少年人点头道:“好,既然如此,阁下的出价,我便收下了。成交!”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13节 “亲爱的宿主,恭喜您,任务完成。因为实际价值与成交价相比远远超过一万倍,您将获得额外奖励!” 1127的声音在明远耳边响起。 被明远放在桌上的那枚“放大镜”,此刻竟自己动了动,仿佛表达某种激动的情绪。 好在米芾心情也十分激动,根本没有留意这一点。 “1127,奖励的事,我们之后再说。” 明远先稳住了他的金牌系统,起身郑重向米芾行礼:“小弟姓明,名远,字远之,陕西京兆府人士,有缘与米兄结识,愿为良友。兄台若还想在别处安装那些‘自流泉’,切莫耽搁,尽管来找小弟帮忙。” 米芾见状也赶紧起身,还礼道:“小弟姓米,名芾,字元章,襄阳人士。既有幸与明兄结识,愿为良友。兄台若还想收购魏晋唐人的书法,尤其是摹本,切莫迟疑,尽管来找小弟帮忙。” 米芾说的话,与明远说的如出一辙,说完了才意识到这一点,当即愣住。 片刻后,两人同时哈哈大笑,同时起身。 “元章!” “远之!” 彼此都已经将对方当成是自己的至交好友。 随后明远珍而重之地将那摹本收起,心中清楚这恐怕是这个时空里最为光辉灿烂的摹本,近乎无价之宝。 米芾得到了300贯,短期内不必再为钱钞担忧,又有长庆楼的八折卡,与入户的“自来泉”,可以供他濯手与沐浴,又交到了明远这么“懂行”的朋友,心满意足,简直比过年还高兴。 而明远完成了试验方给他的“特殊”花钱任务,以一个很小的价钱,买下了价值成千上万倍于此的极品宝帖,而且让对方心满意足。 大家这是各取所需,再合适不过。 聊到这里,明远突然省起:“元章兄可曾用过饭了?” 他其实也还没怎么吃午饭——主要刚才等米芾等得太心焦。 米芾也没有,他一醒来,就从家中匆匆出来,找明远“鉴定”是真迹还是摹本了。 于是明远向在一旁候着的酒博士轻轻颔首,那边已经送了水牌上来,请米芾点几道喜爱的茶食。 米芾眼一亮:“有爊雪梨!” 这是一道餐前先上的“果子”。 长庆楼的爊雪梨,是将新鲜的雪梨去皮去核之后,浸在“瑶光”里入锅焖制,出锅后洒上一层捣碎的红糖。做法有点像明远在本时空所喜的一道甜品“红酒炖梨”。 米芾少年人喜欢甜食,见到这道果子双眼发亮。 明远便向酒博士点点头,示意让后厨先上这道。 这雪梨是事先熝好的,须臾之间就送来了。 岂料米芾一眼瞥见,顿时双手捂住脸,哀叫道:“拿下去……拿下去……” 酒博士傻了,而明远莫名其妙。 这好好的一道爊雪梨,米芾连尝都没尝过,怎么就如此厌弃,连看都不愿看一眼,就要人撤下去呢? 酒博士极富“顾客至上”的专业精神,托起那盛在玻璃盅里的爊雪梨就往后厨走,看情形是打算为米芾换一份。 明远却突然开口:“等一下!” 他示意酒博士:“去取一瓶清水,对了,用玻璃瓶盛上。” “再与万娘子说一声,将她做这道茶食用的红糖取来。” 这时明远已经看出了端倪。 爊雪梨是一道甜品,从出锅到位食客呈上之前另有一道工序:在爊制的雪梨上撒一层细碎的红糖。爊雪梨本就是秋季食补的点心,而时人认为红糖滋补,因而有在雪梨上撒红糖的做法。 然而这红糖虽然名叫“红”糖,颜色却是棕黑色的,细碎点点,散落在洁白如玉的雪梨上,乍一看就像是爬满了蚂蚁。 而米芾又是个洁癖入骨的人,一见之下,恐怕心理阴影更深了。 酒博士匆匆而去,不一会儿,蒙着面纱的万娘子亲自捧着红糖罐子,托着玻璃瓶出来。 她身为掌控整间厨房的厨娘,对成品要承担责任,听说外面出了问题,自然要出面。 而米芾此刻,依旧用双手捂着脸,一副恐惧到了极点的样子。 万娘子也是骇异:怎么一道果子点心,就能将客人惊吓成这样。 明远三言两语将原因经过一说,万娘子顿时懊悔:“早知如此,我该在这雪梨上淋蔗桨或者蜜水,甚至是那件东西……” 她想要将这一碟爊雪梨撤下重做,明远却不同意——他有心要将米芾的“洁癖症”掰上一掰,而不是任由这毛病发展下去。 于是他对米芾说:“元章,这雪梨上撒着的物品,并非像你所想的那样,是污渍浊沫,只要给它们一个机会,它们马上就能变得无色澄清。” 米芾从手指缝里看了看明远,见明远气定神闲,不像是在说假话,便放下双手,犹犹豫豫地问:“如何……” 明远顿时示意万娘子。 万娘子立即从红糖罐中舀出一勺红糖。 这在米芾看来,简直是蚂蚁爬爬,又像是一堆褐色的尘土。他险些再次用手捂脸,不敢再看。对朋友的信任和对己的羞耻心阻止了米芾做出这样的举动。 万娘子立即按照明远所示,将那勺红糖倾倒入玻璃瓶中。 众目睽睽之下,红糖在瓶中四散沉底。 米芾脸上写满了疑惑,似乎在问:这哪里变得无色澄清了呢? 万娘子手下却未停。她从筷笼里抽出一枚银筷,探入玻璃瓶,轻轻搅动。原本已经沉底的红糖碎屑,随着搅动纷纷开始在瓶中旋转。 随着万娘子的搅动,那些红糖碎屑竟越来越少。 随即万娘子抽走银筷,玻璃瓶中的液体渐渐稳定,果然,重新变成一瓶无色澄清的液体。 刚才万娘子撒入的那些红糖,竟似完全消失了。 米芾吃惊地看着眼前的一瓶清水,终于理解了明远所说的,烹饪用的红糖,的确不是什么污渍浊沫。 “原来……” 原来,看着像是污渍尘土的物事,也有可能是完全洁净的。 “正是!” 明远冲着米芾点点头,送去鼓励的目光。 于是米芾吞了一口口涎,举起手中的筷子,鼓足勇气,在明远等人期待的目光中,挟向那枚雪梨。 银色的筷头在空中颤动着,颤动着—— 片刻后,米芾一手捂着脸,另一手放下了筷子。 “远之兄,我……我还是慢慢适应吧!” 明远理解地点了点头:米芾洁癖严重,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扭转的。但是他愿意尝试,已经迈出了重要一步。 于是明远示意酒博士:“将这碟给我吧。” 他又转脸看向万娘子:“去将那雪花糖拿出来吧!” 第104章 百万贯 “雪花糖?” 米芾睁大了眼睛, 表示这种佐料他闻所未闻。 但是听起来……好像很唯美,比棕黑色的红糖要容易接受。 万娘子“嗯”了一声应下,转身去大厨房, 不多时,她就又捧了一只糖罐出来。酒博士跟在她身后, 手中捧着一碟刚出锅, 还未添加任何佐料的爊雪梨。 这次万娘子手中的糖罐里,不再是赤黑色的红糖,而是一整罐, 晶莹如白雪般的细糖粉。 仔细看去,可以看清那不完全是白色的糖粉, 而是一枚又一枚细小的晶体。 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长庆楼的大厅, 照耀在那一小罐糖晶上, 令它看起来晶莹发亮。 “元章,这样的糖……你愿意试试吗?” 明远体贴地问米芾。 米芾瞅瞅明远面前的那一碟, 又瞅瞅未经过任何加工的“爊雪梨”,顿时道:“我明白了。” “我明白为什么用红糖了。” 在锅中炖熟炖烂的雪梨呈现乳白色, 厨娘为了视觉上有特点,所以才特地选用色差比较鲜明的红糖——谁知偏偏遇到米芾这种有洁癖的, 把红糖当成是污渍。 米芾书画兼修,对于色彩搭配有相当的领悟力, 这种道理他不可能不明白。 但是心理上却还是接受不了。 但若换成了那些晶莹如雪的“雪花糖”,米芾凭空想象了一下, 似乎能想见空中白雪片片, 洁净如从天地中初生, 尽数飘落在他的爊雪梨上…… “可以, 我可以!” 米芾大喜,点头,冲万娘子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万娘子眉眼一动,应当是终于流露出笑容。她手腕稳稳地,当即将那些雪白的糖晶撒在雪梨上。 米芾则终于鼓起勇气,舀了一勺雪梨,送入口中,闭目咀嚼。 随即他满脸都是陶醉的表情,不住地说:“甜,好甜!” “甜味背后,还有一种醇厚的果香……酒香。” 明远和万娘子等人顿时都笑了。 万娘子则将那罐“雪花糖”收起,向明远和米芾行礼之后,返回厨房。 米芾则还在为他取得的“进步”而感到自豪,偶尔问起:“远之,这雪花糖是长庆楼的特产吗?是否对外发售?” 这少年,一旦尝到了雪花糖的“甜头”,就暗搓搓地打起雪花糖的主意了。 明远点点头,说:“是长庆楼万娘子所制。只不过多数主顾还是喜欢红糖。所以这雪花糖楼里统共就做了这么一小罐。” 他说的的确是实情。这雪花糖,竟然是万娘子带着长庆楼的茶饭量酒博士们,自己研发出来的。 起因也很简单,是万娘子不喜外间采购回来的红糖,觉得有杂质。 在“洁癖”这个方面,这位厨娘估计不比米芾好多少,只不过万娘子是针对食材,而不是针对自己。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14节 于是明远随口提议,干脆将红糖融化重炼,去除杂质。 万娘子在将红糖重炼的过程中,便突发奇想。她以前见竹炭可以用来澄清酒浆稠水,是否也可以将糖浆也澄清呢? 这么一尝试,失败了几十次以后,竟然真的让万娘子试制出了白糖。 而且口味纯粹,含糖度比红糖更高。 明远心中当然是赞叹不已。 要不然怎么说劳动人民的智慧呢? 比起万娘子,他明远当然知道更简便,成本更低的白糖制法——但那是从前人的书本上看来的。 可是如今他却亲眼目睹了身处这个时空的普通人经过重重试验,即使面对失败也毫不气馁,终于达到目标。 虽然这种制糖法可能还不是最经济最好的方法,可它已经让明远亲眼见证了这个时代人们活跃的创造力和勇于尝试的精神。 米芾却还腆着脸问:“远之兄,若是以后长庆楼多制了一些……是否可以卖一些给我?” 这年轻人几乎被刚才品尝到的“甜蜜”味道给迷住了。 “当然!” 明远目视酒博士,后者已经心领神会,必然会将这一点记下,随后通知万娘子。 “不过,这种雪花糖是将红糖精炼制得,制法繁琐,厨娘每次也只能制得一小罐。元章,我请她多制一点赠你,你就千万别再替这长庆楼宣扬了啊!” 明远双手合什,向米芾拜了拜。 米芾连忙点头:“那当然,远之你觉得我会是这种人吗?” 明远这才舒了一口气,再次向米芾殷勤举盏—— 明远现在完全没有打算进军“制糖业”的想法。因此他根本无心宣传这种比传统红糖品相更好,甜度更高的新产品。 当然了,红糖本身所含的一部分“杂质”,也是对人体有益的成分,否则他那本时空的人们也就不会认为吃红糖是一种“进补”。 明远暂时不想大张旗鼓地制糖,是出于地域和资金上的考虑。 如今明远身处汴京,距离蔗糖的大规模产区实在太远。将来如果他到了南方,能够亲自主持,倒是不妨建个生产厂,扩大这雪花糖的生产规模,同时将生产成本彻底降下来。 这会是几十上百万贯规模的大生意,也是可以作为他下一阶段花钱的一笔“大投资”。 做人嘛,总要眼光总要放长远一点。这一步迈出去的时候就开始规划下一步怎么走。 米芾终于“勇敢”尝试了上面撒了糖的“爊雪梨”,心情格外舒畅,也自斟了一杯“瑶光”,向明远举盏。 明远唇角更加抑制不住地扬起—— 如今他手上还捏着一项投资:白酒。 按照他在汴京七十二家正店品尝各种美食美酒的经历,明远基本上可以得出结论:这个时空,蒸馏酒还未被发明。 虽然华夏大地处处都掌握着用粮食酿酒的方法,但是酿造出的多是酒精浓度不高低度酒。明远品尝了这么多家正店,没有品尝到任何类似烧酒的饮料。 他甚至还特地打听了“烧刀子”,这甚至都没人听说过。 这令明远觉得对“酒精”的投入,大有可为。 要提取酒精,目前最便捷的方法就是制蒸馏酒。 蒸馏酒制法简单,容易上手,唯一的问题是耗费粮食。 在这个遇上灾年就会发生饥荒的年代,百姓需要官府救济,一旦失去救济就必须离开家园,甚至卖儿卖女。明远不认为他有这资格,投资于一项需要耗费大量粮食,甚至有可能威胁到一国粮食安全的产业。 如果有红薯土豆玉米之类的作物那还好说。 但是现在这些作物都还在新大陆蹲着。 因此明远认为他的切入点应该有所变更,要从更小更精更有用的产品入手,同时将这项事业托付给更可靠的人。 现今他的打算,就是请人用蒸馏法少量制消毒酒精。 酒精的用处不少,而消毒酒精于医疗上的用途则更是一直沿用到后世,成为不可替代的消毒药品。 尤其陕西路边境战事连绵不休,不少伤员得不到及时的伤口清理与消毒,明明是非致命的伤,最后却不治身亡。明远在陕西时,听说了不少这样的例子。 所以明远决心先从医疗用的消毒酒精入手。 他处理此事的方法,并不是大手笔地花钱上手自己投资,而是给身处陕西的老师张载和师兄吕大临去了一封信。 信中当然还是“套路”:明远说他从汴京城中的旧书肆里找到了一张古籍的残片,似乎是医书的一部分,又像是方士用来炼丹的秘籍。 这张残片上详细绘制了蒸馏冷凝的器械图样,并且说明,可以用过这器械获取“酒之精华”,可以用于清洁外伤伤口,使其免于溃烂。 但是这古籍上也说明了,这“酒之精华”也可供人饮用,甚至能让人上瘾,但极其伤身,需要事先加以阻止。 明远在描述完这“古籍”上的内容,并且附上古籍所绘图样之后,又阐述了一下自己对这“酒之精华”的忧虑:毕竟耗费粮食,若是夺人口粮,便有伤天和。 他认为此物能够救死扶伤,对西军众将士有利,因此希望老师能够酌情考虑,在横渠书院的“井田试验”中试制此物,但又要注意影响,控制产量。如果能够低调生产,避免让那些着眼于纯利的商人发现,就更好了。 这封信寄出未久,张载和吕大临那边还没有回音。但是明远信任他的老师和同窗们,为了边地将士的安危,会努力试制消毒酒精,但为了粮食安全,不会大张旗鼓,更加不会宣扬饮用高度烈酒,任人上瘾。 等到将来有了酒精,西军中伤员的痊愈概率应当就能大大提升。 明远不由得想起了种建中—— 师兄,有了这件医疗上的“利器”,你的袍泽们应当能少几分后顾之忧。 明远不由得扬起下巴,向窗外望去。 如今早已是九月里,蓝天显得格外高远,坐在楼上眺望远方,令人觉得神清气爽。 然而自从明远将“有求必应”那里得到的高炉炼铁方子送给种建中之后,他已经足有半个月没有见到种建中人了。 种师兄,此刻你在忙什么呢? * 一个月后。 种建中正在汴京城外,向东二十余里的一座小镇旁。 这座名叫山阳镇的镇子靠近汴河,又有陆路大道通往徐州、密州等地,四通八达。各地货物都能较快运达。 军器监在这镇子的附近征用了一座庄院,在庄院里,按照明远提供的“古籍”,建造起两座炼焦的窑炉。 此刻种建中正立在距离静待开窑的窑炉前,手中抱着一本厚厚的簿子。 那簿子上记的全是他自己观察、总结和归纳出的各种现象和注意事项。毕竟明远再三叮嘱过,炼焦是一件颇为危险的事,稍有疏忽,便有丧命之忧。 此刻种建中扫了一眼他手上的簿子,大声说:“鸟笼已经送至窑炉口了吗?” “送去了,笼里三只,只只活蹦乱跳的,您听,唱得正欢!” “唔!” 种建中稍许放心。 这也是明远对他提及的——明远说,烧制木炭时都会出些“炭气”,人闻了便会生病。同理可得,烧制石炭也会生“炭气”,而且会比木炭的炭气还要更毒几分。 上一回几个工匠在准备开窑之前,竟忘了“炭气”这回事。窑炉刚开了个缝儿便被熏倒了。 也就种建中反应快,愣是憋了一口气,然后用湿布捂住口鼻,冲近窑炉,将几个工匠连拖带拽都弄了出来,放置在空气流通的所在,不断掐人中,最终都救回来了。 从此这里立下规矩,无法确定安全,这窑炉就绝对不允许半个人靠近。 这时,工匠用铁钎勾住堆在窑炉跟前的炉门,将炉门打开。 一阵热浪铺面而来,似乎能将人的眉毛胡子瞬间燎焦。 但是工匠们都是艺高人胆大的家伙,仅凭两根铁锨,就将盛在窑炉里被烧成赤红的石块一枚又一枚扒拉出炉。 随着石块渐渐冷却,它们很快就恢复了与进窑炉之前一样,通身漆黑,毫不起眼的模样。 但对石炭大多了交道的工匠们却能看出不同——比之原先从山中采出的石炭,这些黑块块事实上已经轻了许多。 现在它们是,能够用来炼铁炼钢的“焦炭”。 第105章 百万贯【加更】 “种监丞!快看这个!” 种建中这边还在检查着炼成的焦炭, 兴奋的声音从另一边响起。 “我说那古籍上为什么要专门留一个出口,又那么多复杂的布置,敢情是为了收集这个——” 工匠递来的铁桶里, 盛放着满满一桶颜色漆黑的浓稠液体,凑近了一闻, 还有一股很明显的异味。 “难道是猛火油?” 种建中接过铁桶, 伸手掂了掂,觉得比同样数量的猛火油要略轻些。 “试试!” 他一声号令。 工匠们顿时将这铁桶里的液体往“试验台”上一倒,然后所有人退至预先设定的安全范围之外。 有一名身手敏捷的工匠用火石点燃一枚发烛1, 引燃了一枚用纸捻成的引线。只见细细的火星迅速向试验台蔓延,随即是“轰”的一声, 在试验台上燃起数丈高的火焰。 “哇——” 虽然热意逼人,但是种建中与工匠们同时发出由衷的赞叹。 有几人甚至相互击掌相庆祝:“这比猛火油要强得多了!” 西军中常用的猛火油, 点燃之后也有如许威力, 但有时候易点,有时候难点, 不像这种“炼焦”时的副产品,一点就着。 种建中却并没有工匠们所表现出的那种喜悦, 而是继续开口强调:“既然如此,各处防备走水的措施, 都事先做好没有?你们还有谁敢不穿好护衣吗?” 他再看看工匠们身上,一个个都穿着硝过的皮子制的衣物, 戴着面罩。 这些都是他按照明远的建议,为工匠们事先准备的“护衣”。 炼焦的窑炉才刚刚建起不到半个月, 总共只烧了几窑焦炭, 他手下这些工匠们, 已经纷纷意识到护衣的重要性。 原本他们谁都不爱穿这些, 都嫌厚重,不透气。 但几次窑炉开过,他们身上的护衣已经被四处飞舞的火星烫出一个又一个洞眼,每个人都是一副百孔千疮的模样。谁都不敢想象,若是直接烫在人身上会是什么情形。 “是——”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15节 一个工匠笑嘻嘻地说。 “我们现在都知道种监丞是为了咱们好了!” “是呀,试问谁还敢不听您的吩咐?” 这话一出口,余下的工匠们纷纷附和。 “种监丞,说实在的,以前的那些官儿,虽然算得上是勤勉。可是从来都没有见过他们亲自到咱们干活的地方来的。” “以前大伙儿干活也出过事,以前的官员也就是上表请抚恤下来……” “可要是能把活儿干好了,谁愿意被‘抚恤’啊!” “现在可好,有种监丞从旁指点监督,我们干活儿不会出岔子!” “谁说不是呢……” 种建中听着工匠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夸奖自己,头一个反应竟是:做官难道不都该是这样吗? 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哦,我已经是个文官了! 他做武将的时候,带着麾下将士们出生入死,必然身先士卒,因此才赢得了所有士卒的信任,才能在战场上如臂使指,指挥自如。 现在不打仗了,改为为大宋兵将们研制神兵利器,这些工匠们就好比他的袍泽——他给工匠们带来了新的方法,自然有责任确保所有工匠们的安全。 因此种建中才会亲临炼焦窑炉,而他的出现,也确实成功督促工匠们重视安全问题,避免了好几次事故。 当然,他本人所面临的危险也一点不比工匠们小。 此刻种建中身上也穿着“护衣”,护衣上也同样星星点点,不必工匠们好多少。 而这正是工匠们感激他,将他的话当做是军令一般遵守的原因。 在这山阳镇上的军器监作坊里,所有人都知道,种建中是个与其他人都不一样的官儿。 随着炼焦窑炉顺利“开窑”,炼成的焦炭和一同被制出的煤焦油都被顺利取出。 然而种建中脸上肌肉依旧绷得紧紧的。 工匠们在付出了如此艰苦的努力,但还没有人能确定,通过这种方式炼出的焦炭是否真的能取代木炭,用作炼铁。 此前炼出的一窑焦炭,已经被送去到铁匠那边用于冶铁了,结果很快就能揭晓。 但就在此刻,一切还都是未知的时候,种建中心中无法避免地感到紧张——他全心全意地信任明远,但明远也只是从故纸堆里翻到的古籍,并不能证明这种方法确实可行。 这种方法若能成功,大宋的军力从此便能向上飞跃; 但若不能…… “小远啊……” 此时此刻,种建中不可避免地暗自念着这个名字。 他是多么希望,眼前的这一切,就像是明远所说的,能够将堵在大宋冶铁技术前面的重重阻碍一扫而空。 “种监丞,种监丞——” 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响起。 远处跑来一人,看身上穿的“护衣”种类,应当是在炼铁窑炉那边干活的铁匠。 消息来了! 种建中马上转身。 他纵然心中很是着急,但外表依旧岳峙渊渟,没有流露半点吃惊或是焦急的模样——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这是一位军中将领的基本素养。 “您看……” 这名铁匠手中托着一个亮闪闪的圆形铁锭子。原来这工匠跑得呼哧带喘,不是因为跑得有多快,也不是因为跑得那么远,而是他“负重”赛跑,硬是提了一枚几十斤重的锭子过来。 所有炼焦的工匠一起围上来,所有目光灼灼地都聚在那枚铁锭子上。 “怎样?” 种建中双眉一轩,目光如电,紧盯着来人。 可怜那铁匠却已气喘吁吁,话不成话。 “种……种……种……” 旁边一人已经着急到代他喊出一句:“种监丞!” “知道你要找种监丞了,快说是怎么回事吧!” “成……成了……” “上……上……上……” 估计在场所有的工匠以后都会怕自己口吃——多让人心急啊! “……上等的好铁!” 铁匠终于缓过来一口气,露出欣慰的笑容。 “您瞧,用这焦炭,炼出了上等的好铁!” “种监丞,从此我们可以炼出很多铁,可以打出很多铠甲,可以铸斩马刀,可以造神臂弓……我们的儿郎上阵,哪怕他前面是契丹还是党项?” 那铁匠似乎根本不是在对眼前的人们说话,而是全然沉浸在自己对美好前景的想象中。他说着说着,似乎已接近热泪盈眶。 “天呐!” “真的成了!” 这几名负责炼焦的工匠又惊又喜地望着彼此,随即抱成一团,谁也顾不上自己身上又是土又是灰又是油。 种建中则努力抿着嘴唇,避免过于夸张的笑容有损自己的权威。 总体来说,他还是保持着一位领袖宠辱不惊的形象,只是言语真诚地夸奖了一句:“做得很好!众位都做得很好!” “种监丞,那……明日旬休……” 一名炼焦工匠趁着上司心情好,把问题问了出来。 种建中将手一挥:“自然是全员就地休整……嗯,旬休!” 他接着将脸一板:“开窑之后有哪些清理要做,你们都知道吗?” 工匠们纷纷回答:“那是自然的。” 种建中见状,松了一口气,转身从炼焦的窑炉跟前离开。 他心里却像是有一团欢喜,马上要炸开一般,只想与别人……某个人分享。 这时,刚才那个抱着铁锭子一路跑来的工匠又追上种建中:“种监丞,刚才小人来这里时,刚好看到院子外面候着个小郎君。” ——小郎君? 种建中敏锐地偏过头,向整个庄院的门口方向看去。 会是他吗? “一个生得顶顶好看的小郎君!”铁匠补充。 “种监丞……” 这铁匠挠挠后脑,有点不大明白,为什么自己补充了一句之后,种监丞就像是已经见到了人一样,大步流星地冲院门那里去了。 * “小远!” 明远正百无聊赖地在外面踱着步,等候有人能为他带一句话进去的。 这里是军器监的“机密重地”,同时又是“安全生产要地”,他一个外人,确实不方便随随便便入内。 此刻明远看着这座院子里里外外都书写着醒目的“小心火烛”标语,又画了相应的标记,就如他在京兆府城外的蜂窝煤作坊一般,心情十分舒畅。 “师兄办事我放心!” 明远只是向种建中提过一嘴,这边种建中就样样照办了。 这执行力,真是杠杠的。 却听身后传来一句:“你难道还能不放心吗?” 正是种建中,板着一张脸,背着手,摆出一副长官的模样,迅速来到明远面前。 “怎样?” 明远以满是期待的眼光望着种建中,脸上的神情却显得很紧张。 种建中刚才被人卖了一回关子,此刻在明远身上找补回来,故意脸色沉重地支吾了半天,才突然点点头道:“成了!” 明远顿时头一低,将双拳握紧,双臂一振,像是要发泄心中积郁似的,大喊了一声:“好!”喜悦之情,几乎满满地溢出来。 “果然如此,果然管用!” 明远冲着空中大喊了两声。 而种建中就站在明远对面默默地看着,他生平头一次感受到这世间,竟有一个人能完完全全地想他所想,与他感同身受。 如果不是为了他,明师弟何必去大相国寺翻遍古籍; 如果不是与他同心同德,明师弟又何必跑来这离京二十里地的小镇上,特地打探消息。 就因为这个,种建中突然生出一种冲动,很想将这少年揽进怀中,将他紧紧抱着。 然而种建中却自知这么做是冒昧至极—— 在军中时,同袍之间亲如手足,也只有在大胜之时,才会喜极忘却一切,紧紧相拥。 然而,现在…… 种建中看看自己身上那一件脏兮兮,被火星燎出一个又一个黑洞得“护衣”。 谁知是明远,突然向前踏上一步,张开双臂,勾住种建中的脖子,给他一个大大的熊抱。 种建中受宠若惊般地回应,将明远的双肩紧紧地拥住,同时伸出右臂,在明远后背重重地拍了几下。 明远:…… 师兄是不是又在考较我最近有没有练功夫? 随即两人心中同时升出一种异样。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16节 种建中突然意识到,他不可能像对待自己的同袍那样对待明远,更加不可能将明远看成是自己的亲弟弟种师中。 而明远猝不及防地被一阵温暖的气息所笼罩,瞬间竟然沉浸于此,不忍心摆脱。 可事实上,他后背被拍得可疼了——武将的手劲真是了不得,再说了,这人难道不知道自己下手很重吗? “啊——” 明远突然一声惨叫,向后跳开。 种建中眼睁睁看着他离自己远了两步。 明远低头望着自己身上的锦袍,那是一件宝蓝色的锦锻长袍,布料上密密地织着缠枝暗纹。 拜那热情一抱所赐,长袍的宝蓝色变成了宝灰色。 明远又举起袖子闻闻:“什么味儿?” 当然是独属于芳香烃的“臭”味。 种建中一呆:“糟糕!” 他在炼焦的窑炉跟前待了很久,又是汗又是油的,身上难道还能有什么好味儿? 而这个师弟最爱洁净,是香水行的常客。 眼看着明远放下衣袖,又向自己迈了一步,种建中连忙后退,一摇双手,道:“愚兄尚未沐浴更衣,小远你……” 谁知明远根本不理会他的躲避,上前抓住种建中的衣袖,凑近了嗅一嗅评价道:“有一股机油的味道,怎么?煤焦油也炼出来了?” 种建中:…… 这你也能闻出来? 他却突然发现身前没了动静,低头一看,见明远正低着头端详着他身上那件“护衣”。 种建中不是工匠,身上护衣没有工匠那么周全,因此只是披了一件“两裆”式的皮子,将前胸和后背一遮。 但他去窑炉前看的次数多了,这身皮子上,也同样被四溅而出的火星烫出密密麻麻的小点。 种建中见明远在自己面前沉默着,他一时竟不敢进也不敢退。 进,怕冒犯了自己的小师弟。 退……舍不得。 却听明远语气沉重而又坚定,慢慢地开口:“师兄,若人人如你,这大宋,何愁不强,何愁不盛?” 种建中:…… 他一时没能理解明远的感慨从何而来。 随即只听明远声音突然转轻快:“走,师兄,明日你旬休,今晚我们先去香水行,然后小弟做东,请你去正店,去瓦子,好好松快松快!” 第106章 百万贯 明远来时, 就已经考虑好了一切。 他自己骑着踏雪,伴当向华骑着一匹,牵着一匹, 马行里的坐骑。两人三马到的这城外庄院。 回去时当然是三人并辔。 种建中在一路上将军器监新建作坊中的各种情形尽数告诉明远,他们是如何炼焦的, 又是如何用焦炭炼铁的。 他还提到监中的工匠发明了脚踩式的锻锤, 锻造兵器铁甲时能比以前快上至少一倍。 明远便大拍马屁,说种建中此举极其符合恩师张载的“生产力”之说,然后又暗搓搓地提示, 既然有脚踩式的锻锤,就也能有畜力的锻锤, 甚至是风力水力都可以一起上阵,驱动锻锤。 种建中听着, 虽然有时会觉得小师弟惯会口里跑马, 尽说些不靠谱的,可是听到后来, 竟又觉得极有道理…… 但两人一旦来到汴京城墙跟前,就极有默契地再也不谈军器监中的事了。 此前种建中为明远做过“保密培训”, 让他知道,汴京城中其实有不少辽人在此生活。他们是不是辽国探子两说, 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还是稳妥些好。 两人随即不再谈公事, 聊起闲话。 “师兄,再过几天就是我生日, 只是那天, 你好像不是旬休哦——” 明远回想起上一次在这个时空过生日的情形。 那时他还在陕西, 长安城下着初雪, 他与横渠门下的师兄弟们一起品尝“拨霞供”。 还传来了延州被围的坏消息,害他以为身边的这个家伙挂掉了。 现在能和这家伙并辔而行,明远现在想来,还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是吗?那明日师兄陪你一整天,算是提前为你庆生。” 种建中把话说完,突然想起:“小远,你生辰是哪一日?” 明远说了日子。 种建中顿时讶然:“哎呀,原来你我的生日竟然只差三天。” 明远的生日比种建中的早三天,可巧的是,种建中的生辰,刚好是下一个旬休的日子。 明远顿时翘起了小尾巴,得意地道:“原来我还比师兄早出世三天……” 种建中从马上伸出猿臂,准确无误地敲到了明远的小脑瓜。 “是师兄比你年长三年少三天!” 算起来种建中也不过是个弱冠青年,但说话行事比明远要老成太多了。 明远伸手揉着自己的脑袋:“何必这么较真呢?这样好了,师兄生辰那日,我做东,为师兄庆生。” 他暗暗算了算种建中的出生年月,对于种建中的身份全然没有任何线索——这是自然的,谁了解历史上的人物会去特别记他们的出生年月,大致能记得是哪朝哪宗,已经很了不得了。 所以……种建中确确实实只是个无名之辈吗? “好啦,小远莫恼,今日师兄可以先做东,请你去香水行!” 种建中对明远这一身衣物上的污渍心怀抱歉。 再说他知道自己带人炼出焦炭,作为军器监丞,多少能得到些奖赏。因此一向手头拮据的种监丞,竟破天荒地大方起来。 于是两人去了常去的香水行。 种建中在香水行里宽衣解带之前,还特地去了香水行有专人看守的那一排锁柜,将他随身携带的贵重物品锁上。 明远:一定是《武经总要》之类的要紧物事。 两人将浑身上下彻底洗了个清爽,然后各自换了干净的便服,重新上马。 “去哪里?” 明远问。 “当然是你的长庆楼。” 说到长庆楼,种建中还是有些耿耿于怀。最开始时他完全没把明远的长庆楼当回事,直到后来亲身在楼下遇上带着火油的黄厨,才感到无比后怕。 再说,他也从工匠们口中听到了城中的传言,说那长庆楼最是特别,在正店里时常能吃到脚店的招牌菜,而且和外头脚店里价格一模一样。那楼里的水牌常换常新,但也有几样非常出众的茶食,是一直都有的。 被夸奖了的明远顿时显出得意非凡。 世人都晓长庆楼的东家姓“史”,种建中却想也不想,就知道这一切都是明远的手笔。 难得这次种建中没有指责他胡乱花钱,看来上次是真的吓着他了。 两人从香水行出来,慢慢打马,往长庆楼去。 汴京的交通,如往常一般拥挤,街面上被堵了个水泄不通。 跟在明远身后的向华饿了,直接跃下马去路边的小茶摊上买了个面茧,再回来的时候他的马匹也只是随着人潮向前移动了十几步而已——这样拥挤的街道,连马儿都跑不出三步。 但明远和种建中都不着急。 汴京城的夜生活这才刚刚开始。 若是愿意,他们尽可以通宵达旦地饮宴与欢庆。 明远坐在马背上,视野很好,一眼便见到前面不远处丰乐楼的彩楼欢门。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 《汴梁日报》前日里接了丰乐楼的一单“广告”,介绍丰乐楼新到的一种美酒——那酒的名字很特别,叫做“酒露”。 明远一直很有兴趣这“酒露”究竟是什么。 听说日报社的“探店”记者试过这种酒之后回来,只管傻笑,问他那酒怎么样,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唯有“好”一个字。 明远就更有兴趣了。 所以,要不要今日到那丰乐楼上,去试一试那“酒露”呢? 要知道,史尚其实始终为他在丰乐楼预订了一间小閤子,他想什么时候去,都会有自己的位置。 但明远偏头看了看种建中,他便想:种师兄难得进一次城,还是尽着他的喜好吧。 正想着,人群中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远之!” 明远探头张望,街上人太多了,似乎还有好几人在一同挥手,根本看不清到底是谁人唤他。 “彝叔!彝叔!” 打招呼的人显然同时认识明远和种建中,连声招呼。 种建中也听见了,他目力绝好,在已经掌灯的街道上扫了一圈,一眼看见了跳起来向他们打招呼的人。 “是子瞻公!” 原来是苏轼。 明远想要拨转马头,向丰乐楼靠过去,发现竟然很难做到。 这时,几名伙计打扮的年轻人从丰乐楼前挤过来,分别牵住了明远三人的马笼头,带着他们向丰乐楼前挤过去。 明远:嗐,这下,想不去丰乐楼也不可得了。 果然是苏轼,此刻正在丰乐楼前等着,见面便道:“远之,总算等到你了!”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17节 “彝叔也在,这太好了。” “某就想着,咱们这一拨人总得找个机会聚一聚,许是再过几日,便天南地北的,再聚便难了。” 明远一头雾水:“苏公,苏公,你说,是谁在宴客?” 苏轼则在转头与丰乐楼的伙计们说话,没听见明远所说的这句,等他回过头来,见到明远与种建中还杵在门口,连忙上前,一手一个,拉着他们的衣袖,就往丰乐楼内去。 明远正在发懵,正好见到种建中转过脸来,眼中一样颇为疑惑。 三人由一名酒博士引着,穿过一条长廊,显然是前往某一间閤子。 大苏这时正在向那酒博士发问:“听说你们那‘酒露’很特别?” 酒博士满脸笑容地回答:“客官也看了《汴梁日报》了吧?” 苏轼一个劲儿地点头。 “这‘酒露’原是南方所产,要运到京城,原本路途迢迢,极难办到。然而刚好前日有商船,从泉州出发,抵达杭州,又从杭州走运河,将这一船好酒运至京城……” 明远算算季风的风向,心里暗笑:好家伙,下一船要再这么运来,恐怕就得是明年这时候了。 “……运输不易,所以那‘酒露’,是极其珍贵……” 酒博士的话和明远想象的完全一样。 “这几日,已经在京中售出大半,客官如果不赶紧,怕就尝不到了。” 苏轼顿时搓着双手,露出一副绝顶老饕的模样,连声应道:“一定的,那是一定要尝一尝的。” 明远还是没机会问苏轼,究竟是谁做东请客,又是哪些人相聚。 “子瞻公……” 他再次尝试。 他们这一行人刚刚好路过一间敞开门户的閤子。 那间閤子中有一名歌妓正在弹琵琶,歌声曼妙,只听她唱道: “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 而苏轼走到閤子门口,见到座中一人,立即停下脚步,向明远和种建中告了个罪,然后溜进閤子,与里面的人打了声招呼,说了几句话。 明远与种建中与那酒博士一道,都在外面等着。明远听着那歌声缠绵。 “……欲尽此情书尺素,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 “这是哪家的词?” 种建中渐渐听得痴了,忍不住出声问明远。 明远答道:“这是‘小山词’……” 《小山词》是晏几道所作,而这位晏几道,正是北宋有名的官二代,宰相晏殊之子。婉约词名满天下,而明远正巧读过他的作品。 那酒博士立即目视閤子中,没说话。 这时苏轼已经转出来了,再次向明远与种建中两人举手致歉。 “实在是对不住!不过这丰乐楼的歌妓也真是厉害,敢在原作者面前唱他的词作……” 苏轼赶紧拉上明远与种建中两人迅速离开。 而明远则做瞠目结舌状。 那閤子之中竟然是《小山词》的词作者本人,晏几道? 这北宋真是文化名人遍地,随随便便就能撞上一个。 走出很远,那酒博士终于将他们引到了一间安静的閤子跟前。 从里面同样传出琵琶声。 明远刚开始时还有些担心,毕竟这丰乐楼是外面挂着栀子灯的酒楼,也就是里面有歌妓陪酒的。他不喜有人陪酒,因此也不知道在此饮宴是个什么风气。 谁知进了閤子,却觉得还好。 一名歌妓抱着琵琶,坐在上首,手挥五弦,刚刚要唱,一抬头见到他们三人进来,立即以手按弦,止住乐声。 明远视线一扫,眉心已是微皱。 他万万没想到,坐在主位上的,不是别人,正是蔡京。 “元长啊……某这算是立功了吧?在丰乐楼前的人群中看到了他们两位,就给拉进来啦!” 苏轼跟在后面进来,向蔡京打招呼。 蔡京见到明远,眼中已是掠过喜色。他脸上浮起那等温柔款款但却虚假的微笑,马上起身,向明远行礼。 “远之今日也来了?” “我遣人去府上送请帖,谁知竟没有找到你,去长庆楼也没有找到……” 明远想,这是当然的。 现在明家上下,还有长庆楼那边,见到蔡京都会说找不到明远。 “真是对不住,小弟今日出城方返……险些错过了元长兄之请。” 他也笑得温煦,比起表面功夫,谁又能虚伪得过谁呢? 蔡京这时也向种建中点头寒暄了两句,说了诸如好久不见之类。种建中则冷着一张脸,硬邦邦地一拱手,也不回复,一副和蔡京极不对付的样子。 蔡京也不生气,转过脸继续望向明远,温柔开口。 “远之还不知道吧,京过不了几日便要离开汴梁,前往钱塘了。” “这是……” 明远脑子飞快地转着,突然反应过来:“元长要出外了?” 出外,自然是指在汴京城中做官的官员得到新的委任,到外地去做官。 明远这才明白:原来这竟是蔡京临行之前为蔡京办的践行宴。 原本他打算与种建中随便找个理由开溜的,现在看起来……有点难。 第107章 百万贯 蔡京中进士之后成为一名等待差遣的“选人”, 后来得了太常礼寺的职务,管理社稷及武成王庙、诸坛、斋宫、习乐之事,凭蔡京的才具,几乎完全不费力气, 每日怕是不用半个时辰, 就能把工作处理完, 剩下的时间就写写字, 填填词章, 听教坊司的乐工奏奏雅乐。 换个角度来说, 将蔡京放在这个职位上, 也是屈才。 如今蔡京终于等到了放外任的机会。 像他这样,进士出身的选人, 得官之后,在外做两任亲民官,然后就可以调回京中任京官,任满就有资格做知州知军,如果还能回京,就有资格进政事堂, 成为一代宰执。 钱塘自古富庶繁华, 而蔡京又雄心勃勃, 此事当然可喜可贺。 于是明远拱起双手,冲蔡京假笑:“如今元长可是得偿所愿了。恭喜元长!” 种建中没多说什么, 只是跟着明远, 一起冲蔡京拱拱手,表示他们师兄弟是一个意思。 蔡京面对这一对横渠弟子, 一团注意力自然全都在明远身上。 他甚至会淡淡瞥一眼种建中, 然后再将视线转回, 看着明远,似乎在说:我蔡某人难道不比这厮官运亨通? 种建中没有进士出身,本人是荫补官,又是武职转文职的。 若是将种、蔡两人放在一起比较,无论是职业道路、上升空间还是上升空间,种建中根本无法与蔡京相比。 明远只能转过脸,避开蔡京的热切眼神。 他看向已在桌上摆开的一众果子咸酸,顿时笑道:“丰乐楼好些日子没来了,正好试一下它家的新酒新菜。” 于是他与种建中入席,坐在蔡京斜侧面,不远也不近,又能避开与蔡京对视。 蔡京却像是浑不在意,见众人坐定,只向远远坐在一边的歌妓点了点头。 歌妓手中的琵琶顿时发出“铮铮”两声弦响,随即动人的旋律响起。只听那歌妓曼声唱道:“隋堤远,波急路尘轻。今古柳桥多送别,见人分袂亦愁生1……” 丰乐楼是汴京七十二家正店中的魁首,原本是矾业行会所在,因此叫“白矾楼”,后来又该了做“樊楼”,直到前几年才又改名丰乐楼。 与大多数正店一样,丰乐楼前挂栀子灯,是有歌妓陪酒助兴的。 刚才明远路过其它閤子的时候,都见到这些女伶们紧挨着酒客,殷勤劝酒。他不喜如此做派,原本还有些担心。 但现在看来,蔡京安排得很是得宜。 閤子中请来的这一位歌妓,已经不年轻了,容貌也不算特别出挑,但是一尾琵琶在她手中,弦弦切切,竟似与她合为一体,人琴合一,她的心她的曲她的情,就随着琵琶声调这么缓缓地流淌于整间閤子。 “……城上楼高重倚望,愿身能似月亭亭,千里伴君行1。” 明远听得出,这是张先的一首小令《江南柳》——蔡京即将远赴江南,在这送别宴上奏这样一曲,十分应景。足见这位歌妓通晓曲律,又熟悉人情世故。 蔡京今天选了“高雅路线”。 一曲终了,人人都鼓掌叫好。明远更是直接送了两枚金豆子过去——这种能让他花钱出去的机会,他是不会错过的。 这时苏轼却像突然想起来什么,警惕地左看右看。 “元长啊,你今天有没有请元泽来?”他问蔡京。 元泽当然是指王雱。 身为宰相之子,王雱是他们所有人中最忙的。 “当然!” 此刻与他们坐在同一间閤子的蔡卞是王安石的女婿,王雱的妹夫。蔡京出京,没道理不请王雱。 “元泽托人带了话,说是会晚些到。” 蔡卞接话:“许是该到了吧!” 苏轼一个激灵,顿时嗖地一声,从怀中掏出一幅“便面”,与当初他在大街上遇见章惇时一模一样。 “元长,对不住。” “今日某实在是不方便面见元泽。” “刚才当街捉到远之和彝叔两人,算是向你赔不是了!”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18节 “改日我亲自到府上去为你饯行!” 明远不由得脑后有汗,心想:苏公啊,刚才要是您没把我俩捉来丰乐楼,而跟我俩一起去长庆楼,不就没事了? 现在后悔也没有,苏轼走到閤子门口,警觉地举起“便面”,左右观望,然后“呲溜”一声,人影已经消失在门外。 而明远一句“苏公您这为何”还没来得及问出口。 蔡京坐在閤子中,继续笑得温文。 “这当然是因为,子瞻公又上书反对新法了呗!” 明远顿时扶额。 自从官家赵顼登位,重用王安石,大力推行新法,朝中的党争就没有中断过。 旧党对新党大肆攻击,新党则仗着官家的支持,不遗余力地反击,斗得不可开交。 但在明远看来,苏轼不算是个“纯粹的”旧党。 苏轼更倾向于就事论事,上书也多半针对新法的种种弊端。而不是像旧党中其他人,揪着新党中人的道德问题,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一顿中伤。 当然,明远这可能也是“事后诸葛亮”,毕竟在他所知的历史中,赵顼过世之后旧党重新得势,苏轼在被重新重用之后,也曾强烈反对旧党一味“抹杀”所有新法的做法。 在明远看来,苏轼更追求“真理”,而不是在与人玩“政治”。 但就是这样的人,也不得不与昔日好友断交,参加宴会也不得不避开王安石之子……明远忽然觉得,这个时代的“政治”,还真是残酷啊。 说来也巧,苏轼离开这间閤子没过多久,王雱就来了。 这个二十多岁的英俊青年坐下之后,伸手去揉眉心与太阳穴,流露出深深的疲惫。 以至于所有人都关切地送上问候:“元泽可还好?”“要不要安排车马,先送你回府?” 王雱强打精神,笑道:“哪里就病弱了?” 明远:我瞅你确实有点病弱。 他估计王雱这是忙于公务,顾不上吃东西,现在可能有点低血糖,于是赶紧让丰乐楼的酒博士送来一杯加了红糖的甜饮子,让王雱捧至口边慢慢啜着。 没过多久,王雱脸上便升起几分红晕,转向明远,展眉一笑,道了声“多谢”。 閤子里的气氛终于变得轻松,人们笑着嗔怪王雱,只记得公事,来得太迟。歌妓则随手拨弦,用轻柔的乐曲声为众人助兴。 王雱一来,整间閤子中,蔡京便不再是酒席的核心。 人人都关注王雱; 除了明远以外,人人都想从王雱口中听到朝中推行新法的消息,连种建中也不例外。 也不知王雱是不是有他自己的目的,饮过那杯饮子,王雱多少恢复了精神,便提及朝中最近推出的几项新法,在各地试行的情况。 明远听着那些熟悉的名词,“将兵法”2、“均输法”、“农田水利法”……心里在暗暗感慨:此刻他距离历史真的好近啊。 王雱一边说,席间众人偶尔开口评价,多是不疼不痒的随口称赞之词。 只有种建中一口断言:“将兵法是善法!”语气坚定无比。 身为昔日的西军“将种”,种建中自然对军中弊病非常了解,因此知道“将兵法”是对症下药的方子,良药苦口,但利于病。 王雱顿时大喜,有种家子弟称赞他父亲推出的“将兵法”是好东西,王雱很明显有种被“权威人士”夸奖了的感觉。 被种建中夸完,王雱又喜孜孜的转向明远,笑道:“近来新法推行顺利,还要多谢远之兄的提点。” 王大衙内此话出口,举座皆惊。 目光刷刷刷地聚在明远身上。 在大家心目中,明远是一个游手好闲,浑身是钱的纨绔。他什么时候也能提点王大衙内这些新法推行的大事了?“ 明远猜想可能是他上次关于青苗法给王安石写的那封信。 只听王大衙内说:“这次官府在各州县试行新法,仿造《横渠学刊》的式样,刊印了很多书册,将新法的详情下发至各州县。又派人去乡里宣讲,不外乎将新法的目的、条例、细则一一说明……” 明远一边听,一边轻轻地拍着额头:原来是这样。 果然,这印刷的效率提高,成本下降,印刷品立即成为一项重要工具。 王安石借此刊印文章,将新法的来龙去脉说清楚,有助于帮他争取到明白事理的读书人,让朝野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新法本身,而不是政治斗争上。 只不过这种做法更多还是面向朝野间更有话语权的读书人,所以不像明远当初那样,选择了童谣与仿单,而是采用了《学刊》的形式。 “据说有不少州县的读书人看了这《新法新刊》,写了不少文章反驳。但是《新刊》发行量多大?区区几个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的书生,又怎能以区区文章,堵住他人的耳目?” “新法在乡里的风评渐好,推行起来也就顺利得多了。” 王雱年轻气盛,说起来洋洋自得。 只不过他没有意识到,依靠更大的发行量而压住反对的声音,其实也并没有扭转反对者的看法,只是一定程度上能吸引更多支持者而已。 明远听到这里,忽然想起苏轼。 他有种预感,王元泽马上就会提到苏轼。 果然—— “元长,今日没邀苏子瞻来吗?” 蔡京点点头,微笑着说:“苏公另有安排,过来打了一个招呼,已经离去了。” 王雱抿着他薄薄的双唇,脸绷得紧紧的,唇角有些向下,道:“他今日若有胆与我面对辩道,我便真佩服了他……哼。” 明远心想:王大衙内看起来很气啊! 估计苏轼那篇上书的文章戳人痛脚,让王雱非常非常不爽,否则大衙内不会说这种气话。 其实在明远看来,新党应该多拉拢苏轼这样不完全算是铁杆旧党的“中间派”,而不是应该将苏轼这一派也彻底打倒。 那样对于新党来说得不偿失。 但是……这和他明远又有什么关系呢? “今日为四哥饯行,”终于由蔡卞出来打圆场,“再者,明日旬休,今晚大家难得出来松快松快。” “你们现在到了酒桌上还再谈公事,难道不觉得脑壳疼吗?” 众人闻言,顿时都笑起来了。 蔡京若有似无地冲远处坐着的歌妓那里瞥了一眼,那歌妓手中琵琶声顿时再次响起。 “小山重叠金明灭……” 閤子中的画风立转,变得慵懒而香艳。 明远顿觉全身都懒洋洋的,根本不想动脑——朝中政事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不如好好放松,尽情享受这个良夜。 立时有一名酒博士走进閤子,手中托着一枚透明水晶盏,盏中盛着一种色泽金黄,质地稠厚的液体。 蔡京顿时笑道:“听说这是南边的‘酒露’,从海路运上来,丰乐楼刚好买了一整船。这两天城里街头巷尾,还有《汴梁日报》上,都在说这个。” 那酒博士手脚麻利,顿时在每个人面前都放了一只水晶杯,注入“酒露”。 明远接过来,先闻闻气味:像朗姆酒。 他嘴唇轻抿杯沿,品了一小口:也像朗姆酒。 于是他抬起头望着酒博士。 酒博士刚好在为众人介绍:“这是南方种植糖蔗时无心酿出的美酒,产量极少,因此十分珍贵……” 明远:呀,这就是朗姆酒3啊! 第108章 百万贯 明远吃惊不小, 实在是没想到,这种从南方千里迢迢运抵汴京的“酒露”,品尝起来,这风味竟与他在本时空常饮的朗姆酒一模一样。 明远托住手中的酒盏仔细看—— 很明显, 丰乐楼这次可是下了大本钱。 为了彰显这琥珀色酒浆的纯正与剔透, 专门用来盛放这“酒露”的, 不是玻璃, 而是用天然水晶琢磨而成的水晶盏, 而酒博士手中捧着的, 也是由一大块通体透明的水晶雕琢而成的水晶瓶。瓶身与杯身上, 天然石晶的纹路还都清晰可见——不知道是不是宫六他家的出品。 这种透明度极好的材质,让人有机会将酒盏内色泽纯正, 质地醇厚的酒浆看得一清二楚。 当然了,这也很可能是因为丰乐楼没有买到玻璃酒具——宫黎的玻璃作坊忙着生产平板玻璃,玻璃酒具只供应了长庆楼一家。 明远再次将水晶盏凑至唇边,轻抿一口,顿时觉得各种微妙的香味纷至沓来,随后唇齿被酒浆润泽, 一种品尝到足够糖分的满足感油然而生。 随即, 才是酒精带给大脑的冲击, 它是雄厚的,也是激烈的, 仿佛带着力量, 重重地撞在明远喉间,引起一阵火焰烧灼般的热意, 令他忍不住咋了咋舌—— “啊!” 明远身边, 种建中、王雱、蔡卞等人莫不是如此。 只有蔡京, 应当是早已品尝过这种酒露,此刻毫无讶色,只是悠悠地呷着。 毕竟如蔡京此人虚荣,果不是事先品尝过,确定非常不错,蔡京也不会特地把朋友们都请到这丰乐楼来,大张旗鼓地请大家品尝。 然而明远这一声赞叹中却另有些遗憾。 他现在已经能完全确定,这种“甘蔗酒露”,就是蒸馏酒了。 如果只是发酵酿酒,不可能制出如此烈度的好酒,肯定得经过蒸馏冷凝程序。 根据目测与口感体验,他估计这种蒸馏酒的酒精含量在40%左右。 ——最近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呀! 明远心中忍不住暗笑。 他才想到这个时空还没有制白糖的技术,他自家的厨娘就给他表演了一个研发制糖术;还在感慨这时空里没有人会制蒸馏酒,来自南方的蒸馏酒就送到了他面前—— 这简直是啪啪打脸! 低估古人的聪明才智是绝对不智的。 不过,用甘蔗酿酒确实是个好主意。 因为这酿酒的原材料不是粮食。 甘蔗是一种易于种植和打理的作物。只要土地合适,哪怕是切一段甘蔗节,埋在土里,它都能自己哗哗地长成一片甘蔗田。 将来有机会,没准可以把制糖与制酒这两项结合在一起呢?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19节 想到这里,明远直接了当问那酒博士:“博士,这种酒是何处所产?” 酒博士显然有些为难,皱着眉开口道:“这个小人不知。小人只知这是从泉州港运出,走海路运至钱塘,然后再走运河送到京中的。” 这个听起来像是官方口径的说辞,和《汴梁日报》上刊登的一模一样。 明远刚想细问,其他人就都笑了起来。 蔡卞对那酒博士笑着说:“说得够多了,不要再告诉他了。” 其他人也笑:“远之是不是又有意做这‘酒露’的生意?” 蔡京陪着笑了好一会儿,才坐正了身体,道:“只是要做这生意,远之恐怕需要亲自到南方看看。只是南方瘴疠之地,远之陕西人,不知习不习惯南边的水土。” 明远当然不怕:“都说南方有瘴疠,其实只要处理得当,适应当地水土并不算难。本朝南方的州县,蜀中、扬州、苏杭……天下富庶,不必说了;其实荆南、广西、广东、海南……也都是好地方。” 他用的都是后世的地名。但在当时,这些地名已经开始为人所用,只是还未被当做是正式行政区划。所以旁人都听得懂,而且惊异于明远,竟然说“荆南、广西、广东、海南”,都是好地方。 听明远提起荆南,不知为何,王雱的脸色有点变化。 他的脸色刚一沉,便马上伸手轻掩心口,似乎要将心中的烦闷强压下去。 众人都没有留意到王雱的不对劲,都还在打趣明远,要他这个陕西人说出南方诸地的好处来。 明远一边笑一边卖关子,瞥一眼身边的种建中,却忽然意识到,在这席间,种建中一直是被冷落的一个。 于是他又浅浅地抿了一口手中的甘蔗“酒露”,然后问种建中:“师兄觉得这酒怎么样?” 种建中瞅瞅盏中琥珀色的酒浆,突然一扬脖,将玻璃盏中的酒露直接倒入喉中,略咂了咂嘴,评价道:“好酒——” 那酒博士便露出微笑。 “只不过太甜。”种建中如实评价。 这酒原本就是甘蔗汁酿造的,种建中说它甜,也没有说错。 “够劲是够劲了,只是入口还嫌太绵软,不够锋锐。” “像我们关西的大好男儿,喝的酒该辛辣、冲口、上头!” 明远心道:乖乖!我师兄不愧是西北出生,天生就是该喝饮烧刀子的人。 酒博士脸上的笑容转为尴尬。 可能是因为最近这酒露太过风靡,人人都夸,从来没有像种建中这样评价的人。 谁知种建中冲酒博士勾勾手指,将手中的酒盏往桌上一顿:“来,满上!” 捧着水晶瓶的酒博士顿时尴尬了。 要知道他瓶中这“酒露”精贵无比,价值千金。再加上酒劲大,不胜酒力的人“一杯倒”也是有可能的。 偏偏这与席间其他人气质风格迥异,与他人格格不入的关西大汉,喝酒就像喝水,让整杯满上?! 明远心中顿时笑开了花。 因为一旁的蔡京也正在尴尬,毕竟这一瓶酒露价格不菲,今日他好不容易装一回阔,在丰乐楼摆宴,谁知竟遇上种建中这样“好酒量”的客人,随时能把他吃穷。 明远心里正在发散,突然发现种建中眼神不对。 他顺着种建中的眼神看过去,心中大惊,顿时将手中的酒盏一放,马上站起来,大声道:“元泽,元泽兄!” 只见王雱脸色苍白,以手抚胸,额头上是密密的细汗,喘气很急。 见到这情景,酒博士也发出一声惊叫:“客官,客官你怎么了?” 原本一直坐在角落,抱着琵琶的歌妓此刻也丢下琵琶站起身,飞快奔出閤子。明远听见她在大声问:“大夫,此间有大夫吗?……哪位是大夫?” 在座之人也已经被着阵仗吓到了,全都放下手中的杯盏,朝王雱这边聚过来。 最着急的人当然是蔡京。 如果在这间閤子里,在他召集的宴会上,王雱有个三长两短,他蔡京就是往死里得罪了当朝宰相。就算有蔡卞那一层亲眷关系也势必无可挽救。 所以此刻蔡京扑到王雱身边,握住他的手,紧张地问:“元泽,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却听明远果断地说:“将他的衣领解开——” 蔡京不明白但是照做了。 明远又吩咐那酒博士:“去将窗户打开!” 如今已入夜,閤子两面糊着桑皮纸的窗户都紧闭着。酒博士跑去推开窗,一丝寒冷而清新的空气顿时从外间涌入室内。 王雱喉头动了动,似乎是感觉稍好。 明远来到王雱身边,抬手便将王雱面前桌上的水晶盏拿起,又取来被酒博士撂在酒桌上的水晶瓶,咕咚咕咚将那酒盏倒满,然后递到王雱手边,用鼓励的口气大声说:“来,元泽,把它都干了,干了你就能好起来!” 王雱此刻也像是溺水的人捞住了一根稻草,伸出手扶住水晶盏至口边,在明远的帮助下,竟真的“咕嘟”两口,将整盅酒灌入口中,一饮而尽,可能比刚才种建中的样子还要豪迈。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王雱脸上。 一时间閤子里似乎可以听见心跳声。 片刻后,王雱放下手中的玻璃盏,坐正身体,应道:“劳诸位挂心,我好多了。” 他脸色依然苍白,但是眼中已有神采,额上也不再继续沁出汗水。 气氛瞬间放松—— 先是蔡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伸手去擦拭他自己额上的汗。 然后是种建中在明远肩上轻轻拍了一掌:“远之,真有你的啊!” 目光顿时尽数向明远转过来,人人都惊异于刚才明远的急智——给王雱灌了一杯“酒露”,竟然真将王雱治好了? 也有人望着还剩半瓶酒浆的水晶酒瓶,眼神热切,像是把它当成包治百病的宝物。 明远心里呵呵地笑了两声,在刚才那一刻,他其实是想起了在本时空的经历——他身边的阔少们总是有些爱装逼的臭习惯,有些人喜欢在稍微感到不舒服的时候,就喝上一大口白兰地。 当时他出于好奇心,就去查了查背后的原理——酒精可以缓解心动过速,所以在历史上某段时间里,西方大夫用白兰地来治疗心衰。 当然这方法并不科学,而且治标不治本。 但是临时用一用确实有效。 这种功效的主要成分是酒精,因此,不管是白兰地,还是朗姆酒,只要含足够酒精,都是管用的。 刚才明远看见王雱明显是一副心跳过快的样子,他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给王雱灌了一整杯朗姆酒……不,这甘蔗酒露下去。 王雱竟真的缓过来了。 此刻明远一边拍着心口,一边向王雱伸出手。 王雱见他满脸的关切,心里也着实感动,握住了明远的手道:“远之兄……” 这位宰相之子,虚弱起来也是个需要朋友的关心的病人。 此刻看他的样子,应当是已将明远当成是救命恩人。 “病人在哪里,病人在哪里?” 刚刚奔出閤子的歌妓,竟真的带了一位身背药箱,手中捧着针盒的大夫,两人一前一后,匆匆奔进屋。 那大夫一眼瞥见方才惊得脸色煞白的蔡京,就认定了他是病人,上来就搭脉,被蔡京将手抽了回去,推到王雱身边。 为王雱把过脉,大夫点着头说:“没事了!” 这回整个閤子都放了心。 那大夫为王雱把过脉,又问了问他适才的感觉,然后皱着眉问:“郎君适才又是如何缓过来的?” “他饮了一整杯酒露!” 閤子里,一半人伸手指着酒桌上那半瓶“酒露”,另一半人伸手指着明远。 “嗯,小弟以前查阅古籍,曾见到南方有‘酒露’,又名‘酒之精华’,浓稠者饮来可用于急救心动过速……” 他用自己最喜欢的“套路”解释这次的事:“然而小弟也只是听闻,从来没有见过‘酒露’,今日见到元泽兄不适,才突然想起这事,情急之下,才劝元泽兄饮了这一杯……” “远之博览群书,遍阅古籍,所以于今日救了元泽的性命。”王雱叹道。 明远却摇摇头:“这是元泽兄自己福泽深厚,与我有什么关系?” 他觉得如果自己不在这儿,席间只要有几个胆大的,都会让王雱饮点儿什么救救急,没准就饮了这能够救人一命的朗姆酒呢? 不过,他也觉得有义务提点王雱:“元泽兄,‘酒露’此物只是偶尔救急,那古籍上也说了,多饮则全无益处。另外,元泽兄此恙万万不可忽视,应避免过于劳心,时时调养,方对身体有益。” 他记得王雱是在三十多岁的时候盛年早逝的。刚才他急切之间给王雱灌下的这杯酒露,显然治标不治本。 那名正在端详着水晶瓶中甘蔗酒露的大夫,闻言抬起头,看了一眼王雱的脸色,连连点头,夸赞明远:“这小郎君说得对!”“这小郎君说得在理!” 第109章 百万贯 明远救下了王雱, 此刻最感激他的人应该是蔡京。 如果不是明远有“急智”,能够想起“古籍”上对于“酒露”这一鳞半爪的记载,王雱或许就会在丰乐楼这间閤子里“英年早逝”。 纵使王安石一家深明大义,通情达理, 不会因此责怪丰乐楼和其他人, 蔡京作为这场宴会的召集者, 难免会被王家所冷淡疏远。 现在王雱平安无事, 蔡京自然对明远感激涕零。 此刻他正眼神殷切地望着明远, 明远却根本顾不上旁人, 只管絮絮地叮嘱王雱, 要王雱精心调养,最近不可太耗精神,更加应当寻访名医治病, 不可讳疾忌医。 王雱想要不以为然也不行, 因为被丰乐楼歌妓唤来的那名大夫,此刻就在明远身边。明远说一句, 他便点头附和一句。 末了这大夫还偏过头望着明远:“这位小郎君, 你很懂医理嘛!” 明远:肯定没有你懂啦! 有明远和大夫这么一唱一和,王雱终于点了头。他轻抚着胸口对明远说:“远之放心,你的心意,我心领了, 好不容易捡来的这一条命,不会轻易不理的。” 蔡京便吩咐蔡卞送王雱回相府。 蔡卞是王雱的妹夫,这是应有之义。 让蔡卞去送,见了王家人, 也好将今日发生之事一五一十地都说分明, 提醒王家为王雱延医问药什么的, 自然不在话下。 蔡卞当即搀扶起他的大舅哥,一起向众人道扰告辞。 临去,蔡京忽然想起什么,连忙与那酒博士说了句什么,酒博士赶紧又去取了一枚盛满“酒露”的水晶酒瓶,亲自捧了,送王雱和蔡卞出去。 这是蔡京想得周到——他想这甘蔗“酒露”既然能救命,何妨再买一瓶送给王雱?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20节 只是他这番细心周到王雱全然没留意,他临去的时候只是挥手向明远表达谢意,别人他都没放在眼里。 蔡京脸上肌肉微微动了一下:这瓶“酒露”价值不菲。 虽然蔡京早已铁了心,今天无论花多少钱,都要让席间几位最重要的客人吃好喝好,可是他这般千金一掷,花出去的钱别人完全没放在心上…… 确实挺打击人的。 明远这时候倒与那位大夫聊上了,通过姓名,才知道对方姓傅,名堂,行九,旁人都管他叫傅九丈。 这傅堂家就住在丰乐楼对面的巷子里,因此丰乐楼里的酒客或是博士歌妓等人有个什么不适或是急症,都会请傅堂来看。 傅堂面对明远,感叹道:“旁人都是因过度饮酒而生病,小郎君今日却以‘饮酒’来治病,小老儿对此闻所未闻,真是长见识了。” 明远则笑道:“若是傅九丈早来一步,便没有明远什么事了。想必医者自有妙手回春的手段。” 早些明远瞥见傅堂随身带着针盒,猜想他原本是打算施针急救的。 傅堂被他这番恭维话逗得笑了起来,摇着头道:“实实是个嘴甜如蜜的小郎君。” “若有机会,小老儿盼着能与明郎君切磋一二。” 说着,傅堂向明远拱手告辞。 再观这閤子里,王雱与蔡卞一走,剩下的人便已不多。 多坐了一会儿,也不知是否得了主人示意,几个太常礼寺蔡京的同僚纷纷起身告辞。 明远向种建中使个眼神,表示他俩也该走了。 岂料明远几次向蔡京开口要告辞,都或巧或不巧地被他人打断。 最终閤子里竟只留下了蔡京,种明两人,酒博士,和坐在角落那位抱着琵琶,神情有些局促的歌妓。 “元长,天色不早,小弟……” 明远根本就没有奉陪下去的兴趣。 谁知蔡京忽然转过脸,向站在一旁的酒博士点点头。 酒博士顿时伸手,击掌三下。 顿时从门外涌进六名歌妓,莺莺燕燕,都是豆蔻年纪,相貌姣好,笑声如银铃般动听。 十月初的天气,丰乐楼的閤子里虽然温暖,也不过刚好适合他们这些穿着文士襕衫,披着半臂的官员或是年轻士子。这些妙龄少女却只穿着窄薄罗衫,肌肤胜雪,在单薄的绸纱之下隐约可见。 明远猝不及防,顿时觉得香粉的气味扑鼻而至,两名妙龄少女已经一左一右地坐在他身边,柔软的娇躯同时贴上来,只听两女同声娇笑道:“郎君——” 吓得明远赶紧将视线移开,免得冒犯了身边的少女。 他抬头一看,只见种建中那边也不比自己好多少。两名歌妓,玉臂缠绕,脸颊已经快要贴在种建中高大威武的身躯上。 按说种建中只要轻轻一振双臂,这两名歌妓大约就会“自动”离开他三尺。然而明远知道种建中从不对弱女子动手,此刻这位昔日西军中的骁将,今日统御数百工匠的军器监丞,正铁青着脸,像他一样,如坐针毡地坐在座位上,任凭歌妓们娇滴滴地在耳边恭维着—— “好一位雄健英武的官人!” 在这一刻,明远竟然差点笑出来—— 他完全忘记了自己正浑身不自在,只晓得师兄竟然跟他一般尴尬。 可这情景落在蔡京眼里,却别有另一种解读。 “不应该啊?远之如何没见过这等场面?” 他以手支颐,低笑着轻声自语,目睹他亲自安排的这一出好戏,心中对之前的那个猜想顿时更加确定了。 蔡京身边,同样坐着两名歌妓,却都规规矩矩地垂首坐着,蔡京不发话,她们也就不敢乱说乱动,与其余几女表现很是不同。 这时,蔡京果断向一直坐在屋角的那位歌妓微微颔首,顿时琵琶弦动,奏出泠泠曲调。 只不过这位歌妓大约是实在未能想清楚到底该唱什么才应景,只是随手拨弦,演奏些小调,始终未再开口。 明远见了,心中感慨:都是打工人呐。 这些歌女可不像是当初董三娘那样不请自来,“强迫消费”,她们显然是蔡京事先安排,来到他们身边的。 这个蔡京,到底打着什么主意? 明远此刻身体僵直,可真是一动都不敢动,他生怕一动,就触碰到身边的两位女性,惹起她人不快。 或许对方已经习惯了这种迎来送往的日子,但他不是这种人。 他固然是个随时可以一掷千金的豪客,但他内心始终坚持着的,就包括了对他人的尊重。 他身边的两名少女已经留意到了他的僵硬与抗拒,竟然主动将身体往旁边挪了挪,这令明远很是感激。 “元长,这是为何?” 明远转向蔡京,脸上浮起假笑。 “你我如此熟稔,又何必如此……多费钱钞!” 蔡京脸上肌肉顿时轻轻一跳,很显然,他安排的这一出确实很费钱。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明远的话刚好刺激到了蔡京。 “你们在这丰乐楼里,不就是专门劝酒的吗?” 蔡京的脸色渐渐地冷下来。 当然不是对种明两人,而是对他们身边的少女们。 “若是劝不动,眼前这两位今日不能尽饮这一瓶贵店最为金贵的‘酒露’,扶醉而归,那么……对不住……” 蔡京指着席上还放着的一枚水晶瓶,他言语中的威胁之意已经非常浓重。 那只酒瓶自王雱出事,就再也没人动过,里面还盛着大半瓶淡金色醇厚的酒浆。 明远甚至都不知道蔡京究竟威胁了什么。 但他立即感受到他身边的两个姑娘迅速再次贴上来,其中一人将明远面前的水晶小盏迅速斟满,双手捧到明远面前:“郎君,请——” 一直作为背景音的琵琶声此刻“铮铮”响了两下,似乎演奏者心中隐隐约约有着怒意。 蔡京脸上笑容不变,只是脸庞微微向声音的来源那里偏了偏。 琵琶声马上变得冲淡平和,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明远心中感慨:这就是蔡京啊! 蔡京就是这样一个能够将自身的优势利用到极限的人。 虽然身属宋时地位最尊崇士大夫阶层,蔡京实际上只是一个太常礼寺的低阶文官,此后出外也是远去钱塘做一个亲民官,跟京城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他非常会打官腔,一张异常英俊的面孔上永远戴着一张名为“权力”的假面具,虽然他本人还从未有机会,真正染指那么多的权力。 但这些……丰乐楼里的歌妓和酒博士哪里知道? 再者,刚才坐在这里的,还是当朝宰相之子,和当朝宰相的女婿。就算此刻有人站在蔡京面前,把他的假面具当众戳穿,这些出身市井的男人和女人,还是得屈从与蔡京所代表的权势……至少不会和他承诺给出的钱财过不去。 很可惜,明远可不是一个滥情的圣父。 他双臂一格,就挡住了身边两女送过来的酒露,冷笑着直接站起,开口道:“元长兄,你这是何意?” 蔡京垂首,望着自己手中水晶盏里浅浅的一盅酒露,淡淡地开口:“我素知远之最是菩萨心肠,这些女子今日是得赏,还是受罚,全由远之你来决定。” “她们若侍候得你欢喜,京便厚赏之,若是不然……” 蔡京根本不用再说“不然”怎样,明远身边两名少女顿时又变了变脸色,一人求恳般地拉了拉明远的衣角,另一人颤颤巍巍地向明远奉上水晶酒盏。 可是,只要是钱能办成的事,对明远来说,就都不是事。 他一转头,叫那酒博士:“今日这閤子里姣姣们的赏钱,不管多少,我都十倍偿之。请她们先出去吧。我与蔡官人有几句话要讲。” “十倍?” 酒博士立即露出大喜过望的神色,万万没想到,閤子里这两位客人你“客气”来我“客气”去,竟能让他们丰乐楼占这么大的便宜。 “还不快多谢这位……” 酒博士话都还未说完,声音突然哽在咽喉里,脸上跟着变色。 看起来他是突然意识到:明远手里有钱,而蔡京手里有权,“钱”,不一定有“权”好用,今日他们若是为了钱,得罪了有权有势的人,明天……这丰乐楼里还能有他们的容身之地吗? 酒博士能想到这一点,几名妙龄女郎也都同时想到了,相互看看,再次面如土色。 “且慢——” 蔡京突然开口了。 原本听见明远的话,已经起身准备离开閤子的歌妓们听见蔡京的声音,竟都像怕极了似的,浑身颤抖,全部停在原地。 “远之——” 蔡京似乎料到靠折腾这些陪酒的歌妓们根本留不住明远,此刻他脸上也全无愠色,面对双双站起身紧盯着他的明远和种建中,他只是极度温柔地开口: “京即日便要远赴南方,远之,你是不是一直有话想要与京说明?” 此刻蔡京完全忽视了种建中,他只全神贯注地盯着明远一个。 他的眼神既专注又明亮,始终蕴含着神采,似乎这整个世界里只有他与明远两个人。其他的男男女女,都是不存在的。 明远一时怔住。 原来他的意图蔡京一直是清楚的。 确实如此,他一直在想方设法接近蔡京。但他的目的是想要让蔡京寄情于书法或者山水,他希望蔡京身体里那个属于艺术家的灵魂能够主动跳出来成为显性人格,把那个趋炎附势,争权夺利的反派人格给压制回去。 这就是他一直想要对蔡京表达的——作为一个朋友,他不希望蔡京走上那条“歧路”。 就在明远愣在原地的这一刻,蔡京突然得意地笑了。 明远这一犹豫,就意味着他猜中了明远的心思,或者说,他认为他猜中了明远的心思。 “远之,留下来,不要让闲杂人等打扰你我。” 按蔡京所说的,这闲杂人等里,自然含了明远的“种师兄”。 “你想要说什么,京都在这里洗耳恭听。”蔡京的声音越发柔和。 閤子中所有陪酒的歌妓此刻都呆若木鸡地站着,望着蔡京温柔款款的模样,听着他用悦耳有磁性的嗓音如此温柔地倾吐心绪。 为什么,为什么这位“蔡官人”的相貌与温柔能如此打动人心? 对象却不是她们,而是明远这样一位,俊俏秀雅我见犹怜的少年郎君。 閤子里原本还叮叮咚咚响着的琵琶声渐渐转微弱,随即一个低沉的女声用极低极低的声音叹息道:“人生自是有情痴啊……”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明远却睁圆了双眼,出离愤怒般地盯着蔡京。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21节 他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人竟如此卑鄙。 这不过是一个试探明远的局。 蔡京轻而易举,就试出了明远不是那等风月场里的熟客,试出了他不近女色,试出了他有断袖之癖。 这又是一个足以让明远陷进去的局,如果不是他对蔡京这人有足够的了解,如果不是种建中曾经特地提醒……如果换了一个人在此,或许真会被蔡京的俊美丰姿与温柔态度所打动。 最要命的是,这是一个足以让种师兄也跟着一起误会的局。 蔡京的话,甚至还配合着明远之前说的,令人轻易就会误会明远曾经想要对蔡京表白…… 甚至连那位弹着琵琶的女伶,都误会了他们两人,是情投意合,“爱你在心口难开”的一对,所以才会有“人生自是有情痴”那一句感慨。 可是明远很清楚地明白自己:不是的,不是的……他的心意,从未拂绕在蔡京身上,而是…… 明远几乎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表情去转头面对种建中。 谁知耳边传来一声豪迈的长笑。 “哈哈哈……” 笑声中略含酸楚,但总体上是洒脱的。 “这简单!爷爷将这一瓶都饮了便是,谁都不用为难谁!” “不就是一瓶酒露?” 种建中随手一挥,取过桌上拿起那枚盛着“酒露”的水晶瓶,瓶口冲着自己,豪迈地一扬脖,就这么“咕咚”“咕咚”地灌下去。 明远顿时两眼发直。 吹瓶? 师兄竟肯为他吹瓶? 而且这不是低度的浊酒。 这是经蒸馏后的酒露! 这是……这是傻呀! 第110章 百万贯 种建中单手托着晶莹剔透的水晶瓶, 饮如长鲸吸百川。只见他喉头微动,瓶中的金黄色的酒浆便随着迅速减少。 閤子中几名少女都用感激的眼神看着种建中——早先蔡京说过,她们若是不能劝尽这一整瓶酒,让种明二人扶醉而归, 她们就没好果子吃。 眼看种官人如此豪迈, 她们轻易就能交差了。 明远却冲上来就要夺下种建中手中的酒瓶。 要是换了寻常水酒, 种建中饮它十瓶八瓶明远都不会去管。 可这是经过蒸馏的高度酒露啊! “你傻呀, 师兄!这是特么的高度酒, 你难道就不怕酒精中毒肝硬化么?” 明远情急之下骂出口, 哪里还管他口中这些言语对方能不能听懂。 但种建中身材颀伟, 明远伸手尽力去够,也够不到种建中手中那枚水晶瓶,眼看着瓶中的酒浆迅速消耗殆尽。 种建中将那瓶重重地往桌面上一顿, 忽而双眼发直, 盯着明远,喷着酒气, 醉醺醺地道了一声:“远之师弟, 饮胜!” 他随即慢慢坐下,上半身往桌面上一倒,已是人事不知。 明远顿时一呆:种建中饮得如此之快,又醉得如此之快, 实在是出人意表。 只不过……这一幕好像似曾相识啊! 经过迁山驿之事以后,他们师兄弟对坐而饮的时候也是这样。 当时没有任何征兆,迅速装醉倒下的是他明远。 难道师兄也是装醉? 但那可是大半瓶高度蒸馏酒露啊! 明远赶紧上前查看,搭搭种建中的脉, 又将种建中的肩膀扳过来, 去翻开他的眼皮…… 天晓得, 明远此刻是真的担心种建中,生怕他这大半瓶高度酒灌下去,喝出什么毛病来。他哪里还顾得上蔡京? “你们都去门外候着!” 蔡京见状淡然吩咐。 閤子中那六名妙龄歌妓如释重负,和那名酒博士一起欠身,尽数从閤子中迅速退出去。 抱着琵琶的那名歌妓也想要起身,却被蔡京一言拦住了:“曲声轻柔些。” 琵琶女怔了片刻,无奈之下,手指轻挥,琵琶弦动,琴声响起,却有如间关莺语,幽咽泉流,低徊不已。 蔡京对此很满意,他自去扣住了閤子的门户,转过身来—— 种建中依旧伏在桌上一动不动。 明远也似乎放弃了将他唤醒的努力,坐在一旁,抬起头,望着蔡京,凝滞的眼神似乎在问:元长,你究竟想要什么? 蔡京轻笑一声。 那个总是护在明远身边,碍手碍脚的种建中既然已经醉得人事不知,那么他和明远就有机会把话说清楚。 他相信明远最终会选择利益。 于是蔡京开口:“远之,随我去钱塘。” 明远睁大眼睛:“啊?” 此刻明远就坐在种建中身边,似乎感觉种建中的双肩也微微颤了颤。但再转头去看时,种建中那里自始至终没有半点动静。 “自三月与君相识,远之,这半年来,你我为人如何,相信彼此都已经看得很清楚。” 蔡京向明远靠近,在他面前停下脚步。 明远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正面面对蔡京, “京的才情只有你能欣赏,而京的手腕更能让你放心。” 明远抿紧了嘴,心头一股怒气涌上心头,心想这夸你竟还把你惯出毛病来了? “远之,在京中,你只是一介寻常富户,与那些皇亲贵胄比起来什么都不是。眼下你看似正借助财力,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若真有人打你的主意,你一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明远默然,他知道蔡京说的是实情。 一直以来他都是一个管花钱不管守业的主儿,所以在这一方面大多被他刻意漠视了。 “远之,在钱塘,京定能够护你周全。” 蔡京扬起手,轻轻搭在明远肩上。这等亲切的姿态蔡京的朋友们有时也会做,但都不似蔡京现在,亲昵中带着些许暖味。 “记得你问过我,钱和权哪个重要。京如今依旧笃信这一点:钱可以带来更大的权力,而权力能够保住庞大的财产……” 明远至此终于明白蔡京的心意。 而蔡京眼里的热切,似乎是想让明远相信,只要他们两人联手,就能够天下无敌。 明远:…… 对于蔡京的三观,他已是无力吐槽。 谁知蔡京竟又迈上前一步,眼中透着热忱,深深看着明远,道:“住在钱塘,你尽可以放心。” “荆妻会住在仙游老家侍奉公婆,教养子女,不会随我来任上。” 明远睁大了眼睛,心中刚刚浮起“不对劲”三个字,就听见蔡京温柔款款地继续说:“远之,你才是我心中唯一一人。” 这句话从蔡京口里说出来的时候,琵琶女手下竟骤然停了停,似乎也被他的话所震惊。 明远心中“呕”了一声,只想送他一句:从未见过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蔡京竟能无耻到当着他的面亲口承认,他的妻室只是家中摆设,是代替他向父母尽孝和为他传宗接代的工具人。 ——这货没救了。 明远心中只有这一个念头。 谁知蔡京却将明远自然而然流露出的震惊和愤怒当做了鼓励和接受。 他身体微倾,向明远靠近,伸出右手食指,轻轻托起明远的下巴,逼他与自己对视。 “远之,你……” 明远正待将蔡京的手奋力打开,忽见面前的人身体腾空,飞了起来。 是种建中。 种建中站在蔡京身后,拎起他的后领,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将这个未来的钱塘尉整个人提起来,拎着他,让他悬在空中,挥动着四肢,却无法逃脱,只能挣扎。 “小远,我早对你说过,此人心术不正。” “他自有妻室儿女,却想要骗你对他倾心,他不过是惦记你的钱而已。” 其实不必种建中说,明远也不会相信蔡京。 只是此刻,蔡京整个人被种建中攥紧了后领提起来,领口被勒得发慌,双手奋力攥着衣领,偏偏他领口布料质量不错,这么久都没能散开。蔡京双脚在空中拼命乱蹬,一张脸涨得又青又紫。 明远冲种建中点点头:“多谢师兄,我明白的。” 蔡京却不能就此干休,他即便呼吸不畅,也拼命试图挤出一两个字:“远之……我是……真的……” 他看向明远的眼神非常坚定。 明远终于了解,蔡京刚才说的,至少他自己无愧于心。 蔡京是真的认为,他们两人之间有那么一些基于艺术的相互理解与共鸣。在他那下限极低的道德观念里,蔡京也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明远伸手捂脸。 早先自己想把蔡京带沟里去的,现在看起来这效果有点“翻车”。 他向种建中使了个眼色。 “师兄放心,我一直明白。”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22节 “不会上这种人的当的。” 这时距离刚刚“吹瓶”大约是一炷香的工夫,种建中的酒意也已经迅速涌上。只见他涨红了脸,身体略有些摇晃,听见明远的话,咬咬牙,随手一扔,将蔡京像一团垃圾似地扔出去。 蔡京双膝着地,顿时跪在屋角,双手抱着喉咙,拼命大咳一阵。 随后他扶着墙起身,抬起脸,用哀怨的眼光望着明远,却见到明远早已别过脸,正上前关切地询问种建中。 蔡京咳嗽声渐止,再度直起身,伸手轻轻抚摸喉间,然后又整理一番衣饰,似是为了掩饰颈中被勒出的痕迹。 他一瞥眼,刚好看见琵琶女在一旁被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蔡京一个凌厉眼神递过去,琵琶女浑身一激灵,手下接连弹错了好几个音,几个呼吸之后,才重新稳住,将刚才那一曲小调顺利弹下去。 蔡京,还是那个蔡京。 这时明远见种建中并没有大碍,只是醉得可以,赶紧先倒了清水,让种建中先一口饮尽,免得他脱水。然后明远就寻思着让丰乐楼的人上一道醒酒汤。 他随手打开閤子门,一转脸,见到旁边的蔡京。 “蔡元长,请回吧!” “我想,你我二人,应该都希望,今天是彼此最后一次见面。” 明远做出一个“请”的动作。 蔡京已经重新束好领口,整个人看不出任何失态的痕迹,他甚至极其优雅地将袍角提了提,迈出穿着厚底官靴的右脚,突然看了看种建中。 与此同时,早先在閤子中侍候的那六名歌妓,因为得到蔡京的命令,此刻正低着头,毕恭毕敬地候在閤子门外,大气也不敢出。 蔡京看见这六名颜色姝丽的少女,眼微转,看起来心中已是有了计较。 他别过头,望着种建中,大声开口:“种彝叔,他的确是人间殊色,比她们都要出色百倍千倍,不是吗?” 种建中醉眼乜斜,张口就喷出一股浓重的酒气。他只管盯着明远,迷迷糊糊地冒出一句:“是——” 明远的脸顿时往下一沉。 明远的相貌确实出众,但他最不喜欢的,就是旁人只因为他容貌出色而忽视了他这个人。 而在明远内心,他最害怕的也是师兄因为他的容色美好而才愿意亲近他。 毕竟,当初这位师兄与他打头一个照面,就曾经笑过他像女子般“娇弱”的。 他很怕师兄将他当成是一个女子来喜欢。 种建中此刻受那大半瓶的“酒露”影响,醉意已经有了七八分。他此刻喃喃说着的,很容易让明远误认为是他的心里话。 “小远……” “小远——” 种建中望着眼前那张清秀绝俗的脸,一片痴意油然而生,他轻声唤着明远的名字,声音里透着无限迷恋与求而不得的焦灼。 他无法表达。 他不是苏轼贺铸,能为了倾诉衷肠而写出缠绵悱恻流传千古的句子。 如果有把利刃在手中,他或许会愿意将胸膛划开,他那颗心上早已写满了明远的名字…… 可是在此刻,在酒精的强烈作用之下,种建中能做的,却只有摇摇晃晃地伸出双手,轻轻托住心上人的脸颊,同时含混不清地不停呼唤。 呼唤他喜欢的人名字。 这个独属于他的名字,这世上只有他会这么称呼——小远。 閤子外,蔡京见这枚猜忌的种子已经成功种在了明远的心里,当即冷笑一声,随手带上閤子的门户,冲外面六女和酒博士温文笑道:“做得不错,人人有赏!” * 如果醉酒程度可以打分,种建中最少醉了有80分了。 如果酒品可以打分,明远给种建中的评分会是——不及格。 他突然发现面前的人影迅速放大,顷刻间师兄那张熟悉的俊脸已经贴在自己面前。 “小远……” 随着一声叹息,明远被他所熟悉的温暖气息所环绕,只是这熟悉的气息里夹杂着强烈的甘甜酒意,都些是那甘蔗酒露的气味,太过甜蜜却暗含危险,令明远暗自警觉。 下一刻,他感到两瓣炽热的嘴唇轻轻地触碰自己的前额,两道强有力的臂膀正试图将他纳入那个熟悉而温暖的怀抱中。 明远似乎也要醉了,被这瞬间席卷全身的奇异感觉冲昏了头脑。 紧贴着额头的双唇却在缓缓地下移,轻轻地印在他的鼻梁上,继而又柔和地挪到了他的鼻尖。 明远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人,正紧闭着双眼,睫毛很长,轻轻颤动着,似乎正用心做着探索。 他还从来没有仔细思考过,为什么如此勇武、如此英雄气概的师兄,竟然也会有这么长的睫毛? ——警报!红色警报! 明远在这奇异氛围造就的温柔陷阱中陡然清醒过来,灵活无比地钻出来——要对付一个酒品不及格的80分醉鬼,明远自信能轻松应付。 他抬手将桌上种建中还未喝完的清水全部倒进了自己的手巾里,然后一回身,“啪”的一声轻响。 清冷冷的手巾拍在脸上,猛地惊醒了种建中,令他睁开眼睛,慌乱地用衣袖去擦拭脸上的水渍。原本七八成的酒意,这时恐怕被硬生生吓成了五六成。 还尴尬留在閤子中的琵琶女索性停下了手中琴声,默默坐着,保持安静,让这一对师兄弟自己解决自己之间的问题。 “小远!我……” 种建中试图伸手去握明远的手腕,语无伦次地开口:“我没有,没有……小远,我做了什么……” “或者……我说错了什么,冒犯了你?” 种建中太熟悉眼前这人,知道他用这种既疏离又淡漠的眼光望着自己,是真的恼了,恼恨自己做错了事,说错了话。 “不要,不要用这种眼光……” 被明远用这样的眼光看着,种建中瞬间觉得自己的心要碎了。 明远却扁了扁嘴,强装无事地转过脸去:“师兄,你喝醉了。” 他转过身:“师兄,我为你叫了醒酒汤,你在这里多坐一会儿,醒醒酒,再回去……我先走了。” 他说着“我先走了”,语气里带着一种异常决绝的痛快。 他就是这样的人,做决定比较爽快,不喜拖泥带水。 既然不想纠缠,那就痛快斩断吧! 第111章 百万贯【加更】 明远言语中的决绝, 种建中哪里听不出来,上前一步,拖住了明远的手,哀求道:“远之——” 明远眼神一扫, 种建中惊得马上松开明远, 然而又舍不得, 又试图重新去握, 结果扑了个空。 明远眼神凛然扫过, 忽然在种建中颈间顿住了。 种建中颈间挂着一枚红绳, 红绳上系着一枚黄铜钥匙。 这枚黄铜钥匙是明远家中那枚小金库的钥匙。 早先在香水行, 明远确实曾经见到种建中珍而重之地解下颈项中的一枚红绳,存放在有专人看守的柜子里,上锁, 沐浴之后再珍而重之地重新戴上。 只是当时他不知道种建中红绳上系着的是他送给种建中的那柄钥匙。 此刻亲眼见到, 明远忽然觉得心口微微地疼。 一时间回忆纷至沓来,眼前全是过去的日子, 他们俩在一起的日子。 他教他练武练箭, 他帮着他护着他,带他爬上城外的高塔赏月…… 此刻明远突然意识到种师兄对自己,可能是真的。 但是蔡京留下的那句话后劲太大了,就像是荒野间的杂草, 甫一种下,就旷野地发芽生长,甚至遮盖了原先已经从温厚土壤中探出头的嫩绿幼苗。 “他的确是人间殊色,比她们都要出色百倍千倍, 不是吗?” “原来横渠门下, 也有像明师弟这样娇弱的人。” “明小远……别再让我笑话你‘娇弱’……” 明远:不可接受。 他可以接受来自师兄的爱慕, 但是他对自己的认知,注定了不能接受师兄将他当成一个徒有颜色的美少年来爱。 于是明远缓缓开口:“师兄若是将我当成了董贤、弥子瑕之辈,就错得太离谱了。” 董贤、弥子瑕都是历史上有名的“以色侍君”的男人。他这么说了,种建中总归能明白。 “不,小远……你听我说,师兄刚才……无意冒犯……绝非……” 种建中的身体摇摇晃晃,“吹瓶”对他的影响太大了。 酒精含量颇高的酒露不是人们经常饮用的浊酒可比,纵使是种建中这等豪迈酒量,此刻也头昏眼花,难以站稳。 他本想向前一步,追上明远,却不知怎么就坐倒在身边一张椅中,而且口舌滞涩,越是想要解释,越是解释不清。 怎么办? 就这么片刻迟疑,明远已经走出閤子。 他现在的心情听起来很不好——大约有哪个不知轻重的酒博士上来问明远要不要结账,被明远一通发作—— “结账?结账不找太常礼寺蔡京?……那直接上王安石家去啊!” “你们刚才没见王元泽和蔡元度都在这里吗?” 此刻的明远,凶得像一只牙尖嘴利的小老虎。 “放着宰相的儿子和女婿不拦,你们拦我来结账?” 外面那酒博士大约意识到自己搞错了,开始赔起不是。 明远的语气才稍稍放缓:“……请给我师兄送一盏醒酒汤,再让他多喝点水……” 种建中这时刚刚摇摇晃晃地站起,听见这一句,顿时脚下一软,再度坐倒在桌边,看似醉醺醺地以手支颐,嘴角却忍不住流露出一丝笑意。 那边琵琶女放下怀抱中的琵琶,过来察看种建中的情况,也被他摇摇手婉拒了。 ——总不能被小远再误会。 但是大可以再向此女问问详情,蔡京应当也没想到,在閤子留下一名唱曲的琵琶女,竟然还能向他种建中提供不少有用的情报吧。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23节 * 明远这时已经在丰乐楼下找到了向华。 这个小伴当刚才和王家蔡家的伴当待在一起,在丰乐楼里自然也得到了好酒好菜的招待。 现在蔡家王家的伴当都走了,向华便自行去将踏雪和为种建中租来的马匹牵来,等候种明两人一起出来。 谁知只有一个明远。 “郎君,那种官人呢?” “走!” 明远发狠:“将师兄的马给他留下就行”。 向华挠着头照办了,满脸写着“咋回事儿”几个字。 这一晚上,先是苏轼,然后是王雱蔡卞,又是蔡京,最后连明远都独自走了,来来去去,将小伴当都弄晕了。 “走吧!” 明远知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一狠心,跃上马背。向华也跟着上马,紧随着明远前行。 深夜,丰乐楼前的街道依旧是热闹非凡,男男女女在迎来送往,也有不少依依不舍的分别场面正在深情上演。 明远坐在马背上,无法自控地回身去看丰乐楼的高大楼宇。 丰乐楼本就是汴京七十二家正店之首,拥有一座三层高主楼和五座附楼。靠近明远这边的楼宇虽然没有安装玻璃窗,但是每一扇窗上都悬挂着珍珠玉石穿成的珠帘,珠玉反射的光线让整座楼宇看起来金碧辉煌。 明远却全不在意眼前的繁华,他的视线扫过一扇又一扇满溢着灯火光华的窗扇,似乎想从那数百枚窗扇背后,找到自己适才曾经待过的那间閤子,找到种建中的身影。 耳边却传来铮铮弦响,应是丰乐楼高处有人弹起了琵琶,紧接着一个曼妙女声开口唱道:“尊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淡……” 一时间明远也忍不住跟着吟诵道:“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向华紧跟在他身后,用敬佩的目光望着明远,似乎在说:我家郎君真是什么文章诗词都懂得。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1” 女声悠扬,却叫人听得百转千回。 唱到“一曲能教肠寸结”时,歌声凄楚,以情动人,连不通诗文的向华都皱起了眉头,眼中流露几分凄然。 明远却黯然收回目光,坐在马背上暗自沉吟:……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啊! 他和师兄,这算是已经看过洛城花了吧。 明远信马由缰,随着丰乐楼前的人群慢慢向前,心思却完全不在眼前的道路上。 他也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向哪个方向走,只是不知不觉走了许久,忽然拐了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他竟然拐上宽约二百余步的御街。 已进了十月,夜色深沉时寒意浓重。明远一旦走上了宽达数百步的御街,便如瞬间进入一片空旷,顿觉有寒风迎面袭来,让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御街两边是长长的御廊。白天里本有商贩在这里做买卖,现在已是深夜,御街两侧就显得灯火稀疏。 但也有些小摊贩夜间出来做生意。他们多半自带火炉,上面顿着蒸笼铁锅。各坊巷中时不时便有晚睡的人出来,在这些做夜市的小摊跟前买上点什么,填补一下空虚的胃袋。 明远走到这里,不再驱动踏雪,踏雪便任由他坐在马背上,一人一马,站在御街中央,背对宣德门,面向龙津桥,任寒风萧索,打着旋儿从身边卷过。 明远只在默默地念着那一句。 “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他不是铁石心肠。 今日若没有与种建中那一回近距离接触,他也无法意识到自己内心。 人类的情感就是如此特别,刚见面时两个人都像是斗牛犬似的,相处了这么久,彼此扶持,共患难也共富贵,怎么样都生出了感情。 只是明远清楚自己身份特别——他总有一天要花完该花的钱,回归自己归属的本时空。 与其到了那时,他需要亲自挥剑斩断情丝,还不如趁自己还有勇气的时候,提前做一个了断。 他自信人生经历足够丰富,这点小伤小痛实在算不了什么。 倒是不必连累了种建中。 想到这里,明远下定了决心。 他召唤1127上线:“1127,我还需要多久才能离开汴京?” 1127惊讶地回复:“什么?亲爱的宿主,您竟然这么快就想要离开汴京了吗?” “如果您厌倦了汴京,那您就厌倦了生活!2” 明远:……这都是什么台词? “不过我当然可以帮您查看一下您这一百万贯还有多少没花出去。” “哎呀呀,亲爱的宿主,您的成绩不错,大约只需要再花二十万贯,我估摸着到年底……” “郎君,郎君!” 向华的声音突然响起,毫不留情地打断了1127的回答。 “您快看,是谁来了!” 明远甚至不必回头,只要听向华这小子声音里的兴奋,就能猜到来人是谁。 只听马蹄不断敲击铺着石板的地面,一人一骑来到他身后。 明远在心中叹息一声,回头看—— 只见果然如他所料,是种建中赶来。 这名昔日带着两个骑兵指挥的年轻骁将,今日却是单枪匹马的一人。夜风凛冽,吹得他衣袂猎猎作响。然而种建中已经看不出半点“酒露”带给他的影响。而且看他的样子,应当已是在汴京城中奔波了好一会儿,沿着丰乐楼附近的路径都找遍了,终于在这里找到了明远。 “小远——” 种建中一跃下马,来到明远面前。 明远一提马缰,踏雪乖觉,抬脚就走。 岂料终究还是比不过种建中这位马术名家。他一个箭步上前,轻轻一提马缰,踏雪便乖乖地停住了脚步。 明远无奈,只能也一跃下马,先对向华说了一声:“帮我们照料马匹。” 向华立即答应了。 这少年随即露出诚恳的嘿嘿傻笑,眼神似乎在说:“郎君,你不要对种官人太凶了啊!” 明远无奈,瞪他一眼,才转向种建中,问:“师兄赶来,不知是有什么话要指教吗?” 种建中深深看他一眼,开口时嗓音沙哑,但已经全没了酒意。 “指教不敢当!” 明远说得不客气,种建中那硬脾气,自然也会硬邦邦地顶回来。 这么会有这么实诚,这么不会说软乎话的人啊——明远在心中长叹。 “小远,我只有一句话想要告诉你——不论你如何看我,气我,怪我……恨我,今日这句话我若说不出口,我便会一辈子鄙视自己是个懦夫!” 明远知道种建中一向自居勇武,若从他口中也吐出“懦夫”两个字,那必然是需要偌大勇气才能吐露的心声。 他没有回应……但也没有走开。 “小远,我绝没有把你当做董贤、弥子瑕一流人物,更加不可能将你像是丰乐楼里的唱曲的歌妓那样看待……” 明远听着脸色越来越沉。 种建中突然醒悟:糟糕,不对,原本是来求原谅表白的,怎么好像越描越黑了? 他赶紧向前踏上一步:“小远,我只想让你明白——” “我早已钟情于你!” 种建中这话说出口,两个人心底同时悄悄一松。 ——终于说出口了! ——他终于向自我表白了! “我钟情于你这件事,并不在于你是男是女,也不关乎你是妍是丑,是富是贫……只是因为你是你,这世间独一无二的你……” 种建中一面吐露心声,一面伸手紧紧地握住颈间系着的那枚红绳,仿佛那上面系着的就是今世他与明远的缘分。 他的眼神依旧犀利,但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紧张地注视着明远的任何一点表情。 明远低着头沉默良久,终于抬起眼。 他的眼眶已然微红,与他那被夜风冻红鼻尖和面颊一个颜色。 “师兄,既然我们已经共看过长安风物洛城花,又在汴水之滨共度了如此一段好时光……” 这时光,确然太美太好,令人不忍忘怀。 “如今我们一起送别春风归去,是不是就能容易一点?” * 向华也闹不清自己小主人和种官人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觉得他们一会儿好了,一会儿又恼了。 在丰乐楼分开一次,在御街前又分开了一次。 向华跟着自家郎君离开的时候偶然回头,只觉得种官人独立于寒风之中的孤单身影实在是……连他都有点看不下去。 而他家明郎君竟然放着蔡河边好好的大宅子都不愿回,说是要去住客栈。 向华:……?! 这会儿他家郎君一面骑着踏雪,一面找客栈,一面口中还在自言自语—— 然而明远哪里是在自言自语,他现在正在和1127据理力争。 “什么?你说我在汴京城中有自己的宅子还要到客店去住这不合理?” “我特么为情所困我想另外找个地方散散心,这个花钱的理由难道还不合理?” 明远提高声音,哪管身后向华这小子早已不知想歪到了哪儿去。 “河狸,河狸!亲爱的宿主,您的这个诉求非常的河狸!” 1127大约万万没想到竟是这个原因,满怀震惊地回复。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24节 它马上又想起自己的使命:“亲爱的宿主,既然您为情所困,要不要1127为您推荐相关道具?” “让我想想看,嗯,金牌系统1127隆重向您推介,‘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人次卡?” 听见“人次卡”这个词,明远顿时挥手去额头上擦汗—— 看起来试验方在这方面……好像还挺有经验的。 第112章 百万贯 第二天是旬休。 种建中从清早开始起, 就守在明远家对面,始终没有看到明远出门,难免挂心。但他始终没有胆量去敲明家的院门。 却见到明家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 门房笑眯眯地向他招手:“种官人,种官人……” “我们明郎君留下话, 说这院子您一向是可以随意进出的,怎么, 您忘了吗?” 种建中心中默默地想:……那是昨天之前。 他随着门房来到明家院子的前庭, 随口问:“我师弟……在家吗?” “我们郎君昨夜搬走了。” 种建中整个人凝于原地, 仿佛一尊雕塑。 而他脑海里就只有一个声音:昨夜搬走了…… 果然……走得这么急,连等一夜都不愿意? 门房觉得种建中的惊讶非常正常:“我们也觉得出奇。但明郎君……种官人,您也知道他的脾气, 说走就走的……” 当然, 这不仅是因为明远的脾气,还有他的财力, 说搬走就搬走,汴京城不可能没有让他搬去的地方。 “我去他那里看看。” 种建中自言自语一句,径直进了后院。 门房早就得了吩咐,根本不拦, 任由种建中进屋。 种建中是唯一一个, 可以不经允许, 自行进入明远卧房的人。连随身的伴当向华都不能够进的内室, 种建中也能够随时置身其间—— 明远确实搬走了。 他用着习惯的那些物品:床垫、被褥、枕头、香薰……还有日常居家和出门的各种衣饰,都带走了。 但此刻房间里依旧到处弥漫着明远的气息。 窗外种遍了明远喜欢的绿植,不耐寒的那些则刚刚移进室内, 如今都在窗台下摆着。房间里弥漫着清远深长的气味, 是他平素最喜欢用的“四合香”1…… 这个小郎君将他的生活装点精致到了极点。 这让种建中一时无法释怀:如今他才发现, 明远的每一点小小的习惯……甚至他那大手大脚花钱的坏毛病,时至今日,种建中也都习惯了,甚至喜欢上了…… 他站在冷清的室内,默默忍受一番回忆的暴击,竭力试图平息心潮起伏。 一瞥眼,他看见了那只被镶嵌在床头,深深嵌入地底的“保险柜”,想起了颈中的钥匙。 种建中摘下钥匙,按照明远教过的,左拧右拧,尝试打开这世上最为精密的铜柜。 钥匙一扭,只听“咔嗒”一声,机括到位,柜门被弹开。 种建中一望便知:他当初存放在明远这里的那套《武经总要》,还完好地放在柜子里。 但其他曾经属于明远的那些,黄金白银,各种钞汇,此刻已经尽数消失—— 明远真的搬走了。 种建中半跪在这只“保险柜”面前,久久不能出声。 等到他将一切归位,从明远独居的小院里走出来的时候,门房笑着告诉他:“我们郎君说的,您要是想搬来,住在这里,随时可以……” 种建中回望这座三进的院子,只觉得心里堵得发慌——难道明远只是为了躲开他,原本赁了一年的院子也不要了,直接另寻他处居住? 如果是这样,他种建中鸠占鹊巢,又算个什么? 想到这里,种建中再未与那门房说半个字,掉头就走。 留下那门房在背后挠着后脑不解其意。 “这是怎么回事?我们郎君与种官人不一向是最要好的吗?” * 史尚惊得连下巴都快掉了。 “什么,您要再赁一处院子?” “蔡河畔那座呢?……也留着?” 自诩为“京城百事通”的史尚,恍惚间有种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感觉。 “我能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明远端正坐着,与以往一样丰姿出众。唯一能看出异样的,是他眼下两块青黑,应当是一宿未睡的结果。 明远冲史尚笑笑:“我掐指一算,最近远道而来的朋友比较多,在汴京的住处,恐还不够大……” 史尚:那他们为什么不去住客店,反倒是您去住了客店? 但因为明远许诺了奖金,他的要求史尚无法拒绝,史尚想了想,将门房托他给明远递的话转述出口: “郎君,今天种官人去过蔡河边宅院了。” 明远“唔”了一声,表示他并不意外。 “……种官人就这么走了。” 史尚嘴快,顷刻之间已经将门房的话转述完毕,末了惊骇反问明远一句:“郎君,您觉得种官人这是会去哪里?” 被史尚问到的时候明远正眼神幽深地望着窗外。 听见这话,明远竟真的开始认真思考:种建中去哪儿了? 今日是旬休,然而种建中却再也不需要陪着他这个喜好结交文士的小师弟,到处走访朋友,各种以茶会友,或是去瓦子看杂剧杂耍…… 在他想象中,种建中今日应该会去金明池附近的演武场,在那里和那些八十万禁军教头们较量一回武艺。 禁军拱卫京师,多年未曾上阵,那里比得上他种师兄如狼似虎,武艺超群? 又或者,种建中会提前返回山阳镇,在那里,独自一人,面对着制焦炼铁的设备,总结经验得失,预备后续将这工艺推广到各处,为大宋的官军锻造更多坚不可摧的铁甲,铸造更多锋利无匹的神兵利器。 这就是种建中。 就算是一时感情受挫,这个男人心中也始终存着更高远的志向,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影响了他向前行的脚步。 不像他明远! 其实刚才明远是有点怂地预先把视线转开,不敢面对史尚疑问的目光。 他也觉得他自己怂得不行,明明是“残忍拒绝”的那一个,现在却像只鸵鸟似的,将头埋在了沙地里,远远地躲开,试图让自己随着距离,能够淡忘这段感情。 史尚察言观色,当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对了,门房还说,今天午时前后,有一位小郎君来找您。是陕西口音,直说是您的‘穷亲戚’。” 明远双眉一挑:肯直说自己是“穷亲戚”的人可并不多。 “门房最近见您的‘穷亲戚’见多了,也没在意,只问明了那个年轻后生的姓名地址,就打发他先走了。” 自从明远那“人傻钱多”的人设在汴京城立起来之后,就有不少人打着明远“亲戚”的旗号上门。 事实上,他们没有一个是明远真正的“亲戚”,明远想从他们当中问点明高义的消息都没能问到。 所以门房渐渐也对这些“亲戚”们免疫了,凡事都只先留下姓名地址,先报给明远,再做打算。 明远随口问:“叫什么?” 史尚答:“明巡。” 明远“刷”地站起,脸有喜色:“十一哥!” 史尚:哇哦! 这回竟然是真的。 明远激动地搓搓双手:这是今日难得的一桩好消息。 前些日子,他写信回长安城,想要从自己的蜂窝煤生产厂调用一名管事到汴京。 眼看冬季将至,明远想要继续在京城拓展他的蜂窝煤生意,造福京城的一众大厨与百姓,但又苦于没有合适的人手。所以才想起从长安老厂里调人。 谁知明巡竟然自告奋勇写信来,表示他想来汴京“见见世面”,又说已经得了家里同意,愿意跟在明远身边至少学做一年的生意。 这对于明远来说绝对是雪中送炭。 现在他手下的人,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地管着手上的事。史尚如今既要管着长庆楼的生意,又经常被明远指使来去,连明远都觉得不好意思。 既然明十一来了,正好可以让他学着接下长庆楼的管理,有这些经验在,以后明巡无论是留在汴京,还是返回长安城做生意,都会前途光明。 这时史尚终于悟了:“小郎君真是神机妙算啊!” 刚才明远还在说“掐指一算”,现在他外地的亲友就到了。 “走,史尚,带你见见我堂兄。他是相当实诚的一个人,生意上需要指点,但是学得很快,你试试能不能把长庆楼这一摊都交给他。” 史尚若是放在后世,就绝对是个三分钟热度的人,新鲜劲儿一过,兴趣就不大了。 如今他正琢磨着什么时候能把长庆楼的事交付出去,现在一听说有人来接班,别提多高兴了。 于是明远带着史尚,按照明巡此前留下的地址去找人,却越找越觉得不对劲。 史尚醒悟过来:“郎君,这里不大像是有客店的样子啊!” 他们按照地址,来到距离崇仁坊最近的一条街坊里。前后都是门禁森严,透出高门大户的气象。偶尔还能见到有些衣着华贵的人在院门外等候,应当是排队等着求见的。 史尚凭空想象一番:明小郎君的堂兄,不至于到了京中,就暂住在哪位达官贵人家里吧! 还是他错过了什么。 待到了明巡留下的地址跟前,明远已经大致想明白了。 “向华,去问门,就问府上是不是姓薛。”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25节 “带一点陕西乡音,那门房应该会更待见你一些。” 向华依言去了。 这边史尚也终于反应过来,一拍大腿,说:“我道呢,这是三司使在京中的宅院。” 现任三司使是薛向。而薛向是京兆府人。明远也是京兆府人。 ——这下可全对上了。 向华去问门,那边门房只让他们等一下。 这一去,却是好一会儿。 就连明远都等的微微有点心焦的时候,忽听那边薛府的门户“豁”的一声打开。 “远哥!” “东家!” “远之,好久不见!” 各种称呼同时响起,都是指向明远的。 “十一哥!”明远开心地向堂兄颔首微笑,又冲专程自长安来的煤厂杨管事点头致意。 最后他快步走向从薛宅里迎出来的一人,向对方伸出双手。 “道祖兄!” “远之!” 薛绍彭快步赶来,也向明远伸出双手。顿时四手紧紧互握。 他们谁也没有想到竟能这么快见到老朋友。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这大半年没见远之,就像是过去了半辈子。”薛绍彭装模作样地去擦拭眼角。 “得了吧,是指着我带你逛遍汴京,这半年来所有见识过的好吃的好玩的,全都一一带你见识一遍,对不对?” 薛绍彭大喜,顿时也不擦眼角了,欢欢喜喜地准备与明远一起出门。 明远则想起米芾,赶紧说:“对了,我还有一位友人要介绍给你,此人也与你一样痴迷书法……” 他挽着薛绍彭的手臂,想要马上带他去见识见识偌大的汴京城。 薛绍彭却突然喊了声“且慢!” 他高兴地转过身,指给明远看身后一个人影。 只见一个身材清瘦的十一二岁少年,正背着双手,镇定无比地慢悠悠从薛家宅院里踱步出来。 但他见到明远,便是再镇定,也忍不住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师兄!” 少年开开心心地向明远打招呼,神色间似乎还在说:师兄啊,你看着惊喜不惊喜,意外不意外? 明远:惊喜的!意外的! 连小豆丁种师中都来汴京了。 “小……小师弟!” 明远赶紧招呼,话到口边,连忙把“小豆丁”改成了“小师弟”。 但他突然想起一个问题。 他好像昨晚刚刚亲口拒绝了这孩子的亲哥。 第113章 百万贯 种师中小朋友是偷偷溜到京城里来的。 原本他与横渠门下一众师兄们, 在凤翔府横渠书院追随先生张载读书,平日里还会帮着察看田地,做做实验。 可巧吕大临从凤翔去长安办事, 种师中推说要联系在长安城的亲友,就也跟着回到了长安。 到了长安, 种师中借住在吕大临家里,不知怎地, 就被他联络上了薛家。 刚好, 三司使薛向不放心留在家中的长子的学业, 将一向跟在身边的二弟送回家乡,由其接替薛绍彭,留在长安奉养薛老太太。 薛绍彭则得收拾打包上京。 种师中不知怎么就说动了薛绍彭, 让薛衙内带自己一起上路, 到汴京城来看望兄长种建中和师兄明远。 他们一行人在路上还遇到了明巡和杨管事。薛绍彭原本就认得明巡,大家人多热闹, 当然是一起上路,就这么一起到了汴京。 长安城那边,种师中留了书信给吕大临,说是兄长那边来人, 将自己接走了。吕大临以为种建中和明远都知情, 他又急着赶回凤翔去, 试验明远所说的那种“酒之精华”, 因此没有特别再知会明远。 所以,种师中小朋友扎扎实实地给明远送了一个“惊喜”。 明远:好家伙!——我这房子都还没赁到呢,你们人就都来了。 史尚见雇主来了自家亲友, 赶紧去找旧日相熟的牙人, 安排看房。 但他会错了意, 认为明远是要替明巡和杨管事等人找房子。而明巡日后是要从史尚手中接过长庆楼的管理权的。因此史尚自作主张,拍板定下了距离长庆楼不远的一座二进小远,与万娘子的住处很近。 明远得到消息,也无法再推翻自己之前的话,只能将错就错,把那间新赁下的院子分配给明巡和杨管事使用。 而种师中等人昨日刚到,正借了三司使薛家的客房住着。 明远岂能让自家的人如此麻烦朋友,赶紧谢了薛绍彭,先把种师中带回他在蔡河畔的住宅。 至于种师中,小朋友满以为一到了汴京城就见到多日未见的兄长。 当他听说种建中这么“勤奋”,连旬休日都赶到城外二十里的小镇上去“监工”,种师中当即小嘴一嘟,赖在明远的卧室里:“明师兄,还是你这里好。我就赖在你这里,不走了。” 毕竟,在长安时,明远的住处布置得最为舒适。在所有同窗之中,是出了名的。 而明远此刻,就像是没听见种师中的话一样。 他站在窗前,正心潮起伏。 要知道一两个时辰之前,种建中也正站在他这间屋子里,或许和他站在同样的位置,同样望着窗外,看着同样的风景。 他甚至能在心中勾勒描绘出师兄那颀伟高大的身形,线条俊美的侧脸,还有他那深邃的眼神…… 然而这一幕以后都不会再发生了。 明远虽然终于还是没能搬出自己的住宅,但是他摆出的姿态够决绝——而种建中也领会了他的决绝。 明远站在窗前,黯然出神,丝毫不管身后那个小孩正四仰八叉地躺在他的床榻上。 种师中却突然“咦”了一声,问:“师兄,你这里怎么铺了全新的被褥?难道不是你自己住这里的吗?” 明远:…… 他自己的被褥床铺昨晚就命人搬去了客店。 现在留下的这一套是全新的,原本想着若是种建中愿意住过来,他可以在这里住得舒服一点,可现在…… 种师中年纪虽小,但却最是个机灵鬼,只靠察言观色,就知道明远心中有事,于是腾的一下从明远榻上坐起来,问明远:“师兄,师中总算在你生日之前赶到京里了,你不高兴吗?” 明远回过头,望着那张无比诚挚的小脸,心里升起一阵暖意。 “亏你这小鬼头,还记得我的生日!” “师兄,我阿兄只比你小三天,这几天,让师中来安排,为你和我阿兄一起庆生吧?” 明远听得心怀大畅:还是小师弟会说话,竟然说种建中比他还要小三天。 但是…… “这个……师中啊,你也知道,你阿兄如今任着军器监丞,那是非常忙的。师兄生辰那天不是旬休,你阿兄在城外山阳镇监工,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 “那好极了!” 种师中眼中发亮。 “那就不用管我阿兄,师兄生辰那天,我们尽管吃点好的。” “师兄,我想吃‘拨霞供’!” “……” 明远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现在才意识到:大半年不见,种师中比以前更加古灵精怪,随时能给人挖坑那种。 “而我阿兄生辰正好是旬休,等到了阿兄生辰,师兄,我们再一起为他庆生吧!” “这……” 明远盯着种师中说不出话——自己好像真掉坑里去了。 他与种建中分别的时候说得很明白:短时间内,彼此都不要再见了。这样或许过上个几年,再见时他们彼此心平气和,还是很要好的朋友。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在这百万人口的汴京城,再次相逢面对面的几率很小。 而明远打死都没有想到,这才一转眼的功夫,他们就要重新见面? 但他又不能将实情告诉种师中。 总不能说:师中啊,我与你阿兄,彼此中意,却因为我身份特殊,不能相守,所以决定先分开来一段时间再说…… “师兄,师兄啊……” 种师中观察到明远脸上神色怔忡,眼神里又带有一丝伤怀,更加料定明远和自己兄长之间有什么事。 他也不催促,只是开口哀求:“明师兄,人家一整年都没有尝过那‘拨霞供’了!” 明远被他岔开了心神:“拨霞供?……这个容易啊!” 而且到季节了。 * 对于明远来说,在长庆楼里搞一个“火锅节”,要比面对种建中要容易多了。 因为前日里铸造铜活字的缘故,他手下的铜匠能够排成行。 铜活字暂告一段落的时候,铜匠们便转行打制铜锅,出品很快。在三五日内,就打制出了够整个长庆楼使用的铜锅。 于是,在冬日黯淡,寒风侵骨的日子里,长庆楼轰轰烈烈地搞起了“火锅节”。这“火锅”是民间信口起的名字,士人们之中,自然还是按照长庆楼的叫法,管这种吃法叫做“拨霞供”。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26节 当年跟着黄厨时只学会了切菜的那名酒博士,做梦也没想到,长庆楼的整个后厨,竟会有一天以他为主。 这名专会切菜的酒博士,与万娘子两人,是这次“火锅节”的后厨主力。 万娘子专门负责片肉,不管是兔肉、羊肉、禽肉,还是各种羊杂,在万娘子的厨刀之下,飞速地分解成为一片片肥瘦相间,纹路美观的薄片。 酒博士那里,则“咚咚咚”“笃笃笃”,各种时令蔬菜,姜片小葱,在他手下成为各种极其匀净的片丁,盛放在小碟中,再由其他酒博士送到外间长庆楼的大厅和各间閤子里。 长庆楼中,明巡与史尚正并肩巡视。明巡在认真听史尚指点长庆楼的经营,有疑问便提出来,虚心向史尚请教。 史尚也颇为惊异,明巡作为东主的堂兄,竟然是如此谦和的态度。 不过,他认为明巡的性子有点过于“软乎”,在汴京城七十二家正店的激烈竞争中,未必能吃得开。 但史尚随即听见明巡不卑不亢地指出长庆楼运营中的几个问题,向他请教。史尚渐渐转了看法,开始觉得明巡此人颇有做些生意的头脑,就算不能如明远那样,大刀阔斧地到处开疆拓土,至少守成是没问题的。 只是史尚不大明白,为什么明远与明巡,是堂兄弟两个,阅历背景却似天差地远——明远怎么会这么有钱的呢? 明巡却一点抱怨都没有:“都是际遇。听说二伯父原本就是个极精明人物,二伯母家教又极好,远哥自然是能做大事的人。” 史尚以为他明白了:“原来如此。” 他们再看向长庆楼中,长庆楼因为这令人耳目一新的“拨霞供”而再现爆满的盛况—— 每一桌上都摆了里面烧着木炭的大铜锅,铜锅里咕嘟咕嘟地煮着水。不止是兔肉,食客们青睐的各种新鲜肉类和菜蔬,都在汤水中上下翻滚。楼宇里水汽氤氲,到处弥漫着肉香与菜香。 食客们满怀好奇,尝试着这种“自己动手”的新鲜吃法,争相将喜欢的食材放进铜锅里去烫熟,然后挟出来蘸上蘸料送入口中。铜锅的热力混着热食带来的暖意,一时间人人吃得满头是汗。 酒博士们在酒楼上穿梭来去,手中托盘盛放着各种菜色与酱料。 这些菜色与酱料,与明远当初在京兆府自家招待同门时要丰盛得太多了,再加上厨师的刀功厉害,摆盘精美,盛放在深色的木托盘里一样赏心悦目,不逊于平时长庆楼里的各种菜式。 与史尚和明巡一般在长庆楼中巡视的,还有一名酒博士,手中提着大铜壶,专门为各桌的锅子里添加汤水,还不时为主顾们提点:“官人,您这锅里的兔肉还没煮够,要等到完全变色方可享用。”“客官,您这边的豆腐快要煮得散了,可以捞出来……小心烫口哦!” 饮料方面,除了“瑶光”,“冰壶珍”也大行其道。 长庆楼自家不做泡菜,因此这“冰壶珍”也是由汴京城中泡菜最好吃的一家脚店提供的。 那家店做梦也没有想到过,自家的泡菜汁也能有销路。不止是委托长庆楼出售的那些,一旦得了“冰壶珍”这个名号,这泡菜汁即便放在自家店里,销量也是成倍成倍地增长。 脚店东家,自然是感激长庆楼,竟帮他发掘了这么一项大有可为的产品。 “长庆楼幕后那位东家,大概是位能点石成金的财神吧!” 明远尚且不知道自己身上的“财神光环”又加重了一层,此刻他正在参加自己的生日宴。 明远生日这天,亲朋好友之中除了蔡京已经离京,和种建中在山阳镇主持冶铁之外,尽数到齐。甚至连苏轼与王雱都难得地同时亲临长庆楼,而且因为这“拨霞供”的吃法太过出奇,导致这两位连党争都忘了。 吃席吃到末尾,机灵的种师中小朋友没忘了大声发出邀请:“三日后是我阿兄的生辰,明师兄为了给他庆生,也特地邀请各位到来长庆楼来。” 苏轼好奇地问:“小郎君,你阿兄是哪位啊?” 种师中骄傲地说:“我是种端孺,我阿兄是种彝叔啊!” 这小孩刚刚从老师张载那里得了个表字“端孺”,因此如今特别喜欢在自我介绍时把表字带上。 “原来是彝叔的兄弟,说话行事颇有彝叔的气概。” “果然是少年英气,头角峥嵘。” “……” 大家看在明远的面子上,纷纷夸赞。 然而明远却开始愁眉苦脸。他从现在就开始愁——三日后见了种师兄,该怎么打招呼,见面后该与他说什么,该坐在他左手边还是右手边,眼神该往哪儿看…… 明远第一次体会到了度日如年的感觉。 渐渐地,他连自己都有点分不清:到底是在发愁,还是在期待。 可是等到三日后,种建中的身影出现在楼板上的时候,明远彻底呆住—— 第114章 百万贯【加更】 当种建中的身影出现在长庆楼的楼梯之上时, 明远彻底傻眼。 出现的不止他师兄一个,种建中身边还有一人,身穿九品官员的青袍, 与种建中一样身量,也一样的刚毅雄健。 此人也就二十来岁的模样, 脸庞俊秀,眉眼鲜明, 虎视鹰扬, 一看就是军中出身。 他脸庞微黑, 脸上略有风霜之色,一看就是自西北而来,大约是入京授官的选人, 又或是立功后进京陛见的功勋将领。 今日是种建中的生辰。 在种师中小朋友的一力坚持之下, 明远终于还是怂了,在长庆楼设宴, 为种建中庆生。 与他自己那天的生日宴席相比,少了一个需要陪伴王安石应酬的王雱,多了一个被父亲薛向临时释放得以会友的薛绍彭,其余人如苏轼、贺铸、李格非等, 无一例外, 全来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 大家都见到种建中与这个面目陌生的年轻人一起上楼来, 两人显得非常亲密,不仅并肩上楼,而且还……勾肩搭背。 那名陌生青年将胳膊随意地搭在种建中的肩上, 种建中则满面笑容, 一面对他解说着什么, 一面指给他看这长庆楼上的种种陈设。 明远当场呆滞:…… 这怎么回事? 他一旬没见种师兄,种师兄难道就已经有了“新欢”了吗? 种建中来到酒桌跟前,见一整桌都是熟识的,于是笑着代身边的人介绍:“各位,这位是折可适1折兄弟,刚刚在熙河路立下大功,特许入京面圣的……” “原来是折家人!” 苏轼带头第一个站了起来。 折家从北宋开国时起,就一直奋战在对抗契丹人和党项人的第一线上,累立战功,是与种家齐名的将门世家。折可适单凭一个“折”字就已经能够赢得举座之人的尊重了,更何况,种建中也说了,这个折可适是刚刚立下军功,进京面圣的。 明远虽然心里有些不情愿,但也还是跟着其他人一起站起身,向折可适致意。 折可适一一问过在座之人的姓名,连声说“幸会”,又拍着种建中的肩膀说:“多亏彝叔带我到此。” “彝叔是我在鄜延军中的密友,我俩是过了命的交情,可以将后背交给对方的那种。所以我一到京中就打听彝叔的消息,找了几日,今日才终于见到彝叔。” 折可适说话的时候,脸上洋溢着兴奋,这种故友重逢的喜悦发自内心,无法掩饰。 明远立即脑补了眼前这两人并肩作战的情景,枪林箭雨之中,这两人都是武艺精强,能够彼此护持……他一时竟然也觉得这俩货挺般配,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 明远身边,一直站着不出身的种师中这时候扬起脸看了看明远,突然转身,离开众人搓饭的圆桌,奔到种建中面前,张开手臂,用软软的声音叫了一声:“阿兄——” 过去几天里,明远曾经使人将种师中抵京的消息通知远在山阳镇的种建中。种建中很是吃惊,但是出于对明远的信任,他只拜托明远照顾师中,自己并没有急着从山阳镇赶回来,而是一直等到旬休。 此时此刻,多年未见的兄弟俩重逢,种建中哪有不开怀的道理?顿时将师中拉到自己面前,笑着说:“哟,让我好好看看这是谁!” “阿兄!” “师中——” “有一年多没有见到阿兄啦!” 小朋友雀跃着,将小脑袋贴在了种建中宽阔的胸膛之上。 想起过去一年发生的这诸多变化,种建中也颇为感慨,伸手轻轻拍了拍种师中头上戴的软幞头,然后就板着脸:“师中,说实话,你是怎么一路从京兆府跑到汴京城的?” 种师中顿时使出撒娇杀手锏,拉住种建中的双手直摇:“阿兄啊,人家惦记着你,又想着好久没有给你过生日了,去年你生辰那时,正赶上延州被围,为你担心还来不及……” 苏轼带头当了和事佬:“彝叔啊,不要责怪令弟啦!你看看,你们兄弟相隔千里今日也能团聚,不像某和子由……时候不早,快入席,快入席吧!” 种建中当即不再说什么。 而种师中见到兄长已经顾不上招呼折可适,赶紧将种建中衣袖一拉,连拖带拽,将人拉到了明远身边,然后又双手按住兄长的双肩,硬要他坐下。 明远:…… 今日这长庆楼上依旧摆着的是火锅宴。只不过明远这一桌人多,所以圆桌上摆了四五个铜锅。每个铜锅里都滚着清汤。 食材和酱料则都放在各人面前,供人自取。 种建中坐在明远身边,便需与明远和种师中小朋友共用一个铜锅。 而折可适则在另一个空位处入座,他与种建中之间,刚好隔着一个明远。 这下局面精彩了。 但凡种建中要与折可适说话,这两人就得越过明远。 明远待在两人之间,他们说什么都听得一清二楚。 明远别过头看看种师中。 种师中小朋友正从火锅清汤中捞出一片刚刚烫熟的兔肉,蘸满了他喜欢的蒜泥香油酱料,油光光地送入口中。 种师中见到明远的目光扫来,顿时做出一个“不要谢我”的表情,美滋滋地把兔肉吞了下去。 然而明远,敢去看种师中,却不敢扭头去看种建中的表情。 种建中也不与他说话,但是亦步亦趋地向明远学习如何吃这“拨霞供”。 明远也发现了这一点,便故意放慢速度,逐步“教学”:先拿起专门挟生食的筷子,夹起一片兔肉,浸入火锅清汤中,看着它在汤中上下翻滚,展现这拨霞供的“霞”色,然后手中再换专门用来入口的银筷,挟起烫熟的兔肉,蘸蘸料,送入口中。 种建中有样学样,将兔肉放入口中,慢慢咀嚼,“唔”了一声,似乎马上就要开口,打破他与明远之间的僵局了—— 种师中在埋头大嚼的同时,甚至已经偷偷笑出来了—— 正在这时,折可适突然越过明远,对种建中说:“彝叔,你说,咱们当时在横山那会儿,打了野兔来,直接找个土锅,往火上一顿,一边片肉一边往里扔,是不是就很像这个?” 种建中顿时想起旧事:“可不是么!” 明远挑了挑眉,没说话。 种师中却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张小脸差点扎进眼前的酱料碟里。 这种、折两人,顿时将明远视若无物,一来一去,聊的都是陕西路与西夏党项人和藩部之间的战事。 明远看似是在默默地吃着,并不参与两人的交谈,但他听两人说起西边的局面,倒也听出了一些门道—— 折可适在劝种建中从鄜延路转去熙河路。 大宋西面的疆域,鄜延路位置偏东,位置大约相当于后世的陕西北部;熙河路则更靠近甘肃与青海,所面临的敌人也不只是西夏党项,也有吐蕃藩部。 新任熙河经略、知通远军的王韶所上的《平戎策》,便是建议官家赵顼拓边河湟,收服藩部,以此对西夏形成包围之势。 按照折可适所说,王韶的策略推行顺利,而新成立的熙河路因为上上下下都资历较浅,反而能够勠力同心。在过去的一年里,对党项和藩部取得了一次大胜,并收服青唐藩部中由俞龙珂、瞎药率领的两支部族。俞龙珂与瞎药得官家赐名为包顺、包约2,得了官职。 从折可适的语气里可以听出,这位年轻将领对熙河经略王韶极其信服,并且一力撺掇种建中重回军中。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27节 “彝叔,你所经历的那些倾轧之事,在缘边四路中常见,在熙河路却极少有。” “我向王经略提了你过去的勇武与谋略,王经略直呼可惜。” “彝叔,在小弟看来,你这在京里过个什么劳什子的官,倒不如重回军中,直接投于王经略帐下,一定能得重用!” 低头吃火锅的明远能感到种建中的眼光在自己脸上转了转,随即又转开。 “嗐,你家族那里,种帅怕是早已后悔……你种家现在缘边四路中都有人,独独这熙河路没有;而且,就算是种家要出一个文臣,那也不一定非要是你,我看师中就不错嘛!” 种师中小朋友顿时抬起头,送给折可适一枚大大的白眼。 在种、折两人交谈的这一段时间里,种师中一直不安分,总是在种建中与明远两人之间钻来钻去,时不时拿走一碟食材,过了片刻又送了一只酱料碗过来。 总之明远面前堆满了酱料碗。 而他听种、折二人谈起西北的局势,心中也一直在思考,虽然手中筷子一直在动,可是他也几乎食不知味,完全不知自己在吃什么。 就这样,明远挟起一枚烫熟的不知是什么肉,在自己面前的酱料碟里蘸了蘸,然后送入口中—— 他突然觉得一股辛辣直冲天灵盖,这种辣味过于刺激,令他瞬间就红了眼睛,眼泪迅速地涌出,根本不受控制。 明远这才意识到,有人在他面前塞了一碗“芥辣”3。 在宋穿之前,明远就知道自己穿越后是遇不上辣椒的。辣椒现在还好端端地在新大陆呆着。 但穿越之后,他才发现,“辣”这种味道照样存在。 中国伟大的民间美食家们正在用生姜、茱萸和芥菜等带有辛辣刺激味道的食材,调制出带有“辣味”的调料,用以刺激味蕾,从而达到开胃解腻的目的。 刚才他误蘸的那一碗,正是长庆楼为喜食辣味的食客们专门准备的蘸碟,而且是最辣的那种,功效几乎等同于他将芥末当成了抹茶冰淇淋。 因此明远此刻狼狈万状地抬起脸,红着眼睛,眼眶里已全是泪水。 糟糕了!——明远突然觉得药丸。 种师兄不会误会自己不希望他离开汴京,回归西军吧! 明远眨眨眼,努力没让泪水夺眶而出,却突然觉得手中多了一枚手巾。 他顺势用这手巾擦了脸,故意舒出一口气,叹道:“好辣!” 却见身边种建中正若无其事地与折可适交谈。折可适在热情建议种建中,过一阵子熙河经略使王韶上京诣阙的时候,种建中可以找机会去见一次王韶。 明远留意到种建中手边,原本放着手巾的位置,现在正空空的。 很显然,种建中留意到了明远的窘态,并且体贴地递上了自己的手巾。 只是……他究竟有没有误会——这明远就完全没概念了。 他们这一边是西军两人加横渠三人,坐在最边上的种师中与苏轼靠得很近。 苏轼显然很稀罕种师中这样聪明而又乖觉的少年,于是问他:“小老弟,你叫师中?” “嗯!” 刚刚大吃大喝了一阵,现在停下来“中场休息”的种师中骄傲地点点头。 “原来是这样,你的名字随令兄,他的尊名叫做‘建中’,你随了一个‘中’字,所以叫‘师中’。” “不,”种师中冲苏轼摇头,“我阿兄的名字随我!” 还是明远听说过的那个说辞。 席上众人听见了,纷纷笑起来,都说哪有这样的,显然是先有兄后有弟,先有“建中”,再有“师中”。 谁知种师中一本正经地摇摇头,说:“不,我阿兄说过的,以后他若是改名,就会随我的名字改。该叫……种师某。” 小朋友极其得意地望着兄长。 种建中也不反驳,眼里流露着宠溺的光,越过明远,伸手又去揉了揉种师中头上的软幞头。 明远却大吃一惊:“师中……师中你说什么,你说种师兄会改名?” 第115章 百万贯 看起来是种建中种师中这一对亲兄弟之间感情甚好, 因此两人之间有过约定。 二人出生时,尊长赐名。师中的名字便随了兄长的一个“中”字,这是无法改动的事实。但若是以后种建中万一改名, 就随弟弟的“师”字,取个名字叫“种师什么”。 这事未必会发生, 毕竟种建中名字用得好好的没有必要改。 但是种师中小朋友对于兄长的这个承诺却异常看重,所以他每每与人说起, 都说“阿兄的名字随我”,然后惹来众人嘲笑。 席间也正是如此。 苏轼被种师中的话逗得哈哈直乐,拈着颏下那点稀疏的胡子对种师中说:“确实, 你的名字比令兄好, 师……师有师从, 师学的意思, 寓意深远, 后面可以加任何一位先圣的代称……” 而此刻明远脑海中模模糊糊的那个概念变得越来越清晰—— “甚至不一定是哪位先圣, 令兄想要学佛, 便可改名叫‘师佛’,想要成道,便可改名叫‘师道’……” 通常情况下, 这宴席上人们都不会拿彼此的名姓开玩笑,尤其这日还是种建中的生辰。 但苏轼天性诙谐,加上又与种建中很熟,彼此都不介意对方开自己的玩笑,所以苏轼毫无心理负担地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苏轼完全没有想到, 明远竟然会当了真, 而且反问他:难道种建中要改名? 苏轼想了想, 转头望望身边的小师中, 问:“师中刚才的意思,也是‘假如’吧?” 种师中一脸无辜,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刚才说的确实是这样:“假如”阿兄改名,就会跟着他种师中的名字改。 谁知明远却异常紧张地问:“在什么情况下会改名?” 席间众人都不解其意,种建中更是纳闷,不明白明远为什么会这么关心自己要不要改名。 苏轼拈着胡子说:“通常是需要避讳的时候就改……” 明远在心中默念:建中……他已经记不得之后有哪个皇帝的年号涉及这两个字,但是这两个字的寓意极好,被后来的皇帝挑中,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那么,与他相处了一年多的这位,真的是…… 他看看种师中,又将视线转向种建中,整个人都傻了。 是啊,他多傻啊! 已知,历史上种师道与种师中两个是亲兄弟,而明远又问过种师中,得知种师中的兄长只有一位,就是眼前这位—— 这么显而易见的结果……“改名”,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果然还是一代名将啊! 他早知道的,这样的人,不可能籍籍无名地埋没一生,还是要在战场上大放异彩的啊! 一时间,明远望着种建中,竟良久没有移开眼光。而他甚至没注意到,这是自这次与种建中重会以后,他第一次抬头,正眼注视对方。 种建中面对明远的眼神,心中酸楚。 过去一旬,他在山阳镇将自己折腾的够呛,军器监里的事倒是全都理顺了,炭匠炼焦,铁匠打铁,一整套工序与流程都已成型,符合规格标准的铠甲源源不断地打造出来,产出是原先的四五倍,成本却只有以前的三分之一。 但是他心里却一直是空落落的,唯一的念想就是今日,今日能够见到小远。 天晓得他迈上这长庆楼的楼板之前,心里有多紧张,不得不借助与折可适的随意攀谈,让自己放松。 折可适与他谈起重转武职,重归西军的事,种建中心里有些蠢蠢欲动,直到他看见了身边的人红了眼眶—— 在那一刻他的心似乎都漏跳了一拍。 原来自己是真的被人在乎着的…… 可后来看起来,好像只是师中恶作剧,往明远面前塞了一碟芥辣而已。 失望对于种建中并不陌生,他很平静地接受了这种失望。 谁知直到这一刻,他才换来了明远的正眼相待。隔着长庆楼里弥漫着的氤氲水汽,明远那对水光莹润的双眼睁得大大的,紧紧盯着自己。 可种建中此刻也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引起了明远的注意——难道只是因为自己少年时与弟弟师中说过的那句玩笑话吗? 那句玩笑话,是他在师中五六岁年纪时应承下的。后来师中一再重复,人人都当成是童言无忌,说说而已。种建中心中却将其当成了对弟弟的一个承诺——他不可能对这唯一的亲弟弟失言。 所以此刻他也坦然与明远对视。 只是这一对视,种建中便深陷其中,再也无法摆脱。 待众人将这当成是一个笑话说完以后,种建中与明远各自回过头去,一切如常般地继续饮宴,享用美味,但是他们心里都很清楚,对对方的认知自此又有不同。 一时间,席面散去。宾主们纷纷告辞。 种师中小朋友刚才在引用“冰壶珍”的间隙,偷喝了两杯稠酒,此刻酒意上头,红着一张小脸,就抱着踏雪的脖子不肯松手。 “踏雪——” 种师中伏在明远的马背上,喃喃地发问。 “你想我不?” 踏雪打个响鼻,顿了顿前蹄。 种建中则无奈地望着这个顽皮又大胆的弟弟。 “师兄请放心,将端孺交给我,我会好好照顾他。” 明远也很无奈——这小家伙的酒意明显是装的,种师中就只是想继续蹭他家温暖的卧室和舒服的床榻而已。 但如果揭穿……就不知道种师中又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种建中望着弟弟,正要开口,身边折可适带着几分酒意问种建中:“彝叔,有你师弟在这里,就把端孺交给他好了。” 折可适一扯种建中的衣袖:“咱们兄弟两个好久都没见了,今晚就该抵足而眠,畅谈生平……” 种建中脸色一僵。 明远那里已经牵动踏雪的缰绳。只听他大声对种师中道:“端孺,握紧了缰绳,这就带你回去。” 语气非常生硬,可见被气得不轻。 装模作样伏在马背上的种师中:好也!可以去明师兄家里舒舒服服睡一晚了。 而被扬长而去的明远主仆甩下的种建中则沉着一张脸,望着身边的折可适。 这厮已经笑得前仰后合,大约是没见过大名鼎鼎的种十七被人“拿捏”成这样的。 种建中顿时一脚虚踢,踹开折可适,斥道:“滚回你的城南驿去,若是嫌筋骨痒了,就往校场走一遭,爷爷奉陪!”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28节 * 明远牵着踏雪的缰绳,步行穿过小半个汴京回到自家院中,将种师中从马背上抱下来。 这孩子即使“喝醉”了也能认路,自己“歪歪斜斜”地就进了明远的卧室,摊开手脚睡在明远榻上。等到明远净面换过衣裳,再进屋的时候,种师中已经抱着明远的那床填了棉花的棉被呼呼大睡了。 明远摇着头,叹着气,拿这小子没办法。 只是去年他过生日的时候也是这样,臭小子就睡在他家炕上,明远夜里还起来无数次为种师中拾被子。 此刻明远回忆自己的心境,发觉自己多少是因为预知了师中的命运,心中存了敬意与怜惜,因此对这孩子格外纵容。 而今日,他又多记起一件历史,多看破一个命运。 种师中睡着以后,明远立于中庭,久久不能成眠。 他实在没忍住,召唤出了1127。 1127一上线,就欢欣鼓舞地问:“亲爱的宿主,您终于有机会询问1127关于您获得的道具赠品了呀?” 明远一怔:“赠品?什么赠品?” 这时他突然想起来,当初从米芾手上买下那幅《中秋帖》的摹本之后,1127好像确实提示过他——任务完成得太过出色,试验方会提供一项道具赠品。 但此时此刻,明远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赠品? 他直接问这金牌系统:“1127,我确认一下这种建中,就是抗金良将种师道吗?” 1127怔了一下才回答:“亲爱的宿主,确实就是他。” “您终于想起来了!” 明远:…… 片刻后,他又问1127. “能告诉我一两句历史上对他的评价吗?关于这人,我记不确切了。” “亲爱的宿主,您确定要听吗?” 明远确实是记不确切了,明明史书里奋笔疾书将他呼做“宿将老帅”,小说杂传里还都称呼他作“老种经略相公”——明远却分明只认得眼前这风华正茂、浑身冲劲、甚至是有些笨拙的青年俊杰。 人都是会老的,但老人也都年轻过。 皓首苍颜都有过朱颜绿鬓的时候,征战沙场多年的名将,也有如此青葱的年岁,有意气消沉转的时候。 然而与这样奋勇无畏的灵魂相处过一回,明远只要想到种建中将来的归宿与结局,就觉得心口发闷,难以呼吸。 但他还是想要听一听,后人对种建中的评价。 “1127,讲!” “好的,宿主!” 1127的语气里也渐渐透出些不忍。 “大都乱世,良将空称,既病而死,方痛抚膺。” 明远说不出话,他甚至被这区区十六字的评价压得喘不过气来。 “宿主,那是公元1126年的事了,按照1127对您的了解,到那时,您早就已经完成了一千亿的小目标,已经回归本时空,享用您赢来的奖金池了……您又何必为古人担忧,您又何必……” “而且您还有一个赠品待查收……” 但无论1127说什么——都不重要。 明远反正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他只是木然坐在窗前,安静思考着。 回到本时空,享用奖金池——这个他早先坚定无比的目标,此刻突然变得不再那么重要。 * 第二天,明远补眠之后刚醒,就听说薛绍彭成功从薛宅溜出,到明远家来找明远了。 明远穿戴停当,与种师中一起来见薛绍彭。 他冲薛绍彭一伸大拇指:“道祖兄,正如我所料,你这么快又掌握了从令尊府上翻墙出门的途径。” 薛绍彭顿时扭捏一笑——他确实是从家中翻墙出来的,因此衣衫上还有些蹭压的痕迹。 “走!我带你们两位去大相国寺。” 明远算算今天不是“万姓交易”的日子,但若是单去看看各种书法名家名作、碑帖拓片、笔墨纸砚,文房四宝之类,还是能在资圣门一带找到很多摊位的。 “对了,道祖兄,我正想给你介绍一位朋友。” 明远为薛绍彭简单描述了一下米芾这个人。 薛绍彭只听说了米芾每天练字,临池不辍,就已经肃然起敬。 “这米小郎君比我用功!” 明远看看朋友,感觉自己正在见证一段伟大友谊的开端。 “不过……” 他委婉地提了提米芾的洁癖。 薛绍彭闻言挠挠头,倒也不觉得过分抗拒。他只是说:“这就要看那米小郎君了。若是他愿意与我结交,我倒不介意多洗几遍手。” 明远与种师中听闻,两人对视一眼,都觉薛绍彭最是个好脾气的朋友,难怪他在各处人缘都好到了极点。 果然,明远在大相国寺后资圣门一带见到了米芾。 他大声招呼:“元章,元章!” 米芾见到明远,眼里也透出光彩,立即带着他那几个伴当,朝明远这边跑了过来。 “我给你介绍一位新朋友。” 明远连忙向他介绍薛绍彭。 明远说话的时候,非常担心米芾的反应。因为他看见这米小郎君站在没那么拥挤的地方,双手依旧紧张地紧紧攥住袖子。 然而他忽见米芾踏了一步上前,非常突兀向薛绍彭伸出手。 尽管那只手还在微微发颤,但米芾还是勇敢地伸出了手—— “道祖兄,我姓米,名芾,字元章。今日得见,荣幸之至。” “薛兄,你介意我握握你的手吗?” 第116章 百万贯 时人初次见面, 并不时兴握手礼。 握手礼多半是非常相熟的朋友之间,比如上次薛绍彭上京,陡然见到明远, 两人都是非常激动,快步上前, 四手交握。非如此,不能表达两人久别重逢的喜悦。 但现在米芾突然向薛绍彭伸出手, 并且问:“你愿意与我握握手吗?” 这是不通世情,不懂礼仪的人才能做得出来——当然,米芾也确实是这样的人。 薛绍彭的个性却完全相反, 最是随和。 早先他听明远介绍了米芾的事迹, 心里已经生出仰慕之心, 现在听见米芾想与他握握手, 哪里会不愿意? 于是, 明远见证了薛绍彭与米芾这两位“历史性”的见面握手—— 薛绍彭伸出双手,用力握住了米芾伸出的右手。 而米芾的表情则是紧张到了极点,明远甚至觉得他的眉眼都在乱跳。 但随着薛绍彭手上的温度传来,米芾的表情一点一点放松,这位洁癖少年终于吁了一口气,似乎在说:没有那么可怕嘛! 薛绍彭却对米芾的好感又增几分:“早就听闻元章兄笔耕不辍, 今日一见, 果然如此,小弟自愧不如, 自愧不如。” 他摸到了米芾手上练字形成的茧子,顿时了解:明远说的, 都是真的。 明远却好奇:米芾怎么突然转了性子, 而且, 竟然鼓励自己与陌生人握手了呢? 米芾见到明远疑问的眼光,颇不好意思地说:“远之兄莫要笑我。我回家之后,又做了远之兄说的那个‘试验’。” 明远:红糖溶解于水试验吗? “对。”米芾点头肯定了明远的猜想。 “做过几次之后,我开始觉得没那么可怕了。” “或许……以前是我将世上很多东西想象成了污渍,但其实也没有那么污秽。” 明远闻言大喜:难得米芾竟然开始主动调整心理状态,那么他应该很有希望能摆脱这“洁癖症”了。 谁知米芾又添了一句:“你看,我握了薛兄的手……也没死。” 明远看着一旁薛绍彭尴尬至极的一张脸,伸手扶额。 看来,米小郎君的情商也还有待提高啊! 正尴尬着,一直跟在米芾身边不说话的种师中突然钻出来,上去就拉住米芾的衣袖,说:“你看那边有好玩的,我们去看——” 说毕,拽着米芾就走。 米芾猝不及防,习惯性地拼命抽袖子,想要摆脱陌生小孩的“魔爪”。 但种师中将米芾的袖子攥得紧紧的。 片刻后,米芾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被陌生人拉了衣袖……也还没死,应当不妨事。 于是他紧绷的身体开始一点一点放松,并且能够跟上种师中的步伐,竟真的跟着种师中去看热闹了。 明远与薛绍彭对视一眼,两人同时大笑,随即抬脚跟上,去追随前面两人的脚步。 在资圣门前逛过一圈,米芾和薛绍彭各自淘到了两幅心仪的字画和拓片。一行人从大相国寺转出来,沿着南门大街向景灵宫外的长庆楼过去。 这条街上的店铺向来售卖日常用品,如铙子、木梳、篦子、刷牙子、领抹、各色针线、胭脂、头巾之类。 明远等人都对这些日常杂货不感兴趣,正要快步越过的时候,却由明远发现了玻璃灯罩。 ——仿冒这么快就出现了! 明远连忙托了一枚在手中细看。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29节 只见这确实已经是玻璃工艺了,但是玻璃本身不够纯净,看起来竟有些毛玻璃的效果。玻璃灯罩表面还遍布自然不规则的纹路,甚至有点像哥窑出产的名瓷表面布有的“金丝铁线”花纹。 明远兴致勃勃地看了,一问价格,竟只要500文。 他刚要开口,那售卖的店家以为他要还价,连忙说:“实是不能再便宜了。您打听一下,同样的灯罩,若是宫家出品,至少要5贯钱,您想买还不一定能买到。” 明远点点头:确实如此。 宫黎的作坊,出品的玻璃器皿确实是顶级的,能够做到纯正无色,质地坚硬。 但是作坊产能有限,而且最近生产集中在利润空间最大的玻璃窗上,便给其他小作坊留下了仿冒发展的空间。 他又问:“晚间使用,够不够透亮?” 商贩顿时一呆,待要硬着头皮解释,说这灯罩够亮吧,眼看着面前小郎君如此俊秀又如此诚挚的一张面孔,这小贩也没法儿昧着良心把话说出口。 于是商贩只能讪笑道:“毕竟便宜……” 明远点点头,一转身,向华就娴熟无比地掏了半贯钱出来,将那玻璃灯罩提在手中。 这时远处传来史尚的呼叫声:“明郎君,东家……叫我好找!” 这已近冬月的天气了,史尚还是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枚颜色鲜亮的山茶花簪在鬓边。他急急忙忙地跑到明远面前,一眼瞅见向华手里托着的玻璃灯罩,忍不住也惊讶: “这么快就仿制出来了?” “郎君,怕是有人从宫家作坊里把这制玻璃的方子和技术泄露出来了,要不要小人跑一趟开封府?” 刚刚美滋滋地收下半贯钱的商贩,听见“开封府”三个字,已经吓得直摇手:“官人,这跟小人的店铺没关系!小人只是进的货……” 明远却笑着摇头:“不必管它。” 他一早就知道,这制玻璃的技术,捂是捂不住的,迟早会传出来的。 所以才关照了宫黎,先捡那最出彩、最有社会影响力的玻璃窗,其它小型玻璃器皿,闲时做做就算了,不着急大规模上马。 现在看起来,宫黎的作坊,保密工作做得还算好。 市面上仿制的都是工艺简单的器物,虽然能看出是吹玻璃吹出来的,但是成品的做工与质地都还未臻完美。 显然有些人在“照猫画虎”,看过了猪跑,就尝试自己做猪肉吃。他们只打听到玻璃的吹制技术,学了个皮毛。 但明远对此的态度是:让这些努力仿制的小作坊尽管去尝试吧。 万一真有能人,能够独立发展出比宫黎还好的玻璃工艺,与宫黎的作坊竞争呢? 一枝独秀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 这个道理明远早就明白了。 这时米芾与薛绍彭早已走在前面,两人都停下来等明远。 明远连忙招呼史尚赶上,一边走一边问:“我这些天尽顾着饮宴,险些忘了正事。史大总管现在来找我,是不是蜂窝煤厂有了着落?” 史尚笑得灿烂:“正是!” 明远一挥手:“走,到长庆楼坐下来说。” 长庆楼是米芾和薛绍彭目前最喜欢的正店。到了店里,米芾就像是半个主人一般,带薛绍彭去“自来泉”濯手,又去看他最喜欢的那幅“湖石图”。 明远则放任这对未来的“米薛”cp自由交流,自己与史尚一道,坐下来商量为蜂窝煤设厂的事。 至此,史尚已经对他的东家佩服到五体投地。 从舞文弄墨的刻印社与报纸,到透明无暇的玻璃,再到这黑乎乎其貌不扬,却又千家万户谁都离不了的石炭,竟是同一个人的产业。 听说杨管事说起,这用石炭做成更易点燃使用的“蜂窝煤”,是小郎君十七岁时自己想出来的主意。 世上竟有这样的商业奇才,史尚再一次生出五体投地的敬佩,也很庆幸自己跟对了人。 “地方找好了,也带杨管事去看过,就在京城东面不远的山阳镇!” “山阳镇?” 明远额头上渗汗。 为什么大家都想到一起去了? 要知道军器监的冶炼作坊也在山阳镇。 史尚却觉得很自然。 “因为那里运输最便宜。有陆路通往徐州,您不是让我打听了,徐州也出石炭吗?就算是徐州的石炭不成,河东太原府那里过来的石炭送到山阳也很便宜,还不用绕路。” “小人一想,山阳离宫家的玻璃作坊也近啊!两边的人手能相互照应。” 这样明远在城外的产业就能连成一片。 “杨管事说了,成品要送进炭行里发售的。山阳镇靠着汴河,冬季里最是便宜。” 明远立即打住喊停:“冬季里汴河难道不上冻吗?怎么又说运输便宜呢?” 史尚顿时一笑,鬓边簪着的那一朵在“小阳春”里开放的山茶花也跟着一起微微发颤。 “您有所不知,就是得上冻,冻得越硬实越好。若是河不上冻,河道里全是走船的,那才叫麻烦!卸货的船只堵在码头跟前,一两天都不能靠岸的情形,也是有的。” 明远:啊? 听史尚解释,他才明白,原来汴河表面结冰以后,时人竟然能直接在冰面上运货。 在冰面上运货,用的是一种名叫“冰床”的物品,扁平底,或是在底部加装两条长直的木条。冰床上安有辕子,可以套马,甚至小型一点的冰床还可以套狗。 这在明远听起来,倒像是本时空里“爬犁”的模样。 有了这种工具,在冰面上运货甚是便捷。据说有人曾经造出比河中行驶的货船还要能装的冰床,再将好几架冰床穿在一起,在结了冰的河面上连绵不绝,蔚为壮观。这么些货物,却只要两马,最多时四匹马就能拉动。 明远听得心驰神往,心想古代人竟能利用冰面摩擦力小的特点,造出这样的交通工具运输物品,果然才智并不逊于后人。 那么他就很放心,表示可以接受这个地点了。 只是史尚突然问起:“郎君,您想不想去山阳看一看准备赁下的院子?” 明远顿时头疼起来,连连摇头:“不,我不去看了。” 有杨管事在,按照过去在长安城蜂窝煤厂的各项要求,完全再造一座蜂窝煤厂出来,并不是什么难事,不需要他时时去盯着。 史尚想想也是,便点头应了。到时租赁立契、雇佣帮工,就都由他和杨管事一起与官府打交道。 只不过史尚完全不明白明远的心思:但凡换了另外一个城镇,他都会去的,可偏偏是山阳。 * 不出明远所料,三天之内,米芾与薛绍彭就成了至交。 他俩品味相同,意气相投,又都性情率真,不喜约束,一见之下就相见恨晚,好得和一个人似的。 这日又到了大相国寺“万姓交易”的日子,人多的场合对米芾来说,就又是一次“大考”。 薛绍彭就邀上了明远和种师中,一起前往大相国寺,为米芾“壮胆”。 谁知刚到大相国寺,偷溜出来的薛绍彭就被薛家人抓到了。 薛家告诉薛绍彭一个惊人的“好消息”—— 薛绍彭的爹,朝中三司使薛向为薛绍彭安排了去国子监读书的机会。 这对于刚刚结交密友,玩得正开心的薛绍彭来说,几乎是晴天霹雳,乐极生悲。 更有甚者,他还拉了一人下水——种师中。 种师中与薛绍彭一同上京,而且在薛家住过一晚,拜见了三司使薛向。薛向对种师中的印象极好,认为此子绝对聪明,是罕见的大才。 于是薛向在推荐自家儿子去国子监读书的时候,连种师中也一起推荐进去了。 这下可好,原本是一人被管束,现在饶进去俩。 米芾那边也同时收到消息,官家因感念阎氏的乳褓旧情,恩赐米芾为秘书省校书郎,即日上任。 众人得到消息都是大惊失色:仿佛一瞬之间,原本还在吃吃玩玩的富贵闲人们,突然就得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 只有种师中来到明远身边,面无表情地拉拉明师兄的衣袖,说:“已经玩了很久玩够了,既然这样,我就勉为其难地去读一阵书吧!” 第117章 百万贯 种师中要去国子监读书, 一应用品由薛家帮着准备了不少。 但明远还是不放心,重又检视了一遍这小师弟的随身行李,又帮他添置了簇新的冬衣和其它用品,又给他塞了不少经学方面的“参考书籍”, 满满当当地装了两个大竹箱, 连同种师中小朋友一起, 送到国子监门口。 薛绍彭那边, 是薛家上上下下一起出动, 送衙内读书。光是马车,就在国子监门口排成一长溜。 种师中这边, 就只有明远和向华两人。 明远望着双手提着行李,就要走进国子监内的种师中,心里忽然生出一种荒谬的感觉, 仿佛自己又当爹又当妈地拉扯这个小师弟。 而种师弟自己的至亲,却至今都还未露面。 正想着, 忽听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有人“吁”了一声,一匹健马在他们面前停下, 种建中翻身下马。 几日未见, 种建中的气度越发沉稳。他先向明远那边看了一眼, 随即转向种师中。 “二十三哥!” “阿兄!” 种师中在亲兄长面前终于流露出了一点点委屈。 要是今日种建中没能亲至,只是由明远代劳, 估计这小孩心里会很不爽。 种建中来到明远面前,想要谢过他对种师中的照顾:“小远……” 他习惯性地伸出手,似乎想要揉揉明远的头发。 谁知明远一个眼神扫过来, 种建中顿时改了称呼:“……远之师弟!” 已经伸到空中的手也硬生生地转了向, 最后探至种师中头顶, 在这孩子戴着的软幞头上用力揉了两下。 “阿兄!” 种师中大声抗议,伸手去将幞头戴正。 这个老气横秋的小少年瞪了瞪种建中,又瞅了瞅明远,突然自己一手一个,提起行李,严肃地对种明两人说:“你们两人在汴京,好好的,不用我操心就好了。” 说完,这位小小少年自行提起书箱,迈开大步,去国子监门前与已经候在那里的薛绍彭会合。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30节 向华抢上去想要帮忙,种师中也婉拒了,自己提着沉重的箱笼,一直走到国子监门前,迈上台阶,这才放下东西,回头冲种明二人挥了挥手,然后与薛绍彭一道,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国子监的大门。 明远心中顿时生出一点点:送孩子上学之后的失落感——毕竟这些天一直有种师中这孩子陪在身边,谈谈说说,颇不寂寞。现在则只剩他一个人了。 明远百无聊赖地转过身。 种建中刚好与他面对面。 两人都是一怔,然后极有默契地避开了眼神。 明远向左让,种建中也同时向右;明远向右,种建中也换向左。 两人看似谦让了半天,实际上一步也没能迈出去。 “小远……我……” 明远抬起头,明亮的眼眸望着种建中,似乎在等待他到底会说出什么来。 “冬至日我来接端孺……” 种建中憋了半天憋出这么一句。 国子监冬至日会放半天假,之后就要一直到腊月里,各衙门锁印之时,那才是正式放寒假的时候。 “好!” 明远微笑着回应,心想反正他冬至日自有去吃馄饨饺子的地方。 然而两人说完这一句之后各自分开,明远心里却不是滋味—— 在这个时空里,冬至原应是重要的团圆之时,而他无论在哪里,与谁一起过,身边没有了这兄弟俩,似乎总是缺了什么。 他回过头去,只见种建中身着绿袍的宽阔背影已经去了很远。 他也叹了一口气,驱动座下踏雪——却不知道在他这一次回眸之前,种建中也曾经频频回首,但到底还是错过了他这一次回顾。 从这一刻开始,对明远来说,他所有的朋友们不是在上班,就是在上学。 明远兴致寥寥,带着向华回到蔡河边的小院,先去后院看了看河冰有没有冻上,然后再独自回到卧室里。 岁寒日暮,明远独坐了一会儿,就感觉天开始黑了。 忽然外面向华探头探脑的。明远猜大约是有人登门拜访了,整了整身上衣饰,快步迎了出去。 “是王大衙内。” 向华如今已经能将明远的朋友一一认清,能准确向明远通报来人姓名了。 明远却吃了一惊。 王雱怎么来了? 自从上次在丰乐楼,明远用一杯“酒露”治好了王雱之后,他与王雱又见过一两次。其中一次还是明远的生辰宴席。但王雱都是匆匆来去,甚至连与明远多说一句话的几乎都没有。 这位大衙内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 他快步走进会客的小厅,王雱已经被门房请进这里,正背手站着,观赏厅内的陈设、壁上的画作。 “元泽兄怎么来了?” 王雱连忙回头,脸上挂着笑,向明远拱手。 “上次在丰乐楼得远之出手相救,在下全家都铭感五内。此前却碍于俗务,没有亲自来向远之道谢,今日方姗姗来迟,还望远之宽宏大量,莫要责怪在下才好。” 说着,王雱恭恭敬敬、端端正正,向明远长揖下去。 明远连忙客套:“这如何敢当?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他心里大乐——这是什么待遇,连宰相家的大衙内在他面前都自称“在下”? 王雱却显得很是真诚:“原本第二日小弟就想要亲自登门道谢的。无奈家母与拙荆执意要求延医问药,不肯让我出门。在那之后,便是俗务缠身,没有一刻能停下来的。今日想起,小弟心中实在有愧,赶紧登门,这真是,除了致谢之外,还要致歉了。” 明远帮了王雱是举手之劳,在王雱看来,却是救命之恩。迟迟不亲自来道谢,王雱心里实在过不去,传扬出去对王雱的名声也不好。所以才有了大衙内今日亲自登门的事。 明远连忙先招呼王雱入座。他见自己的小花厅里有些冷清,王雱坐下时似乎也感觉到了一些瑟缩寒意。 明远便道:“元泽兄既然到了,就陪小弟多坐一会儿,品一品小弟新得的上品茶吧!” 王雱微笑应好。 明远便命人将盛有山泉水的镣炉取来,自己则到屋角,将火炉上的一枚铜皮盖子打开。 他探头看了看火炉里面,自言自语道:“要重新点火了。” 明远转身找了找,在身边不远处的多宝格上取了一枚方形的小匣子,在里面取了一枚细细长长的木签,将木签的一头在匣子上一划—— 只听“嚓”的一声,明远手中的木签顶端腾起一团橙黄色耀眼的火焰。 王雱一下子睁大了眼,连声问:“这是‘发烛’?” 明远点了点头:“算是吧!” 但王雱好奇不减,起身走到明远身边。 王雱当然见过发烛。他年轻时喜欢夜里攻书,甚至有时候在床榻上想到什么喜欢的词句也要马上爬起身记下来。 所以他对发烛一点儿也不陌生。 发烛就是比较容易引火的小柴火,点燃时也照样需要火刀火石。 哪像明远手中的小木签,轻轻一划擦,便能点燃如此明亮的一小簇火焰。 王雱来到明远身边,眼看着他抽出火炉的炉膛,露出炉膛里摆放着的一块黑色石炭。这块石炭呈圆形,表面有竖排排列均匀的圆孔。 明远只是将那点着了的木签随手丢进炉膛里,然后取了旁边一把印有古怪大食数字的团扇朝炉膛闪了闪,那火炉里的石炭立即腾起明亮的橙蓝色火焰,竟已被点着了。 王雱在一旁惊讶地“咦”了一声,应该是没想到明远家花厅中生起火炉竟这么容易。他身周已经感受到一阵暖意,适才花厅中那点寒意已经完全被驱散了。 可是火炉被点起,多少还是生出了一些烟气。 明远眼疾手快,在王雱被烟气呛到,发出咳嗽声之前,将炉膛推回火炉中,转手扣上炉膛的盖子。 袅袅的青烟顿时通过炉膛上方一枚黄铜制成的烟道,被送出室外。 这时仆从将镣炉递进来,明远接过,直接顿在了火炉上。 王雱旁观,这才注意到花厅里的火炉也颇为特别。火炉最顶端是一张镂空的铜板。火苗从镂空的位置蹿出,将镣炉直接架在上面便可加热。 然而烟气却依旧被堵在火炉内,不离烟道,直接送出室外。 因此明远这间花厅里,没有半点刺鼻的炭火味道;正相反,这里弥漫着清远深长的合香气味——这香味王雱还从未闻过,想来应该是明远自己调制的合香。 王雱却也实在顾不上向明远询问那究竟是什么样的合香,竟有如此悠长香味,他对明远刚刚使用的“发烛”异常好奇。这种好奇,远远盖过了士大夫们向来引以为傲的调香薰香。 “远之,这……” 明远这时已经将镣炉处理好,转过身来面对王雱,直接将刚才盛放“发烛”的那枚小小匣子递给了王雱。 “元泽兄请看。” “这是一家制蜂窝煤的作坊为了方便引火,研制出的一种‘发烛’,与以往的出品相比,这种新式‘发烛’的优点在于,不需要火刀火石,能够自行点火,而且容易储存,安全耐用。” “发明这东西的工匠,想叫它‘自发烛’,而小弟则想叫它‘火柴’。” “元泽兄不妨替小弟参详参详看,该起个什么样的名字给它。” 明远说到这里时,为他手下的工匠们感到异常骄傲。 这件物品,是京兆府蜂窝煤制造厂的工匠们为了方便引火而发明出来的东西。管事写信告诉了明远,明远便回馈了改进的建议。 它在发烛的基础上制成,在木签的顶端和匣子的侧面都加了引火的物品。木签也事先在特殊的“油料”里浸过,然后晾干,以确保木签能够被瞬间点燃。又因为这木签足够细,点着了在空中随意摇一摇,这木签就能马上熄灭。 在这整个发明过程中,明远的唯一贡献,就是提出了一点小小的建议——他建议工匠将引火的材料分别涂在匣子的侧面和木签顶端。 如此一来,木签平时被装在匣子里,不会与匣子侧面接触,也就少了“走水”的可能。 明远提出的这个建议,令工匠们激动不已——此前最令他们烦恼的,莫过于如何“安全”地保存这些“自发烛”。明远这个建议一提出,一切便都迎刃而解。 杨管事此次上京,便带来了“自发烛”经过初步试验的配方,和几匣样品。 明远用的,便是其中一匣。 此刻王雱面带惊讶。这位大衙内万万没想到竟然会有这样机巧的物品,偏偏看起来如此平平无奇,只是细细长长的一排木签而已。 明远顿时面露微笑,将手中的匣子和木签递给王雱,让这位大衙内自己感受一下,尝试一下这种新鲜事物的使用体验。 为了王雱有东西可以点,明远还将他平日里常用的一盏灯取来,摘下玻璃灯罩,露出里面的灯芯。 王雱在明远的指点与鼓励之下,“嚓”的一声,擦亮了一枚火柴。 他手腕轻轻颤动,点燃了油灯的灯芯,凝视着微微晃动的灯火,又眼看着明远将那玻璃灯罩再行罩上。 汴京的初冬,下半晌天色昏暗,连带室内也昏昏沉沉的,令人打不起精神。 随着这一枚玻璃灯罩被罩上,温暖的灯光便被均匀地洒向整座花厅。灯火温柔,伴随着一旁镣炉里的水咕嘟咕嘟被烧滚的声音,令王雱竟生出一点点置身仙境的感觉。 他想:这位明远小友果然特别,今日来寻他要办的事,估计能有着落。 第118章 百万贯 明远看了王雱的反应, 便知这“火柴”在汴京城中会有很好的销路。 在筹备蜂窝煤厂的时候,顺便把火柴厂的框架先搭起来。到时候冬天制蜂窝煤,夏天做火柴——一厂多用,美滋滋。 明远正想得开心, 忽见王雱正望着他, 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原来, 王大衙内来找我, 竟也是有事相求的吗? 明远不动声色。 正好那镣炉里的水烧到了火候, 镣炉发出一阵悦耳的叫声。 明远便笑着邀王雱:“元泽兄,来一局斗茶怎么样?” 他反正有分茶的“捷径”在手, 不怕在王雱面前丢人。 王雱与这个时代其他士大夫们一样,最擅长分茶,欣然应允, 然后就见识了一回明远用来斗茶的“捷径”——一片带有镂空花纹的圆形铜片,明远将磨成粉末状的煎茶粉透过这片铜片洒下, 茶水表面便自然而然出现镂空花纹的形状。 令人惊奇的是, 即便如此,明远“分”出的这一盏茶, 茶盅里竟也一样是雾气涌动, 茶水表面的图案随着茶水的缓缓流动渐渐变化, 成为一幅如梦似幻的水墨山水。 明远望着自己手中的茶盏,也略吃惊, 挑了挑眉—— 这看起来,像是道具卡“风雅分茶”的效果啊!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31节 王雱一向思虑甚重,但现在看见了明远的“捷径”, 竟然大笑不止, 乐不可支, 最后随手擦了擦额上沁出的汗水,笑着叹息道:“在远之这里就是舒心啊!” “那元泽就多来小弟这里坐坐嘛!”明远也笑道。 王雱脸色一黯:他是宰相之子,身在漩涡之中,要想像明远这样,偷得浮生半日闲,实在太难得了。 两人对坐饮茶,眼看天色全黑,王雱不得不将他的来意合盘托出。 “远之与苏子瞻最熟,有没有问过子瞻公,他……愿意外出吗?” 明远心里警觉,知道这恐怕还不是王雱的最终目的,表面上却若无其事地放下茶盏,笑着摇头:“没有听苏眉公说起过。” “怎么?相公希望苏眉公外出吗?” 王雱点点头:“若是子瞻公愿意自请外出,那是最好。” 原来竟是这个目的,是想请明远转弯抹角地带话给苏轼,让苏轼自行上表,请出汴京,到地方上任官。 明远做出一派若无其事的模样,笑着应道:“那好啊,我隔天探探他的口风。” 王雱见明远完全是一副心无芥蒂的样子,长舒了一口气。 却听明远问自己:“元泽兄觉得苏眉公是怎样一个人?” 王雱沉吟了片刻:“是个正直的性情中人。” 这是王雱心中对苏轼的真实评价,当然了,他没把话说完,如果说完整了恐怕还有“目光短浅”“因循守旧”之类的其他定语。 但不可否认的是,苏轼对于新党总体而言还是对事不对人的。不像其余旧党,总是抓住一些与变法无关的细枝末节来攻击新党。 而旧党最擅长的手段,是攻击新党中人的人品,任谁家有个陈芝麻烂谷子的错处都会被翻出来,在整个朝堂上被反复攻击,在市井中被反复“传颂”。 又比如王雱之父王安石,王安石洁身自好,道德上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攻击的,于是坊间就传说他“邋遢”,不爱洗澡;又说他“食不知味”,饭桌上只晓得吃面前的一盘菜,甚至说他与官家一起钓鱼时,把鱼食都给吃掉了。 相比起这些手段,王雱愿意相信,苏轼绝对不会这样攻击新党。 到目前为止,苏轼所有的上书,也都是关系到新法本身的。 所以王雱才会对苏轼如此评价。 谁知明远跟上问了一句:“既然如此,那么大衙内为什么那么盼着苏眉公出外呢?” 王雱:……! 他自小善辩,但还从来没有辩过这样的论题。 或者说,这根本不是一个辩题,是对人心的拷问。 ——一个反对自己的好人,你还愿意把他留在眼前吗? 王雱想了半天,最后还是说:“苏公最好的去处还是在州县,以他的性情与才能,绝对大有所为。” 明远也认同这一点,但是他并不认同新党就这样把苏轼赶出京中; 正相反,他认为苏轼其实是新党应该争取的对象。 “元泽兄,小弟是个白身,所以有些话说了就说了,元泽姑且听之。” 他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想法一说,王雱立即皱起眉头:“不,远之,你人不在庙堂,你无法得知子瞻公的文章对整座朝堂有多大的影响。如今旧党中人扯着他做大旗,他妙手文章写就,到了朝堂上,却早已不止是文章那么简单……” “可是……在小弟看来,苏眉公一向对事不对人,他提出的一些看法,都是切中新法具体条陈的中肯之言,而且很少有上升……攀扯到其它的。” “元泽兄,须知批评不自由,则赞美无意义啊!” “相公难道真想要一个朝堂上一边倒地赞颂新法之好,而不想听见任何反对之声吗?” 王雱以手抚胸,微微感觉有点气闷。 他在想:批评不自由,则赞美无意义……这句话说得真是好。 这个明远总是这样,平时一副纨绔模样,却时不时便能冒出一句这样的金句,发人警醒,令人深思。 明远见到王雱的模样,立即站起身,将窗子推开了半扇,新鲜的空气瞬间涌进温暖的房间,王雱顿时感觉清醒不少。 王雱便又想起父亲王安石说过的话:新法不可能没有反对之声,若是朝堂上一味赞成新法,官家反而可能心存疑虑。 但是王雱自己的面子还是要顾的。 他当即对明远道:“远之身不在庙堂,许是不了解个中内情。政治便是如此,推行新法更是如此,直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今日我若宽以待人,明日他人便严于待我。各朝各代,因为政见不同而斗个你死我活的例子,实在是太多了……” 明远微笑着补充:“那是党争——” 王雱脸色一白,心想:小子,你还真敢说啊! 谁知此刻王雱的脑海里突然出现幻听,似乎有好些人一起在鼓掌叫好。一时间令王雱牢牢记住了这个词:“党争”——是党争,党争才是真正让人斗个你死我活的元凶。 明远微微抬起脸,了然地向空中看了看,随即重新给自己挂上温文的笑容。 “方才元泽兄只说前朝历代,但是本朝欧阳永叔公一篇好文就道清了本朝党争的‘真相’。” 欧阳修写过一篇《朋党论》,辩白朋党之诬,将君子之间的“结党”大大美化。 但王雱如此聪明,怎能不明白——本质不还是一样? “欧阳公写下那文章的时候又怎可能不明白,为何同在一朝为官的同侪,却要不遗余力地彼此攻讦,更加不择手段地要毁去对手的政治前程——没有什么君子不朋,小人结党,谁也不比谁更高贵,这就是党争!” 政治斗争就是为了利益,与道德并无直接关联。 可是……为什么他这么敢说,他怎么这么敢说的? 在王雱听来,明远说的每一个字都有如巨锤,一锤一锤地直捶在他心里。 从小到大,王雱便被人当做神童来看待,一向只有他说话震住旁人的份儿,从来没有旁人震住他。 可能是因为明远太大胆,也可能是因为王雱脑海里的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幻听”,才会令他印象深刻,记得格外清楚。 “如果一定要将苏眉公推到旧党一边去,那自然也由得元泽兄。” “但若是元泽兄想要己方多一些力量,能保证新法能够长久地被推行下去,或许可以尝试一下,争取这些正直的‘反对者’。” 王雱深吸一口气,他脑海中还有声音在嗡嗡作响。 但是这些声音虽然“震撼”,却依旧与他过去的想法南辕北辙,背道而驰。 再者,他今日是来委婉托明远去劝苏轼外出的,怎么能自己反而被劝到别处去了呢? 于是王雱坚定地说:“新法必然被长长久久地推行下去。” “有大人在,就绝不允许新法被废止;” 他口中的“大人”,自然是指父亲王安石。 “就算是大人不在了,也还有我……” 王雱话都还未说完,就见到明远冲淡平和地笑着开口,说出四个字。 ——大逆不道的四个字。 “那官家呢?” 这四个字震得王雱脑海中一震嗡嗡乱响,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明远竟然在议论官家? 这个明远,竟然提出了一个可笑,但是很可怕的问题。 如果官家不在了呢? 继任者是否还能一力支持新法? 一时间,王雱竟觉得自己的身体一会儿发冷,又一会儿发热。 他从未像此刻一样清醒认识到:新党之所以能够推行新法,全在于官家鼎力支持。大逆不道一点,如果官家先于他们这些新党中人,先“不在”了,又或者,官家对于新法推行不再那么热衷,开始在新旧党之间摇摆,到那时…… 一时间,王雱觉得心口剧痛,脸色刷白,汗如浆出,一颗心突突地乱跳。 若是有人敢这样议论官家,王雱一定视为大逆不道。但是明远不一样,明远是他王元泽的救命恩人。王雱才会一改过去的傲慢,认真听了明远说的每一个字。 然而明远今日的这一番话,又精准无比地猜中了王雱内心最强烈的隐忧,令他心怀最深的恐惧却又豁然开朗。 因此王雱当场旧疾复发。 明远却似乎早有预料,马上来到王雱身边,伸手轻抚王雱的脊背,大声问:“元泽,元泽兄——” 他左手持一杯清茶,送到王雱面前:“来,将这杯汤茶药饮下。” 明远的声音却如同闷热的夏天里,天边隐隐约约的惊雷声,只在王雱耳边滚来滚去。 “饮下……饮下……” 这声音似乎有奇特的力量,令王雱不由自主,接过明远手中的茶盏,一扬脖,将里面温热的茶汤一口气尽数喝光。此刻他胸中的积郁已经到了极点。 只听“咣”的一声惊雷宛若落下,王雱如从梦中惊醒,胸口剧痛,仿佛下一刻就会裂开,让他看见自己的五脏六腑。 “咳——” 王雱猛地重重一声大咳。 明远刚好递了手巾到他口边。王雱喉头一动,吐了一口不知什么出来。 明远看也不看,更加不让王雱看,直接将那手巾一团,朝案几旁边的铜淑盂里一扔。 至此,王雱胸口再无任何不适与异样,相反,他感到一阵异乎寻常的舒畅,浑身轻松。 再望向窗外,那依旧是汴京城初冬萧索的夜空,呼呼的冷风从明远之前打开的那条窗缝中灌进来,中和了炉子带来的暖意,令人感到一阵清凉。 “我好了!” 王雱站起身,低头看看自己,看看双手,明白困扰自己多时的痼疾已经完全好了。 刚才发生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境,偏偏又如此真实。 他现在看看对面坐着的明远,这少年郎刚才一脸的关怀,却叫人一见了心里便莫名生出暖意。 “远之贤弟,” 王雱破天荒这样称呼明远。 “愚兄是真的好了。” 曾几何时他已经笃定,认为自己今日会将性命交待在明远这里。 谁知良药苦口利于病。明远这一剂猛药下来,竟然逼出了他心头的全部郁结。 此刻明远又从一只洁净的瓷缸里取出一叠全新的吉贝布手巾,尽数塞到王雱手中,然后又随手掩上了窗户,随口关切。 “元泽兄,擦擦额头上的汗,不要再着风了。” 王雱望着明远一脸的关切,心中感动非常——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32节 “远之贤弟,你今日在此间所说,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但是愚兄在此间所听闻的,一个字都不会忘!” 明远于是又啜了一口茶,俊秀的小脸上浮出淡淡的笑容。 “这就好,这样就好!” 他心里得意:这是“药到病除”,这是“药到病除”啊! 第119章 百万贯 原本明远还未意识到自己触发了“奖励”。 但是在他一眼看见自己用“捷径”斗茶, 也能斗出如梦似幻的“茶百戏”时,立即意识到了什么,马上暗中召唤出1127。 按照1127的说法, 他这次获得的赠品——“临时奖励”至少包含三张他曾经使用过的道具效果,而且可能在任何时候, 任何地点被触发。 一旦被触发, 便不可暂停。 如果明远没有遇上可以使用这些道具的情景,那么这次奖励就会被浪费。 明远:为什么我从来不知道这些? 1127(委屈):我也得有机会说才行啊! 临时得到的消息并未让明远乱了方寸。 他努力尝试与王雱争论,看看是否能够借助此前曾经使用过的“舌战群儒”沙雕特效卡, 说服这位性格骄傲的宰相大公子。 当熟悉的bgm响起时,当肥皂喜剧的笑声掌声背景音响起时, 明远已经完全确认,他已确确实实触发了“临时奖励”——“风雅分茶”和“舌战群儒”卡已经分别被派上了用场。 而明远马上需要决定第三件道具是什么。 据他所知,在他本时空的历史上,王雱是心疾难愈,以至于英年早逝。 除此之外, 王雱性情骄傲, 情绪容易激动, 也是让他病情一再恶化的原因。 明远提出一系列关于变法的“尖锐问题”,对王雱的刺激和影响巨大,因而导致了当场病发。 而明远递给王雱的那一盏清茶, 被明远冠上了“汤茶药”之名, 其中正好有一个“药”字。 ——“药到病除”。 第三张以前用过的道具被顺水推舟地派上了用场。 明远借助这次王雱的犯病, 顺势为他除掉了痼疾。 除此之外, 他还在王雱心中种下了一个观念:新法想要延续下去, 只靠官家赵顼是万万不够的, 新党还要争取更广泛的支持, 才能保证改革可以延续。 其实在明远看来,王安石阵营里大多是聪明人,王安石难道没有这些政治眼光吗?吕惠卿、曾布、曾孝宽……还有王雱,他们都是轻轻松松就攻克了科举难关的士大夫,他们那么聪明,明远说的这些,他们能想不到吗? 恐怕都只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罢了。 如今明远借助道具,当头棒喝,让王雱这个王安石阵营里的重要人物能够开阔眼界,跳出党争。 如果真的能将他劝醒了,对整个新党都会是一件好事。 此刻明远冲面露感激的王雱温文地笑着:“元泽兄福泽深厚,这点小病小痛自然不会有碍。” “但小弟只盼着元泽兄能记住,良药苦口利于病……” “忠言逆耳利于行!” 王雱重重地点头:“远之贤弟今日所说的每一个字,愚兄都已记在心间。” 他说着站起身,拱起双手,冲明远一揖到地。 “远之肯与愚兄说这些,足见情谊!愚兄感激不尽。” 明远连忙回礼,在心里嘀咕:我这其实也是信任你的人品。 这话他敢对王雱说,在没有别人的情况下也敢单独对王安石说、对苏轼说、对张载说……但他绝对不敢对吕惠卿说、对蔡京说。 王雱看看天色,已是不早。明远殷勤想要留饭,也被王雱谢辞了。 “小弟如今有满腹的话想要对家中大人详说,又有好消息想要快快回去告知家母……自上次在丰乐楼犯病,母亲就一直为了愚兄而愀然不乐。今次回去应当能让她展颜而笑了。” 王雱要回家与亲人分享好消息,明远也不能拦着。当即嘱咐了门房,去为王雱准备马匹,又送了一件厚实挡风的新制鹤氅给王雱。 王雱临走时没忘了提醒明远:“远之贤弟,之后在汴京城中若是遇到难处,尽管来找愚兄,愚兄不才,但多少还是有点用处。” 说毕王雱微微一笑:“你那生意肯定会有人惦记的。” 我那生意? 明远顺着王雱的视线看过去,刚好看见屋角他刚才用来烹茶的炉子。 明远顿时恍然大悟。 曹太皇一句话可以阻止旁人迅速插手宫黎的玻璃作坊,但是蜂窝煤这样毫不起眼,百姓日常却又离不得的物事,曹太皇绝不会过问,勋贵豪富之家也不会放过。 * 高家旁支出身的高绍祥正在观摩泉阳镇上的一处院子。 从大名府一带运来的石炭正通过陆路,源源不断地运至这里,送进碾子碾碎,然后与黄土混在一起,拌匀,压模……制成一块一块圆柱形,内中布满洞眼的“蜂窝煤”。 “打听过了吗?是一模一样的?” 高绍祥询问身边的管事。 “是的,打听过了。” “我们的人先去了京兆府,正好遇上那边的作坊派了一名管事到汴京来,说是要在汴京城外新设一个作坊。我们就派了两个工匠假扮成找工的伙计,混进山阳镇那个新作坊里去,将模具看过,湿泥的配比也都一一记下,绝对是一模一样的……” 高绍祥心里满意,便也不想再听管事唠叨。 他一转身,道:“就这样吧!” 远处,有两个伙计正在七手八脚地试图点着刚刚制成且晒干的蜂窝煤。他们先是点燃了一团稻草,然后用力挥动蒲扇扇风,烟气立即往高绍祥这里卷来。 高绍祥连忙从袖中抽出手巾,轻轻地掩住口鼻,随口问:“这些真如京兆府的人说的那么好,容易点着?” 管事转转眼珠,答道:“比之原先那一块一块的石炭肯定是容易点着的!便宜也是真的便宜。” 高绍祥点头:“也罢了,好用就行。反正都是给那些买不起木炭的人用。” 汴京城里的高门大户,自然还是用上品木料焖制而成的木炭,烟气少,但是价格昂贵。 相比之下,这种蜂窝煤是碾碎了石炭掺入黄泥制成的,成本低廉。而高家的作坊另有一件——从太原府一带运来的石炭,不用缴纳路税。 开玩笑,高太后家的生意,还用得着缴税吗? 所以,高绍祥很有信心,这新建作坊出产的蜂窝煤,在眼下正到来的冬季燃料市场上一定会独领风骚,挤掉一切竞争者。待到明年后年,这一行便又是高家一家独大。 对了,听说宗室里也有人想掺和一把。 到时候得托人去问问高太后的意思。 高绍祥正想着,忽听身边的管事毕恭毕敬地问:“什么时候送去城中发卖妥当?” 高绍祥想了想:“北风起了,就在这两天吧。你去安排个识字的伶俐伙计,去城里的刻印坊问问,印个仿单,然后再在《汴梁日报》上打个‘广告’!” 管事双眼一亮,赶紧恭维高绍祥通晓时事,明察世情,不愧是高家最为倚重的实业好手。 如今汴京百姓都已经很认《汴梁日报》,但凡在那上面打出广告的,无论是正店脚店的吃食生意,还是瓦子里新登台的伶人艺伎,多半都能掀起小小的热潮,火上一阵。 高绍祥顿时面露得意,在管事和伙计们崇敬的眼神中离开着作坊。 他哪里知道,印仿单,打广告,就等于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全部告诉明远。 这些仿单,连同即将被刊登在《汴梁日报》上的广告词,在刊印之前就被送到了明远手里。 史尚望着明远平静的神色,心想:不知明小郎君遇上这种阵仗,会是什么反应。 对手……可是高家啊! 他哪里知道明远心里有一个声音正在兴奋地大喊: ——打起来! 明远手中的几项产业,都是一面世便独领风骚,独孤求败。市面上基本上没有对手能与他竞争。 但是现在,老天爷终于给他送来一个对手! 还有比这更令人兴奋的事吗? 想到这里,明远不露声色,先抬起头问管着蜂窝煤“分厂”的杨管事:“老杨,你怎么看这事?” 杨管事思索了片刻,面带羞惭地对明远拱手道:“郎君,有件事小人需与郎君说分明。前些日子,有两名伙计在作坊招工时来了山阳镇,干了两天,就悄么声地不辞而别,只拿了预支的一点工钱。” “小人问了其他工匠,都说这俩伙计不安分,问东问西的,恐怕是,恐怕是……” 商业间谍! 明远在心里替杨管事补足。 在这个商业法规并不完善的时代,“竞业禁止”对大多数人来说还是闻所未闻。派个工匠,假扮伙计,到对手作坊里打探消息,这再正常不过了。 “杨管事,这不怪你。” 明远微笑着回应:“最多你以后不要给新人预支太过工钱就是了。” 杨管事听得心里一松,和史尚一起呵呵地笑了起来。 “再说,咱们那蜂窝煤真正的‘机密’,这两个伙计也还没轻易打听到不是?” 杨管事直到这时才露出神神秘秘的诡笑,重重点头。 山阳镇上的炭厂出产的蜂窝煤,可不只是煤粉和黄泥混合,其中还会加入一些易于引火的成分。这些是只有高级技术人员才会知道的内情。 明远:很好,看来大家身上都有点儿“腹黑”属性。 然而,史尚和杨管事的此刻自信,在高家的炭行大张旗鼓推出“新品”蜂窝煤的时候,很快被打击了个精光。 高家炭行出产的蜂窝煤,是真的便宜,便宜到杨管事怎么都不能理解—— 明远的蜂窝煤厂,哪怕是一分钱不赚,也没法儿把价格压得那么便宜。 而且高家利用财力上的优势,在刻印行印制了大量的仿单,甚至还加印了《汴梁日报》奉送,在汴京城形成了铺天盖地的宣传优势。 顿时,“蜂窝煤”这个崭新的名字一两日内就在整个汴京城内人尽皆知。 高家炭行门前拍起了长队,人人都为能买到这种“新品”为荣。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33节 于是,轮到史尚在事先联系好代为售卖蜂窝煤的朱家桥炭行门口,望着自家的门庭冷落,愁眉苦脸地叹气: “对方毕竟是高家啊!” 明远安慰他:“咱们至少还赚了一笔广告钱,不是吗?” 史尚顿时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明远还从来没有见过史尚被打击成这样,一时间实在没忍住,捧腹大笑,将史尚笑得哭笑不得,紫涨了脸。 明远这才恢复了正经:“这样不正好?” “等到咱们靠口碑和实力崛起的时候他们至少没脸来怪咱们!” 史尚回头看看自家炭行门前,专门聘请来解说安全知识的牙人此刻正百无聊赖地站着。这名牙人见到有人来问价,刚要开口,谁知来人一问清价格,扭头就跑。 史尚那张脸立即又苦了下去。 在汴京讨生活的人大多精打细算,恨不得将一文钱掰开来用。高家出售的蜂窝煤每一块都比明家出产的蜂窝煤便宜了十文钱。 这十文钱,就像是不可逾越的鸿沟,阻止了汴京百姓走进炭行,连货比三家,买一块试一试,他们都没有兴趣。 “明郎君,您真的觉得……我们能赢?” 史尚问明远。 “当然——” 明远笑着说。 “其实咱们已经有了好些主顾啦!” 已经有了?好多主顾? 史尚怎么也想不通——偏偏他看明远,完全是一副神态自若,胜券在握的模样。 果然,这时有一名穿着短褐,裹着皮袄的伙计,推着一架平板推车,来到朱家桥炭行门口,大声道:“一车炭。记在明十一郎君的账上。” 史尚刚兴奋了一下,马上又如同一枚泄了气的皮球,瘪了回去。 感情是长庆楼啊! 长庆楼是自己人,这不能作数的。 但史尚又仔细看了看明远的笑容,突然脑海里灵光一现—— 原来是他们! 第120章 百万贯【加更】 经过明远点拨, 史尚也想到了。 汴京城中还有一类用炭的大户,就是各家正店与脚店。 不止是冬日里,一年四季, 这些将烹饪吃食作为主业的食店,都要从炭行里买进大量的炭。前几年以木炭居多, 近几年木炭价格高企, 这些食店便也紧跟“潮流”,开始用起石炭。 只不过石炭难以点着,烟气又大, 各家大厨多有抱怨。 此前明远邀请各家脚店“入驻”“快闪”长庆楼的时候,主厨们就曾聚在一起, 交流过这燃料问题。 现在出了更容易使用的蜂窝煤,长庆楼首先开始使用,而且还改装了炉灶,加了排烟的烟道和催旺火力的风箱。 而汴京城中不少脚店都与长庆楼有合作关系。各家脚店的主厨也时常造访万娘子,甚至会借用长庆楼的厨房。待他们见到了长庆楼的设备, 一准眼馋, 再一细问, 自然非朱家桥炭行的蜂窝煤不买。 明远所料不错,很快,山阳镇蜂窝煤厂出售的蜂窝煤, 在汴京城里悄悄打开了“直供”的模式。 各家脚店不需要跑去朱家桥炭行, 只要在长庆楼与炭行的“代理”打一声招呼, 第二天, 蜂窝煤就能准时送到店门口。 各脚店甚至可以约定日期, 每旬一送, 从此不需再担心冬日里燃料会断供的问题。 除了送蜂窝煤之外, 各脚店还可以预约上门定做火炉与烟道。 蜂窝煤炉本是现成的,但是烟道需要工匠上门,丈量脚店厨房的大小,以决定烟道的粗细长短。 但只要定下尺寸,这一整套打造起来也不麻烦——铜匠作坊的铜匠们已经事先准备好了规格统一的黄铜薄板,只待上门勘察量好长度,就将这些黄铜薄板卷成需要的长度和口径即可。 一时之间,与长庆楼素有合作关系的脚店纷纷尝到了蜂窝煤和配套火炉的甜头——用过的都说好。 这些脚店的主厨与店主又都有亲友,消息便慢慢传出去。 立时又有不少正店与脚店找上门,指名要山阳镇蜂窝煤厂供货,还纷纷要求安装烟道。这其中,大名鼎鼎的丰乐楼和遇仙正店等等正店也赫然在列。 原本在城中门庭冷落的朱家桥炭行,竟也开始慢慢有了生意。 这时已是十一月中旬。汴京城百姓开始对高家炭行出品的蜂窝煤有了些怨言。 “高家的蜂窝煤,便宜是便宜了,可是太难点——” “可不是吗?那天我烧掉了两天的《汴梁日报》,愣是没能点起一块煤。浑家直骂我,说我缺心眼儿,那报纸的纸张那么好,干什么不行非得用来引火……” “哈,老兄我瞅你确实有点儿缺心眼儿。” 除此之外,还有更大的问题。 “听说了吗?高家炭行出产的那蜂窝煤,委实不太好。” “怎么说?” “州桥路口那家,晚间将蜂窝煤炉搁在自家卧房门口,图个暖和,结果睡到半夜就恶心欲呕,难受得要命——开了门,再将炉子拎出去,反而就没事了。” “嗐,你是不知道吗?朱家桥瓦子旁边的那家炭行,是专门聘了个牙人站在门前宣讲的,千叮咛万嘱咐,就是说晚上不能把这炭炉直接放在卧室里用!” “哟,听起来是这才是有良心的炭行啊!” “是呀,要不是高家炭行的蜂窝煤便宜十文钱,谁愿意去买他家的。” “我不缺这十文钱,我肯定去朱家桥瓦子买,图个放心!” “不过……这么说来,这蜂窝煤炭炉就跟晚间睡觉的地方无缘了?那晚上冷起来怎么办?” “这……” 好像也确实是个问题。 马上就有人给出了解决方案: “朱家桥炭行有工匠,专门售卖一种炭炉,带烟囱的,说是把那烟气都排到户外去,就没事了。买他家的炭炉,会有匠人上门来装,别提多方便了。” “真的吗?那我问问去。” 有人动了心,便往朱家桥炭行那边去了。 此事明远与史尚正站在朱家桥炭行对面。这里是朱家桥瓦子的地盘,冬天里搭起了挡风的棚子,放了几个露天的炭炉供人取暖,无形中也为蜂窝煤做了宣传。 史尚对明远一向佩服,现在成了“叹服”,不住叹息道:“东家,小人何时才能像您一样有眼光啊?” “明明是做石炭生意,结果把所有铜匠都派上了用场。” 的确,明远手下有一批铜匠,之前忙于铸铜活字。后来铸铜活字的活计少了,就转去打制拨霞供的铜锅,铜锅打完,又来制炭炉和烟道,简直是无缝衔接,没有让人闲着的时候。 而工匠们的工钱和奖金自然也赚了个盆满钵满。 明远微笑着不答,心想这其实也是巧合。 如今炭行隆重推出的炭炉,正是此前王雱在他家中小花厅里见到的那种炉子,带烟道,可以将蜂窝煤燃烧形成的废气直排出户外的。 他为自己的小院安装这种炭炉,原本是不得已——没办法,毕竟是租来的房子,不像在京兆府时那样可以大兴土木,砌起砖炕。 紧接着他就发现,其实生活在汴京城里的大多数百姓,也和他一样,是租的房子。 甚至连官员们也大多如此,就拿宰相王安石来说,王家现在住在崇仁坊的一座敞阔院子里,也不是他自己的房子,是户部安排“暂借”充作相府的房子。 所以汴京城里少有人愿意大动干戈地砌炕。反倒是额外安一座炭炉,接上几节烟道,更符合汴京人民的实际生活条件。 * 当史尚正在为渐渐转好的蜂窝煤生意而感慨的时候,高绍祥则正紧盯着炭行的账簿陷入沉思。 高家炭行刚刚开始发售蜂窝煤的这几天,那生意是真好,高绍祥自己都没见过店铺前排起那么老长的队伍。 但随着开头一阵热潮过去,炭行的出货量飞快下滑,这几天已经跌到开头几天的一半了。 炭行管事解释说这是正常的,毕竟家家户户囤了几块蜂窝煤之后,总要用上几天才谈得上买新的。 但高绍祥还是觉得不对:城里最大的那些用炭的店家,七十二家正店和多如牛毛的脚店,似乎在这件事情上沉默了,谁也没有到高家炭行来买炭。 怎么了?这难道还是嫌高家的炭太便宜吗? 炭行管事给出了一个可能性:“许是前日里发仿单,登报做广告的效果。这两天咱们没有再做广告……” 高绍祥颔首,觉得有道理。 他随手叫人将今日的《汴梁日报》取来翻看,正在考虑要不要继续投入。就在这时,高绍祥突然惊讶地的叫了一声:“哎呀!” “这是……长庆楼又要办美食节了?” 高家炭行管事觉得这不奇怪:“长庆楼总是这样,最爱在报上登广告,而且没事搞这个节那个节的,他家也不嫌麻烦!” 然而高绍祥关注的不是这个,此刻,高家旁支这位总领着煤炭大生意的精明商人伸手指着报上的一行小字:“鸣谢朱家桥炭行专门供应用炭。” 虽然这广告语焉不详,没有说明朱家桥炭行供的是什么炭,但他家能给一家正店供炭,也就能给所有正店脚店供应柴炭。 就因为这个,高绍祥觉得自己必须去一趟长庆楼这次办的“爆炒”美食节。 * 长庆楼这次的“爆炒”美食节与历来举办过的特色美食节一样,邀请了汴京城中各家名店的大厨,且限定了一个主题:“爆炒”。 据说这个主题筛去了不少跃跃欲试的名厨,因为“爆炒”这门手艺,最看重对火候的把握,也考较厨子的经验,没有个十年八年的功力,很难将“爆炒”的菜肴做好。 不少脚店擅长做羹汤、爊、煮、炙、烧、烤……最后还是对“爆炒”这门手艺望而却步。 因此最终受邀来到长庆楼的,只有七八家脚店的主厨。 另外,连丰乐楼也对竞争对手凑趣示好,也派了一名擅长炒菜的厨子过来。 这次长庆楼的“美食节”也有一项与以往不同的——不止面向店内的客人,也面对路人。 每天午市与晚市各有一个时辰,大厨们会在长庆楼店外现场表演烹制。 有意品尝的食客,只需要要付十文钱,就能拿到一只白瓷碟,将瓷碟放在大厨的露天灶台跟前,等上片刻工夫,就能品尝到热气腾腾的爆炒菜品。 高绍祥暗自庆幸,他过来是想暗访朱家桥炭行的情况,若是坐进长庆楼里,万一被人认出来,自己难免尴尬。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34节 但现在是在长庆楼外,自己就一平平无奇的路人,不用担心这个。 但高绍祥自己也不得不感慨:长庆楼搞的这一出,“爆炒”美食节,听起来平平无奇,闻起来那可实在是太香了。 菜肴的香味弥漫在长庆楼外的街道上,诱人得几乎叫人走不动路。甚至令人怀疑,与这边一墙之隔的景灵宫里,是不是也会有宫人因此犯馋而偷偷溜出来。 不少人原本没打算到长庆楼来用饭的,闻到这香味也忍不住乖乖掏腰包,好歹要尝尝这扑鼻的香气到底是什么。 换取白瓷碟的地方排起长龙,已经有幸品尝到菜肴的食客们则一脸满足的表情,表示自己从未品味过如此好味的菜肴。 至于该品尝哪位名厨的菜肴,各人有各人的推荐:丰乐楼的黄金鸡、三千脚店的火爆双脆,十千脚店的清炒三脆……都是极受人推崇的。 但被聚在长庆楼外的食客们,一致推崇的,还要数长庆楼本店主厨万娘子亲手烹制的一道“荔枝腰子”。 这道菜菜名里虽然有“荔枝”两个字,但高绍祥知道,它其实与荔枝没有什么干系,只是一道爆炒羊腰而已。 叫“荔枝”只是因为厨子的刀功,在处理好的羊腰表面切出花刀,再送入锅中爆炒。因为羊腰受热会卷成一团,表面带着密密的花纹,乍一看就很像是荔枝果的外壳。 高绍祥听其余食客说起,万娘子炒制这道菜的时候,会将炉火生到最旺,再往锅中淋上一勺油,下锅片刻,便调味出锅。 那炒出的腰花,外脆里嫩,多炒一分则老,少炒一分则生,再加上调味时加入了糖与醋,是略带酸甜的咸鲜口,绝对不辜负这道菜名中的“荔枝”两个字。 高绍祥只是听说万娘子炒制菜肴时会将“炉火”生至最旺,当即手托白瓷盘,毅然决然地排上了这条最长的队伍。 这队伍移动得很快,说明万娘子出菜极快,必然是急火快炒无疑。 高绍祥路过正在处理羊腰的酒博士,这名酒博士正在非常仔细地剥掉外膜,剔除臊筋,然后在羊腰表面片出两排极其细密的菱形花纹,并将切好的腰花浸在上等好酒里去腥——这一切,都是保证那道“荔枝腰子”色香味俱美的前提。 高绍祥却无心于此,他只想亲眼看一看这长庆楼的主厨使用的炭炉和炭,是不是比他高家出产的要好上那么多。 岂料就在他排到炉灶跟前的时候,一个低沉的女声突然响起。 “换炭!” 第121章 百万贯 万娘子见火力不济, 随手挪开炒锅,朝炉灶中的煤块看了一眼。 她只凭煤块的色泽就下了断语:“换炭!” 远处一名长庆楼的伙计左手提着一只簸箕形状的物品,右手则拎着一枚形状奇特的剪子。这剪子没有剪刃, 有的只是两枚长长的铁钎,说它像剪子, 到不如说它更像是装了手柄的一对铁筷子。 伙计听见万娘子的声音, 立即快步走过来。 万娘子对等在火炉附近的食客们道了声借过,一伸手,将火炉上的一枚手柄一拨, 炉膛里接近燃到极点的蜂窝煤便显露出来。 那伙计提起火剪,将炉膛里的蜂窝煤挟出来, 搁在簸箕里。 万娘子便对那伙计说:“剩下的我来。” 她一转身,也拿了一枚一模一样的火剪,自去墙根堆放着蜂窝煤炭块的地方,挟起两块黑沉沉的蜂窝煤,全部放进炉膛里。 随后她从腰间取出一枚匣子, 从匣子里抽出一枚木签, 将那木签在匣子外一划拉, 只听“嚓”的一声,那木签立刻被点着了。 等候在万娘子炉灶前面的食客们议论纷纷,有人认识这个, 说:“哟, 是‘自发烛’啊!万娘子也用上这个啦!” 万娘子面上戴着面纱, 但还是抬起头, 向刚才说话的人点了点头, 然后手一松, 将那枚“自发烛”投入火炉中。 她没怎么看火炉中蜂窝煤燃烧的情况, 只是一拉手柄,就将那火炉合上了。 “咦——” 对面忽然响起又惊又疑的一声惊呼。 万娘子循声望去,却见是一位她并不认得的主顾,中年男人,衣着富贵,非绸即锻,头上还端正地带着巾帻。这种人通常来说都会在长庆楼里坐着点菜,而不是到外面来,手中托着瓷碟,准备尝鲜。 万娘子不明白这位主顾在惊疑什么,只猜想他可能等急了,于是道了声歉,说:“莫急,一会儿就好。” 她身边的帮厨一扯炉灶旁边的风箱,只见面前的炉膛中突然就蹿出二尺高的蓝色火焰。 那火焰如此纯净,挟裹着热力,将守在炉灶前那位中年食客吓了一大跳,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大步。 万娘子却也顾不上他,自己赶紧在一旁的濯手盆中净手,又用热手巾擦过,才在灶上重新架起炒锅,接过一旁酒博士已经备好的材料。 帮厨又扯了一下风箱,这时周围人都被那熊熊热意逼得往后倒退了一步。万娘子却全然不惧,她往锅中舀了一勺油,然后下料。 只听“刺啦”一声响,食材在铁锅中色泽飞快变幻。一阵难以形容的诱人香味迅速在街道上弥漫开,吸引周围的食客纷纷看过来。 万娘子只是翻炒两下,那些荔枝腰花的表面已经完全变色,腰花一枚枚卷起,“荔枝”形状已经显露无疑。 万娘子默数了十几次呼吸,加入事先就准备好的调味料,连同一把姜丝,一把葱白,迅速炒匀。 在她默数到第二十次呼吸的时候,这一道荔枝腰子已经出锅,分装在灶台上摆着的六七枚白瓷碟里,热气腾腾,色泽动人,香味更是勾得人食指大动。 不过二十次呼吸的工夫啊! 若是没有这样的炭炉,从旁辅助的风箱,生成如此威猛的火力……如何能在瞬间用热力将食材外部炒得焦脆,而内部的汁水又统统被锁在其中? 若没有明小郎君麾下炭行出品的炭炉和石炭,万娘子相信自己决计做不出这样口感奇特的佳肴。她在来长庆楼之前,所擅长的,也不过是腌渍、炖煮和爊制。 一面回想,万娘子一面轻舒一口气,抬起胳膊去擦拭额上沁出的汗珠。 却看见面前的主顾之中,那位衣着富贵的中年男人,正一动不动,望着万娘子面前的炭炉目瞪口呆。 这人当然就是管着高家炭行的高绍祥。 他刚才有幸目睹了万娘子换炭,有幸亲眼见到有人使用传说中的“自发烛”。 可不止如此—— 就在万娘子拉动风箱,催动炭炉中生出明亮纯净的蓝色火焰时,这高绍祥被惊得目瞪口呆。 良久,他才转身,迷迷瞪瞪地离去,连自己搁在万娘子灶台上的那枚白瓷碟都忘记了。 高绍祥离开长庆楼前的时候,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怎么会,对手制出的蜂窝煤就怎么这么容易点?点着后的火焰怎么这么纯,这么热…… 难怪,难怪所有的正店与脚店,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竞争对手出品的蜂窝煤。 高绍祥这时才想起,当初他派两个工匠去别人家的作坊里“偷师”,难道别人真的就全无半点防备,乖乖地任由他人学去自家制蜂窝煤的技巧吗? 高绍祥此刻心中大致已明白:除了石炭与黄泥,对手一定在那蜂窝煤里加了容易引火的东西。 但他又不能完全确定,毕竟今日对方还用了一枚叫做“自发烛”的神物,许是那“自发烛”的玄虚也说不定。 高绍祥一到家中,立即要找人: “吩咐下去,赶紧派人再去山阳镇,就说腊月将至,想赚一份快钱回去孝敬爹娘。借着这个由头溜进那家作坊里……” “五郎,族老夫人寻您。” 高绍祥还未说完,就被浑家打断了。 他脸色一变,不知族老夫人是为何事找他。 但没办法,高绍祥能管着石炭的生意,就是高家族老帮他说话,族里才交给他的。这么赚钱的买卖,是人人都想要分一杯羹的香饽饽。 见到高夫人,对方劈头就将高绍祥一顿训。 “高五郎,今日高家可是因为炭行的事,成了汴京城里的笑话。” “京里的大户人家都一窝蜂似的挤去对手家买那新出的炭了,还有那些炭炉、烟道……还有人馋那家出的厨具,想要在自家厨房里也安上那么一套,说是做炒菜特别美味……” 今日长庆楼的“美食节”,不正是验证了这一点?急火快炒,最是能激发本味,加之炒出来的菜品爽脆可口,别有一番口感。 “亲友们都在笑话高家炭行出的那种新品,说是只有买不起好炭的人家才会买高家的炭!”高夫人继续抱怨。 高绍祥唯唯诺诺,却没想起当初他自己就是这么说的,“这石炭,就是买不起木炭的人家才会买的。” “五郎,你好好想想这事怎么收场吧!” 高夫人抱怨完了,一甩袖子离开,烂摊子还是照样留给高绍祥收拾。 高绍祥在原地呆了半晌,最后发了恨:“将价格压低点,压得再低点!” 毕竟,汴京城人口有百万之众,到了冬季人人都要取暖,有些小摊小贩做小食生意的,连个像样的厨房都没有,不过一个挑子,挑起个炭炉,就走街串巷地卖吃食去了。 这些人自是乐意能在炭上多省几个铜板。 因此高家炭行将蜂窝煤的价格压低之后,销量的确一下子上去了不少。 他的策略是,不顾名声,只计算净利。只要炭行一个冬天下来能净赚上一大笔,就算是所有亲友都看不起高家炭行的出品,那又怎么样? 高绍祥想象着他在大赚特赚之后,将账簿扔到族老脸上的场面。 岂料炭行账房怯生生地来找他:“东家……最近卖出去的炭,听说有一大部分是山阳镇那间蜂窝煤作坊买去了。” “什么?” 高绍祥一下子梦醒,跳将起来。 他几乎一口老血吐出来。 这是他凭借他高家的渠道和手段,从大名府运来的上好石炭。现在自家将价格压到几乎亏本,却被别家直接采购去了? “他们买去做什么?” 账房哪里知道这个,只好摇头回说不知。 高绍祥气咻咻地让人再去打探。 不几天打听的结果出来,竟是山阳镇的蜂窝煤厂将高家出品的蜂窝煤碾碎“回炉再造”,竟又造出一种价格更为便宜的小型“蜂窝煤”。 与正品蜂窝煤相比,这种小型蜂窝煤干脆起了个名字叫“煤球”。 “煤球”与山阳镇原先出产的正品蜂窝煤相比,一样容易点着,烟气也小。只是每一块“煤球”使用的时间要略短些。 虽说这“煤球”的使用时间略短,但只要不是像万娘子那样使用风箱,点上半个时辰,烧上两镣炉水是绝对没问题。 这种成品更适合一些小门小户的汴京家庭,不愿意将大部分钱都花在取暖与烹饪上的,偶尔需要时便快速生火,使用一回。 这消息传出来,高绍祥岂不吐血? 他拼了老命压低了价格,原想把对手挤出汴京的,谁曾想倒为他人作嫁衣裳,提供了更加便宜的原材料? * 明远在短短几天的“美食节”里,见识了宋代的厨师是怎样快速适应高效能燃料的。 万娘子以外,各家脚店的主厨,都迅速掌握了猛火快炒的技巧,并且将之应用在自己最擅长的食材上。 明远便饱了口福。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35节 他还见证了各种此前少有人问津的食材当堂入室,成为人们盘中的珍馐美味。 除了万娘子的那道“荔枝腰子”,是用的羊腰之外,十千脚店的“火爆双脆”是炒的猪肚与鸡胗。另外还有使用猪腰和猪肝的“腰肝合炒”,专门选取猪肚或者羊肚上某一块最脆嫩的部位,做成的“爆肚仁”…… 可以说,如果没有明远推出的厨具和燃烧效率较高的蜂窝煤,明远也不可能一下子尝到那么多“曾经”熟悉的美味了。 正当明远独自得意的时候,史尚风风火火地来找他。 “郎君,大事不妙。” “汴京炭行的行老想要见一见山阳煤厂的东家。” 明远一怔,问:“这是为什么?” 史尚摇摇头:“去了才知道。” 明远与史尚对视一眼,同时开口问:“你去还是我去?” 明远原本有意让史尚全权代表他出面,但史尚其实更仰仗明远的商业判断。在无法预判炭行的行老想要做什么的前提下,明远如果不出面,恐怕史尚只能作为中间人多传几次话。 于是明远笑着对史尚说:“这简单,史郎君,从现在开始起,你就是山阳炭厂的东主,而我则是你的谋主。” 他随意伸手一挥,手中已是一把折扇在握,轻轻摇动,还真有几分谋士的模样。当然,他那枚折扇的扇面上还是四个意义难辨的大食数字。 史尚顿时大笑:“如此贵气逼人的谋主,是小人的荣幸。” 两人便身份互换,一起去见炭行的行老。 那行老姓郑,五十多岁年纪,并不算“老”,只是在木炭与石炭这一行当里摸爬滚打了三十多年,反什么风风雨雨都见过。 一见史尚,郑行老便说出来意。 原来是他代为传达高家的意思:高氏希望将手中的石炭按市价批发卖给山阳炭行,等山阳炭行制成蜂窝煤以后,再以“兴贩”的价格,“加饶”卖给高家的炭行。 郑行老说完,望望呆若木鸡的史尚,和坐在一旁面露冷笑的明远,摊开双手,道:“没办法,谁让这是高家呢?” 第123章 百万贯【加更】 十一月间是冬至, 这大概是汴京人最为重视的节气。 每到冬至这天,开封府就会开放关扑禁令,任由汴京百姓相互走动道贺, 购物游艺,那气氛就像是过年一样。 汴京城中,哪怕是再穷的穷汉,甚至跟人借钱,也要在这天尽力打扮得体面,想法子置办饮食, 祭祀祖宗。到了晚间, 有人会出门探访亲朋,也有人选择在家祭祖, 但绝大多数人会选择与家人至亲一起度过1。 明远是外乡人,没有家累,于是放了他家宅子中大部分人的假, 让门房马夫们各自回家团聚。 长庆楼那里,明十一却走不开,正带着一整座正店的厨子和酒博士们摩拳擦掌,要好好做一笔“冬至”大单。 明远想来想去,也没能想出, 他到底该和谁一起过冬至。 但有一件事是必须要做的—— “向华,套马, 我们去国子监。” 冬至这日,国子监只上半天的课。明远应承了种师中,到时要去将他从国子监中接出来, 此外他还要探视一下老朋友薛绍彭, 看看这位世界上最不喜欢上学的“衙内”, 在国子监中过的是怎样“生不如死”的日子。 明远抵达国子监门前的时候,已经有不少勋贵人家的车驾,沿着国子监门前的街道一字排开。 好在明远与向华是牵马而来,两人不存在找“停车位”的问题,径直来到国子监门口,耐心等候。 这天天气阴沉,从早起就没见过太阳,天空像是一枚小小的灰碗扣在头顶。待到午后,更是与傍晚的感觉相差仿佛,偶尔一阵冷风吹过,将街道上的落叶杂物打着旋儿吹走。明远便不得不将他手中那枚标着“1127”字样的手炉抱得更紧一些。 “今年的初雪该是要下了吧!” 明远听见身后墙根处蹲着的一名老车夫喃喃感叹。 一直等到未时,国子监内才响起说话声。 接着是国子监门大开,在国子监中读书的学生们依次向先生们拜别,然后走出大门。 他们在国子监那道高高的门槛之内,都是成熟稳重、不苟言笑的士子;只要一迈过那道门槛,大多恢复了本性,或跑或笑,尽管往家人亲朋那里奔去——可见在过国子监中上学的这些时日,将他们憋坏了。 薛绍彭就是这样,他一迈出门槛,先是紧张地左看右看一阵,一瞥眼见到了明远的笑脸,顿时长舒了一口气,像一只灵动的鸟雀一般,迅速朝明远飞来。 “道祖兄!” “远之!” “多谢你来接我。” 明远看薛绍彭气色还好,就是人瘦了整整一圈,眼下发青,估计为了准备考试,各种佛脚没有少抱。 他不禁有点后怕:得亏当初没有听1127忽悠,进这国子监,否则多少道具都不够他用的。 “哎呀,真是——” 说起这个话题,薛绍彭看起来更像是有一肚子的苦水要倒。 “放下好久的书本陡然之间要捡起来,这段时日真是……太难了!” “哦,对了,真是多亏了端孺,如果没有端孺在旁,一直帮忙提点,小弟我……真不知怎么熬过来!” 端孺?! 种师中?! 明远这下真有点好奇了。 种师中只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少年,怎么?竟和薛绍彭分在一个班,还能让薛绍彭如此感慨,一副人家帮了大忙的样子。 这时,只见国子监大门内出现了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是种师中,背着手,踱着方步出来,站在门外一打量,看见了明远,便微微点头,依旧踱着稳定的方步,来到明远面前,慢慢拱手行礼:“明师兄!” 薛绍彭顿时摇着头赞叹:“真是佩服你们横渠弟子了。远之,如果当时不是你被人挤掉了学籍,如今你在这里应当也是如鱼得水的吧!” 明远当场想要摇手否认:种师中是种师中,我是我,不可混为一谈。 却听耳边响起温柔的女声:“衙内!” 薛绍彭却像是被燎了尾巴毛的猫一般,嗖地一声跳起来,转过身体,望着来到面前的一位中年女性连连作揖,道:“我这是见到昔日友人……同窗!同窗的同窗!交谈几句,这就回家,这就回家!” 那位女士也不催促,只是微微别过头,指着街角的一辆马车说:“车驾在那里等着。衙内请自与同窗叙话便是。” 说罢她后退着离开。 薛绍彭却从此全无兴致了,摇摇手对明远道:“远之,今日对不住,国子监里刚刚考较过,回去见了大人,应也是有一难关要过……” 明远点点头表示理解,约定了等到年节之前,衙门封印,国子监放大假的时候,再一起闲坐,谈风弄月。 一时间薛绍彭离开,明远与种师中大眼瞪小眼。 “师兄——” 种师中望着明远,似乎迟疑着不知该怎么开口问种建中的消息。 明远也不晓得该怎么回应这小孩:自从把你送来这儿上学,我和你阿兄就再没见过了。 正在此刻,忽听远处街角传来的的蹄声,来得很快。 汴京街头一向拥挤,如果有健马急行,要么是事先有人开道,将闲杂人等从街面上请开,要么就是骑手马术极精,能够毫无阻碍地穿过人潮汹涌的都市。 此前一直表现得老成持重的种师中,此刻双眼一下子变得明亮,转头望着街角。 果然,下一刻,一匹骏马出现在街道尽头。马上的人身穿裹着一件厚厚的斗篷,戴着风帽,看着就像是一连奔袭了好几十里没停,才一直赶到这国子监前似的。 来人奔到种师中与明远面前,手一抬,轻轻一勒马缰,那匹骏马就像是被抱死了刹车,四蹄全部牢牢地钉在地上,停了下来,鼻孔中呵出一大团一大团的白汽。 马上的骑手一跃下马,随手解开风帽,露出一张英俊的面孔,先向明远深深看了一眼,然后再转向种师中。 “二十三哥,阿兄来迟了。” 他伸手想去揉种师中头上戴着的书生巾,被这小子一缩头,让了过去。 明远在对面,望着这一对兄弟,有点不知该如何开口。 确切地说,他是不知道该邀请这俩去自家,还是应该就此告别,目送种家兄弟俩自行回去。 种建中却转向明远,用他独有的武人姿态,向明远硬邦邦地一拱手:“远之!多谢!” 明远一怔:谢我什么?谢我帮你接孩子放学吗? 种建中继续说:“谢过高家的炭!” 明远听见“高家的炭”四个字,抿住的嘴角就情不自禁地向上扬。 原来你是知道的! 他通过郑行老把高家给忽悠了一通,竟真的说动了高家,将质量最优的石炭平价转给了军器监。但此事他一个字都没说给种建中——他也没机会说给种建中知道,这好久没见过面的。 但种建中竟然察觉到了明远在这整件事里起到的作用,并且对他表示感谢。 有种……没有白辛苦的感觉。 种建中见明远的唇角扬起,眉眼顿时放温柔了,沉声开口:“今日冬至,一起过,好吗?” 一旁种师中扁扁嘴,似乎在嫌弃他阿兄不会说话。 “师兄,我们师兄弟三人,好不容易聚在一处,这冬至不大不小算个节,一起过嘛!” 种师中伸出双臂,就抱住了明远的胳膊,嘟着嘴嗔道。 那副架势,似乎根本不由得明远拒绝。 明远:撒娇大法,万试万灵。 种师中一开口,他就几乎要投降了。 “正是!” 身后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一座大车正好驶过,停在明远等一行人身后。 车帘一撩,王雱探出个头。 “冬至不大不小算是个节,远之贤弟,彝叔,端孺,家中大人相邀,去我家过节吧!” 这一声太出人意料了。 王雱的“家中大人”是哪位?是当朝宰辅,出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王安石啊。 明远和种建中都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奇遇”,两人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神色。 却见王雱从他的车驾上跳下来,向种明两人行礼,然后再转向年纪最小的种师中。 “哟,这就我们端孺呀!”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36节 种师中小朋友也似模似样地拱起双手,冲王雱揖了揖。 “早就听说了端孺在国子监的才名,那几场辩论,将年长的同窗们也辩得口服心服。横渠弟子,果然不凡,闻名不如一见那!” 明远在一旁听着,不由得对身边的小豆丁刮目相看:种师中竟这么厉害吗? 不过,按照薛绍彭所说的,薛大衙内在国子监内全靠抱自己这位小师弟的大腿,才得以过关。现在与王雱说的一对照,自己这位小师弟,应当确实不凡。 谁知种师中听闻,依旧是少年老成地谦虚了一下,然后说:“真理越辩越明,学术辩论嘛,辩多了,自然有心得。” 王雱先是惊异于种师中所说的“真理越辩越明”,然后便抬头望向明远,笑道:“远之,如今我是信了,端孺与你是同门,妥妥的同门!” 明远差点想要摇手否认:不,横渠门下,我只是个凑数的。 忽而一阵寒风,打着旋儿卷来,王雱从马车里出来,这时便打了个哆嗦。 明远关心,连忙问:“元泽兄身体可好些了?” 王雱笑道:“好极了!” “须知自上次往远之家做客之后,愚兄就觉得身轻体健,与往时不同。偏偏家母与拙荆还不放心,轮番请了大夫来看。甚至还有上次丰乐楼那位,傅堂大夫。” “他诊脉之后告诉我,说是脉象已完全变化,就好像我从未得过什么心衰之疾一般。” 王雱爽朗地哈哈一笑,再次相邀:“几位,看在小弟这么大冷天还跑出来相邀的份上,就请拨冗往府上一聚吧。” 说着他转向种师中:“家母特地为端孺准备了羊肉馅的馄饨……” 明远望天:王雱竟然找准了方法。 以吃食来邀请种师中小朋友,那绝对成功啊。 果然,只见种师中一对乌溜溜的圆眼睛透着光,望向王雱,喜孜孜地点点头。然后他转向身后的明远:“师兄——” 明远:好好好,不就是撒娇大法吗?我认栽了。 明远一点头,种建中不可能再说不。 当即种师中坐了王雱的马车,明远、种建中和向华三人骑马,一起向位于崇仁坊的相府过去。 走在路上,明远突然想起春天时他被“榜下捉婿”,误捉入相府的情形。 他忍不住“噗嗤”一声自己笑出声来。 “实在是没想到啊,第一次进相府,是那种情形。现在再进相府,却又是这种情形。” 种建中就在他身边,原本一直默然不语,现在沉声开口:“小远想得到王相公邀我等前往,是为了什么吗?” 明远也很好奇,但他并不太在乎。 “不用管旁人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只知道今日是冬至,要吃馄饨。” 而王安石家准备了羊肉馄饨。 第124章 百万贯 明远一行来到崇仁坊, 王安石府邸。今日已是冬至,时近傍晚,在宰相门前候见的官员还是很多, 车马从府邸门前一直排到巷口之外。 明远与种建中下马,而种师中由王雱亲自牵着,一起迈步下了马车。引来相府门前的一干人等围观。 旁人都认得王雱是相府大衙内,但不知道明远和种家兄弟的身份,于是猜测纷纷。 明远不理会那些议论,只管跟着王雱进门。 他竟还有心思观察, 王安石府邸发生了什么变化没有—— 没有!王安石的相府依旧是一座朴素到接近寒碜的府邸。前庭依旧是光秃秃的只有两座假山盆景, 大半年不见,这盆景上的假山上连青苔都没多出一片来。 他随着王雱进院时, 只见一人从院中走出来。来人身材高大,相貌英伟,曾经留给明远很深刻的印象——正是那位, 苏轼见到需要举起“便面”,以掩饰自己行藏的朋友,章惇。 “子厚兄已经见过大人了?” 王雱见了章惇便笑着打招呼,看情形两人应是关系很好。 谁知听到这个字号,种建中、种师中和明远全都站住了。 王雱恍然大悟, 连连对种明等人说不好意思:“抱歉抱歉,重了令师的字号。” 张载字子厚, 章惇也字子厚,两人姓氏同音,表字相同。听到这个名字, 明远他们全都得站住。 章惇也立即明白眼前这些都是横渠弟子了。 他一眼扫过, 视线在种建中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 似是非常欣赏种建中的勃勃英气,对明远这样相貌绝好但半点也不强壮的,章惇似乎没有什么兴趣。 “元泽!今日别过了。来日待我章某人功成回京,再与元泽闲话西南风物。” 与种明等人匆匆见过,章惇立即与王雱告别。 “章兄明日就出发去荆南了吗?”王雱吃惊地问。 “事涉夷人作乱,事不宜迟,我今夜就走!”章惇一声长笑,挥手向王雱作别。 荆南?夷人作乱? 短短只言片语,却传达了很多信息。 明远小声地自言自语:“章子厚……难道已经开始了宋朝版的‘改土归流’了吗?” 种建中在明远身边,闻言一头雾水:改土归流?什么改土归流? 但明远也不解释,种建中再瞪眼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章惇离开,再由王雱将他们带进相府。 王安石膝下有两子两女,如今两女俱已出嫁,次子王旁在外任官。冬至日便只有王安石夫妇与王雱夫妇。 明远一行人终于在书房见到了王安石。 王安石如今五十来岁,身材不高,脸庞也颇为消瘦,两鬓一片繁霜,可见这位宰相在任上当得也很辛苦。 这位名动天下的重臣宰相,此刻穿着家常的圆领道袍,面上没有过多的表情,接受了明远等人小辈的礼节。他只是在听见种建中自报家门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然后眼神在明远面上停留了片刻,最后在种师中那里,眼里终于流露出了一点点温柔笑意。 相较之下,王家的大衙内在为人处世之上比乃父强得太多了。他笑着向几位朋友致欢迎词,热情招呼几人入席,并请众位不要拘束。 王安石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立即吩咐摆饭。 王家这顿冬至饺子显然是一早就准备好了,王安石一声令下,就全送了上来。 面对热气腾腾的一桌家宴,明远直接傻眼—— 只见王家的家宴非常简单,只有一样主食:就是羊肉饺子,当然,这时人们将之称为“馄饨”。 每个人面前都是一盘馄饨,饭桌中间,还有一大盘馄饨。除此之外,就只有一些冬菜。 汴京一带气候寒冷,到了冬季便没有蔬菜。各家各户的冬菜都是立冬时预先储的。 像明远的长庆楼,便自有渠道,去一些地气较暖的村落,或是有温泉的地方,采购一些冬日自种的新鲜蔬菜,比如韭黄、生菜、兰芽、勃荷之类1。但王安石家看起来全不是这样,宰相家的冬菜,都是经过腌渍处理,做成了泡菜。 除去这些开胃解腻的小泡菜,桌上就只有佐料,醋、姜丝、芥辣之类。 席上也没有酒。 王安石待饭桌上的东西上齐,只淡淡地说了一声:“请用!” 于是,王雱带头,种建中与种师中跟上,明远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到了埋头大吃的时候了。 王家看似严格执行“食不言”的饮食纪律,大家一起闷头吃,谁也不说话。 这和明远在京兆府时,与舒氏娘子和十二娘一起时一样。虽然那只是明远的“半路家庭”,但此刻此景,令明远不由自主地回忆起母亲和妹妹,想念起一家人在一起时,那种其乐融融的感觉。 明远不得不说,王夫人的羊肉饺子,做的相当不错,搭配腌渍的小菜,正好开胃解腻。 而种建中和种师中两兄弟更是吃得头都不抬。 王雱看他们两位吃的香,更是面露笑意,想要说些什么,一见王安石还在埋头吃饭,就也不便开口。 至于王安石,他就真的像是传闻中一样,只就着面前的一碟,一枚一枚地吃,将里面的饺子全吃完了。 距离王安石有数尺、甚至是数寸之遥的那些碟子,小菜或者是佐料,王安石如同看不见一般,动也不动。 明远所坐的位置正在王安石侧面,身后是一座屏风。 明远始终感觉屏风后有人在看着这边,耳畔能听见衣物摩擦传出的窸窣声。 待他们吃了大半,种建中和种师中面前的碗碟几乎要全空的时候,明远清楚听见背后有位妇人的声音开口低声道:“赶紧、赶紧再添些馄饨……都是些半大孩子,胃口正好的年纪!别让饿着了……” “唉,老爷与大哥请客也没早说一声,得亏家里还多预备了些……” 听声音口吻,应当是王安石夫人吴氏。 或许普天之下的母亲口吻都是一样,明远一下子又想起了母亲舒氏,心底一阵暖意油然而生。在久远记忆里极少有机会感受到的家庭温暖,此时此刻重又真切感受到了。 王夫人发话之后没过多久,一名老仆就双手抱着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羊肉馄饨出现在门口。 而种建中与种师中都吃空了眼前的盘子,见到新添上的满盆“馄饨”,都微微松了一口气…… 这一顿饭吃下来,明远填饱了肚子,身心俱暖。 至此,他终于有点明白了王安石邀请他们到府上吃饭的用意——他和种家兄弟,都是独自在外,冬至时无法与家人团聚。王安石便邀请他们上门,吃一顿便饭,或许能稍许安慰思乡之情。 不管这是王安石本人的意思,还是王雱提议的,明远对此都很感激。毕竟不是历史上每位宰执都能做到这一点。 而王家的这一顿如此俭朴的“冬至宴”,也充分证明了这一点:王安石对于自家的财富毫无兴趣,甚至是毫无概念。他一力推动变法,确实并非为了私利。 待到所有人都吃完,明远等人都放下筷子。 而种师中恰如其时地打了一个饱嗝,小脸上随即露出羞赧的神色。 王安石转头望着种师中,突然开口,问:“百姓足,君孰与不足?” 明远一头雾水:……这是什么? 只听种师中马上回答:“哀公问于有若曰:‘年饥,用不足,如之何?’有若对曰:‘盍彻乎?’曰:‘二,吾犹不足,如之何其彻也?’对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 王安石与王雱同时鼓励地点头。 ——原来竟然是经义的现场问答? 王安石问了经传中的一句,而种师中马上就答出了出处。 只听王安石重复了其中一句:“如之何其彻也?” 这时,只见种师中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完全没了刚才吃馄饨时候的满足与闲适。他思索了片刻之后,便高声答道:“民既富于下,君自富于上。盖君之富,藏于民者也;民既富矣,君岂有独贫之理哉……”2 不假思索,滔滔不绝。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37节 王安石父子顿时对视一眼,同时点头。王安石甚至还满意地伸手拈须,一派老怀安慰的模样。 明远偷偷瞄瞄种建中的神情,只见种建中一张脸也绷得很严肃,但是眼中也流露出赞赏与喜悦,显然觉得弟弟答得非常不错。 明远:敢情只有我一个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呀! 一时席面被撤了下去。。 “远之,请随我来。” 王雱轻声细语,将明远带出王安石书房外的花厅。 明远望望身后,种建中与种师中都坐在王安石对面。 他基本可以完全确定,王安石今日要见的,是种家的这两位兄弟。 自己只是个陪客。 但明远非但没有感到失落,反而感到很庆幸——至少王雱不会像刚才考较种师中那样考较自己,熟人嘛,多半拉不下这个面子。要是亲见王安石,恐怕不会有这样的待遇。 王雱引着明远,经过后院一条鹅卵石小径,进入了一座独门独户的小院。 明远突然意识到,王雱这是将自己引去他自己的住处。 果然,王雱将明远引进一间书房,随手用“自发烛”点亮了室内的油灯。 灯火幽幽亮起,照见这书房中汗牛充栋的书册。 明远便在心里大声道:惭愧! 王雱虽有神童之名,可是从他的书房来看,应当也是寒窗苦读了十多年,才能有如今的“才名”与“文名”的。 “元泽兄,多谢今日……” 明远先向王雱开口,想要诚挚感激。 谁知王雱却轻轻摇手,表示不算什么。 他来时一直唇角蕴着笑,此时才突然大笑出声。 “远之贤弟真是好本事!” 明远在读书人面前一直感受着压力。现在反而糊涂了。 “逼着高家吐出他们低价运进京的石炭,给了军器监!” 王雱实在是没忍住,畅快地一阵大笑。 原来是这个——明远吁出一口气,心中放下一块石头。 “愚兄原本还想着要不要为你出头,弹劾的词章都准备好了……” 原来,明远的山阳炭长与高家炭行的石炭之争,王大衙内也一直看在眼里,准备好了自己出手帮忙。 “高家这等豪商,惯会低买高卖,囤积居奇,又或是刻意压价,逼死对家……今日他们总算在远之手里吃到了苦头。” 明远:我其实能够理解。 高家这样的巨商,手上拥有大量的资金,背后又有权力撑腰,自然追求垄断,试图将竞争者都挤出局,好让自己一家独大,往后不就可以肆意妄为,想赚多少就赚多少了? “如今有人建议在汴京设立市易司,平价收购市场上滞销的货品,市场上短缺时再卖出,并允许商家贷款或者赊货,可以收取息金。远之觉得这个提议怎么样?” 明远一怔:这是……市易法? 他猛地跳起来:“不可,元泽兄,这万万不可啊!” 王雱万万没有想到明远竟然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对,他不解地问:“远之为何觉得不可?” 此刻明远脑海里满是“行政权力膨胀就必然导致寻租”,市场应由“看不见的手”进行调节……但苦于一时无法向王雱解释清楚。 他脑海里飞快地转着,一边组织语言,一边观察王雱的表情。 突然,明远明白了了一件事——今日王安石父子将他们一行三人请至相府,他明远并不是一个陪衬。 是王安石之子王雱,甚至是王安石本人,想要通过他,了解商人这个阶层对于“市易法”的意见。 “……总之,此法绝不能轻易推行,就算是推行,也绝不能在汴京。” 明远一通解释之后,王雱又问。 “远之当年对青苗法一力支持,如今为何又对市易法如此反对?” “青苗法啊……” 明远回想起当初他决定支持青苗法时的情形。 “王安石这人能处!” 他是这么评价的。 如今他受邀,于相府和王家人一起进行了一次简单的家宴,对王安石的评价并没有发生任何改变。 所以他一定要把这道理与王雱说清楚。 “这就要从‘市易’的本质说起……” 第125章 百万贯 王雱与明远一直详谈至深夜。 明远将他所知, 与“市易”相关的经济学原理都尽可能用浅显易懂的言语告诉王雱。 而王雱果然聪明,但凡明远所说,只要是逻辑通畅、道理明晰的内容, 他都能理解。 待到明远全部说完, 王雱一时竟仰天长叹, 叹他今日所听闻的货殖之道,虽说闻所未闻, 却有无限深意。 “远之, 你究竟是从何处学来的这些。” “我想, 即便是令师横渠先生,也说不出这些道理吧!” 明远说的,与张载的“关学”完全是另外一个体系,即便张载已经在其学术中加入了“发展生产力”的理论。 到了这个份儿上,明远在王雱面前, 再想用老师来当“挡箭牌”,也做不到了。 明远只能强辩:“我‘关学’一派的宗旨是‘为天地立心, 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 为万世开太平。’这些事关‘为生民立命’的学说怎么也得钻研一下。” 王雱望着他, 呆了半天,突然摇头叹气道:“这真让我免不了要相信那些市井传言了。” 汴京城市井中传说明远是“财神弟子”, 原本是指他出身神秘, 出手又阔绰无比;但现在王雱看来, 明远所熟悉的这些“货殖之术”,才是只有“财神弟子”才会清楚的。 明远苦笑:随王雱怎么想, 只要他能明白其中的道理就行。 他最终认认真真地向王雱行礼, 郑重其事地道:“元泽兄, 我对新法的态度你也早已知晓。我们师兄弟都认为‘将兵法’是善法,‘农田水利法’是善法,‘青苗法’在地方上执行得好,也会是善法——” “但是这‘市易法’,万万不可贸然推出,尤其是绝不可在汴京施行——” 明远在汴京城中待了也快有一年了,朝中的情势多少也看清了一些。如今王安石颁布新法,就像是领兵打仗,只能进,不能退。颁布的新法或者可以稍稍变通,但是已经颁布的就一定要推行下去,绝对不能收回。 一旦有哪一项新法被撤回去,就好比正在战阵上前行的兵将们,突然被通知要赶紧后退——溃败多半发生于这种情况之下,士兵们或前后不能呼应,或士气尽失,一溃千里。 新法也是一样。 “远之贤弟,你说的货殖之术,愚兄或许还有一两样不太明了的地方,但愚兄保证,大人在这市易法之上,一定会慎之又慎。愚兄也会尽力劝说大人,尽量不要先在汴京推行此法。” “你的态度,我也一定会转告大人。” 王雱向明远抱起拳:刚才明远摆出了挖心掏肺的架势,那些王雱自己从未听说过的,甚至与儒家经义相悖的,明远毫无掩饰避讳,一股脑儿全说出来了。 明远如此坦诚,王雱不可能不领情。 明远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王雱唤人来问起王安石那边的情况,却惊讶地发现,已经四更天了。他们若是再这么谈下去,天就要亮了。 “是我的错,元泽兄,你该早些歇息才是!” 明远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认为王雱是个“病人”。 谁知王雱自己感受了一下,却觉得身轻体健,浑身上下,没有半点不适。 一时间王安石的书房那边也有消息送来:王安石与种建中兄弟早已谈完,如今种建中兄弟正在王家的花厅里等候明远。 “哎呀——” 明远颇为后悔:种师中翌日是还要回国子监读书的,怎么能让这么点小孩熬到这么晚。 他与王雱一道,急急忙忙地出来。 见种建中端正坐于花厅之中,正在凝神沉思,不知在想什么。 而种师中正躺在种建中身边的一张围子榻1上,睡得正香。他身上还盖着一幅羊毛毯子,从花样纹饰来看,应当是王家人的物品,估计是王夫人吴氏特地拿给种师中盖的。 “师中明日还要上学,师兄……本不必等我的。” 明远心里一着急,这话脱口而出。 种建中这时已经站起身,目光严厉,在明远面上一扫。 “自己师兄弟,一起来的,当然一起走。” 明远顿时心虚得要命:他意识到自己只是怕与种建中单独相处罢了。 王雱见时间不早,外头又冷,便张罗着要为几人安排马车,却被种建中婉拒了。 “衙内,真不必如此麻烦。我们兄弟几人都各自带了马匹过来。这个时辰街市空旷,片刻间就到自家了。实在不必惊动府上的车驾。” 他随即转身,拍了拍种师中的小脸,种师中迷迷糊糊地起身:“阿兄!”看了一眼,发现亲哥在自己面前蹲下。 种师中便自然而然地伸出双臂,往种建中脖子里一绕,然后伏在种建中背上,继续呼呼大睡。 种建中轻轻巧巧地将他背起,明远则随手将自己一件领口带翻毛的大氅兜在他们兄弟俩身上。 王雱颇有些羡慕地望着这横渠门下的师兄弟三人,暗暗感慨着他们的兄弟情谊。他一直将种明三人送到前院,看着他们上马,才转身回去自己的小院,同时放轻了脚步,怕吵醒了妻儿。 相府外,原本候在街道两侧的车驾已经全都散去了。夜色深沉浓重,天色却莫名有些发亮。 北风呼啸地卷来,明远一迈步,便打了一个寒噤:“阿嚏——” 种建中一偏头,刚想说些什么,却见明远自顾自从怀里掏出一个手炉,然后回头招呼向华,让他也抱着暖暖手。 种建中苦笑着摇头,先将种师中抱至马背上,用明远的氅衣将弟弟裹紧,然后再自己上马。他知道明远虽然将那一件大氅让给了自己兄弟,但这家伙显然不可能会冻着自己。 他抬头望着发白的天色,这令他回忆起西北边塞的初冬,第一场雪即将来临时的情景。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38节 随即他又想起王安石对他转述的,熙河经略王韶的提议—— 回陕西,重新投身行伍,但与以往不同的是,他可以追随王韶,前往熙河路,参与“熙河开边”。 按照王安石所说,王韶极其赏识种建中,如果种建中投身于王韶麾下,王韶会给他最大的自主权。 如今朝廷将战略重心从缘边四路渐渐移到了这新设的熙河路,只要大军在熙河路有所斩获,领兵的大将与随军的文官,都能得到快速升迁的机会。王韶本人便是一个例子。 总之,在熙河路,种建中不必再担心文臣武将之间明里暗里的排挤倾轧,争功诿过。相反,他将得到来自上司的信任与全力支持,并且有一大片天地,可以任由他放手,实现自己的理想与抱负。 王安石所转达的王韶提议,种建中并没有马上回绝。 他明白自己有些动心。 汴京城虽然绮丽繁华,但他在听见任何有关西军战事的消息时,都能感到自己血管里热血涌动。 但口头上,种建中还是谢过了王安石与王韶的青眼相待,并直说他在军器监曾孝宽手下学到了良多,而且手上还有些“研发项目”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王安石对此并不意外,甚至该赞扬了种建中“有始有终”。 然而只有在此刻,种建中偏头看一眼抱着手炉,正在慢悠悠上马的明远,才突然明白了自己心中为何有种强烈的不舍。 “小远——” 他低声呼唤。 明远骑着踏雪,就在种建中身边不远处,却完全没有听见师兄的这声呼唤——明远此刻正向空中伸出一只手,带着几分孩子气地呼唤道:“哎呀,下雪了!” 种建中仰头:果然如此。 发白的空中,一片片厚实的雪花如鹅毛般悠悠飘落,覆在人头上脸上,是一阵阵清爽的凉意。 种建中便用大氅将弟弟瘦小的身躯裹得更紧些,同时也听见了种师中的鼾声。 “真是和小时候一样,在哪里都能睡。” 种师中的鼾声似乎便更响了些。 随着蹄声的的,两人来到了街口。 这该是他们分别的地方了。 明远往南,种家兄弟往西,各自就能回到各自的住处。 种建中一跃下马,看看种师中——这小家伙还稳稳地伏在马背上,睡得好香。 这时风雪已大,目力所及,街道已经都开始泛白。 快要五更天了。 可饶是如此,汴京城头的小贩们竟还在忙忙碌碌地冒雪做着生意。 这一带本就是汴京城里店铺小摊最多,最热闹繁华的地方之一。 附近有个小市场,每到五更天就点亮灯火早早开张,待到天亮就散去,所以被称作“鬼市子”2。 其余店铺则会接班——卖姜的姜行,卖纱的纱市,做珍珠、丝绸、香料、药材生意的铺子,天亮后开门迎客,寒暑无休。 饮食方面,各种生熟食、野外和水产生意也是五更开张,一直经营到夜色浓重。随后就是各种小吃杂嚼的摊位顺利接班,彻夜不息,直至天明。 此时此刻,有些人是在为开市做准备,支起摊位、灶具、锅碗瓢盆,点起蜂窝煤炉……有些人则是还没有收市,在犹豫着是否该在这雪夜里把档口最后一点食物卖完,之后再回家去好好睡一觉。 然而此刻,初雪方至,在这里摆摊的小贩,竟似比街上的行人还要多。 在这理应作为分别之地的路口,明远忽然一跃而下,笑着对向华说了一声:“去吧!” 向华熟练无比,从怀里掏出一贯钱,问明远:“郎君,这回是什么由头?” “汴京城初雪,就说我很高兴能与大家一起赏雪,请众位一起喝杯热酒——” 明远笑着说。 这算什么理由? 可向华才不管着到底是什么理由,“唉”了一声,转身就跑。 “请这些人赏雪喝热酒?” 种建中在旁听得有些哭笑不得。 向华咚咚咚地跑去,给遇见的第一小贩塞了一把铜钱。只见对方喜极,冲向华做了好几个揖,谢过好心人的体贴馈赠,然后开始收拾,看样子是收到明远的钱之后便下了决心,收摊回家,坐在火炉边暖和暖和。 也有小贩在收到向华的铜钱之后,不容推却地塞给向华两个面茧,或是一小包杂嚼,硬要这个半大小伙收下,否则他们也不愿空手接下向华递过来的钱。 “汴京城里这些,每天都在为自己的生计打拼的人……他们每一个都很可爱!” 明远这时也已跃下马背,正牵着踏雪,站在距离种建中不远的地方。 他望着眼前这一幕,情不自禁地发出这句感慨——踏踏实实生活的人们啊,每一个都值得被生活善待。 能为这些奋力生活的普通人在当朝宰执面前说上一句话,明远自感十分荣幸。 只是明远没想到,身边人此刻在内心默默地补上了一句:你也很可爱…… 突然,明远留意到了身边默默凝望自己的灼灼目光,自然而然地别过头,望着种建中。 “师兄?” “师弟在汴京城中所行之事,无不是预先考虑,照顾到他人的生计。如此心怀众生,先生与师兄们在陕西,想必都会很欣慰。” 种建中清一清嗓子,正色回答。 答得冠冕堂皇,口气有点像教导主任吕大临。 他的坐骑那边,裹着大氅的种师中甚至扭了扭身躯,在马背上晃了晃。 明远一双明亮的双眼安静望着种建中,似乎想看出他这样冠冕堂皇的客套话下面,究竟藏着什么深意。 “我是想说……是我上次唐突了师弟,惹恼了师弟,以后必不会再如此。” 种建中咬着牙说。 “日后我自会谨守规矩礼数,而远之在我面前,实在无须拘束……” “嗯!” 明远没精打采地回应了一句。 “过去的事……” 他原本想要回复一句: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 谁曾想,他的眼光一旦触及种建中的视线,便被那对专注而炽烈的眼神纠缠住了再也无法挪开。 这位种师兄,正站在汴京城铺天盖地落下的初雪中,双眼清亮如星河,灼灼地望着明远。 他口中说着那些“不再唐突”之类的套话,眼里却分明在说另外的—— 我不会勉强你,但我永远等着你。 第126章 百万贯 冬至之后不久, 就进了腊月。 在腊月初八这天,明远喝到了寺庙之中熬煮的“七宝粥”和“五味粥”1,心想, 这便是后世的腊八粥了。 当然这腊八粥并不完全是“免费”的, 汴京城中的各家寺庙在向信众与路人分发腊八粥的时候, 同时也会化缘下一年上元节灯会的香油钱。 募捐通常是明远最不喜欢的“金钱交易”方式。按照试验方制定的规则,他是不能在“非等价交换”的前提下将钱花出去的。 但这次对明远来说毫无问题:他只要声称, 这些美味的腊八粥给自己带来了“愉悦”与“满足”, 1127就只能同意他把大把的钱钞当做“等价交换”, 捐给寺庙。 毕竟“愉悦”与“满足”,都是无法用金钱衡量的。 腊八之后,汴京百姓人人忙年,明远的朋友们也不例外。苏轼、蔡卞、贺铸……这些公务员朋友们为了赶在衙门封印之前把大部分公务都处理完,天天加班加点;薛绍彭和种师中在为了国子监的考试而奋力冲刺;而李格非等人则大多返乡, 祭祖过年。 明远:这些与千百年后他本时空的情况也都差不多嘛! 但如此一来,明远的日子就显得格外清闲, 他甚至有空在自己家中,燃一炉清香, 再泡一壶茗茶, 顺手将这些日子里收集的各色古董文玩和书画好好整理,让1127帮忙留个档什么的。 忽听外面脚步声急促, 明远的客厅外出现薛绍彭的身影。 “道祖兄考完了?” 明远只要看到薛绍彭那副如释重负的模样, 就知道国子监终于放大假了。 “是呀!” 薛绍彭往明远花厅中的躺床2上一摊, 手脚支开,摆出一个标准的“大”字形。 明远:怎么现在都和种师中小朋友一个德性了? 只见这位薛大衙内深吸一口气, 忽然间鼻翼扇动, 似乎是闻到了什么, 连忙翻身坐起,四处看看,终于见到了明远桌案上一只小香炉。香炉中青烟袅袅,室内那种清雅幽淡的速沉香味正是来源于此。 “远之,你终于把它带到汴京城里啦!” 薛绍彭又惊又喜。 此刻在这只小香炉里轻快燃烧着的,正是一种以煤粉混合着香料一起制成的梅花形香块。 去年元日,明远就曾经将它作为礼物,赠送给薛绍彭。当时薛绍彭爱不释手。 但前一阵子他刚来汴京没多久,就被家人“押送”去国子监读书了,随身没有带够熏香用的物事,平日里最喜欢焚香的薛绍彭因此感觉,在国子监日子,好像又难熬了几分。 明远点点头,笑着说:“刚来京城时,在各香行里一逛,发现京里人都喜欢自己‘合香’,便以为这种梅花香饼不会有什么市场。但现在看起来,也卖得不错。” 这种用模子压成梅花形状的香饼,是山阳炭厂的副产品——制作蜂窝煤时筛出特别细的煤粉,混上木粉和香料,浸湿后用模子压成形状,最后晒干,就制成了这样的小块香饼。 它的优点是耐久,缺点是香型单一,不方便喜爱风雅的士大夫自行调配。 因此明远原本不想在汴京市场主推这种香饼产品。而朱家桥炭行那里,一开始只是将这种香饼作为赠品,送给蜂窝煤购置较多的“大客户”。 谁知这一赠送,渐渐地汴京城里用的人多了,也就有不少人喜欢上这个,到朱家桥炭行来问,能不能单独买。 明远这时才对本时空的居民到底有多爱香,有了一个准确直观的认识。 除了日常焚香、熏染衣物之外,汴京的大户人家出行,马车内也要熏香,不止是马车内,就连马车两侧,也各自挂着一枚碗口大小的铜制镂空香炉,内置点燃的香块。随着马车徐行,两边的香炉中便不断溢出香烟,令这马车成为真正的“宝马香车”。 而炭行所出的梅花香饼,则因为容易点着而又耐久,最适合挂在“宝马香车”两侧,立时成为了被大户人家所青睐的香饽饽。 等到这梅花香饼真正上市,小门小户的汴京百姓也发现,这香饼味道清新好闻,点上一饼,室内能香一整天。而且价格便宜,不用费心思专门去调香。 一时间这梅花香饼竟意外地风靡起来。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39节 山阳炭厂“不得已”,又在原先速沉香料的基础上,多开发了四种香型,配合梅花的五瓣形状,放置在五瓣的小盒子里发卖。一时间竟被抢购。 如今朱家桥炭行每日都得早早在门口挂上“香饼售罄”的告示,以避免那些专门来买香饼的主顾混在买蜂窝煤的客户里,排上好久的冤枉队。 “远之,不愧是你!就属你知道我最喜欢什么。” 薛绍彭把玩着明远专门给他留的一整套用漆盒盛着的梅花香饼,开心得像个小孩。 随后他就从自己衣袖里掏出一张帖子,道:“这是召饭帖,元章召饭3!” 也就是说,米芾终于没那么忙了,有工夫招呼大家搓饭了。 明远迅速一扫,只见这张帖子写得龙飞凤舞,有如笔下生花。可以想见,薛绍彭在写这张帖子的时候,是如何兴高采烈,兴致盎然。 薛绍彭还不忘提醒明远:“远之,这次我还会特地带上御赐的龙凤团茶,顶顶好的密云小龙团,家中大人得了一些,我好不容易才讨了一点来,远之,千万别忘了来。” 明远微笑道:“好啊!” 薛绍彭却突然脸上一红,伸手挠挠头,道:“远之,非是我有意疏远或者冷落,元章本就是你引荐我认识的朋友……谁知道我与他一见如故,那种感觉,就真的咱俩一生下来就是兄弟似的。所以我……” 明远的笑容顿时更加灿烂:“你和元章都是爱书法成痴,你俩亲如兄弟,我又有什么不痛快的?” “你既得了密云小龙团,那届时必然要斗茶的,”明远想要炫耀他发明的斗茶“神器”,“我现在有了一件用来斗茶的宝物,‘茶百戏’绝不可能失败,万试万灵。” “真有这种好东西?” “到时候一斗,不就马上知道了?” 明远激将。 薛绍彭最经受不得激,点头应了一声好,随即起身告辞——他还有几张帖子要送,都是送给汴京城里的朋友,斗茶、品茗、品评书画……三五至交好友一起坐在点着暖炉的屋子里,没有比这更惬意的冬季休闲活动了。 明远笑着目送薛绍彭离去。 他心里却多少有点失落——当然不是因为薛绍彭与米芾要好。 这俩货本来就是他撮合的,毕竟知道他们趣味相投。 但是明远自己……却渐渐发觉自己其实有一肚子的心事,积累在心头,无人分享。 这大概就是穿越者的宿命吧。 知道旁人不知道的历史走向,却不能随意透露,透露了也不被理解——这让明远心头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旁观感与疏离感。 “亲爱的宿主,1127陪您聊会儿天好吗?” 1127不知什么时候悄然上线了。 “好啊——” 明远认为这次金牌系统出声的时机选得相当合适。 “对了,1127有幸通知您,前一阵子您建议使用筑路材料沥青,因此获得了100点蝴蝶值,已经到账了哦!” 梅花香饼并不是煤炭产业唯一的副产品。 在与山阳炭厂一墙之隔的军器监山阳镇作坊,工匠们炼焦炼出了副产品煤焦油,随后又分离出了质量较轻的煤油,和质地较重的沥青。 煤油可以用作燃料,也可以照明,用处颇多。 而黑乎乎、黏答答,冷却后又会结成硬块的沥青,军器监的工匠们都不知道能用来做什么。 明远听说这事之后,就让他山阳炭厂一位老资格的工匠去提醒,这东西熔化后,与他们山阳炭厂回收的煤渣混在一起,可以用来筑路,筑成的路面要比夯土路面结实得多,不透水、不易留下车辙印,更加不容易下雨天时形成泥泞,造成车辆深陷其中。 军器监一听:竟然还有这种好事? 但他们都是专门打造军械的工匠,谁也不懂筑路的事。 于是这个消息就传啊传啊,传到了将作监的监丞李诫耳中。 明远甚至早就在李诫那边埋好了伏笔——他两个月前就向李诫描述过这种筑路材料,李诫听了便很感兴趣。 但明远立即表示他也只是“听说”,让李诫“空欢喜”了一把。 现在李诫一听说这种材料竟然现身了,当天便连赶20里的路,从汴京城赶到了山阳镇,亲眼目睹这种材料,并且试验了使用该材料的建筑方式。 于是,就有了明远现在这100点的蝴蝶值。 “谢谢通知。” 明远淡淡地说。 “另外,1127还要荣幸地通知您,在汴京城花出一百万贯的中级目标,您很快就要完成了哦!” “这么快!” 这回连明远自己都有点惊讶。 这,一年还未到,他都还没有资格在汴京买房…… “1127来为您盘点一下,您在汴京城中主要的投资对象是文化产业、娱乐产业、饮食行业、材料行业和取暖行业。” 1127所指的,是指明远在汴京城中投资的刻印坊与报业集团、朱家桥瓦子、长庆楼、宫黎玻璃作坊和山阳炭厂。 这每一项他的投入在十万贯到二十万贯不等,几项加起来就蔚为可观了。 再加上这些还都只是初期投入,在这些产业完全能够自负盈亏之前,明远显然还要再追加一小部分投资。这样一算,100万贯的目标,确实指日可待。 “1127,你的意思是,试验方要为我安排下一阶段的任务了?” 明远语气略有些迟疑地问着。 “确实如此……咦,我最最亲爱的宿主,您的心境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您似乎不太情愿开启下一阶段任务?” 明远:“……不!” 下一阶段任务当然得开启。 他想要回到本时空,想要享用自己的“奖金池”,这个愿望从未改变。 “啊,我很能理解您的心情,毕竟是汴京城嘛,如此繁盛,的确是个花钱的好地方。” 明远:倒也不完全是因为这个…… “对了,毕竟您还没有完全花掉100万贯。所以您尽可以在汴京城多待一段时间。试验方要为您安排下一阶段任务的开启,也是需要时间的。” “您也可以在汴京城里多积累积累人脉,多考察各个产业。毕竟您的下一阶段任务就非常有挑战了——一千万贯呢!” “一千万贯!” 明远听到这个数字的时候也感受到了沉甸甸的分量。 试想,他在汴京城中,能顺利花出去一百万贯,也是因缘际会,好多机会是直接撞到他手中来的,比如那朱家桥瓦子和长庆楼。 否则他也绝无可能在短时间内完成一百万贯的阶段性目标。 一千万贯…… 随着金额的不断累加上升,明远渐渐也觉得压力越来越大。 如今他在汴京城,已经是年轻豪商中的翘楚,更有人传说他是财神座前弟子。 他究竟要怎样做,才能让自己顺利,而且平安地再投出一千万贯呢? “亲爱的宿主,请恕1127直言,近来您的感情生活发生了一点点小波折。” 明远就知道他的系统会绕到这话题上的。 毕竟是曾经向他推荐过各种“情伤疗愈道具”的1127呢! “但是1127认为,您在这个世界上有些牵绊,对您完成任务或许会是件好事。” “因为在您之前,这项试验被进行过很多次,它们无一例外,全都失败了。” 明远心中一惊,忍不住重复道:“全都失败了?” 第127章 千万贯 无一成功? 明远闻言大吃一惊。 难道在他之前, 所有参加同样一个“社会试验”的人,全都在平行时空里挂了?无法返回? 伤亡率这么高的吗? “不不不,亲爱的宿主, 您可能有些误会。” 1127似乎听出明远理解错了。 “这个社会试验,成功与否的判断标准是——华夏文明, 是否能摆脱被游牧民族滋扰和被冲击的命运, 是否能守护这样宽容、富庶、文明的社会。” “在您之前, 确实有人能够完成试验方的任务, 并且确实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社会面貌。但他们一完成任务,就离开了平行时空。试验方通过计算, 发现这些影响都还没有强大到能够扭转历史的洪流,时代的命运……” 明远微微点头表示他能理解:“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 按照1127时不时向他“科普”的知识:这些试验方用来试验的平行时空, 在试验开始时都是明远生活过的时空的镜像——但只要试验方投入一个变量,例如在这里是明远和他的钱, 这个时空就会立即成为一个独立的平行时空。 在他之前的试验者,或许在他们各自前往的平行时空真的成功地花出了一亿贯,但是终于还是没能够改变北宋的国运。 但身为一名试验参与者, 明远能够体会这种心情。 之前他也是这样想的:北宋国运是否能够扭转, 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的目标,到底也只是好好地活到花完一亿贯的那一天,然后回到本时空,享受自己的奖金池。 “所以1127认为,如果您在这个世界有了些情感上的牵绊,或许能够更好地帮助您影响这个世界。” “情感上的牵绊……” 明远在这一瞬间想到了苏轼, 想到了师友们, 又想到了古灵精怪的种师中, 最终想到种建中身上…… “大都乱世,良将空成,既病而死,方痛服膺。” 这十六字考语一时间令明远心头一痛,一时竟无法再多想。 “1127,我只能尽力而为。” 他向金牌系统表明态度:他不是个圣人,也没有主观意愿要彻底改变这个世界,他的第一目标只是完成任务,享受生活,然后回归自己本时空,重新过上从高处坠落之前的生活罢了。 “您肯尽力而为,那当然好啦!” 1127谄媚地出声:“既然这样,那1127就去通知试验方啦!您下一步,花出一千万贯的计划,这就为您安排。” “不过,距离下一步计划的正式开始,估计还有三四个月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您依旧可以享受汴京城市的繁华与便利。”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40节 交待完这一句,1127不再出声,应该是下线了。 一个时辰以后,明巡匆匆赶来,面上带着惊喜,见到明远就立即问:“远哥,你在汴京城中,见过四伯吗?” “又或者二伯来信,有否提到四伯也在汴京?” “四伯?” 明巡是明远的五叔明高信家的孩子,他口中的“四伯”,便是指明家上一辈五兄弟中的老四,明高智。 明高智当年与明高义差不多同时外出做生意,其间虽然回过京兆府,但也有两三年没回过老家了。这位“四叔”,明远竟从来都没见过。 明远摇摇头,反问十一哥:“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明巡脸上微红,道:“今日我在长庆楼上,透过窗玻璃刚好看见一人经过,看侧面和背影特别像是四伯。但是我下楼追上去的时候,人已经走开了,我找了好久也没找见……” 十月里明巡到汴京城,立即接手了长庆楼。经过两个月的磨合,他如今打理起长庆楼已经相当顺手,与万娘子的关系处得不错,也能交好一众脚店的店东和厨子。 业内提起明十一郎,多是交口称赞的,夸他脾气好,身为长庆楼的总管事,一点架子都没有,也很会做人。 但事实上,明巡接受长庆楼,是一项相当艰巨的任务。这两个月来,他几乎每天从早到晚,都守在长庆楼,这才一点点将管理汴京城一家正店的事务慢慢学会,自己接下。 独自一人在京中,唯一的“亲戚”小堂弟又不常见面,眼看到了年节时,明巡难免有思乡之情,在街上看见一名路人,觉得像是亲戚,也情有可原。 明远听了,便道:“十一哥放心,我在汴京城里有些消息灵通的朋友,若是四叔确实在京兆府,肯定能找到的。” “对了,十一哥,除夕时我打算将在汴京城里的京兆府人士都请来,大家一起热闹热闹,十一哥也一起来。” 明巡头一反应:“在长庆楼办吗?” 明远笑着摇头:“长庆楼大家也都要过年守岁,到时就放两天假。十一哥到我这里来守岁过节吧!” 明巡听了很高兴,连忙起身告辞,说是要把这个决定告诉长庆楼的所有人。 明远见他三句话不离“长庆楼”,好笑之余,心里也暗暗感激这位堂兄爱岗敬业,帮了他很大的忙。 待到明巡离开,明远才有工夫慢慢思考。 1127那边刚刚通知“一千万贯”目标任务的开启,一个时辰之后,就传来了素未谋面的四叔明高智的消息。 明远很清楚,试验方对他的注资和推动任务升级,都是靠他那位“渣爹”明高义。 如果明高义来信,又告诉他一个新的地点,要求明远到别处去,这用意就非常明显:他暂时需要告别汴京,寻找新的市场和花钱的渠道。 可在这个当口,与四叔明高智形象相近的人突然现身,这究竟是巧合,还是试验方的刻意安排呢? 明远想了想,最终决定顺其自然,因此没有选择将此事告知史尚,拜托他去打听。 * 整个十二月里都没有特别值得庆贺的节日,但是富贵人家一到下雪天就会设宴,明远因此也忙于赴各处宴席,也适时在家里招待几回朋友,日程安排得很满。 到了接近年关的时候,整个汴京城街头,已经充满了浓浓的“年味”。大街上到处在贩卖刻印的门神、钟馗像、桃板、桃符、还有财门钝驴、回头鹿马、天行帖子1的年画。 除此之外,就是各家各户采购,准备年节时的吃食。城南南薰门每天进城的猪据说超过万头,比从那里进门的人还要很多。 汴京街头常见穷人三五人一伙,打扮得像是跳大神一样,敲锣打鼓,挨家挨户地表演,顺便讨几个赏钱。这在汴京被称作“打夜胡”,也算是一种驱邪除恶的方法2。 然而这一行“打夜胡”的到了明远家门口,却不敢放肆地闹出声响,而是将锣鼓乐器放在一边,轻声轻气地来到明远家门前,人人双掌合什,闭上眼睛祈愿,许过愿望之后再伸出手,用力摩挲明远家的黑漆大门。 没几天的工夫,明远家的大门就被磨得油光锃亮。 有一回向华开门时见到了这一幕,惊呆在当场。待问过这些穷汉,才晓得现在全城的穷人都将明远当成是了财神爷座前的大弟子,到人间历练来的。 摸摸明家的大门,就能保佑明年开年能找份薪水不薄的工作,多赚几个钱,养活家小。 明远听向华说了之后,一时也哭笑不得,转头吩咐《汴梁日报》那里,一开年就登广告,山阳炭厂、宫黎玻璃厂、长庆楼……招人! 除夕夜,明家摆的宴席上,明巡将这件事当笑话讲给所有人听,引来席上一片大笑。 这天晚上,按照汴京城的习惯是吃馎饦,守岁。 明远便将他认得的,或者因为他的缘故到汴京城来的京兆府人,都邀来了自家。 当然,薛绍彭除外。薛大衙内正老老实实地待在薛家。 其余如明巡、祁真、杨管事……当然,还有种师中,都来了明家。无论身份职业,一桌人开口便说着同样的乡音,大家便坐着一起守岁。 明巡说起关于明远的笑话,一桌人全部笑翻。 明远却笑容浅淡,并不是因为他在谦虚,想表达自己和财神弟子这个身份没关系。 而是种建中今夜未来,他多少受了点影响,忍不住会胡思乱想。 坐在明远身边的种师中,却也没有笑。这个小小少年喜欢吃加上一点芥辣与胡椒的馎饦,别人都在谈笑的时候,他在唏哩呼噜地吃馎饦,还时不时偏过头,看看魂不守舍的明远。 “放着这么好吃的馎饦不吃,却为我阿兄担忧……啧!” 小朋友十分不解地咂咂嘴。 明远顿时直起身,睁大眼睛看看种师弟那张小脸,然后顺手就抄起摆在面前的一碗馎饦—— “谁说我在为种师兄担忧,他是皇城里,又……有什么好担忧的?” 说毕,明远像是为了证明什么似地伸筷,将用肉羹煮的馎饦飞快送入自己口中,但依旧食不知味,心不知飞去了哪里。 种建中身上有官职,因此需要参与明天元日的大朝会。而今日除夕,他不需进宫,却因为原本是右班殿直,与皇城亲事官和殿前班直相熟,被临时“借调”去禁中,参加宫中那一场驱鬼逐疫的大傩3。 据说在这大傩仪式上,禁中那些身材魁梧高大的班直们都要戴起假面,身穿绣画色衣,手持金枪和龙旗。另有教坊司的人会扮成将军、门神。 另有教坊司的人打扮成判官、钟馗小妹、土地爷、灶神之类的角色,这一行人便浩浩荡荡,从皇宫开始,一直向南行进到南薰门外转龙湾,举行一出“埋祟”的仪式。 明远忍不住在想:有种建中在,已是有了一个“真正的”将军,还要什么教坊司的人扮演? 只是,让一位真正的“将军”去参加傩戏仪式…… 这个北宋,确实没把好钢用在刀刃上啊。 唉,也不知道种师兄在这大冷天里,有没有机会好好吃上一顿热饭。 身边种师中便又敲敲桌面,明远赶紧再次动筷,唏哩呼噜地将一大碗馎饦都吞下肚。 这时,远处爆竹声震天价地响起。 那正是从皇城中穿出来的。 紧接着是汴京城寺院的钟声响起,并伴随着汴京城中各处燃响的爆竹声。 这意味着辞旧迎新的时刻终于到了,现在已经是熙宁四年的元日。 明远赶紧起身,向席上的人拱手行礼,恭贺新年。 他心中却忍不住默默地道:种师兄,新年快乐! * 此刻种建中虽然戴着冰冷的金属假面,但是身上穿令他倍感熟悉的戎装,竟令种建中莫名感到一阵心安。 或许他命里注定,就该披挂上这一身戎装铠甲。 望着皇城上方燃起的烟花,耳畔则是震耳欲聋的爆竹声。想到弟弟此刻正由明远妥当照顾着,种建中忍不住唇角微扬,心中默念:小远,愿君加餐食,与天相寿,与地相长,富贵如言,长毋相忘4。 * 都亭驿中,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背着双手,正望着出任辽国正使的萧阿鲁带,唇边带着一丝刻薄的冷笑:“也就是说,要等到正月初三,才能让南人见识我大辽的尚武精神?” “还真是让人等不及啊!” 第128章 千万贯 正月初一是日, 禁中照例举行大朝会。 文武百官都戴着冠冕,身着朝服,在宰相的带领下, 立于朝班之中。 官家赵顼则全副朝服冠带,亲临大庆殿, 坐于最上首, 接见各州县的进奏吏。 然后便是接见各国使臣。 大辽国作为大宋的兄弟之邦, 该国使臣也是第一个觐见的。 这位大辽国使臣名叫萧阿鲁带, 大约四十多岁年纪,脸庞黑中带紫, 满面风霜,看起来就是一位常年带兵的宿将。 作为大辽正使,萧阿鲁带头戴金冠, 金冠后延伸出一片长而尖的后檐,就像是一片莲叶。萧阿鲁带身穿紫色的窄袍, 腰上系着金蹀躞带,袍角依着游牧民族的习惯,用细带扎起来。 跟随在萧阿鲁带身边的辽国副使, 则穿着辽国官服“展裹”, 腰间佩着一枚金腰带,脚上蹬着一对白皮靴。大约是缺了那枚形状奇特的金冠,这副使的穿着,再加上他眉清目秀的相貌,竟然不大像是辽人,有点像是汉家儿郎。 令人惊异的是, 这名“副使”太过年轻, 看起来只有十五岁上下。 他完全没有萧阿鲁带冷静沉稳的宿将气质, 看起来也像是娇生惯养长大的人。 但这“副使”浑身上下掩饰不住的,是一股子睥睨天下的傲气——换做在宋廷的朝堂上,便是一股子“十分找打”的傲气。 大庆殿中的礼官一声高喊之后,萧阿鲁带惯例上前向官家行礼。 随着萧阿鲁带向大宋官家行礼,班列之中,竟轻轻发出一声“噫”的惊讶之声。 原来这辽国正使行礼,不是行汉人的跪拜礼节,而是右腿下跪,左腿弓步立着,双手触及右肩,向官家下拜。 通常来说,辽国副使则应当像所有汉人官员一样,向官家行礼。 ——这是规矩。 谁知那名副使少年,却跟在萧阿鲁带身后,行了一模一样的辽礼。 须知,辽人礼节不似汉人那般繁琐,少年行的这个辽礼,可以视作拜见辽主,也可以被视为是拜见“兄长”的礼节。 末了,这少年还抬起头,双目炯炯,紧盯着赵顼。 “无礼——” 大庆殿上,礼官差点脱口而出喊出这一句。 然而赵顼却以眼光制止了礼官冒失开口。他依例温言问了萧阿鲁带,不外乎是那些客套话:在京中住的可还习惯,有否水土不服…… 末了赵顼赠予辽使若干礼品,礼单看着很长,但主要是汉家纹样的锦缎和其他玩器摆件。 辽人也显然并未将这些礼物放在心上。 与大宋每年支付给大辽的五十万岁币相比,这点东西实在不算什么,甚至连大辽出使大宋的正史与副使都不怎么看得上。 萧阿鲁带只是硬邦邦地一拱手,道:“后日便是南御苑演箭了吧?届时大宋官家可会驾临?” 赵顼一怔,没想到辽国使臣竟会问起这个,顿了片刻才点头:“自然——”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41节 “那本使就等见证大宋臣子的武勇了!” 萧阿鲁带用非常标准的汉语大声说,然后便带着那名副使从赵顼面前退下。 赵顼心里自然不喜萧阿鲁带无礼,但是他当然不可能与辽国前来贺岁的使臣当场翻脸,只能任由那名使臣去了,并且和座下的大臣们一样,在暗暗猜测那名年轻副使的身份。 像明远这样的平民白身,则对宫禁中发生的这等“外交事件”一无所知。 他们所需要做的,就是享受气氛,欢庆新年。 毕竟连开封府都开放关扑,让汴京市民尽情玩乐。 明远在正月初一这天出门,与亲朋故旧甚至是邻居们相见,都是热情地互道祝贺。 走出他所住的安静街区,走上马行街、潘楼街、州东宋门、州西梁门这些热闹地方,明远见到大街上到处都搭了彩棚。棚子下是五花八门的摊子,什么珠玉首饰、料子成衣、领巾抹额、帽子梳子、靴子鞋子……还有各种孩子们喜欢的小玩具,满大街都是。 报童们在街道上来回穿梭,叫卖今日的《汴梁日报》。上面刊载着元日这天晚上,汴京城中所有瓦子的娱乐项目。 这些报童大多嘴很甜,每卖出一份报纸就会附赠一句吉利话儿。一时间汴京百姓就算不是为了看瓦子的节目单,只为了讨个好彩头,也情愿纷纷解囊,花上一个两个铜板,买上一份报纸。 忽听一声响亮的唿哨在街道尽头响起。 “快闪开啊,是辽国使臣的车驾——” 明远能感觉到惊慌仿佛水中的涟漪,不费吹灰之力就迅速传导到他这里。 他赶紧随身边的汴京百姓一起,迅速让到街道两边。 而这时,车驾行驶的声音和马蹄声已到近前—— “这么快?” 明远心中惊异:这辽国使臣的车驾行进得如此迅速,难道就不怕造成交通事故吗? 结论是并不怕。 只见当先打马过来的,是八名雄壮威武的辽人武士,都是一身甲胄,头戴红缨,座下则一水儿是高大的神骏。 这八人分列两列,从百姓们身边经过的时候,那等无形的威势,竟然让热闹的大街一时间鸦雀无声。 人人都屏住呼吸,似乎同时感受到了凛冽而来的敌意。 八名骑士目不斜视,从众人面前经过,随之而来的是身份服色与武士不同的两骑。明远猜想他们应当是辽国出使大宋的正使与副使。 然而他又觉得有点不可理解。 因为那名服饰略显简单,而面容显得太过年轻的辽国使臣,明显是副使,但是他座下的马匹却堪堪越过正使一个马头的身位。 一行人远远地离去,身边的议论声才渐渐响起。 “哎呀,没想到辽人竟有这样的威势……真是吓煞俺了。” “俺胆儿小,听他们一声哼,俺怕是马上就要抖上三抖……” 很显然,澶渊之盟过后,宋辽之间的和平维持了好几十年。汴京百姓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阵势,心里都直发毛。 但也有人摆出了“见多识广”人设,在人群中“嘘”了一声,故意压低声音道:“看那八名士兵的装束,恐怕这八人是,这八人是……” 声音压得极低。 片刻后,那人身边的百姓都惊讶地“咦”出了声: “什么……竟是斡鲁朵?” “是辽主的宫分军?” 明远忍不住扶额:看来汴京城中的大宋百姓们日常谈论辽人,对辽人的“斡鲁朵”制竟也了解得一清二楚。 “斡鲁朵”原本的意思就是宫帐或者宫殿。大辽的开国君主耶律阿保机设立了“斡鲁朵制”,也一种就是禁军和皇家安保系统。 每个皇帝即位之后,会设立一个“斡鲁朵”,负责守卫皇宫,皇帝出行时作为皇帝的亲卫负责保安工作。当皇帝去世之后,这支斡鲁朵就为期守陵。 据说大辽不止是皇帝有“斡鲁朵”,甚至皇后和个别权臣都拥有自己的“斡鲁朵”1。 换句话说,“斡鲁朵”就是辽主为了自己的安全组建的禁卫队,斡鲁朵中的每个战士,都是千挑万选而出的,精锐中的精锐。 当他们对上普通的汴京百姓,只要一个眼神,一声冷哼,自然能将从没有上过战阵的普通人吓坏。 但也有对辽人完全不在乎的。 “管他呢?不过区区几个辽人,汴京城里这么多兵将,禁中有那么多班直护卫,怕他来?咱们照样玩乐咱们的!” “就是啊,大辽乃是大宋的兄弟之邦。使臣来到汴京城里,想必也是来修好的。” 这种言论马上引起了另一边的反驳。 “拜托……有点骨气行不行?” “兄弟之邦?你们见过兄长每年给兄弟送上五十万银绢的吗?” “是啊……除了那五十万银绢,辽人照样每年在边界上‘打草谷’。世上真有这样的友邻吗?” “对了,后日初三,咱们早一点去南御苑,去占个好位置等着,我大宋的好儿郎,绝不能输给辽人!” 明远还不太明白正月初三和南御苑是什么关系,问了史尚才知道。 原来每年正月初三,官家按惯例都要邀请辽国使臣前往南御苑去比赛射箭。今年也是一样。 按说宋辽两国邀使,向对方展示射术,这是重要的外交礼节,原本不该让太多百姓围观。 但据史尚说,汴京城百姓都异常关心这场射箭的胜负,就算是南御苑周围有禁军值守,不许有人旁观,但还是会有些机灵人会事先爬到南御苑周围的大树上,在那里等着看。南御苑外,也会有人专门等消息送出来。 “若是我皇宋的箭手射中箭靶,树上爬着的那些市井小儿就会赶紧把消息送出。到时候箭手们离开南御苑,会被百姓们夹道相送,届时是人山人海,堪比进士们跨马游街。” 史尚向明远解释了整个流程。 明远凭空想象了一下:有点想看! 于是他问史尚,那南御苑附近,可有“閤子”一类的地方。 史尚顿时苦了脸:“明郎君,您这可真的是难为我了。” 他号称“百事通”,能为明远在汴京任何一家正店、任何一家瓦子中留座,但是也做不到,能够在皇家御苑里,给明远留出一个舒舒服服观看外交仪式的地点。 明远想了一下,也觉得自己有些强人所难。 “无妨,那就在南御苑外找一座干净的脚店,先歇一会儿,等着南御苑传消息便是。” “郎君,好的——” 史尚顿时浑身轻松:明远一旦改了要求,这个任务对他来说就太容易了。 于是,正月初三那天,明远便舒舒服服地候在一家脚店里,等候南御苑传出来的消息。 然而消息送到的时候,脚店里人人傻眼。 明远吃惊地问:“什么?辽人竟然向……本朝士大夫挑战箭术?” 怎么会有这种事? 要知道,朝廷为了不在辽国使臣面前落了下乘,必定是精挑细选了箭术精强的禁军或者是殿前班直。 箭术是这个时代最基本的武艺之一,大宋朝就算是再“积贫”“积弱”,不堪一战,军中善射的人还是很多的。 结果人家不干,人家要挑士大夫做对手。 辽人这是,柿子非要捡软的捏吗? * 南御苑里,官家赵顼的脸色铁青。 辽国那名副使刚才炎炎大言,直说大辽之所以能百战百胜,是因为大辽国君能身先士卒,又因为阵中决策之人自身武艺就从不输于麾下众将。 升任参知政事没多久的王珪出面反驳,却被那名年轻的副使用言语僵住,逼着宋人承认民风不够勇武,士大夫就算是能领兵,也绝对做不到像辽人一样身先士卒,武艺更是不必提了——在这南御苑中,就没有任何一个文官士大夫,能够张弓,射中箭靶的。 最后那年轻的副使还用极为揶揄的口吻对官家赵顼道:“宋国乃是我大辽的兄弟之邦。但若我辽主降临南国,便无一人能与我辽主一较高下,这算什么兄弟?” “宋国既然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这种时候,就没有哪位‘士大夫’能为主分忧的吗?” 这个论点听起来就是少年人的一通歪理,但是也叫人很难辩驳。 尤其大宋自诩朝廷是与“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而“共治天下”的这群士大夫,面对蹬鼻子上脸屈服到眼前的辽人,却没有一个有能力打脸打回去! “若是狄武襄尚在……” 赵顼气得将牙咬得格格响。 他口中所说的狄武襄,便是几年前过世的名将狄青。 狄青曾一路升至枢密使,进了政事堂,是武将官阶升到“升无再升”的第一人。 但是赵顼也忘了一点,狄青,也并不是与他这位天子“共治天下”的士大夫。狄青也一样是被士大夫们排挤出京,不到五十岁就抑郁而终了。 “可如今怎么办?” “要不……用弩?” 赵顼身边的宦官石得一提醒赵顼。 “让箭手们先调好弩位,瞄准靶心,再交给在场哪一位官人。官人上前,只需要拨弩牙而已。” 他的意思是,让箭手们事先把弩调整到位,并且瞄准好。到时候哪一位文官上前,只要拨一拨机括,劲弩便自动射出,不出意外也可正中靶心。 赵顼犹豫起来:“这……” 若是被辽人看破了,岂不是更被笑话? 王安石此刻就在赵顼身边,听了石得一的话断然摇头,道:“此乃自欺欺人之举,于眼前无益。” 赵顼抬头望着他最为信赖的宰相:“宰相有何好办法?” 王安石拱起双手,向赵顼微微一揖,道:“官家可知,去岁由武职转文职,现任军器监丞的种建中,如今正在这南御苑中。” 第129章 千万贯 种建中头戴垂脚幞头, 身穿绿色官袍,站在军器监判曾孝宽身后,虽低着头一声不吭, 但他会时不时抬起眼,飞快地扫过对面的辽使,迅速观察跟随辽使而来的那些护卫。 这两天里,汴京城已经传遍了, 说护卫辽使而来的, 就是辽主的斡鲁朵, 是辽军精锐中的精锐,且只效忠辽主一人。 这些斡鲁朵跟着萧阿鲁带南来,很多人都猜测那辽使的队伍里混着皇室的重要人物。 但种建中对使臣中是否混有皇亲国戚并不感兴趣。他只在意眼前的这些斡鲁朵战力如何,实力如何。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42节 以他与党项人打了几年交道的经验来看,和眼前这些辽主斡鲁朵相比,屡次侵扰西北的党项人, 简直就是一群乌合之众。 每一名辽使的护卫, 立在辽使身后,都是纹丝不动, 眼神冷漠, 似乎对眼前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种建中心里清楚,这才是高度警觉的表现。只要辽使下令, 这些护卫怕是马上就能暴起伤人。 再看他们的脸色、身材, 种建中更加确信, 这些都是追随辽主多年的老兵, 到了战阵上, 辽主指挥起来, 定然如臂使指。 但种建中也不会长他人志气, 灭自己威风。每一个军中出身的大宋儿郎,心中都有收复燕云之志。 如今距离澶渊之盟已有好几十年,宋辽边境上虽然时有摩擦,但已多年无大规模战事。 如果宋辽之间贸然掀起战事,不但大宋将在辽、西夏两线双线作战,国力难以为继,而且百姓要受刀兵之苦,人间又多“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的惨剧。 只要这些辽人,不要背地里暗暗支持西夏党项人就行。 种建中专心思考着宋辽与党项之间的形势,竟然没有意识到,原本早就该开始的南御苑射箭的仪式,竟然一直拖着没开始。 就在这时,一直待在官家身边的大貂珰石得一匆匆过来,先是找到曾孝宽,在曾孝宽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曾孝宽顿时面带惊讶,转过脸来望着种建中。 石得一立即快步上前,脸上堆笑:“官家有旨意,着军器监丞,宣奉郎种建中上前。” 这石得一立刻又上前,在种建中耳边低声补充了一句:“种监丞,王相公推举,官家有意请监丞与辽人使臣比试射箭。种监丞……可有把握吗?” 种建中一下涨红了脸。 竟有这种好机会?与辽人使臣比试射箭,一来试探对方底细,二来扬大宋国威。 他虽已经转了文职,在军器监中担任着一个不起眼的监丞,可是他身上的武艺,也从未有一天放下过。每日练功不辍,并非明远那个柔弱的小家伙可比。 想到这里,种建中当即向前迈上一步,对石得一与曾孝宽道:“待下官去换了这身官服,换上戎装,与这些辽……辽使比试!” “别别——” 石得一赶紧用他那副公鸭嗓子阻止。 “种官人哟,您可千万就穿着这身,现在就跟咱去见官家和辽使。” 种建中与曾孝宽对视一眼,这才大致猜到刚才辽使与官家之间发生了什么。 待到种建中来到官家赵顼面前时,辽使那里竟在继续提出要求。 年轻的副使毫无避忌地对萧阿鲁带大声说:“双方各自只推举一人,不能混入事先选好的弓手。南人狡诈,须防他们玩什么‘上驷中驷’的把戏!” 官家赵顼与站在身边的宰相王安石对视一眼,都觉得这少年难缠,竟然知道“田忌赛马”的典故。 “弓箭也须查验一下,防着南人做手脚。” 少年冷笑一声。 正好石得一过来,听见这句,赶紧低下头,避开赵顼的视线。 这时种建中出现在众人视野里,他依着礼节,向赵顼行礼,然后再见过辽使。 萧阿鲁带和他的年轻副使见到种建中的模样,同时精神一振,暗暗道了一声好。 种建中身材高大颀伟,即便身穿绿色官袍,也免不了令人联想他这身官袍底下,究竟是怎样一副精壮强悍的身躯。 更出众的是他的气度。 早先种建中站在后排官员之中,完全泯然众人,让辽使完全不曾留意。 他走上来拜见皇帝与王安石,也是光华内敛,并不让人感觉到咄咄逼人之势。 但此刻,种建中转过身来与辽使见礼,却是目光如电,在众人面上一扫,辽人自萧阿鲁带以下,都是心头一惊。早先守卫在辽使身后的斡鲁朵也纷纷变了颜色,视线紧随种建中,不放过他的一举一动。 而种建中却始终坦然,气度更如渊沉岳峙,沉稳得不像凡人。 萧阿鲁带与他的副手相互看看,谁都没想到,宋人竟真的找出了一名会射箭的文官。 那名年轻的副使有心想要质疑种建中的身份,但是,种建中刚才就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后排文官队伍中被石得一找出来的,到现在连文官的袍服都还未换过。 宋人也不可能预料到辽使会提这种古怪的要求,不可能实现安排一名箭手穿着官服,藏在文官队伍里。 看起来,这位真的是宋国某个会些箭术的文官。 萧阿鲁带顿时一声轻喝:“萧古老,你来——” 这名被唤到的斡鲁朵,名字虽然叫“萧古老”,但却一点都不“古老”。看年纪在二十六七岁上下,肤色黑紫,但目光如电,随意一扫便令人胆寒。 他上前卸下右臂上的甲胄,向萧阿鲁带和他身边的副手单膝跪地行礼。 萧古老卸下甲胄,人们才看清,他右臂的肌肉,竟似比常人的大腿还粗。石得一眼尖,能看见他手上都是比肤色略深的厚茧子。 石得一赶紧凑近赵顼,小声道:“官家,那边应是一位神箭手。” 赵顼却保持了帝王应有的风度,神色不变,向种建中招手,道:“种卿家,上前。” 种建中依言上前。赵顼突然从自己身上取下一枚玉带,亲手为种建中围在腰间,然后又命石得一取来一团细绳,亲自为种建中将官袍的宽大衣袖束起。 种建中心中感动,小声道:“何敢劳烦官家?” 赵顼冲这个与他差不多年纪的年轻官员笑了笑,也放低了声音,道:“如此一来,朕也算是在与辽人对阵时做了一点小事。” 种建中恍然大悟,连声道:“敢不为圣上效死?为大宋效死?” 赵顼这时已经将种建中官袍的衣袖束起,轻轻拍了拍种建中的肩膀:“现在只需你正中靶心就行!” 种建中转过身,面对辽国使臣,脸上已经抹去了适才所有情绪波动,冷静地望着对面的使臣,淡淡地道:“使臣原来是客,敢问要怎么比?” ——自然是要比箭。 双方先是挑弓。 武器架上,成排挂着各种硬度的强弓,供人随意挑选。 种建中并不客气,手一伸,便摘了二石三斗的硬弓在手中,轻轻掂了掂,觉得无一不合用。 萧古老往萧阿鲁带那边看了看,只见正使和副使脸上变色,忙伸手去取了两石五斗的超硬弓,用力拉开,将将拉满。 辽人顿时脸色放缓,自以为压过了宋人一筹。 种建中冷眼看去,知道萧古老第一步就已经走错,他勉强自己选了最难拉开的硬弓,少时准头和耐久上都很吃亏。 接下来是靶子放多远。 大宋那边的箭手抬起靶子,向远处迈步。 八十步…… 种建中不出声。 萧古老也不出声。 一百步…… 种建中不出声。 萧古老也就不便出声。 一百二十步…… 种建中还是不出声。 萧古老张了张嘴,终于还是忍住了。 一百五十步! 种建中终于开口:“就是这里吧!” 旁观的辽国使臣、护卫使臣的斡鲁朵、大宋官家赵顼、到南御苑的文武百官,见状已经全部站起身,表情或紧张,或激动地望着南御苑的比箭场内。 不少人口中发出惊讶的声音。 “一百五十步……这么远!” 二石三斗,二石五斗,一百五十步外的靶子。 这注定是一场难度极高的比箭。 种建中还坦然地把手中的弓箭交给辽使检查了一下。辽使萧阿鲁带确认了弓的强度,将硬弓还给种建中,用生硬的汉话对种建中说:“好儿郎……期待……你射箭!” * 明远坐在距离南御苑不远的脚店,感觉自己也紧张成了一团。 之前传出消息,说辽人要向宋国士大夫挑战箭术时,明远还在一旁说着风凉话: “那名辽国副使有一点说的没错。大宋士大夫在朝堂上议论战事,多半是是外行指挥内行。真正内行的,又受到排挤,就如狄武襄公那样。” 脚店内其余人听明远提起狄青,多半叹气表示同意。 最新的消息传来时,明远直接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他万万没想到,种师兄竟然被官家挑中,迎接辽使的挑战。 随后他与脚店中好多汴京百姓一样,焦急等候御苑中的消息传出来。 要知道,此刻南御苑周围的大树上正攀着好些汴京年轻人,一旦宋辽派出的箭手射出一箭,就会立即有消息送到这间距离南御苑最近的脚店。 “规矩是车轮战,双方轮流射箭靶。只要有一方连续两箭不中,就算输了。” 明远望望坐在他对面的史尚,史尚今日鬓边簪了一朵新开的水仙,这枝水仙此刻也因为史尚的紧张而微微颤动。 “第一轮,大宋——中!” “第一轮,辽国——中!” 脚店里众人先是欢呼,听说辽人也射中了靶子,原先的欢喜顿时被冲淡了不少。 明远却觉得这很正常。 他对种建中有绝对的信心,但是料想辽国派出的箭手也不是吃素的,想要在一两轮取得胜利,基本是不可能的事。 “第二轮,大宋——中!” “第二轮,辽国——中!” 两轮下来,众人已经意识到了,两位箭手的实力,应该在伯仲之间。 一连六七轮,依旧是双方都能射中靶心。 明远忍不住双手互握,在心中暗暗祈愿:种师兄,要坚持啊! “第八轮,大宋——中!” “啊……辽国箭手脱靶了!”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43节 南御苑外,脚店里,顿时一片欢腾。 “第九轮,大宋——中!” “第九轮……唉,辽国又中了。” “为啥刚才不能算咱们赢了呢?” 明远与史尚交换了一个惋惜的眼神,知道双方又重新回到了同一起跑线上。 “第十一轮,大宋——中!” “哈哈,第十二轮,辽国的箭手又射飞了!” “呀,我们大宋的种官人一定要稳住啊!再赢一次,就彻底胜了!” 明远的心顿时又悬起来。 “第十二轮……正中靶心,正中靶心,种官人稳稳地,那箭正中在靶上的红心之中!” “官家,官家亲自起身为种官人喝彩了!” “辽使……辽使脸色很坏,他们好像在商量要不要换弓……” 脚店里顿时闹将起来:“凭什么让他们换弓?自己选的弓,这难道不是愿赌服输的事吗?” “不能让他们换弓!” “对……” 可还没等脚店里吵完,胜利的好消息已经传来。 “赢啦,赢了辽人啦!” “辽使怕丢人,没换弓,结果那箭根本不知射哪儿去啦!” “万胜!”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顿时整个脚店里一片“万胜”的呼喊声。 人们仿佛是宋军在真正的战场上大胜辽军,开始疯狂地欢呼庆祝。 可就在此刻,南御苑中突然一片死寂。 连爬在周围大树上看热闹的年轻人,一时都被辽使的傲慢态度惊呆了,没能及时传出消息。 * 种建中面对辽国副使突如其来的挑衅,面沉如水,转身冲管着武械的班直护卫们大喝一声:“换弓!” 第130章 千万贯 种建中横眉冷对眼前傲慢的辽国使臣。他身后的宋臣, 大多数与他表情一致,将辽使的表现认为是故意挑衅。 适才种建中与辽国斡鲁朵中的弓箭好手比赛射箭,两人一直比拼到十多轮, 最终是斡鲁朵箭手射出的弓箭连续两次脱靶,种建中便赢得了胜利。 这比赛中有一项不对等的地方:种建中所使用的硬弓,是二石三斗的强弓,这样的弓, 若是在战场拉开射出铁簇箭支, 已足以射穿铁制铠甲, 重创敌军。 但辽国那名斡鲁朵选择了二石五斗的硬弓,比种建中的力度还要强上二十斤。 比赛一开始,双方就商量好了,比箭的标准是“准头”,也就是是否能中靶。 斡鲁朵箭手选择了更硬的硬弓,以至于射到后来, 气力便难以为继。在宋人看来这是“不自量力”的表现。 但辽国那名副使却一直以此为借口, 冷嘲热讽,出言讥刺。 “想不到, 南朝在文官里隐藏了一个弓箭好手。” “明明武艺精强, 却不愿去军中,反倒愿意做一个庸庸碌碌的文官。” “哦, 我懂了, 南朝只有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才能得到功名利禄, 你不愿去做武将, 恐怕是南朝给的功名利禄给得还不够吧!” 种建中脸色顿变, 两道俊美的长眉斜斜扬起, 目中似乎在喷火。 若对方不是身居高位的辽国副使, 种建中怕是要当场上前邀战,好好比一场武,让这个只会动嘴皮子的少年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勇武之士。 谁知辽国副使还没完:“不过,南朝不能给你的利禄富贵,本……本使这里能给。” 他一转身,从身边随从那里取过一块大银锭,递给那名输掉比赛的斡鲁朵箭手,道:“去,把这枚银锭拿去箭靶那里,安在红心处!” 斡鲁朵箭手与种建中比试一场,已知对方的实力绝对不在自己之下,心中生出了敬佩。此刻听副使说得如此刻薄,竟愣了一下,才转身往箭靶那里走去。 辽国副使说完,见自己一番话,令大宋一方,无论是皇帝还是臣子,无论是文臣还是护卫,都气得炸毛,这少年却显得非常得意,双臂一抱,摆出一副“我单看你们能把我怎么样”的表情,甚至还回头与萧阿鲁带商量:“不知道南朝今年的五十万银绢什么时候才能准备好!” 官家赵顼差点连鼻子都气歪了。 种建中脸上却再无怒容。他面沉如水,转过身去,冲着武械架子旁站着的班直护卫们大喊一声:“换弓!” 早有班直护卫看不过眼,举起二石五斗的硬弓要拿给种建中。 种建中却摇摇头,指了指旁边一副——三石的强弓。 “这……” 看管军械的护卫们心里清楚,这枚三石的硬弓,自从雕成,就几乎没什么人用过——因为拉不开。 此刻这枚硬弓虽然遍身雕饰着花纹,看起来确实好看,实际上却“中看不中用”。 种建中却一个字都没在多说,只是伸出去的右手手指在掌心轻轻捻了捻——他要这张弓。 原本并非种建中麾下的班直护卫,竟然身不由己地主动取下了那张最强悍的雕弓,送到了种建中的手下,仿佛听到了不可违抗的命令—— * “只见我们的种官人,将那柄雕弓挽在手中,半仰身体,右臂一拉,顿时将雕弓拉至满弦,几乎如满月一般——” 脚店里,所有人屏息凝神,在听一名口才堪比讲史先生的年轻人,复述刚才在南御苑中发生的事。 “各位,这可是三石的硬弓啊!” “纵是狄武襄复生,现在在南御苑里,也未必能如种官人一般。” 每个人脸上都是抓心挠肺的表情,甚至流露出乞求的眼神——求求你,别再卖关子了。 那人却好整以暇地喝了一口水,才继续往下讲。 “只听‘嗖’的一声,种官人搭在弓上的羽箭,离弦激射而出,正中一百五十步之外的红心——你们猜怎么着?” 人人都紧紧盯着他。 “官家身边的班直护卫去将靶子取来,才发现,种官人射出的羽箭,正扎在那枚银锭子里……” 顿时有人咋舌:“银锭子,多坚实的东西,寻常羽箭竟也能射得进去?” “不止如此,种官人射出的羽箭,深深地钉在银锭中,令那枚银锭完全变了形状。你们想想,他这一射之力,到底有多可怕!” “是呀——” 脚店里咋舌之声顿时四起。 “那种官人,岂不是跟飞将军李广一般了?” “什么‘岂不是’,分明就是的呀!” 明远在一旁听得心驰神摇,相传汉时李广曾经在夜间将林中一块巨石当做了老虎,以箭射之,“平明寻白羽”,却发现箭支已经完全没入石棱中。 今日种建中也是一样,面对辽使的挑衅,将自身的潜能发挥到了极致,不仅轻而易举地拉开了二石二斗的弓,还直接射扁了一大锭银锭子。 “你们是看没见那辽使的表情——” “对,惊骇,惊骇到了极点,看见我们大宋文质彬彬的种官人,竟也有一身的好武艺。” “那些斡鲁朵却一个个佩服得要命,看那架势,就差围着我们种官人要拜师了。” 明远料想那位“说书的”多少会有些夸张。但是辽人尚武,向来佩服勇者,对展示实力的种建中终于表现出尊敬,这也很正常。 “种官人为我们大宋结结实实地出了一口气,官家该给种官人重重赏赐了吧!” 脚店里有人追问。 “啊,那何止是赏赐,那是一份独有的荣耀啊!” “你们可知道,官家是直接将自己身上的玉带直接赐给了种官人……对,就是之前官家亲自为种官人围上的那一条。毕竟种官人还穿着文官的大袍子,必须要将衣服束紧了才能射箭的。” “官家为种官人系上那条玉带,就不准他再取下来。” “另外每年赏赐给箭手的那些,闹装银鞍马,锦衣和金银……一样都不少。听说还会给种官人升官。” 明远听了心想:哦,种建中的本官还要再升上一级啊。 那也是应当的,毕竟种建中担任军器监丞以来,已经兢兢业业地做出了那么多贡献。他在任上大半年所完成的,恐怕比别人四年一任完成的都多。 所以官家正好找了这个机会给种建中升官,别人也说不得嘴。 只是…… 明远心里忽有种预感:他意识到种建中一定会再从文职上转回武职,他天生是个智勇双全的悍将。 他猛地回想起冬至那日,他们两人一起去王安石府上作客。或许王雱与他谈“市易法”是一方面,而王安石也一样要见种建中,而且与他谈的是西北拓边大业,以及转回武职的事…… “明郎君!” 突然有人轻推明远。 明远刚刚醒过神来,发现刚才还挤得满满当当的脚店,现在一下子全空了。 推明远的是史尚,这名大管家脸上挂着兴奋的笑,对明远说:“种官人从南御苑出来,现正跨马回汴京城去。汴京百姓们都去夹道相送去了。” 明远一个激灵,从座椅上弹起来:“走——” 他急急忙忙地赶出去,生怕抢占不到靠近路边的好位置。 岂料他刚才在脚店里那片刻工夫的愣神,已经让他迟了一步。 明远和史尚向华来到南御苑通向汴京城中的道路一旁,只见道路旁已经被围得人山人海。没人能再轻易挤进去。 史尚便苦笑道:“好在咱们跟种官人相熟。到时郎君亲自上门祝贺,也是一样的。” 明远却根本没有将这话听进耳中。 他已经看见了远远的,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种建中,腰间佩戴着一枚醒目的玉带,正沿着宽大的道路慢慢往这边行来,身后跟随的,尽是兴高采烈的班直护卫,还有一两名原该侍奉在官家身侧的小黄门,也陪同种建中一起跨马游街。 眼前的这副场景,与早先时候蔡卞等士子高中进士之后,前往金明池赴宴时跨马游街的荣耀想必,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44节 见到种建中的身影,百姓们先是拼命鼓掌。一时间掌声雷动,人人都感念种建中在关键时候挺出而出,在辽人面前为大宋争了一口气。 不知是谁,突然高声喊了一声:“万胜!” 一时间欢呼声如巨涛般掀起:“万胜!万胜!” 明远亲眼看到身边一名上了年纪的老汉一边喊一边激动得热泪盈眶。 大约是被契丹人压过一头压得太狠太久了一些,这些汴京的寻常百姓们,听说今日有人在辽使面前为大宋挣下了脸面,便似过节般欢喜——当然,如今也确实是在年节中。 明远却没有再上前。 他所在的地方距离道边有些距离,他就这样冷静地望着种建中骑马往这边过来,从他面前经过—— 在这一刻,明远突然意识到,这一段“军器监丞”的生涯,对种建中来说,只会是他人生职业生涯的一个小小插曲,一个偏差,让他短暂地偏离了自己的梦与理想……但他终究会回去,他终究要成为一代名将。 想到这里,明远终于将眼神从种建中身上移开—— 而他明远,应当只是与种建中擦肩而过的一小段人生片段罢了。 * 明远转开视线的同时,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种建中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在一瞬间他似乎感受到了来自熟人的注视,但那注视的目光随即消失了。 他猛地在马背上转过身,鹰隼般的目光来来回回,在道路旁某个方向的人群中飞快地搜索。 只是这于事无益——见到“种官人”朝他们看过来,路边的汴京百姓同时高兴地举起了双臂,并且发出阵阵欢呼。他们反而将种建中的视线遮蔽了,因此种建中没能看见在人群后的某个人。 但是种建中很确定,刚才一定是看见了明远的身影。 一想到明远竟在这里等候,种建中心中涌起一阵欣慰,这比他胜过辽人那名斡鲁朵还要更欣慰三分。 可是他又一下子失去了明远的踪影,这让种建中心生不安,顺手拉住了马缰。 他想要下马,去自己刚才经过的那个地方好好找一找明远。 没想到他一勒马缰,身后跟着的数十名班直护卫都赶紧停了下来。众人都有点紧张,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一名小黄门越众而出,轻轻一拨马头,便来到种建中身边。 “种监丞,怎么了?” 那名内侍身材健梧,不知他是怎么长的,颏下竟然有几枚稀稀疏疏的胡须,声音也比较低沉,不似其他宦官那样尖细。 这名身份不高的小宦官见到种建中的模样,便猜到他是在找人,于是小声劝道:“御驾还在后面,监丞实在不宜在这里下马。另外此处的百姓人数众多,监丞还应为百姓的安危考虑,万一他们一下子全涌上来,拥挤踩踏……” 片刻后,种建中垂下目光,颔首道:“这确实是老成之言。不知黄门如何称呼?” 这名小黄门一下子露出兴奋的眼神,道:“多谢监丞垂问,小人姓童,名贯。” 童贯—— 第131章 千万贯 正月初三, 官家与辽使亲赴南御苑比赛射弓。 正月初四,辽使与各国使臣一道,在朝会上向官家辞行。 待到朝会一结束, 外国使臣一退,大内宫殿前的灯山已经布置起来,张灯结彩, 堪称神速1。 当初种建中凭借武力一举慑服契丹的“壮举”, 在民间依旧是为人津津乐道的话题,在官场上文官们却已经绝口不谈。 随着上元佳节的逐渐临近,就连民间,也慢慢放下了南御苑的旧事,都将心思转到了元宵节的庆典上来。 明远也在和史尚、明巡、宫黎等人一起商议这事。 明远手中的产业,至少有两处需要用极其出彩的彩楼灯山装点:一处是朱家桥瓦子, 另一处是长庆楼。 所以明远决定大家一起商量,集中手中的资源, 让这两处在元宵盛会上好好出一次彩。 而最熟悉元宵庆典的人,没的说,自然是史尚。 几人坐在一起,就只听着史尚眉飞色舞地介绍汴京城中上元节的各种装饰。 “什么,人身上也能穿戴彩灯?” 明远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是呀!” 史尚用手比划着为人解说:“能工巧匠们能将灯球灯笼做成枣子或者栗子般大小, 再装饰上珍珠和翡翠,佩戴于发上, 汴京城中的小娘子们, 最喜佩戴这个, 比之那些玉梅、夜蛾、蜂儿、雪柳……更要受欢迎。2” 明远伸手比划了一个枣子的大小, 心里想象这样一盏小小的灯笼, 佩戴在那如云的发髻上…… “安全会有问题吗?” “倒是没听说过曾经出事, 毕竟那灯笼里也不过点上小小一截灯烛而已。” 史尚努力回想了一下,补充:“就算是有火星落下来,也很快就能扑灭吧?” “这种形如枣栗的小灯笼,比之‘火杨梅’,可要安全的多了。” “火杨梅?” 一时以明远为首的“土包子”们都向史尚追问,想要知道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原来,汴京城中有人用干枣磨粉,和磨碎了的炭混在一起,浇上油蜡,团成圆球,杨梅般大小,一一穿到铁树上,点着了,就是一枚又一枚明亮燃烧着的圆球。汴京人就把这东西戴在头上,上元节时上街显摆。 “嗯——” 众人听史尚介绍了这种“火杨梅”2,顿时都相互看看,甚至还有人伸手摸了摸头顶,应当都不太想亲身尝试这种东西。 这东西太危险了——一路走一路火星乱掉的情形,谁也不想见到。 这时明远却偏过头,望着宫黎。 宫黎顿时哈哈一笑,也不再卖关子,而是开口道:“已经都准备好啦!” 他顿时取出一个林檎果大小的透明玻璃球。玻璃球里有一个小小的铁制烛台,烛台里可以点蜡烛,也用作油灯。 “将这种玻璃球镶嵌在事先打制好的铜枝上,不比那‘火杨梅’鲜亮?” 试想一下,晶莹剔透的玻璃盏里燃着灯火,在上元节的黑夜里流光溢彩,而且不会有火星溅出,没有任何安全隐患。 而这小小的“林檎灯”,宫黎的玻璃作坊,已经至少准备了上万枚。 众人见状一起叫好,然后开始商议,怎样将这些“林檎灯”用在朱家桥瓦子和长庆楼搭起的大型灯山上。 明远便让在座众人“头脑风暴”。 “风暴”了半天,大家商议的最终结果是:长庆楼选了保守路线,用传统的彩绸彩绢装点楼前的灯山,但是会在灯山后立起两大块灯箱——这是用宫黎所能制出的面积最大的平板玻璃制成,在汴京城中是独一无二,上面分别是苏轼手书的“长庆”二字,够为长庆楼挣脸面了。 而朱家桥瓦子那里情况就有些不一样。 汴京城中所有的瓦子,都要在宣德门附近,开封府选定的一处宽敞地点,扎造一座造型奇特、又有自家特色的灯山。 在将灯山打造得精致鲜亮的同时,各家瓦子还要搭建山棚,好让由自家的伶人在山棚上表演,什么飞丸、走索、缘竿、掷剑之类。也有安排上乐坊奏乐,让自家名伶唱上几曲,既宣传自家,又为元宵佳节助兴。 朱家桥瓦子原本准备的灯山,就是糅合了“招牌杂剧”《白娘子》的场景,扎制而成的。到时自然需要有人扮成白娘子、许宣、法海和小青等角色的扮相,登上山棚表演。 而宫黎则负责为扮演白娘子和青蛇的演员准备镶嵌有玻璃灯盏的头饰和衣饰,戴上这些饰品,便如将九天星河都带到地面上来了。 届时无论是唱,还是上演各种打斗激烈的对手戏,这身行头都能为他们添彩。 “就这么定了!”明远拍了板。 一时各家商议完毕,全都匆匆离开明远府上,各自去忙着为即将到来的上元节做准备。 史尚却还在向明远吹嘘汴京城中上元节的盛景: “明郎君,您想象一下,上元节那天,城中到处架着灯槊,宛若一朵朵莲花在夜中当空盛开……” “还有那宣德门外的棘盆灯2,宽约百余丈,高数十丈,点缀满彩绸彩纸糊成的百戏人物——那里面还专设了乐棚,专由教坊司的伶人在乐棚里表演……“ “您想想,那规模,那气势……” “咦,明郎君,您怎么还没精打采的?” “不会是因为……到现在都还没有人邀请您一起共度上元佳节吧!” 史尚突然坏笑起来。 “这多半是因为还没有到日子,这离上元节还有几天不是?” “再说了,只要我放出风声去,说我们明小郎君正等着邀请,我敢保证,到咱们这院门口递请柬的人会直接排到宣德门去……” 明远被史尚逗得笑出了声。 刚才他确实有点没精打采,史尚说得口沫横飞,明远却始终在一旁怔怔出神。 倒也不是想象不出那副全城火树银花的样子,明远不是没经历过这些的人。 只是,明远只觉得心中那股“旁观感”越来越强烈。 或许,1127说得对,他和这个平行时空之间,已经产生了某种羁绊,但是这种羁绊还不够强烈,让他既没有办法完全冷眼旁观,也没有办法莫得感情地投身进去……享受自己的亿万财赀。 似乎他已经无法做到去年在京兆府时那样,与一众横渠师兄弟们一起站在城楼上,面对漫天开放的烟花花束,感受赞叹与欣喜。 这时外面有人说话。 史尚顿时一笑:“这不就来了?” 片刻后,苏轼风风火火地冲进来:“远之!”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注意力就已经全转到了桌面上宫黎留下来的那盏“玻璃灯”上。 “哇,这也……太新奇、太机巧啦!” 苏轼手托着这枚通体透明的“林檎果”,问过了它的用法,便啧啧称奇,捧在手里赞了半天,才转回正题。 “某是真正抱歉,远之,你第一次在京中过上元节,某却无法邀你通往观灯。” 毕竟苏轼是开封府推官,上元佳节固然热闹,但也是最容易发生各种治安问题的日子,为了防火防盗防走失,那日开封府基本上要全员留守,谨防发生什么意外。 所以苏轼是事先来打招呼的。 “另外……” 说到后来,苏轼有些吞吞吐吐。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45节 “这个……种彝叔,也没法儿和大家伙儿一起过上元节……你知道的,他那日在南御苑大大地出了风头,杀了杀辽使的气焰,一下子得了官家的赏识。因此上元那日得了登宣德楼观灯的荣幸……” 朝廷惯例,上元节那日,皇家于宣德楼上观灯。除了皇家之外,也会邀请臣子上楼,一同观赏汴京盛景,但通常只是宰执。种建中原没有受邀的资格。 但是这一次,因为种建中在南御苑的表现,令赵顼龙颜大悦,因此特别邀了种建中届时随宰执们一起,登上宣德楼观灯,算是一件殊荣,连苏轼都羡慕不已。 “远之,你我都知,以种彝叔的心性,他迟早都会有出人头地的这一天的。” 苏轼连连感慨,言语里透出他正为种建中感到高兴与欣慰。 明远笑着点头:“谁说不是呢?” 然而,种建中自己没能来说这句话,令明远心里始终有一块不舒服,就像是头发上不知哪里打了一个结,即使用梳子使劲去梳,也很难梳通一样。 苏轼离开之后,薛绍彭和米芾联袂来邀请,明远却推说自己已另有安排—— “道祖兄,可方便帮我看顾端孺?” 这是因为明远突然想起了种师中那个小孩。种建中是种师中在东京城中唯一的亲人,种建中既然要登宣德楼,种师中岂不是没人带? 听说汴京城中元宵节时万姓出游,大街小巷满路行歌,但也很容易发生孩童走失之事。再说,种师中那个性子,若是元宵节时被独自丢下,估计要把这事儿念叨一年。 他这样一说,薛绍彭和米芾顿时都笑了出声。 薛绍彭挠着头道:“远之啊,这还用你说?” 米芾指着薛绍彭:“道祖为了在国子监里日子能过得好些,这几天将端孺像是佛祖一般在家里供着。” 明远怔了片刻,也哑然失笑。 如今种师中正是薛绍彭在国子监中要抱的“大腿”,薛绍彭哪有不好好照顾,好好带他一起去看灯的道理? 三司使薛向的家人与护卫众多,种师中又那么机灵,想必不会出什么事。 一时薛绍彭和米芾又去了,王雱与蔡卞联袂来邀。 明远却知道这两位都是有家室的,上元节好不容易能陪陪家人,又何必却不过情面,特来邀请自己呢? 于是他也一样婉拒了王雱与蔡卞的邀请,只说那日另有约会。 只有史尚知道明远是真的“没有安排”,他愁眉苦脸地问:“明郎君啊,不会吧!想我史尚,汴京城中鼎鼎有名的‘百事通’、‘包打听’,竟没能为您找出一个能好好观灯的地方?” 明远却像是突然听见了什么,眉头微微皱起,然后“嗯”了一声,才转向史尚开腔。 “这汴京城中,有什么能登高观灯的地方?” “宣德门那里当然除外……” 宣德门是官家赵顼与几位重臣观灯的地方,他明远就算想去,也登不上去啊。 “……城外开宝寺铁塔也算了,太冷,路滑……” 明远说到开宝寺铁塔的时候,不知怎么的脸上就是一红。 但是史尚并没有留意,他关注的点完全不一样。 这位汴京“百事通”一拍大腿,笑道:“果然还是我家明郎君!” 明远:……? “原来您婉拒其他人的邀请,是雅量高致,品味不凡。” 史尚望着明远的眼神里仿佛写满了佩服。 “可是……您是怎么猜到我当真知晓这么一处地方?” 明远无语了片刻,心道:认得这么久了……咱们还是多点真诚,少点商业互吹吧! “那地方就在汴京城中,无须您出城奔波。” 史尚继续吹嘘:“既能您登高观赏汴京上元盛景,又没有冻饿之虞,保证让您观灯观得舒舒服服的。“ “您提醒我了,我去打个招呼,将那里包下来。” 说罢,史尚急急忙忙地赶出去,仿佛慢一步就会订不到一样。 而明远则回过神,询问特别提出这个要求的系统:“1127,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嘿嘿,您也知道,登上高处最适宜观灯啊!” * 上元节晚间,史尚得意洋洋地将明远请去了一处地点。 明远望着这个地点,吃惊不小,脱口而出:“这竟然是……望火楼?” 眼前一座砖楼拔地而起,高出周围的低矮民居大约有五六丈有余。 是的,这是一座专门用于眺望,发现火情的“望火楼”。 第132章 千万贯 史尚将明远带来的地方, 竟然真的是一座望火楼。 此前明远与苏轼厮混在一处的时日颇多,听苏轼详细讲起过汴京城中的消防系统。 这汴京城内的消防体系已经相当完备。城中每一座坊巷,越三百步左右, 便有“军巡铺屋”一座,这个铺屋编制下是铺兵五人,专门负责夜间巡逻。 同时,汴京城中各处都修了砖砌的望火楼, 楼上有人守望。一旦发现哪里有火情,便马上驰报,立即会由军厢主、马步军、殿前三衙、开封府各领军汲水扑灭,而无需劳动百姓。 这些专门扑火的士兵,被称作“潜火队”的“潜火兵”,是经过专业训练的消防官兵1。 而这望火楼, 就也是一座专业的消防设设施。 明远此刻满头都是问号:既然是专业设施,怎么能被他用来在上元节观灯?如果误了“望火”的要事, 该当如何? 史尚却笑嘻嘻地邀请明远上楼:“待您上去,一瞧便知。” 于是明远沿着望火楼内各层之间搭的木梯一步步上楼,史尚跟在他身后。 明远爬了三层,待到第四层上,他的视线越过楼板, 便陡然发现:这里别有洞天。 大约两三平米见方的楼层上,摆了一张小小的桌几, 桌上放着酒水和一些冷食, 旁边是一把舒服的交椅, 交椅上堆着几张厚实的皮草。交椅一旁是一直燃着炭火的铜火盆。不知是不是史尚准备的。 这座望火楼四面都开着大窗, 无遮无拦的, 刚好可以让人看清汴京城中的风景。 明远探头一看:明白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 他身处地面的时候并不觉得,现在来到高处,向四下望去,立刻发现,这座望火楼附近不远处,还有两座望火楼。三座楼宇之间形成了夹角,明远置身的这一座,视野并不算太好,或者说,就算没有这座也行。 “原来是重复建设啊!” 史尚听了笑嘻嘻地回答:“确实如此。当年开封府将这座望火楼建起来之后,才发现没有什么用。这里能够看到的火情,另外两座都能看到。” “但既然已经建起,拆掉了也不合适。就有人想出了个主意,将它改成登高望远看风景的地方。偏偏这里又太小……” 史尚和明远说话的时候,是站在木制楼梯上说的。 只明远一人站在楼板上,连同那些桌椅之类,就快把整个地方给占满了。 “后来这里就少有人再用。但是每逢年节,潜火队依旧会派潜火兵来此,毕竟年节时地面人多灯多,多一个人看着,就多警醒些。” “您昨日问起,有没有独自一人能登高赏灯的地方,我立即就想起了这里。去问过街坊,他们早些年曾经做过这样的布置,听我一说能将钱给到潜火队那里,立即点了头。” 也就是说,明远今晚“租下”这望火楼的一层,潜火队就能多一点经费:双方都是何乐而不为。 史尚得意洋洋地邀功:“郎君,这里虽然冷了些,但还算是一个舒心惬意的地方吧?” 明远伸手紧了紧身上披着的“羽绒服”,点点头:“确实如此。” 如果不是1127提要求,而他心里也确实有点好奇,想要居高临下地观赏一下汴京上元节时的盛景,他今天也不会到这么冷的地方来。 “不过,提醒您一下,这上面还有一层。有一名潜火兵在楼上盯着。” 明远讶然,他事先没有想到上面还有人。 “史尚,替我看看能不能买到热腾腾的羹汤和温好的酒,我请楼上的潜火兵喝一杯。这全城欢庆的时节都还尽忠职守地在此观望火情,值得我们好好感谢一下。” 明远话音一落,史尚便兴高采烈地应了一声:“好嘞!” 楼板上却传下来一声:“多谢郎君,热辣辣的羹汤来一碗无妨,酒就不必了。” 明远与史尚闻声都笑了起来。 史尚沿着梯子下去,少时明远要的羹汤就盛在木匣子里送了上来。 “郎君,还有什么要吩咐小人的吗?” 明远微笑摇头:“没有了,史尚,今日晚间你也好好松快松快,玩一玩,不必再顾念我这边。反正有向华跟着我。” 向华就在这望火楼附近找了一家脚店,现在正一边烤着火,一面和脚店里几个外乡来汴京讨生活的汉子一起吃烤肉。 “那敢情好!” 史尚又看了一眼望火楼那空空荡荡的窗户之外。 “看着情形,今夜怕是要下雪。郎君看够了夜景,就请早些回去。” 史尚说着话的时候,一阵冷风就打着旋儿卷进来。 明远应了,望望外面的天空,只见天色阴沉,空中密云遍布,将人人期待的满月月色尽数遮蔽。空中的厚实云层,被地面上的灯火所映亮,竟尔发白发亮,仿佛天将欲曙。 “嗯,确实快要下雪了。” 明远回应史尚:“你今晚出去玩也记得多穿点。” 史尚已经忙不迭地下了木梯,将明远一人留在望火楼上。 明远转身,透过望火楼冲北面的一座大窗向外看去。 这座望火楼的位置在汴京城的正南面,正对御街和宣德门。 此时此刻,各处的灯山彩楼都已经被点亮,佩戴着各种各样明亮灯饰的汴京百姓已经纷纷涌上街头。 “1127,我按照你的提议,来到了高处,可以俯瞰城市的地方。” “不过,我们楼上还有一位‘同伴’哦!” 明远提醒他的随身系统。 “好的,金牌系统已将与您的对话调整成为‘私人模式’,您不必担心他人听到您过多的自言自语。” “哎呀,这个地点真是得天独厚,亲爱的宿主,也只有您,能够如此完美地找到这样的地点,满足1127这么一点小念想……”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46节 明远心想:……可以了,马屁再拍就有点过了。 1127瞬间幻化成为一枚高倍双筒望远镜,落在明远手中。 “好了,亲爱的宿主,您可以毫无障碍地观赏汴京上元佳节时的盛景了。1127像您保证,这场面、这气氛,绝对不会输给您在本时空看到的任何热闹场景。” 明远笑着举起镜筒上镌刻着1127的望远镜,从望火楼向北一面的窗上探出身体,于镜中尽情欣赏汴京市民欢度上元佳节的“名场面”—— 他先是看到了在头上戴着“火杨梅”的人。 正如史尚所描述的,那些“火杨梅”就像是一颗颗明亮的小火球,熊熊燃烧着,将佩戴的人五官衣饰照得十分明亮。 只可惜这人一过来,旁边的百姓就都绕着他走,应当是生怕“火杨梅”上的火球掉下来,燎着了自家的衣衫。 相比之下,宫黎作坊出品的“林檎灯”就安全得多了。那一枚又一枚的林檎灯又圆又亮,安全无虞,无论是佩戴在发髻上、帽子上,还是悬挂在衣服上,都能吸引周围的人纷纷驻足,将眼光聚在这玲珑剔透的圆形玻璃灯上。 明远当然得意:要知道,宫黎作坊里可是有他的九成干股呢! 将脚下街道上的景致细细看了一遍,明远再将视线移到皇城那边。 宣德门前,早已堆起了三座横向并列的大彩门,后面是一座巨大的彩山,彩山两侧,有各色锦绣绢缎扎起的文殊菩萨和普贤菩萨巨型彩像。两座菩萨彩像的每个手掌中都各自喷射出五道水柱,那手掌还能左右摇动2。 明远用1127牌望远镜仔细观察,大致猜到了这两座巨型彩像里安了什么机关—— 在这灯山的最高处大概是安装了一个木制的水箱,里面盛放着事先从地面抽到高处的水。 每隔一段时间,水从水箱里倾倒出来,沿着事先安放在彩像手掌中的管道,涌出管口飞入空中,看起来就好像是从菩萨手中涌出清泉,甘霖普降人间一样。 距离这座灯山不远,便是那座规模最大的“棘盆灯”3。明远借助1127牌望远镜,将那座巨型彩灯看得很清楚:不仅仅是彩灯本身五彩缤纷、花团锦簇,还在于灯山中搭建的那座巨型乐棚——此刻乐棚中正有教坊司的乐工在演奏乐曲,表演杂戏。 棘盆灯附近的御街上,则是各家豪商富户、各家正店瓦子所展示自家灯山的大舞台。 明远很快就看到了自家瓦子的灯山。 这座灯山与别家不同,处处都用彩色玻璃灯装饰,因此显得格外明亮剔透。站在灯山彩棚上表演的伶人,看装束应当是郝眉,此刻正披着一件处处挂着林檎灯的白色斗篷。 无论她摆出何等样的舞姿,她身上都有明亮璀璨的灯火随之而动,宛若天上银河落入人间。 因此,围在朱家桥瓦子跟前的汴京市民人数最多,喝彩声也最响亮。郝眉等人哪怕只是摆出一个极优雅的身段,也能引得台下的观众彩声雷动,如排山倒海,数里之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明远看遍了御街前的灯山和各家的演出,终于将手中的1127牌望远镜,转向了宣德楼。 “1127,能再放大一点倍率吗?” “好嘞!” 下一刻,明远眼前出现了放大的宣德楼。只见楼上正中一座御座,一人身着红衣,戴着小帽,此刻正端坐于其上。明远便猜他是官家赵顼。 除赵顼外,宣德楼上还坐着宰相王安石和其他几名老臣。赵顼正偏过身体,表情认真地与王安石说话。 明远捧着望远镜看过来看过去,却没有找到种建中的身影。 那边宣德楼上,官家赵顼已在接受群臣拜贺,举起手中金爵,示意群臣同饮。 而这边,明远却挪开了望远镜,不再关注宣德楼上的情形。 随着时间推移,夜色越发浓重,北风时紧时息,明远身边的炭火盆里,烧成暗红色的木炭也随之时明时暗。 明远感到寒意侵袭,终于还是抵不住,将史尚留下的皮草围在身上,又请1127变幻成手炉。他自己抱着手炉,站在望火楼的大窗跟前,不再借助望远镜,而是仅凭自己的双眼,凝望着眼前的汴京城。 天上的浓云遮蔽了星月,然而地上的辉煌灯火却仿佛将天上群星全都拉至地面上。 这地面上的星河,却又是一刻不停歇地流动着的。人们手提灯笼,在街道上缓缓行走,不时停下来观赏表演,遇见熟人又要互致问候。 这一幕仿佛画卷,在明远面前完整地展开。 耳畔,是四面八方传来的说话声、嬉笑声、喝彩声、中间还交杂着小贩贩卖货物、招呼关扑的吆喝声;远处,悠扬的丝竹声随风传来,宛若从天际传下的仙乐。 也不知过了多久,正北方向的宣德楼,悬挂起一枚靓丽的红纱灯球。明远听史尚说过,这意味着很快官家赵顼御驾就要返回大内休息—— 正在这时,明远手中的手炉轻轻一动。 1127的声音在明远耳边响起:“亲爱的宿主,您会希望时间停留在这里吗?” 明远已完全沉浸于眼前的盛景之中,闻言莞尔一笑:“为什么这么问?” 1127突然开始撒娇:“亲爱的宿主,您说说看嘛!” 此刻明远确实心潮澎湃,此刻他见证的,的确超乎了他的想象,让他短短一两个时辰内见证了世所罕有的繁华。 况且这份繁华里,他也做了小小的一点点贡献。 于是他面露微笑,向被灯火映亮的汴京夜空伸出双手,模仿着某个著名人物的口吻—— “停下来吧!你如此美丽!4” “现在我怀着崇高幸福的预感,享受这至高无上的瞬间!” 就在他开口的那一瞬间,远处宣德楼外忽然响起用力挥动鞭子的响声。 紧接着,宣德楼前诸多灯山彩楼,上下灯烛不下数十万盏,竟然同时于明远眼前熄灭。 一时间万籁俱寂。 唯有风声在耳边响起。 一切宛若永夜。 第133章 千万贯 在宣德门前灯火熄灭的一瞬间, 整个汴京城,仿佛进入永夜。 在那短短片刻里,万籁俱寂。 空中却传来持续不断簌簌的声响——是下雪了。 雪落下的声音一直被欢乐着的喧嚣所掩盖, 从未被听见。而早先地面上那璨若星河的灯火,也直接遮蔽了雪落的痕迹。 直到此刻,风卷着雪花吹进望火楼,明远脸上轻轻一凉,仿佛在他面颊上印下泪滴。 那瞬间熄灭的成千上万灯火, 在明远眼前与心中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一时间他竟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砰”的一声倒撞在身后的交椅上, 不由自主地坐下,抱着头,喃喃地道:“怎会如此?” 怎会如此—— 在他最是心醉神迷的那一刻,所有的浮世繁华, 像是在一瞬间尽数灰飞烟灭。 这种巨大的落差令他一时间失魂落魄,竟不知该如何面对。 事实上,没过多久,除了宣德楼以外,街面上的灯火都在慢慢恢复。 原本停泊在大内跟前的富贵人家车马,此时全部掉头向南, 往大相国寺的方向而去。 上元节庆典的下半场,将在大相国寺一带举行。寺内的九子母殿及东西塔院,届时将竞陈灯烛, 光彩争华,通晓达旦。城中其它寺院, 则同时开放万姓烧香。 寻常汴京百姓, 此刻也重新点亮了灯笼, 言笑晏晏,拖家带口地一起前往。 明远耳边,笑语声重新响起。 然而风雪的行迹却无法再掩饰——“火杨梅”纷纷熄灭,人们点上火把和不易熄灭的“气死风”灯笼,也纷纷穿上能够遮风避雪的衣物,或是缩进自家的车驾里。 而明远心中笼罩着的寒意,正越来越浓重。 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每到上元、或是中秋佳节的时候,1127总是盼望明远来到高处,能够俯视大地苍穹,然后向他提出这个问题: ——想不想,时光就此停住,永远不再流逝? 一次、两次,明远都可以等闲视之,但到了今日,明远已经再也无法漠视1127的问题。 是的,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他想,他真的想要。将眼前的一切永远留住。 而号称是金牌系统的1127此刻突然嘤嘤地哭了起来。 “宿主……” “1127,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明远语气坚定地问。他一定要得知真相。 “亲爱的宿主,您知道吗?在这条时间线上进行的所有试验,最后都是以失败告终的。” “您希望眼前的繁华盛世景象,一朝被铁骑胡虏所踏破踩平,辉煌都城处处只剩断井颓垣,衰草寒烟吗?” 明远回忆起他适才那一瞬窥见的“永夜”。 “不希望!” 他冷着脸回答。 “亲爱的宿主,您是否希望见到这座城市中,百姓们数代积攒的财富在旦夕之间,灰飞烟灭,城市里生灵涂炭,而最受伤害的反而都是那些最纯洁最无辜的灵魂呢?” “不希望!” 明远的声音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他明白1127这话是什么意思。 靖康,靖康之变啊! “您愿意见到这盏几乎已经点燃了启蒙光亮的明灯,一瞬间就此熄灭于游牧民族进犯的黑暗舞台上吗?” “不,我当然不想!” “您希望您最要好的小师弟,身中四箭,力战殉国,而您最……的师兄,在回师勤王之后耗尽所有心力,良策却始终不被采纳,报国无门,因而郁郁病死吗?” 明远愤怒地握紧了拳头:“1127——” “你把话说清楚,这究竟是怎样一个试验?” “您还记得您在这个时空里要花掉的资金池金额吗?” 1127追问。 “一亿二千零三十四万三千一百七十四贯!” 明远的记性很不错,而他也不会忘记这个对他有重要意义的数字。 “这个金额是北宋政府的财政赤字金额。” 明远:…… 他怔了片刻,突然悟过来:“所以试验方的目的,是通过我将这笔钱注入整个北宋社会?”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47节 原来如此啊—— 这样一来,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1127似乎笑中带泪地说:“对对对……1127一向知道您……您一直都是最明智的,从未被这样的巨额款项迷惑了心神。” 谁知明远锁紧了眉头,问:“1127,你告诉我,这个平行时空里生活的人,他们是不是活生生的人,他们知不知道自己其实是试验品?” 1127的声音立即瑟缩起来:“啊,这个……亲爱的宿主……” “这个试验是不人道的,你们明知这个时空里的生命,正在走向这样的命运,试验方为什么不阻止,不改变?难道就这样坐看着悲剧发生吗?” “不,亲爱的宿主,您听我说,这个时空里的人,的确是独立存在的个体,但他们也同时是历史的翻版。他们生来就注定要接受这样的命运……” “我不相信!” 明远早就忘记了寒冷,他甩开身上的皮草,一屁股坐在交椅中,双手抱着头:原来他要眼睁睁看着种师中将来战死沙场,种建中……‘既病将死,方痛服膺’吗? 1127弱弱地说:“事实上,只要您能够顺利花完一千亿……您不需要亲眼见证这些的……” 明远双手十指深深地陷入梳理整齐的发丝中。 他无法接受这个建议。 在他得知了所有事实真相之后。 “可是……亲爱的宿主,您的任务,正是以您自己的方式改变这个时空,让它避免走向那个悲惨覆亡的命运啊!” 明远抬起头,用难以理解的表情望着眼前假想中的“1127”,问:“改变命运,有那么难吗?为什么就不能直接告诉大宋官家,好好变法,富国强兵,不要作死,不要联金攻辽,不要把皇位传给那个叫赵佶的倒霉儿子!” “这个……亲爱的宿主,这样做是行不通的。往这个社会中注入的变量过多,会导致社会脱离正常轨道,直至崩溃。” “试验方往这个社会里注入的变量,就只有您,和您的钱。” “不能再注入更多变量了。” “如果您将自己所预知的任何‘未来’,直接通知给这个时空里的普通人……试验方会一律将这些信息给予‘保护目的的屏蔽’。” 明远的手指顿时揪了揪自己的头发:竟然还会屏蔽!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于是又问1127:“在这个时空辅佐试验的系统,难道一直都是你?” 1127的声音立即变得苦涩:“是的,我最最最亲爱的宿主……” “已经记不得有多少次了,我因为这个时代的凄凉结局而流下虚拟的眼泪……” 明远继续扶额。 “我看着曾经最为辉煌的一切用最快的速度走向破灭。” “如果系统也有心,那颗心也碎成稀巴烂了好吗?” 明远:确实…… “所以,1127,你借这样的机会提醒我,试图唤起我和这个时代之间的情感与‘牵绊’……” 明远回想刚才那一刻,当眼前灯火俱灭,一切陷入黑暗,随即耳边风声响起,雪花飘落的时候,他心头确实涌起了万般不舍——这让他终于明了,曾几何时,他早已经将自己当成了这个时代的一部分。 “是这样的。但伟大的宿主您需要了解,1127与您这样做单独私下里的沟通,不能被试验方发现。” “而满月的时候,月亮的磁场会干扰平行时空的通讯,我们之间的沟通试验方是无法察觉的。” 原来如此。 “1127,你的意思我全明白了。” “我还有一亿多贯要花,在这个任务剩下的时间里,我想,我们是结成同盟了,对不对?” “对对对!” 1127传出一种类似喜极而泣的声音。 “结成同盟了!” “1127一定尽力辅佐您改变这个时空!” “虽然‘蝴蝶值’还得您自己挣……” 明远闭上眼:……好吧! 这时,望火楼上面一层突然垂下一个身影——那名在上层“观火”的潜火兵探头下来看明远的情况。 “小郎君,您还好吗?” 在这潜火兵看来,这么长时间里,明远一直不出声,只是一会儿起身,一会儿坐下,一会儿揪自己头发……怪吓人的。 明远点点头:“我好得很。” 今日在这望火楼上观灯,解开了他进入这个时空之后一直未能解开的谜团,目的已经达到,他该走了。 “多谢小哥,今日在这望火楼上,我……大有收获。” 他终于正视了自己与这个时空之间存在的“牵绊”,他再也不能坐看一切沿着原轨迹发展下去——在这一刻他也自然而然地改变了态度,他不止是为了自己完成花钱的任务,好赢得属于自己的奖金池。 他要改变这时代的走向。 潜火兵一脸懵:……大有收获? 明远向他挥手告别,手脚并用,从那道狭窄而陡峭的木梯上攀下楼去。 * 一出望火楼,一阵北风打着旋儿袭到。 片片雪花由北风挟裹着,劈头盖脸地冲着明远卷来。 “今夜,这雪……城里人大约都能早点歇下喽!” 一名年纪颇大的路人望了望天,转身便向街道尽头走去。 明远猝不及防,才想起他将史尚事先准备下的那些皮子都留在了望火楼上。如果带下来确实是可以御寒挡一阵的。 但他没带下来,也不打算上去取。 此刻明远只打算找到向华,然后带着小伴当回家去——他需要安静,需要沉淀,需要时间和冷静的头脑,让他把刚才与1127交流的一切好好消化。 “向……” 明远的呼声刚出口便哑住了。 因为他见到街角处有一个颀伟的身影,正默默立着,身披一件大氅,戴着兜帽,帽檐遮住了街边脚店投来的光线,叫人看不清面目。 身形很熟悉。 巧了……身上那件大氅也很熟悉。 明远眉眼一跳,他发现那件大氅根本就是他自己的,那日送种师中回家的时候,被师中裹了去。 披着大氅的人,也不知道在街角立了多久,风帽上、双肩上,都已经积了一片白雪。 正在明远发怔的时候,那人身形忽动,就像是害怕明远会当场跑脱一般,快步冲了上来,沉声唤道:“小远!” 明远勇敢将眼光迎上去。 他既然改换了心意,便拿定主意要正视自己内心对师兄的那些喜欢。 然而,明远可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怎样一副形容。 他刚刚还在搓着手,跺着脚,此刻他耳鼻都被冻得通红,头发被自己揪得一片凌乱,上面还覆盖着几片雪花,而身上那件理应很保暖的“羽绒服”,此刻也被雪花打湿了一大片。 种建中心疼万状地脱下了身上的大氅,赶紧兜在明远身后,小心为他披上,将风帽拉起,再伸手整理帽檐,仔细拉好,免得风雪再度卷进,打湿明远的头发和秀丽的脸庞。 他却见到明远的眼神,亮亮地向自己迎过来。 “师兄——” 明远兴高采烈地喊了一声,仿佛此时此刻能在这里见到种师兄,乃是整个上元节最令他欢喜的事。 种建中一怔,随即心中有什么突然融化了,化为一汪春水。 他口头上却是嗔怪的,伸手去握住了明远的双手,却发现那双手冻得冰冷。 他连忙用力握住,似乎这样能够给明远传去自身的温暖。 他们好巧不巧站在了望火楼下一个没人经过的地方,周围的灯火也不盛,只有几许疏淡的灯光映在明远脸上,也冻得红彤彤的。 种建中赶紧放开明远的双手,伸手去抚了抚明远的额头。 “小远——” 种建中舒了一口气,意识到明远并不是冻得生了病,才流露出这样的眼光。 于是他伸出双手,微颤着贴在明远的双颊上,试图给明远那张冻僵的面孔再多一些温度。 然而他却一时沉沦于那对明亮的眼神中,无法自拔。 于是他用双手轻轻地提起明远的风帽帽檐,同时慢慢将自己的面颊和双唇贴近—— 试图去品尝那夜在丰乐楼没能尝到的如蜜滋味。 * 向华在脚店里与一众酒客吃喝得正高兴,忽然似乎听见了自家郎君的声音,连忙跳起来,匆匆将今晚吃喝的账先结了,然后出去找明远。 他知道明远在那边望火楼上“观灯”。虽然向华不明白为什么非要大冷天晚上跑到望火楼上去观灯,但是他相信自家小郎君,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向华跑出脚店的时候才发现是下雪了,赶紧将身上的大毛衣服裹裹紧,然后顶风冒雪地向前。 远远地他看见两个人影:一个是自家郎君,另一个也是熟人,是种官人嘛。 哎呀,种官人人可真是好人,将自己身上的氅衣解下来,给明郎君披上。 这时,一阵风雪卷到,雪花迷了向华的眼,让他不得不别过脸去。 片刻后,小伴当缓了过来,转过身望着种官人和自家郎君—— 咦,怎么两个人变成了一个人? 哦,不是,是两人在大冷天里合穿一件氅衣。 种官人心肠好,把氅衣全披在明郎君身上,但是他自己也冷啊,所以把那氅衣的风帽拉起来,遮住自己的脸,借着一起取取暖,而且迟迟不愿意放开。 单纯的向华同学觉得非常合理。 一阵冷风吹来,向华又被吹得倒退了几步,再转脸看种明二人,只见两人已经不再挤在一起取暖。 他们正彼此对视着,各自面带笑容(与红晕),并肩向这边走来。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48节 第134章 千万贯 上元佳节, 汴京城中万姓,按照太宗朝定下的规矩,连续庆贺五日, 正月十九日凌晨再由开封府主持收灯。 然而因为一场大雪的缘故,十六、十七两日晚间的庆贺并不算太热烈。家家户户不过是将灯笼挂在屋檐下,或是堆在门前雪中。就灯赏雪,别有一种闲情逸致。 这一下,玻璃灯又出了风头。玻璃灯罩照着烛火, 不惧风雪, 甚至被积雪埋了大半, 里面的烛芯依旧能够照明。 宫黎作坊的出品,玻璃林檎灯在汴京城已近乎千金一盏,而且一灯难求。这种情况,想必要到上元节之后才会有所缓解了。 人们在家中饮酒赏灯的同时, 开封府的衙役则四处奔走,与潜火队的人一起,挨家挨户地检查房屋,扫除屋顶的积雪,以防民房被压塌——潜火队成了潜“雪”队。 到了正月十八日,天空放晴, 艳阳高照,气温回升,积雪微融。 汴京市民纷纷走上街头, 帮助开封府的人一道,将街道上的积雪扫除, 露出平整的街面。 明远驾着“踏雪”上街, 感慨他今日上街竟然不必“踏雪”——汴京市民确实颇有公共意识, 知道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道理。 岂料他立即发现有人一边扫雪,一边低着头、弯着腰,仔仔细细地在积雪里来回搜寻。 “找到了!” 有人从积雪中扫出一枚金手镯,欢天喜地地举在手中,对光看着。 ——原来这就是上元节之后的“拾遗”! 明远恍然大悟。 上元节那日夜里万姓观灯,路边想必遗落了不少精美而贵重的饰品甚至是钱物。连夜的降雪隐藏了这些物品的去向。今日借着扫雪的机会,正好可以一一“发掘”。 这天既是上元节节庆的最后一天,明远心情上佳,便决定在长庆楼设宴款待。待到明天,他这些朋友们便又要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下一次整整齐齐的相聚,又不知会是什么时候。 另外他还有一个目的。 上次与1127交流的时候,1127提示过他,不能给这个时空带来多余的变量,而如果他主动向这个世界里的人“剧透”未来的命运和历史的走向,他的“剧透”,会被试验方直接屏蔽。 这正是试验方保护其“试验”不受其它变量干扰的手段之一。 可试验方到底能如何屏蔽,这所谓“剧透”的范围又是什么,明远想通过今日与北宋“名人团”的见面,试探一下。 苏轼、贺铸等几人先到了。 种家兄弟还未来,明远便没吩咐马上开席,而是拿出一副“纸牌”出来,供桌上几人一起玩乐。 “这是什么?” 苏轼天性好奇,见到明远新制的扑克牌,对这样新奇的玩意儿大感兴趣,拿在手里一张一张地看。 而扑克牌的制作,对于明远来说又很简单:他手下的刻印坊能工巧匠众多,要刻印出手掌大小的牌面花纹非常容易,管事们又见多识广,要找到合适硬度和能耐久的纸张也便宜。 只是明远坚持在扑克牌上使用“大食”数字,红心黑桃之类的符号也照搬过来——他只说这是舶来的游戏道具。 “来玩抽签吧!” 明远笑着说。 “抽签?” “既是开年了,何妨来抽一下诸位往后的运道如何。” 明远笑嘻嘻地解释。 他说的“抽签”,与如今在佛寺里于佛前抽签再请人解签的流程一样。由各人在他提供的扑克牌中抽一张,然后在明远这里找到对应的签文。 “不过是大家玩闹一回,倒也并非真的占卜。” 明远将制作精美,颜色鲜亮的扑克牌在众人面前摊开。 “要是真的被签文说中了,再感谢我也不迟。” “好!那么我先抽一张。” 贺铸抽了一张牌,递给明远。 明远装模作样地在自己事先准备好的签文里找了一圈,抽出一张事先印有文字的小卡片,递给贺铸。 贺铸看了,黑脸一红,随即露出笑容,说:“有点意思。” 他那张卡片上写着“婚姻得谐,喜迎宗亲”。 “方回兄这是……要娶一位宗女为妻!”苏轼开心地大声说。 众人便一起向贺铸道贺。 接着薛绍彭也抽了一张,得到了一张写有“再接再厉”等字样的卡片,薛绍彭顿时苦了脸,预计自己在国子监的学业可能会需要“再接再厉”。 苏轼看得兴起,笑道:“某也来抽一张,但看准也不准。” 于是他伸手抽了一张,是一张“红桃7”,递给明远。 明远觑着那张牌,装模作样地寻找对应的签文——但事实上这些签文与扑克牌根本没关系,不过是明远自己按照每位朋友的年龄和身份,以及他对他们的了解,事先写了一些“预测”与吉利话罢了。 这时他抽出一张卡片,再次看了卡片一眼,确认就是他想要向苏轼“剧透”的。 那上面只写了四个字:“小心同年”。 明远在这里指的“同年”,是指苏轼的同年张琥,当年曾与苏轼同中进士,但是在后来的乌台诗案中,欲将苏轼置于死地而求富贵。 明远在这里既算是剧透,也算是委婉的提醒——毕竟苏轼天性乐观开朗,从来不肯把任何人的本性往坏处想。 或许,只有借口“天意”,才能提醒到苏轼。 谁知苏轼接过那张卡片之后,诡笑了一阵,将手中的卡片展示给身边众人看—— 那是一张雪白的卡片,上面一字也无。 故意向苏轼泄露的“命运”,对可怕未来的“剧透”与“提醒”,此时此刻完全被试验方屏蔽了,一点渣都没留。 明远心里震惊,但脸上总算保持了镇定,笑着耸了耸肩:“子瞻公怕不是天上的星宿?命格不同于凡人,凡人便也看不出来?” 苏轼马上故作委屈地苦着脸埋怨:“远之总是如此,最爱甜言蜜语地哄人,若是没有点自知之明,怕是某今天就要开始吸风饮露,准备成仙了。” 閤子里顿时一片大笑。 苏轼也陪着众人一道,大笑之后,却头一低,将那张空白卡片藏起袖中,眉宇间有些郁闷,可见他对那张“看不到命格”的卡片,还是有点在乎的。 众人一通哄笑之后,开始按照明远的指点学打“争上游”。 这些士子们都是智商超群之辈,扑克牌上那些简单的“大食数字”,被他们飞快地学了去,纸牌的玩法也是瞬间上手,大家玩得津津有味。 正在这时,种建中带着种师中一起来了。 种建中径直往明远身边坐了,自然而然地偏过头,旁若无人地盯着明远。 明远见他目光灼灼,眼神热切,先是深深望着明远的眉眼,然后视线下移,又紧紧盯着明远的双唇,根本挪不开眼。 明远刚开始还有些不解,突然脸上微红,明白了原委——原来这家伙上元节夜里成功亲到了他,从此食髓知味,现在再相见,想必又记起了当时那一瞬间勾魂摄魄的感受。 明远突然有点害怕,生怕师兄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什么过于亲昵的举动,赶紧偏过头。 所幸这时种师中及时从他们两人之间钻出来,冒了个头,笑着问:“明师兄,大家这是在玩什么?” 明远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赶紧给种师中讲解起手中纸牌的规则。 种师中只看了一圈出牌,就立刻懂了,甚至能反过来指点明远——这救了明远的老命,毕竟种建中一出现在身边,明远就开始心神不属,甚至需要靠种师中提醒,他才晓得该出哪张牌不该出哪张牌。 身边的朋友们却都仿佛长舒了一口气的模样。 看起来此前明远与种建中师兄弟“反目”、“疏远”,弄得朋友们都很紧张。 但现在看他们师兄弟“和好如初”了,大家才都放下心来。 “彝叔,”苏轼亲切地唤种建中的表字,“听说上元节那天,官家召你上宣德楼观灯。你却中途跑了,可有其事?” 种建中点点头,道:“那日观灯观至中途,官家发下笔墨,要宣德楼上诸人分韵和诗,我的诗才不够敏捷,勉强做出来也是贻笑大方,因此胡乱寻了个由头先退下了,请王相公代为向官家解释的……” 他双手一摊,表示“明知不妥,但也无法”。 明远却听种建中提起过:当时在宣德楼上,种建中心中突然有种强烈的感觉,只觉得一定要去见一面明远——哪怕被再次“残忍拒绝”,他也只会觉得不枉此生。 于是种建中借口担心初到京城的弟弟种师中走失,提前离开了宣德楼。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兄友弟恭,因此没在宣德楼上掀起大波澜。 但现在旧事重提,如果还拿种师中做“挡箭牌”,这小孩估计要当场跳脚。 所以种建中只推说不会做那些富贵平稳的“御制诗”,才会提前离开。 苏轼便笑:“其实彝叔不必怕那‘御制诗’。某信你,若是真情流露,彝叔做出的诗,肯定要比那‘至宝丹’好得多。” 苏轼口中的“至宝丹”,是用来嘲笑如今参知政事王珪的。王珪做出来的富贵诗四平八稳,但是读来无趣,甚至被王珪的亲兄长起了个外号,叫“至宝丹”。 打完一圈扑克,明远见人都到齐了,便吩咐开席。 他们坐在长庆楼专为明远留着的一间閤子里。閤子中同时生着两个炉子,烟气从管道里直接引至屋外,屋内则暖意融融。来到这里的客人都早已将外袍脱下,只穿着夹袍坐在閤子中谈天说地。 閤子门也大开着,将閤子中温暖而湿润的水汽及时散出去。 明远正伸筷子为坐在身边的种师中布菜,却听耳边1127的声音传来: “亲爱的宿主,1127代表本次试验的试验方,遗憾地通知您,任何‘直接’向平行时空中的人物‘剧透’或者‘警告’,都是不被允许。如果这种情况反复发生,可能会导致您的‘蝴蝶值’被扣除。” 明远:……! 他精准的把握住了1127的用意:这个金牌系统特意强调了“直接”两个字。 这位不是来警告他的,是来旁敲侧击点醒他的。 “直接”剧透这条路被堵住了,但或许可以拐弯抹角地间接提醒。 于是趁席上气氛热烈,众人都在谈天说地的时候,明远插了一句嘴,问:“各位可曾听说过‘女真’?” 他将“女真”二字说出口的时候,席上似乎静了静。 苏轼笑问道:“远之的意思是‘女直’吧?” “对——” 明远这时才想起,女真,因为要避辽兴宗耶律宗真的名讳,所以被辽人改称“女直”。宋辽是“兄弟”之邦,辽国改了,大宋便跟着一起改了。 苏轼朋友众多,对女直也最为熟悉,当即为明远介绍:“听在鸿胪寺的朋友提起过,这女直人生活在大辽东北的苦寒之地,分部落而居,有熟女直、生女直、东海女直几大部族……” “听闻女直民风彪悍,擅长骑射,在马上来去如风……”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49节 苏轼一面回想一面给众人介绍:“女直部族之间每年相见,都要摆射弓宴,就是比赛骑射……哈哈,彝叔,这点对你来说不在话下,你在南御苑露的那一手,女直人一准都甘拜下风了……” “不过呢,女直人有一项长处:非常善于养马。听闻他们富家养马,千百成群。就算是很一般人户,也养有马匹十几匹。” “对了,远之,你问这做什么?” 苏轼突然省过来,笑眯眯地问明远。 “莫不是我们的小‘财神’,看上了女直人的什么特产,想要与之交易吗?” 明远赶紧摇手,心想那岂不是要与虎谋皮? 再说,宋境与女真部落之间,还隔了一个绕不过去的大辽。 他刚想要随便找个理由解释,忽听閤子门外一声尖锐的冷笑:“说女直民风彪悍,与我辽人相比又怎样?” 众人惊讶之下,同时回头。 只见那閤子门外,正站着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此刻正抱着双臂,扬着头望天,一副谁也看不起的模样。 种建中见了那人的模样,也慢慢起身,用同样傲慢的口吻道:“女直人没见过,不知如何。但是辽人我见过,不过是手下败将罢了。” 门外的少年被种建中这句一激,顿时圆睁了双眼,眼珠子几乎要突出眼眶。 但是他无法反驳,因为此刻他也认出了种建中,知道这位就是在南御苑里,用精湛箭术挫败大辽最精锐斡鲁朵的那人。 这少年,正是那位出言不逊的辽国副使。 第135章 千万贯 不请自来的这位辽使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 看上去比明远还要略小两岁。他相貌英俊,眉眼秀挺,肤色不黑, 五官容貌乍一看与汉人没什么分别。 少年辽使戴着垂脚幞头,鬓边能依稀看出些许髡发的痕迹,但是那顶幞头将被剃去头发的头顶全数遮起来, 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他的发式与宋人有异。这少年穿着一身类似宋人文士日常穿着的襕衫, 然而脚上蹬着的是马靴, 靴后安着马刺, 泄露了他的身份, 应当是一个惯于骑射的人。 少年身后, 则跟着三四个髡发左衽的辽人武士,看形象, 应当就是那天与种建中在南御苑比箭的“斡鲁朵”。 待到有人闯进閤子, 明远等人才纷纷惊觉,他们刚才在閤子中谈笑,的确是声音大了一些。而且閤子的门还开着, 实在不够谨慎。 不过, 他们只是在讨论女真人的居住地和风俗,就惹得这位明显来自辽国的少年郎自己跳了出来。 明远扪心自问,觉得他们也并没有说错什么,做错什么。 再者, 此刻种建中就在自己身侧, 明远也觉得没什么可担心的。 种建中与那少年辽使一对上, 两人便是眼神交锋, 你来我往, 閤子里仿佛到处是无形的刀光剑影。 “你说谁是败军之将?” 少年人颇为尖细的嗓音在閤子里回荡。 “若是阁下想要再往南御苑走一趟,种建中随时奉陪。” 种建中长身立起,挡在明远和种师中身前。 谁知“南御苑”这三个字对于少年辽使来说几乎是奇耻大辱,种建中一开口,少年人立即咬紧了牙关,突然一声高喝:“斡鲁朵,主辱臣死,你们还愣在那里做什么?” 他话音刚落,只听“刷”的一声,辽使身后那几个斡鲁朵,整齐地抽出佩刀,白晃晃的刀刃亮在众人眼前。 閤子里众人都是一惊。早先薛绍彭与米芾一直头凑着头,在一旁小声说话,这时听见刀出鞘的声音,才同时吃了一惊,身体一缩,抬头张望,不晓得发生了什么。 然而薛米两人是閤子中唯一流露出惧色的。此刻就连年纪尚小的种师中,都睁大了眼睛,毫不畏惧地瞪着那名年轻的辽使。 种建中面对斡鲁朵的刀剑,毫不畏惧,甚至还向前踏了一步。 少年辽使到底敌不过曾经阵前亲手斩敌无数的种建中,气势一输,心理上立即抵挡不住,视线突然就向一旁转过去。 只听座中最为年长的苏轼淡然开口:“原来辽国使臣还未离开汴京啊!某还以为,正月初四大朝会之后,各位就会返回上京的。” 苏轼参加过外国使臣觐见官家的大朝会,因此也认得这位出奇年轻的辽国副使。 辽国副使听见,顿时涨红了脸。按照外交礼节,辽使应当在正月初四之后便启程返回本国,但他们一行人没有。苏轼的话里既有责问又有暗讽,让辽使听见便觉浑身不舒服。 “笑话,宋国与我大辽乃是兄弟之邦。是哪条法令说辽使不能在京中多逗留几日的?”少年开口就是强词夺理。 苏轼一怔,心想:确实如此。 只要这些辽使在汴京城里安分守己,不闹出什么事来被大宋驱逐,确实没有道理非得把人赶走。 而苏轼身边,明远却噗嗤一声笑,说: “若是你兄弟到你家中来,吃你的喝你的,然后还对拔刀相向,你想要怎么对待他?” 閤子里顿时一片笑声。 “你——” 辽国副使又惊又怒,怒的是明远竟然出言讽刺,而惊的却是:在这閤子里,竟然没有人怕他。 苏轼的位置距离閤子的窗户最近。此前辽国副使刚刚出现的时候,苏轼就已凑近窗边,似乎向外面摇了摇手,比了个手势。 不多时,门外便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一名身穿皮袄,头戴皮帽的中年人出现在閤子门外。 “萧正使!” 苏轼出声招呼。 来人正是此次辽国出使大宋的正使,萧阿鲁带。 萧阿鲁带冲苏轼拱了拱手,望着那名年轻的副使开口叫了一声:“耶鲁斡1!” 辽国副使皱着眉望着萧阿鲁带,见到对方表情严肃,顿时垂下脑袋。 萧阿鲁带盯着苏轼看了半晌,突然问:“这位是苏眉公吧?” 苏轼也双手一拱,自承身份道:“不敢!” “本使即便身在北国,一直听闻眉公乃是贤才,也有读过眉公的诗书。今日得见,实属荣幸。” 旁人听了都有些发愣:……这怎么回事? 刚刚还是辽国人上门挑衅,怎么突然就变异国粉丝见面会了? 但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苏轼见到对方正使出面,而且摆出了见好就收的姿态,当即放缓了态度,再度来到窗边,冲外面做了一个手势。 直到这时,那名辽国少年副使才意识到了什么,赶紧凑到窗边,探头向外一看—— 只见长庆楼外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两排开封府弓手,人人张弓搭箭,箭簇指着苏轼所在的这间閤子。 长庆楼的楼梯上此刻也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显然也有大批开封府的弓手正由酒博士指点,向这间閤子快速赶来。 明远转头向苏轼看了一眼。 而苏轼无奈地耸了耸肩。 明远顿时伸手扶额:看来苏轼真把他当做某个万年小学生看待了,来见他都要带上弓手——这不?真又派上用场了。 那位名叫“耶鲁斡”的辽国副使脸色大变,转过头来,冷着声音问:“中华难道不是自称礼仪之邦的吗?” 明远立即接上话茬儿: “的确,中华是礼仪之邦。各位远道而来,我等中华之人自然是欢迎的。” “但是,礼仪之邦也有自己的待客之道。朋友来了有好酒,豺狼来了有猎~枪。” 明远话一出口,就有点后悔,他顺嘴就把“猎~枪”两个字说出来了。 但好在这个时代也是有“猎~枪”的,是捕猎时常用的一种冷兵器,有点类似现代的标枪。没人能想到明远所说的“此猎~枪”非“彼猎~枪”罢了。 明远的话一说出口,閤子里的宋人都眉飞色舞。 待在明远身边的种师中小脸涨得通红,恨不得伸出双手鼓掌,而侧身挡在明远面前的种建中却冷静如同等待出击的猎豹,始终紧紧盯着辽使们的一举一动, “耶鲁斡!” 萧阿鲁带提高了声音,像是在提醒那名年轻的副使。 辽国副使顿时像是泄了气。他手一挥,身边那几名斡鲁朵立即还刀入鞘。 而刚刚赶到閤子外的开封府弓手见状也纷纷收起弓箭,退在一旁。 “萧正使,”苏轼再次向萧阿鲁带行礼,微笑着道:“既然辽使还未离开汴京,那正好见识见识敝国上元灯会的繁华。各位,今日是正月十八,晚间还有最后一天的庆典,可千万别错过了哦。” 萧阿鲁带点点头:“多谢眉公提醒。本使自是要带着‘同伴’,前往京城各处,好好再观赏一番的。” 一场外交危机眼看要被化解,那名年轻的副使要被萧阿鲁带从长庆楼上带走。 这名副使已经走到閤子门外,突然回过头来,瞪了明远一眼,大声道: “刚才听各位提到,女直人善于养马,在下听了,便想来提醒一句:确实,女直人养马无数,但是他们只向大辽进贡马匹!” 话音一落,这少年高高地昂起头,摆出一副傲岸无比的模样,仿佛在劝明远等人,趁早别打女真马匹的主意。 “对了,还有一件事可以告诉各位,”辽国副使语气傲慢地补充,“去岁大王刚刚颁下诏令,与宋互市,无论是马还是羊,一只都不许出境。” 听见对方的回应,明远直接向辽国副手拱了拱手:“多谢解答,了解了。” 仿佛他真的只是在席间随意提起,想要粗粗了解一下女直人而已。 年轻的副使再次瞪了一眼明远。随即,辽国出使大宋的正副使臣,全部转身走人。萧阿鲁带紧紧地跟随在自己的副使身后,倒似一副保驾护航的样子。 閤子里余下的人相互看看,苏轼松了一口气,明远吐吐舌头,种建中沉着脸……薛绍彭等人受了一番惊吓,至今都还没醒悟过来是怎么回事。 重新关上閤子的门,在座诸人的话匣子就都收不住了,七嘴八舌地全都在议论那位年轻副使的身份。 苏轼道:“某在元日大朝会那日时曾经见到,此人身份非常特殊。” 种建中也皱着眉头评价:“确实,和这少年相比,萧阿鲁带就像是一介家奴护卫。” “连辽国正使在那人面前也像是一介家奴护卫?” 贺铸好奇问道:“那为什么会是萧阿鲁带做正使,让这少年做副使?” 明远在一旁闲闲地叹道:“那自然是因为那少年的身份不便透露。” 苏轼一拍桌子:“远之说得对。” 而他脸上则分明写着:我怎么没想到。 “就是这个道理。”种建中等其余人也纷纷附和。 “元日大朝会时,这少年向天子行礼,行的是契丹正使之礼,也是契丹人向天子所行之礼。他根本是不肯用宋人面圣的礼节向天子行跪拜礼。” “他的衣饰也很特别,不仅华贵,应当还是一种身份的标志。”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50节 “听说萧阿鲁带已是国之重臣,连他这样的人,都只能做那少年的家奴护卫吗?” 不太了解政事的薛绍彭在一旁听得直咋舌。 “但是萧阿鲁带其实也确实是家奴护卫——” 种建中若有所思地补了一句:“是辽主的。” 这下整个閤子里的人都明白了。 “那少年是辽国宗室。” 大家都得出结论。 但唯有明远一人,坐在閤子里暗暗地想:“不会是那个倒霉孩子吧……” 如今的辽国皇帝耶律洪基,在历史上可并不是什么明君。他身边曾经有过一起著名的冤案,即皇后萧观音被诬与伶人赵惟一私通,萧观音被因此赐死,萧观音所生的太子耶律浚也被陷害谋反,年纪轻轻就被害死了。 他有些怀疑那个辽国少年就是太子耶律浚,否则解释不了辽人种种掩饰其身份的行为,和他那一份少年人独有的孤傲。 但不管那少年是不是耶律浚,明远此刻没有任何“剧透”能力,即便有心提醒也会被屏蔽掉。再说他与耶律浚素昧平生,也就不想掺和这件闲事了。 苏轼望望明远:“远之,你似乎对辽人没有任何畏惧之心?” 明远这才留意到一桌人都在看他:他刚才沉思的时间好像太长了。 明远冲苏轼摇摇头。 他对辽人没有多少畏惧,相反,对于女真要更担心一点。 可是女真现在也只是七零八落的几个部落。建立金国的创始人完颜阿骨打2现在还完全籍籍无名,不晓得有没有出生…… 閤子里的人将一桌席面慢慢用完,说起彼此的计划,都是晚间再去观一回灯。毕竟过了这村就没这店,错过今晚,再想看到这样的盛景,就要等明年了。 这时种建中目光灼灼地只管盯着明远。 毕竟上元节那天,明远从望火楼上下来之后,种建中只是与他稍许亲近了片刻,就与他一道去了薛家,将种师中接回来。两人之后就再也没有机会单独相处。 他应该是想极了,今夜要与明远一起出门观灯,单独相处,耳鬓厮磨,好补偿以前那些他想煞了却始终不敢见一面的时光。 而此时此刻,种师中在旁大声地嚷嚷:“明师兄,这个纸牌好好玩哦!阿兄,今晚我们一起去师兄家里玩这新的牌戏好不好?” 种建中瞪了瞪弟弟,种师中理直气壮地瞪回去,眼神写得明明白白:你们可不能丢下我一个。 第136章 千万贯【加更】 正月十九日, 汴京城在开封府的主持下收灯。 虽然上元佳节那“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的壮美景象不再,但是汴京百姓很快又迎来了又一项传统游艺项目——探春。 汴京城外, 方圆百里之内的亭台楼阁园圃,到处都是出城赏春的汴京市民,几乎没有什么清净的地方。 能在春容满野之际, 在郊外欣赏到绿草如茵,杏花如绣, 莺啼芳树, 燕舞晴空的美景, 就算是游人再多, 汴京市民们也乐此不疲1。 而明远正意气风发, 骑着踏雪,带着向华, 轻装出城。目的地却不是那些汴京城郊的风景名胜, 而是山阳镇。 这次出城,明远名义上去视察自己的产业,但到了山阳镇前, 他轻轻拨转马头, 引着踏雪上了另一条路。 沿着这条小路前行未久,面前是一座外表极其低调的大院。但这大院砌着一整圈高墙,门前甚至有班直护卫守着。 “什么人?” 明远刚刚靠近,已有人在喝问。 “是自己人。” 种建中的声音已经在门内响起。 见到军器监丞亲自迎出来, 门外的班直护卫点点头, 表示可以放行。 种建中却已经迎至明远面前, 向他伸出手。 明远的脸突然一红。 去年这时他与种建中一道上京, 有时上马下马种建中也会过来搭把手。 当时明远从不觉得有什么, 甚至还嫌弃过师兄总管着自己练箭和花钱……但现在他面对种建中伸出的右手,心头莫名地感到一阵羞涩与紧张,赶紧摇手,表示自己可以。 种建中却没由着他自己下马,右手继续伸着,双眉一轩,似乎在说:“再推辞?再推辞就把你抱下来!” 那样就更糟糕了。 明远赶紧投降,扶着种建中的右手,翻下马背,将缰绳交给从后面跟上来的向华。 “这是明……明顾问。” 种建中向守门的班直护卫介绍明远。 “以后他凭军器监颁发的腰牌可以进出山阳作坊。” 在这区区几日里,由宰相王安石提出的“军器监法”,作为新法的一项内容,经过官家的首肯,两府的同意,准予施行。 这“军器监法”,说白了就是将种建中进入军器监之后,监中逐步开展的一系列改革详细化、制度化。 例如种建中所率先倡导的项目规划与预算制度,与之相应的奖赏惩罚,以及军器监采购和“外包”制度,都被写进了“军器监法”。 除此之外,军器监还引入了一个新的职位:“顾问”。 有些“顾问”是从民间请来的,拥有丰富经验的匠人:宫六就是其中一人。其他还有从太原府和徐州一带邀请而来的,长于冶铁和开采石炭的匠人。 这些“顾问”能从军器监中领到薪俸,虽然只比在外做工略高一点点,但是有“军器监”这三个字的金字招牌,不少工匠都是心甘情愿地来了。 另外一种就是像明远这样,有才学的人。 明远因为是横渠先生张载的弟子,而近年来横渠书院各种各样的理论与实践成果颇丰。 再加上明远本人也在“马蹄铁”、“千里镜”、“焦炭”、“煤焦油”等军事相关的技术发明上有着独到的贡献。种建中便禀明曾孝宽,将明远也延请为“顾问”。 此举仅是方便明远出入军器监,倒也不是为了给他一个官职或者是薪俸。 明远自己也非常乐意—— 自从上元节那夜,他与1127进行了那番对话之后,他对自己这个任务的看法已经不同。 他意识到已经与这个时代建立了相当紧密的联系,因此这个“花钱”任务就绝不再是“花完钱就跑”的奢华炫富享乐之旅。 他要用手中能够动用的财富,改变这个时代。 想要改变北宋迫在眉睫的危局,最直接的办法当然是加强武备,引入威力强悍的新式武器,用以装备宋军。 在今日来山阳镇之前,明远已经将种建中寄放在自己那里的《武经总要·军械篇》仔细翻过了一遍。 他不像种建中,他从未上过战场,因此完全不知道那些名目花样繁多的兵器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 就拿刀来说,就有手刀、掉刀、屈刀、偃月刀、戟刀、眉尖刀、凤嘴刀、笔刀之分,枪也有双钩枪、单钩枪、环子枪、素木枪、鵶颈枪等等繁多名目2。 明远:都是冷兵器……有什么区别吗? 他就只管将这些稀奇古怪的刀枪都跳过去,直接看火器。 火器篇的名目也很多,什么飞炬、燕尾炬、鞭箭、铁火床、游火铁箱、引火球、猛火油柜2等等。多是用来火攻敌军用的。 现如今种建中带工匠炼出了煤焦油,因此又做出一种类似“燃~烧~瓶”的武器,将煤焦油盛在密封的瓷罐中,点燃引线以后向敌阵投掷,能够起到很好的火攻效果。 但是明远却很清楚——这些都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火器”。 在这个时间点上,中国人使用火药已有很多年,每逢年节时就将这些填充黑~火~药的爆竹与烟花飞上半空,制造出喜庆的气氛和炫丽灿烂的美景,但始终不曾用这件发明来保护自己。 而明远心里始终相信:只有将武器的装备技术全面推进,并据此改进战术,将来华夏以农耕文明对抗游牧民族,才有可能取胜。 今日他过来军器监,就是想要与种建中和其他军器监的官员商量此事的。 事实上,明远在正月十六那日已经写了信,请人快马带去洛阳和京兆府。 去洛阳的那封,是明远邀请制作烟花最著名的“洛阳吴氏”出山上京。 而去京兆府的那封,则是联络明远以前照顾过的那些硝民,请最熟悉硝石特性的采矿者到汴京来,并顺带捎来一批供试验用的硝石。 明远正在与种建中与曾孝宽提起此事的时候,王雱也来了。 听见明远对于火器的构想,王雱微微一笑,仿佛是在对以前的自己说话一般,转向明远,笑着道:“远之,几年前我也与你现在一样,想要有一件举世难敌的神兵利器,只要放在阵上就所向披靡,锐不可当……” “熙宁元年,军器监……那时还叫弓弩院,上书请求改制,制神臂弓、床子弩,研发火器……” 王雱说到这里,与曾孝宽相互看看。 “……却被朝中诸公否了。” 明远默默无语。 不过,熙宁元年,新法推行还未准备就绪,大宋的财政亦深陷亏空。研发武备的行动是注定要暂缓的。 “然而近几年我才悟出一个道理。远之,在你看来,打仗时最厉害的一件兵器是什么?” 王雱故意问明远。 曾孝宽与种建中则坐在一旁默然听着,两人神色间应当都是早已知道了答案。 明远心知王雱说的肯定不是指某一件特定的武器。他猜测王雱可能会说,“最厉害的兵器是人心”之类的话。 谁知王雱的答案令明远十分吃惊—— 王大衙内回答:“打仗时最厉害的武器,是‘钱’。” 明远愕然,随即马上领悟:打仗时最要紧的,是钱粮,是整个国家财政源源不断的支持。 “打仗是一门最需要钱的生意。”王雱继续补充,“远之,如果研发出的兵器,不能将成本压低,不能顺利运输至最战事的前线,这些兵器哪怕威力再大,也只是在演武场上讨官家欢心的一件玩器而已……” 听到这里,明远肃容对王雱说:“元泽兄高见,小弟明白了。” 至此,明远对王雱的观感又有不同: 王雱能说出“战争是一门费钱的生意”这样的话,他便不再将王雱看作是一个只会谈理论的“衙内”,他更愿意将王雱看作是一名正在快速成长的政治家。 明远想了想,又问:“大军开战时,最耗费资源……钱粮的,究竟是哪些地方呢?” 这时种建中开了口。 他久在陕西,又亲自上阵与党项人交过手,对于开战之后的种种情形,种建中比王雱和曾孝宽都要清楚。 “首先自然是粮秣,大军未动,粮草先行。若是军需补给无法跟上,还未开战,就已经败了一半了。” “除了填饱肚子的粮食,朝廷对兵士必须另有激励——一是军饷必须按时发放,若是拖延军饷,不仅影响士气,甚至有大军哗变的可能;”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51节 “二是承诺给兵士大捷之后的奖赏,以及答应给阵亡将士的抚恤,无论是钱、是绢,还是粮食,只要应承了,就一定要能发出,如若食言,待到真正需要三军用命的时候,再想要用此法鼓舞士气,已经无用了。” “随后是运输,远之,军器监这里打造的铠甲、弓箭等物,千里迢迢,运到陕西,已是一大笔钱。到了陕西之后,又需要征用民伕押运,送往鄜延路、秦凤路等地,每人每天支钱100文,米2升3,光这些开销,陕西一路承担起来已经颇为吃力。” “除此之外,才是各种武器、装备,所用材料和工匠投入的人力,这些都是钱。” 种建中的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我同意王大衙内的观点。 明远一边听,一边思考。 钱,或者说一国财政,是支持战争最重要的支柱。 巧合的是,明远最不缺的就是钱,只不过他不能随随便便就把钱拿出来送给大宋官家做军费——那可是违规的。 “按照彝叔所说的,”明远大着胆子提议,反正王雱和种建中都和他很熟,曾孝宽也不算陌生。 “供给大军的粮秣、军饷、奖赏与抚恤,都是万万省不掉的。而如今已有‘军器监法’,正在设法降低兵器装备的成本。” 明远最擅长的,就是排除法—— “那我们就在运输之上想办法!” “军器监可以考虑在靠近用兵重地的安全地点设立‘小军器监’,或者是‘军器作坊分坊’,就地制作或是组装兵器。” 这是人人都能想到的办法,但是要施行起来,却很费事,不是一朝一夕之间可以见功的。 王雱与曾孝宽等人相互看看,稍许有点失望。毕竟将明远请来,是希望他能给出一些独到的建议,而不是说些人人都知道的浅显道理。 “但是我们现在可以做的,是由军器监的工匠们尝试研发一些便于运输核心构件,等送到地头了,再由当地军民将它们组装起来,成为完整的武器。” 明远说到这里,种建中的眼神突然亮了——他终于从明远的言语里听出一些很有启发性的内容。 “就以‘霹雳砲车’为例,其核心就是一件可以转动的横轴。军器监,这边,完全可以只生产能够灵活转动的横轴,甚至还可以加上用以调整角度和投石远近的刻度盘。” “等将这一组件运至战场附近了,再用当地木材安装上炮架,梢杆和拽索,便能就地使用了。” 这是明远读过《武经总要》之后对大宋武备的了解。 所谓“霹雳砲车”,其实就是投石机。 投石机其实是一种,威力巨大且所费不巨的重型武器。它所用的弹药可以就地取材,只要当地有石头,无论是整块巨石,还是礌石滚木,甚至是无数细小的尖锐石子……都可以用作上阵对敌的武器。 明远:就说嘛,投石机在罗马人的时代就已经在战场上广泛应用,堂堂中华怎么可能想不到。 但是《武经总要》上记载的“霹雳砲车”,能够发石,却不能调整投石的远近和角度,因此不能“精准打击”,是一件威力很大但“不一定”能命中目标的武器。 军器监也曾有匠人,试图为“霹雳砲车”增加瞄准系统。但是制成的砲车体型过于巨大,运往宋辽边境、宋夏边境,所费甚巨,收益却并不见明显增加。 军器监工匠的尝试便就此放弃了。 明远所提出的,就是身处内地的军器监,只管生产重要兵器的一件核心构件,运到战场附近再予以组装,将其打造成一件威力巨大的完整武器。 种建中顿时大声赞好:“陕西各处道路艰难,‘防秋’与‘防春’时,如遇雨雪,运输更是困难。如果只是运输小小一件,那在陕西当地运起来也要更为容易。运到地头,还能因地制宜,安在各自不同的地方……” 王雱与曾孝宽虽没太想明白,但既然种建中说好,明远这个主意便必定很有可取之处。 按照明远的这个思路,尽力压低路上运输的难度与成本,倒也确实能节省一大笔开支。 于是曾孝宽想了想,点点头,对种建中说:“如此甚好,彝叔就安排人手,按远之说的,先写一个‘项目报告’上来。” 明远见自己的第一个提议就得到了重视,忍不住得意地笑了。他的笑容令他整个人看起来容光焕发,也令种建中赶忙别过脸,不敢久看,生怕自己看呆住。 可是没人能听见明远心里的声音—— “这只是开个头罢了。‘霹雳砲车’,迟早能变成‘霹雳炮车’的。” 第137章 千万贯 种建中有了以往的经验, 一份“企划”或者“报告”的生成对他来说完全没有难度。 报告到了曾孝宽那里,或许是王雱事先向王安石打过招呼,又或许这是“军器监法”颁布以来, 军器监正式提交的第一份“可行性报告”,总之这份报告很快就由上峰首肯,并作为近期的重点项目展开。 按照上面的意思, 这改进“霹雳砲车”的计划,最好能在四月初十, 庆贺官家赵顼生日的“同天节”之前完成。 因此军器监这边时间紧、任务重, 种建中带同工匠们, 都一头扎在研发工作中。 而明远作为一名军器监“顾问”, 他的行动却与军器监众人完全不同步。 他分别送往洛阳和长安的两封信很快都有了回音。 硝民那边的反应很热烈——毕竟明小郎君一直很照顾他们, 如今又在汴京帮他们找到了可以开拓的新市场,硝民们既兴奋又感激, 连忙派了最熟悉硝石特性的几个老硝民, 带同几个年轻力壮的儿郎,押着两车硝石,一起上汴京城来。 然而长安城路途遥远, 洛阳吴家的人抵达汴京的时候, 硝民们才刚上路。 与硝民相比,洛阳吴氏的反应很“冷淡”,他们没有派遣自家富有经验的长辈工匠到汴京来,相反, 他们派了一名三十多岁的汉子, 名叫吴坚的, 来汴京找到明远。 明远听吴坚自报家门:洛阳吴氏的二房次子, 便知就里。 “令族中, 怕是把你‘发配’到汴京城来的吧?” 明远挂着他那招牌式的雍淡笑容,望着吴坚,口气里有点揶揄,也有点同情。 洛阳吴氏是制作烟花的行业翘楚,吴氏出品的烟花,素有“千朵万朵压枝低”的美名,就是形容那烟花朵朵在天空盛放,栩栩如生,美轮美奂。 然而洛阳吴氏对于京中军器监这个衙门的征召,却似乎并不看好,才会只是随便派出一个二房的小儿子,让他来这边敷衍敷衍,打探打探消息——如果真的能给吴家带来好处,吴氏长房自然就会派出更加有经验的家族成员。 话句话说,被派到汴京城里的吴坚,就像是一枚探路的棋子,被丢了出去。 吴坚听了明远的话似乎并不在意,相反,他很好脾气地向明远拱了拱手:“明郎君,小人倒是将这看成是一个机会的。但有用得着小人的地方,请尽管吩咐!” 听这吴坚这么说,明远倒对他有几分另眼相看。 这位二房次子,显然也不喜欢大家族中那种论资排辈,排挤和打压旁支的做法。但他将这次被当成是“棋子”而被丢出来的境遇看成了是一次机会。 “很好,”明远对此感到很开心。 “既然你是这样一个人,那么我就向你透个底,你在这里能成就的,会比你在洛阳吴家所能够达到的成就,要高上千倍万倍。” 明远也不管吴坚信与不信,先给人画上一枚大饼再说。 但与吴坚相关的“火器改进”项目,并不在“霹雳砲车”改进项目之中,所以明远自己承担了吴坚的大部分食宿和薪俸开销。 这时1127来提醒了:“亲爱的宿主,您不能一味投入而不期望回报哟!比如说您在吴坚身上的投入,它没有给您带来对等的回报,不能算是‘等价交换’。再这样下去,您花在吴坚身上的钱不能算作您的‘计划内’花费,1127生怕……这会影响您整个花钱任务的完成进度。” 也就是说,明远如果随意“馈赠”,或者“做慈善”,这部分钱钞就不能算作被明远花掉的“资金池”,将会大幅影响明远的花钱进度。如果这种情况持续的时间太长,还有可能导致明远被惩罚,被扣除“蝴蝶值”等等。 明远顿时一笑:“1127,话不能这么说。请吴坚到汴京城来研制火器,明明是军器监的主意,他的费用,也全都是军器监承担的呀?” 1127完全是一副老实孩子的模样,没绕过弯子:“那……那他在山阳镇住的院子,吃穿用度,他试验火器用的硝石和各种材料……” 明远笑嘻嘻地对1127说道:“吴坚现在是什么身份?” 1127傻乎乎地跟上:“是军器监的‘顾问’。” 明远又问:“那我在军器监又是什么身份?” 1127傻乎乎地回答:“也是军器监的‘顾问’!” 明远顿时笑道:“那我俩岂不就是‘同事’?吴坚初来乍到汴京城,同事之间,彼此照应一下,有什么不可以的?” 他这完全是强词夺理。 1127却恍然大悟,接着说:“我明白了。这应该算在‘礼尚往来’的开支里——您和这位吴姓匠人,原来是同僚。” 明远故意拖长声音:“那些即将从京兆府赶来的硝民呢?” 1127非常上道地回应:“是朋友,出门在外,大家都是朋友!” 此刻的1127并不像是提点明远之后被明远反驳回来,反倒像是受了明远提点一般,欢欢喜喜地去了。 经过上元夜的那一次交心,明远完全可以确定:1127一定是站在自己这边的,因此这个“金牌系统”会在试验方那里想方设法帮自己说话,各种“狡辩”,论证明远现在的这些花销都是“正常”花销,或者是“礼尚往来”的开支。 但明远很清楚这不能持久。 以前他想要花钱,只要成功建立起自己的产业,投资投出去就行了。 但现在的问题是涉及军器监,他投资什么产业都行,但就是不能投资军器监——赵顼万万不会让他这么做的。 所以,要尽快有所成就,尽快让宋人能够亲眼见证真正的“火器”那无穷的威力,从而主动投入到热~兵~器的开发中。 到时他就只要从旁指点,就轻松得多了。 * 霹雳砲车的研发进行得非常顺利。 很快,军器监的工匠们就制作出了一组“核心组件”,看上去像是两枚叠放在一起的铜管,用铜环固定。 铜管中空,上面一枚装有活扣,可以打开,将与铜管粗细一致的木柱扣进去。 下面一枚铜管则是固定整座霹雳砲车用的,只要将其安装在足够稳的支架上,就可以充当霹雳砲车。 因此,这件军械并不是固定的,而是可以随时拆下来,改换地点使用。 也可以因地制宜,需要安在城楼上就安在城楼上,需要安在可以移动的车驾上就安在车上,高度、底盘重量、梢臂长短,全都可以由使用者自行调整。 最关键的是,在这霹雳砲车的核心组件上,安装了两个刻度盘,一个控制梢臂的转向角度,另一个控制梢臂掷出时的仰角——后者决定了从抛出去的石砲可以飞多远。 这两个参数一旦精确配合,这霹雳砲车基本上就可以在射程范围内“指哪儿打哪儿”了。 种建中带着工匠研发出这么一套东西,找明远和贺铸一起来商议过,决定去南御苑的演武场“演习”,尝试一下,顺便看看能不能培养出几个善于操作霹雳砲车的将校出来。 几天之后,这消息就传到了官家赵顼耳中。 却不是通过王安石之口。 这次到官家传话的,是一直跟王安石对着干的枢密使文彦博。 然而这位老臣却直接了当将他“听说”的南御苑将校对新式“霹雳砲车”的评价,告诉了官家赵顼。 “军中将校,听闻介甫相公力推‘军器监法’,无不雀跃。岂料却听说只是改了一个‘霹雳砲车’,都觉有些失望。” 赵顼不明就里,连忙问:“为何?” “‘霹雳砲车’自古有之,曹操与袁绍战于官渡,这霹雳砲车便有之,曹操用之掷石,欲毁袁绍营垒……” 曹操……那已经是七八百年前的人物了。 “因此禁军中将校听闻,多数只觉军器监只是在将旧有兵器取出来翻新,却以此为名目,空耗国帑……实不知此举有何必要,这‘军器监法’,又有何必要……” 文彦博对新法一直持反对意见,这次却并不是直接抨击,而是婉转地“转述”普通将校的意见。 赵顼便将这话听进去了。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52节 他原本见过改良“霹雳砲车”的“可行性报告”,见到上面列明,改良此战具,需要耗费多少名工匠多少个工,铜料、铁料、圆木、焦炭若干,并征调数名禁军将校实验其效果。 若说“空耗国帑”这四个字吧,赵顼心里有数,这还真算不上。 但文彦博的评价提醒了赵顼,他突然很有兴趣看看军器监改良的战具,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于是,种建中作为军器监丞,很快就收到通知,清明节之后一两日,官家御驾将前往南御苑演武场,观摩演练“霹雳砲车”。 种建中便去寻明远。 “明顾问,清明节后南御苑,一起去吗?” 明远想了想,摇摇头道:“我不去了。” 真实原因是,明远比较怕在那里见到见王安石——他总是怕王安石押着他去考科举。既然已经发誓了不用道具来弄虚作假,他就千万不能再被王安石或者是赵顼看中,到时候万一真的当场给他补一个名额进国子监、太学,后年去考进士……那他不得哭死? 他看了看种建中的脸色,忍着笑又补充了一句:“有你种大官人在南御苑照应,我应该没有去那里看演武的必要吧。” “听说这次官家要旁观南御苑的操演,是因为京营禁军没把这‘霹雳砲车’当一回事。” 明远笑嘻嘻地说着,根本就没把京营禁军当一回事。 “所以这次正好,让那些从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禁军将校,见识见识指哪儿打哪儿的霹雳砲车,也看看种师兄治军的手段。” 种建中果然最受不得明远的激将,他当下双手用力一击,大声道:“好!就让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京营禁军,好好看看爷爷的手段!” 京营禁军就驻扎在天子眼皮子底下,拱卫京师安全。因此北宋历代皇帝无不将京营禁军看得很重。 但是京师一带承平已久,京营禁军极少历练,非但远不如常年与西夏对敌的陕西禁军,在临阵对敌的经验上甚至不如偶尔会面对辽人的河北禁军。 但这些人自恃是天子近臣,高人一等,每每骄横,看不起外地禁军将校。 就连他们,也敢对“霹雳砲车”指手画脚?种建中早已对其不满。 明远却没忘了叮嘱种建中:“师兄,你千万不要忘了,那个,那件东西——” “切记安全,一定要请官家在三百步之外观看。” “如果文彦博老相公也去了的话,要照顾他一点。他太老了,我怕他经受不住。” 种建中听明远表面“关怀”,话语里其实还是在揶揄,忍不住想笑——这个口头上永远不肯让人的小家伙。 “你自己也一定要在官家身边,离那件东西要远远的!” 种建中一听明远关怀自己,顿时心花怒放,适才的金刚怒目瞬间便成了绕指柔肠。 “好,小远,我一定不会忘——” 说罢又立即豪气丛生,“小远,你就等着瞧吧!” 第138章 千万贯 清明节后第三日, 南御苑。 京营禁军神卫指挥副使沈忠,上前一步与种建中见礼。 因为有天子赵顼和王安石、王珪等几位宰执在场,沈忠所率领的京营禁军,自然把种建中的军器监工匠和他一手训练出的几名将校士卒当成了“假想敌”。 今天的比试, 关乎京营禁军和军器监各自的颜面。 沈忠一想到这里, 就觉得心里堵得慌。 他认得种建中,知道对方是种家子弟。 对于“种”这个姓氏, 沈忠当然知道那是声名赫赫, 威震关西的名将世家。 但他又拦不住京营禁军里那些人对军器监正在做的事挑三挑四——其中有多少是出于政治倾轧, 要尽力贬低王安石所推出的新法——这些禁军可能自己也说不清。 但事已至此, 沈忠已别无选择。在官家面前,他只有带着麾下的将校,勉力一试,总是不能证明霹雳砲车无用, 至少也不能堕了京营禁军的威名。 谁知比试一开始,南御苑的演武场里,根本就看不见霹雳砲车。 倒是南御苑已经并非是京营禁军们所熟悉的那个南御苑了——演武场中被填土堆起了几个山包,有些地方挖了深沟,甚至还有些地方被种上了树木。 这是模拟野战的自然环境, 并非以往南御苑中兵将演武时所用的那种, 一板一眼的射箭场或者跑马场。 沈忠顿时有点犯傻。 对面种建中顿时一声大喊:“沈指挥, 你这不符《武经总要》中的练兵之法。” “现下虽是演武,但尔等将校, 必须假想此刻是在阵中, 这边立即会有霹雳砲车攻击尔等的营地。还不速速带领手下兵将, 熟悉附近地形, 寻找掩蔽?” 种建中如此提醒, 沈忠却只听身后一名禁军小校“嗤”地笑了一声。 “那霹雳砲车又未长眼睛,哪能说打到就打到?” 附和的笑声随之响成一片。 “哎呀,算啦,此等演武,那边的霹雳砲车也不敢用真的石弹,不过是做个样子。” “嘘——” 沈忠赶紧回身约束麾下。 “官家在此,尔等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各自寻找躲避之所,谁也不许给京营禁军丢人!” “是——” 稀稀落落的应和声响起。 最先说俏皮话的那个小校这时却向沈忠卖好:“指挥请放心,届时我们一定冲上前去,将军器监推出的那几架霹雳砲车夺下!” “就是这么办!” 京营禁军们齐声大吼,在远处穿着红衣的官家赵顼看来,应当也是颇有气势。 可问题是—— “那霹雳砲车在哪儿呢?” 京营禁军四下里张望,看不到所谓“霹雳砲车”的影子。 沈忠却知不能等了,赶紧下令:“速速散开,各自寻有利地形躲避。待对面霹雳砲车出现,听我号令,就冲上去,抢夺砲车。” 这边京营禁军计议已定,齐声大喝,立即散开。 而种建中那边形势也已变化——十几名兵将打扮的男子扛着圆木,抬着几枚奇形怪状的铜制器件冲进演武场,他们身后,则是几个用手推车推着霹雳砲的“砲弹”的民伕。 种建中一声令下,这几人立即分成了几组,开始组装霹雳砲车。只见他们配合默契,有些人抬起粗壮的圆木,有些用铜环扣上机括固定。 几乎是眨眼的工夫,第一台形制最简单的霹雳砲车已经搭建完成,第一枚“砲弹”已经投掷出去,准确无比地逼退了几个想要“先发制人”的京营禁军。 出奇的是,这些霹雳砲车所掷出的“砲弹”,呈现朱红色,飞在空中似乎软趴趴的不像石头。落地时则是“啪”的一声巨响,那“砲弹”会自行碎开,从中迸出朱红色的液体飞溅,将击中或是在附近的禁军溅个一头一脸。 旁观的席位上,宰相王安石在小声为官家赵顼讲解。 “军器监这边,是用猪尿脬盛满朱砂水,然后将注水口扎紧,当做砲弹使用。被里面溅出的朱砂水沾上,军服被染成红色,那就算是被打中了。” 赵顼理解地点点头:“原应如此,毕竟是我大宋官兵演武,当然不能用真的石弹。” 官家一边说,一边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来。 王安石解说完,就别过头去,聚精会神地观赏场中的演武,也顾不上为赵顼解释其他。 这时演武场中的局势又有变化。 有第一台安装完毕的霹雳砲车“掩护”,其他霹雳砲车在顷刻间也被安装完成。这些霹雳砲车各有特点,有的炮架高,有的炮架低,也有的是干脆安装在一驾可以移动的车驾上,是真正的霹雳砲“车”。 那边种建中一声令下,便是“砲弹”齐发,一枚又一枚朱红色的“炮弹”追逐着在南御苑演武场上,正向各个方位移动的京营禁军。 说来也奇。 这些“砲弹”,一枚枚都像长了眼睛一样,能够看准了禁军所在的位置发射。 甚至有好几次,它们甚至能够预判禁军前突或者后退的方位,落点似乎正在等候着这些禁军。 它们或正好落在禁军将校的身前身后,或正好砸在他们头上。 就算是有些禁军勉强让开了从天而降的“砲弹”,那些盛满了红色液体的猪尿脬落在他们身边,也会“啪”的一声裂开,溅他们一声的鲜红。 大约有一炷香的工夫,京营禁军被军器监这边的猛烈“砲火”压制得完全无法前进。 赵顼看得兴起,情不自禁地赞叹了一声:“好器械!好兵将!” 只见每一座霹雳砲车旁,都有四名士兵在操作,一人在调整梢臂的方向,一人在调整梢臂的角度,一旦调整妥当,两人同时大喊,此刻,负责牵动梢臂的两人同时松手,让梢臂另一头悬挂的重石自然下落,另一边挂着“砲弹”立即精准无比地飞出,专捡那身体暴露在遮蔽物之外的京营禁军打击,又准又狠。 顷刻间,京营禁军的“伤亡”不小。 有些人被猪尿脬当场打中,十几斤的重物,虽然不是坚硬物品,打在脸上也够让人晕乎一阵。 而那些被飞溅出的朱砂水泼了满身的京营禁军,也一样是狼狈至极。 若他们此刻真的置身战场,但看那“血溅全身”的模样,不死也是重伤了。 然而这些京营禁军却怎样也咽不下这口气。 沈忠听见身边一个小校大声喊:“这没有眼力劲儿的贼厮鸟,竟敢打爷爷——” 沈忠连忙大喊:“嘴巴放干净点!” 这里有官家在看着,官家正看着呢! 这时,对面霹雳砲车的“砲火”开始变得稀疏。 沈忠心想:也不知是不是“砲弹”不够用了。 这时,刚才那出言不逊的小校凑在沈忠身边,飞快地说:“指挥使,不争馒头争口气,咱们甭管算不算是被打中,趁这机会,赶紧冲上去,抢下那几具霹雳砲车。到时官家面前,就争说是我们拿下的——” 沈忠心想:这不丢人现眼吗? 一群京营禁军,被打得无还手之力,还使诈…… “沈指挥!” 小校咬着牙一声催促。 沈忠突然醒悟过来:“对,不争馒头争口气!” 他一家老小都靠他这个京营指挥争的军饷过活。这时候不要脸皮,冲将上去,也许还能挽回点颜面,什么都不做,则什么希望都没有。 沈忠见对面的“砲火”这时已基本停歇,顿时大声号令:“冲锋——” “万胜——”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53节 那些浑身溅满了朱砂水的京营禁军们,此刻高声喊着口号,满脸写着“精忠报国”,一起向南御苑演武场一边停泊着的几辆霹雳砲车冲过来。 他们冲到近前,却发现对手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将机括打开,将圆木从铜环中取下来。 禁军们顿时冲上去,将人围住,然后齐声欢呼,仿佛他们真的战场上攻城略地,面前就是他们拼死打下的战利品。 谁知种建中迈着大步过来,对之前运东西过来的民伕和小校开口,道:“胜负已决,各位,把霹雳砲车的组件妥善收好,一会儿就可以去官家面前领赏了。” “是,种监丞!” 军器监这边人人欢喜。 一直跟在沈忠身后的那名小校,却还念叨着不争馒头争口气,冲着种建中大喊一声:“谁说的——” “分明是我京营禁军……” 种建中那里容得他冲自己狂呼大喊,强词夺理。随随便便伸出手,将那名小校的后领一拎,提起来向远处一扔,冷淡地道:“你若真的在战阵上,此刻就是一个死人。” “根本没资格跟爷爷说话。” 其余京营禁军平日里都横惯了的,见到同袍受辱,纷纷冲上来要与种建中评理,被种建中随手放倒了三四个。 但是沈忠手下,仗着人数众多,越聚越多,围住种建中,一副不肯善罢甘休的样子。 “你们难道不认得在这南御苑里大胜辽人使臣的种官人了?” 一名军器监这边的民伕突然大喊。 “什么?” “这位就是种官人?” 京营禁军包括沈忠在内,所有人都直了眼。 须知,即便是气焰嚣张,不可一世的京营禁军,也大多是有慕强情结的。 一时间禁军们竟想不到要去继续争抢那些霹雳砲车,他们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难怪——” 也只有能一口气拉开那么重的硬弓,能活生生射穿一枚银锭的种官人,才能如此轻而易举地打败他们。 瞬间,禁军将校们竟然都觉得,就算是输,输给种建中,他们也输得没有那么丢人。 种建中却冷着脸,目光搜索沈忠。 “沈指挥,我只与你说话。” 种建中面对沈忠,态度既镇静又傲慢地缓缓开口:“沈指挥,此役已毕,京营禁军已经输了。” 沈忠却不似他手下的将校那般,一旦意识到对面的人是种建中,就能够做到心安理得地认输。 他还得考虑他在京营禁军中的前程。 “种监丞,话不能这么说。” 沈忠淡淡地开口。 “这霹雳砲车原该使用石弹,但是你方却用软砲弹代替。这是为我等的安危着想,沈某人承你的情。” “可是这‘软砲弹’中,却溅出大量朱砂水。不少并未被砲弹砸中的将校,也被染红了衣衫。” 种建中冷冷地望着沈忠:“那又怎么样?” “所以我麾下的将校,在顶住了霹雳砲车的攻击之后,依旧有余力,能够上前袭击,夺下你方的霹雳砲车。” “所以我们双方,最多只能算是一个不胜不败之局。” 在种建中目光的重压之下,沈忠勇敢说出了自己的观点。 谁知种建中却轻勾唇角,看了看沈忠衣上被溅的一大片朱砂色,放轻声音道:“不,沈指挥。若现在是在战阵之上,你我身处敌对双方。而你面对的是使用真正‘霹雳砲弹”的砲车……” “我对你就只有一个字的忠告:逃——” 说罢种建中转身,向受赵顼之托,过来询问的宦官石得一大声道:“石承制,下官恳请官家恩准,演示真正的‘霹雳砲’。” 石得一应了一声,就请示赵顼去了。没过多久就回转通知种建中:“官家准了。” * 陪伴官家赵顼,一道坐在远处观看这边演武场上演武的王安石,听见种建中所请,要演示最新的“霹雳砲”。这位宰相突然没来由地打了一个寒噤。 他想起了王雱对他提起过的,军器监原本想要研发“威力更大”的武器……火器。 但王雱以暂时无法降低成本,朝堂上也容易为人反对为由,建议种建中他们先把这个计划往后放一放。 不会是这些军器监里的年轻人,“暗度陈仓”,以改良霹雳砲车为名,顺带把那件……那件东西也给制出来了吧? 第139章 千万贯【加更】 沈忠麾下的京营禁军们一个个垂头丧气地聚拢在指挥使身边。 一直紧跟沈忠, 护卫指挥使安全的那名小校,则气鼓鼓地表示不服气。 “这一局难道真不算我们京营禁军赢下了?” 沈忠此刻已经冷静下来,回想刚才的情形,说:“军器监此次改进的霹雳砲车, 确实比以前威力大了不少。” 附近几名禁军一致点头:“是呀!” 回想起刚才, 那漫天飞来飞去的红色“砲弹”,就像是长了眼睛一样直冲他们飞来, 如影随形。无论他们躲在演武场哪里, 土包后, 浅沟中, 山石树下……似乎都完全无处遮蔽,无处容身。 这些禁军都没怎么上过战阵,没见识过千军万马、箭如飞蝗的可怕场面,在这霹雳砲的“精准打击”之下, 现在想想都后怕不已。 这时,他们见到一群隶属军器监的工匠与小校们,抱着十几枚木人和稻草扎成的草人,来到演武场中。 这些木人与草人是演武时常用的靶子,此刻用来代替刚才还在这演武场中与霹雳砲车对敌的京营禁军。 沈忠和他麾下的将校相互看看, 不知为何, 他们心中都升起一阵胆怯。 “真正的……霹雳砲啊……” 沈忠喃喃地道。 与此同时, 争论在官家赵顼面前进行。 宰相王安石认为,经过改进的霹雳砲车容易拆卸安装, 便于运输, 能够适应各地的环境, 而且加强了瞄准功能, 准头极佳容易上手。若非这里是演武而非实战, 军器监这边早已赢了。 参知政事王珪的意见是,即使改进后的霹雳砲能够精准打击目标,但是石弹比之箭矢,更容易避开。所以沈忠自认为在躲过一轮攻击之后,他又带着麾下将校,冲杀上前,夺下了霹雳砲车,这一战,双方应是打了个平手才对,不能算是军器监一方得胜。 天子赵顼刚才坐在高处,详细看过了双方演武的全过程,开口评价:“若刚才这一番是野战,或许真如沈指挥所说,双方互有胜负。但若是守城呢?” 王珪顿时张口结舌。 是呀,这霹雳砲车如果用于守城,便不会如此轻易地被己方将校夺下。 天子身边,内殿承制石得一情不自禁地开始拍起马屁:“官家天纵聪明,才能想到这‘霹雳砲车’乃是守城利器。” 赵顼眼中闪过一丝得色,随即正容道:“军器监也不可一味钻研守城之法,一味固守,我堂堂中华,何时才能够恢复汉唐疆域。” 听见天子感慨,身边的朝臣们相互看了一眼,都没能把这话茬儿接下去。 旧党一向反对开边拓土,而新党领袖王安石,也难免认为“恢复汉唐疆域”这个目标,也未免太好高骛远,不切实际了。 正在这时,种建中靴声霍霍,来到赵顼与众臣子面前。 他身边跟着一名小校,小校手中托着一枚托盘,托盘上摆放着几十枚橄榄大小,土白色,看上去有些像蚕茧的物事。 “启禀官家,届时军器监演示‘霹雳砲’,会有绝大响声。过去军器监中试验,多有工匠因此震响而暂时有损耳力的。小臣斗胆,请官家与众位相公官人,将此物戴于耳中。” “绝大响声?” 王珪听了觉得有点好笑。 “与那夏日的惊雷比之如何?” 种建中一拱手:“有过之而无不及。” 王珪待不信,但见王安石顺手就从托盘上捡了两枚,交由石得一,再由石得一递给赵顼。 赵顼将东西托在手中,端详了片刻,道:“并非蚕丝,这是什么?” 王安石忙回答道:“这是木棉的棉絮,其丝絮漫长,可用于纺织,如今市面上的吉贝布,正是用此物纺织的。” 赵顼在心中记下“吉贝布”这个名字,从善如流地将两枚棉絮在手中团了团,塞入耳中。 王珪见王安石也取了两枚戴上,自己也连忙拿了两枚,觉得入手柔软而蓬松,塞进耳中,演武场中的人声脚步声,立时像是被隔绝了一般,很难再听清。 种建中见演武场边这几位最重要的“观众”都已经戴上耳塞,立即躬身退下。 他重新回到演武场一旁,招来吴坚。 两人一起观望演武场中的情形,种建中不动声色,而吴坚一张脸绷得紧紧的,显然是十分紧张。 “都检查过了?” 吴坚点头确认:“一切无虞,监丞请放心。” 种建中一时想起明远的嘱托,看了看那霹雳砲车与观众们之间的直线距离,当即下令。 “将霹雳砲车再推远二百步。” 他麾下的小校们当即将那台安装在车辆上的霹雳砲车推动,向远处又挪远了二百步。 “沈指挥,” 种建中又转身望了望沈忠,“务请点算你手下的禁军,确认无人还留在演武场上,否则霹雳砲无眼,难免会有损伤。” 沈忠有些无语:他手下的将校,难道他不知道要聚拢起来、清点人数吗? 只是听了种建中的“建议”,沈忠心头莫名升起一阵凉意:如此郑重的提醒,难道不正是暗示,即将要演示的,会是一件极其重要又极其可怕的武器吗? 果然,小校们捧出了真正的“霹雳砲”。 依旧是一枚一枚球形的砲弹,但总算不是猪尿脬了。用麻布紧紧包起的砲弹看起来平平无奇,但每一枚砲弹上都延伸出一枚捻成细绳状的纸线,有点像是烟花爆竹的引信。 种建中一声号令,小校们将霹雳砲车的角度方位调整停当,其中一人掏出一枚“自发烛”,将引信点燃。 伴随着轻微的“嘶嘶”声,火苗沿着引信允许向“霹雳砲弹”烧去。当火星烧过引信上标刻的一道红线时,紧盯着引信的一名小校大声下令,另外两名将校同时操作梢臂,那枚霹雳砲弹,顿时瞄准了演武场中的一个木人靶子飞去,在空中划出一道清晰的抛物线。 种建中面上几乎没有表情,但他心中与身边的吴坚几乎一样紧张。 此刻种建中脑海中全是明远所说的:“要让官家点头,推动军器监大力研发真正的‘火器’,这是唯一的机会。”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54节 吴坚此前向种建中打过包票,说即使引信失误,这霹雳砲落地也一定会炸开,就像不少孩童在上元节时玩的掼炮,用力掼在地上就能发出脆亮的响声。 只是炸开也分好几种,软弱无力地散开,发出类似爆竹那种虚张声势的响声,而无法展示“火器”真正的威力——无法打动官家,日前军器监上下那么多人的一番努力,就又要大打折扣…… 他脑海中正转着念头,那枚掷出的霹雳砲弹落地了。 落地的那一瞬间,火光迸现,随即传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演武场上激起一大片尘土,一株落点附近新移栽的小树向空中飞出一丈高,随后落下。 站在演武场边观摩的京营禁军们并未得到事先提醒,此刻人人惊得面如土色。 沈忠好歹保持了指挥使的风度,稳稳地站在原地,尽管脸色早已变得煞白。 而他手下的京营禁军,竟有人站立不稳,跌倒在地的。 远处观看演武的天子和朝中宰辅们显然也感受到了这一“砲”的威力,但他们事先得过提醒,耳中也塞上了棉球作为防护,因此都成功地维持了天子与宰执的风度。 只是赵顼看看负责拱卫京畿的京营禁军如此胆怯,眼神中也难免生出几分鄙夷。 霹雳砲车的“第一响”成功打响之后,这台被架在车辆上的砲车紧接着再次调整角度方位,对准了另外几个放置着木人与草人的地点,陆续又掷出几枚砲弹,每一枚都成功炸响。 只不过有了第一次的经历之后,场边的京营禁军慢慢接受了霹雳砲的响声,至少一个个都能站稳了。 军器监这边却见好就收,将这一台霹雳砲车缓缓拉回。一群工匠上来与将校们一起,快手快脚地将架在车上霹雳砲拆下。 待场上的硝烟散尽,种建中冲手下将校一点头,道:“去吧,去将‘靶子们’都取回来。” 军器监的人立即出发,有些人背着水囊,见到有些还冒着余烬的“霹雳砲”,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浇上水再说。 另一些人则并不直接动手,他们每人手中持有一枚铁钩,从地上勾起木人和草人,随手掷于他们推出来的几架独轮小推车中。 这些木人和草人做成的“靶子”,一枚枚早已残缺不全。 而这些军器监的小校们还故意将盛放有“靶子”的推车推到京营禁军们面前。 低头一看之下,沈忠面如死灰。 原来,那些被投掷出去的“霹雳砲弹”里,事先装上了铁钉、铁砂之类。炸开之后,这些锐利而又坚硬的小物件便四散飞溅。 作为靶子的木人和草人,要么被爆炸本身的威力直接炸得肢体残缺,要么就是被这些疾飞而出的锐器扎得满头满脸满身都是。 至此,京营禁军中有人一声长叹:“终于明白为什么是在猪尿脬里盛朱砂水了……” 那些鲜红的汁水,一旦沾上,就意味着会被“霹雳砲弹”巨大的威力所波及。 他们这些京营禁军,如果对阵真正的霹雳砲,但凡现在身上沾着一星半点红色液体的,想必已经都肢体残缺;那些被红色朱砂水泼了一身的,恐怕已经死无全尸,不知被崩到哪里去了。 至此沈忠已经彻底认命:“儿郎们,我们输了。” “走,去官家面前请罪去。”他无精打采地招呼手下的将校。 京营禁军骄横惯了,今日遭受如此重大的挫败,一个个都像霜打的茄子,低着头跟随沈忠,前往演武场旁的观礼台。 观礼台前,沈忠带着垂头丧气的京营禁军们,一起冲着官家的方向拜倒,大声请罪。 岂料等了好久,根本无人理会。 观礼台上,官家赵顼龙颜大悦,满心只想着火器的事,哪里还顾得上怪罪禁军? 适才霹雳砲弹掷出,火光迸现,地动山摇的景象已经足够震撼人心。 再看到那些千疮百孔、七零八落的“靶子”们,赵顼心中已在自行想象这千枚万枚的霹雳砲弹投掷出去,在战场上克敌制胜的情形。 伴驾而来的宰执重臣们众口一词,向官家贺喜。尤其王珪的吹捧最为过分,他见到赵顼脸上的喜色,便没口子地夸赞新出的“军器监法”,使军中从此又多一枚几乎无敌的神兵利器。 王珪在拜了参知政事之后,新得了个外号,叫“三旨相公”,上殿时他的目的就是“领圣旨”;官家一旦做出决定,他就说“臣领旨”;出了大殿,他就表示自己“已领旨”,大家按照旨意办事就行了。 因此这王珪可以算是朝中第一“端水大师”。此时此刻他也是一样,之前刚刚将“霹雳砲车”狠贬过一通,现在一通猛夸,竟也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而宰相王安石却只能看王珪一眼,不好再说什么。 今日文彦博因身体不适,没有伴驾到南御苑来。因此直到现在官家身边都没有听到什么反对的声音。 兵者,凶器也。军器监研制出这样威力巨大的“凶器”。也许官家一转身离开南御苑,御史的谏词弹章就立即递上来,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少时种建中被官家赵顼招至观礼台前,赵顼亲切问起种建中,这次军器监大获成功,想要什么封赏。 岂料种建中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向赵顼拜倒,道:“启禀官家,此次军器监,非但无功,反而有过。请官家恕罪。” 望着观礼台上官家赵顼和宰辅重臣们一脸的惊愕,种建中在心中默念:小远啊,希望你教的这一番话没错,这次能让军器监得偿所愿。 第140章 千万贯 南御苑演武场的观礼台前, 种建中一番话震惊了所有人。 自官家赵顼以下,人人都不明所以。 这位年轻的军器监丞,明明刚才展示了杀伤力巨大的神兵利器,官家有意嘉奖。他又为何要向官家请罪? 听见前面种建中这样说着, 京营禁军指挥使沈忠老脸一红, 跟在种建中身后拜倒——如果种建中都需要请罪的话,他这“败军之将”只好自己把自己扔大牢里了。 “种卿且说来——” 官家赵顼态度和蔼地开口。 他对这个当场挫败辽国斡鲁朵神箭手的年轻官员印象非常深刻, 此刻也很好奇, 对方为什么要当场请罪。 “回禀官家, 此次霹雳砲车所使用的砲弹, 生产的成本尚且过高,以其装备全军现在还远远做不到;另外其安全性还无法完全保证,长途运输时万一误伤己军,反而不美。这是其一——” 实诚, 太实诚了…… 向来一碗水端平的“三旨相公”王珪,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拈着胡子轻轻摇头。 世人都喜往脸上贴金,像眼前这位年轻官员这般,愿意自承不足的人, 在朝中少之又少。 最关键的是, 霹雳砲弹的这些缺点, 如果种建中不说,除非故意挑刺, 原本不会有人提起。 什么“安全无法保证”, 如今各州府之间运送节庆时燃放的烟花爆竹, 还时不时出点事呢! 王珪拈着胡子的手突然一停, 这位枢密使突然想起了一个可能性: 除非, 除非这位年轻的军器监丞,本就是想要借此机会,堵住那些挑刺之人。 “本次军器监奉命演武,将尚且无法推广的兵器展示给同袍——” 种建中说到这里,往旁边看了一眼身边的沈忠,神色真诚,显然是把京营禁军也当成是大宋军中的重要部分,袍泽之义,在他眼里写得清清楚楚。 沈忠突然间竟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适才的不平、怨愤和惭愧之情瞬间都消失了。 “过早演武,却无法及时配备至军中,将来难免令各军失望;又恐风声传至西北二虏处,令其有所提防——这是其二!” 种建中的声音里透着沉重。 王珪一挑眉:这话就有意思了。 要知道,军器监此次奉命演武,又不是出自军器监的本意。官家如此下令,是被老臣文彦博撺掇的。 种建中这可不仅仅是“自承其过”,这是在给文彦博上眼药啊! “第三,兵者,凶器也。这霹雳砲车杀伤力太大,一旦推上战场,有恐多造杀戮,有伤天和。” 种建中将三项“错处”说完,当即拜倒请罪,请赵顼发落。 听完最后一项,王珪在赵顼身侧,险些连胡子都拈断了——这哪里是什么“请罪”,这分明是“欲擒故纵”之计,以退为进,预先将有可能会被人攻讦,被御史弹劾的内容先扛了出来。 只要官家今日点头,不计较军器监的以上错失,估计军器监就能得偿所愿。 王珪心中暗暗感叹:这个年轻人兵法学得不错,再不然就是背后有高人指点。 另外,幸亏文彦博今天没来。 但若是他老人家今日真来了,恐怕会被当场气坏。 此刻,王安石与曾孝宽也相视而笑。他们也都看出了种建中的用意,这些在官场上混久了的“老人”们都很笃定:军器监今次,应该能得偿所愿了。 官家赵顼却绝没有臣子们想得这么多,他看种建中自我检讨得认真,沉吟了一两句,想要安慰一下这位年轻的臣子。 岂知沈忠在种建中身后开口:“启禀官家,末将所率京营禁军,输给种监丞所指挥的军器监众人,输得心服口服。” “且末将亦想为种监丞说一句话。” 目光瞬间都向沈忠那里转来。 这名京营禁军的指挥使刚刚还在气鼓鼓地不服气,现在反而要为种建中说话了。人人都想听听他会说什么。 “兵者,诚然凶器也,但末将以为,亦是保卫家国的利器。犯我中华者,自当以天威震慑。若论‘天威’,再没有比今日种监丞所演示的‘霹雳砲’,更能彰显的了。” 这句话赵顼听得老舒服了。 古人云: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而如今的天子,整日坐在勤政殿里被老臣们耳提面命喷一脸吐沫。 赵顼甚至都没察觉,他身为天子的虚荣心暂时得到了莫大的满足。他只微笑着道:“确实,种卿所说的三件错处,朕一件都不能认可。” 一旁的王珪在心中悄悄叹息:果然…… 御史就是赶着写好弹章,现在守在南御苑门口等着递交给天子,现在也无法挽回了。 “今次军器监的功绩,上下有目共睹。朕一定会赏。种卿,你说说看,想要什么赏赐?” 种建中心中大喜,纳头便拜,道:“若官家当真赏赐,小臣唯有一请。” “讲!” “请官家批准军器监设立‘火器研究’项目,专为研制如此威力的火器,致力于降低成本,保其安全,以期在三年内能将此等威力强大的神兵利器,推广至全军,以彰显我皇宋之赫赫声威,更兼驱除西北二虏,保我边境百姓,永享太平,不受战乱之苦!” 种建中在陕西长大,口音里也带着几分陕西乡音。他说到“边境百姓”时,声音微颤,听来格外真诚。 赵顼闻言起身,在座位跟前来回踱了几步,突然回身。 “朕准了——” 王安石这时慢慢起身,冲赵顼拱手道:“官家,按照‘军器监法’,此等规模的立项,需要两府批准。今日文枢密不在,不如等他明日……” 赵顼却根本等不了文彦博了,他心意已决,手一挥便道:“这个项目,朕亲自准了,并由皇家内府直接拨款支持,不必两府再行过问。” 这时,就连王安石也忍不住面露微笑。 这甚至是新党有史以来第一次说动官家,直接动用皇家的资源研发某一项强大的兵器。 “除此之外,朕一样要奖赏整个军器监,尤其是主持‘霹雳砲车’改良之人。” “今次参加演练的京营禁军亦有功无过,朕自会论功行赏。”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55节 “对了,这‘霹雳砲车’,朕将之赐名为‘霹雳神砲”。” 一时南御苑中,群臣道贺,而军器监与京营禁军则同时欢声雷动,纷纷谢恩,又令赵顼得意了许久。 少时,赵顼又问明了军器监中负责研发“霹雳砲弹”的吴坚,乃是号称“千朵万朵压枝低”的烟花名家洛阳吴家人,自请前来军器监中投效,作为顾问,研制出了“霹雳神砲”的核心关键。 赵顼顿时连声称赞,当场赐了吴坚一个从九品的匠作官官职,命他从此在军器监中供职。 吴坚原本是洛阳吴氏从洛阳扔出来,“投石问路”的一枚石子,结果到京区区两个月,竟然就立下大功,而且得了一个官职。 此后洛阳吴氏的本家兄弟们,一定不晓得是该羡慕他好呢,还是嫉妒他好。 吴坚大喜过望之余,也只能感叹人生祸福无常。他也拿定了主意,此后务必要在这军器监里效命,将一身所学,都用在研发“火器”这件大事上——这不比做个烟花匠更有前途吗? 而种建中,虽然没有得到其他赏赐,但他也很快从王安石那里得知,赵顼已下诏令升迁他的本官。 “只可惜小远没来。” 种建中心中惋惜。 但如果今日明远在场,种建中一定会忍不住开口,要代明远求个官职或者是赏赐——虽然明远可能根本不在乎这些。 * 山阳镇的军器监作坊里—— 明远“啊嚏”一声,又打了一个喷嚏,连忙用手巾子擦了擦鼻子,才抬起头来抱怨:“谁那么想我?” “话说,种师兄那里演武应该演完了吧!” 明远看看窗前摆放的一枚小型日晷,日晷上指针的影子很淡——没有准确计时器还真是不大方便。 早先南御苑演武的通知下到军器监,王雱就立即跑来山阳镇一趟,提醒种建中和明远,千万别以为这是出风头的好事,没准刚刚演武演完,御史的弹章就已经在等着了。 当时明远向王雱请教了御史台谏的制度和日常操作,心想:这些人的本职工作就是专门提出反对意见,这性质有点像是官方……“杠精”? 一旦了解了对方可能会特地“抬杠”,明远就给种建中出了个主意:欲取先予,当着官家的面,自己先主动把“霹雳砲车”的缺点都摆出来。 他相信“霹雳砲车”的威力巨大,足够在心理上震撼赵顼,让这位皇帝心中生出“就是它了”的强烈渴望。 无论种建中自承这“霹雳砲车”有什么问题(当然这些都是小问题),赵顼都会置之脑后。皇帝只会想让这“霹雳砲车”不断改进,装备全军。 官方“杠精”们的反对因此全都会被顺利挡回去。 而种建中所提出的项目名称也是他们几人精心商议的结果:是“火器研发”,而不是“霹雳砲研发”。这就又一次“暗度陈仓”,将来军器监的工作重心,也绝不仅仅是“霹雳砲”,火炮和枪械,也都可以提上议事日程了。 明远正想得美滋滋,向华突然冲进他的屋子。 “郎君,向华刚才在山阳镇上看见了……看见了上次在长庆楼看见的契丹人……斡鲁朵。” 向华不善言辞,因此一边比划一边向明远描述他在山阳镇街道上看见的契丹武士。那名斡鲁朵换成了汉人服饰,但是向华清楚记得他的相貌,还特地上前,假装没注意,撞了对方一下,试出了对方身怀武器。 明远刷的一下站起身:山阳镇可不是什么“探春”的热门地点。 这件事,足够让人警惕了。 第141章 千万贯 山阳镇是开封府下辖, 外交事务归鸿胪寺管。这件事通过军器监的渠道同时上报了这两处衙门,也迅速地得到了反馈。 开封府因为有苏轼在,异常慷慨地派出了一队弓手, 在山阳镇上巡视, 以防有契丹人窥视在山阳镇的军器监作坊。 而鸿胪寺那边的反馈却有点“拉胯”,鸿胪寺的官员请军器监“忍一忍”, 等过了四月初十庆贺官家生辰的“同天节”1, 辽使自会返回辽国上京。 明远:这…… 但鸿胪寺的“软弱”明远可以理解, 毕竟是每年要给五十万岁币的邻国。如果因为鸿胪寺的关系得罪了对方, 辽人发兵南下,这样的罪责, 是鸿胪寺担不起的。 于是军器监唯有加强守备,严格了“出入证(腰牌)”制度, 重要文件和库房必须由两人以上同时开锁上锁,在作坊内也日常派人巡视, 以防止辽人潜入。 采取了所有这些措施之后,明远总算感到几分心安。 * 辽国使臣所驻的都亭驿。 小名叫做“耶鲁斡”的辽国太子耶律浚正在小心收拾他在大宋的“收获”—— “这些不晓得是水晶还是琉璃, 亦或是南朝新近搞出来的‘玻璃’。” 耶律浚望着手下将一件件晶莹剔透的透明器皿用丝棉小心地包裹好, 然后放入填充了稻草等物的木匣中。 这些透明器皿的器型流畅,质地晶莹,表面还用极其精细的雕工刻琢着细密的花纹。 “母后不喜那些金银俗器而喜欢透明纯澈的水晶, 这些东西她应该喜欢。” 耶律浚随口吩咐在一旁登记造册的官员。 “除了这些漂亮的玩器, 还有儿子从汴京的书肆中淘来的书籍, 有欧阳修、范仲淹、临川王安石、眉州苏轼等人的文章诗词……” “那苏轼的诗与文都是很好的, 母后想必会喜欢。” “近来汴京书肆中的书册似有成本的大幅下降, 许多看似家境平常的百姓也能买得起书籍, 不像在我大辽……” 耶律浚信口感慨, 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一旁自有书记官帮他记下来,作为书信,连同这些礼物,传递给辽国当今皇后,萧观音。 这时,室外脚步声响起,耶律浚忽然惊起:“快收起,是萧阿鲁带来了。” 他指的“快收起”,却并不是给萧观音准备的那些礼物,而是他自己的一身汉人衣冠。 上次在长庆楼,他就是这样,穿着汉人衣冠,戴着幞头,走在街上,谁都道是一个风流倜傥的南朝小郎君……谁知却闹出了那样的事,最后需要萧阿鲁带来救场。 可惜,在他的侍从来得及收东西之前,萧阿鲁带就快步进屋,眼神在屋内扫视一圈,自然不会放过太子为自己准备南朝衣冠。 “见过太子殿下,”萧阿鲁带示意屋内其他人暂时出去,他要单独与耶律浚说几句。 “殿下,四月初十同天节之后,殿下随臣一道回上京吧!” 耶律浚沉着一张脸不说话,显然很有些抗拒。 萧阿鲁带便踏上两步,小声开口:“看得出来,太子殿下,内心是仰慕南朝人物风流的。” 耶律浚脸色一滞,马上变得狰狞。 “我不是——” 他怎么会仰慕南朝? 他是辽国皇帝指定的继承人,即将接手一个强大的契丹。 他自从出使宋国,就对宋人君臣处处挑衅,针锋相对,分毫不让。 他怎么可能仰慕南朝? 只是……正月十八那天在长庆楼上遇见的那个少年,劝他去见识见识上元灯火的繁华。他见识过了,那是令人难以想象的繁华……不是辽国上京可以比的。 耶律浚突然意识到,自己面对南朝人物时其实非常自卑,因此用斗气与挑衅以奋力掩饰。或许他的内心……并不觉得生在大辽的天家,是如何一件幸事。 就像他的母后那样。 ——大辽皇后,被皇帝亲口誉为“女中才子”的萧观音,也从来不觉得生在皇家是如何一件幸事。 “耶鲁斡,”萧阿鲁带突然改用耶律浚的小名称呼这位太子,“仰慕南朝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千万不能被南朝繁华迷了眼,而忘了我大辽立朝的根本。” “这是老成之言。” 耶律浚低下头,“谢过正使提点。” 萧阿鲁带点点头,转身想要离去,忽然又想起了什么。 “对了,今日南御苑那里,听闻响起数声巨响。据我们留在汴梁的探子来报,似乎是南朝君臣在试验什么威力强大的火器。” “南御苑……火器?” 耶律浚一下子警醒,睁大了眼睛望着萧阿鲁带。 “此前听说汴京城外东北二十里处的镇子附近,也时常听到类似的动静。或许太子殿下有兴趣去打探一番?” “这是当然的!” 耶律浚回答。 萧阿鲁带眼中闪过一丝狡猾:“耶鲁斡,一定要在同天节之前探个究竟,这样正好能及时离开汴梁。到时南朝君臣就算明知我们探听了他们的机密,也奈何不了我等!” * 山阳镇里,军器监作坊的运转一切正常。 “明顾问,” 一名铜匠叫他:“您看看这些怎样,合不合您的心意?” 他手上举着一只托盘,托盘中是一溜用黄铜制成的大大小小砝码。砝码上还镌刻有汉字标记:“一克”、“十克”、“二十克”、“五十克”…… 明远取了一枚砝码,上上下下仔细看过,觉得很满意。 他没忘了问那名铜匠:“将镌刻标记时的铜消耗也考虑进去了吧?” 铜匠点头:“按照明顾问所说的,是先制了一个完全标准的铜件,然后再制这个有标记的。这个镌刻了标记之后,犹比标准铜件略重一些,再将多余的铜质一点点锉去,直至和标准一样重,就成这个了。” 明远点头赞道:“聪明!” 他早就在心里盘算着,要专门制一套标准质量的砝码在军器监里,作为质量的标准度量。 这项迫切需求源自于对吴坚工作的观察。 吴坚刚刚从洛阳来时,身上藏了一套家传的配置黑~火~药的配方表。 明远威逼利诱,好不容易从吴坚处把这份配方表套过来瞅了一眼,才发现,这张配方表上的“度量衡规格”十分粗放。绝大多数用来制成黑~火~药的成分都是用斤两标记的,还偶有个别材料标注着“适量”二字。 这也正是为什么洛阳吴家能够长期垄断烟花的生产,手艺只能由父辈到子孙辈代代相传——毕竟这“适量”二字,必须通过长年累月的经验积累,才能完全掌握。 明远几乎当场绝倒,心想:说好了咱们这里是精密化学研究室的呢? 为了防备将来游牧民族的入侵,火器是要推广到北宋全军中的,势必要大规模生产。 这可经不起有谁随意“适量”那么一把。 从看到火药配方的那天起,明远就下定决心:至少要在军器监里,统一“度量衡”,用一种方便、快捷,且精准的重量单位,代替前人使用的“钱”、“斤”、“两”和“适量”。 但要做到这一点谈何容易? 什么才是对工匠们最有价值的重量单位?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56节 ——明远其实完全没有概念。 但他本能地认为,斤两,哪怕是“钱”,对于需要执行精密化学试验的工匠们来说,都太粗线条了。 想到这一点,明远就去找工匠们商议,想听听他们的意见。而他得到的答案也五花八门,说什么的都有。 倒是有一名工匠提醒了明远:“明顾问,重量向来是与量器联系在一起的。一龠小米乃是12铢,也就是半两。顾问若是想用小一点的计量单位,何妨也用小一点的量器称量黍米或是水来厘定呢?” 这一下提醒了明远。 在他的本时空,全世界统一的重量单位“克”2,实际上就是一立方厘米的水在4摄氏度时的质量。 这与中国历史上对于水的体积与质量的测算不谋而合。 古籍上就记载着:“冬水一升,重十三两。”这十三两是古时的计量单位,换算成为宋时的重量计量,大约正好是两斤左右。注意,用的还是冬天的水——非常接近4摄氏度。 正是水这种媒介,将体积与重量单位联系在一起。 而水会因热胀冷缩而产生体积上的差异。4摄氏度时的水,是体积最小的。 可是,如今已届春日,天气和煦,气温回升,上哪儿找“冬水”呢? 这一点儿都难不倒明远——汴京城里大大小小的冰窖里有的是冰。 将冰与水混合,很快就能得到接近零度的水。 再取一升这样的水,用相应铜块匹配其重量,再将铜块的质量用两块完全相等的铜块匹配,等分,再等分,再等分…… “克”这个相对精确的重量单位就诞生了。 明远也没有把握他这里的“克”与后世的“克”是不是完全一致的。 但这没关系。 因为在这个目标时空里,法兰西科学院还不存在。明远没有必要与其他人“对答案”。 现在,只有他手里掌握着“标准”重量的铜块,并且新制了“砝码”。 只要军器监内部能够先统一口径,全部使用他用这种方法订立的重量单位,就能保证调配火器使用的成分材料时不至于出错。 等到军器监稳定使用一段时间以后,就可以尝试在特定行业推广,与现有的计量单位并行使用。 除了重量单位之外,他能将这“度量衡”,延伸至容积单位——一一千克水对应一升,将之千等分,“毫升”就自然而然诞生。工匠们将不止能精确称量固体,也能准确衡量液体了。 回头得通知一下宫黎,不管玻璃作坊的生意有多么好,赚的钱有多么丰厚,他事先预订的那一套玻璃量杯得赶紧先做出来。 这“度量衡”三者之中,“量衡”都已经有了,“度”还会远吗? 就这么办吧! 明远刚刚作出决定,就听到了1127的通知。 “亲爱的宿主,恭喜你,获得‘蝴蝶值’250点。” 明远忍不住“哇哦”了一声,然后赶紧悄声问1127:“我究竟干了什么,为什么试验方这么慷慨?” 他自从进入这个时空以来,还是头回一次性获得了这么多的蝴蝶值。 “您推出了度量衡中的基础质量单位,这是非常了不得的成就啊!” 明远想想,觉得也是。 毕竟上一次统一度量衡的,得追溯到千年前扫平六合,一统天下的那位。 “按照试验方的影响力计算,您本次推出的质量单位,对于目标时空的科技发展有巨大的推动作用。按照‘越基础越重要’的规则,试验方决定赋予您迄今为之最高的单次‘蝴蝶值’,请您查收。” 明远:1127真是越来越上道了。 他又从1127处得知了试验方的一项重要规则:越基础越重要。 对他来说,这意味着“越基础越值钱”,毕竟“蝴蝶值”,对明远来说正是不可多得的珍贵资源。 第142章 千万贯 汴京城外的山阳镇如今很是繁华。 熟悉这里的人多半很惊讶:去岁山阳还只是一个寻常镇子, 镇上的人多半在京城里讨生活。一个冬天过去,山阳镇仿佛脱胎换骨。 镇上只有一条街,这条街道上现在到处都是店面。 街道几乎比得上汴京城的街道那般拥挤。每天从城中出来, 到这里订货、取货、运货的人和车马络绎不绝。 镇上好多居民都翻修了自家的房院, 租赁给来山阳镇上工的工匠与伙计居住。此外,他们还能以煮饭做菜, 浆洗缝补之类为生。这两项收入叠在一起, 生计比以前要容易不少。 山阳镇目前最主要的产业是与石炭相关。 虽说春季天气渐暖, 取暖的需求不似以前那样旺盛, 但是汴京城中大大小小的正店与脚店,如今都用蜂窝煤烹饪;各家香水行, 都用蜂窝煤来烧水。 因此这蜂窝煤的出货量,一点儿不比冬天时少。 除了山阳炭厂源源不断向外输出蜂窝煤以外, 这里也同样是香料的集散地,以及煤渣的回收地。 另外, 宫黎的玻璃作坊距离山阳镇不远,因为山阳镇交通方便, 在这里特别选定店址, 开了一家玻璃制品的“样品行”,不供应零售,专供大客户到这边来看样订货。 除了这些店面, 剩下的就是各种从食店、脚店、香水行……甚至汴京城里的一家瓦子在镇子外头建了一座小型勾栏, 每一旬到此演出三天。 山阳炭厂和军器监作坊, 似乎在须臾之间就给这座平平无奇的小镇子带来了令人瞠目的变化。 这日午后, 明远从军器监的山阳作坊出来闲逛。 他带着向华, 随意沿着主街走了几步, 突然就与耶律浚打了一个照面。 向华在明远身后, 也认出了对面的人就是那日在长庆楼上与明远叫板的辽国副使,“啊”的一声叫出口,但一看明远的手势,马上闭嘴。 少年人实诚得紧,也没法儿装成若无其事,只能以手捂嘴,涨红一张脸。 耶律浚也沉下了脸。 他的斡鲁朵手下在山阳镇打探不到什么,他便想着亲自过来,凭借辽国太子殿下的火眼金睛,许是能看出什么线索。 于是他再次乔装,穿戴上汉人衣冠,用软幞头遮住自己的特殊发式,对镜自照,只觉得不输于汉家儿郎的文采风流。 谁曾想一到山阳镇,他便马上被人认出来了。 耶律浚对明远的印象很深,毕竟那时长庆楼整间閤子里,明远的相貌最为出众,令人一见便再难忘怀。 同样地,对方也显然记住了耶律浚。 这时两人在山阳镇的大街上不期而遇,面面相对。明远连抽出1127牌“便面”的机会都没有。 于是明远睁圆了眼望着耶律浚,然后小心翼翼地拱手,问:“兄台可是……耶鲁斡吗?” 当日在长庆楼,萧阿鲁带曾经用这个名字来称呼耶律浚。 这个答复正中耶律浚的下怀。 他最怕明远一见面就喝破:“哎呀原来辽国副使不声不响跑这里来了啊!” 见到明远如此上道,耶律浚点点头,用流利的汉话回答:“正是……按照汉人的习惯,你可以称呼我为……萧浚。” 他为自己捏造了一个假名字。 明远假装信了,忙向耶律浚告知自己的姓名,然后极其热情地指指身后山阳镇的店铺。 “小弟的身家产业都在这镇上。兄台既来,自当由小弟带着,在山阳镇好好游览一番。萧兄,可好?” 此刻的明远,表现得十足十是个精明而年轻的本地商人,万分热情地邀请辽国副使去看看他的各项产业。 但事实上,耶律浚的行动就受到了明远的控制,他走到哪里都有明远陪着。 而向华已经心领神会地偷偷溜走,去与开封府事先安排在山阳镇上的弓手打过招呼,远远地监视耶律浚与明远一行。 借此机会,明远带着耶律浚将自家产业逛了个遍:带他去看玻璃厂产出的玻璃窗和玻璃器皿;用石炭粉和香料合成制出的“香饼”,和用来生火取暖的蜂窝煤。 前者是奢侈消费品,后者是生活必须品。 光看耶律浚对这两者的态度,应当便能大致看出这位辽国副使对大宋各产业的态度了。 耶律浚对各种玩器香料明显不感兴趣,对于石炭做成的燃料也只是随便看了看,倒是对军器监那边炼焦之后出产的沥青有点好奇。 这名少年甚至伸手去盛有沥青的大缸里,捞了一指温热还未完全凝固的沥青出来,凑到鼻边闻了闻,然后露出一副“怎么这么臭”的模样,甩甩手指,想要将那些黑乎乎黏答答的东西甩倒。 明远笑着回答:“这是沥青!是用来修路的。” 他说着引耶律浚去看山阳镇人筑路时用的一大缸沥青,已经搅拌均匀的砂石,和用来将路面压平的磙子。 依靠这些东西,山阳镇已经把主要街道整修了一遍,以应付陡然增长的交通压力。 耶律浚一见,便详细询问了沥青的制法:“这种路面看起来平整而坚固,不容易被压出辙印,也不容易泡水泥泞,有利频繁交通。” 明远心里顿时有几分佩服耶律浚的眼光。 只是不能苟同耶律浚对于沥青的“想象”—— “嗯,这东西黑乎乎、油汪汪,跟石炭一个样,你们是不是像榨油一样,将石炭用力压迫,把里面藏着的炭油都榨出来?” 明远:……这孩子的思路怎么会这么发散? 好吧,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耶律浚对一切没见识过的东西都很好奇,明远给他讲解时,也听得很认真。 但是明远能够看出,耶律浚的态度中有种倨傲,眼神也时不时流露出些许轻视——宋人的这些生意与货物,都不是他要打探的目的。 于是明远表现得越发殷勤。耶律浚但凡有问题,他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是所有的话题都在明远掌握之中,他绝不会故意扯到什么“敏感”话题上去。 耶律浚看看明远,终于问起了明远的目的:“明远,你对我如此热情,是否有所图?” 明远:当然有所图——就是要把你忽悠得远离山阳镇,不要再来打这里的主意。 耶律浚见他欲言又止,自以为猜到了:“想必是想与我大辽互市?” 明远双眼一亮,竟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当下他浅浅一笑,算是默认了耶律浚的猜想。 “这也不是不可能。”耶律浚想了想回复。 “除了马匹不可能卖给你……其它大辽允许发售的出产,你尽可以用这些新鲜的物事来换。” 耶律浚竟还记得明远当日在长庆楼上,惦记的就是女直人的马匹。 “辽国使团在同天节之后就会回去,我盼着你能准备一份像样的‘礼物’,我可以带回大辽去。到时也可以帮你在互市之事上说说话。” 明远装傻:“兄台想要什么样的礼物呢?”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57节 耶律浚顿时笑:“你对山阳镇如此熟悉,镇上大半的产业都归属于你。你只要能帮我打探打探,这镇上有什么特别的人和事,发生过什么特别的‘动静’……与我大辽互市,牲畜皮毛、女直人的东珠、海东青、各种药材……包你能赚的盆满钵满。” 明远:您这是在……要我自己做间谍,打探我自己吗? 他装傻,挠了挠后脑:“特别的人和事,特别的动静……好,我,我这就去打听打听。” 一旦告别了耶律浚,明远立即将这个消息告知军器监众人:从今日起到四月初十同天节,军器监上下各司,都要加强戒备,保管好重要物品与文件,重要试验暂时避开山阳镇,改在别处“试验场”进行。 刚巧,就在四月初五之前,吴坚按照明远的指点,研制出了火棉。 火棉是用浓硝酸处理脱脂棉花制成的物质,可以用来制造无烟火~药,也是一种非常好的引火剂。 明远从京兆府请来的硝民们,带着足够的硝石赶来汴京;而棉花随着吉贝布的推广,在京中已经能渐渐买到了。 这两下里材料凑齐,吴坚就开始了他“危险的”试验,捣鼓了半月左右,竟真的让他试制出一种白色无味的纤维状物质,只是放久了会发黄。 因为山阳镇有辽人的探子出没,军器监便决定将试验的地点改在山阳镇外,明远新买下的一块地上。 这块地贫瘠,没多少出产。明远给了个不错的价格,地主便爽快地卖了。 如今这里既未平整,又未修筑院墙,看起来就是一片空空荡荡的荒地,极不起眼。正好被明远他们用作试验场。 这次实验,种建中、吴坚等人早早地都通知了山阳镇上的百姓,和几处作坊里的工匠,嘱咐他们千万莫要靠近。 种建中自己是拿定主意,要亲身主持实验的。他见明远也要来凑热闹,种建中原本不乐意,但明远保证躲得远远的,种建中拗不过他,只能同意。 而明远对这次试验的安全保障也很上心:他很清楚,火棉与此前吴家所用的黑~火~药,在燃烧效率上根本不再同一个水平线上。 如果吴坚等人真的将火棉当成是黑~火~药来做试验,那危险系数会非常高。 因此明远执意要亲自到场,而且千叮咛万嘱咐,要求吴坚专门特制了一枚长长的火引线,让点火的人点燃引线之后立即离开,退至安全线以外。 待到一切准备就绪,种建中将明远在藏身的浅坑里按住,深深地看了一眼,什么都没说,就转身与吴坚会合去了。 明远皱皱鼻子,心想:种师兄还是那个老脾气,身先士卒。做任何事,都会抢在最前面,与他麾下的战士/工匠们并肩。 大概正是因为这一点,才让种建中在短短一年之中,就赢得了军器监上上下下的尊敬,军器监中的工匠,都将他当成是最值得信赖的长官来爱戴。 正想着,吴坚那边已经发出开始实验的信号。 一名隶属军器监的小校,缓缓走进场中,用一枚自发烛点燃了事先铺在地面上的引线。 随着引线开始迅速燃烧并发出“嘶嘶”声,这名身手敏捷的小校迅速逃开,瞬息间就藏到种建中与吴坚他们藏身的一处浅坑里。 明远有些按捺不住,伸手就将1127变成望远镜,冲那引线方向一看,见到引线上方是一团小小的火焰,正迅速无比地向空地中心延伸。 在那里,堆放着一堆巨石,有大有小,最大的一块巨石少说也有千斤重。 如果能炸开那块巨石,就足以证明火棉的燃烧效率是可以的。 明远收回1127,一偏头——令他目瞪口呆的事情发生了。 穿戴成汉家儿郎模样的耶律浚信马由缰,来到这片空地旁。 他显然对这一大片空地起了疑心:中间堆着怪石嶙峋,四周似乎还有人躲着。这位辽国太子不知就里,便过来查看。 明远的位置距离耶律浚最近,眼看着耶律浚坐下的高头大马越过了安全线,慢悠悠地向正中那一堆石块走去。 再一看那引线,火花燃过,剩下的引线只剩大约两三丈的长度。这时就算是有人肯愿意为了耶律浚,冲进场中,熄灭引线,现在也已经来不及了。 难道要看着这位辽国副使,未来的辽国“废太子”,因为一点小小的好奇心,便殒命在此吗? 想想随之而来的外交争端,想想宋辽两国之间稳定了多年的边界,难道要因为一次“意外”事故而被彻底打破吗? 此刻明远顾不上太多,当机立断,一跃而起,冲向耶律浚。 “快退出来!” “危险!” 明远高声大喊。 远处种建中和吴坚显然也发现了他们这边的异动,惊呼声随之传出。 耶律浚调转头,马上认出了明远,手中马缰略紧了紧,他座下的马匹放缓了脚步。 但耶律浚却不停。 这少年回头望着明远,脸上分明写着“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明远咬牙:……欠揍啊,这倒霉孩子! 他偏头看了一眼正在滋滋燃烧着的引线,心一横,飞快向耶律浚冲去。 就在此刻,种建中也从他所在的安全地点一跃而出,向明远这边狂奔而来。 耶律浚不明所以却不肯放弃,马缰一提,继续前进。 眼看那引线上的火花已经将要没入地下,埋在地下的“火棉”,马上就会被引爆。 明远急中生智,突然高喊一声:“耶律浚,你给我下来!” 第143章 千万贯 听见明远称呼自己为“耶律浚”, 耶律浚瞬间愣了神,右手不由自主地使劲控住缰绳。 怎么会有人猜到他的身份? 他座下的马匹随之停步。 明远借此机会,一个箭步上前, 突然拉住耶律浚的手腕, 猛地一拽,将他从马上拉下。 明远随之高喊一声:“卧倒!” 是喊给种建中听的。 因为耶律浚摔下马匹的姿态异常狼狈, 已然倒在地上。而明远倒在耶律浚身边, 依旧死死地扣住他的手腕, 不让他有机会起身。 “你这宋……” 耶律浚奋力挣开明远的手, 想要勉力起身。 就在这时,大地突然发生震颤。耶律浚的马匹一声嘶鸣, 转身狂奔。 “地动?” 耶律浚生出念头。 随即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否定了他的猜测。 “卧倒!” 明远的喊声瞬间被那声巨响撕得粉碎,但耶律浚听见了, 情急之下他也顾不上细想,只管有样学样, 伏在地上,尽量蜷缩在一起, 双手抱着头…… 巨响之后, 耶律浚的耳鼓又持续震响许久,以至于他根本分不清,这究竟是远处传来的响声, 而是自己耳中“生出”的臆想。 他的头上、背上和身边, 不断有碎石或是灰烬落下, 发出簌簌的声音——但这声音耶律浚也听不清了。他能做的, 就只有蜷缩着, 护住要害, 期望那些铺天盖地的碎石能够快点停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 耶律浚终于感觉有人伸手推了推他的肩膀。 “萧浚,萧浚兄——” 嗡嗡的耳鸣声渐渐褪去,耶律浚隐隐约约地听清来自明远的声音。 “小远——” 附近一个男人大踏步走来,一把把耶律浚身边的明远提起,又是焦急又是担心,生气地斥道:“你怎么如此莽撞?” 不止是生气,这声音里还带着深深的后怕——耶律浚心想。 他小时候有一次随父狩猎遇上猛虎,被侍卫救下后回到母后萧观音身边,母后的声调语气就是这样的——生怕从此失去了他这唯一的儿子。 耶律浚想要维持他辽国太子……副使的仪态,慢慢从地面上起身。 岂料他哪里还剩什么仪态。 而明远与种建中也是一样。 三个人形象相似,满头满身都是灰尘,几乎睁不开眼。 “哈——” 明远突然笑了一声,笑声清朗,显然他没受什么伤。 听这笑声,大约是明远觉得大家都很滑稽,并且伴随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快感。 耶律浚受他感染,竟也开始控制不住地捶地大笑,仿佛平生从未经历过如此好笑之事。 唯独种建中笑不出声,他猛地上前一步,将明远的后领一提,帮他站起,然后一低头,将明远往自己怀中用力一拥,整张脸都埋在明远的颈窝里。 明远的笑声立刻从中断绝。 他赶紧挣扎着离开怀抱,怕被远处军器监的其他人看出端倪。 而耶律浚,笑着笑着,那笑声竟然也停了。 这位辽国太子只觉喉咙里根本发不出声音。 早先他看到这片空地的正中堆着大大小小的石块,有巨石也有碎石。 此时此刻,原来堆放着石块的地方,出现了一个深坑。 早先堆放在那里的巨石,此刻早已不见踪影。想必已经都化为齑粉,落在自己的头上、身上,甚至化成在空中浮浮沉沉的尘埃,被自己吸入腹中。 刚才这里发生了什么? 是什么东西造就了刚才那声可怕的巨响?又是什么让曾经堆放在这里的巨石碎成齑粉? 他刚才……到底见证了什么? 这时种建中转向耶律浚,寒声问明远:“这名辽国使臣出现在这里做什么?” 明远一阵尴尬:他也不知道耶律浚是怎么突然就冒出来的。 但是他假装很仗义地回答:“这位萧浚萧兄,是小弟新认识的朋友。” 耶律浚也不是什么善茬,盯着种建中片刻,马上认出来人:“我当是哪位,这不是在南御苑表演超群箭术,力克我手下护卫的那位‘文官’种建中吗?今日又不是旬休,怎么阁下也有空来山阳镇?” 明远叹了一口气,转身向耶律浚解释:“这位是我师兄。” 耶律浚马上就明白了。 毕竟刚才种建中不顾自身危险,一路狂奔而来,见到明远又急切地相拥,关怀之情,溢于言表。这两人的关系显然不一般。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58节 耶律浚认为明远的解释也很合理。 而最重要也最不可否认的是:明远刚才不顾自身,救了他耶律浚的命。 因此耶律浚面对种建中时一脸冷傲,转向明远却要温和许多。 “刚才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耶律浚厉声询问。 而远处有蹄声传来,显然是他麾下的斡鲁朵听见刚才的动静,又见到耶律浚的马空鞍奔出,正在快马向这边赶来。 明远却双手一摊,对耶律浚说:“萧浚兄,我不是对你说了吗?我家是做石炭生意的,家里有矿要开采。” “近来听人说有一种叫做‘雷火’的药物,可以引天雷下凡,开山碎石,不在话下。” “我就想着,这东西用来为我家采矿不是很好?于是就在无人的地方试一试。” “谁能想到——” 明远双手一摊:“许是那药物加多了,竟有如许威力。” 随后他赶紧用手拍着心口,道:“真是吓死我了!” 这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 甚至连种建中也一怔:他只想着要为军中研发火器,却没想到这东西也能用在民间采矿,用于开山碎石。 耶律浚:无法反驳,听起来像是真的。 这时种建中暗暗称赞一番明远的急智,用嗔怪的口气对明远说:“小远,你早说这东西这么危险嘛!早知如此,师兄不会离开你半步——” 他不顾自己灰头土脸,却伸手去清理明远头发上和肩上的灰尘,满脸宠溺,令耶律浚更加相信自己刚才的猜测。 这件事应该是明远的家事,种建中看起来像是来帮忙的。 这时明远也亲热地一挽种建中的胳膊,说:“你我都成这副模样了,师兄,赶紧去清理一番吧!” 他说完便转向耶律浚,补充了一句:“萧浚兄,你要不要一起来?” 耶律浚:……? 明远:越是表现得毫无芥蒂,大大方方,对方越会相信自己是毫无保留,无可隐藏。 最终耶律浚却不过情面,带着自己麾下几名斡鲁朵,一起去了山阳镇上的一家香水行。当然,这家香水行已经被开封府派来的便衣弓手临时接管。山阳镇百姓,竟没有一个有机会见到耶律浚的真容。 于是,几名佩刀的斡鲁朵凶神恶煞地守卫在香水行的大浴池跟前,而种明两人则与耶律浚一起在浴池中将一身一脸的灰土尽数洗去。 在此过程中,明远看似轻松地与种建中和耶律浚说笑。 但他心中有数,嘴上把门儿,确保自己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不会泄露任何与军器监有关的消息。 至于早先那声“耶律浚”,明远抵死都不承认他曾经这样喊过,只说是耶律浚听错了。 耶律浚也较真,坚持说自己听见明远这样喊自己。 最终明远想了半天,问:“我会不会是一时情急,把兄台的辽语名字和汉名喊在一起了?” 耶律浚的小名叫“耶鲁斡”,而他编造的大名叫“萧浚”。明远揉吧揉吧就成了“耶律浚”。 耶律浚瞪眼想了半天,也觉得确实有这可能性。 一时三人都彻底清洁了一番,换上干净的衣物。 经过这样一番“坦诚相见”之后,耶律浚与明远的关系似乎又亲近了几分。而种建中与耶律浚之间的紧张关系也稍许和缓。 “萧浚兄,明日是佛诞节,我带你在汴京城中几处大佛寺好好逛一逛,如何?” 辽人崇佛,明远知道这一点,才故意相邀。 而耶律浚无可推辞,只得应了。 四月初八这日,汴京城中十大禅院都有浴佛斋会。明远便带着耶律浚在汴京城中逛了一天,晚上先去了长庆楼品尝美味,而后又去了瓦子看了新式杂剧。耶律浚完全没看过新式杂剧,有些用汉话唱的唱词他听不懂,全靠明远为他一一讲解。 这一日,耶律浚尽兴而归,并不记得与明远作别时自己究竟说了什么。 四月初九日一早,耶律浚一出都亭驿大门,迎面就是一张漂亮的笑脸。 “萧浚兄,早啊!”明远笑眯眯地向萧浚打招呼,“今日我们去金明池与琼林苑踏春!” 耶律浚:……! 他点头同意了这种安排的吗? 明远却笑嘻嘻地拉他上马:“快去吧,过了这村就没这店——明日就是同天节!” 他以此为由,将耶律浚带去汴京城西郊的几处名胜,游览一番,回城之后又去逛了书肆,然后又是正店、瓦子…… 耶律浚觉得目不暇接的同时,山阳镇那里,种建中与吴坚又带人做了几次实验,确认火棉是个好东西。他们吃一堑长一智,在火棉的剂量上有所控制,再未发生任何潜在的安全事故。 吴坚忙着记录整个实验的方法、过程、结果……药物的调配、配比、各项安全措施等等。 种建中看着吴坚将所有的文件整理妥当,锁入一枚特制的“保险柜”中之后,才回城,将遭遇辽使之事原原本本地告知曾孝宽。 曾孝宽听闻也不敢怠慢,匆匆赶去王安石府上,将此事通知王安石父子。 种建中望着上司的背影,突然有种感觉——往后军器监的“火器”项目,可能不能再放在汴京附近了。 * 四月初十是官家赵顼的生日,也就是“同天节”。 这日照例是大朝会,朝会上各国使臣拜贺官家生辰。 上前为赵顼贺寿的辽使,还是元日大朝会时的那两位,也就是说,辽使根本就没有返回大辽上京,而是在这里盘桓了三个多月。 这事整个宋廷都心知肚明,但是朝会上无人提及,毕竟泱泱大国,不能少了这点肚量。 只是朝会一散,鸿胪寺的官员已经来送辽使出京。 耶律浚与萧阿鲁带对视一眼,都知道今次是不得不走了。 正午之后,辽使一行,缓缓出了汴京城。 道边,耶律浚看见了一张秀逸脱俗的面庞,正在往北方去的官道旁边等着他。 “远之兄?” 耶律浚虽然在汴京待了三个多月,但不管走到哪里,都被人施以注目礼,还能时不时听见“辽狗”一类的称呼。这种情况,在耶律浚改换为汉家衣冠之后才有所好转。 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离开时,竟然会有人在道边相送。 “萧浚兄!这是小弟送你的!” 明远一挥手,身边的厮儿已经抬上来一大堆礼物。 “这是玻璃器,这是香料,这是绢匹,这是文房四宝……” 明远在介绍之余,不忘悄悄提醒:“萧浚兄回国之后,千万莫忘了小弟提过的那……互市之事。” 其实明远哪里是专门来送礼,想要与辽人互市? 他只是想让耶律浚放下戒心,以为山阳镇只是他一个商人在操持此事。 按说,只要在一两年内能够蒙蔽得了耶律浚,在那之后耶律浚说的话,也就不会再有人听了。 耶律浚满面笑容,收下了明远所赠的礼物,直到车马远去,他还在回身,冲明远挥手作别。 但转过脸去,耶律浚望着回归大辽的道路,心中在想:明远这些小伎俩又怎么能骗得过他? 他事后回想山阳镇附近的那一幕,那声令人闻之胆寒的巨响—— 据传南御苑也传出过巨响声,明远就算是家中采矿,又怎么可能采到南御苑去? 只是…… 耶律浚不得不承认,这个南朝少年身上自有一种魅力,令他觉得是可靠的,可以信任、甚至是依赖的。 此次出使,耶律浚对南朝的印象又深了几分。只是他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像这样掩姓埋名,偷偷出使南朝了。 但愿他在山阳镇遭遇的那件,真的不是宋人正在研究的新武器。否则…… 耶律浚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兀自心有余悸。 第144章 千万贯 火棉的发明, 令军器监上上下下鼓舞不已。但是辽人的窥伺也令“火器”研发的计划蒙上了一层阴影。 好在种建中与明远早有布置,军器监山阳镇作坊中人人对此闭口不谈,嘴上把得牢牢的。 整个汴京城, 除了亲历者,没有人知道辽人曾经在火器实验时出现, 更加没有人知道出现在火器实验时的辽人,竟然是辽国出使大宋的副使, 其真正的身份是大辽太子。 然而御史的弹章还是及时出现了。 弹劾的内容很搞笑,竟然是“扰民”:指责军器监在山阳镇闹出的动静太大, 导致周围人家中的易碎器皿碎了不少, 甚至还有墙壁出现裂缝的。 军器监中, 上至曾孝宽, 下至明远这等编外“顾问”, 听闻消息都是无语。 什么叫猪队友?这就是猪队友! 山阳镇人家中的瓷器碗碟, 确实有从架上掉下来震碎的。甚至连玻璃作坊在山阳镇中的那间“样品展示店铺”,也蒙受了不少损失。 但军器监事后已经对其进行了补偿,那些趁此机会能够翻新屋子的百姓甚至还很欢喜, 感觉捡到了大便宜。 谁知御史弹章就差昭告天下:军器监在山阳镇实验威力巨大的武器呢! 朝堂上是如何争论这事的明远不知道, 但是之后军器监开始调整。 山阳镇军器监作坊改建为“山阳冶炼厂”, 下设“炼焦”和“炼铁”两个分部,并且开始尝试利用风力和水力, 对进行钢铁进行锻造,打造边军将士们使用的铁甲。 从此,山阳冶炼厂源源不断地产出铁甲, 通过附近的水路交通, 源源不断地运至东京城中位于兴国坊军器监仓库储存, 随后按需调往缘边各路。 而“火器”研发项目组不日就将调离京城。明远不知道这个项目会移到哪里去, 但从曾孝宽口中泄露的一点点口风可以听出,应该会移往南方某地。 明远:……也对,至少要距离西北二虏远一点。 等到技术攻坚阶段完成,“火器”真正达到了安全可靠、成本可以接受的水平,就可以在北方设立制造厂,大规模生产并装备大宋官军了。 这天他与种建中在山阳镇处理完各项交接事务,两人并辔,一起回汴京城。半道上种建中却又被曾孝宽叫去兴国坊。 明远无奈,只能自己回家。 他一到自家巷口,就见到鬓边簪了一朵碧桃花的史尚在那里探头探脑。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59节 “郎君,家中来了访客。” 明远看着史尚的表情,就知道来客非常重要。 他这位大管家为人鬼精鬼精的,看人也很准,史尚说是要紧的客人那就非常要紧。 “那位姓吕,看年纪已过半百了,但他自称是您的——‘师兄’?” 明远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 年纪已过半百,依旧是自己的师兄的,就只有那位——“蓝田吕氏”中的老大,吕大临的长兄,吕大忠。 吕大忠的年龄实际比张载还要大。但是他认为贤才不在年岁高低。在一次听了张载讲学之后,吕大忠便心甘情愿拜张载为老师,追随他探寻经义大道。 但是明远在陕西的那段时间里,吕大忠一直在外任官,因此明远虽然住过他家的房子,却从来没有见过他。 是什么风把这位大师兄给吹来了? 要知道,明远当初打着入国子监上学读书的名号进京,但是却在这里“游手好闲”了一年! 万一吕大忠来过问自己的学业,那该怎么解释? 在史尚眼里看来,平素一向风流倜傥的明远似乎被这个消息惊呆了,连脸色都吓得煞白。他好心提醒:“要不要小人去通知哪位,能来帮郎君解围的?” 明远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拉住史尚,如此如此,吩咐了几句。 然后他硬着头皮,回到自己家中。 吕大忠正在花厅中等着明远,而且脸色颇为好看—— 不为别的,只为明远在花厅中的书案上放着整整齐齐的一排,是所有在汴京城中刊印的《横渠学刊》。 明远在推广横渠先生的学术这方面,努力有目共睹。吕大忠看了想必也很欣慰。 不管怎样,明远总算给吕大忠留下了一个好印象。 明远赶紧上前,向吕大忠见礼,规规矩矩地拜见师兄。 吕大忠正如史尚所形容的那样,已经年过半百,头发花白,脸上额头上皱纹丛生。他与昔日横渠门下的“教导主任”吕大临眉眼五官十分相似,风格也十分相似,一开口便让人觉得他严厉不可亲近。 因此,虽然吕大忠开口称赞明远过去不遗余力推广“关学”的举动,但明远还是有些战战兢兢,不敢多说,生怕多说多错。 他小心翼翼地相询,才晓得吕大忠时任陕西路转运判官,这次来是上京磨勘的。 吕大忠上京之前特地前往横渠,拜见过张载,因此得知横渠门下有三名弟子正在京中。 吕大忠既然是张载门下年纪最长的弟子,自然担负有教导之责,见了明远,聊了两句,便询问明远这些时候在汴京的经历,以及是如何巩固所学的。 这位大师兄一听说明远在国子监中的学籍被人挤掉,因此在这里蹉跎了一年,那对眉头立即紧紧地皱起。 “远之,这一年里,你不会是……荒疏了学业了吧?” 吕大忠抬头看看明远家的花厅,只见布置精美,各位稀有的玩器摆件放置在博古架上,墙壁上挂着名家字画。明远奉上来的茶水也不是凡品。 虽然吕大忠早已听说明远这个小师弟“家境优渥”,但是此刻亲眼见到,还是觉得小师弟恐怕是“玩物丧志”,被汴京城的繁华给迷了眼。 明远连连推说没有,这段时间里,他一直都借着师长们寄来的学术文章,在汴京城中“自学”。 然而吕大忠瞅瞅明远,也不觉得他是个能自学的样子,当即随手取过一本《横渠学刊》,道:“那么师兄就来考较考较你!” “亲爱的宿主,您要不要考虑使用一下‘引经据典’卡!” 幻化成为建盏小茶盅的1127悄悄在明远耳边提醒。 “暂时不用——” 明远心里苦笑着婉拒了。 如今他目标明确,“蝴蝶值”能省则省。不会为了在自家师兄面前维护这点儿面子就浪费宝贵的资源。 再说,如果是《横渠学刊》上刊登过的内容,他都是认认真真拜读过的。将这些《横渠学刊》分送给朋友们的同时,他也有听过苏轼等人对上面观点的意见,甚至与朋友们进行过辩论。 吕大忠若是问这上面的内容,他未必就答不上来。 只是没办法“引经据典”,没那么“文绉绉”而已。 正当吕大忠要开口考问的时候,忽听门外脚步声迅速响动,一个少年人清亮的声音响起:“师兄,是吕师兄来了吗?” 一个身影在明远家花厅外出现,种师中冲着吕大忠就扑过来,抱着吕大忠的腰,将脑袋深深埋在他怀里。 “师中……” 吕大忠显然也非常怜惜这个年纪最小的师弟,伸臂轻轻的揽住他的肩膀,欣慰地道:“师中……几年未见,你长大了很多!” 很显然,种师中曾经有一段时间与吕大忠一起,在张横渠门下读书。种师中启蒙甚至都有可能是吕大忠代劳教的。 明远悄无声息地松了一口气。 看起来他搬的“救兵”是搬对了。 种师中则像一条小泥鳅一样在吕大忠怀里扭着,皱着鼻子说:“进伯师兄,人家现在有表字了,叫端孺,叫端孺……” 吕大忠此刻满脸慈父笑容,点着头道:“好好,叫端孺!叫端孺!” 种师中却还不依不饶:“师兄还记得以前端孺最喜欢拽你的胡子吗?” 吕大忠见明远在一旁低下头去,拼命忍住笑容,多少也有些尴尬,刚才那板着脸准备考较明远的气势已经当然无存。 少时,种师中收起了他的皮猴模样,手中捧着茶盏,坐在明远身边,老老实实地与吕大忠说话。 “进伯师兄,你进京来,怎么先找上了远之师兄?” “听闻你在国子监中读书,彝叔在军器监里当值,且师兄从未见过远之师弟,就问了路径,自己找过来了。” 种师中便转头望着明远:“多亏了远之师兄,小弟才能进国子监。” 明远:不要谢我,要谢还是得谢我那个“学渣”朋友薛绍彭。 “师兄,这些日子在京中,多亏了远之师兄,时时指点我的学业,我才能在国子监里安安稳稳地学下去。” 明远眉心一跳,转脸看向种师中,看见对方眼里的得意眼神,分明写着:“明师兄,这回得承我的情吧!” ——这个小戏精! 明远顿时有种扶额的冲动。 但此时此刻,明远也只能自谦:“指点学业真的谈不上,我能做的,也只是把先生和师兄们最近的文章,和对经义的最新理解传达给端孺。让他在国子监中,也能自有观点,能站得住脚。” 吕大忠顿时再也不怀疑明远在汴京是耽搁学业了。 因为种师中在国子监中学得很好,时常得到赞许,是在汴京城中都出了名的。横渠门下出了这样一名“天才少年”,甚至让所有陕西士子们都脸上有光。吕大忠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 “远之,刚才师兄误会于你,请千万勿怪!” 于是他笑呵呵地取出随身携带的信件,递给明远:“先生和师兄弟们都有书信给你。” 明远谢过吕大忠,连忙将书信拆开,一一看过。 张载依旧在钻研经义理论,对于“生产力”与天地万物的关系思考得更为深入。这次依旧是寄了文章来,请明远归入《横渠学刊》,在汴京城中刊印。 而明远最关心的消息,则都来自吕大临的书信。 吕大临在信上告诉明远:去年木棉种植大获成功之后,横渠书院今年又选取了几种耐旱的长绒木棉,进行育种挑选。 如今横渠镇各家各户见到木棉能纺纱织布,便家家户户在房前屋后种上一些。 吕大临还说,托兄长吕大忠上京时捎上了几十斤优质长绒棉,请明远看看这样的木棉在陕西之外有没有销路。 明远:当然! 这怎么会没有销路? 单是军器监为了制火棉,就能把这几十斤全都消化掉。 吕大临还说:“酒精”也按照明远说的方法制出来了,已经送去军中医官那里,尝试给受外伤的士卒们“消毒”,现在不能说成效明显。但因为伤口化脓而丢了性命而士兵人数确实少了一些。 只不过……吕大临在信上写道:酒精制出之后,引来一群馋嘴的小工偷喝,偷喝之后一个也没走远,全都醉倒在地,让横渠书院给逮了个正着,教训了一顿,又罚做了好几天的农活,才放走了的。 明远看得心中大乐,心想虽然他还未正式涉足酿酒与制糖业,但是医用酒精已经率先问世了——好得很!回头得提醒1127结算蝴蝶值。 吕大忠这时却在与种师中闲聊。 “近来彝叔心情恐怕不会好,你若是有机会从国子监中出来,多与他聊聊天,开导开导……” 明远顿时睁大眼睛:种建中……心情不好?这是怎么回事? 他赶紧向吕大忠请教,这才听说:西军,竟是在西北战场上迎来了一场意料之外的大败,而种家不出意外地成为了背锅侠。 第145章 千万贯 种建中的亲叔叔种谔, 在鄜延路担任钤辖,主持一路军务,这事明远一直都知道。 熙宁四年正月里, 种谔在啰兀一带大败西夏军队。随后,时任陕西宣抚使的重臣韩绛下令在啰兀筑城, 打算以此为据点,进取横山。 种谔受命率军两万, 进取无定川。 谁知道啰兀城刚刚筑成,陕西路发生了内乱。与啰兀城八竿子打不着的大后方庆州发生了兵变。于是朝廷下诏, 放弃啰兀城。 三月, 种谔因此事受到牵连, 被贬为汝州团练副使, 到了四月, 又被贬为贺州别驾。 明远并不太通地理, 根本不知道横山在哪个方位。 好在张载教弟子时一向注重兵事,弟子们对基本战略地理多少都有点了解。因此明远书房里该有的舆图都有,明远当下将陕西一路的舆图都取出展开, 拿给吕大忠和种师中看。 吕大忠曾在陕西任官多年, 对陕西缘边诸路的地理耳熟能详。当下将横山的大致位置指给两个小师弟看。 明远一看便心中有数。 这横山山脉横贯宁夏与陕西, 地势北高南低,可攻可守。而且此地能出产粮食与战马。 如果大宋占据横山, 西夏党项人便像是头顶上悬了一枚利刃。西夏皇室所在的兴灵二州便完全暴露在宋人眼前。 如果西夏占据横山,倒霉的则是大宋。 没有横山,大宋就失去了最适合养马的地区, 大宋骑兵就发展不起来。 而党项人则可以依据横山, 随时南下扰边劫掠, 即使遇到宋军抵抗, 也能很快退防,几乎能立于不败之地。 范仲淹在西北时,就曾经与韩琦日夜商议,选练兵将,以期能够夺回横山,“以断贼臂”,并遣狄青、种世衡等名将,筑城屯田久守,才终于在宋夏边境上站稳脚跟。 然而在一众主和派大臣的建议下,范仲淹终于还是壮志难酬,最后只能写下“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的词句,以表达自己的遗憾。 但不管怎样,横山都是宋夏战争中,大宋最为看重的区域。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60节 种谔瞅准机会出兵,也不过是效法当年范仲淹的战略,期望能够趁西夏国内政局不稳的机会,一举收复横山。 谁知这样事先准备周全的战略,竟然因为庆州一群广锐军将校的兵变,而尽数化为泡影——西军再强悍,种谔再善谋,也经不起自己人背后捅刀子。 种谔在这件事上,与其说是有过失,倒不如说他是运气不好。竟然一贬再贬,实在是令人“意难平”。 “可惜啊!” 明远也忍不住扼腕长叹。 “师中……端孺,这件事,彝叔知道吗?” 吕大忠很是关切地向种师中打听。 种师中闭上眼,再睁开,平静回答:“家中有书信过来,小弟也看到了,阿兄想必早已知道。” 明远却回忆这段时日以来种建中的反应,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种家如此近的亲族竟然遭受这样沉重的打击。 他皱着眉,望着种师中。 不知为何,种师中睫毛颤颤,忽然冒出一句:“明师兄,这回是种家对不起阿兄。” 明远向来了解种师中这个小豆丁,一向语出惊人,看世情看得比谁都通透。 明远还记得这小子大言不惭地对自己说:“种家的每一个男孩,自从出生的那一天起,命运就已注定。” 现在种师中眼光有些躲闪,并且对明远说了这样一句:“种家对不起阿兄。” 明远愣了片刻,突然心中了悟—— 种建中在汴京中待不长久了。 种家不可能放任如此优秀的一名“将种”在汴京,做一个默默无闻的文官。为了能够维持种家在西北军中的赫赫威名,族中将会要求种建中放弃在汴京城的这份小公务员工作,重返西军。 种建中要再次转职,这回是文职转武职了。 明远还记得种建中当初上京时的郁闷。 然而如今他终于适应了这一切,并且在原本平庸的岗位上做出了如此的佳绩——却又要再次因为家族的召唤而放弃刚刚起步的职业生涯。 种家确实是对不起种建中。 然而种师中那躲躲闪闪的目光,却好像是在说:明师兄,种家也对不起你。 明远有点傻眼:这是因为知道种建中将要与自己分别了吗? * 种建中刚回汴京城,就被曾孝宽叫去,却没回兴国坊军器监,而是去了王安石的宰相府邸。 在那里,种建中见到了王韶。 种建中震惊于眼前的人——这位曾经向天子上《平戎策》因而得到重用的官员,看起来身体瘦削,个子也不高,皮肤黝黑。乍一看他甚至不像一位官员,更像是位积年的老农,只有常年在外,日晒雨淋,才会有这样一副形容。 但是王韶目光如电,只打了个照面,那精明的眼神、锐利的目光,就给种建中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知道眼前这位绝对不是个简单人物。 “种建中见过王经略。” 种建中连忙上前行礼。 王韶却并不急于发表意见,只是将种建中上上下下都打量了,才突然提气喝问道:“种彝叔,为一军主帅最紧要的是什么?” 种建中闻言,一挺胸一扬眉,也冷然答道:“是审时度势的眼光。只有目光长远,能看清全局的人,才能被称作是帅才。” 王韶听了,顿时流露出温和笑容,高兴地赞道:“不愧是你!种彝叔,难怪那么多人当面向我荐你。” “力挽千钧,慑服辽国使臣;率领军器监,发明神兵利器;都是过人之处,但在我看来,唯有你刚才说的这一点,才是令我最看重之处。” 说着王韶将种建中引至一副他打小就看熟了的舆图跟前,右手向舆图上有别于横山的另一处,轻轻一拍。 种建中将眼光从“横山”二字上移开,转向王韶所指。 他轻声念出两个字:“河湟——” * 明远在长庆楼上设宴为大师兄吕大忠接风。 吕大忠免不了感叹,以往他上京,见到这种规模的正店,都是不敢进来的。横渠门下,到底还是要属明师弟经营有道,财计上收获颇丰。 明远就更加不敢告诉吕大忠,这长庆楼其实也是他的产业了。 这接风宴上,明远也邀请了苏轼等一众老朋友。 而苏轼与“蓝田吕氏”都是旧相识,虽然与吕大防更熟悉些,但与吕大忠也很亲近。且苏轼做过凤翔府判官,听吕大忠说起陕西风物,别有一种亲切感。 明远则有些心不在焉——种建中还没到。按说已经有分别有人去军器监和种建中的住处传递消息了。但种建中耽搁了如此之久,应当是有要事与人商议。 好在苏轼妙语连珠,开起吕大忠的玩笑来一个接一个,逗得閤子里人人发笑,笑声不断。 这时,閤子外传来脚步声急促,种建中终于赶到了。 明远赶紧出声招呼:“彝叔……” 种建中却避开他的眼光,径直上前,冲吕大忠一躬到底:“远伯师兄到京,小弟有失远迎,姗姗来迟,实在是罪过。还乞远伯师兄原宥则个……” 至于吕大忠回应了什么,明远也没在意,没听进去。 他只是惊异于种建中竟然会避开他的眼光。 这是他们两人心意相通以来,还从未有过的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苏轼扯扯明远的衣袖。 “远之小老弟,可否借一步说话?” 明远随口应答:“我很好,没什么。” 苏轼奇道:“远之你当然很好!在我们几个之中,就属你活得最洒脱最愉快!” 一时间閤子里的目光都向苏轼和明远这边转过来,明远猛地醒过来,望向种建中,刚好见到对方眼眸明亮,正灼灼地望着自己,眼里满是关怀。那片眼神,竟似一刻也离不开。 明远:快扶我起来,我又好了! 他将苏轼请进长庆楼隔壁一间空着的小閤子,双手奉上一盏清茶,然后用询问的眼神望着苏轼,等待对方开口。 苏轼清了清嗓子,终于问:“远之可是曾经为了某,在王元泽面前说过好话?” “您说元泽?当真是元泽?” 明远顿时喜动颜色。 他知道自己去年岁末时,曾经与王雱一番交心长谈,说动了王雱,对方应承了会努力争取苏轼这样的“中间派”。 但是王雱毕竟资历尚浅,就算他可能是王安石最重要的副手,这也并不意味着新党就真的会如明远所希望的那样,真的转变态度。 这几个月里,王雱和苏轼那里都没什么声音,明远也就当此事不了了之了。 今日苏轼来找他,令他觉得喜出望外。 “原来真的是远之!” 苏轼也感慨着,眼中流露出感激。 但是他的声音却也渐渐低沉:“远之,过一阵子某可能就要自清外出了。” 什么? 明远倍感震惊,一时竟没法儿说出话。 当初王雱上门,委婉拜托明远,就是想让苏轼自请外出。 而明远反过来劝动了王雱,让新党能够有意识地吸纳一部分苏轼等人提出的反对意见。 王雱很明显是同意了。 怎么……兜了这一大圈之后,苏轼反而要自请出京了呢? 明远:我不理解。 苏轼见到明远的表情,也料到了一切。 “远之的心意,苏某人心领——” 苏轼缓缓地开口解释。 “王元泽那里,确实有示好之举。王介甫那里,若是能听得进某对于新法推行的一些浅见,某心中实感安慰。” “只是……某自问不可能完全接受王介甫的观点,因此不可能成为‘变法’一党。” “然而眼前如此局面,某也无法继续认同‘守成’一党。” “夹在中间,确实难过……” 说到这里,苏轼的脸色已经非常郁闷。 但这人的的确确是世间少有的乐天派啊,说到这里,苏轼突然哈哈一笑,这间小小的閤子里,郁闷的气氛便似一扫而空。 “因此某对自己说道,为何不自请外出,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过几天王相公和文枢密他们都过不上的日子呢?” 明远:那好吧! 他又关切地问:“子瞻公如今可是定下来出外将去何处了吗?” “有消息了!” 苏轼冲明远灿烂一笑。 “某许是不出一个月就能出外,去杭州做通判!” “杭州通判?!” 明远喜出望外。 他已经从1127处得到消息,为了完成下一步“千万贯”的目标,他很可能会在短时间内启程,前往杭州。一切都已在安排中了。 “是呀!” 苏轼喜孜孜地补充:“这下离蔡元长就近了好多。” 蔡京现在做了钱塘尉,南下杭州,确实就离蔡京很近了。 明远顿时像是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苏公,您不厚道,哪壶不开提哪壶! 不过,毕竟苏轼也不知当初他与蔡京之间的那一段纠葛,也怪不得对方。 当下明远诚心诚意,恭贺苏轼得偿所愿。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61节 而苏轼也感激明远为他在王雱面前说话,双方同时向前行礼,险些撞到头,惹得苏轼哈哈大笑。 种师中等人忍不住从隔壁探出头来,看苏轼在笑什么。 就在这时,明远忽见长庆楼的大掌柜,自家表兄明巡,正满面惊喜,引着一位三四十岁的中年人上得楼来。 只见来人上衣下裳,外面披着一件宽袖长褙,头戴软巾,正是这个时代最常见的商人形象。从他的衣饰来看,应当过得不好也不坏,算不上是富商巨贾,但也并不寒酸。 他的容貌,与明远以前见过的明高仁和明高信都有相似之处。 “四伯,您稍等我会儿,远哥就在前面閤子里,我去唤他!”明巡忙忙地说道。 明远马上猜到了来人的身份。 ——明高智。 他家渣爹明高义的四弟,他的四叔,明家另外一位常年在外经商的长辈。。 他许是知道一些,关于明高义的消息。 第146章 千万贯 明远的四叔明高智被请进閤子时, 这里的一众陕西乡音令明高智倍感亲切。 但是明高智在外经商多年,待人接物非常有经验。 吕大忠不必说,是“蓝田吕氏”的著名人物——以前明家在京兆府的时候怎么都不可能高攀上的。 除了吕大忠之外,再看苏轼、贺铸、蔡卞等人, 年纪未必多长, 但是看穿着打扮与气度, 显然都是官员。 明高智言辞便格外小心翼翼, 毕竟他只是个做小本生意的,从来没想过, 今日自己能够与这么多“大人物”同坐一席。 得知閤子里至少有吕大忠、种建中和种师中三人,是横渠门下的时候, 明高智以为自己全明白了。 他以前听说过二嫂娘家与横渠先生张子厚是邻居, 因此送了二房的独子去横渠门下读书。 当时明家人还暗中笑二房傻气,就像二房收养长房身后留下的女孩十二娘那时一样。 可现在看来,这个决定真是无比英明啊。 明高智不动声色,时不时也会插嘴, 向吕大临问问陕西风物,而后勾起苏轼在凤翔时的美好回忆…… 一时酒席散去。明远才将明高智和明巡单独邀到一间閤子里。 明高智问起明巡, 才晓得这座长庆楼根本就是明远的产业,而明巡为了历练自己, 正在酒楼中学做大掌柜。 明高智惊讶得眼珠差点儿掉出来。 但多年在外经商, 将明高智的性格磨练得颇为沉稳,惊讶之情一闪而过, 先是将长庆楼盛赞了一番,而后才问起明远: “远哥, 你父亲如今身在何处?” 明远:……好问题!我也很想知道。 他老老实实地将熙宁二年时, 如何接到父亲的家信, 如何收到商户代还的款项,如何接到父亲的信应约上京,又如何没能在汴京等到父亲等等……详细情由全都告诉了明高智。 这些事有不少是明巡知道的,所以明远不能隐瞒或者篡改。 但反正这些“背景故事”都是试验方负责编造的,就算是有漏洞也应当由试验方去圆。于是明远就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做了一回老实孩子。 他告诉明高智:“阿爹前两日还写信来,说他在杭州。” “哦!” 明高智恍然地应了一声。 “是啊,上一次我在汴京遇到二哥,二哥那时也是说要南下去杭州的。” 明远一听,便支起耳朵。他格外想打听关于“渣爹”明高义的事——毕竟这货是个数年不通音问,一旦往家里寄信就是和妻子谈“和离”的渣男。 但他又不能明目张胆地问,毕竟在他人眼中,明远和明高义之间,是一直有书信往来的。 而且明远在汴京城中的这一年,明高义对明远一直提供了充分的资金支持。 于是明远装作听自家老爹八卦的样子随口询问:“哦,当时我阿爹就说要去杭州了?” 明高智没有察觉明远的用意,而是陷入回忆。 “是啊,当年我见到二哥时,二哥真是意气风发,我向他问起,他说是刚赚了一大笔钱……我那时还想向二哥借款来着……” 明高智冲明远干笑,眼中流露出羡慕。 “但那时二哥说把钱都寄回家给你阿娘了……远哥,你们一家,真是好福气啊!” 明远沉默:那是四叔不知道阿爹后来再也没往家里寄过钱。 “奇怪的是……” 明高智想了想,又觉得不太对劲。 “奇怪的是……前年我也在杭州,跟那里的市舶司打了好一阵的交道。” “但是,从未听说你父亲的任何一点消息啊?” 明远心想:那是当然的,因为这些都是“背景故事”啊。 他只能表面遗憾地告诉明高智:“前年我阿爹刚好在汴京一带。去年我上京时也以为能在汴京遇上他,谁知道缘悭一面……” 明高智点点头:“是了!那就对了!” 明远:……终于糊弄过去了。 明高智又看看灯烛辉煌的长庆楼,叹息道:“远哥,巡哥……你们这些家里的小辈真是出息了,竟然能独力操持这么大一间酒楼。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小子,和你们天差地远,没法儿比较。” 明远连忙推说都是明巡的功劳。 而明巡红着脸,却眼露兴奋,显然是被表扬了之后很高兴。 当晚,明高智喝到酩酊大醉,由明远和明巡亲自搀扶着走出长庆楼。 走出长庆楼的时候,明高智还是无法理解,多年没见的二哥,怎么就一下子就变得这么豪阔。 “十八万贯,十八万贯——” “这扑买长庆楼的十八万贯,都是我二哥明高义掏的!” “看见没,我二哥是汴京城首屈一指的大富豪!” 明高智醉醺醺地,指着长庆楼的金字招牌,冲路人嚷嚷。 “还有我侄儿远哥,年纪小小就能管着这么大一爿产业……羡慕吧,你们!” 明远有点无奈,但他又没办法上前捂住四叔的嘴。 算了,反正城中也有人知道,这长庆楼的东家不姓史,而是汴京城中另一位神秘富豪。 这消息泄露就泄露吧,反正明远不久就要暂离这里了。 谁知他离开的时候,一个《汴梁日报》的小报记者突然听见了“明高义”“大富豪”这几个名字,顿时驻足。 细细再听,这小报记者竟然听出,明高义及其子,是这长庆楼真正的东主。 可是汴京城里从来没有听说过有“明高义”这么个富豪呀! 这小报记者觉得这是一条很有价值的“八卦”,于是去“包打听”了一番。 他问遍了几处外地商户聚集的商会,只问他们有没有听过“明高义”这个名字,得到的答案都是“没有”。 于是小报记者写了一篇报道:“长庆楼东主身份存疑,明氏巨额财富从何而来”,提交到报社主编那里去。 主编一瞅:好家伙,包打听竟然打听到自家东主身上去了。 “这等捕风捉影的文章,永不许见报。”主编恐吓小记者,“编排有名的富豪,长庆楼的东主,这还了得。咱们这可是个不赚发行费,靠广告为生的小本买卖!” 小记者被吓住了,连连点头,表示决计不会将这个疑问泄露出去。 * 这日相聚之后,吕大忠自去审官东院,接受磨勘考评。 而苏轼出外的请求很快就批了下来,真的是“杭州通判”。苏轼如今只等着下一任开封府推官到任,双方完成交接,他就可以去杭州上任了。 但是种建中却没有向明远提过半个字,关于熙河路,又或是鄜延路的事。他这些日子以来,却与贺铸走得格外近,两人在军器监,几乎同进同出。 如果不是贺铸新婚,而且他又是那样一副“尊容”,明远心中,恐怕也会小小地吃一下“醋”。 有一回众友人在朱家桥瓦子相聚,欣赏瓦子排演的新式杂剧,种建中与贺铸联袂而来,一路上也一直在商议着什么。 明远见到他们便迎上去,刚好清清楚楚地听见种建中嘱咐贺铸:“且不要告诉远之。” 明远:…… 种建中转过头来,才发现是明远迎上来,脸上连忙堆起歉意的笑容,道:“刚刚没留意到师弟出来相迎……小远,师兄今晚再不惦记着公事了,专心与你一道看戏。”说罢打了个尴尬的哈哈。 明远猜想种建中可能这几日就要拿定主意,是否转回武职,返回陕西。 他对种建中的任何决定都没有意见,但如果种建中无法对他开诚布公…… 他会有很大的意见。 正在明远心思烦乱的时候,王雱也专程前来找明远说话了。 王雱一见明远,先就苏轼的事道歉。 “苏子瞻那边,我们拉拢得似乎太急切了一点,谁知旧党那边竟也不能容他……” 明远也叹息一声。 王雱曾经说过,新旧党争,就是你死我活的斗争——这话现在看起来并没有错。 这种斗争倾轧之间,的确容不下苏轼这样一个善良而正直,却管不住嘴巴和笔的好人。 如今他也只能谢过王雱——苏轼得偿所愿,去杭州这样山清水秀的地方做官,想必也有王安石的助力在背后。 “另有一件事。”王雱努力斟酌措辞。 “远之贤弟,是否能帮忙劝一下种彝叔,劝他接受王子纯的邀请,重新转回武职,重返熙河路?” 明远顿时睁大双眼。 老天,为了种建中,说客都游说到他这里来了吗? 王雱小心翼翼地观察明远的表情,字斟句酌地道:“知道你们师兄弟感情很好,种彝叔拿不定主意,恐怕也是担心你……你和端孺两人,担心你们在京中无人照顾……”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62节 明远默默不语。 王雱话锋一转,转到如今陕西路的局势上。 “本朝虽说重文抑武,但是军功的封赏却最重。过去的狄武襄,现在的郭逵,都是例子。种彝叔深谙用兵之道,又为人谦抑,做事踏实,去王子纯新开的熙河路,不过是三五年之内,必能立下赫赫战功。” 明远觉得很有道理。 他有些印象,王雱口中那位王韶王子纯,主持的熙河开边,会在短期之内就获得明显的成效。 王雱又说:“种彝叔本人既是横渠弟子,又在天子面前露过脸的。将来立有大功,天子赐一个进士出身也不是什么难事,再过二十年,种彝叔凭借功绩,进枢密院,跻身宰执也不是不可能……” 明远:这位王大衙内画起大饼来,也真不遗余力啊! 他想了想,道:“这个我当然能劝,只是种师兄素来有主见,最后拿主意,肯定还得是种师兄。” 王雱点头:“那是当然。” 其实明远自己,也很想知道,此刻在种建中心里的那个答案,到底是什么。 * 不久,明远借“新酒上市”的机会,将苏轼、种建中等人都邀来长庆楼。 对于京城七十二家正店来说,每年的“新酒开缸”是一件大事,值得好好庆祝一番。此外又逢天气转暖,榴花开放,新杏、樱桃、林檎、纷纷上市。三五好友聚在装潢精美的酒楼上,品尝新酒和各种以时令水果入馔的菜肴,再听着色艺双全的女伶曼声唱曲,不亦快哉? ——至少身为老饕的苏轼是这么认为的。 他不日便将启程南下,因此格外珍稀与好友们在一处的机会,每一次宴请都绝不放过。 种建中与贺铸照例晚到,待天色擦黑了,两人才入席。 拱手向众人致歉之后,种建中直接转向明远:“小远,是否方便,师兄与你说一句话。” 明远心道:来了。 他刚刚起身,忽听耳边传来1127的声音:“宿主,亲爱的宿主……您一定要拿定主意啊!” “如果您想要尽快完成任务,达到目标,您最好还是依照试验方的安排,前往苏杭一带。” “那里能花钱……” 1127的声音显得很焦虑,似乎非常担心,明远会“从心”,追随种建中一起,返回陕西,重返京兆府——那里是他们初识的地方,那里也是他们的家,有他们的亲人在,他们可以相聚在一起,过上很久亲密无间的日子。 明远:“放心——” 他并不是个容易改主意的人。 岂料他与种建中刚刚踏入一件僻静的閤子,种建中就转过身,对明远道:“小远……最近这些日子,我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我打算重转武职,返回陕西……” 明远:果然。 他一点都不惊讶。 因为面前的这个人,是种建中啊! 他日后会成为镇守一方的名将,会成为“老种经略相公”。 谁知种建中突然向前迈了一步,靠近明远,目光灼灼,眼里写满了期待与渴求—— “小远,和我一起回陕西!” 他眼里分明写着:这些日子里我所有的犹豫不决,全都是因为你,因为舍不下你,不能与你分开,怕你在离别之后……忘了我。 明远心中仿佛陡然有一腔热血上涌,令他不由自主地也站起身,迎向种建中。 但他胸口却一阵发闷,令他不由自主地伸手,去将衣领微微扯松少许,然后转身走到窗前,伸手推开长庆楼那令世人都啧啧称羡的玻璃窗。 一阵歌声顺着暮春傍晚的凉风被吹进屋来—— “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1” 是时候了。 现在,反而是他要决定南下杭州,还是回归陕西的时候了。 第147章 千万贯 玻璃窗扇被打开之后, 涌进的清风略微缓解了室内的郁闷。 明远心头却依旧烦躁不堪,他忍不住再次伸手,将圆领直裰的领口又扯开一两分,同时用力呼吸, 免得自己被心里正胡乱冲突着的矛盾一下子全淹没。 他耳边, 1127依旧聒噪: “宿主, 宿主……您是这个时空里仅有的变量, 在这里您已经做出了很多正向的改变,但是还不够, 不够扭转……” 明远知道自己的决定不可能更改。 但种建中呢,他做出的郑重决定, 他的付出与牺牲……明远又有资格强行改变吗? 而閤子里, 另一边,种建中正在耐心等待着明远的答案。 他知道这很突然,需要给明远一些考虑的时间。 岂料明远很快就转过身来,冲种建中露出独属于他的动人笑容, 反问:“种师兄,一起回到陕西, 你会养我吗?” “什么?” 种建中似乎被人从绝无可能的地方打了一拳,他那满腔的殷切期待都还写在眼里, 惊愕却令他整个人的表情完全凝固住了。 明远看着种建中惊讶的样子, 一时间觉得心口微微地发疼。 他却故意大幅度地扬起嘴角,露出哂笑的模样:“师兄, 你想想,你养得起我吗?” 种建中彻底僵在原地, 双眼紧紧盯着明远, 眼中终于流露出几分不理解。 明远笑得更大声了。 他半侧过身, 指指身后閤子里墙壁上悬挂着的画幅。那是一幅工笔花鸟,画中鲜花盛放,似乎能让人闻到香味,而画中的飞鸟正扑腾着翅膀,似乎下一刻就要从画中起飞。 这幅画被色泽清雅却又不会喧宾夺主的墙纸衬着,另一边墙壁上就是长庆楼引以为傲的玻璃窗,此刻正一一反射着繁华街道上一盏又一盏的明灯。 “你看,这汴京才是我该在的地方。” “京兆府有什么?有七十二家正店吗?有勾栏瓦舍吗?有大相国寺万姓交易吗?有金明池琼林苑踏春畅游吗?有开宝寺高塔登高远眺吗……” 说到这里,明远心头猛地一沉。 原来他所喜爱的汴京的每一个场景,其实都嵌着种建中的身影。 不然他不会如此深爱。 “我到汴京来一年多了,一直也没有什么正经营生,不过是在挥霍我父亲好几年来积攒的家底而已。师兄,你想不想知道,在这里一年,我花了多少钱?” 种建中脸色沉重,看样子不用明远说,他也很清楚—— 明远是个娇生惯养,大手大脚惯了的小郎君。 “如果回长安,也不是不可以。”明远伸出一枚手指,在自己脸颊上轻轻点了点,似乎在遥想返回陕西之后的生活。 “对了,师兄,你转武职回西军,想必在军中也有一份俸禄吧。” “但是……能供得起小弟这样的生活吗?” 明远说完,自己内心也给加了四字考语:奢侈糜烂! 对,奢侈糜烂的生活、一掷千金的做派……应该能把师兄吓退了吧! 种建中阴沉着一张脸,眉宇间似乎正酝酿着一场风暴。他紧紧抱着双臂,上下打量着明远,就像他第一天认识明远时那样。 “所以,师兄想要返回陕西大展拳脚,当然好,好极了!既然回去,就请不要再惦记小弟。你我本不是一样的人。” 明远说完这句,才意识到,他原本确实是这样认为的。 他不属于这个时空。 他只是个过客,注定匆匆地来,很快就走。 与种建中一番相遇,不过是擦肩。 可是……正如1127所说的,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已经与这个时空建立起了联系。因此他无法割舍,他无法坐视…… 这就是他为什么一定要看着种建中回归西军,而他自己,要义无反顾地顺着预设的道路,前往南方。 此刻的种建中,万般震惊又表情痛苦地望着他,显然被他这一番话,伤得不轻;又仿佛眼前这个,是他所不认得的明远。 突然,种建中大踏步上前,挡在明远身前,突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同时张开双臂,猛地把明远拥进自己怀里。 明远:……这怎么回事? 种建中紧紧地拥着他,让他那张清秀的脸孔深深埋进自己的胸膛。种建中则用下巴顶着明远的头顶,伸出右手,一阵乱揉。 明远:九命! “小远,不得不说,你装得真像,刚才把愚兄吓坏了。” 明远:我没装,没装…… 抗议无用,他被拥得太紧,连抬起头的机会都没有。更何况,身周的温暖气息让他渐渐放松戒备。 好想彻底沉沦,放弃抵抗啊! 他竟然生出了一点点小心思,想要抛却那些什么见鬼的花钱任务,就此跟随师兄重返陕西,过几天平凡的小日子……什么国家大事,国运沉浮,全抛在脑后。 “小远,如果我从不真正认得你,从不知道你究竟做了什么……或许你刚才那份说辞,我会相信。” “可是,小远啊,你花出去的每一文钱,都不是在为了满足自己、贪图享乐……你是想要帮助这世间每个为生计奔走的普通人。” 明远:…… 他万万没想到以前忽悠师兄的话,能起到这种反作用。 “前些日子里在军器监中的所作所为,我亦一一都看在眼里。” “你是真的……想要让大宋的西军能够从此强大。” 种建中说得熨帖,令明远心头软软得很是安慰。 “小远,也难怪你生气,是师兄自私了。我只是怕,只是怕……一旦分开,你会忘了我。” 明远心想:是呀,世间唯一不变的一件事,就是人人都很善变。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63节 他也不能保证,自己将来不会把师兄抛在脑后,而他也怕……他也怕师兄终有一日会忘了自己。 时空的距离,是这个世上最可怕的东西。 “小远,你之后想要去哪里?” 种建中终于松开了缠紧的双臂,低头看着怀里的人,看着他脸红红地抬起头来,看见他颈中的肌肤也与脸庞一样,涨得微红。 “去杭州。家父在那里等着。” “一定要去吗?” “一定要去!” 明远这可不止是想要把资金池里剩下的都花出去。 他想要扭转这个时空的宿命——虽然不知成败,但是不试一试,总是不能甘心。 至于即将到来的离别—— 明远原本对“感情”这件事是有所防备的,可是如今在种建中面前,却又像是毫不设防般地沦陷了。 种建中却用双手捧起明远的脸,望着他涨成粉红色的白皙肌肤和已经微肿的双眼,放轻声量,温柔地开口: “为什么我们不试一试呢?” “各自去做必须去做的事,却将彼此放在各自心里。” “远之,万里关山等闲度,我就不信,我在西北,你在东南,我们同在宋境,难道还如同隔着迢迢河汉不成?” 种建中说着说着,语气变得不容置疑,似乎他与明远的感情,已成为一种信念。 明远双目凝视眼前那对真挚的双眼,突然低下头去,唇角忍不住扬起—— 种建中刚才就像是在说:你不可能忘记我,就像我绝不可能错失你。 其实明远对自己都没那么有信心。 但现在他真正见证了“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1。 他双手攥紧了师兄的前襟,轻轻地点了点头:“好!” 种建中顿时大喜。 然而这时他再想要像刚才那样将明远紧紧拥住,却突然感到不好意思,生怕唐突了身前这个红着眼眶,紧紧攥着自己衣襟的小郎君。 “咳咳——” 閤子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大声咳嗽。 明远“嗖”地松手,飞快地抬手整理自己的头发、逍遥巾,周身衣物。 种建中则伸出手,默默地帮他把圆领直裰领口的扣子仔细扣上,然后才沉声喝道:“进来。” 进来的人是史尚,他一进閤子,视线在种明两人身上转了一转,仿佛便知就里,唇角笑容勾起,却不点破。 “郎君,王大衙内来赴宴了,苏子瞻公看起来拘束得紧,那边都盼着您去解围。” 明远伸手扶额。 王雱竟然来了,不知是不是为了敦促自己“履行承诺”的。 苏轼一向怕见比他小十多岁的王雱,纵然是他那般乐天洒脱的个性竟也免不了——可见一物降一物,有时确实会产生“无厘头”的效果。 他略想了想,就转头问史尚:“董三娘子在吗?” 史尚点点头。 “那就先请三娘子去我们那一席唱几支曲子吧!” 明远说完,见史尚的视线还未离开自己,只得点点头:“我与师兄说过了话,现在就去席上。” 史尚应声去了。 明远则由种建中帮着,检查了周身再没有什么“破绽”。师兄弟两个,这才一起离开这间令人难忘的小閤子,返回席间。 那边席上,苏轼见了王雱,顿时如坐针毡,尴尬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偏偏此前王雱曾代表新党,向苏轼释放了不少善意。此刻苏轼若是再“临席脱逃”,似乎实在是不大像话。 好在董三娘抱着琵琶过来,向官人们盈盈行了一礼,然后随手拨弦,唱起一支轻松愉快的小令。 “团扇,团扇,美人病来遮面,玉容憔悴三年,谁复商量管弦……” 刚好明远过来,而且为了掩饰他微红的双眼与双颊,随手挥开那柄写有“大食数字”的扇子,权当做便面。 席上众人:……有点应景。 “……弦管,弦管,春草昭阳路断。2” 琵琶声一收,董三娘强忍着笑意,起身朝重新入座的明远与种建中福了福。 明远苦笑着向她点头致意,心里想:这可真是应景,自己以后几年恐怕真是“春草昭阳路断”了。 他一坐下,王雱便关切地将视线转过来。 明远疲惫地点了点头。 王雱便似舒了一口气的样子。 而席间尚有贺铸等人,与种明两人走得近的,大多也能猜出是怎么回事。 果然,种建中随即宣布了他的决定。 因此,这一席,不仅是为苏轼送别,也是为即将返回陕西西军的种建中。 苏轼之前却不知道这个消息,乍一听闻,便即肃然。 苏轼曾经在凤翔做过签判,陕西边地的军旅生活他也非常了解。 略想了想,苏轼便起身,向董三娘拱了拱手:“娘子请奏,《渔家傲》。” 董三娘肃然应下,手指一动,泠泠曲声顿时从她指下流出。 只听苏轼开口,曼声吟诵:“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 苏轼的方法不是“唱”,而是“诵”,他本就声音浑厚,抑扬顿挫,在琵琶的伴奏之下,吟诵起这首表现边地风光、军旅生活的词作,效果竟比“唱”还要好。 “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在苏轼开口之前,明远便知文名满天下的苏子瞻到底还是选了这一首范仲淹填的《渔家傲》来为种建中饯行。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 苏轼诵到此处,举座之人无不感动,齐齐起身,举起手中杯盏,随着苏轼齐声念诵:“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3” 这就是范仲淹的千古名篇,一向温柔小意的小令到此时方如唐时边塞诗一样,拥有了沉雄开阔的意象,苍凉悲壮的气概。且词中道尽了边庭之苦,郁郁悲愤之意,溢于言表。 苏轼此刻面对种建中诵这首词,既有勉励,亦有强烈的不舍——毕竟种建中以后过的便是这样的生活。 但是又如何,这世上注定要有这样一群人,不到止息兵戈的那一日,便不能安安稳稳地待在家中,或是守在爱人身侧。 种建中在众人的注视之下,举手将面前盏中的一盏新酒一饮而尽。 随即他亦向董三娘颔首致意,道:“请奏《定风波》。” 明远此刻就在种建中身边,听见“定风波”三个字,双眼一亮。 董三娘手下,琵琶声调一转,叮叮咚咚地再次响起。 只见种建中望着手中空空如也的酒盏,凝神沉思片刻,开口也诵道: “攻书学剑能几何?争如沙场骋偻啰。手持绿沉枪似铁,明月,龙泉三尺斩新磨。” 苏轼一听,顿时拍手叫好,连声道:“要说豪迈气壮,谁也比不上我们种彝叔。” 明远却伸手执壶,为种建中重新斟上新酒,也为自己斟满了,冲着种建中举杯。 两人同时开口唱起那豪迈无比的下阙。 “堪羡昔时军伍,漫夸儒士德能多……” 明远眼光中含着狡黠的笑意,转向苏轼。 苏轼立刻也想到了,哈哈一笑,抬手已经自饮了一杯相陪。 “……四塞互闻狼烟起,问儒士,谁人敢去定风波!4” 昔时范文正公敢的。 今日种家好儿郎,亦不可能推脱。 第148章 千万贯 种建中与苏轼转官和出外的安排都终于定下, 而明远也趁机公布了他在端午节前就将启程,远赴杭州。 苏轼自然是高兴坏了,每天去开封府上班都几乎是唱着歌去的。 “远之, 这太好了, 我们到杭州, 正好与蔡元长会合。” 明远:…… 他想了想,弱弱地提醒苏轼:“蔡元长出任钱塘尉,钱塘与杭州,也不是同一个地方吧……” 苏轼嘻嘻一笑:“无妨!钱塘尉的治所就在杭州。” 明远:! 他怎么不晓得有这回事? “只不过蔡元长任钱塘尉有巡视之责, 不能长久留在杭州。” 苏轼又补充了一句, 想到蔡京不能在杭州久留, 他就流露出愀然不乐的神情。 明远:巡视好啊!蔡元长最好天天在外地巡视,不要回杭州! 而种建中听说明远去杭州可能会遇见蔡京时, 倒没有对明远说:“不许与蔡元长见面”“不要听信那家伙的甜言蜜语”之类, 而是郑重告诉明远: “小远, 若是蔡京那家伙再欺负你, 只管写信告诉师兄, 纵使在千里之外, 我种建中也要奔到杭州,为你痛揍此人。” 明远:……咦?莫名有点感动怎么回事? 不过他没有多少时间与朋友们相聚了。一旦行程定下,他在汴京的所有产业生意就都要交给可靠的人。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64节 好在此前明远就曾有过安排, 他名下的产业大多有妥当的人安排在妥当的位置上, 不至于需要临阵换将, 一片慌乱。 明远决定将这些人都留在汴京, 跟随他前往杭州去的, 只有向华和史尚等区区数个而已。 当然, 这些作坊和留守在汴京的人也都得明远打了招呼:如果在杭州他需要拓展生意, 传一份信件,汴京这边就会调集人手到杭州去。 因此这批管事与工匠大多有了心理准备,安排好了家事,如果明远有需要,他们可以随时出发。 种建中那边,则是将所有军器监未尽的事务都交给了贺铸。 贺铸为人慷慨激越,但为人做事却颇为老成。种建中对这个同僚一向称赞有加,明远也与贺铸聊过两次,认为是一个可靠的人选,能够将种建中建立起的军器监新工艺新项目一一继续推动。 * 王雱对明远也十分感激,甚至亲自去明家拜谢。 两人坐在明家小院的花厅里,王雱看看四周,却没有上次来时那种回声阵阵,耳边惊雷的奇异感受了。 “远之贤弟,家中大人和愚兄对你都是万分感激。不知远之前往杭州之事是否顺遂?有没有小弟可以帮到的地方。” 明远望着王雱,似笑非笑。 王家父子看起来很上道啊,至少明白投桃报李的道理。 不过政治家大多能熟练掌握这一技能,才能在有过一次合作之后,继续争取下一次合作。 “确实有一件,只不过与小弟前往杭州之事无关。它事关……山阳镇。” 明远脸上露出神秘的笑容。 他那个花钱任务中,“一千万贯”的阶段已经开始,明远并不认为自己需要等到杭州,才能开始花这手上大笔大笔的钱钞。 汴京不管怎样,都是北宋的政治中心。 既然与王家父子建立了良好的关系,明远便打算在这里为自己谋取一些政治利益。 等到王雱听明远把诉求说出口,这位大衙内惊讶地瞪大眼睛:“远之,你要修路?” 明远乐了。 他若是修路,王雱绝不至于这么惊讶。 令这位宰相之子在他面前如此失态的原因是——明远告诉王雱,他想要朝廷法度明文授予的筑路权。 而与这筑路权相对应的权益是——他修的公路,要有权利收费。 王雱直接傻眼。 他真的很想问问明远:远之,你还真的是个儒生吗? “从三代至今,所有的儒家经典,没有任何一条上提到过,可以将道路据为己有的呀?” 王雱绞尽脑汁,想出用这个说辞来反驳明远。 明远微微一笑:“然而,先贤们的经典上,也没有提到过,为他人修筑道路,就一定应当是义务劳动,从而没有回报呀。” 这是明远深思熟虑的结果。 他既然下定决心要扭转这个时空的前途命运,自然会考虑它需要作出哪些改变,才能达到目标。 这种改变必须得从小处着手,潜移默化地转移这个社会中的某些观念。 这可千万不能大张旗鼓——王安石不过就是提了个“青苗法”,就被人吐沫星子喷到脸上。新党似乎万里波涛间冒出头的一块礁石,随时随地承受着各种各样的打击。 所以明远千思万虑,反复思考之后选择的切入点,就是筑路权。 他打算修建一条“高速公路”,但是打算对使用这条公路的车辆马匹“收费”。 王雱坐在明远对面,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问:“远之,为何这次我在你面前,就没有那种‘坚信你说的一定对’的感觉?” 明远:……额。 这是因为他这次没有选择激活“舌战群儒卡”啊。 “元泽兄是没有见过我要修的公路是什么样的,来来来,元泽随我一起去山阳镇看看可好?” 王雱见明远盛情难却,而他又确实欠了明远的人情,不得已,便随明远一起去了山阳镇。 军器监在炼焦时顺带手开发出了一种特别适合筑路的材料,王雱一直是知道的。但他不清楚的是,明远正大手笔地购入这种名叫“沥青”的材料,并且正在铺设一条从山阳镇往汴京城去的道路。 事实上,明远已经铺设了一段,只不过规模还不大,仅仅连接了山阳镇的水运码头,山阳炭厂、山阳冶炼厂,和邻近的玻璃作坊,总里程只有不到五里。 但是这路径的等级确实很高。 王雱坐着马车前往时,汴京附近刚刚下过小雨。雨水冲刷路面,来往车辆便在路面上碾出一道道车辙印。因此王雱坐在马车中,不时感到颠簸。 而马车的车轮一旦碾上山阳镇这段新铺的路面,立即平稳了很多。 王雱心中好奇,连忙叫停。 明远为王雱雇佣的马车车夫却没有马上停下。慢慢行至路边,才勒住了马,道:“王衙内,您下车查看的时候可千万小心过往车辆。这些车马跑得可快。” 王雱记住了这个提醒,从车夫为他搭起的木梯上,从马车后部下车。 他脚下触及的是一层平坦的青黑色路面。他刚才所乘的车驾从路面碾过,竟似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王雱直起腰远眺。只见这路面至少有三四丈宽,全部用这种青黑色质地的材料铺成。 这材料也不透水。雨水落在路面上,便会沿着中间高、两边略低的道路路面弧度流向道路两边,不会在路中潴留。 道路正中用白垩划着一道笔直的白线,将道路分为左右两侧。 道路上的车驾与马匹一律都靠右行驶。 而王雱的车驾则停在道路的最右边,也是在一个用白垩划线围起的区域内。 王雱左右顾盼看了一圈,顿时皱起了眉头。 他分明见到道路两侧各挖了一条浅沟,虽然不深,但是足够阻止车辆从别处驶上这条道路。这一来,明远新修的路,基本上可以算是他“独占”的了。 有一对上了年纪的老夫妇在浅沟的另一侧,望望这边一尘不染的大路,再看看他们脚下泥泞难行的小径,终于下了决心,相互搀扶着,越过了那道浅沟。 这时,蹄声的的响起,正是明远从后面过来,远远望见了这对老夫妻,连忙大声喊:“老丈、婆婆……靠边,切勿行在道路中央。” 他快速越过王雱的车驾,停在那对老夫妻身侧,将这对老夫妻护在路边靠外的一侧。 几乎与此同时,一驾马车腾腾地从王雱身边驶过,速度快得惊人。驾驶马车的车夫高声叱道:“驾——” 明远骑着踏雪,刚好护在那对老夫妻的左侧,高速行驶的马车在他身边隆隆地驶过。 这对老夫妻何尝见过这样的阵势,两人都吓得脸色发白。 王雱看看身后再无车辆过来,才斗胆上前,来到明远身边。 只听明远正提高声音对那对老夫妻说:“不行呢,这条路虽然是通往山阳镇的道路,但是这里是专供车马高速行驶的。他们行得太快。您二位若是走在这边上,用白线画起的地方,或许还行,走进道路中央就危险啦!” 说话之间,就像是专门为应证明远的话似的,一阵隆隆的蹄声响起,接连两驾马车从对面过来,风驰电掣般从对面疾驰而来,呼啸而过。 明远、王雱,和他们身边的这对老夫妻,仿佛同时感受到了一阵劲风。 王雱摇着头道:“远之,这不应该啊!”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你看着两位老夫妻,在一旁泥路上走得如此辛苦,为何不许他们走到这大路上来。” 明远顿时白了王雱一眼,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王大衙内看见了这两位老人家赶路辛苦,怎么还坐视让他们继续赶路?” 他马上招手,让身后那名马车夫将车驾赶过来。 说实话,王雱素来是个心高气傲的个性,朝中他谁也不看在眼里。 若是随便换个朝臣这样怼他,王雱怕是马上就要拂袖而去了。 但明远不一样,明远年纪比王雱小,在王雱看来,就和他兄弟王旁差不多。所以王雱对明远没法儿真正生气。 另外,大概就是因为明远是王雱的救命恩人。 然而在此刻,王雱无言以对,因为,在“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这件事情上,明远做得的确比他好。 只见明远小心翼翼地将这一对老夫妻扶上车,并且告诉他们,不必在意脚上的泥泞会弄脏车厢的地板和板壁——他自会出钱请人清理。 然后明远邀王雱上了由向华从京中牵来的另一匹租来的备用马匹,三人一起,按照这条道路上应有的“速度”,一直疾驰到山阳炭厂附近。 王雱一跃下马,开口就说:“远之,你修这条路的用意我已明了。” 但凡在汴京住过的人,就会苦于汴京的交通,任何时候都是车马盈于道路,中间又夹杂着行人,行驶得极其缓慢。 这让汴京城看起来很繁华,但是有时也真的很误事。 山阳镇凭借着便利的交通成为汴京城外一处产出丰富的市镇,但是如今汴河上的水路运输也十分让人头疼。 汴河漕运,已经到了可以承载的极限,无可再加。甚至汴河水量不大的时候,等候进入汴京城的漕船,能沿河排出百十里地去。 但明远新建的这条道路,在相隔数里的几个地方往来运输跑货,基本上没有拥塞,甚至一炷香的工夫就能将全程跑完。 可以想见,如果这样等级的道路从山阳镇一直修到汴京城,哪怕只是到城门前。也能将货物运输的效率提高上数倍。 山阳镇交通便利,东接徐州两淮,西有道路可通洛阳,往北是黄河渡口,往南则有汴河漕运。 如今山阳镇已经成了好几处产业汇聚的重镇,此刻王雱都能想象出明远的“高速道路”修成之后,能为山阳与汴京增加多少物产。 只是,王雱还是一脸纠结,望着明远:“远之贤弟,你这公路为何一定要‘收费’呢?” 第149章 千万贯 王雱实在是无法理解明远的想法。 这个时代的“路”, 从来是不会对路人收费的。 当然,那等“此路是我开,似树是我栽”的剪径大盗不能算在内, 他们收的“买路钱”和明远所说的“收费”也并不是一回事。 这个时代的道路,或由官府征调民伕修建, 或由本地士绅出面, 出钱出力,唤取本地儿郎,为本乡本镇铺路修桥。修筑完成之后多半在路桥便立上一块“功德碑”, 以吹嘘一下自己为本乡所做的贡献。 换句话说, 如果是由私人出资,修建而成的道路,都是富人“仁德”的体现,而不是为了获取“回报”。 如今明远说要修建一条超越本乡本镇范围之外的高等级公路, 同时要求王雱代为向王安石建议, 将他收取“回报”的行为合法化。 这王雱一时间实在是不能理解也无法接受。 但他认识明远已经有一阵子, 猜想这个年轻人想必能说出些道理, 于是直接问出心中疑虑:“既然远之认为, 山阳与汴京之间需要一条这样专事运输货物的道路, 为何不向官府建议,由官府主持修建呢?” 明远一笑:“如今朝廷的岁入本就不足,另有无数与民生国计相关的大事都在指着国库支出。区区一条公路, 若是建议官府,元泽兄以为, 在三五年之内, 这路能修出来吗?” 王雱沉默了:朝廷入不敷出的事实, 连明远这样的“局外人”都看出来了。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65节 “所以小弟以为, 若是民间有意愿,也有能力修筑这样的工程,朝廷应当予以鼓励。” “再者,这也符合家师横渠先生对‘生产力’发展理论的最新研究成果。” 明远脸都不红地大声回答。 至于张载的最新研究成果么——张载托吕大忠从关西带来的文章,第一次提出这样的理论:组织生产的层级越少,生产便越有效率,生产力就越高。 而明远在此基础上直接进行了进一步阐释:相对于官府的征发民伕、组织与运输材料,民间来做这些事更有效率。 而官府更应把有限的人力花在检查与监督,防止出现“豆腐渣工程”或者重复建设上。 但如果民间付出了努力,却不能得到回报,就会缺乏动力——这些对所有人都有益的工程就无法推进。再者,筑路的成本也需要弥补,否则主持筑路的人蒙受亏损,无力持续,可能会出现“烂尾路”、“断头路”之类的工程出现。 用民间的资源,回报民间的付出,以支持“生产效率更高”的民间工程。 明远将他这一套有“理论”支持的说辞说完,平静地望着王雱,心中在暗暗猜测王雱能不能点头,帮助他把这个极其重要的建议转达给王安石。 他非常清楚,如果现在相位上坐着的是司马光,自己提出的建议不仅没法儿得到通过,自己估计还会被这位司马十二丈一通大骂。 因为他提出的这个观点,实在是有悖于传统道德观念,是一种“为富不仁”的体现。 但若不能如此,破除就有观念,逐渐建立“私有产权”的意识,明远实在是想不到还有什么其它更好的切入点。 但事实上,北宋社会对于儒家经典的诠释,造成了整个社会中每个人的自我抑制和对人谦恕,这确实是美德,但也妨害了人们对于合理权益的争取,可能令社会发展停滞不前,更加可能让那些表面谦恭礼让,背地里却见钱眼开的人钻了空子。 所以明远要做的,并不只是希望官府能出面鼓励私人筑路,令筑路能得到回报。 更重要的意义是,“合理利益”这件事,应该能被光明正大地说出来。 现在明远在赌的就是,王雱能够出于对于他的了解和信任,把这个建议转达给王安石。而王安石能够借助其超脱于时代的眼光,看清他这个提议的本意,能够让这项建议偷偷摸摸地混在一众新法中予以出台,在尽可能少受攻讦的情况下收到回报,并慢慢地改变社会观念。 王雱坐在明远对面,皱着眉头冥思苦想,看样子应该是把二十多年所学的经义都在脑海里温习了一遍,实在是没觉得明远这项建议符合儒家大义——但要说它哪里不对,又偏偏说不出来。 最终王雱冒出一句:“行走在这道路上就要收费……实在是难以接受啊!” 岂料明远冲他灿烂一笑:“但朝廷征收路税却是可以接受的?” 如今商路货物运输,每过一个州县就要缴纳货物价值2%的路税。这在明远看来,等同于朝廷负责修缮道路,并维护道路附近的治安。因此路过的商旅提交一定数量的税金作为回报。 这样一说,王雱的脸就红了。 只许朝廷征收路税,却不许民间为耗费巨资,辛苦营建的道路受“使用费”,这样听起来,着实有些“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意味。 “远之,你的意思我已完全明了。我会代为向大人转达……” 王雱看向明远的眼神,却像是在说:请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过了两三日,王安石那边的讨论结果出炉。王雱不无遗憾地来找明远。 “远之,大人那里,因你的建议,出现了两派意见,谁也无法说服谁……” 明远的眼光一溜,王雱赶紧坐正了身体,用眼神表示:我绝对是站在你这边的。 “……大人因此有了一项折中的提议。允许私人筑路,也允许按照远之说的,收取道路‘使用费’,但前提是远之要能将沿路所有的土地买下。” 也就是说,明远修筑的整条道路完全是在自家土地上,那么只要他按时交税,他在自己的土地上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 明远一时怔住,随后差点想要捧腹大笑。 这个结果,对他来说,真是太合适……太合适不过了。 只要用钱就能解决的问题,对他来说就不是问题。 而且是帮了他的大忙,能够让他在修筑道路的同时,好好花上一大笔钱。 王安石说到做到,不久,新党果然推出了一项新法:“收费公路法”。 这项新法混在其它新法中一起被推出,但也与其他新法一样,没能逃脱被攻讦的命运。 朝堂上群情汹汹,旧党与御史们纷纷将矛头指向这一项“有违孔孟之道”的新法。 ——修路,修路怎么能收费呢? 王安石号称“拗相公”,这回在朝堂上自然延续了他“拗相公”的本色,将来自四面八方的攻讦一一挡回去。 “以山阳镇到汴京的‘高等级收费公路’为例,修筑一条高等级公路,计算上购买土地、材料与人工,总耗费在六十万贯左右。” “这条公路修成,每年从此,可以将超过五倍的货物从汴河渡口运入汴京。这意味这京城所收的驻税能够增长五倍。此法若能推广,天下货物流通也能因此快上许多。” “使用道路所支付的钱钞,不过在每辆车十文上下。而这些钱钞,集腋成裘,正好是维护道路平整与畅通之必须,并非为了为难百姓或是牟利。” “若是各位不同意此法,试问,有哪位愿意自掏腰包,出六十万贯,为朝廷修一条运送货物的高等级公路?” 朝堂上不少人向前踏上一步,准备继续分辩。 王安石又补充一句:“六十万贯或许太多,刚才出言反对的十位词臣,各位每人出六万贯,各位是否愿意?” 这下马上没有人说话了。 刚才王安石说“六十万贯”的时候大家还不害怕,现在说“六万贯”大家全缩了回去。 这是因为,“六十万贯”对于普通官员来说是个天文数字。 但“六万贯”……他们家里真的有啊! 倒是坐在上首,一直倾听争论而一言不发的官家赵顼,此刻开口提了一个问题:“王卿家刚刚所说的‘高等级公路’,究竟是什么。” 王安石冲官家一躬身,道:“如今京师附近,山阳镇内与邻近几处作坊之间,已经修造了一段这样的公路,只不过道路还不长,仅限于山阳镇之内。” 他将前日里王雱前去山阳的观感当着赵顼与群臣描述了一番,又道:“王雱见此道路中,车驾马匹始终保持高速通行,并不与乡野之民混用。他先是认为此事不妥,继而又发现,不欲令步行的百姓进入道路乃是为了保障他们的安全,不令发生事故。” 旧党与词臣那里,一句“假惺惺”眼看就要出口了。 “如今那条道路上,已经专设了‘便民马车’,专门邀请在山阳镇各处之间有往来需要的百姓乘坐。所费亦极其便宜,付不起车资的,能为那‘便民马车’的驿马带上一把草料就足够了。” 这话一出口,反对者的话立即又全被堵了回去。 这一条其实也正是王雱与明远反复商议的结果。 那天明远受路过的那一对老年夫妇启发,意识到普通百姓也有使用这条公路的需求,就决定专门设立“便民马车”,在这条“高速公路”几个固定地点之间往来。 这种“便民马车”所费不巨,两名乘客只需提供一个铜板就行。如果没钱,就给拉车的驿马送一把草料,也是可以接受的。 除了“便民马车”以外,明远还安排了从山阳炭厂到山阳镇的“职工班车”。 山阳炭厂的工匠们绝大多数在山阳镇上赁房子住,每天都有不少人需要步行小半个时辰到山阳炭厂“上班”。 明远便专门命马车去接送,算是“员工福利”的一部分。 山阳冶炼厂那边看了也觉得眼馋。在种建中之后,接管山阳冶炼厂的是贺铸,贺铸就给曾孝宽打了报告。因为所费不巨,所以曾孝宽那边很快就点了头。 于是,山阳镇上住着的工匠,就都有班车坐了。 王安石在朝堂上转述的这些,满朝文武大多不敢相信。 “陛下若是对山阳镇如今的交通设施有兴趣,不妨请皇城司前往察看,想必要比臣之转述更加清晰。” 王安石口中的“皇城司”执掌宫禁,号称是皇帝耳目。皇帝身边的大貂珰石得一如今正任着皇城司提举之职。 王安石这么说,就是明摆着句句事实,根本不怕查了。 赵顼想了想,点点头,道:“如确如王卿所议,这‘公路收费法’,便理应颁行天下……” 一群谏臣马上上前一步,齐声开口:“陛下……” 赵顼话锋一转,道:“然而新法颁布,莫不有试行。不如先按王卿所说,允许民间先将山阳到汴京的这条道路先建起来,并准予收费。以观后效。若是效果确实如王卿所言,那么便将此‘公路收费法’颁行天下。” 王安石立即躬身应是,向后退了一步,同时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在他身后,朝堂上有一名谏官,此刻不满意了。 第150章 千万贯 对王安石此次低调提出“公路收费”新法而心生不满的人, 姓唐,名坰,是一名御史。 唐坰的家族可谓是言官世家, 唐家总共出了五位声名显赫的言官:唐坰的祖父唐肃、父亲唐询、叔父唐介、唐坰和唐坰的堂兄弟唐淑问。因此有人将他们一家子成为“五豸唐门”。 声名最显赫的自然是唐介。这位被称为是“直声动天下”,“真御史必曰唐子方”(唐介字子方)。 仁宗一朝, 满朝公认的“吵架王”就是唐介。 而唐坰家学渊源, 得到了父祖荫补的官职之后,也果断加入了谏官队伍。 熙宁初年,唐坰给官家赵顼上书, 说“秦二世制于赵高, 乃失之弱,非失之强。” 据说赵顼看到此句时龙颜大悦,表示很受激励。 再往下看,只见这名谏官直言不讳地道:“青苗法不行, 宜斩大臣异议如韩琦者数人。” 意思是把韩琦啊司马光啊那些反对新法推行的士大夫统统砍了就没事了。 当然唐坰这也是过过嘴瘾, 他有意继承叔父的“吵架王”衣钵, 因此谨记着“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宗旨, 尽说一些听来极其狂妄, 但是乍一听也很“爽”的言语。 赵顼与王安石:这……倒也不必吧! 当时王安石入朝未久, 新法推行急需人手。虽然唐坰说话太直接太犀利,但好歹是向着新党的。于是王安石向赵顼推荐此人,赵顼赐了他进士出身, 将他提拔至崇文校书的位置上,后来又让他进了御史台。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 王安石便看明白了唐坰的本性——这个年轻人绝非对推行新法有什么“情怀”, 只是想升官而已。于是, 王安石渐渐疏远了唐坰。 而唐坰也看出来了, 想尽办法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切入点,与王安石争辩一番,将当朝宰相驳倒,好让官家看看他的厉害。 于是,此刻唐坰在王安石背后大声道:“‘公路收费’?滑天下之大稽!既是‘公’路,便是‘公’器,岂有牟图私利,赋予私人的道理?” 王安石已知唐坰此人急切名利,尽一切努力与手段只是想要在官家面前露脸。 于是,这位当朝宰相只是淡淡的答了一句:“或许这路名还有不妥。再说,此事尚未正式颁布法度,不妨等‘汴京-山阳’公路建妥之后再议也不迟。” 说毕,王安石向赵顼告退,也不理唐坰,先走了。 唐坰这下气得不行,回去之后就自己闭门造车,憋出了许多弹章,都是针对新党刚刚提出的“公路收费法”的。 他一会儿说“不与民争利”,一会儿说“儒者不言利”,就是变着法儿想找个法子将这一出新法搅黄。 弹章写完,唐坰笔杆咬秃了好几根,伸手一捋,头发也掉了不少,额头前一片变得空落落光溜溜的。 然而所有弹章奉上之后,都被官家赵顼留中不发。 赵顼的态度很明确:都还不确定这项法令是不是一定要颁布天下,赶着弹劾做什么。 唐坰继续努力上弹章:王安石就是有问题,公路收费这种事,只要想一想就是有问题! 但是官家不再理会他的弹章,唐坰只能换其它招数。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66节 他开始研究,这世上,究竟是什么人,竟有能耐,独力出钱修一条从汴京到山阳镇的道路。 按照王安石的说法,整项工程需要耗费六十万贯。 能够一下子掏出六十万贯的人,可不多啊! 于是,唐坰乔装改扮,装成个普通儒生,骑着一头毛驴,跑到山阳镇,亲自打探。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打探到:已经修建了山阳镇内各处道路,并准备在山阳镇到汴京城之间修筑道路的人,是一位年纪轻轻未及冠的小郎君,姓明,名字似乎叫做明远。 唐坰听闻此事,眉头顿时一皱,发现了“盲点”:未及冠的小郎君,怎么可能身负六十万贯的巨款? 他马上兴冲冲地赶去开封府告状,说正准备修筑“汴京-山阳”公路的明郎君“年少多金”,这事存疑。 他的指责被新任开封府推官不动声色地挡回来:“唐御史,我们这里是衙门,治下都是百姓。不像你们御史台,可以风闻奏事。我们这里,告状至少还是要讲点证据的。” 唐坰怒极了,道:“怎么去了一个苏子瞻,开封府里还是这么冥顽不灵,一个个都不说人话?” 开封府上下,大大小小的官吏和衙役,闻言一起给他翻个白眼。 唐坰哪里也没讨着好去,留到傍晚,天都快黑了,才回到自家。 回到家中就受到浑家责备:“怎么这时才回来?今日让你去朱家桥炭行买些煤球回来的呢?若不是我往隔壁那里借了几个,今天晚上一家老小就都要饿肚子。” 唐家是著名的台谏之家,但唐家人都是重名不重利。 唐坰自己只想着一路官运亨通,飞黄腾达,却从未想过要为妻子多挣点嚼用。妻子嘱咐他买炭,他也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反正能向左邻右舍借到,干嘛要浪费他唐坰的辰光。 唐妻见到唐坰这么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气得不打一处来,抄起一把火镰,就向唐坰挥去。 “让你不理家计!让你不给家里买煤球!” 唐坰衣上立刻多出两道黑乎乎的火镰印子,大“囧”之下,一面避一面求饶。 唐妻兀自气咻咻地骂道:“朱家桥炭行出的煤球好用,你却不买;之前高家炭行发卖的那些劣炭,你买了一堆堆在家里……” 想想去冬今春家里用着劣炭的那些苦日子,唐妻便气不打一处来。 “你这御史,可以风闻奏事的,高家卖劣炭,你却又怎地不弹劾?” 唐坰顿时叫屈,他本来已经弹劾了。 但是高太后是官家的生身母亲,官家还是给高家留了些余地,没有将那些弹章都发出来。而高家也乖觉,一转脸,马上把手上的优质煤都转给了军器监,一文钱都没敢多要。 官家见此,便采取了息事宁人的态度,不让谏臣再弹劾高家了。 唐妻一时打累了,虽然依旧觉得委屈,但也只能忍着气继续过日子。她说着打开炉子准备生火,没忘了吩咐丈夫:“去,去将引火的字纸拿两张来。” 唐坰没精打采地去了。 唐家娘子闲时总会收集一些纸张,用于引火。有些时候是旁人不要了的《汴梁日报》,有些时候是唐坰自己写废了的字纸。 唐坰找到了地方,随手摸了两张出来——果然,上面的一张是《汴梁日报》,下面一张是他唐坰不知什么时候写废的……不对,等等。 唐坰忽然意识到什么。 他手上的,是一份手稿。 上面的标题是赫然“长庆楼东主身份存疑,明氏巨额财富从何而来”。 唐坰三行两行扫过,他知道这肯定是《汴梁日报》那等报刊上,小报记者所写的报道。唐坰时常看报,所以知道这些记者喜欢用吸睛的标题和直白的文体。 唐坰瞬间将一切都忘了,甚至都没意识到他浑家提着火镰,骂骂咧咧地从灶间走出来。 长庆楼东主……还有那个姓氏:明! 就在唐妻气不打一处来,想要再教训教训唐坰的时候,只见这唐坰“啊”的一声大叫,直接转身冲出家门。 * 这回开封府不得不接受唐坰的报案了,因为他所诉的,乃是“欺诈官府”的罪名,而且涉案金额巨大,多达七八十万贯。 开封府尹陈绎不得不亲自过问此案,看了案卷之后皱起眉头:“长庆楼?” “长庆楼当初扑买‘酿酒专卖权’的款项十八万贯,那买家在交割时就已交讫,去年的酒税,也一分不少地交上来了呀?” 唐坰怔了怔——他在御史台中只管风闻奏事,因此过来开封府之前也丝毫没有想到要查证。 谁想到刚刚报案,就得知自己报案标的中的四分之一是完全没有问题的了。 “那——城外修建山阳到汴京城的‘公路’,据说总开销在60万贯以上,若是这明姓少年只是个一文不名骗子,岂不是……岂不是连官家与王相公都为他所骗?” 唐坰强逼着自己又想了个理由出来。 开封府尹心想:这也有点道理。万一作为“公路收费法”先行的“山阳-汴京公路”,其倡导者是个年轻的小骗子? “那唐御史的意思是?” 唐坰得意了,这种时刻,也就是旁人表示愿意听他说话的时刻,唐坰每每自觉受到瞩目,感觉要多好有多好。 “这简单,这片文章明显是《汴梁日报》的记者写给《日报》的。但是《汴梁日报》却没有刊载。只要找到《汴梁日报》的记者和编辑问上一问,其中的内情便可知。” 陈绎沉吟了片刻。 说实在的他是不想按照唐介所说的去做的:因为此刻唐介一脸的得意洋洋,这副表情实在是讨打。 但是:唐介所说之事也不可不虑——因为这条公路涉及到的钱款金额实在太大了。 六十万贯,由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独力操持着? 这太难以想象了。 “去传《汴梁日报》的编辑,告诉他,将写这篇文章的记者也带来。” 除此之外,开封府尹陈绎下定了决心,一拍惊堂木:“去请明小郎君。” * 没过多久,明远在开封府的内堂里,见到了唐坰这个“吵架王”。 此刻的唐坰,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摆出“放马过来”的招式,神色之间似乎在说:“来呀,来吵架呀!” 明远不理他,自顾自先见过了开封府尹,行了儒生之礼。 而得到消息几乎与他同时到开封府的编辑与记者来到开封府上,也没有跪拜,只是拱手成礼。 这种“免跪”的态度,让明远对这宋时的公堂也心生好感—— 大家都不是罪囚,因此便没有谁会比谁更高一等。 而且此案不是什么刑事案件,只是“可能”涉及经济纠纷,开封府并未将问案的地点放在外面的公堂之上,而是将所有涉及的人员都请入了开封府内堂。 开封府陈府尹顿时开口问那《汴梁日报》的记者。 “这一篇可是你写的报道?” “你可曾将此报道投递到《汴梁日报》?” 在两个问题都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开封府尹又转向《汴梁日报》的编辑。 “当时这篇报道因何没有在《日报》上刊印?” 《汴梁日报》的编辑冲坐在堂上的陈府尹拱手,道:“因为小人知道,这篇报道不实。” 他说这话的时候,身边的记者也追问:“这篇报道的确是小人所写,但没被刊用之后小人就将字纸丢弃了。这……这又如何出现在府尹手中?” 陈府尹看向站在堂上另一边的唐坰。 这时唐坰已经一脸窘态:他总不能说这是自己是从妻子收集的引火纸里扒拉出来的。 但是陈府尹思忖片刻,还是觉得有些疑点需要问清楚。 “你又是如何确定这篇报道不实的呢?” 这名编辑抬起头,看了明远一眼,随后回答:“启禀府尹。明郎君实际上是长庆楼的东家,这事开封府已事先知晓吧?” “扑买”长庆楼时,史尚出面作为明远的代理。但是长庆楼这产业在明远名下,开封府不可能不清楚。 陈府尹微微点头,但依旧目视堂上立着的编辑,在等待他解释,为何认定这篇报道不实。 只见三十多岁,文士模样的编辑微微一笑,望着明远道:“因为明小郎君,也是我们《汴梁日报》的东家。” 第151章 千万贯 堂上那编辑的意思是:我们明郎君是“有料”的, 投资的各产各业纷纷产出,真金白银全都看得见。 陈府尹沉默了片刻,突然发问, 问站在堂上的明远:“明远,你名下的产业只有长庆楼与《汴梁日报》吗?” 明远微微沉默了片刻, 似乎有些略不好意思, 开口答道:“还有朱家桥瓦子。” 堂上诸人,瞬间都有以手覆额的冲动。 七十二家正店之一的长庆楼,瓦舍勾栏之中名气最盛的后起之秀, 以及每天刊行, 风雨无阻,汴京城遍地都是的《汴梁日报》? 这三件产业则都是所有汴京百姓耳熟能详的生意,但仔细想想:它们仨开始在汴京成渐渐风靡,不正是一年之前开始的事吗? 座中最惊讶的还要数开封府尹陈绎, 他在接下唐坰的“报案”之前, 就已经大致了解了此事的来龙去脉, 知道“山阳-汴梁公路”修筑的工程已有山阳镇附近的高速公路作为“先驱”。 因此, 陈绎很清楚, 山阳镇的那些产业:炭厂、玻璃作坊, 怕也是与明远脱不开关系。 现在他忽然得知明远同时是长庆楼、《汴梁日报》和朱家桥瓦子的东主,这份惊讶之情,连老于世故城府的陈绎都溢于言表。 小小年纪……刚才问过, 是多少年岁来着? 陈绎回想——对了,是已满十八岁, 还未到十九。 光长庆楼扑买酒税, 就一次性付给了开封府十八万贯, 另外这次的“公路”建设, 据说是六十万贯。 这是一个足以拷问人心的问题:小小年纪,怎么会有这么多钱,怎么能有这么多钱的?! 想到这里,陈绎收敛了吃惊的表情,庄容问道:“明小郎君似乎不爱宣扬你是这些产业的东主。” 明远耸了耸肩:“衣锦夜行,虽非所愿,但到底少了好些麻烦。否则……” 他没说下去。 但旁人都知道他的意思:明远都已经这么低调了,都还是被请到了开封府的公堂上。若是他一早就高调宣扬,现在还不知被人踩成什么样。 陈府尹瞥了一眼唐坰,收回眼光。 “明远,本官可否问你,手中钱钞的来历。” 明远一拱手,道:“当然!”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67节 “学生购入长庆楼的十八万贯,十五万贯源自家父自杭州寄送来的茶引,这里是学生当初在汴京城中的金银钞引铺兑换茶引的记录。亦有家大人当日来信作为凭证。” 明远从袖中取出各种凭证,交给身边的衙役转呈陈绎。 “余下三万贯,分别来自学生此前在京兆府的炭厂,在汴京城中经营的各家刻印社的经营所得,以及朱家桥瓦子的一点点分润。” 开封府堂上人纷纷继续扶额——怎么你在别处还有产业? “这是各处产业拨出利润,供学生收购长庆楼的凭据。” 陈绎看过,将这些证据收到一边——开封府少不得要将这些一项项查实。但是从目前他所了解的来看,至少明远出资收购长庆楼的那一笔十八万贯,清清白白,没有任何问题。 “咳咳!” 唐坰在旁用力咳嗽两声,见陈府尹的视线转来,立即提醒:“陈端明,本官还记得,那小报记者提出的问题可是‘长庆楼东主身份存疑,明氏巨额财富从何而来’。” “按照那上面所述,无论是汴京,还是苏杭一带,都没有人听说过明高义这位富商巨贾。” “明郎君手中的大量银钱,都来自他口中所说的那位‘大人’,陈府尹,如果事实上连他这位父亲……都从未存在过呢?” 旁人听了这个“假设”,都是一怔。 是呀,如果明高义这个人根本不存在,那明家突然汹涌冒出的财产就很可疑——恐怕是不正当的手段得来的。 不然,难道还是变出来的不成? 唐坰一说到这里,明远便“唉”地叹了一口气,搓搓手,万般无奈地望着陈绎,似乎在说:你看我说的吧! 人们也多用同情的眼光望着明远,猜想明父只是因为“没有人听说过”,就遭受唐坰如此“恶意揣测”,万一明高义也和明远一样,是“衣锦夜行”呢? 唯有唐坰以为自己抓住了明远的痛处,因而洋洋自得。 他们御史从来都是“风闻奏事”,有疑点就提出,从来不考虑会不会有什么不妥。 这时,陈绎望着明远开口:“看来有必要联系一下令尊了。” 明远面色不变,心里却很明白:明高义肯定是联系不上的,但他收到的那些巨款,必然将有个解释——而这个解释,该将由试验方给出才对。 正想着,忽听外面衙役来报,史尚求见。 “明郎君,明郎君——” 史尚快步赶来,身后跟随着一名身穿绸布直裰的中年人。 将近五月,艳阳高照。史尚显然是在外奔忙了好一阵,现在他鬓边的那朵玉绣球都被晒得微微卷起了边,不复刚刚采撷时那般鲜亮。 他快步迈进开封府的内衙,见到明远好端端地站在那里,面色如常,便欣慰一笑,同时向上面坐着的陈绎拱手行礼:“启禀陈府尹,好巧不巧,杭州来了一名管事,想要求见明郎君,听说开封府正在查问此事,便匆忙赶来。” “他能为我家小郎君作证。” 明远听见这话,嘴角微微扬起。 旁人都以为明远自觉到了真相大白的时候,因此面露愉悦。 其实明远是在想:呵……这试验方终于肯出面了。 跟随史尚来到开封府堂上的,是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自称姓靳,杭州人士,说话咬字有一股明显的南方口音。 “小人自杭州来,听闻我家东主的亲生爱子被开封府召来问话,又说是与小人的东主有关,小人便匆匆赶来。府尹有话请问,小人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靳管事拱起双手,深深一躬到底。 陈绎便将明高义在南方的情形仔细询问了一遍。 靳管事所答的和明远所想象的差不多,他只说,明高义此人经商多年,所得颇丰。但是他不欲太过高调,因此将绝大多数产业都挂在他人名下,并延请掌柜和管事打理,对外从不说明高义的名字。 “果然谨慎!” 陈绎拈着胡子评价。 明远看了这位开封府尹一眼,心里清楚,不需要再派人去杭州查证,陈绎已经将明远这边的说辞相信了九成九。 靳管事又答,去年六七月间,他确实见证了东主名下的各家产业调出一些资产,兑换成茶引,并托人带去汴京。 当时他不清楚,现在才晓得,原来东主是为了支持小郎君在汴京收购一座酒楼。 这靳管事提起“酒楼”二字,随随便便的,仿佛根本没把汴京百姓所瞩目的七十二家正店当一回事。 开封府堂上众人可能觉得这靳管事见惯了大生意,一点都不在意。 但明远猜想这靳管事许是第一次来汴京,根本就不知道七十二家正店是什么地位,大概值多少钱。 待陈绎问过靳管事,唐坰就坐不住了。 他直接走到靳管事面前,大声问:“那最近呢?最近你家东主难道又调动了巨款,从杭州调往汴京?” 唐坰这个人说白了就是一根筋,只要他没有完全得到答案,他就会锲而不舍地追问下去。 对于御史来说,这可能是一个必要的品质,但是对于站在开封府内堂,无端检举他人的“吵架王”来说,这可真太讨厌了。 靳管事不晓得这个神气活现的家伙是什么来头,疑惑不已地摇摇头,道:“这个小人不知。没有听说……没有听说东主最近有调集钞引,送往汴京来。” 这下唐坰得意了,自以为抓住了明远的把柄。 他一转身,便向开封府尹大声道:“陈端明,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 “此子或许扑买长庆楼是靠了真金白银,但即将修建的‘山阳-汴京公路’却是空口白牙,以此游说新党,骗取介甫相公的信任,妄图借此机会浑水摸鱼地推出新法。” 他大喇喇地伸手一指明远:“看,弱冠还未至的小儿,如何就能筹出60万贯的巨款,如何能修得出二十多里的‘公路’,须知,他所说的那‘公路’,可是数丈宽,可以四车至六车并行的大路!” 唐坰此刻又恢复了他“吵架王”的气势,岂料明远突然微笑着一摆手,道:“对不住,可我也真的没有说过要出60万贯啊!” “什么?” 唐坰脑门上顿时全都是问号。 明远向座上陈绎拱拱手道:“大人或许听说过,前些日子,我已与汴京城中的不少商户订立契约,共同出资,营建这条‘公路’。” “我认购了10万贯,开封府也查验过账目,我确实已经缴足了10万贯的资金了。” 陈绎却并不知道这些,连忙转头,叫了一名下属官吏询问,问了好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 明远说的没错。 他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想着自己完全承担这条公路的修建。 虽然可以让他一次性花出去60万贯,但是现在明远的目标已经上升至1000万贯,10万和60万,对明远来说其实是同一个量级的花销。 他想要借此机会,尝试一把“集资修路”的新方式。 因此,明远通过各种门路,邀请汴京城的大商户入股,大家一起集资,修筑这条山阳到汴京的道路。 消息一旦传出去,两日之内,各家就已经将50万的认购款认满了。 汴京城的大商户愿意出资的不在少数,其中不乏消息灵通的皇亲国戚,曹家、高家、贺家……甚至还有宗室。 这几家都是在宫中有人脉,消息最灵通的,晓得官家已经点了头,这条“山阳-汴京”公路可以尝试“收费”模式。 ——这不就是朝廷点头了可以用来赚钱的生意吗? 这下谁家还会矜持? 再者,明远在“集资”时,公布了一份极其详细的“预算”。 他已有在山阳镇附近修路的经验,每一里路需要花多少人工、多少材料,全都有经过验证的数字支持。 史尚凭借以前做房地产经纪的经验,为明远打听到了山阳镇一路到汴京城的地价,并加上了10%作为收购的“预算”。 此外,明远也测算了所有从山阳镇走汴河水路运入汴京的货物总量,并做了分流二分之一和分流三分之一的情景测试,计算出这条公路上每年的货物吞吐量和能够获得的收益。 据前来“集资”的各家大商户评价,他们普遍认为明远设计的两个情景略有低估。各家都对这条“高等级公路”的前景非常看好,认为运量会有爆发式的增长,因此无不认为现在有机会“出资”,应当是捡了一个便宜。 明远原本的打算是自己出20万贯,余下的人家分40万贯。 无奈各家认购实在太踊跃,比别家认少了的便奋力抗议,甚至发生争吵。 明远:得,为了息事宁人,咱把自己的份额让出来吧? 就这么着,他最终只出了十万贯。 整个“集资”过程,各方约定了到开封府订立契约,甚至连出资都由开封府查验,确定各家拿出了真金白银才行。 开封府尹陈绎未必会亲自过问此事,但也只要问一问属下官吏便知。 此刻唐坰却还没完:“10万贯——” 他似乎是指,明远这次到底还是拿出了10万贯的。 坐在上首的开封府尹陈绎实在是忍不住,伸手扶额,说:“唐御史,您就少说两句吧!” 区区10万贯,明远现在自己在汴京名下的产业那么多,随便拢一拢,就能凑出10万贯来,根本不需要上杭州去向老爹求援。 看陈绎的脸色,似乎在说:唐御史,别再矫情啦,再矫情,就要丢人啦! 第152章 千万贯【加更】 “山阳-汴京公路”项目, 是明远第一次尝试“集资”,没想到竟会这样成功。 虽然“公路收费法”未能马上得到通过,但他首倡的这条公路得到了官家赵顼的背书, 立即吸引了实力强大的豪族若干家。 大家都不是吃素的,各方利益牵扯, 相互制约。 明远这个小虾米也就不担心自己的利益会被哪一家轻而易举地吞掉。 这样就算他少花出去50万贯, 也心安理得。 同时,明远也没有想到,自己在开封府内堂能够如此干净利落地干掉京城鼎鼎有名的“吵架王”唐坰。 唐坰离开开封府时, 垂头丧气, 如同一只斗败了的公鸡。 他没忘了转头瞪一眼明远,流露出“小子,可别再让把柄落我手里”的神色。 要不是因为明远确实有“资产来源不明”的情况,不想就此事深究, 他估计会反告唐坰一个“毁谤”——这又不是御史台, 就算是御史, 也不能凭空诬告。 明远望着唐坰离去的背影, 心里叹息:这也是王安石看人不准的例证之一。 新党急切之间, 提拔了好多表面支持, 但实际上心术不正之辈。长此以往,只会令党争火上浇油,而新党的名声越来越坏。 但话说回来, 王安石这也是无奈之举。 朝中有名有地位的大臣多是旧党,主张“祖宗之法”不能改变。王安石便只能从年轻官吏中提拔能够锐意进取之人。提拔时对他们的业务能力更加看重, 人品方面则在权衡之下, 标准略略有所放松。 明远叹息:新党唯今之计, 就只有盼着新法能有立竿见影的效果, 才能为自己争取政治生命,将变法延续。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68节 少时,他拜别了开封府尹陈绎,带着史尚与靳管事一道离开开封府。 明远问那靳管事,可曾见过他的“亲爹”明高义。 靳管事便摇摇头。 明远顿时失笑:果然…… 他家老爹明高义,简直是靠“听说”二字走天下。 但是靳管事很机灵,马上又追加一句:“但是小人久闻明东翁的大名,一直追随的大管事也是明东翁身边的左膀右臂。虽然从未亲见,但小人素知明东翁与财计上最是擅长。”他一边说,一边流露出一脸崇拜。 明远:嗐,这就是试验方的惯用伎俩了。 他爹明高义,其实就是试验方专门立起来的一个人设。 那些被派到明远身边的人,比如千里迢迢跑去京兆府还债的商人,还有现在特地从杭州赶来投奔的管事,对明高义都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但明高义在他们的生活中地位非常重要,以至于让这些本时空的“土著”都能感受到明高义的真实存在。 但事实真相是什么? ——明远自己也不知道。 此刻面对靳管事,明远不打算多透露什么,只是问对方:“家中大人这次遣你来京城,是为了何事?” 上次明高义给明远的“信件”上,没有提过这名管事。所以此人很像是试验方在那之后专门打的一个“补丁”。 “小东家,小人此次来汴京,就是经由明东翁指点,来小东家这里学记账的。” 靳管事非常诚恳地回答,同时眼中流露出诚挚的期待。 明远险些笑出来。 试验方还真是喜欢一举两得啊! 所谓“学记账”,是明远下定决心前往杭州时,也同时做出决定:他要在前往杭州之前,教自家产业下所有的账房与管事学会使用两件工具。 大食数字和复式记账法。 大食数字就是阿拉伯数字,原本由印度地区发明,如今早已传入阿拉伯地区。据说在盛唐时,这种数字曾随着佛学东渐传入中国,但没能流行起来。 明远就打算给管事们多一个选择——他们既可以使用中文体系内的数字用来运算,也可以使用大食数字。他们觉得哪个简便就用哪个。 但复式记账法他强制自己名下所有产业的账房与管事使用。 这是因为,“有借必有贷,借贷必相等”的复式记账法可以有效控制会计差错和人为造成的腐败。 明远当初只将这种记账方法教给了他名下刻印坊的账房,这账房听时只觉得麻烦,但一试之下,便知道利害:铜钱往来、货物出入库房、收入、支出……自有一层逻辑约束住账目。 以往账房中可能会存在货出去了但是账没记的情况,但是铜钱一进来,或是应收赊账一记上,账目两边自然对不平,这就要求账房去核查。 这要换做是以往的记账法,漏记一项,可能根本无人察觉。但是复式记账法就不一样了。 传授复式记账法的工作,明远直接交给了刻印坊的那位账房先生,让他办了一个小班,向明远名下各产业的账房与总管事/掌柜开班授课。 明远的堂兄弟明十一也在“学生”中,而且每次都特别认真地记笔记。 这令所有的账房与管事都非常重视此事——天啦,连东家的亲眷都努力在学!这一定是好东西。 无巧不巧,此次“山阳-汴京公路”的招商引资过程中,在展示给各家豪商的预算之后,明远也附上了一张用复式记账法记录的山阳镇公路修造财务状况表。 这张表看似毫不起眼,但立即引起了所有豪商们的注意。 不少人来向明远请教:这究竟是什么? 明远略略讲解之后,各家豪商都对这种记账方法产生了兴趣。纷纷要求派出家中的管事与账房,想从明远这里把这方法学去。 明远乐见其成。 他想要的,是一种能够同行于世的,清晰、便捷,有约束力的记账方法。业界人人熟谙,外人查账能一望而知,将来发生企业并购,核对起财务状况也会容易许多。 于是他顺水推舟地办了一个“经理训练营”。 宋人大多还不熟悉“经理”这个概念,他们有管事有账房有掌柜,另外还有充任中间人的“经纪”,但都未听说过“经理”。 等听完明远解说:这些“经理”们才纷纷明白,他们这些为东主工作,努力使东主的财富增加,而他们从中享有应得报酬的人,正是所谓的“经理”。 如果能让东主高枕无忧,无须过问,资产便能得到“增值”,便是一位好“经理”。 这些未来的“经理”们,来自各个豪族富户,有些本身就是豪族的族人,也有些是外聘的。 能在汴京这样激烈的市场中站稳脚跟,经理们大多颇具商业眼光,对数字很敏感,对自家的营生也是门清。 他们在这个所谓“训练营”里,先是接触到了大食数字。 有些习惯珠算的经理们没有马上改用新的数字,而习惯笔算的经理们则都如获至宝,立即着手,开始使用大食数字。 随后他们开始学习复式记账法、资产负债表、损益表,以及记录东家出自的“东主权益表”。 主持这个“训练营”的,正是刻印坊的那位账房先生。他使用复式记账法已经有大半年,算是有经验,却依旧不能回答所有人的实操问题,最后求到了明远那里。 明远大手一挥:“本就还未制定法度,你们自己钻研!” 众人面面相觑之后,坐在一起,共同研讨。因为这些经理们来自各行各业,各自都有些贡献。 如此这般过了五日,“训练营”竟然真的按照复式记账法的基本原理商议出一套适用于各行各业的复式记账方法。 这些经理们别提多自豪了,分别表示,回头就会把这种方法推荐给各自所在的行会。 汴京城中各个行会众多,豪商们在各自行会中地位尊崇。 明远猜想,这套记账方法定然很快会在整个汴京城推广,并且透过这些豪商与外界的联系,以及各家行会的触角,向整个宋境延伸。 “亲爱的宿主,您想听听您最近获得的‘蝴蝶值’多寡吗?” ——1127适时上线。 当然想! 明远预计自己最近的几项功绩都是极有历史意义的,但他表面上却装作毫不在意,半是埋怨地说:“不过也就是‘二百五’罢了!” 1127惊讶地回复:“您怎么知道?” 明远险些跳起来:“真的?真的只有二百五?” 亏他这么卖力的一通操作。 1127这才笑嘻嘻地回答:“当然不止,亲爱的宿主,您最近总共获得了1000点蝴蝶值。这是您收获最为丰厚的一次。” 明远:…… 1000点。 这是他第一次获得10点蝴蝶值时,根本无法想象的。 “1127,说说看。每一个项目分别获得的点数是多少。” 明远丝毫没有被冲昏头脑,他急需知道自己的每一项“贡献”对应多少蝴蝶值,以确定自己日后努力的方向。 “亲爱的宿主,您获得的蝴蝶值奖励明细如下:” “推广医用酒精:100点!” 明远:“抠门!” “推广沥青筑路:100点!” 明远:“抠门死了!” “首创‘公共马车’:100点!” 明远:抗议……我那可是“便民马车”和“职工班车”两项发明啊! “那好,首创‘便民马车’50点、‘职工班车’50点。” 明远:气到说不出话是不是就只能保持微笑? “倡议‘公路收费法’:200点!” 明远:咦……这有点出乎意料哦! 他推广的,实质的,有形的高速公路,曾经让王雱叹为观止,甚至据说也折服了前去检视的皇城司提点石得一。 然而将“公路收费”这一项列入国家正式法令的建议,竟然让他得到了翻倍的蝴蝶值。 也就意味着,“公路收费法”,虽然还只是一个建议,但是对这个时空的影响,可能比切切实实修出来的道路影响力要大上百倍千倍。 也是——影响一国法度,或者说,扭转传统观念的举动,肯定会比区区一小段高速公路要大很多。 “推广‘阿拉伯数字’:250点!” “推广‘复式记账法’:250点!” 明远一下子躺了回去,完全不想起来。 他这又是一番操作猛如虎,一看结果,最高也只有250啊! “但是,亲爱的宿主,您对于火器的发明与贡献,会稍后再与您结算。因为现在试验方还未计算出它们对于本时空的影响。” 明远顿时仰卧起坐,重新起身:“对哦,在火器方面我还有那许多蝴蝶值未结算。” 他指点军器监的工匠,改良了“霹雳砲车”,还发明了威力更大的“火棉”。 然而他旋即皱起了眉头:连试验方,都还未能计算出火器研发对北宋的影响吗? “您也知道,涉及战争的嘛……很可能会受到偶然因素的影响。” 也就是说,就算是火器能够帮助大宋军队确立战场上的权威,也可能会因为某些极偶然的因素,反胜为败? “不,不不——” 明远突然站起来,在自己的卧室里反复踱步。 他一时又想起种建中:“不行,火器的事我一定要继续过问。” 他说着,倒趿着鞋,匆匆出门,去找种建中和曾孝宽去了。 第153章 千万贯 端午节前后, 汴京城中天气已经热了起来。 午后,官家赵顼穿着便服,坐在御苑中一株参天巨树之下见王安石与王珪这两名参政。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69节 宫中远远地传来一阵蝉鸣声, 令人越发觉得这御苑里清净。 殊不知,此前已有宫中戍卫们与几名太监一道,用长长的竹竿在这株巨树上“粘”了一遍知了,才有了现在赵顼能清清静静地与臣子们说话。 皇家的任何“小事”,都有大量人力在背后无声无息地劳作。 文彦博今日告病未来,赵顼惯例先问过文彦博的病, 又命石得一去探病。 石得一一去,赵顼身边只有二王,御苑树下的气氛更加轻松。 赵顼先是想起了司马光此前辞去永兴军知军的职务, 要求返回洛阳编《资治通鉴》, 他问起王安石:“司马君实已至洛阳否?” 王安石略微有些郁闷:司马光眼看着新党在赵顼的扶植之下独大,便自请回洛阳编书。而且在洛阳给自己建了一座园子,叫做“独乐园”,取“众乐乐不如独乐乐”之意。 但官家问起,王安石也只能应道:“听说已在洛阳,专为修史建了一座园子。” 赵顼便悠然神往:“司马君实为了编《资治通鉴》,竟专为自己修一座园子……若是朕有机会前往西京, 当去司马君实园中作客,看看是什么样的园林,能让司马君实能静下心作出史学巨著来。” 王安石沉默了。 他在心中默默算了算自家的财力, 觉得好像这辈子也没机会在老家给自己修园子1。 这时王珪见年轻的官家不会聊天,直接把天给聊死了, 便岔开话题, 道:“臣前日听说, 唐坰去开封府告状了。” 赵顼立即抛下了对司马光的想念,转向王珪,笑问道:“哦?没想到朕的监察御史,也会去开封府告状?” 王珪含笑点头称是。 “所出告的是何人,所告何事?” “告的是那位揽下‘山阳-汴京公路’修建的少年人明远。” 听见“明远”二字,赵顼一下子又来了精神——这位年轻官家对名字很敏感,听见自己关注过的人物都会提起兴趣。 “唐坰因何要告明远。” “唐坰向开封府检举,说是明远不过一普通富户少年,一下子要出资60万贯,修建‘山阳-汴京公路’,实在太骇人听闻。” “60万贯!” 赵顼脸上的表情也说明了这“骇人听闻”的程度。 若是他治下随随便便一名富户之子,便能拿出这么多钱…… 赵顼想象自己大内府库里的账目,他突然觉得自己这个皇帝当的好像也不比寻常人好多少。 “官家莫不是与唐坰一样,以为那明远要一人独立承担这60万贯?” 王珪笑道。 王安石忍不住也微弯了嘴角。 赵顼:“那不然呢?” 他记得这是朝议“公路收费法”僵持不下,无法得出结论时,提出的折中措施,先建“山阳-汴京公路”以观后效。 只是赵顼也没想到,山阳镇到汴京城不过二十里许,造价竟然要60万贯。 他更加不管相信,这60万贯,竟然能由一名名不见经传的少年一人独力付出。 王珪笑道:“陛下,那少年邀了汴京城中的数家大商户一起入股。好多家一起出了60万贯。” 赵顼一听高兴了。 “朕国中竟有这许多商家,深明大义,愿出资为国筑路?还是说那姓明的少年舌灿莲花,能够一一说得这些商户解囊?” 王珪与王安石听得都脑后有汗。 皇帝难道忘了,是他金口玉言,允许了这条公路“收费”。而且筑路的一方会事先把道路途径的所有土地都买下,所以说,商户们根本就不是什么“为国筑路”,而是“为利筑路”。 王安石只能委婉提醒:“或许商户们都知道此路筑成,会有回报吧!” “商户们不止是能从道上车马那里收取一部分费用,也便于自家货物加快运输,一举数得。” “原来如此!” 赵顼不算是个蠢人,一点他就都明白了。 一条公路,竟能将京城那么多家大商户拧成一股绳,纷纷出钱出人来建一条道路。这在以前刻从未有过。 究其道理,应该还是在于“准予收费”四个字上。 想通这一点,赵顼顿时叹道:“李觏2所言不错:‘人非利不生,曷为不可言。’” 李觏是庆历年间的江西大儒,与王安石交好。王安石新法受李觏的极大启发。 此刻赵顼见到了一个活生生的例子,顿时也想起李觏的理论。 “果然,敢于言利,民间便立即有所动作。” 这比起那些道学家表面上不许谈“利”与“欲”,赵顼恐怕更欣赏李觏提出的“治国之实,必本于财用”。 须知,这条公路的所带来的“利”之中,还有一条:开封府会对公路所收之往来车马费再抽一成的税收。 如此一来,汴京百姓实际上又受益了。因为开封府收取下辖税收,多用于民生,如那“潜火队”、各街坊中的公井,以及开封府的差役与弓手的薪资等等。 这一番话谈下来,赵顼觉得很舒服:只要能为国有实实在在的好处,多颁一条新法自然是不在话下。 只是他还有一事想要问王安石:“这‘公路收费法’,也是这明远首先向王卿建议的吗?” 王珪看向王安石,王安石颔首说是。 其实,明远向王安石和王雱提的建议远不止这么些。他建议将更多道路一类的工程交给私人来承担,官府起到监督作用,等建好之后再“验收”。 按照明远所说,这样可以最高效率地组织起民间蕴藏的“生产力”,并且避免官员以公谋私的发生。 只是以王安石对赵顼的了解,觉得这些对这位年轻的官家而言,好似还是太“超前”了一些。 王安石决定,还是再多做一些铺垫,再与这位官家讲讲这些道理也不迟。 但是,赵顼却微微抬起头,对“明远”此人,起了悠然神往之心。 “朕想要见一见这个明远。” 赵顼问王安石:“不知介甫可否安排?” 王安石十分震惊。 毕竟明远年轻轻轻,又未及冠,而且还是个白身。 他唯一的优点,可能就是有钱! 当然了,还有一脑袋的奇思妙想,都是与他的“钱”有关的。 难得官家竟然想见这么一位人物。 但王安石很遗憾地告诉赵顼:“陛下,据犬子说,这位明远,已经离京了。” * 李白有诗云:“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3 如今早已过了早春二月,草长莺飞的日子,柳条也早已青了。 但明远还是见识到了汴京人民送人别离时的阵势。 他好死不死,选择了与苏轼一起出京。 苏轼是那样名满天下的人物,出京时友人送行的场面,是明远完全不能比的—— 从汴京城门口,每隔十里,就有一座“送客亭”,也就是通常所说的“长亭”。人们便在这里为苏轼饯行。饯行时不仅要饮酒,还要赋诗。 苏轼的书童一会儿忙着为主人研墨,一会儿忙着将主人朋友所赠的“墨宝”都收起来。 而这样的场景,每十里就会重复一遍。 明远与薛绍彭并肩,站在距离长亭不远的地方,望着远处,苏轼豪饮一盅水酒,然后撮襟为笔,在纸上挥毫的情形。 明远心想:子瞻公这是第几件衣裳了? 当然,十里长亭送别,意味着关系越铁,送别的人就送得越远。 眼看着苏轼面前的朋友渐渐辞去,呈指数级的减少,明远身边,几乎始终保持着相等的人数——始终是那么几位,但都是挚友。 “远之,原以为这次入京,能好好与你聚一聚的。没曾想我成日被拘在国子监里,竟没能见上几面。” 薛绍彭今日特地请了假,出城相送,遗憾之情,溢于言表。 “我想,这阵子家中大人应该也了解了,我就不是个考进士的料。”薛绍彭挠挠头,“想必再过一阵子大人应当也绝望了,那时就能放我出来——远之,到那时我去杭州找你!” 明远:额—— 他已经凭空想象出了,薛绍彭在国子监中“躺平”的样子。 但据明远对朋友的了解,薛绍彭确实不太适合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他的性格过于天真,为人又太过热忱,特别容易掏心掏肺。 再加上那优秀的艺术造诣和理解力,明远觉得薛绍彭还是和米芾一样,终身远离政治斗争的漩涡,醉心艺术,恐怕对他们俩都好。 不过,想来这次,三司使薛向将儿子招至身边,应该也看清了儿子的秉性,想必不久就会有决断。 远处站着的米芾默默无言。他在明远身边时一向寡言少语,可是现在,他只是站在那里,就能让人感受到这年轻小郎君的依恋。 毕竟明远是将他从精神紧张的洁癖习惯里捞出来的人。 王雱送到这里,却因为公务繁多,实在不得不离开了。 他为人倨傲却洒脱,冲着明远长长一揖,道:“远之,来日必将重见,如今各自珍重。” 明远亦是一揖:“元泽兄,多保重身体!” 王雱哈哈一笑,也未再有那些吟诗作对之事,只带着伴当上马,冲明远挥挥手,回城去也。 明远与所有来相送的友人们作别—— “友友们,这都已经送出了二十里了。再这样下去,今晚我又可以回汴京城住宿了。”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薛绍彭等人都上来与明远郑重道别。 “只可惜种彝叔与贺方回临时被曾孝宽召去处理急务,否则……” 戴着眼镜的李格非惋惜地叹道。 否则他们这一伙儿铁杆好友,现在就是整整齐齐的。 明远也觉得遗憾。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70节 偏偏还有一种遗憾,藏在心头似乎始终不能说。 他多想要再见种建中一面——他刚才有无数话要讲,可人在眼前的时候,就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就连跟在明远身后的向华,也耷拉着脑袋,显出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终于到了要告别的时候——明远与每一个人拱手作别,相邀来年,汴京或是杭州再见。 苏轼那边这时也送得差不多了,而苏大文豪此刻也有了七八分醉意。 明远和苏轼的伴当赶紧一起,将这位“好酒却无量”的“苏仙”勉勉强强扶上马。 苏轼在马背上歪歪倒倒的,明远在想,要不要干脆将苏轼扶进大车中。 他们一起出发,随行的几辆装着行李的大车和苏轼的家眷仆从等一起,已经先走了。如今只有一辆车驾在明远和苏轼身边。 却见苏轼忽然在马上直起身,攥住马缰,高声吟诵道:“难忘,文期酒会,几辜风月,屡变星霜4——” 明远心中回荡起强烈的同感。 汴京城当真在他的生命里书写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在这里结识朋友、铺开事业,更认清了自己在这个时空里活着的意义。 苏轼高声抒情之后,又放低了声量,似乎在自言自语,自问自答般诵道:“海阔天遥,未知何处是潇湘4……” 明远一时为词意所感,双眼酸涩,不忍心回顾。 如果回顾,他真的很怕自己会在这城外二十里的劳劳亭畔,站上一辈子,等那个人—— “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4。” 明远自行上马,用力握住马缰,微闭双眼,一时间只觉得对这座城市、对那个人的思念就像是路边青绿色的杂草一般,无边无际地蔓延开,心里却好生荒凉。 他一时只恨,恨自己文墨浅薄,腹内草莽。 古人思念起来,能作出“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4这样的句子。 偏偏他这没有文化的现代人就只能形容:“草——一种植物!” 第154章 千万贯 车马沿着南下的道路, 渐行渐远,随着天色渐晚,他们竟又来到了一座长亭跟前。 苏轼终于有些支持不住, 摇摇晃晃地从马背上下来,在亭中坐下。明远忙吩咐伴当取水来,喂苏轼慢慢饮下,以缓解他酒后的不适。 随行的马车,就泊在这座供行人休息的亭子旁侧。 明远一回头,刚好看见史尚与向华也都已经下马, 正跟在自己身后。向华无精打采地低着头,而史尚正拍着他的肩膀,似乎在低声宽慰什么。 明远心头忽然一亮: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都忽略了这个小伴当的想法。 只是他才现在意识到, 是不是太迟了一点。 忽听远处道路上蹄声的的, 钉着蹄铁的马蹄急促地敲击着地面。 明远听惯了这个声音,一时感到无比欣喜,愁容尽去,笑生双靥。若是有不熟悉他的人在此,见到他这副容貌,怕是会像太白一般当场惊问:“白玉谁家郎?1” 但明远到底矜持了几分,只是从亭中站起身, 站定了在原地,打定主意不能随意泄露自己的心事。 迎上前的却是一个小“叛徒”,原本正立在一旁独自啃着路边青草的“踏雪”, 此刻竟一路小跑,迎上前去。 来人正是种建中, 他奔驰到近前, 翻身下马, 大步流星地赶来,伸手扣住“踏雪”的缰绳,又抬起脸望着明远。 踏雪这家伙却卖好似的,伸出脖子去蹭蹭种建中。 明远恨得牙痒痒的,心想这个小没良心的踏雪,明明跟种建中相处没多时,却显然要与种建中更亲热些。 “小远——” 种建中此刻根本不顾上其他人,他匆匆赶来,就是为了与明远说上一句至关重要的话,因此自他赶上明远一行,他的视线就再未离开过明远的双眼。 “师兄为何去而复返?” 明远故意问。 “小远,师兄难道不能再来送你一次吗?” 原来种建中此前确实有紧急公务在身,原本已经送到了城门口,无奈只得与贺铸一道,匆匆返回兴国坊。 但是他也是个极其精明干练的人,在军器监一年,诸事精熟,三下两下处理完了最紧急的公务,想到苏轼与明远一行有多人相送,定然走不太远,于是果断出城,果然在这里又赶上了明远。 他口中说着“相送”,同时目光灼灼,盯着明远,似乎在说:“师兄难道就不能想你吗?” 明远顿时涨红了脸低下头,很有些不好意思,心里却能感到一丝清淡的甜意。 “小远,此去经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 种建中的语气有些沉重。 “是啊,师兄。” 明远心头微沉,可还是打起精神:“但是,我们两人有约定在——” 明远与种建中的约定是君子之约:种建中前往陕西,重转武职回归军中,将随王韶一道经营熙河,开疆拓土,剪除西夏羽翼。 而明远前往杭州,还有一个极其重要的任务:他依旧是军器监的“顾问”,有一定的便宜行事之权,能够率领吴坚等工匠,在南方沿海之地继续研究火器,以期制造出更多可供军中使用的兵器。 这个约定,仿佛跨越千里之遥,构筑起一道无形的联系。 明远为了种建中的人身安全,会尽一切所能,研制出威力巨大的,同时也是使用安全的武器; 而种建中为了明远和更多人的平安喜乐,会忘记自身安危,不顾一切地冲锋在前。 但种建中似乎并不满足于明远的这个答复,他又向前迈了半步,已经靠得很近,可以稍稍低下头俯视明远。 明远却耷拉着脑袋不看种建中,而是搜肠刮肚地找话说,终于想起了什么,抬头问: “师兄,前往陕西去的行李小弟都替你收拾好了,已经送到了府上,师兄临行前别忘记了。” “哦!” 种建中伸手挠挠头,反问道:“很多吗?” 这个时空里路税很重,但是官员们任职期间在宋境内旅行,所带的行李却不会被征收路税。 这算是官员的一项特权。 因此不少官员去外地上任、卸任,都会随身携带大量货物——有些是为亲朋好友所带的礼品和必需品,也有些到了当地一转手,就可以买一笔大价钱。 所以种建中这么问明远,是想知道明远是否需要他给远在京兆府的亲人捎带物品,又或是想要托他带货。 明远顿时失笑,扬起脸,指着自己的鼻尖问:“师兄,你看我是不愿意交路税的人吗?” 交税是光明正大的花钱渠道,他巴不得多交点税呢! 然后他伸手比划:“大概就是这么大的一个包裹。师兄若是轻骑上路,也可以很轻松地带上。” 种建中便知,那肯定都是明远为他准备的路上必需品,和这次别离时送的礼物。 他盯着明远,心头一时有无数话想要说,却又千头万绪,不知该从何说起。 明远亦然。 他们这样面对面地站着。 向华和史尚都远远地等着。 唯有“酒酣胸胆尚开张”的苏轼,正坐在长亭中,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正望着天空,喃喃地与什么人对话。 “对了,今日有没有见到师中?” 种建中问起他那个叫人不省心的幼弟。 明远摇摇头。 “昨晚我和端孺告别,他今日一早就去国子监了。” “师中最是依恋你,可惜今日无法出门相送。” 种建中轻轻叹了一口气——但他突然上前半步,用力拽住明远的胳膊,轻轻一拖,已经迅捷无比地转了半个圈子,两人一起,转到了听着长亭一侧那驾马车的另一边。 凭借着马车车厢遮蔽所有视线,种建中扶住明远的双肩,盯着他的双眼,异常认真地道:“小远,我们成婚吧!” 明远没有半点心理准备:……什么?成婚?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种建中那张俊脸迅速放大,一个轻吻毫无预兆地迅速印下。 明远睁大眼睛,却被堵住了嘴半个字都说不出。 他脑海里瞬间闪过很多杂七杂八的念头,个个荒诞不经—— 他于百忙之中考虑了一下法定婚龄的问题,先确定了一下自己无论在哪个时空都确实有资格结婚。 他又想到了纳采、问名、纳吉……之类诸般礼仪,以及他与种建中若是要送雁的话,该是谁送给谁,还是得互相送? 他甚至还有一个小问题:成婚的地点,难道就在这长亭上吗? 似乎有点……太仓促了? 种建中深深望着明远,眼看着他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口唇翕动,喃喃不知在说什么,却始终没有流露出拒绝的意思。 种建中一时看得好笑又心疼,再度抱起眼前这张俊俏的小脸,让明远的额头贴紧自己的额头,叹着气说:“小远,我的意思是,我们定一个三年之约。” “从今日起,我们各自等三年,三年之后的今天,如果我们对对方的心意未变,到了那日,我们不管身在何处,哪怕不在彼此身边……只要我们依旧心有彼此,我们都拜堂成亲!” 明远一呆—— 论古人的创造力! 他怎么也没想到,种建中竟然能提出“异地缺席拜堂成亲”。对他们这种世所难容的关系而言,似乎操作上有比较高的可行性。 或许到时他们天各一方,在那时,他们各自单独拜堂,你拜你的,我拜我的……世人未必能猜到他们的“另一半”其实是自己的师兄弟。 但可以相信,冥冥中定会有一道红线将他们穿起来。 前提是,三年之后,他们依旧认定彼此是值得托付终身的那个人。 三年啊,三年中可能会发生很多事,人心也可能会发生改变。 明远抬头,见种建中眼神锐利,几乎能刺痛他的心。 他瞬间明白:种建中提出这“三年之约”,是为了他明远。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71节 他给了他选择的机会,让他留在这花花世界里继续流连。但如果三年,三年之内,明远还不曾改变心意……他就会毫不犹豫与明远定下终身相守的誓言。 种建中当然还有另有一层意思:三年之后,如果他还活着…… 此去西北,战场之上,刀剑无眼。 ——如果我能活到三年之后,那么证明我的运气还可以,在战场上足以保护自己。 ——那么,到时,如果你心里还想着我,我们就在一起吧。 种建中快人快语,明远此刻却又发挥了他的“磨叽”专长,期期艾艾地说:“师兄真的如此?毕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我若是结缔,你可是不能,不能……” 不能再有其他人,谁都别想。 要像蔡京那样,可准保被明远一脚踹走,有多远滚多远。 谁知种建中闻言哈哈大笑,道:“种家我这一支不是还有师中吗?” 明远一呆:把这小鬼头给忘了。 他忽然觉得身边的大车也似乎微微动了动,但这时候他的心神被种建中提出的“三年之约”填得满满满的,哪里还顾得上想这些? “再说了,大丈夫若能建功立业,何愁身后无人祭祀?” 种建中这一番话说得豪气云干。似乎他就算要战死沙场,也不会费心为身后事多花片刻的思量。 而明远双眼一亮:确实,这才是他所认得的种家豪杰。 他顿时红着脸点了点头,将自己的右手伸出,与种建中右手小指一勾,拇指对上。 “三年之约,一言为定。” 种建中已然大喜,竟将明远一抱,在大车旁无人能见处欢快地转了一个圈,似乎在说:三年之后,我就能迎娶这个小夫郎啦! 第155章 千万贯【加更】 三年之约已定, 种明二人各有各的欢喜。 但对明远来说,今日还有重很要的决定要做—— 明远一扯种建中的衣襟:至少他们两人不能继续躲在大车之后了。他赶紧带着种建中回到长亭之中,并且向苏轼的书童借了纸笔。 紧接着他当着种建中的面, 叫来向华,问这个追随自己两年多的小伴当: “向华,我问你,你还记得我为你起这个名字的用意吗?” 向华背着双手,一丝不苟地站在明远等人面前,身形板正, 像是一株挺拔的小树——这可是他苦练了一年多的结果。连种建中看了,都不由自主地微微点头,流露出一丝赞赏之意。 “当然记得, 郎君为我起此名, 是为了提醒我‘心向华夏’!” 向华挺着胸脯表示:国仇家恨,他一件都没忘过。 明远抿了抿嘴,接着开口。 “我还记得,你当年曾说过想要从军的话,如今我若是让你随种官人重返陕西,随军作战,保卫家国, 你可愿意!” 向华顿时睁大眼睛:“郎君,小人是签了契约的。” 但这少年的脚尖已经开始在地面上焦急地磨来磨去,似乎已经在应答:想去, 当然想去,否则这些年的马步不都白扎了。 明远笑了:“只说你愿不愿意。” 向华马上点头:“想去, 想去……哪怕只是给种官人做个随身的亲兵, 鞍前马后地侍奉……” 种建中却缓缓地摇头:“不, 我可不需要什么随身侍奉的亲兵。我要是,能够为我大宋抵御胡虏的精兵强将!” 向华“啪”的一声立正,冲种建中道:“种官人……小人……末将愿往!” 情急之下,这少年把杂剧里看来的称呼都用上了。 明远立即提笔,借着苏轼的书童准备的纸笔,笔走龙蛇,匆匆写就两封信,随即向向华招手。 “待你回到京兆府,一封信给程经纪,他会帮你终止你与我的雇佣契约。” 向华伸手挠挠头,看表情大概是在想:以后是不是没工钱拿了。 “另一封给我娘……请你十二娘念给她听。从此以后,你就是我家的家庭成员,你是我明远的异姓兄弟。向华,你愿意吗?” 向华小小年纪便被党项人害得家破人亡,因此从未有一日放弃过报仇雪恨的念头。 今日明远满足了他一直以来的心愿——能够去参军。 然后他又给了向华一个家。 向华顿时做出一个快要哭出来的表情,踉踉跄跄地上前,直接向明远拜倒,被明远一把拉起来。 “好好跟着种官人,替我照顾他一二。” 明远小声嘱咐。 他私心里是希望向华能够代替他照顾种建中,然而又觉种建中是个真正的骁将,跟在种建中身边,较别处可能也会安全些。 “还有……去把踏雪牵来。” 向华茫然无知,唉了一声就去了。 种建中却一挑眉,轻哼了一声:“小远!” 明远待向华将踏雪牵来,将踏雪的缰绳交到种建中手里。 “师兄,踏雪是我养惯了的,极通人性,这两年长大了,越发清逸雄健。请师兄带它去西军中,算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意。” 良将最需要良马。踏雪越是神骏,明远就越不希望这小家伙留在自己身边虚度“马生”。 而这踏雪原本就与种建中最熟,此刻亲热地凑过来,用马脖子蹭蹭种建中的肩膀,打个响鼻。 “小远……” 种建中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望望主动去牵了驿马来的向华,和递到手边“踏雪”的缰绳,再转头望着明远,眼神幽深。他虽然什么都没说,却又像是将什么都说尽了。 “好!” 种建中突然出声。 “远之,再会,珍重!” 他眼睛里却分明写着:记住我们的约定! 明远点点头。 他不可能忘记的。 “子由……啊不,彝叔……珍重!” 苏轼这时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挥手向种建中道别作别。 种建中退后一步,拱起双手,向苏明两人长揖到底——这是时人分别时最经常行的礼节,随后带着向华,牵着踏雪,转身离去。 明远却在种建中身后,突然睁大眼睛,握紧双拳:“一定,一定要努力啊!” 不止在说他的种师兄,而是在说这个时空里的所有人。 一定,一定要想办法扭转指向悲剧的宿命啊! 种建中这时已经上马,听见明远的声音,潇洒地向身后挥了挥手,似乎未来一定能被他握在手中—— 须知少时凌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1。 * 也不知过了多久,待到种建中与向华的身影在汴京城外的大道上怎么也看不见了。明远才回过身来查看苏轼的情况。 “……梦入江南烟水路……欲尽此情书尺素,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2……” 苏轼口中依旧在喃喃自语,各种满含离情别意的词句就像是不要钱一样地往外抛—— “别让子瞻公再骑马了,来,我们将子瞻公送到那边大车里走一段吧!” 明远叫来史尚和苏轼的伴当。 他来到随行的唯一一座车驾后面,正要掀开车帘,忽然觉得不对—— 他听见了车中传来细细的鼾声。 明远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回头一看:苏轼根本没有睡着,还在低声吟诵着什么,仿佛正在与古人谈天。 明远知道不对,连忙掀起车帘—— 他吃惊不小。 而苏轼被扶着慢慢过来,看见这一幕,也“啊”的一声,连酒都吓醒了。 这座车驾的车厢里,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正四仰八叉地躺在车厢地板上,脑袋枕着一件行李,正呼呼地睡得正开心。 明远扶额:这还能有谁?这大概是放眼全北宋朝,“偷溜出门第一名”的种师中。 他随即狐疑地盯着躺在地板上熟睡的少年,想要知道这小鬼究竟是不是装睡—— 如果刚才他与师兄那一番话,被这小鬼听到了的话…… 明远轻轻咬着下唇,心里转着无数念头。 而躺在大车里的种师中,紧闭着双眼,睫毛却正心虚地轻轻颤动着,同时发出虚假的鼾声…… 听到什么都不重要,只要明师兄肯带着自己南下杭州! * 种建中硬着心肠离开明远返回汴京城,一回到种家在汴京城中的宅院,就看到了弟弟种师中留下的信件。 这个小鬼头,竟然师其故智,又在汴京城中偷偷搭上了苏轼的车驾,打算跟着苏轼与明远一起前往杭州。 种建中见信之后没多久,明远就遣人回汴京城,将这个消息告诉种师兄,并向他询问:要不要将师中送回来。 如果将师中送回汴京,明远的考虑是,种建中眼看也要离开汴梁,以后京城里恐怕没有合适的人能够照顾他。虽然有薛绍彭,但始终隔了一层关系。 但是如果种师中跟随明远南下,明远的意思是,他能安排种师中跟随苏轼继续学业,不算是转投别家门下,但是想必不会耽搁了种师中。 种建中当即回复来人,既然明远将一切都安排好了,他就尊重弟弟自己的意愿。 忽然想起明远给他留下的那包东西——事先为他收拾好的行李,他都还从未看过。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72节 种建中心中顿时生出几分温柔,珍而重之地取出来,放在灯下,稍微等了片刻,才小心地打开。 只见里面装了不少东西—— 有一只狭长的小盒子,里面装着刷牙子和一软管的牙膏。盛放牙膏的软管上贴了一张小小的字纸,上面写明了京兆府哪家店可以买到,还有一行明远亲手写的的小字:“要保护牙齿!” 有一叠洁净的吉贝布制成的贴身衣物。 种建中随手抖开来看,见都是他穿惯的式样:两裆与小衣。尺寸也分毫不错,不知明远是从哪里拿到他的尺寸的。 除了贴身衣物之外,还有一副胸甲,一件便服外袍。外袍的袖口和肘部都专门加厚,以防磨损。 除了牙具和衣物,剩下都是零零碎碎的小东西: 一盒自发烛,明远写清了可以联系京兆府他家的炭行; 一枚单筒的高倍望远镜,估计是拜托了宫六专门磨制的; 一个射箭时戴的扳指,种建中试了试,大小依旧合适; 此外,还有一小盒用来防冻的马油; 以及几枚用油纸包起的木炭,明远留书,说是可以用来洁净水源。 每看过一件,种建中都笑叹一回:这真真是个精细到了极点的小郎君啊! 但同时,他心中也无比酸楚:这样一个人,他竟然就这样放手了,放他离开自己身边,放他前去情敌所在的地盘。 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 他注定是个要在战场上厮杀的战士,他做不到留在温柔乡里陪明远一世。 深夜,种建中倒在榻上,他依旧在一会儿傻笑,一会儿惨笑……终于还是无情无绪,合衣睡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又无情无绪地醒来。 这日他将离开汴京,前往西北。 晨起种建中用冰冷的井水拍了拍脸,又想起明远的叮嘱:要保护牙齿。 于是种建中取来那柄刷牙子,沾上一点牙膏,开始刷牙。 左刷右刷,忽然,种建中察觉些许不对劲。 他捏着刷牙子刷柄的右手,感到那柄不知是什么材质的刷牙子刷柄背面,似乎刻着有字。 种建中赶紧漱了口,将刷牙子洗净,再翻转了看那刷柄上刻着的小字: “明——远——” 种建中一时失笑,想必这是明远订制的刷牙子,所以特地刻上了他的名字。 突然,他敛起笑容,又想到了一个可能。 或许这是明远故意的,为的是能够每次自己刷牙的时候,就能够想起他—— 这叫他该如何评价,这个傻气的,又带着几分痴意的安排? 一腔思念直接在种建中心中爆开。 * 与此同时,明远却在半点不给面子地向1127抱怨。 “太不公平了!” ——这太不公平了! 告别种建中之后,他越想越气愤,越想越憋屈。 这个时空是历史上已知朝代的复刻,但生活在这个时空里的,全都是活生生的人,却一个个毫无所知地走向厄运。 1127说过的,曾经在这里进行过的所有“试验”,都无一成功。就算是真有外来者能够成功将一亿贯注入这系统,都无法扭转。 活生生的人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走向他们既定宿命的终点。 不被允许知道真相。 因而重蹈覆辙。 “1127!你知道我想要争取什么。” 1127马上响应:“是的,亲爱的宿主。我知道您觉得不公,也知道您想要唤起本时空里‘土著们’的危机感,哪怕只是一个两个有识之士……” “这样,我将代表您,与试验方据理力争。” 第156章 千万贯 明远与苏轼一行, 在前往杭州的道路上行得很缓慢。 毕竟苏轼是去赴任,明远是去见爹,都没什么可以着急的。 这一路上, 苏轼与种师中小朋友相处得甚是相得。 苏轼对种师中的才气十分欣赏。 而种师中在国子监中, 小小年纪便一路顺风顺水, 多了几分恃才傲物之气。但是到了苏轼这等大才面前,气焰顿时又短了, 老老实实地看书学写文章,还时不时与苏轼对对、吟绝句、学作诗。 明远乐见苏轼与种师中相处。 但是他也会忍不住瞎猜:在这个平行时空里, “苏门四学士”究竟会是谁? “后四学士”中已经由他发掘了一个, 穿针引线认识了苏轼;而现在,苏轼身边又多了一个小小年纪的追随者? 没多久,他们这一行人抵达扬州。 还未到扬州时, 苏轼就笑明远:“世人都说‘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这句话唯有对远之来说,是最最贴切的。” 明远轻抿着嘴笑。 的确,如果只有“腰缠十万贯”,才有资格“骑鹤下扬州”的话,他明远是“符合资格”的一个。 毕竟此刻他随身携带的资产, 金银铜钱、盐钞茶引之类,差不多就有十万贯之巨了。 只是他又摇摇头对苏轼笑道:“子瞻公此言差矣。腰缠十万贯铜钱, 那得有多重?小弟这小腰可承受不住。” 苏轼顿时看看明远少年人挺拔纤细的腰身, 然后再低头看看自己人至中年之后发福的老腰,顿时叹了一口气:“小老弟,某今日笑你一句, 你就反将一军, 让某今日晚间少吃一口肉。” 明远看着苏轼, 实在是忍俊不禁,心想:人都说老小孩老小孩,苏轼人届中年,却是一派毫无机心,天真烂漫,可爱至极。 相反,明远别过脸,望着骑着一匹小马,从后面慢慢跟上来的种师中,心想:这才是个真正腹黑的小坏蛋! 一行人进了扬州城。按照苏轼的脾气,自然要将这里好好游览一番。 这座城对于苏轼来说有非常重要的意义:苏轼的恩师欧阳修,曾经在扬州任知州。扬州城中自然留下了不少与欧阳修有关的风物。 苏轼对欧阳修景仰有加,便带着明远与种师中一一探访。 明远一瞧:哟,眼前这扬州城,还真和后世不大一样。 此时城中还没有“瘦西湖”,这后世鼎鼎有名的5a级风景区如今只是一片叫做“蜀岗”的丘陵地带。 蜀岗北面,留有欧阳修为了“与民同乐”而营建的一座“平山堂”。 这里风景独好,天晴的时候立在平山堂前,能将长江和长江对岸的金山、焦山和北固山“三山”尽收眼底。 明远攀上平山堂所在的小丘,瞻仰一番在丘顶绵延的平山堂建筑,转头眺望扬州城的满眼青翠,扬子江的浩浩汤汤。 忽听耳边传来1127满含喜悦的声音:“亲爱的宿主!” 明远心中一动,猜到1127之前去与试验方沟通,此时可能是出结果了。 果然,只听1127开口:“亲爱的宿主,我将您对这个时空内社会试验的‘质疑’提出后,引起了试验道德与伦理委员会的关注。” 明远握紧双拳:好也! “当然,道德与伦理委员会成员之中也分为两派,各自持不同意见。但是他们认为您提出了一个重要观点,令人深思。” “结论是?” 明远现在只关心结论,这关乎这个时空里的“土著”居民们,是否有权力知晓等待着他们的命运,并努力做出相应的改变。 “委员会目前的意见是:您可以向这个时空里生活的‘土著’透露未来——但这必须是您花完一亿贯,并实质性地改变了整个时代之后的才可以。” 明远的心原本已接近狂喜,随即又落入谷底。 “这样啊!” 他改变了时代,这个时代的人才能了解被改变之前的命运?! ——那还有个鬼用? “在现阶段,您可以以‘非直接’的方式提醒身边人,引起他们的紧迫感。” “但需要注意的是,一定要以‘非直接方式’。” “任何‘直接方式’将继续由试验方屏蔽。” “判定‘直接’与‘非直接’的解释权由委员会保留。” 明远闻言叹了一口气。 如此一来,试验方还是极大程度地掌握了自主权,可以随时把他们认为是“剧透”的内容都屏蔽掉。 但是1127却似乎非常兴奋:“亲爱的宿主,这个时空就全靠你了啊!” 明远:这…… 确实如此,拯救这个时空的压力现在依旧全担在明远身上。 “1127相信您!一定可以……” 金牌系统的声音微微发颤,似乎是真的见到了足够的希望。 “我努力。” 明远想想也确实没别的招,只能一步一步继续往前走。 他在平山堂后转了一圈,回到堂前,正看见苏轼立于一扇屏风跟前,望着屏风上书写的诗句,那是一首词: “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明远一看就明白了为何苏轼看得如此认真。 “是欧阳永叔公的词作?”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73节 这是欧阳修所写的一首《朝中措》1,专为扬州太守刘敞所写。 苏轼点了点头,突然看了看明远,笑道:“六一居士说得太对了,‘行乐直须年少,哪里还等衰翁’?“ 说着,他便扯着明远的衣袖往平山堂外走,一面眺望眼前盛景,一面遥想欧阳修当年在平山堂上饮酒的盛况:“听说欧阳永叔公当年命人去邵伯湖里采了很多荷花,呼朋唤友到此,在这平山堂上击鼓传花,花传到谁的手上,谁就饮酒赋诗……” “往往玩到深夜,这才披星戴月而归,所以就有了‘坐花载月’的典故。” 明远遥想此情此景,也觉得欧阳修当年这太守当的,着实是风雅到了极致。 可是这等盛景与雅事,比起日后这里所遭遇的兵燹之灾…… 明远忽然心中一动,想要尝试一下,于是开口:“子瞻公,我亦听过一首关于他人为这扬州的小令,堪称绝唱。” 苏轼听见“堪称绝唱”这四字考语,已近乎心痒难搔,赶紧道:“远之诵来听听。” 明远偏头回忆了一会儿,说,“该词作者是亲临扬州,见到扬州的景象,颇多感触,才会写下这一首小令。” 他缓缓开口,慢慢吟诵着。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 扬州城附近的竹西亭是这一带远近闻名的盛景,吸引不少人来探幽访胜,比最近几年新修的平山堂还要有名些。开篇工整,词句又清雅空灵,苏轼听了起始,便兴致盎然,连声催促明远往下说。 “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 此句一出,苏轼挑眉,顿时觉出不对来。春风十里扬州路,本应是红尘繁华,怎么可能只是一片荠麦青青的乡间景象? “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 仿佛冷风袭来,一阵寒意,瞬间从头到脚。 苏轼站在平山堂前,竟然完全不敢相信自己耳边听见的。 “远之,你能否说清楚一点,什么是‘自胡马窥江去后’?” 胡马窥江,自然是指外族入侵,一直打到了长江边上。 然而苏轼又不是没读过史书,近代除了五胡乱华时前秦苻坚率八十万大军列阵淝水畔之外,他还难以想象,外族入寇,入侵中原,一直打到了如此南方。 除非是……古人所写?但苏轼想想也不对,这是一首“小令”,度曲牌写词,是唐宋才有。因此不可能是唐代之前所作。而盛唐文人做起怀古诗,绝不可能是这般气象。 明远却还在自顾自念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一片空空荡荡的冷清景象,凋残破败,与眼前繁华温柔的景致截然不同。 明远声调一转,已是下阙。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 “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 眼前的景象唤起了令人难以细述的悲凉心曲:即使拥有卓越才华的小杜到此,恐怕也再难抒写这般深沉的痛楚吧——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 “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2” 明远站在平山堂前,扶着栏杆,远处江南的“三山”景色,在暮色中如褪了色的水墨般渐渐隐去。 他已念完整首词作的最后一句,但是他所念诵的每一句每一个字,显然都给苏轼造成了巨大的影响—— “这是……自度曲?” 苏轼眉头紧紧皱着。 “是!”明远点头道,“就叫,《扬州慢》。” 这篇词作得极工,而且浑然一体,不像是用前人词句拼凑而出,所表达的亦是真情实感,令人感同身受。另外,这词格律严密,可见作者于音律一道修养极深。 但如此大才,所作的此曲,苏轼竟然从未听过? 思考了半晌,苏轼终于缓缓问出一句:“远之,你这词中所写的,是……未来?” 苏轼虽是儒生,却好佛道,也相信来生。他知道明远是有些“神通”在的:有好些事明远生而知之,于诸事之上有独到见解,而且,非常非常的有钱。 世人有说明远是财神弟子的,但苏轼通常不会去想明远的这个“外号”,他与明远的友谊,向来与财帛钱钞无关。 只是,此时此刻,他却再无其它答案,可以用来解释心中的这个疑问,只能犹犹豫豫地问出一句:“……未来?” 明远感到双眼已然微微湿润。 上一次他尝试“剧透”,试验对象也是苏轼。但那一次他的剧透却被试验方“无情”屏蔽了。 这一次他也没有想到啊——竟然以一首小令,令这世上又多一人,能够得以窥视本时空这令人扼腕叹息的命运。 肩上的重担似乎瞬间便稍稍轻了少许。 苏轼越想,神情越是郑重。看起来明远借一首小令而描绘的“未来”既虚幻又缥缈,苏轼却并不觉得可笑。 “远之,你告诉我,尽管出台之新法有那么多弊端,你却不遗余力地支持,且与王元泽那般要好,多般劝谏……难道也是为了这个。” 明远感到眼中的热意更加明显了——他成功了。他竟然真的成功了。 他以最委婉也是最“文艺”的方式将那个可怕的未来泄露给这个时代中的另外一人知道。 “子瞻公,我意欲有所作为,让日后无人再做得出这首《扬州慢》……” 明远缓缓吐露心声,还有他的疑问。 “然而我却全无把握。我不知道自己的作为,能够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他终于有个机会,能将心里所有的惶惑,不确定,对未知的恐惧……终于有机会向这世上一个活生生的人物倾吐。 他面对暮色苍茫中的浩荡长江,一口气说了很多很多。甚至有好些时候,苏轼只能看着他激动地动嘴,滔滔不绝,却没有声音能落入苏轼耳中。 但是苏轼全都听懂了。 面对这终于停下来的少年人,面对他满是疑问的眼神,苏轼终于报以微微一笑,肃然却镇定地回答。 “有些事,哪怕结局注定,哪怕终局已在你我视野之中……” “但是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第157章 千万贯 初夏时节, 正是花褪残红青杏小的时候。 洛阳城外,司马光的“独乐园”已经初具规模。这方园林占地不算大,不过二十亩而已, 且从院墙外看, 平平无奇。 但这园中自有乾坤, 二十亩的园子,分出了七八处小景——“钓鱼庵”, 是供写书人放松休憩时闲坐垂钓的地方;“见山台”,是供写书人登台远眺的地方, 可以将洛阳城外南山之景也纳入眼帘;“种竹斋”则是夏日纳凉赏竹之所。 除此之外, 还有浇花亭、弄水轩、采药圃…… 所以这园子叫做“独乐园”——意为“众乐乐不如独乐乐”,此园可以满足园主人独处时的全部需求。 然而园中最为重要的“读书堂”,是司马光用来写《资治通鉴》的地方。这座书房里汗牛充栋, 架上垒着满满的书籍,都是历朝历代的史书与前人笔记。 司马光立志编撰编年体通史《资治通鉴》,自是需要遍阅旧史,从浩如烟海的典籍中选择出可信的史条,按照纪年法编纂出长编,再加以删改或是补叙。 然而此时此刻, 司马光独坐在初见规模的“独乐园”中,手中提笔, 却迟迟无法下笔, 久而久之,笔尖的墨迹渗进铺在面前的纸张,洇出一个大大的黑墨团, 司马光却完全没有察觉。 此刻他脑海里就只有一句话—— “必要的战争, 就是正义的战争1。” 一念及此, 司马光便觉脑海中有异响,天边似乎有惊雷声在滚来滚去。 似乎昔日在京兆府与那少年辩论时的细节,分毫不差地全部在他眼前重现。 必要的战争,就是正义的战争。 这是多么吊诡的评价啊! 偏偏他翻遍史书,所能找到的那些“正义”,里里外外却都透出“必要”两个字。 这句话实在太过颠覆。 却又令人根本无力反驳。 司马光似乎感觉到有一道深深的鸿沟拦在自己面前,而他以往述史的所有基础与立场似乎被全部推翻了,令他再无法前进一步。 司马光悬腕提笔,却始终无法写下任何一字,整个人凝固在“读书堂”中,宛若一尊雕像。 终于,他重重地咳嗽了一声,缓缓吐出胸中的郁气,叫来儿子司马康,问:“修园子的工匠还未离开吧?” “将人唤来,为父还要在这园子里挖一个地窖。” 蹲在深深的地窖里读书写书,脑海里的那些杂音,或许能终于远去吧?! 司马康却傻眼了:“什么……地窖?” * 明远与苏轼从平山堂下来,回到扬州大城中。 与他们一道返回的种师中十分纳闷,甚至频频向苏明两人转头——他究竟错过了什么? 早先在平山堂上游览的时候还都好好的,但是现在,苏轼像是猛地多了一重心事,虽然始终表情肃然,但时不时会面露惊疑,倏地抬头,却左右看看,不敢多说什么。 明远却像是得了一些鼓励,整个人显得很振奋,不像刚与种建中分手时那样心情低沉郁闷。 他们一行人联袂进入扬州城,行不多远,就进入一处店铺林立的街道。街道两侧商铺前还聚集了不少小摊贩,货物几乎摆满了街道的半边。 明远一路行去,一路留意这些路边的商贩,会主动上前开口问问他们,所出售的物品价钱几何,产地在哪里……又时不时地买下一两件小东西,甚至还会掏出纸笔,往纸上潦草地记些什么。 他还时不时走进道旁的商铺,与铺子里的掌柜与伙计随意闲聊,买走一两件货品——只不过这买东西的举动很像是他答谢铺子里的人与他聊天。 苏轼见了,便也有样学样,向路边的小贩致以问候,多少买上一两件物品。但他很明显还是一头雾水,不太明白明远这样做的意义为何。 就更不用说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种师中了。 种师中:……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终于,三人在天色擦黑的时候,进了落脚的驿馆。 史尚已经将一切都打点妥当,驿馆也专门为这三位准备好了一桌精致的饭菜。 种师中满以为自己终于有机会问问苏明这两位了,谁知却被苏轼抢了先。 “远之今日在扬州城里看过这一番,做了什么决定吗?” 明远想了想,道:“若是有可能,我想要做到两件事:一是在扬州到汴京之间修筑公路,以便利道路运输。”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74节 苏轼一歪头思索:“这难道不与运河漕运重复吗?” 明远一笑:“可以两手抓嘛!” 在他看来,修筑公路与漕运并不冲突。 漕运的运力强大,成本低廉,但是速度缓慢,到了北方运河还时常受到运河水位较低,或者冬季河面上冻的阻碍。 今日他观察扬州城中的商贩货运,还都是以本地附近出产的小商品和农产品为主。路旁商铺里的大宗货物则以通过大运河运输南下的北方货物和跨江运到此处江南出产为主。 也就是说,小件商品与农产品运不远,而大宗货物运输的时效性较低,摆在各家商铺里的货品,以丝、绢、粮、油、茶、木炭等为主,生鲜果蔬与手工制品都极少见。 如果能在水运之外,再辅以一条专门运货的“高速”公路,运输重量较轻的货物和需要时效性的货物,作为运河的补充,想必能够更好地促进南北方的货运交通。 他这样一解释,苏轼才恍然大悟,忙又问:“远之,那第二件呢?” “我想要在各地之间建立一个‘邮递’生意,代为寄送信件和物品。比现在四处托人寄信捎带要强不少。” 北宋的“邮递”,真是明远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的一项。 “邮递”信件或是寄送物品,在这个时代,要么需要求告可靠的亲朋同乡,趁他们出行的时候赶紧捎带上一封。 官府这边,也有所谓的“马递”、“驿递”,但马递的内容仅限于紧急的消息,驿递则负责传送从朝中颁发到各地的朝报邸报与文件等。 此外,官府也有在各地之间运输各种物品的需要,这却往往通过征发民伕,让普通百姓服役来完成。 而明远所想的,正是后世的“邮政”系统和“快递”公司,以民间的方式,组织起可靠的信息流动和货物运输。到时候,不仅民间有可靠的投递信件渠道,官府或许也可以考虑直接“购买”民间的服务,以避免征发百姓服役。 明远的一番话,种师中还听不太懂,小朋友表现得云里雾里的。而苏轼却是肃然起敬,而且迅速表现出孩子气的“愀然不乐”。 “远之在扬州,想的都是有关百姓生计的大事。而某却只晓得游山玩水。” 明远只好安慰:“子瞻公在扬州多填几首词就好啦!” 苏轼揪着胡子,心思立即被引到了别的事情上:“填词?哦,某都还从来没填过词呢。” 明远顿时一呆,这时才想起来:苏轼是地球人都知道的宋词大家,但他是从熙宁五年还是熙宁六年才开始填词的。 他只好鼓励苏轼几句:“如今词风偏缠绵婉约,豪放大气的唯有范文正公的《渔家傲》等寥寥几篇,若是苏公有意填词,或许能开一时之风气,为词坛带来新气象也未可知呢?” 苏轼的心思立即被明远转去了填词这件事上,当真开始认真考虑转变词风的事。 而种师中小朋友则望着明远,诡异地笑笑,拖长声音问:“明师兄如此着急想要建立‘邮递’生意……是否因为有‘欲寄彩笺兼尺素’之人,却‘山长水阔知何处’2呢?” 明远冲他睁大了眼睛,差点就说出口:“你明知道……” 他现在基本能确定,他与种建中之间的三年之约,种师中这个小鬼头一定是在旁边的大车里听见了的。 所以自己这次南下杭州,不知道算不算是带了未来的小叔子一道南下。 如今种师中在席上,将胸一挺,满脸都写着“师兄放心”“我要代替阿兄好好照顾你”的表情,明远却很想立即找个地洞钻进去。 要建立“邮政系统”、“快递公司”,他确实是为了“夹带私货”,本意就是想要与种建中顺利地鸿雁传书。 当然,这可不只是为了“欲寄彩笺兼尺素”,而是他希望能把自己在南方的所有发明,所有对西军有用的想法,都及时传递到种建中那里。 另外,西北战场上刀剑无言,明远心里亦是担忧,能早一刻得到种建中在西军中的平安信,总是好一点。 当然,也要把自己和种师中的进展及时给种建中递过去,让他后顾无忧。 于是明远重重地咳嗽了两声,故意当着种师中的面自言自语:“到杭州之后,我是先雇佣一位当地的厨子,还是从汴京或者扬州这里聘一位过去呢?” 他手指在驿馆的桌面上轻轻敲敲,赞道:“扬州这里的厨子,看起来也很不错哦!” 种师中顿时喜笑颜开,眼里光芒四射,表情雀跃地说:“都行,明师兄,都行!” * 第二天,史尚已经将他旧日在汴京“经理训练营”里认得的一位可靠管事带到了明远面前。 明远问过,知道对方姓冯,便笑着点头,道:“冯管事。” 冯管事向明远拱手行礼,同时震惊于明远的年轻,一句“东翁”就没能叫出口,嗫嚅了半日,才道:“……郎君。” “冯管事无须拘束。想必你已经从史尚那里听说了,为我打理产业,每年的底薪是300贯,另有按照业绩计算的分成奖金——这份薪酬,我相信是绝对优厚的。” 冯管事连连点头,表示这是他入行以来,所听闻的最为优厚的一份薪资。 “但是——” 明远望着冯管事大喜过望的笑脸,缓缓放冷了表情,认真地强调:“如果你所打理的产业时,存在账目上的严重差错,甚至是贪污纳贿,化公为私……那么对不住,我可以保证,这么优厚的薪资你这辈子再也拿不到了。” 明远既然下决心将自己的“物流”运输中心设在扬州,就必须在这里雇佣几个可靠人手,远程控制。 所以他采用的是“高薪养廉”的方法,给予员工最为优厚的待遇,同时也让他们知道“犯错”的后果。 果然,冯管事的脸色变了变,再看向明远的眼光里便多了几分尊敬与郑重,连声称是。 明远当即放缓脸色,笑眯眯地开口:“那好,我们来商量一下怎么做这‘邮政’与‘快递’业务吧!” 第158章 千万贯 明远与苏轼、种师中一行人从扬州出发, 由瓜州渡口渡江,京口上岸。 由于“钟山只隔数重山”的缘故,苏轼受了种师中的撺掇, 与明远等人一起绕道江宁,在那里访古探幽, 去看了“一片降幡出石头”的石头城, 也去了“乌衣巷口夕阳斜”的金陵故都。 一番嬉游之后, 一行人自陆路往杭州缓缓而去。 明远白天时候多半陪伴苏、种两人一道游览, 顺便考察物产、物价及行市。 到了晚间,他自有商业规划要做。 这一路上, 明远一直在思索:此前他在汴京靠100万贯就构筑起来一爿颇为像样的产业。 如今他南下杭州, 最简单的办法莫过于将在京城中已有的生意原样搬过来。但“生意搬家”可绝不能是简简单单地复制一份, 又要看当地的原料、市场和消费者的情况,才能够因地制宜, 让他的产业不至于像是南橘北枳一样,一挪地儿就全变味了。 明远名下的产业之中, 必须带来的是刻印社和报社。 活字印刷术在汴京的大获成功, 令明远很有底气,让这两项产业成为他手中的重要工具。 其他产业, 诸如瓦舍和酒楼,可以考虑在本地收购。 玻璃生产,显然要视当地原材料的情况才能决定;而用石炭生产的蜂窝煤则要看本地百姓对这种新型燃料的接受程度。 对了—— 早先他向苏轼提过的“邮递”生意,由于冯管事的加盟, 如今已经规划好要在数个重要城市试点:京兆府、洛阳、汴京、扬州、江宁和杭州。 地理位置较为核心的扬州, 被选中作为“邮递”行业的中心。 以扬州为中心, 分别向京兆府、洛阳、汴京、江宁和杭州的邮递线路已经开始试点。 目前为了避免沿路缴纳路税, 明远的策略是:在试点阶段, 只投递信件,不带货物,也不捎带钱财一类的贵重物品——只带书信。 他想要看看这个时空的居民对邮递系统的市场需要有多大,另外人们愿意为这种传递信件的服务花多少钱。 从目前冯管事的反馈来看,扬州城中,在这件事上愿意花几个钱的大有人在。如果能让信件又快又安全地寄到地头,愿意支出一定费用似乎已经成了世人的共识。 只是这愿花的钱有多也有少。商人们为了得到临近几座大城市的商讯,不惜多花个三五十文,只希望信件能够早一天到达。 甚至还有外地的商人提出想要每天从汴京将《汴梁日报》“快速邮寄”到扬州等地来的。 而普通百姓则对“时效性”没有那么大的需求,只要能将信件带到就行。他们愿出的钱也很少,通常只是两三文、一两文。 这与明远的预期相符。 现下他需要做的,是在计划开办邮递业务的几个城市里开设店铺,另一方面他又打算向王雱建议,通过这些“邮递机构”向各处官府统一缴纳“过税”,以“扑买”税额的方式从官府处获得“集体缴税权”,也就是“包税”。 获得了“集体缴税权”之后,明远就可以将这些税金作为“费用”,平摊进每一份寄送货物的货物之中。 这样一来,寻常百姓寄送物品可以免去繁琐的缴纳路税的过程。单只这一项,想必就能吸引很多人使用“快递”服务。 另外,洛阳、汴京、扬州、杭州等地都还好,唯有京兆府到洛阳道路上治安问题比较突出。明远已打算招募一些人手,专门搞货运安保公司,或者叫“镖局”。这些信件明远也已经发出去,托京兆府的牙人程朗替他物色人物。 要不了多久,明远名下的“邮政”和“快递”两条线的业务就能轰轰烈烈地展开了。他自己预估的前期投入费用是20万贯,将来将业务向整个宋境铺开的时候,这个金额估计会增加到80万贯。 1127对这样一笔回报率不知怎样的生意尚未提出什么异议。 但如果试验方真的要刁难,明远便打算祭出那个“万金油”理由——“千金难买我高兴”: 费这么大力气在宋境内建立“邮递”系统,明远私心里其实只是想给种建中写信,并且让种建中能及时收到他的信罢了。 除了规划他的“邮递”业务版图,明远还有一点需要考虑: 这一次,他的阶段目标是花掉1000万贯,而且为将来计,他还要尽可能多地积攒“蝴蝶值”,以便合理使用试验方提供的各种道具。 这也意味着:重复他以前花掉100万贯的方法是不够的。 他还需要找到更多、更快、更有意义的花钱方法。 就这么一边观察、一边思考,明远随同苏轼等人一起到了杭州。 “某终于到杭州啦!” 苏轼骑在马背上,望着远处的山川湖泊发出感慨。 “汴京人总是说余杭乃是百事繁庶,地上天宫。一见之下,果然不虚。” 眼前的群山起伏之间豁然出现一片平湖,湖畔一座城市,向远方地势平坦的平原延伸开去。 明远立即想起柳永那首著名的《望海潮》。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1……” 杭州城座靠西湖,城市在西湖以东一片较为狭长的平陆地区发展。 熙宁年间,此地人口虽远远比不上汴京,可也不太少。按照柳永的“参差十万人家”来算,常住人口大约在二三十万人的样子,已是东南第一大都会。 而此处也汇集了粮食、绢匹一类的物产,汇聚于直通汴京的运河畔,等待纲船运至汴京,供养在都中生活的百万百姓。可谓是全国的“物产中心”。 此刻听见苏轼激动,明远也觉得很兴奋。 他身边,史尚却策马上前,问明远:“明郎君,这一路上小人都在想,您到杭州之后,第一件事自然是寻访令尊。小人这里,需要为您另外寻访住宅,并雇佣合适的人手吗?” 原本一直跟在明远身边的向华,跟随种建中回了陕西。 史尚早就唠叨着,至少要为明远雇佣两名伴当,然后再寻访几名好学的管事与账房为明远服务。 而住所方面,史尚则不太确定。 因为明远的“大人”就在杭州,明远过来是投奔他的。 史尚甚至不知道自己这个“汴京百事通”,跟随明远来到杭州之后,是否还会像以前那样,得到明远的重用,因此心里正惴惴不安。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75节 但他又不肯放弃这个跟着明远一起来“见世面”的机会。 明远却微微一笑,道:“肯定要寻访住宅。” 他很清楚,自己是不大可能和明老爹住在一处的。多半到了杭州之后没多久,就接到信件,说明高义又离开杭州了。 “至于人手的事,我猜想家中大人有可能已事先留了几位可用的给我。” “但是,史尚,你我相处了这么久,我的喜好和行事习惯,你应该比旁人都更清楚。”明远微笑着望着他身边这位稍稍露出忐忑的大管事。 “先别着急,慢慢来,凭你,肯定很快就能熟悉杭州。” 史尚长舒一口气,继而面露感动,道:“多谢明郎君!” “到了城中,我们先住一阵子客栈,待将这城里的情形都大致熟悉之后,再考虑你说的那些也不迟。” “好——” 史尚似乎是终于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明远却又补了一句:“史尚,多谢你肯陪我南来。” 一直跟惯了他的向华随种建中西去,如今身边最熟悉明远习惯心性的,就只剩史尚一个了。 谁知史尚闻言,脸上顿时露出他那招牌式的笑容,眼中发亮,道:“小人则感谢郎君带小人来见识这大千世界。” 明远与史尚顿时相视一笑。 他们一行人随着南来北往的车辆,从钱塘门进入城中。 苏轼是杭州通判,抵达杭州城中之后,需要与上一任交接,然后才能在官中宅邸里安顿下来。 在此之前大家就一起住在驿馆里。 一到地方,史尚自去招呼卸下明远的随身物品,结算车马钱之类。 明远有些百无聊赖。正巧天气闷热,他身上的衣物虽然薄而透气,这一番折腾,浑身也出了不少汗。 于是他向驿馆中的驿吏请教,哪里有洗澡的澡堂。 见识过明远“大方”的驿吏便殷勤询问:“您是要洗澡吗?这就叫人给您烧热水去。” 明远却笑着摇手,道:“就是好奇,想看看杭州城中的‘香水行’。” 驿吏提醒明远:“我们这里不叫‘香水行’,您就问‘澡堂子’就行。2” 他指点了一家据说是较为干净的,随口提醒:“小郎君从汴京来,许是会不习惯。” 明远却没把这话听进去。 他还兀自沉浸在对汴京城香水行的美好回忆里:热气氤氲的浴室,细致周到的伙计……最要紧的是他和种建中的一些回忆:正是香水行,让种师兄见识到了明远的“消费观”,了解到他那“明氏挥霍”也是让他人过得更好的一种方法。 于是明远只管问清了路径,自己慢慢溜达过去。 招牌确实与汴京城中的不一样,就是“浴室”,门上并未挂壶,而且看起来也缺少汴京城中香水行里的蒸腾热气。 明远没想到那么多,进去先付了浴资,十文钱洗一次,另外可以请搓澡小哥帮忙搓背,价格也是十文。 明远按照一向的习惯,直接付了二十文,然后宽衣,只裹了一条“浴巾”,便进了浴室。 在这炎热的天气中,明远忽然有种在本时空里进入公共游泳池的感觉。 “客官您到这里来。” 一位搓澡小哥大声招呼,随手从身边一个盛着清水的大缸里舀了一竹筒水,朝明远身上泼过来。 明远猝不及防,险些当场跃起。 泼在他身上的,竟然是凉水。 至此明远才彻底清醒,想起了驿吏的话:“从汴京来,许是会不习惯。” 这个“不习惯”,就在于汴京澡堂里是热水,杭州的澡堂里是“凉水”。 怪不得南方好多地方管洗澡叫“冲凉”,那可是一点都不假,货真价实的“冲凉”。 明远强忍着裹上衣服就冲出去的冲动,就当是游泳之前要热身,让这搓澡小哥又给自己浇了两桶凉水,让身体慢慢习惯了,再在一张长条竹凳上躺下,任由那小哥搓背。 他与这搓澡小哥聊了一会儿天,慢慢聊到这洗热水澡的事上。 搓澡小哥挠挠耳后,想了想道:“城里那么多家澡堂。没听说过哪家是洗热水浴的。” 明远心里哀嚎一声。 当然他也觉得洗冷水浴挺健康的,在夏天没什么不好。 可是他习惯了洗热水澡,一时改不过来啊! 谁知这搓澡小哥突然想起什么来,道:“客官,您要是真的想洗个热腾腾的澡,可以沿着这条街,向东行半里,那里有一家可以,见那往外冒热气的就行。” “不过,您多半也洗不习惯。” 搓澡小哥随口点评。 明远:看来在杭州,大家的“习惯”都挺泾渭分明。 少时明远洗完,换上洁净的衣衫出门。虽然他明知自己周身的风尘仆仆已被清水濯尽,但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劲——就好像还没洗过澡一样。 没办法,这就是“习惯”的力量——明远心想。 于是他按照那搓澡小哥所指点的,向东行了半里,找到那家往外冒着热气的“澡堂”。 这热气蒸腾的,大热天里看着也觉得挺热。 但明远心中实在是怀念汴京的“香水行”,即便是觉得有点热,也硬着头皮进去了。 他宽去衣物,交给浴室保管,随即用一条长浴巾围在腰间,往伙计指点的“浴室”里走去。 他发现,越走越是水汽蒸腾。这里的气温很高,他就像是在蒸桑拿一样,在“澡堂子”刚刚洗干净的白净皮肤很快又沁出汗水。 浴室里弥漫着一片白雾,几乎让他看不清里面的人和陈设。 这里的气味也颇为奇特,可能是因为气温的缘故,这味道并不能算是清新。 突然,一句不知是什么语言的长篇“外语”在雾气深处响起,叽里咕噜。 这边话音刚落,另一个声音用类似的语言叽里咕噜地回了几句。 就是这么片刻的功夫,明远确定:他听到的绝对是外语。 至此他也恍然大悟: 难怪杭州浴室里的搓澡小哥断定他也无法习惯。 这也不是什么“香水行”—— 这根本就是一间土耳其蒸汽浴室3。 第159章 千万贯 在水汽氤氲的土耳其浴室里, 陡然听见有人在说与自己所知截然不同的语言,明远吃了一惊。 他在本时空里能说好几种外语,但是都是现代语言。然而这个目标时空相当于十一世纪。对方说的中古外语不管是哪一种, 他都听不明白。 1127及时上线:“亲爱的宿主,请问您需要使用‘掌握一门外语’道具卡吗?” “这种道具能让您马上掌握一门目标时空存在的语言。” “最重要的是, 这项道具一旦选择使用, 在本次试验的存续期间, 会一直有效哦!” 明远心说:听起来不错。 他以前使用的道具, 要么有时间限制,要么是次卡, 还没有体验过这种“一直有效”的道具。 不过, 本来嘛, 掌握一门语言,就应该终身有效才对。 “需要多少蝴蝶值。”明远私下问1127。 “不多, 只要500。” 明远:我每次努力都只有250,这边一张道具就要耗费500? 有点离谱哦! 于是他极其沉稳地道:“先等等!” 明远走进浴室深处, 原先在里面的人听见了动静, 都抬头向他看过来。 明远却泰然自若,随手提起一只放在一旁, 盛着清水的陶罐,走到室内两人的身边,沿着墙壁坐下,从陶罐中用手濯出清水, 悠哉悠哉地向身上泼洗。 室内的温度和湿度都太高, 这微凉的清水泼在身上, 冷热交替, 给明远一种神清气爽的感觉。 那两人应当是看出了不对, 同时发出一声惊呼。 “哎呀,这是……一个……本地的……骚年!” 其中一人改用汉语发出这声惊叹。 “萧……萧……萧……” 另外一人“萧”了半天说出一句:“萧郎君!” 明远无语,他好端端地竟然就被改姓了。 但对方能够主动用汉语与他交流,已经很给面子了。于是他友好地回应:“是,我是中华之人,但不是杭州本地人,今日刚到。两位若是不嫌弃,不妨一起过来聊聊?” 那两人相互看看,便也提了他们各自的水罐和搓澡巾,移步来到明远身边。三个人一起并排坐在表面光滑的瓷釉砖砌成的长凳上。 明远看了看,一个是长头发的大胡子,金发、蓝眼睛,因为头发胡子太多了全都堆在脸上,着实看不出年纪。 另一个是黑发黑须,高鼻深目的四十多岁男人,他的头发胡须很明显都仔细修整过,比之前那个看起来清爽不少。 “太……太神奇了,我要赞美上帝,一切造物的主……竟然有中华之人也会来这间浴室!” 说到这个,明远只能苦笑。 “我初到杭州,只想找一间供应热水的浴室,他们就指点我来这里。谁知却不止是热水,还有热蒸汽。” 两个歪果仁相互看了一眼,流露出颇有同感的笑容,应当是也没能习惯杭州人用来“冲凉”的澡堂。 他们两人向明远自报家门。 那个黑发黑须的四十岁男人,名叫达伊尔,自称是大食人,来自“达马斯谷”1。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76节 明远脑海里自动翻译了一下:“大马士革!” 一旦涉及到地名什么的,外语好像就没那么难了。 而另外那个金发碧眼,看不出多大年纪的,说他叫夏塞里奥,来自“意大里亚”。 “意大里亚?”明远略吃了一惊,又问,“你来自罗马?” “啰马!啰马!” 夏塞里奥兴奋地叫出声,为一名浴室中萍水相逢的少年竟然也知道“啰马”而高兴不已。 高兴了半天,他才老实交代:“我来自勿搦祭亚1……” 明远凭借一鳞半爪对于西方地理的记忆,询问这个“勿搦祭亚”到底位于意大利哪里。 他与夏塞里奥两人鸡同鸭讲,连比带划,折腾了半天,明远终于猜到这个勿搦祭亚应该就是威尼斯附近。 明远心里不厚道地想:对不住,你们引以为傲的玻璃已经被我们抢先量产了。 当夏塞里奥与达伊尔听说明远是个年轻的“商人”时,顿时都来了兴趣。 两人都不慢悠悠地洗澡了。 甚至还提起手中的水壶,将里面的清水一起浇在明远身上。 明远:……?这怎么回事? “明萧郎君,请随我们去我们的店铺看一看吧!”达伊尔热情相邀。 明远对这两位在杭州出现的歪果仁也很感兴趣,点头应了。 但他并不着急,先将头发与周身仔细擦干之后,再慢慢地穿衣。 在一旁的夏塞里奥则羡慕地说:“明兄,你的皮肤真好……就像是我们那里最好的雕刻师雕刻出的大理石塑像……” 明远的肤色偏白,夏塞里奥才会有此评价。 明远一笑回应,再看已经穿戴停当的夏塞里奥与达伊尔两位。 达伊尔穿着圆领直裰,戴着布包头,蹬着厚底靴。他头上的布包头和宋人常戴的软幞头很像,乍一看会以为他所着的就是宋人装束。 除了他的眉眼能稍许看得出几分异域血统之外,几乎与中华之人完全无异。 夏塞里奥就不行了。 他身材高而瘦,四肢修长,身上穿着的宋人袍服就不怎么合身,像是洗后缩水的羊毛衫,绷在了一个细长的衣服架子上。 而那一蓬金色的乱发,更是幞头帽子怎么都遮不住,满满地溢出来,特立独行地占满了夏塞里奥头顶,让他走在杭州的街道上十分显眼。 但据明远观察,杭州满城百姓,都对夏塞里奥这副“怪模样”见怪不怪。想必这里时常有海外之人在此上岸。而达伊尔和夏塞里奥两人,将汉话说到这样流利的程度,显然是在本地生活了很长时间。 他猜得不错。 达伊尔在杭州生活了三年多,夏塞里奥则已有七年。 明远:难怪夏塞里奥的汉话更流利一些,也不会给他轻易“改姓”。 但生意却是达伊尔做得更大一点。他经营着一间专门“收留”海外客商的小客栈,和一间用作转口贸易的商行,做着真金白银的买卖。 夏塞里奥则更像是一个“中间商”,来往于远道而来的海商和本地商行之间,撮合生意,可以算是个涉外业务的“经纪”,与史尚是同行。 明远在达伊尔的小店里转了转,见摆着的样品都是豪奢之物,有从孟加拉来的犀角、印度和非洲来的象牙、珊瑚、珍珠、水晶、沉香和檀香一类的珍稀香料,以及各种带有异域风情的调味料:丁香、豆蔻与胡椒…… 他统统都不感兴趣。 明远当然知道这些都是价值颇高的奢侈品。这些东西从海外千里迢迢地运来,海路艰险、波涛难测,运气不好便会葬身鱼腹。再加上上岸时经过市舶司,会被抽两成的商税。这些东西只要能出现在杭州的商铺里,就价值万金。 他如果只是一个需要随手挥霍,花掉千万亿万家赀的纨绔子弟,他大可以马上出手,把达伊尔的这间店铺都买下来。 但是明远的心态已经不同。 他并不认为进口奢侈品对大宋的经济有任何好处——那些只是满足了一小部分富人的猎奇与贪图享乐而已。 如果要与海外人士贸易,他必然要好好考虑进口和出口什么样的物品才是对大宋最有利的。 于是他气定神闲,眼光在达伊尔这间小店里慢慢扫过。 达伊尔转头看了夏塞里奥一眼,两人眼里都流露出些许失望——这个小郎君衣着精致,做派优雅,与他们交往又落落大方,很明显是一个家境优越,手头有钱的人。 他看向那些足以令海商自傲的物品,既不惊讶,也不好奇,看起来就像是早就见惯了这些物品。 ——果然是个豪富无比、眼光极高的小郎君啊! 这令两个歪果仁同时感到挫败。 谁知就在此刻,明远眼前一亮。 他看见货架的最上层,摆放着一把精钢打造的腰刀,佩有银光闪闪的环状手柄,刀刃上则是层层叠叠的道道纹理,令人见之便想起风乍起时水面上漾起的一波春水。 这种纹理让明远想起了历史上有名的一种金属制品。 “这是……” 达伊尔赶紧将那柄腰刀取下来,双手托着,递至明远面前,连忙提醒:“萧郎君,这把刀……可快!……疼!” 他不知道该怎么警示明远,憋了半天只说出一个“疼”字。 明远自认是个武器方面的外行,可不打算自己冒冒失失就去试这把刀,当下只是从袖中取出一块丝质的手巾,悬在达伊尔手中的刀刃上方,然后轻轻松手。 那幅手巾质地轻盈,轻轻晃动着从上空飘落,在触碰刀刃的一刹那,无声无息地分成两半,落于地面。 “好刀!” 明远大声赞道。 达伊尔却表情严肃,摇着头对明远说:“萧郎君,这可不是倭……倭刀……” 倭刀就是日本刀。近些年来日本与中华进行贸易,日本刀的销量很好;相反在西方令人闻风丧胆的大马士革钢刀常常被认作是日本刀的仿品。 “知道,看这纹路,应当是大马士革钢。” 达伊尔睁圆双眼,上上下下地再次打量明远,那表情仿佛在说:不会吧,您连这也知道? 明远淡然一笑,问:“多少钱?” 达伊尔试探着问:“150贯?” 在汴京,明远看见过类似品相的物品,知道大概价格。闻言摇了摇头。 达伊尔顿时急了。 “100……贯,萧郎君,这是底价……不能,不能再便宜……” “不然……刀鞘……没了……” 他的汉话还不能算是太流利,但显然见识过中国人砍价时见面砍一半的架势。此刻估计心中在深悔,要不是刚才看明远一副很懂行的样子,不敢开价开得太高,就该直接开200贯的。 如果低于100贯,他这把刀卖得就是血本无归,而那枚嵌着宝石,花里胡哨的刀鞘,就真的不能再卖给明远了。 “200贯!连同刀鞘。” 明远说了自己给的价格,“再替我打造一只适合盛放这把刀的木匣子。我要送人。” 明远自己不会舞刀舞剑的,但是看这把刀锋利,就想送给种建中。但又想到贺铸如今正在军器监中领导研发精钢铸造兵器之术,他便想先把这把刀送到汴京,让贺铸的人先研究一下,看看对他们的铸造之术有没有启发。 当然,他这个还价的方式也非常“明远”,让两个歪果仁受惊不小,大惑不解地又向明远确认了一遍价格。 这时,小小的店铺门口,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 “我们明郎君最是个公道而实在的人。他看准的东西,给出的价格,定然是觉得物有所值,而不会让卖家吃亏的。” 明远偏过头,对从门外进来的史尚笑笑,表示接受了这份恭维。 达伊尔已经大喜过望。他这柄刀连同刀鞘的成本就在100贯左右,另外再做一个匣子,哪怕做得再精美也不过再加上区区几贯而已。 这一笔,好像赚大了。 达伊尔正忙忙碌碌地将那柄大马士革钢刀包起来的时候,明远又在店内发现了什么—— 他抱着一本手抄在深色纸张上的书册,激动得双手微微发颤。 夏塞里奥好奇地凑过去,待看清了书页的封面,他好奇地问:“明兄,您难道也认得大食的文字?” 明远摇摇头:“不认得。” “但认得上面的图形——” 深色的纸张上用带着铜锈颜色的墨水绘制着各种图形。 “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这应该是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 “《几何原本》?” 夏塞里奥似乎对这个译名不太确定,在明远对他说了几声“欧几里得”之后,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是他呀!” 第160章 千万贯 达伊尔对于明远的表现并不太理解。而那本书, 也只是往来大食与中华之间的海商无意中带来的。达伊尔对算学不感兴趣,即便是放在他店铺里的书册,他也懒得去翻, 也没有听懂明远口中的那个“欧·叽里咕噜·德”究竟是什么人。 但是夏塞里奥却从明远口中听懂了欧几里得的名字:“明兄,你是说……尤奇立德的……几何……基础1……” 他挣扎着想用汉话来表达,说到一半放弃了, 该用西洋话,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明远听得茫然不知所以。 但明远猜想,他们应当是对上暗号了。 这个夏塞里奥, 看起来并不是个单纯的商业经纪人那么简单。 不过他也曾经听说过, 历史上不少从欧洲出发, 前往海外探索的, 多半是受过教育的才学之士, 他们多半掌握着一定天文、星象和航海知识, 因此也对其背后的几何学原理有所认识。 眼前头发乱糟糟、胡子拉渣的夏塞里奥,没准就是这么一个斜杠青年……中年。 如果能够和他合作, 把这《几何原本》翻译出来,就是比明代利玛窦与徐光启提前了五百多年。 五百多年啊…… 这提醒了明远,他突然意识到, 不仅仅是《几何原本》,应该还有更多。 在这个时空里他身处公元11世纪。从公元8世纪开始, 阿拉伯的阿拔斯王朝开展了一项轰轰烈烈的“百年翻译运动”,将大量古希腊、罗马、波斯等国的学术典籍翻译为阿拉伯语。 后来在欧洲文艺复兴时期, 欧洲国家因为文本失传, 还不得不向阿拉伯人取经, 把这些典籍重新从阿拉伯文翻译回拉丁文。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77节 而明远恰逢其时, 正赶上“百年翻译运动”进入尾声, 大量的典籍被翻译完成的时代。 于是明远转头看向达伊尔,问:“我听闻海外有一国曰黑衣大食2,黑衣大食的天子……或许也叫哈里发,曾经在过去几百年间,翻译过不少源自各文明古国的学术典籍。” 史尚此刻头戴一朵新掐下的蜀葵,正一头雾水地站在明远身边。他追随明远日久,但是还从来没有听明远说起过海外之事。 达伊尔听见明远说出“黑衣大食”的名号,便知道明远对大食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不管随便糊弄,认认真真地回答:“确有其事……我们的,哈里发……天子,在巴格达,建了‘智慧宫’……有很多很多……典籍。” 听达伊尔这么说,明远眼中更是热切,顿时跨上一步,说:“与这一抄本同属一系列的著作,应该总共有十三卷。不知你手里是否还有其他的。” “另外,黑衣大食国哈里发请人翻译的,都是极其重要的学术著作,你是否有认识的海商,可否托他们送出消息——我想要大量收购‘智慧宫’中翻译自他国的典籍,不管是手抄本,还是印刷本……” “我想,你应该不会怀疑我的慷慨和财力吧!” 明远双目灼灼,努力用最热切的眼神望着达伊尔。 达伊尔伸手摸了摸下巴上修理整齐的胡须,望着明远手中的那本纸色深沉的《几何原本》手抄本。 “200贯……一卷。” 明远给出报价。 达伊尔顿时双眼发直。 刚才那柄吹毫断发的大马士革钢腰刀,明远也不过是出了200贯,还要求他提供一只精美的配套木匣。 而现在,“智慧宫”里流传出的一本薄薄的典籍,就也价值200贯。 而且……这小小的一本,在往来的海船里,能装多少册啊! 达伊尔发呆的同时,1127也悄然上线了。 “亲爱的宿主,听说您为《几何原本》的阿拉伯文抄本提出了200贯一卷的报价。” 明远果断答复:“是的,千金市骨的手段。” ……200贯,按照宋人的说法,是二十万金了。 若是按现在汴京的印刷品价格,这么薄薄的一本小册子,别说是200贯,200文就买下来了。 但他在尝试用利益打动眼前的海商,为了以后能源源不断地收到来自阿拉伯地区的翻译作品,所以他第一次开价绝对不能开得低了。 1127悄悄地回复:“我就是来告诉您,这个价格并不过分,就算是开得再高一点,也在‘等价交换’的范围内。” 明远这下有了底气。 1127能给出这样的通知,想必是试验方也认可“引进典籍”的重要意义。 就拿《几何原本》来说吧,它的重要意义不止是给出了若干公理、假设和命题,更在于它建立起了一个完整的公理演绎体系。这样严密的逻辑思维,绝对是发展自然科学的道路上不可或缺的。 达伊尔呆了好一会儿,才缓了过来,问道:“萧郎君……这一本好像还有几卷,都放在小店的库房里,都……200贯吗?” 明远顿时失笑,点头道:“当然……不会要你打折的。” 达伊尔顿时喜笑颜开,与夏塞里奥相视一笑,两人叽里咕噜地用外语说了几句。 但明远也从他们脸上的表情都看出来,这俩正在为“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而感到欢欣雀跃。 ——表情语言与肢体语言是世界上最容易理解的语言。 等拿到了七八册《几何原本》的抄本,明远没忘了提醒达伊尔:“如果能给与阁下相熟的商人递个消息,能从黑衣大食带来更多的抄本,我决不食言……有多少我收购多少。” 达伊尔挠挠头,说:“当然,当然……但是,萧郎君能不能……给个书单。” 明远顿时傻眼。 他只记得最有名的那些。 哪儿能把阿拉伯“百年翻译运动”翻译的那么多著作尽数列出来? “1127,有推荐的道具吗?” 1127这回没有任何推销道具的意思:“亲爱的宿主,请相信您,一定能想出合适的解决方案的。” 明远咬牙—— 书到用时方恨少,系统到用时便欠打。 但最后他还是想出了一个不错的办法。 夏塞里奥会说大食语言,能写大食文字,对希腊人名也很熟悉——所以明远依靠“欧几里得”这个译名就能与他对上“暗号”。 于是明远又说了好几个人名:亚里士多德、柏拉图、玻菲利、毕达哥拉斯、希波克拉底3…… 夏塞里奥再把这些重要的名字再用大食文字写下来,交给达伊尔,再由达伊尔交给来自黑衣大食的商人,托他们回去,按“名”索骥,将这些希腊科学巨匠的阿拉伯文译本带到中国来。 他们在这里商量的时候,史尚已经去了一趟杭州城内的“金银钞引铺”,取来了明远需要支付的所有钱钞:200贯换一把大马士革钢铸的腰刀,1600贯换八本薄薄的手抄本书册。 所有的钱都换成了足额的黄金,史尚甚至随身带着戥子,当面称给达伊尔看。 达伊尔对明远这说到做到的做派非常满意,但看见史尚拿来的是黄金,不由还是有一点点遗憾。 明远顿时笑道:“别遗憾,就算是给你铜钱,你们也无法将铜钱带出去。再说,杭州城里兑换钱币那么方便,你还愁换不到铜钱吗?” 明远说的,是大宋的“铜禁”,也就是不允许将铜钱带至海外。 主要原因是大宋的铜钱太过精美,经久耐用,即使在海外也很受欢迎。大食的商船南下经过交趾、真腊、占城、三佛齐……铜钱在那里都很受欢迎。因此只要一出海,宋铸铜钱便如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明远这么一说,达伊尔顿时也释然了,他伸手在额头上摸了一下,然后躬身弯腰,向明远行礼致意,说:“明萧郎君,看来你真是一个熟悉海事的……有钱人!我想邀请您明天去杭州市舶司,参观……大食来的商船……” 这正合明远的心意。 他冲达伊尔微笑颔首,并且约好了第二天见面的时间。 晚间见了苏轼与种师中。 苏轼抵达杭州,自然是先去拜见了杭州太守沈立,自有一番应酬。 但苏轼也没忘了带种师中去拜见杭州学官,种师中从此可以入府学读书。 “只是我观端孺之才学,便不在府学中读书,也没什么问题。” 苏轼拈着胡须笑吟吟地说,没忘了与种小朋友偷偷使个眼色。 种师中便眼巴巴地望着明远。 三个呼吸之后,明远投降了:“好好好,端孺明日随我去城外市舶司看看去。” “市舶司?” 苏轼与种师中同时问。 于是明远给他们讲了今日的经历,并且展示了200贯的大马士革钢腰刀和1600贯的几本“外语”手抄本。 苏轼望着那“1600贯”默默无语,应当是再一次被明远的“钞能力”所震撼。 待到明远讲起黑衣大食和百年翻译运动,苏轼才来了兴致,将那几本抄本翻了又翻,好奇地问明远:“远之是如何听说这些的?” 明远却早已准备好了说辞:“家父就喜欢这个,此前来信也提过,他来杭州,一来为了生意上的事,二来也为了寻访古籍,也包括别国历史上的重要典籍。” 至此,他完全立稳了自己四处寻访古籍善本的“人设”。 以前在大相国寺寻访古籍的“光辉事迹”,如今也从旁为他添了佐证。 而苏轼是个传统的士大夫,从未想过他国历史上也如中华一般,会有重要的典籍流传。此刻翻着翻着,虽然看不懂,但是看着书页上洋洋洒洒的全是根本看不懂的文字,又附有很多绘制复杂的图形,不知为何便肃然起敬,道:“原来如此!” 他瞥瞥明远,见这少年郎如此热心,顿时想起那天在平山堂上发生的事。 苏轼顿时意识到了什么,拈着胡子问明远: “远之,不知有否可能将这古籍再翻译成中华文字?” “当然——” 明远下一步就要安排这个。他和懂大食文字,汉语水平也较高的夏塞里奥商量好了,会配给夏塞里奥一名有数算背景的抄写官。两人合作,看能否先把《几何原本》已经得来的几卷翻译出来。 “子瞻公,能否将这两人暂时挂职挂在府学里?” “府学?” 苏轼险些将自己的胡子当场拈断两根。 “是!” 明远嬉皮笑脸地相求。 “一切开销都可以包在小弟身上,但是能不能让他们与‘府学’能扯上些干系?” 明远当然知道自己有一点为难苏轼—— 因为要翻译的可不止眼前这几本手抄小册子,后面还有一堆重要典籍呢。 如果能把这项翻译工作挂在府学名下,将来颁布成果的时候,也能师出有名。 只见苏轼凝神思考了片刻,再瞅瞅那本写满繁复文字的抄本,眼光转过来,在明远面上认真地转了两转。 只见他点头答应:“好,明日我帮你去问问本地学官。” * 第二天,达伊尔守信,来明远所住的驿馆,接上明远和种师中、史尚三人,一起前往杭州港。 谁知他们一行人却先上了一条小型帆船。 船上的船工扯动深色帆布制成的风帆,看准风向,船便摇摇晃晃地离开岸边,向更广阔的水域驶去。 达伊尔用生硬的汉语向众人介绍:“杭州城附近……水浅,大船进不来。所以……走一段……水路,大船在外面。” 明远料想是因为杭州城附近浅滩众多,大型海船驶近会有搁浅的风险,因此泊在比较远的深水区。 他和种、史三人都没有料到这个。 史尚在上次渡长江时坐过船,但是还从来没有行驶在靠近外海、风浪剧烈的钱塘水面上。因此他紧张得要命,恨不得找来一根绳索,把自己捆在船板上——真要捆了,估计又会怕这船若是沉了,会把自己一起带下去。 而种师中一脸镇定,手扶桅杆,伴着猎猎的江风向船头眺望。 只有明远注意到他抠着桅杆的手上指节发白。 至于明远…… 达伊尔称赞他:“萧郎君,你好像一点都……不怕海……” 明远微笑,在心里悄悄地回应:以前开过游艇的。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78节 第161章 千万贯 小船驶了大约半个时辰, 明远等一行人已经能看见远处江面上泊着的好几只庞然大物。 那些都是水面之上露出两三层高的楼船。此时都下了锚,船帆收起。它们船身前后各自系着几条小船,船上装着柴薪和一桶一桶的淡水, 应当是由岸上送来的补给。 达伊尔与其中一条船的船主相熟,直接驶至那船的船头,叽里咕噜地说了一箩筐外国话。对方便放下舷梯, 请明远等人上船。 种师中当先爬上去,随后跟着明远。待翻上甲板,明远一回头, 看见史尚正脸色苍白, 连鬓边簪的花都掉了, 手足发颤地沿着绳梯往上爬。 明远便伸出手, 拉了他一把。 史尚顿时灿烂一笑, 感谢明远的帮忙——似乎他的晕船也没那么难受了。 明远转过身, 才发现楼船上的人见到自己都非常紧张。 此时此刻,甲板上聚了二三十人, 有两三名穿着打扮与达伊尔类似的大食商人,其余做水手打扮的,大多肤色较黑, 身材也较为矮小,都只穿着短裤, 腰间用草绳系着。 其中一名船长模样的,毕恭毕敬地迎到明远身前, 手中持有一叠可以折叠成为书册大小的文书, 被那名船长翻至首页, 明远一扫, 最先看见的便是一个鲜红大印:“皇宋杭州市舶司”。 明远听说过市舶司的职能, 所有进入杭州港的商船,无论来自境内境外,都需要在市舶司登记。 眼前这厚厚一叠小册子,应当就是由市舶司发放,登记商船信息、所载货物、船员姓名等等。 明远瞅瞅毕恭毕敬的船长——原来把自己当成是上船查验的官员了,也不晓得达伊尔和他们是怎么事先沟通的。 但这名船长看起来并不太会说汉语,他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容,不断地冲明远叽里咕噜。明远一个字也听不懂。 在史尚之后,达伊尔最后一个攀上大船,见到船长这副模样,连忙也叽里咕噜地解释了一番。 船长吃惊地望着明远。 明远:总算晓得我不是官员了。 那船长望着明远的眼光,却转而变得异常炽烈与欣喜,收起了那本小册子,热情无比地迎上来。 “富……富人……” 明远一听他这称呼,险些给当场跪下。 他身后,种师中却与史尚相视一笑。 在这远道而来的海船上,显然,富商比市舶司的官员要更受欢迎一些。 当下他们一行人由船长带领,达伊尔充作“通译”,在这座高大的海船上参观一番。 这是一艘呈长方形的高大楼船,船首高高扬起,船尾则呈正方形。 船侧留有用以划桨的桨眼,船员坐在船舱内,就可以划动巨大的船桨,作为风帆动力的补充。 “这船吃水有多深?” 明远通过达伊尔问那船长。 一阵叽里咕噜之后,达伊尔代为回答:“载、载满货物时……一丈二尺深。现在也有九尺深。” 明远凭空想象了一下。这艘船的船舷高出水面已经有一丈余,水面以下竟还有九尺——真是一艘巨船。 他身边,史尚与种师中也纷纷露出惊异的表情。来自内陆地区的人,即使见识过汴河上竖着高高桅杆的内河船只,面对脚下巨大的海船,自然吃惊不已。 而史尚踩了踩这巨大海船的甲板,体会着踏在船板上如履平地的感觉,悄悄地送了一口气——他总算没那么晕船了。 “最大载货量是多少?” 明远询问船长。 那船长赶紧又将杭州市舶司颁发的那本小册子举起,给明远看。 明远一瞧,上面记载着清清楚楚的:载货3600料。 明远心中飞快换算:1料相当于后世的120斤。3600料的话,这船的载货量将近200吨。 这令他刮目相看。公元1072年的大海上,已经有货船满载着数百吨的货物,在中国的各个港口往来行驶了。 谁知那船长却还在念叨:“不夺,不夺……” 明远片刻后反应过来,这家伙是在说“不多,不多”。 达伊尔也为他解释:如今海上行驶的最大商船,载货量有5000料,那就相当于300吨了。 两名大食商人又交流了一阵,达伊尔转告明远:“萧郎君,这船……是在福建的船厂订购的……福船。” 明远:! 原来是福船啊! 他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 早就听说过“福船”的大名,听说这种船“上平如衡,下侧如刀,贵其可以破浪而行”,在很长时间内都领先于世界。竟然还有外国商人也订购福船,这真是了不得。 他当即与种师中史尚两人,将这福船看了个遍。 整条船只上下有三层,底层建有多个舱室。万一在海上发生事故,船底破损,也能将某一个舱室密封,整条船依旧能完好地浮在水面上。 只是……船舱里的气味并不太好闻,明远等三人从舱底上来的时候,都是面如土色。 因为这一小段插曲,明远对船上所载货物也就兴趣寥寥。他原本就对象牙、犀角、珍珠一类的奢侈品不太感冒。 船长见状,自然一脸失望。 达伊尔却拉住“老乡”,在对方耳边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阵。 那名船长双眼一亮,立即转身,咚咚咚跑下船舱,拿了一本厚厚的书册上来。 明远原本以为会是《几何原本》类似的“黑衣大食译丛”,大喜过望,连忙将书册翻开。 谁知那书册不是纸张印制的,而是用羊皮纸装订而成的手抄本,看着厚,却并没有几页。 明远大致翻了几页,便知这本和《几何原本》没关系,而是一本讲述如何航海的书籍。书中的文字他虽然看不懂,但是从书册里绘制的图形大致可以猜出来。 达伊尔的介绍也佐证了他的猜测:“萧郎君……这是一本,讲如何在海上……使用中国罗盘2,如何看星星,辨方向的……树!” 明远:好啦,知道这是一本有用的书啦。 “船长,您愿意将这本书卖给我吗?” 不需要达伊尔翻译,那船长已经在喜孜孜地点头。 显然,达伊尔已经将那几本《几何原本》卖出超高价的事告诉了船长。 明远点点头:“史尚,替我记下,待回到杭州城里,一起结账付钱。” 明远之所以买下这本书,一来是继续“千金市骨”,鼓励大食商人们听说这个消息之后,能从黑衣大食带来更多学术方面的书籍。 二来也是因为,航海术这东西,在中国往往是师徒世代口口相传的内容,不见于文字,自然也阻碍了更多人了解其中的技术要领。 明远便想把这本《航海书》也翻译出来,在几个重要的海港城市刊印,让更多的人知晓:这也是一门学问。 他又随口与船长和达伊尔攀谈,不过是在打听,一艘船的造价几何,他们来时带什么货,回去时又带什么。跑一趟船利润有多少,跑船的风险又有多大…… 史尚上了这条福船以后,原本已经不再晕船,脸色渐渐恢复正常,但此刻他竟又有点开始紧张了,脸色再度微微发白。 “明郎君啊,您这究竟是海运而来的货物动心,还是对这海船动心,想买条船自己出海呀?” 史尚悄悄问明远:“您让小人心里先有个准备好不?” 明远笑笑:“都不是。” 史尚长舒了一口气,拍了拍胸口,重又恢复他以前的自信状态。 明远却暗自想:其实……他是对整个远洋航运业动了心。 这话他不打算马上告诉史尚,怕这个容易晕船的大管事听了以后惊吓过甚,直接掉到海里去。 少时,明远一行人准备从福船上下来,乘小船回归杭州城。 明远正要攀上舷梯,忽听船舱里一阵骚动。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之后,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猛地冲出船舱。几个肤色黝黑的水手紧紧地跟在他身后,追出船舱。 那男人皮肤白皙,从眉眼看很明显是中华人士,但是他头发胡子都是一团乱。他和身边那些普通水手一样,穿着一条破破烂烂的短裤,裤带是一条半截草绳。他露出的半截身体显得他骨瘦如柴,大约在这船上的卫生和居住环境不佳,他背上还长了好几处疮,有的刚刚痊愈,露出粉红色的皮肉,有一两处还正在淌着脓水。 他甩开身后那些追逐的水手,踉踉跄跄地奔上甲板,第一时间先奔到船舷畔,手扶船舷,双眼死死地盯着水面远处浮现的陆地——杭州附近的清幽山水。 这个男人便扶住船舷,突然发出一阵类似痛哭的惨嚎声: “啊——” 声音随着风远远地送出去。 明远站在这个男人身边,心中难免恻然。 “萧郎君,这个人……是船长,在来这里的路上……捡的……” 达伊尔连比带划地翻译船长的介绍。 原来这个男人,是这条福船前来杭州时,路途上遇到救起的。 他当时抱着一片支离破碎的船板上,在海上飘浮。被救上来时,几乎已经完全失去意识。 福船上的船员们很谨慎地给他喂了一点水和食物,想要与他交流,无奈语言不通。他们也只能任由他在船舱里休息将养。 但后来福船上的人都渐渐看出来了,这个男人应当是受了刺激,神智不清,平时除了维持生存的吃喝之外,他也极少与人交流。即便到了杭州,福船泊在这里已有四五天,他还没有流露出半点想要上岸的意思,甚至没有出过船舱。 明远一行人到此,不知是不是让这人听见了熟悉的汉语,触动了心神,才会从船舱里冲了出来—— “船长,达伊尔,我来试试……” 他慢慢靠近那名抱着船舷,望着远处杭州湾的天际线痛哭的男人,轻声问:“这位兄台,您姓甚名谁,是何方人士?该怎么称呼你?” 显然那人听见汉语是有所触动的,他慢慢回过头,望向明远,眼神很凶狠—— 在那一刻,史尚吓了一跳,生怕此人突然跳起来伤害明远,焦急之际一偏头,看见种师中紧紧地握着小拳头,早已在戒备。 此人却膝盖一软,慢慢地瘫坐明远面前,双手深深地扎进他那头乱发里,用力拽着发根…… “在下……戴朋兴……钱塘人氏……” 他像是挤牙膏一般从牙缝里挤出这些信息,语气痛苦,似乎说出每一个字的时候都在自己心上划了一刀似的。 “好!” 明远点点头,道:“戴郎君,你随我等回杭州城吧!” “史尚,帮我记一下,下船后,把这位戴郎君几天来在船上的吃穿用度也一起算在那本《航海书》的价钱里,支付给船长。再送他一份谢礼吧!” “肯在海上对陌生人施以援手的人,应当得到奖励。” 听完达伊尔的通译,那船长紧绷着的脸顿时完全放松,仿佛一切要求都得到了满足,甚至主动扶起戴朋兴,想要送他下船。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79节 “戴兄,一切都等你站上故乡的土地之后再说吧。” 明远说得轻描淡写,看似对这戴朋兴并不在意,只是随手从夷人的上商船上捞了一个人出来而已。事实上明远只觉得自己在刚才的某一个瞬间,被戴朋兴眼里那一层深切的绝望刺得有点痛了,仿佛看到了过去某个时刻的自己。 “史尚,带上这人。我们回杭州城去。” 明远怀中揣着淘来的“航海书”,牵着种师中,带着史尚和达伊尔,还饶了一个戴朋兴,一行人从福船上攀下,乘坐来时的小船,回杭州城去。 第162章 千万贯 明远将戴朋兴从福船上带出来没有费他多大的力气。 相反, 那名大食船长在达伊尔的帮助下,连比带划地表功:无私地帮助海上遇难的水手,伟大而全能的真~主全都会看在眼里。将来他若在海上也遇到危难,想必也一定能得到帮助。 明远微笑着祝福这名船长几句。 可待他下了福船, 乘小船回到杭州岸上, 唇边的笑容才慢慢转冷,对史尚和种师中说:“那名船长的话说得漂亮, 但不可尽信。” 他刚才见戴朋兴从船舱里冲出来的时候, 有六七名水手跟在他身后, 像是要把他赶紧擒回去。 明远自己也听人说过,有些船只海上遇难后,幸存的人员被他人救起, 往往被充作船上的奴役, 甚至有将带到海外,再当做奴隶卖掉的。 那福船船长或许确实好心, 但也可能起了贪念, 将戴朋兴关在船舱里,准备带到海外, 对外只说他受了刺激,神智不清, 不敢放他出来。 戴朋兴听见外面有人说汉语,就不管不顾地冲了出来,终于遇到明远。 而福船船长想要与明远结一个善缘,不敢得罪这位年轻的“富人”,只好眼睁睁看着明远将戴朋兴带走。 当然, 以上都是明远的假设—— 但是史尚与种师中听见了, 都觉得有几分道理。 “那名船长虽是救人, 但也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日后与这些海商打交道便是要记住这点,道义靠边站,利益放中间……制胜靠手腕!” 明远顺口编了两句顺口溜,回头一看,正见到他的“神童”小师弟种师中在认真点头,心中忍不住大乐——小师弟竟然也有听自己说话的一天! 他们一行将那本《航海书》的钱钞与达伊尔结了,又去寻夏奥里塞,问这个“斜杠中年”能不能也帮忙翻译这本。 夏奥里塞翻了翻内容,见都是他懂的,马上便答应了。明远再带着戴朋兴去找了一间理发店,理了头发,修了胡子,然后又找了一间开在药房旁边的浴室,为他洗净身体,在背上的疮口上药,又给他找了一身普通百姓的衣裳穿了。 在此过程中,戴朋兴一直浑浑噩噩的,明远和种师中几次想要逗他说话,都没能成功。 直到浴室的伙计在明远的吩咐下,给戴朋兴取来了一柄铜镜。让他照照自己的样子。 戴朋兴手持铜镜,望着镜中清晰的人影。 此刻,站在戴朋兴身边的明远留意到他的眼神第一次出现变化。 戴朋兴吃惊地睁大眼睛,望着镜中的影子,似乎终于想起了自己,记起了自己的身份与家世—— 但他将手中的镜子一放,随即转身,直冲出浴室。 史尚怒喝一声,快步追出去,过了片刻两手空空地折回来,对明远说:“郎君,这真是的……遇上个白眼狼!” “那厮竟然跑了。” 明远摇着头道:“算了。” “我看那姓戴的,也像是个识文断字的读书人,该是个读过孔孟圣贤书的。怎么却是这等秉性?” 史尚郁闷地抱怨。他显然也像明远一样,留意到了戴朋兴手上磨出的茧子,那是经常提笔写字的人手上才有的痕迹。 明远在旁莞尔,补充一句:“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史尚,端孺,我们再不能以衣冠相貌,甚至是过去的经历来评价一个人的品德。这句话我们大家共勉。” 他刚才“帮助”戴朋兴而花出去的钱,因为戴朋兴这么一跑,这笔钱就算是“捐赠”了,相当于明远没花出去,不能从明远需要花费的“资金池”总额里扣除。 虽然这几十文钱数量不多,但是好心没有好报,这一点总是令人郁闷的。 明远却对自己说:挺好的!这是在提醒他,以后不要随随便便做圣父! 等确定能从对方身上获取利益,再出手相帮也不迟。 * 在杭州城里待了三天,明远拍板决定:买房。 这是因为,明远的“渣爹”明高义“又”给明远来了一封信,只说自己最近在两浙路一带考察商业,但不在杭州。他在书信中“吩咐”明远尽可以自行在杭州城中择地居住,而自己少则三月,多则半年,一定会返回杭州与明远会合。 ——随信奉上20万贯的钱钞。 明远将这事说给史尚听时,史尚眉毛眼睛都在抖,满脸写着“我也好想有这样一个爹”的表情。 明远:不,你不想; 你若经历过我曾经经过的那些事,你一定不会想要个有钱爹。 于是他只挑起嘴角做回应:“怎么样,‘百事通’史郎君?汴京城是你地盘,现在在杭州,你能为我挑出一座合心合意的住宅吗?” “那当然!” 史尚骄傲地挺起胸,咬着牙回答。 他便一头扎进杭州的坊市之间,要去为明远寻一处合适的住宅。 而明远则直接带着种师中去游山玩水——毕竟这小孩几天以后就要进杭州府学读书,如果不让他尽兴玩个够的话,明远估计自己往后的麻烦会比较大。 论起城市规模,现在的杭州,还不及汴京的一半。但毕竟三面环山,附近有一江一湖,风景秀雅,天下少有地方能匹敌。明远便扎扎实实地在城里城外好好赏玩一番。 杭州城中,分布着大大小小多条运河。在城市中穿行,最便宜的方法是乘坐舟楫。 于是明远带着种师中跳上运河中的船只,一面听船老大带着明显的南方口音介绍杭州一带的风土人情,一面好奇地观望河道中的其它船只。 城中不甚宽阔的河道中遍布大大小小的船只。 有些是专门运货的的乌篷船,船吃水很深,满载着稻米、木材、砖瓦、食盐、菜蔬之类的物品,甚至还有装载牲口的……明远就曾与迎面而来的一船生猪大眼瞪小眼。 听那船老大说,杭州城本是建筑在河滩之上,地基潮湿,夯土筑成的路基不适合运输重物,因此货物多由船只运输。 运河中也有很多专门载客的船只,毕竟乘坐船只要比走旱路更快更便捷。 据说这城中有不少大户人家是有自家的私船的,主人出行坐船,仆从采买物品也用船。 明远一想,这不是与夏奥里塞老家的那座“水城”一样了? 谁知他坐船畅游杭州城,或许是因为太招摇,又或许因为相貌太好看,时常有邻船的小娘子们将一串一串的时令鲜花抛到他船上来。 花都是色泽不算艳丽,但是香味馥郁的,栀子、茉莉、珠兰……杭州人爱花的品味与汴京城也似乎有些区别。 明远只好统一回复:谢谢各位的厚爱……最近想要在驿馆里用的“合香”,可算有着落了。 游玩一整天,明远回驿馆见史尚。 史尚这时也已心中有数,是时候拿出“购房方案”给明远了。 “明郎君,咱们先决定一件事:您想住杭州城内,还是城外。” 明远轻轻摇着1127牌折扇,笑问:“住在城中如何,城外又如何。” 史尚早已做好了前期调研工作,听见明远询问,马上一一道来: 杭州城,城墙以内,地少屋多。因此屋宇狭小,楼宇也建得颇高。 另外,这些楼宇多半是竹木建成,因此火灾的隐患比较大。虽然城中四处建了八座望火楼,火灾还是时不时会发生。就算不是自家着火,有时也难免会被波及。 而居住在城里的最大优点是:方便——各种商业设施都在城中,酒楼、小食店、各色商铺、瓦子、勾栏……虽比不上汴京城中的规模,但这些也都应有尽有,且别具苏杭两浙特色。 而且也与苏轼的居所和杭州府学近一些。 “明郎君,您如果想要住在城中,可选的地点有限——一定得在‘六井’附近。别处都不用考虑。” 史尚口中所说的“六井”,是指唐时杭州刺史李泌所建的六口井。 杭州城的地下水因为海潮的缘故,甚是咸苦,不堪应用。而这六口井正是将西湖之水引入杭州城,是杭州城的公共饮用水来源。城中各家各户都前往六井担水。也有人专做这门生意,每天舀了井水,盛在运货的小船上,一桶一桶地送往各家各户。 像明远这样爱洗澡、爱沏茶的小郎君,正是“用水大户”,如果选择住在城中,就必须在六井附近找一间大小合适的院子——选择就非常少了。 若是住在城外,明远却可以住得很宽敞,且杭州三面环山,山间清泉水质清冽,最适合烹茶。 山间幽居,也别有意境。 唯一缺点则是距离城中那些商业娱乐设施要远一些,明远想要像汴京城中那样方便,显然是做不到了。 “史尚,你的建议是?” 明远想了想,往身后交椅的椅背上一靠,支起双手抱在脑后,轻轻松松地询问史尚的意见。 “我建议您住在城外。” 明远一喜:跟他想得一样。 “城外具体哪里?” “凤凰山附近。” 听到这个答案,明远是真的对史尚生出刮目相看之心。 这个房地产经纪,是真的很厉害。 眼下杭州还只是大宋版图上一座普通城市,它还没有因为后世的刀兵而成为南宋小朝廷的“行在”。 但明远很清楚,当宋高宗逃到杭州,把这里当成是偏安一隅的王国都城时,凤凰山一带,确实成了很多富商聚居的地方。 这里环境优美、空气清新,距离进城和前往钱塘江的水道都很近。 明远甚至知道,南宋官窑也曾在凤凰山一带选址,为大内禁中烧造精品瓷器——先不讨论南宋小朝廷是否过于奢侈的问题——这足以证明,凤凰山一带,不缺运送原材料的途径,也有足够的水源,并且能将成品很容易地运送出去。 史尚提醒明远:“不过,如今还有一个问题。” “小人去凤凰山实地看过,那里距离城门口有不短的一段距离。晚间那一段道路漆黑无光。如果郎君在酒楼或是瓦子与朋友相聚,晚间归来,那道路应当挺难走的。” 明远马上便想明白了,晓得这里不比汴京。 汴京从内城到外城,甚至再到外城之外,道路两旁绵延的尽是房屋。到了晚间,店铺林立,灯火通明。往来车驾,根本没有照明问题。 但是杭州现在还显然做不到汴梁那样。 但明远一想:“这有什么?” 这不正是他花钱的好机会吗? “山阳炭厂送的第一批‘煤球’送到了吗?” 明远问史尚。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80节 从北方送石炭到南方,紧紧是明远的尝试之举——毕竟南方惯用木炭。 这里气温较高,树木成材很快,干馏木炭对于林木的消耗并不至于破坏太多的天然森林。因此相较住在北方的居民,南方人更喜欢用烟气较小的木炭。 明远从北方带来的石炭,即便是送到了南方,也多半是他自娱自乐,用来“自用”的。 “既然已经送到了,那我就干脆给自己搞一个小小的工程。” “就叫它‘路灯’工程吧!” 第163章 千万贯 很快, 史尚就在杭州城外,为明远物色到了一处宅院。 那是一名海商名下的产业,据史尚说,卖家将价钱压得很低。 “是因为刚损失了船只, 才急着要卖产业吗?” 明远原本正伏案写着什么, 听见史尚说起这个,很八卦地抬起头问。 他自从见过戴朋兴之后, 就对海商这个群体的兴衰很感兴趣。 “呵——” 史尚带着讽刺笑了一声。 “哪里是因为损失?而是听说近来三佛齐与占城战事刚歇, 局势刚刚平静下来, 且又正好是往那边运货的时节。所以海商们都在抢购货物,装满海船,准备去大赚一票呢!” “啧!” 明远摇头, 心想这些海商还真是心大, 见到机会,就总是习惯于将全副身家都压上去。 “谁说不是呢。听说他们但凡损失了船只, 人若是还活着, 就干脆漂流海外不回来了,欠了这边各家债主一屁股债。” “但赚的也真是多, 一只3000载的福船,从三佛齐那里转一圈平安回到杭州, 至少能净赚5万贯。” “所以这边人人对海商又爱又恨,有说嫁女莫嫁弄潮郎的……” 明远听了这话心想,史尚才来杭州两日,已经俨然是个杭州“百事通”了。 明远亲自去看了,对这处院落很满意。 这座院落位于凤凰山间, 距离杭州城有数里之遥。院落本身占地两亩, 青砖黛瓦, 屋檐高挑,阶下浅浅地爬着两抹青苔……到处弥漫着一种独属于江南的敦朴与雅致之气,院落后还有一座一亩大小的院落,院里乔木森森,湖石假山……该有的全都有。 院落之外,还连带有小半顷土地,已经平整过,打了地基,砖瓦房还未盖起来,但是预备好的青砖都已经堆在了地基一侧。这里原本打算继续建房的——那海商说不要便不要了,没盖完的房子和土地一起出手,算是个“饶头”。 这么一片院落外加土地,以及院落后的一道清泉,和从院前潺潺流向钱塘江的山溪——一起只要5千贯,统统只要5千贯! 明远:……! 他适应了汴京的物价之后,现在看什么都觉得特别便宜的。 有史尚推荐,明远便马上拍板,将这一片院落连同土地买下。 除了自家用来居住的院落,明远特别需要额外的土地和房屋。 他至少需要一个“产业园”规模的土地和厂房。 毕竟他在汴京的一部分产业会分出来,跟着他一起到杭州。 最先抵达的就是报纸和刻印。 刻印坊最先派来了一名管事,五名熟手印刷工人,并且随行带来了三套铜活字。 这一行人刚到杭州才几天,已经有人上门联系业务,想要印“仿单”,打“广告”。 而《杭州日报》如今也已在筹办中。 刻印方面,明远暂时不打算涉足印书业,以免冲击本地的雕版印刷市场。据史尚说,仅是杭州一地,大大小小的雕版刻印坊可能比原先汴京城附近的刻印坊数量还要多。 难怪当年毕昇是在杭州做刻印工匠时,发明了活字印刷术——有这行业基础在这儿。 明远买下这片产业之后,就立即聘用了当地的匠人与小工,将未建完的房屋都建完——这就是以后的刻印作坊和《杭州日报》编辑部了。 除了盖房子建刻印社之外,史尚还忙着物色合适的人手。 毕竟明远如今住在城外,不似在汴京城中那般便利,很多日常起居都需要靠自己人。 于是,史尚又替明远一口气雇佣了两个厨子,一个门房,一个马车夫,四个护院,四个长随。长随中有两个稍上了些年纪的,一个姓张,一个姓罗,都是杭州本地人,会说本地话,对杭州城各处都了如指掌。 就在史尚疯狂忙碌,为明远“装修”新居的时候,明远则忙于秘密安置吴坚等人。 军器监的火器研发小组,以吴坚为首的研发团队,已经离开了汴京城,随明远抵达杭州。 京中军器监判曾孝宽已暗中知会杭州知州沈立,请他予以方便,但一切还是以明远吴坚等人为主。 最终,明远将吴坚等人安置在北高峰下的一处小山坳里。那里人迹罕至,日常往来的只有几名茶农。但只要翻过一座山包,就是通往江宁的陆路。吴坚等人需要的重要材料,可以秘密由江宁运到此处,相比水运,更不易让人察觉。 等到明远将火器研发小组安顿好,他的庄园已经装修得差不多了。 明远自己的院子已按明远喜欢的风格布置停当。 而他的“文化产业园”,或者叫“传媒集团”,就在他隔壁。那里已经架起两套完整的刻印设备,墨与纸也已备齐。只要仿单或者报纸的排版送来,就立即可以开印。 除此之外,令明远欣喜的是:他的路灯工程,也已完工了。 于是,明远下了帖子,邀苏轼到凤凰山他的新居来作客,顺便也一起把在府学里读书的种师中也一起接来,让这个小馋猫能够吃点好的。 苏轼的居所在城内,据他说只是“略小”。 毕竟苏轼现在身任杭州通判,高级公务人员,住得总不至于太寒碜。 但是苏轼站在后院小园外眺望远处的满山幽绿时,那一脸的羡慕,却做不得伪。 “远之这里真是好啊……” “野桃含笑竹篱短,溪柳自摇沙水清1。好一番山居风光,好,好!” 而种师中则是把明远家新聘的两个厨子狠狠地夸了一番,并且当场干了两大碗米饭以示他的称赞出于真心。 三人一边用饭,苏轼一边说起在杭州的见闻。 说着说着,苏轼就说起了蔡京:“可惜啊,元长去巡视地方去了,否则今日一起前来,我们一起吟风弄月,吟诗作对,岂不快哉?” 谁知明远现在第一头疼的就是“蔡京”,第二头疼的就是“风月”,只好在心里默默地说:千万别来,蔡元长……最好永远都在巡视地方的路上才好。 苏轼却主动转开了话题,说:“某还有一位好友,这位简直是无所不能……” “对了,远之啊,在这世上,某认为是‘生而知之’的人,除了你之外,也就只有这位了。” 明远顿时羞红了脸。 他哪里能算是“生而知之”? 因此明远对苏轼口中的那位“大才”更感兴趣。 苏轼却卖了个关子:“他是杭州本地人,只不过正在为母守孝,因此不便见客,也不方便与我等饮宴。等他出了孝期,某一定引见两位认识。” 明远心痒难搔,但苏轼的口风一直很紧,不肯向明远透露那人的身份。 眼看天色渐晚,种师中便催促要送苏轼回去:“师兄,天色再晚,路上全黑……再说我看你家外面的道路也不怎地!” 明远险些敲这小孩一记毛栗子:说什么大实话! 只有苏轼狡猾地看着明远:“远之为人谨慎,向来事事想得周全。放心,他不会将我们两人就这样晾在城外的。” 种师中却无所谓:“反正回不了城我就借师兄的床铺睡一晚。” 明远:早知道你会这么说的。 待天色全黑,他将苏种两人送出门,这一大一小两位,同时发出一声惊叹。 “哇!” 只见道路两侧,每隔二十余步,就有一盏灯火闪亮。这些灯火延伸向远处,将凤凰山脚下至杭州城的这条道路清清楚楚地勾勒出来。 苏轼赶紧上前看。 只见那“灯笼”,是一个圆形的“石球”,球体中间凿出一块空间,让这球体成为一个上下有顶有低,三面露空,一面是石屏的“石窝”。 这“石窝”里刚好放着一块点燃的“煤球”。 这石灯笼的造型极其简单,若是已有采石场打磨成型的球形圆石,一名石匠一天能够打制两三个出来。 但苏轼见这“石灯笼”形态特殊,上面有遮蔽,不会被雨水打湿,而露空的几面,正好都冲着路面,已供照明。 再者这些煤球易点燃却不易熄,除非遇上极端天气,否则等闲风雨,是不会让这些石灯笼里点燃的“煤球”熄灭的。 “啊呀!远之,你不会是特地点了起了这些灯烛,送我们两人归城吧?” 苏轼脸上流露出“何等荣幸”的表情。 “不是特地——” 明远笑道:“这是小弟选择搬到城外时就已经想好的。” 他的做法是,选择点燃时间刚好是六个时辰的“煤球”,在天色将晚的时候全部点燃,然后派一名长随,提着炭盒,拎着这些点燃的煤球,挨个将煤球放到石灯笼里。去时点路左边的,回来时点另一边的。 如此一来,他在凤凰山的宅院,到据此最近的杭州城城门之间,就有了一条整晚都有“自动照明”的道路。 “苏公,小弟的性子您也知晓,最是闲不住。即便住在城外,也时不时会想起某件吃食,又或者想起来有哪家瓦子的戏想看……” “有了这条道路,小弟就能随时随地,想起来就进杭州城!” 他这是在表达一个意思:我干这个可都是为了自己,是在为自己花钱哦! 他必须得强调这一点,否则这点钱就不能算是他“花出去”的。 苏轼见状却感叹:“这个法子好!” “若是杭州城外条条道路上都摆放上这样的‘石灯笼’,那些住在城外,却在城里讨营生的百姓,便不怕走上这一段夜路。” 苏轼站在这条被“石灯笼”照亮的道路忍不住遐想连篇。 “不止是城外的道路。城内那些光线昏暗的运河畔,阑干旁……” 事实上,杭州城内每年晚间都会发生落水事故,都是因为水边黑暗,让人看不清道路或是桥面的。有些人落水之后能及时被人救起,但也有人就此丢掉性命——苏轼前两天开始接触杭州通判的公务,就从案卷中见到了这些触目惊心的内容。 想到这里,苏轼欣喜如狂,转过身,握住明远的手:“远之,某知道啦,某知道啦!” 他随即一拉种师中:“端孺,快,随我回城,我们去见沈知州去。远之也去?” 明远却婉拒了苏轼的邀约。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81节 这一项亲民善政的功劳,他本就是打算让给苏轼的。 * 目视着苏轼与种师中车驾上的灯火渐渐远去,明远果然听见了耳畔1127上线的声音。 “恭喜您,亲爱的宿主,因为您率先实现了‘公共照明’并加以推广,您获得了50点蝴蝶值!” “50点?!” 明远有点惊讶。 自从他一口气搞到好几个“二百五”之后,就很长时间没有得到过50点这么少的蝴蝶值了。 “对,50点。虽然您在杭州城中首次实现了‘公共照明’,但事实上,这个时空的人们距离实现这一点已经非常接近了!” 按照1127的解释,杭州西湖边的圆通接待庵2,就向往来路人施舍灯笼,供其夜间照明。虽是寺院的行为,但从其公益性而言,已经和后世的公共照明非常接近——只是没像明远那样,将照明设备固定在需要的地方而已。 第二天,明远就听说,杭州知州沈立,向凤凰山附近的采石场,订购了数百枚“石灯笼”,并且正在四处打听,哪里可以买到汴京城中常见的那种“煤球”。 明远想了想,找来《杭州日报》的新任编辑:“这是个好故事,让它见报吧!” 第164章 千万贯 没几日工夫, 《杭州日报》的创刊号就已在杭州市内刊行。 与在汴京刚刚创刊时一样,《杭州日报》的刊行依旧是免费的。与在汴京稍有不同的是,这次日报社是雇佣了在杭州的运河里来回穿行的不少船夫与船娘, 将报纸直接分发到杭州各处。 报上用最大的篇幅报道了杭州官府最近在河、桥附近设置“路灯”的消息。每天傍晚, 会有人将点燃的“灯芯”放进“石灯笼”里, 照明足够持续一夜。 在这篇报道里,官府设置“路灯”的举动被视为善政。而这份善政的功劳被归功于刚刚抵达杭州未久的通判苏轼身上——报道中明确提到,苏轼曾亲自去采石场查看“石灯笼”,并向炭厂采购“灯芯”。 他还亲自勘察了杭州城中多处河岸与石桥,以决定哪些地方需要设置“路灯”, 并向杭州知州沈立提出建议。 苏轼刚刚上任没多久,就因为这篇报道,得了一个好名声。 明远再一次见到苏轼时, 这位杭州通判用报纸当做“便面”,遮住自己长长的脸颊, 既像是害羞, 又像是要把自己得意的笑容都藏起来。 明远:苏公啊,您真是一位毫无心机, 坦诚到可爱的人啊! “远之,怎样, 今日某总算有些空闲, 咱们一起去游湖?” 游湖? 明远这时才想起。 他来到杭州已有数日,却整天忙忙碌碌, 先是忙《几何原本》的事, 然后是去市舶司, 接着就忙于安顿他带来的各项产业。 而杭州城中, 近在眼前的, 那么大一个西湖,他竟然还没有去游览过! 苏轼却几乎一有空就去,而且每次都流连忘返。 “昨日下衙后去望湖楼喝酒,醉后写了五首绝句。远之为我品评品评!” 苏轼塞给明远一叠诗稿。 明远随意翻了翻,只见诗稿上用极其浓重的笔墨写着:“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1” 西湖上阵雨急至的景色,便全然跃于纸上,几乎能令人置身于望湖楼上,眼见那天边翻滚的黑云,听到雨点敲击船篷的响声,感受到湖上的疾风,一阵又一阵…… “……水枕能令山俯仰,风船解与月徘徊。1” 这是苏轼在描绘他独卧瓜皮小舟上望天的感受,群山俯仰,皓月徘徊…… 一首首接连翻下去,明远忍不住以手抚额,心中暗暗感慨。 他这是在亲身经历并见证一代文豪的诞生啊! 苏轼却还在担心:“怎么了,远之,莫不是不好?” “我是在感慨,苏公……若是这世间仅有一人是西湖的知己,那必是苏公无疑了。” 苏轼得了明远如此评价,高兴得嘿嘿笑出声。 “那远之今日必定要陪某一道游湖——” 苏轼立即拍板,定下了今日的行程。 “随后我们一起去西湖畔宝严院寻访‘诗僧’。” “诗僧?” 明远还未来得及思考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已经被苏轼拉上出了门。 西湖盛景,确实无可比拟。 这日天气清朗无风,远处湖水如镜,映出四周山色,以及掩映其间的宝塔、寺院、花圃、茶园。 放眼眺望,钱塘门外石涵桥一带一道石堤已在。明远知道那是唐代大诗人白居易所修的“白公堤”。当然,后世的“苏堤”所在的位置现在还是空空荡荡的一片水面,就等着明远身边这位大显身手了。 西湖岸边,则有无数游船来回行驶,不呼自来。 这些都是湖上专门待客的游船,有船篷,使游客免去日晒雨淋之苦,四周却并无船壁遮挡视线,令视野良好,坐在船中尽可以饱览西湖风物。 “今日还好,”苏轼已经坐过多次西湖游船,自然而然地为明远介绍,“若是二月八,或是寒食清明,就一定要事先指挥船户,雇定船只,负责就只能对着这湖光山色空感慨了!” 两人便上了一条船,船上有桌椅,有酒具,而且自带镣炉与灶具。游客只需一声吩咐,船娘便能烹饪茶水和简单的美味。 更有无数叫卖鲜果的小船,在各游船之间穿梭,果然是“乌菱白瓷不论钱,乱系青菰裹绿盘”1,还有些“献花游女木兰桡,细雨斜风湿翠翘”1的卖花女,正摇着小艇,到游船的船舷旁兜售白兰花、茉莉花穿成的花球花环。 明远摸出几文钱,便从邻船的卖花女手中买了一大捧。 他已经有段时日不簪花了,今日兴致忽起,索性便取了一串淡紫色的茉莉,簪在鬓边。 一旁的卖花女看得顿了顿,忘记去摇手中的船橹。 苏轼则望着明远,倾倒似地颂道:“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2。远之,若无你,世上再无人当得起‘皎如玉树临风前’3这一句。” 明远微微一笑,将手中刚刚买的鲜花递到苏轼手中,请苏轼也簪上。 苏轼望着明远手中的花,笑道:“远之是潇洒美少年,某却是‘人老簪花不自羞,花应羞上老人头’4。” 明远笑道:“哪有此事?” 他亲手将一串茉莉簪于苏轼鬓边,笑道:“此花多半乃西湖所赠,专为谢过苏公昨日的诗!” 苏轼刚刚有迟暮之叹,马上又被明远这新奇的说法给打岔打掉了,顿时笑道:“远之说得太好,一言之间,西湖已如一美人,亭亭立于某眼前。” 苏轼说西湖有如一名美人,明远顿时睁大了眼睛: ——不会吧不会吧,苏公“欲把西湖比西子”的名句,不会竟然出自对他这随口一句的联想? 若真是如此……明远顿时有一种,不枉此行的感觉:不枉他到这个平行时空来一回,不枉他结识了苏子瞻。 明远闭上眼,复再睁开:他真的希望,希望苏轼将来能够远离那些悲惨的命运。即使这世上从不存在“苏东坡”,也不觉遗憾。 在船娘摇橹的吱呀声中,苏明两人一路到了宝严院附近下船,问清道路,摸到宝严院跟前。 西湖附近佛寺众多,大大小小禅院据说有上百座。而宝严院并不出名,明远不知苏轼为何独独挑中这里。 “这宝严院中有一僧名‘清顺’,乃是一名诗僧。” 苏轼向明远介绍:“我们今日就去扰他去。” 明远遥想了一下清顺此人,好像没怎么听说过,于是问苏轼:“子瞻公,这位‘诗僧’的诗名,怕不是您发掘的吧?” 他猜了个正着,苏轼便嘿嘿地笑着,道:“前几日偶然漫游至此,正好见到壁上有诗曰;‘竹暗不通日,泉声落如雨,春风自有期,桃李乱深坞。5’。某便急了,四处询问:这是谁人所作,这是谁人所作?” 明远模仿着苏轼的口吻,继续说道:“众人答曰:‘清顺’。” 苏轼一拍双手:“正是!” 说罢哈哈大笑,笑得十分开心。 两人并肩进入宝严院的禅房,明远很快便见到了那位“诗僧”清顺。 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穿着一身灰色的僧袍,剃着光头,头上点着戒疤,正跪坐在一张条桌跟前,用手中的茶杵熟练地将茶臼中的一小块团茶碾成细细的茶末。 他见到苏轼,眼中立即流露出淡淡的欢喜。 看来即使是方外之人,见到知己好友,同样能感受到世俗的快乐。 但清顺的眼光随即转过来,凝聚在明远脸上。 明远察觉到了一丝错愕,一丝惊异。 甚至清顺手中的茶杵也停了下来。他不言,不动,就这么专注地,凝神望着明远,然后开始缓缓上下打量明远, ——这是怎么回事? 明远心中立即生出惊疑。 他是一个有秘密的人。 在这种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不是自己的秘密被窥破了。 难道眼前这位和尚,真的有什么神通,能看得出自己是个穿越者,而且痴心妄想着要改变这个世界? “小施主可是姓明?” 明远:救命,连姓氏都猜出来了。 他已经打算呼叫1127了——这个时空可能有个bug。 “您可识得明高义明施主?”清顺又补了一句。 明远一呆:原来……只是认得他的“渣爹”! 明远迅速冷静下来,恭恭敬敬地回答:“正是家中大人。” “三个月前,明施主曾经在本寺中盘桓多日。” 明远:三个月前正是冬季,他家渣爹……正寄住在一处清冷佛寺中?而不是另有新欢,或是只晓得寻欢作乐,忘记了家中妻子儿女? 他心头一凛,盯着眼前这名“诗僧”:这是他到这个时空里这么久,第一次遇见与明爹有过直接接触的人。 苏轼显然对明爹也很感兴趣,向清顺笑着道:“我们这位明小郎君最是个妙人儿,‘金鞭美少年,去跃青骢马’,说的就是他了。某倒是盼望能见一见明郎之父,看看有子若此,做父亲的得骄傲成什么样子。” 明远却只能硬着头皮,向清顺打听:“久已未见大人之面,清顺师父,不知我父亲可好?” “令尊……” 清顺再次上下打量明远,看他周身精致高雅的衣饰,看他鬓边簪得异常美观的香花。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82节 “令尊……是一个非常特别的人。” 清顺最终给出这样一句评价:“从不为富贵所困。” 苏轼闻言便点头称赞:这位天真烂漫的苏子瞻自然认为明远的亲爹也是个数一数二的大富豪,“不为富贵所困”听上去就是个相当不错的品德。 而明远只能硬着头皮谢过清顺的消息。 在他看来,“从不为富贵所困”这句评价,既能指大富之人黜奢崇俭,食不二味,也可以指一个人……从来就没真正富过。 * 傍晚,夕阳在山,明远与苏轼乘坐游船,从宝严院返回杭州城,在钱塘门下船后,两人并肩徐行,返回杭州城中。 他们随意寻了一间酒楼,捡了靠窗的位置坐下,一面闲聊,一面随意嚼着酒博士先送来的五香芸豆。 忽听窗外鼓乐之声大作。明远赶紧探头出去看热闹。 只见酒楼前的河道已被事先腾清,原本一向在这里出没的运货小船一时全都不见了。 几条两丈宽,数丈长的驳船鱼贯驶入这条河道。驳船船首站着几名身穿兵甲的士兵,正耀武扬威地挺着胸。 明远微微皱起眉,因为这些驳船上悬挂的旗帜,看起来不是大宋的旗帜。除去那些着甲的士兵之外,还另有几人,穿着交领的锦缎长袍,戴着笠帽。装束与汉人相差不多,但明远本能地感觉他们不是汉人,应当只是大宋的藩属。 “这些是高丽使臣。” 苏轼嚼完了口中的五香豆,冲窗外瞥了一眼,开口道。 “高丽来向大宋朝贡了。” 第165章 千万贯 “是高丽来朝?” 明远坐在酒楼上问苏轼:“高丽是第一次向我大宋朝贡吗?” 苏轼点点头, 放下手中的酒盏,抬头看看明远的表情:“远之,我知你因何好奇。” 那是因为, 高丽与宋境之间, 没有直接接壤的土地。高丽是辽国的邻国。长久以来, 高丽因为担心触怒辽国,向来不曾向大宋朝贡。熙宁四年这是多年以来的头一回。 “这是……本朝愿意联合高丽,牵制辽国。” 明远一步步地推想。 “但若叫辽国知道了,岂不责难我大宋?” 苏轼望着面前认真思考的明远,露出狡黠的神色, 仿佛在说:迄今为止你说的都对。 “所以!” 明远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高丽朝贡走了杭州港。” 原本也可以走密州的港口。 但大宋与高丽都不希望那个“讨厌的邻居”知道他们之间的往来,因此高丽来朝见大宋天子,走了杭州港。 “另外就是, ”苏轼将他在朝报上看到的信息透露给明远做补充,“如今与高丽往来的海商, 以福建林氏船只最多, 规模最大。听说林氏与高丽王室甚至结有姻亲。这次高丽来朝,应当也有海商的功劳在里面。” “嗯!” 明远点起了头, 对这个时空的海商更多了些认识——甚至能够影响一国的外交政策。 “不过,高丽使节来我大宋, 竟会带这么多使臣的吗?” 明远望着窗外运河上一条接着一条, 没完没了的船只。那些船只的船头上,大多站着一个个身穿吏员袍服的男人。从他们的装束来看, 更像是宋境的官吏, 但是从那鼻孔向天的架势看, 明远又很怀疑他们也是高丽人。 “那些不是高丽使臣。” 苏轼也看了一眼, 唇角的笑容转为讽刺。 “那些是使臣的押伴, 原来是本路的库管官。竟然一起跟着到杭州作威作福来了。” 明远吃惊不小:感情他看见的那些,眼高过顶,对同胞不假辞色的,竟然是本国人,是负责陪伴高丽使臣一路进京的“陪伴客使”。 “大约也是借着高丽首次朝贡的名头,觉得自己陪伴的是外国特使,因此看不起州郡官员。他们那腰板儿,要到了汴京,看见汴河上那座虹桥了,才能哈得下去。” 明远听见,便觉得苏轼挖苦起人来,也是相当的不留情面。 “不说这些无关之事了。” 待到酒楼跟前高丽使节的船只走完,苏轼便把话题岔开。 “明日府学放假,远之,你何不去接了端孺,然后上我这儿来,我们一起去逛逛杭州城里的瓦子!” 明远:对,逛瓦子也是一件要紧事。 他还惦记着要将京中朱家桥瓦子的一部分“新式杂剧”剧组请来,与当地的瓦子“切磋交流”呢。 话说杭州城就是《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故事的发生地之一,不知在这里上演《白娘子传奇》新式杂剧,效果会怎么样。 第二天明远去府学接了种师中放学,往苏轼所在的州府衙门这边过来。这时距离瓦子开演的时间尚早,连苏轼都还未下班。种师中却嚷着肚饿。 明远便与小师弟一起去了一家从食店,各自点了一碗蝌蚪粉1,坐在长条凳上,一边吃,一边消磨时光。 这家从食店就坐落在杭州城的驿馆对面,与驿馆隔着一条四五丈宽的运河。明远刚刚抵达杭州城时,曾经在这里住过好几天,不止地方熟悉,驿馆里里外外的人也认得了不少。 他正与种师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府学的学业,对面驿馆突然出事了。 只见两三名穿着异族服饰的仆役与仆妇从驿馆里走出来,手中托着满满的两篮菜蔬米粮,挣开两名驿卒的阻拦,一抬手,将篮子里的菜蔬全都扔到了驿馆前的运河里。 驿馆前静了片刻,随即像是猛地加旺了炭火的镣炉,闹开了。 不少人围了上去。 明远与种师中也放下手中的蝌蚪粉,站起身。 “这是怎么回事?” 种师中沉着声问。 “唉哟,这真是作孽哟!” 那从食店的老板闻声也出来了,见到河道里水面上飘浮着的菜叶与瓜果,连声道可惜。 “那些高丽人哟,真是难伺候。驿馆厨房做的吃食嫌吃不惯,让他们自己到外面的食店吃饭也不乐意,非要自己做,要驿馆给他们送新鲜菜蔬——” “我就说,这些外族人,一个个都是永远都喂不饱的白眼狼。” “你满足了一样,就有第二样,第三样……送了新鲜菜蔬去,他又总能给你挑出不满意的……” 从食店的老板应该就是“外面的食店”老板,大约还认得驿馆的厨子,现在说出来的,都是“第一手”新闻。 “现在可好,这么些好好的菜蔬哟——” “送到杭州城的济贫院,能将里面的人供养个两三天……唉!” 明远一面听从食店老板抱怨,一面留神驿馆里的动静。驿馆那边显然也有争执,有驿卒在与人据理力争,一个穿着驿丞服色的人看起来却像是在尽力相劝。 明远皱起眉:他看见了昨晚苏轼说的那些押伴。 这些押伴都是宋人,原本应该牵制高丽使节,在他们出言无状的时候予以警告和约束,然而现在这些家伙看起来要么是在袖手旁观,要么是在火上浇油;甚至还有出面亲自“教训”驿馆里驿卒的。 那高丽使节的仆役却没停着,直接返身,应当是重新往驿馆里去了。 一名驿卒气不过地大喊着什么,被一名押伴打了一记响亮的耳光,捂着脸伏在墙根上。 明远与种师中同时皱起眉—— 这就太过分了,明远心想:说好了中国人不打中国人的呢? 可见这权力的腐蚀力真是可怕啊,从库管官到使臣押伴,只是多了这么一点点权力,就能让一介底层官吏目空一切,甚至抛却了道德良心,滥用手中的权威。 驿馆里却还未闹完。 那些高丽使节的仆役从驿馆里出来——这次是两人一起,抬着一只沉重的铁锅出来。 从食店老板变了脸色,道:“这还了得?竟然要把人家的铁锅也扔掉吗?” 明远闻言一愣:这是从何说起。 “听闻高丽人惯用那种厚底的小小的铁锅,不喜欢咱们的大铁锅。”从食店老板郁闷不已,“可咱们这铁锅多好呀!” 明远倒是想起来了,高丽人似乎确实习惯用厚底铁锅煮饭……好像还有用石锅的。可没听闻与主人的习惯不一样,就要把主人家的东西扔掉的…… 两浙一带不产铁,驿馆有这么大一口铁锅,铸来也颇不容易。 这群高丽人究竟是哪根筋搭错了,竟然认为驿馆使用大铁锅也是冒犯了他们? 驿馆那边,一名押伴竟还在与驿丞大声理论:“外国特使的事你少管,既然没能让特使满意,就等着听参吧……” 明远留意到种师中两眼冒火,噌地就要上前。 明远赶紧将他一拉:情势再难堪也不需要你这个十二岁小孩出面。 再说……他们与驿馆,还隔着一条宽阔的河道——种师中这也过不去呀。 两名高丽人的健仆却已经抬着铁锅走到河岸边。两人一起用力,将那口黝黑的铁锅高高荡起,向河中一抛—— “啪—— “哗啦——” 周围旁观的宋人骂声一片。 许是这两名高丽人将铁锅抛得远了一点,铁锅落下的地点已非常靠近对岸,并且溅起一大片水花。 明远和种师中身上都被泼了一身的水,他们和周围围观的杭州市民一起,将这两个高丽健仆的主人的十八代祖宗都骂了个遍。 那铁锅悠悠地浮在水面上,突然朝旁一倾,里面灌了水,便开始迅速下沉。 在河岸这边,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突然探出身体,伸出手中一枚顶端带着钩子的竹竿,在那铁锅的锅耳上一勾—— 那铁锅迅捷地转了个圈,铁锅的锅耳转向那少年。 在铁锅被注满水,沉入运河之前,那少年刚好够到了锅耳。 他随即将手中的竹竿往种师中手中一塞,猛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奋力一提,同时口中一声大喝: “嘿——” 只见这名少年,鼓着腮帮子,太阳穴上爆出青筋。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83节 他扎了一个牢牢的马步,那枚笨重的铁锅,竟奇迹般地被他少年提在手中,拖出水面。 “哇——” 周围的骂声转为惊叹声。 这可是高丽人两人一起才能拎得动的铁锅啊! 明远一时看花了眼,险些以为那提起铁锅的少年人就是身边的种师中,略一偏头,才发现种师中依旧好端端地待在自己身边,手中正随意摆弄着竹竿。 而那名力大无穷的少年,则仅仅拽住那枚铁锅的锅耳,绝不肯松手。旁人见状立即上前帮忙,七手八脚,竟把一口巨大的铁锅又从运河的水面上拖了回来。 “好功夫,好力气!” 明远和身边的杭州市民一起为那少年鼓掌叫好,种师中也将竹竿顺手夹在腋下,拼命拍手,连手都排红了。 两名高丽健仆都没能料到这一点,一时愣住了下不来台,只能转头看着那几个押伴。 押伴们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收场,其中一人只好回头再看向驿馆的驿丞和驿卒们:这世间,总是有软柿子可以捏的。 可就在这时,河对岸,驿馆那边突然站出一名士子,高声叱责那些押伴,道:“尔等还是中华之人吗?” 押伴们将脸涨得通红:“与外国往来交通大事,你一个穷酸措大凑什么热闹?!” “穷措大”是宋人专门用来嘲讽穷困书生的称谓。 明远一瞅,那名年轻士子穿着土黄色的直裰,戴着书生巾,面貌看来文质彬彬,但也确实是穷酸。别说比不了明远,就连种师中的穿戴打扮,也远远及不上。 那书生听见押伴的话,冷笑出声道:“外交大事?你看,遇到这等事,高丽来的正使和副使有出面过吗?” “这高丽使节都躲着不出面,只不过让两个根本听不懂汉话的仆从在此示威,到时候还不是往我等中华之人自己身上一推了事,说是我等窝里内斗,自己人欺负自己人?” 明远看着那名士子的面庞,听他的声音,越看越是熟悉。 他确定自己一定见过的,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到底在何处见过。 这名年轻士子人虽穷,话却说得一点儿都不错:外面闹得这天翻地覆的,高丽使节们却一个也不出面。 回头就算是这件事情闹大,高丽使节也能将这事撇得干净。 明远想:这一手玩得真漂亮! 一面毫无顾忌地挑战着中华之人的底线,一面躲在后面自有人承担杭州市民的怒意。这些高丽使节,看来都是玩弄权术玩弄惯了的人精! 正在这时,突然有个沉稳的嗓音响起:“尔等在此作甚?” 明远一听这声音,心头放下一块大石。 很好,杭州府来人了。 是苏轼到了。 第166章 千万贯 苏轼穿着厚重而端肃的官服。天气暑热, 他手中拿着一把折扇,却并未像“便面”那样,展开来挡在眼前, 而是完全折起,在掌心有节律地敲击着。 苏轼身后跟着两名杭州府的衙役, 腰间持短棍, 面目不善, 望着眼前那群担任使臣押伴的库管官。 苏轼一声喝问, 那两名高丽健仆装作听不懂,而其余使臣押伴相互看了看,其中一人大着胆子反问:“你是何人?” “杭州通判,苏轼。” 这一下, 聚在驿馆附近的杭州市民,便都知道眼前这位长脸男士就是一上任就为民谋福祉,为杭州城里安装“路灯”的苏通判了。 “通判?” 为首的一名押伴闻言笑道:“区区一介通判而已,有什么资格过问此间事务?” “这里是杭州地界。”苏轼沉声道。 “驿馆与高丽使节若有纠纷,地方官员当然有责任过问。” “苏通判,”为首的那名押伴不耐烦地道, “你既知那是外国特使,就应知道,地方州县,无权管辖!” “再者, 高丽使臣是首次来朝。若是出了什么岔子……” 对方语带威胁,哼了两声道:“这责任你恐怕担不了。” 他的意思很明显:高丽使节这次是越过辽国, 特地绕海路来杭州, 向中华朝贡。 如果此时地方上冒犯了高丽特使, 人家一气之下, 不来了——这责任就得杭州地方上担。 苏轼微微一笑,道:“别扯什么管辖权的问题。” “这件事,到目前为止,高丽使节都还未出面。” “一直是你们这些押伴在挑拨拱火!” “对!” “就是你们这些押伴在拱火!” 围观的杭州人将这句话压在心里已经好久了,此刻听见苏轼带头把话说了出来,一时间轰然喊好。 驿馆里的驿丞与驿卒们,听见苏轼的话,也纷纷挺直了腰板,紧紧盯着这些押伴,似乎在以眼光控诉:凭什么欺负人,不就是个押伴? 相应的,这些押伴们渐渐聚在一起,微微出现瑟缩的形容,似乎抵挡不住周围人以眼光发起的攻击。 这时只听苏轼高声道:“驿馆中暂住的远夷既然是仰慕我朝教化而来,自然应该对我朝恭顺有加。如今竟敢如此横暴放肆,不是你们教唆,绝不之如此。” “如果尔等不马上悛改,杭州府会立即上奏,更换押伴。” “眼中唯有远夷而无我朝国民者,不配为官为吏!” 苏轼的话掷地有声,闻者无不拍手叫好。 而原先气焰嚣张的押伴们,这时很明显地软了下来。 立即有一人去看刚才那位被打的驿卒,开始左一揖右一揖地道歉。另有些人跳上小舟,从运河对岸那名少年手中,将驿馆的铁锅赶紧给“迎”了回去。 苏轼这时也从驿丞处问明原委,大声道:“提供厨具及菜蔬,乃是我朝为来访使节提供的便利。既然对方不满意,那么这些便利一概不再提供。此后饮食,要么按照驿馆的惯例来,要么由高丽使臣自行解决。” 不想吃驿馆的大锅饭,那就自己想办法解决,我朝不管;还要想继续挑三拣四,那是没门儿的! 这下驿馆跟前的人们都觉得出了一口大气,纷纷鼓掌。 驿馆的驿丞也觉得有苏轼这句话在,他们以后就不必再担责,也都长舒一口气。 明远这时见气氛非常好,趁机在旁喊了一嗓子:“此事明日会上《杭州日报》的报道,各位要是不巧错过了刚才的精彩,记得明日看报道啊!” 如今《杭州日报》刚刚创刊,知名度还不算高。明远趁机宣传一把,借苏轼今日的“爽文情节”为自家打打广告。 苏轼在对岸听见了,不知怎么,却老脸一红,这时想起来用扇子当“便面”遮住脸面了。 这时,种师中也还眼巴巴地望着运河岸边站着的那位与他同龄的“救锅”少年。 明远用手肘请推种师中,示意他手中还有人家的一柄竹竿,正好可以用来搭讪——种师中原该多结交些与他同龄的朋友。 种师中看看明远,咧嘴一笑,便去了。 * 杭州驿深处。 出使大宋的高丽正使王彬和副使金世祯正在对坐,打一盘双陆。 都说杭州城内屋宇众多,布局局促,但杭州驿还是建得宽阔敞亮,纵深极深。外面的吵闹,院内只能听个模模糊糊的声儿。 原本驿馆里专门放置了围棋棋盘,但是王彬和金世祯谁都下不好围棋,都是其他人口中的“臭棋篓子”,现在躲在院内当缩头乌龟,就只能下双陆解闷了。 “王正使,真的不用你我出面吗?” 金世祯无心游戏,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回头问王彬。 王彬是高丽宗室的一支,身份高贵,也一向被高丽国中誉为是有智计有眼光的谋臣。此刻他却只管盯着桌面上的双陆棋盘。 “不必,若是借那些人之手,镇得住宋国人,自然彰显我高丽国的尊荣。” “若是反过来那些人被镇住,我等也能撇清干系。” “此事是宋人内务,你我实在无须担忧,不过坐山观斗罢了。” 这时,外面奔进来一名仆役,三言两语,将刚才发生的事向两位使臣描述了一遍。 金世祯郁闷了:“怎么一来就搞砸了呢?” 王彬也是有点头疼:“真的要吃宋人的饮食了啊……” 金世祯顿时无语:他也没想到,一国正使,此刻最头疼的,竟然是伙食问题?! * 原本那名挺身而出,呵斥押伴的穷酸士子,亲眼见到苏轼出面,三言两语就慑服了无法无天的押伴,他心中的喜悦之情无法用言语形容。 然而事情一旦结束,苏轼便背转身,马上带着那两名衙役离开。 年轻士子追上两步,连声喊“苏公留步”,苏轼都没有听见。 年轻人茫然地停下了脚步,望着苏轼远去的背影,怅惘不已。 ——都已经离得那么近了,却还是无缘认识。 忽然,年轻士子觉得身边好像有点不对劲。 他偏过头,望向运河对岸,见到一名锦衣华服的少年,正向自己奋力挥手,做出各种动作,以引起自己的主意,好让自己看过去。 这名年轻士子却不敢确定对方是不是在叫自己,犹犹豫豫地伸出手,指指自己鼻尖—— “我吗?” 明远奋力点头,然后伸手指指眼前运河中横着的一条平底小船。 这是杭州人临时过河的法子,在河道中横过一条小舟,胆大的跃至舟上,再迈两步,就到对岸了。 刚才驿馆跟前连番大闹,所以杭州百姓便撑了一条船过来,将它作为两岸来去的“临时”桥梁。 年轻士子看看站在对岸的明远,似乎也想起了什么,心一横,便跃上小舟,三步并作两步,已经过河来到明远这边。 两人对视一阵,忽然同时道:“竟然是你!” 明远从适才起就一直觉得此人眼熟。他记性很好,几年前见过一面的人物也都能记得,但这名年轻的士子却令他回忆了好久。 “黄金榜上!”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84节 明远想起来了。 对方也道:“偶失龙头望……” 原来这名年轻的士子,是明远在汴京时,庆贺蔡京与蔡卞兄弟考中之后,从遇仙正店出来时偶然遇到过的落榜失意士子。 当时明远是根本无心科举,而对方则是真的科场失意,而双方当时都有些酒意了,于是对视了一眼,一起合唱了半曲柳永的《鹤冲天·黄金榜上》。 当时明远有些微醺了,因此没有问过对方的姓名,但却记住了对方的长相。 两人再见,竟然都能把对方想起来,可见这记性都不赖。 愣住片刻之后,明远与对方同时大笑。 明远当即向对方通名:“我姓明,名远,字远之,京兆府人。” 对方则答道:“在下姓秦,单名一个‘观’字,字少游,高邮人氏。” 明远差点被呛住:“秦……秦……秦少游兄……” 眼前这人是秦观,竟然是秦观啊! 他竟然一年前就和秦少游秦淮海一起在大街上唱过卡拉ok? 啊哟喂他这“北宋名人收集器”的运气真不可谓不好! 明远哪里肯放过这个机会? “少游兄,他乡相遇,也是有缘,何妨坐下来与弟小酌一杯?” 然而秦观却回头,依旧带着几分怅惘地望着苏轼离去的方向。 明远心知肚明,当然勉力相邀。 “小弟在这附近的一间酒楼上,应当是预留了一间閤子……” 他到杭州的时日还不久,但史尚已经把这些基础工作都为他做好了。 秦观见苏轼转眼间就溜得人影都不见了,回过头,苦笑一声,道:“小弟怕只是自作多情罢了。” 他当下欣然应允:“那么就叨扰远之兄了。” 两人于是联袂进了那酒楼,临进閤子之前,明远拜托那酒博士,若是看见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年……也可能是两名,找到这里,就将人带到他的閤子里去。 在閤子里坐定之后,明远命人添了两副碗筷。 秦观一看,席间已摆了五个人用餐的器具,忍不住挠挠头,问:“远之兄……是有约吗?” 明远淡笑:“不过是些亲友罢了。” 他与秦观闲聊两句,得知对方去岁科举落榜之后,一口气咽不下,便回到家乡,重新准备科考,但又觉日日复习经义文章,无所事事,虚度岁月,于是便起心出来游历。 在杭州住了几日之后,秦观发现,一心仰慕的苏轼,竟然外出到杭州来做通判了。 秦观:! 明远马上很贴心地为秦观斟上一壶新酒,眼见他闷闷地饮了,便又斟上一杯。 他算算时间,觉得某人也快要到了,便故意问:“我方才见少游兄在高丽使者面前慷慨陈词,义正辞严。小弟实在是佩服。” 秦观却依旧很郁闷,道:“那里及得上苏眉公?” 明远听见閤子外面有沉重的脚步声、咳嗽声慢慢靠近,心道:来了! “苏眉公才是临事刚健不屈,应对得体,既不坠我大宋之威,又敲打了那些见利忘义之人。”秦观继续说,这些话,足以证明他是一个铁杆的苏轼粉丝了。 于是明远继续问秦观:“少游兄,如果你有机会见苏眉公一面,你愿见吗?” 秦观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某可是连续递了三四次帖子,与苏公都无缘一面。今日在杭州驿之外,又是擦肩而过……” 他突然长叹一声,吟诵道:“我独不愿万户侯,惟愿一识苏眉州。” 就在这时,閤子的门被猛地推开,苏轼自外跳进来,顽皮地笑道:“快!那‘万户侯’给我!” 第167章 千万贯 秦观万万没想到, 他一旦念诵出“惟愿一识苏眉州”,苏轼就真的出现在面前。 此刻的苏轼,身着便服, 已经换去了刚才出现在驿馆时的官袍,一副公事办完之后出门会友的打扮。 秦观又惊又喜,回头看见明远坐在一旁, 安然地摇着手中的折扇, 心中全明白了——明远是苏轼的朋友,刚才自己的失落与怅惘之情他全看在眼里,所以穿针引线, 刻意安排, 才有了现在自己与“偶像”的相见。 秦观喜不自胜,赶紧拜谢了明远,又从怀中掏出一大叠诗文,恭恭敬敬地递给苏轼,请苏轼点评。 苏轼也不客气,接过了那一大叠抄写工整的字纸, 一目十行, 迅速翻阅。其间苏轼表情严肃, 秦观与明远在旁,左看右看, 都猜不到苏轼会对秦观的诗文作何评价。 只不过, 明远是心中“大概有数”, 而秦观则是真正的忐忑不已,一颗心悬到嗓子眼。 毕竟苏轼是成名十几年的大才子, 而他秦观, 则是一名落第士子。 眼看着苏轼的表情越来越严肃, 秦观的一颗心也渐渐沉了下去。 终于,苏轼放下手中的文稿,表情认真地抬起头,望着秦观,指着那些文稿问: “这些,都是子游所做的?” 秦观点点头。 苏轼伸手拈了拈颏下稀稀疏疏的胡须,道:“某观君有屈、宋之才1。” 明远闻言,反应了片刻,才想明白苏轼在夸秦观有屈原、宋玉之才。 而秦观是真正呆住,呆了好久,突然起身在閤子里暴走,并且发出不可置信的声音:“我识得了苏眉公……屈宋之才……啊!” 明远与苏轼相视而笑。 ——苏轼这一夸,可真是把年轻人给高兴坏了。 两人都是安然坐着,坐看秦观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红着脸重新入席。 片刻后,种师中也回来了。 他身后还带着一名与他同龄的少年。这少年身材敦实,脸庞晒得很黑,相貌看起来很朴实,但是一对漆黑的眸子十分灵活。 明远认得这名少年,正是刚才在运河畔抢救了杭州驿厨房那口大铁锅的勇武少年。 种师中刚才溜出去,就是去结交这个小友去的。 明远也觉得种师中到了能够自行打理社会关系的年纪,因此放任他去交友。 秦观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当即三言两语将那少年刚刚的“壮举”形容了一番,听得苏轼也是连连点头。 种师中便一挺小胸脯,大声说:“各位,这是我邀来的新朋友,姓宗名泽。宗兄,这是杭州通判苏轼苏子瞻公,这位是我师兄明远,这位是……” 种师中忙着为宗泽通名。明远则望着宗泽那张表情严肃的小脸发呆。 他听见宗泽的姓名之后,脑子里立即响起三声:“过河!过河!过河!”2 最近他“捞”北宋名人的运气真的很不错啊!今天借高丽使臣的事,一下就捞来俩! 宗泽则有些惊疑地看看明远,挪开眼光,再偷偷看看,最后悄悄拉着种师中的衣袖问:“端孺,我脸上是不是弄脏了哪里?令师兄为什么……总是看我。” 种师中看了明远一眼,噗嗤一笑,安慰这位新朋友:“没事……只是我师兄见你骨骼清奇……” 明远恰好也于此时收回眼光,招呼酒楼中的酒博士:“上菜吧!” 一时间酒楼的各色佳肴如流水般地送上。虽然不如汴京几家正店里的菜品那样精致细巧,但胜在都是本地所产的新鲜材料,天然鲜美,只需稍加烹调便是绝顶美味。 苏轼本是老饕,偏又才思敏捷,妙语如珠,一边吃一边评价,逗得席上笑声连连。 连秦观都有些侧目:没想到你是这样的苏眉公。 一时间五人填饱了肚子,明远让酒楼送上消食的香薷饮。众人一边喝饮子一边聊天,这才谈起刚才在杭州驿跟前发生的一幕。 他们五人,无一例外,可全都是亲历者。 秦观叹了一口气,道:“那些押伴可真是可恶啊!” 苏轼拈着胡须不说话。 明远则是唇角微勾,露出几分讥讽,笑道:“背后的高丽使臣,也没有安什么好心思。借这些押伴作威作福,在我朝中造势……” 苏轼显然也是这个观点,摇头叹息着道:“高丽是第一次来朝贡,在这些事上也难免多用了些心思。” 此前一直坐在种师中身旁埋头大吃的宗泽突然抬头,望着苏轼与明远,问:“高丽来贡,岂不是总比亲附辽人要好?” 高丽因为地理原因,此前一直亲附辽人,向辽国上贡。到如今却改弦易张,想要搭上大宋这条船。 閤子里三个大人都有些吃惊,没想到宗泽小小年纪竟然懂这些。 明远顿时将手中的“1127”牌折扇一张,道:“那也未必。” 见苏轼与秦观的眼光都投过来,明远便继续道:“高丽国中,想必也有意欲亲附辽人的一派,和亲附我大宋的一派。这两派在政治角力。” “此次高丽下决心派出使臣,可能是亲宋一派稍占上风,因此高丽国主下决心投石问路,想要尝试在大宋这里是否能够得到想要的好处罢了。” “甚至也可能是亲宋一派想要打击亲辽一派,因此派出使臣。” “届时如果辽国震怒,怪罪高丽,亲辽一派的势力遭到打击,高丽亲宋一派许是能得到更大的政治利益。” 历史上在大国之间玩这种小把戏的国家多得很,只是“长袖善舞”真的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更多的恐怕是“玩火自焚”。 明远说完,苏轼秦观都觉得有道理。而种师中与宗泽两个小朋友也都点头表示听懂了。 苏轼还在叹气,道:“确实如此,从那高丽人递来的公文,上面但书甲子,不写年号。也不知是因为高丽人当真不通礼仪,还是存了试探之心,故意为之。” 在座之人听说高丽人的公文上只写了用干支纪年法所纪的“辛亥年”,而没有写上当今官家的年号“熙宁四年”,都感气愤,觉得这高丽使臣此举实在是蔑视了整个大宋。 年轻气盛的种师中和宗泽都认为,一步都不能相让,应当挥起大笤帚,马上把这些高丽使臣都赶回去——还想去汴京?想得美! 明远一听,心中一动,赶紧问苏轼:“子瞻公打算如何处置?” 苏轼将手一摊,道:“自然是退回公文,并郑重告知。两国邦交,不是儿戏。对方若真是存了试探之意。那这等邦交往来,不要也罢。” 明远却转了转眼珠,对苏轼道:“子瞻公且不要着急退回高丽使臣的公文,请尽量扣下一两天。我试试来打探一下高丽使臣这次的态度。” 他这话一说出口,苏轼与秦观立即明白了明远的意思。 而两个小朋友却依旧在饭桌上抗议。 却见明远笑眯眯地说:“有一句话圣贤大约从没说过,但是多数时候很管用:‘能够不用武力就办成的事,就不要用武力。” 其实他心中想的那句话是:“靠欺骗可以取胜时,绝不要靠武力。3”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85节 他说这话唇畔带着神秘的微笑,再加上想出令人兴奋的主意,连双眼也似乎在闪闪发光。 苏轼与种师中都是习惯了,见怪不怪。而秦观与宗泽则都是一呆,心中都在想:这个小郎君相貌虽美,但为什么总给人一种感觉——随时能把你带到河沟里去? * 杭州府那边,苏轼果然扣下了高丽使臣的公文,也没有多说是为什么,只是告诉他们公文出了很大的问题,不能予以放行。 高丽使臣顿时急了。 正如明远所预言的那样,高丽小朝廷如今正是为了自己的权力斗争需要,才有了亲宋之举。但如果使臣第一次朝贡就把事情搞砸了,亲宋的一派便是砸了自己的脚。 他们几次想要向杭州府询问缘由,都吃了闭门羹。 上次他们纵容押伴那么一闹,得罪了整个杭州驿的上上下下。如今杭州驿有苏轼撑腰,不再单独为使团供应菜蔬米粮,也不让他们使用厨房。只有驿馆的大锅菜,爱要不要。 使团里的人既无法前往汴京,也没脸返回高丽。 他们的押伴便给出了一个主意。 “上次的事,很明显是惹恼了杭州府的苏通判,现在有他在从中作梗,使得事情无法推行下去。不如我们安排一下,找一位苏通判的朋友,让他做一下中间人,双方好好把话说开。” 高丽正使王彬与副使金世祯一商量:也只能这样了。 这位中间人,显然就是明远了。 约见的地点在钱塘门外的望湖路,明远在那里有一间长年预订的閤子。 王彬与金世祯换上了汉人的袍服,头戴竹笠,在杭州驿登上小船,直出钱塘门,泊在望湖楼下。 待他们赶到楼上,明远已经在閤子里等他们。 高丽正副使同时觉得眼前一亮,只见明远身穿一身月白色的绸袍,衣袍的颜色与楼外水天之色相当接近,绸衫反映的柔和光线,将明远一张清秀无俦的脸庞映亮。令王彬与金世祯同时暗暗叫了一声好:宋国竟有如此人物! 明远却将手中的扇子轻轻一挥,请王金二人入座。 閤子内的酒桌上,已经摆了一桌精致的席面,菜品的质量,是杭州驿被惹恼之后,每天供应的大锅菜不可比的。 但王彬与金世祯哪里还有心思品尝美味的菜肴。 他们两人局促地坐下,金世祯先用流利的汉话介绍了王彬与自己的身份——王彬是“六王子”,而他自己,是“世家子弟”。他们两人因为仰慕大宋上国的“文采风流”,才促成了此次出使。 明远一边听金世祯自抬身价并拍着各种马屁,一边挥扇微笑,一边心说:吹吧,你就吹吧。 他始终没怎么开口。 金世祯便心中紧张,越说越艰难,到最后,便是与王彬一起齐齐闭嘴,两人都喊着乞求的眼神,望着明远。 明远看火候差不多了,才摇着扇子缓缓开口。 “说实话,苏公前些日子对使团的作为确实相当恼怒。” “身为外国特使,便可以无视地方州郡官员的管辖权限,你们高丽的商船,以后还要不要来杭州港了?” 王彬的汉话水平没有那么好,但金世祯却听出了弦外之音,喜出望外地问道: “苏公是希望高丽与宋国通商吗?” 明远却轻轻地摇着扇子,顾左右而言他地回答:“我是今年四月末与苏公一道出发,从汴京来的杭州。” 两名高丽使臣瞬间自行脑补了七七八八,对视一眼,同时起身,都向明远行礼,无比恳切地开口—— “请郎君指点迷津。” 第168章 千万贯【加更】 明远语焉不详, 但很明显,高丽使臣都将他当成了是从汴京来的“大人物”,在用委婉的方式, 向高丽使臣透露重要的“内情”。 这也难怪,明远的穿着打扮,说话的谈吐气度, 对于久居汴京的人来说实在不算什么, 在这杭州城里也可以算是一枝独秀,但对高丽使臣来说,这副富贵气象, 已经是他们见所未见, 实在不会怀疑明远的身份。 “本国与高丽,原本邦交友好,适宜通商。奈何有辽国挡在两国之间。” 明远不咸不淡地说着场面话:“好在如今海运通达,密州、杭州,乃至南方诸港,都适宜接受高丽的货物。” “只是我大宋地大物博, 两位使臣可知我朝真正想要贵国输出什么货物吗?” 王彬与金世祯对视一眼。 两人都知道, 这就是宋国对他们提出的要求, 如果要求能够满足,此行便可顺利建立邦交, 双方通商互市。 金世祯沉吟片刻, 道:“本国出产有限, 不过是高丽参、珍珠之类,请恕在下愚鲁, 不知郎君可否指点迷津。” 明远轻笑一声, 用手中折扇遮住面孔, 只说了一个字:“马!” “马!” 王彬与金世祯同时回答。 只不过一个是恍然大悟,另一个则是有些胆战心惊。 高丽偏处一隅,但对宋辽、乃至宋夏之间的关系也有所耳闻。如今宋夏之间连年用兵,宋辽之间也偶有摩擦。而大宋缺马。 将马匹贩运到宋境,确实是一笔好生意。 但万一让辽国听到了风声……辽国与高丽接壤,辽人挥师直下,一两日之内就可以踏平高丽王都。 这笔钱,不好赚。 明远见他们各自表情,与自己的预期大致相当。 于是他开口继续忽悠:“而且是耽罗的马。” 这下王彬与金世祯都面露震惊,两人对视一眼,都确信眼前的小郎君必定是知晓内情,甚至是奉命来见他们,否则凭明远的年纪,不可能有这份阅历,竟然知道“耽罗”。 明远:我太知道了,不就是济州岛吗? 耽罗就是他本时空时所知的济州岛。这个岛在唐代以前自立为一国,与高丽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在百年之前,耽罗国太子入朝高丽,承认高丽为宗主国。迄今为止,高丽并未正式吞并耽罗,而是以宗主国自居。 耽罗是一个小岛,因为地理环境的缘故,耕作艰难,但是岛上盛产柑橘,另外就是盛产良马。据说耽罗“家家桔柚,处处骅骡。”高丽王室御用的马匹,也全都来自耽罗。 王彬与金世祯没想到,宋人想要的,竟然是来自耽罗的马匹。 两人对视一眼,金世祯努力斟酌了一下,道:“辽东北松花江一带,有部族号‘女真’……” 这是打算推销女真的马匹了? 明远心想:高丽人国土虽小,这算盘还打得真精,想要做中间商赚差价。 却连“女真”现在避讳改名叫做“女直”了都不知道吗? 看来,这高丽使臣在礼仪上确实差了一点,需要好好补一补课。 明远很果断地摇头:“就要耽罗的马!” 不是济州出产的马不要! 他之所以想要进口马匹,自然是大宋军中需要。 但这不能是来自女真的马匹。女真现在只是一群生活在白山黑水之间的游牧民族。明远现在的想法是,避免一切可能给女真人带来变化的行动。 因此他不打算进口女真马匹,从而向女真输出真金白银或者是生铁。 总之一切为女真输血的行为都最好避免。 再者,也避免直接挑衅辽人。大宋把手伸那么长,伸到辽国的后院,那辽人还有不跳脚的份儿吗? 第三个原因,明远曾经与王雱和苏轼分别讨论过——关于新党推出的“保马法”,明远与苏轼都认为弊端颇多。可是明远通过与种建中等人的相处,又很能理解,大宋为了边境防御,实在是太需要良马了。 “保马法”简单来说,就是将官办养马场饲养的马匹交给民间代为饲养。这样就避免了官办养马场的积弊。 但确实又给民间带来了负担——因为大宋缺乏适合养马的马场,从民间的牲畜栏里养出来的马匹,当做运输用的挽马还可以,但绝不是种建中等大宋将士最需要的雄健战马。 在“保马法”下,平民百姓若是没能将战马养好,养病甚至是养死马匹者,是要受罚的,罚没家产、杖责、枷号……都有可能。 所以苏轼相当反感“保马法”,认为这是扰民。 但是“反感”并不解决大宋军中缺马的问题。 因此明远才会动起高丽人的脑筋——为什么一定要自己养,而不是直接买马呢? 国际贸易不就是专门干这个的吗?双方各自具有“比较优势”的时候,国际贸易就是有利可图的。 高丽人的“比较优势”,在明远看来,也就是良马。 至于开展互市以后,高丽人会不会偷偷向女真人进口马匹,运到济州岛“镀一下金”,就像后世要把大闸蟹放到阳澄湖里泡一下那样——明远可就先不管那么多了。宋人这边,反正就只咬死了只买耽罗马。 “若是能成,我可以向两位担保,此去我国都城朝贡,必能一帆风顺,见到天子,也必能得到丰厚赏赐——” 明远心说:反正赵顼见到任何外国使臣,都会大手一挥,给予“丰厚”赏赐。且在宋人眼中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赏赐,到了高丽人眼中,也绝对会是丰厚的了。 “那苏公那里——” 王彬第一次期期艾艾地开口。 作为正使,王彬显然比金世祯更要着急。但是他的汉话带有很明显的高丽口音,说起来也不那么自信。 “放心——” 明远脸上堆满了笑容,口中却是在放狠话:“只要两位心中清楚,大宋与高丽两国,能够给各自带来什么样的利益就好。” “对了,这是送给两位使臣的礼物,区区饰品,不成敬意,敬请笑纳。” 明远一拍双手,门外有两个望湖楼的酒博士进来,抱着一对锦盒,送至王彬和金世祯眼前。 “两位,请看一看吧。” 高丽使臣将锦盒打开,顿时都发出一声惊叹。 “天呐!” 锦盒里盛着的,是一枚浑圆的玻璃灯罩,足有一个普通西瓜那样大小。灯罩完全透明,晶莹剔透,在两名高丽使臣面前璀璨发光。灯罩表面却遍布随意延伸的细微裂痕,但这丝毫不影响玻璃灯罩的完整,反而为它平添了一种自然而无法模拟的美感。 玻璃灯罩下方边缘被削得光滑,并且裹上了一圈金灿灿的黄铜边。 整个灯罩可以架在一只同样用黄铜铸就的灯架上,无论是点油灯还是放置蜡烛都可以。 这时,望湖楼外刚好飘来一片阴云。 明远朝身边一名酒博士看了一眼,那酒博士立即转身,去取了半截蜡烛过来。明远用自发烛点了,将蜡烛放在其中一枚灯架上,然后轻轻罩上玻璃灯罩。 室内陡然明亮,而且灯罩上那宛若“金丝铁线”一般的自然花纹,在墙壁上,地板上,酒桌上,都投下了淡淡的影子,让整间閤子里充满如梦似幻的感觉。 王彬与金世祯同时感叹了一声,随即都沉浸在这光与影塑造的奇异的美感里,不敢出声。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86节 明远却轻轻取下灯罩,取出蜡烛,一口吹熄了,再将东西都放回原先的锦盒里。 “这等琉璃器皿,怕不是要价值千金?”金世祯感叹着开口,“一定令郎君破费了。多谢郎君!” 明远却笑:“你们知道这件东西在我大宋,售价几何吗?” 王彬没答话,依旧魂不守舍地望着被重新放回锦盒的灯罩。 金世祯则望着明远,眼中流露出好奇。 “在汴京的街市上,买一件类似的玻璃灯罩和镀铜灯架,只需要一贯钱。或许没有这么精致,但所费并不巨。” 这就是当初明远在汴京大相国寺闲逛的时候,发现的“仿冒品”,仿得很有特点,甚至仿出了哥窑瓷器表面那种“金丝铁线”的感觉,却并不影响使用。 明远当时就挺惊叹,后来便让宫黎去联系了这个颇有“悟性”的仿冒作坊,双方谈成了合作协议。宫黎指点作坊如何提升玻璃的透明度与质感,这边作坊则帮忙承接宫黎作坊的一部分生产任务。 而这个作坊原本出产的“金丝铁线”灯罩,却令明远认为是“别有意趣”,因此保留在产品线上。他这次南下,还带了几个样品过来。 此时此刻,明远面对这些心里小算盘打得响亮的高丽使臣,半点儿也不打算讳言:他送的这件礼物可并不值钱哦。 “一贯钱!” 王彬伸手捧着胸口,而金世祯则流露出万万不能接受的表情。 明远百无聊赖地想:我骗你们干嘛,反正你们到了汴京城,自己也能看到,问到这个价格。 震惊之下,两名高丽使臣坐着,呆在原地,各自默然了半晌,突然对视了一眼,脸上渐渐都流露出“有门儿”的表情。 他们同时想到了,大宋所出产的这些精美商品,在高丽能够受到多么狂热的欢迎,能够卖上怎样的天价。无论是王室,还是世家,手中都掌握着大份额的海贸生意。 只要想一想与大宋进行贸易往来,他们能得到多大的利润,王彬与金世祯眼中便出现狂热。 耽罗的马匹——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高丽使臣的表情,全都落在明远眼中。 至此,他已经确信自己完全说服了这对使臣。 “至于两国给杭州府的公文……” 明远摇着扇子,淡笑着转告苏轼的原话:“高丽称臣本朝,公文上却不禀正朔,叫人怎么敢收?” 王彬与金世祯对望了一眼,两人同时恍然大悟。 王彬起身向明远行礼,金世祯开口替王彬表达谢意:“多谢郎君指点迷津。” 至此,“忽悠”两名高丽使臣的任务明远已经尽数完成。 他正向松一口气的时候,忽听閤子外脚步声急促,随即一个顶着满头蓬乱金发的高大男子冲进了他这件閤子。 “明熊,明熊——” 明远:你才明熊呢! 他一听这变了调的大呼小叫,就知道来人是夏塞里奥。 “我在楼下看到了你,正好来向你禀……禀告!” 夏塞里奥丝毫没有意识到他刚刚闯入了一场有关国际贸易的谈判,他得意洋洋地报告:“《几何原本》的第一卷 ,和第二卷……翻译、翻译出来了!” 两卷都翻译出来了? 明远心头一喜:他的刻印坊可是完全准备好了,只要翻译出来,校对一遍就可以付梓印刷——嗯,中间有些插图还是需要雕版的,好在不少刻印工人原本就有雕版技术在身…… 他突然注意到:身边还坐着两个高丽人。 糟糕! 第169章 千万贯 明远留神那两名高丽使臣的反应。 却见他们依旧坐在原位上, 王彬神情傲慢,端坐着并不起身。而金世祯的眼光依旧恋恋不舍地望着锦盒中盛放着的玻璃灯罩。对这种晶莹剔透的工艺制品,金世祯看起来没有半点抵抗能力。 原来他们竟对西洋人的书籍没有任何兴趣? 明远悬起的心渐渐放下。 他很放松地开始阅读夏塞里奥翻译的文字,发觉译得还算通顺, 只是不太文雅, 完全是西洋海商到杭州之后学来的一口大白话。 这倒也不难—— 明远放下手中的书册, 心想:到时候完全可以使用那张“润色修辞”的道具卡润色一下,使其达到“信达雅”的翻译标准。 那张道具只要50个蝴蝶值,他现在完全用得起了。 如此想着, 明远谢过了夏奥里塞, 表示他翻译的书稿自己会再通读一遍,有什么意见大家可以后续交流。 夏奥里塞听到明远的称赞, 岂止是得意非凡, 昂首阔步地告辞了,临去还好奇地瞥了一眼锦盒里的东西。令金世祯紧张地赶紧将锦盒扣起。 夏奥里塞这名不速之客离开之后,明远只听王彬淡淡地开口:“……郎君,我等高丽君臣, 一向仰慕中原文翰华彩。刚才那西洋蛮人那里, 难道还有什么值得一看的文字不成?” 明远笑道:“是呀——” 他望着楼梯上消失的夏奥里塞的背影,说:“这名西洋人士,来自一个名叫‘欧罗巴’的大陆。那里现在正处在一个相对蒙昧的时期……” 他说的没错, 现在的欧洲,还没能等来文艺复兴的黎明, 正被中世纪的黑暗所笼罩。在夏奥里塞的眼中, 远在东方的大宋, 可要比他的故土先进发达得太多了。 但正因为如此, 才更不能轻易放弃这样的领先优势。 也正因为这样, 才更需要兼容并包。 眼前的这些高丽使臣,正准备前去朝觐赵顼。如果他们开口向北宋朝廷讨要《太平御览》,肯定讨要不到,但他们如果要求一本西洋书的汉语译本,没准赵顼会觉得无所谓,并且点头同意共享。 又比如现在,但凡这两名高丽使臣,真的拉下脸,向明远讨教一下这本“西洋书”的内容,明远为了购买“耽罗马”的大业,估计也拉不下脸拒绝。 谁知这两位,竟然对《几何原本》看也不看,没有半点兴趣。 明远在心中感叹:这是天予弗取,反受其咎啊! 这日望湖楼一聚之后,高丽使臣回去,立即修改了文书,恭恭敬敬地填上了“熙宁四年”的字样,重新呈上。 而苏轼也不再为难这些高丽使臣,批复了使团的请求,任由押伴们将使臣带离杭州,前往汴京。 高丽使团还未离开杭州,明远那边,已经将急信送给汴京。王雱那里会马上收到—— 至此,大宋朝廷在面对高丽使团时就会心中有数:双方有基础相互贸易,海上互市,互通有无。而大宋最需要的,是来自耽罗的战马。对于高丽国君的各种请求,当然只会有条件地满足。 而对于高丽国内贵族所喜欢的那些奢侈品,宋国这边倒是愿意敞开供应。负责海贸的中间人能在这项贸易上赚多少利润,大宋朝廷是不屑过问的。 明远如今在杭州、扬州和汴州三地之间设立了信件的中转站。他的信使从杭州出发,能在两天之内抵达扬州,在那里把信件转交来人,两天之内就能到王雱手里。 与朝廷的“急脚递”相比还是要稍慢一些,但是比托熟人捎信效率要高上许多,而且成本也低很多——因为信使一次能捎带上很多封书信。 只是这份业务,如今只在杭州、扬州、汴京、洛阳与长安五地之间进行——主要也是为了满足明远自己目前的需求。 如此一来,在1127提醒明远要注意“等价交换”原则、不能”无偿付出“的时候,明远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大声反驳:“老子就是想给最想念的人去个信,怎么了嘛!” * 明远在杭州城中渐渐适应的时候,种建中已经到了大宋版图的最西面——秦州以西的渭源堡。 这里原本是渭水源头一带修建的一座防御性寨堡,名叫渭源寨。 熙河经略王韶到此后认为此地具有重要的战略意义,因此将渭源寨升格为堡。在此驻军屯田。 种建中到此之后,立即着手训练本地的驻军与民伕,教他们使用这次押运到古谓城的兵器军械,训练他们守城的战术和与西夏党项人遭遇时的各种应对。 今日王韶轻车简从到了渭源堡,听说种建中在练兵,没有让人前去知会,而是悄悄前往观看。 却见种建中带了一群士兵,正在反复训练安装和拆卸投石机。 只见士兵们各有分工,有的扛来圆木,有的架起投石机的主体框架,有的则从四处寻来大型石块。一群人来来去去,像是穿花蝴蝶一样纷扰,但其实各有目的,忙而不乱。 种建中的贴身亲卫向华手中提刀,沉默地肃立在一旁护卫。 种建中自己却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恨不得亲自加入士兵的演练。他在一旁大声提醒手下的将校们:“将这拆卸与组装反复练熟了,放在城头可以守城,野战可以进攻——这种军械使用的就只是大石块,可以就地取材,在我们西军的地盘上,遍地都是,从不缺材料!” 王韶听见了,想想也是:神臂弓那样的神兵利器,少了专门配备的箭支都不行。但是投石机却不一样。 它的核心构件是军器监用精钢所铸,很难损坏。而其余圆木,用烂了就直接拆下来扔掉。用于攻击敌军的材料,则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大石块。 看来这次军器监是开了窍,送了一件真正“管用”的军械给西军。 “但凡你们熟练上一分,在关键时候,都可以救命……” 种建中提醒这些正在训练的士兵。 这群训练拆装投石机的另一边,一群西军将校正在学习如何按照投石机上的刻度盘,调整投掷的高度与远度。 一名小校一边目测,一边说:“将距离调整至二百五十步,方向向右前调两度……准备投石!” 他的手下已经按照这小校说的,将方位和距离都调整到位。另有两名士卒已经为投石机挂上了配重,一松手,需要投掷的石块已经飞了出去。 那名小校手中持有一枚千里镜,石块掷出之后,他便手持千里镜,远远望着靶子的方位,口中不断地说:“好,好……非常好!哎呀——”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点……可惜了!” 但这名与成功失之交臂的小校显然知道怎么调整了,大声道:“再偏一度,距离调远二十步!” 如此训练,迟早能练到将这投石机用得如臂使指,指哪儿打哪儿的一天。 少时,见到种建中过来,这群正在联系使用投石机的将校们一拥而上,齐声送上赞美:“种昭武,这‘霹雳砲车’当真是神兵利器!” “您刚带来的时候小的们还不以为意……” “是小的们有眼无珠……” “是是,一定听您的,好好练!” 种建中听着各种或兴奋或阿谀的说辞,心中在想:你们是没有见过那威力更大的。 他刚丢下一句:“好好训练,朝中一定会给你们配备更强大、更精准的武器,更有效的护具,更精壮的马匹……我们大宋西军,会从头到脚都强过我们的对手……” 说着他一转身,正好见到王韶面带微笑,站在自己身后。 “王经略——” 种建中急忙大步流星,来到王韶面前,拱手行礼。 王韶见了渭源堡外操练的景象,也不由得暗暗惊叹种建中善于治军。他极少见到哪位军中将领一上任,就能拥有这么高的威信与人望的。 但见到种建中,王韶并未将这份惊叹挂在脸上,而是与种建中说起了另一件事。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87节 “彝叔可曾听说了市易司的事?” 王韶所说的在渭源一带设市易司之事,是他此前上书天子,声称渭源到秦州一点,良田弃置无人耕种的田地有上万顷。这些田地都是良田,只要稍加垦殖就能耕种。 因此王韶提议设置市易司,与藩部互市,以经商之利用来治理田地。 待这里的田地全部有了出产,便不需再动用陕西其他几路的粮秣奉养熙河一路。届时熙河路能自给自足,反而能为国家反哺商税田赋。 谁知王韶是将这事想得太美了。 他上书天子之后,便有秦州知州李师中上书反对,声称秦州与渭源之间,根本没有那么多无人耕种的良田。 后来李师中因故被撤换,秦凤路副都总管窦舜卿接替。这一位更绝,上书天子,声称彻查之后,在秦州与渭源之间,只有一顷四十七亩的田地,还是有主的。 天子所遣的走马承受1李若愚便据此奏报,声称真的只有一顷四十七亩的田地。 这是一个令人无语的数字,事情如此荒谬,偏偏数字听起来还很精确。 种建中望着王韶,不免有些幸灾乐祸。这位熙河经略当初招揽人才的时候,口口声声说自己麾下武将之间无那等倾轧掣肘之事,结果现在只好独自一人把文官之间的攻讦攀扯全自己扛了。 但这些种建中不能表露在口头上,只能岔开话题道:“王经略,属下今日收到了家师的来信。” 听见种建中提起横渠先生张载,王韶一抬眼,表示很感兴趣。 “家师的建议,渭源到秦州一带,可以考虑种木棉。” “木棉?” 王韶来了兴趣。 “是,横渠书院试种木棉已有一阵子。这种作物耐旱,不需要过多照料。除了收成时需要大量人手之外,其余时候所需人工有限。” “采收之后,只需送往关中。如今已有不少人家掌握了纺织吉贝布之术,也乐意收购棉桃。” “还有一项,这东西不能做口粮。就算是西夏党项人来,也不能将木棉当饭吃。” 王韶听了微微地笑了起来,口中说:“即便如此,我等也不能任由党项人在渭源与秦州之间驰骋不是?” 听起来应当是接纳了张载的建议了。 “另外,家师还托人运来了一批‘酒精’,专为伤员料理患处之用,据说有‘消毒’之效。” 王韶也已听过“酒精”之名,知道经此物治疗,伤口便不易出现溃烂、化脓之症。昔时常有士卒未受致命伤,却折损于看似不起眼的创伤。“酒精”一出,这种现象便可大幅减少,更为严重的创伤也有更大的希望被治愈。 “如此,多谢令师。” 王韶的声音里终于也带上了一丝激动。 “关于荒田的事,属下也会给家师去信,看看有无更好取信于人的方法。” 当然——此时此刻,种建中心中在想:也要给小远去一封信,看看他有什么意见。 第170章 千万贯【加更】 杭州, 明远接到了种建中的来信。 这封信上,记着种建中发出信件的日期。他将信件托付给渭源堡的驿递,与军中日常公文一道,送到长安城, 并送到明远家, 总共花了三天时间。 随后这封信就进入明家正在“试验”的邮政系统, 明家的“邮递”接到过明远的重托,一旦接到种官人的来信,就会在当天, 启动一程“邮递”, 用最快的时间将信件递往洛阳。 若是有其它“投递”的邮件,明家邮递也会顺带带上, 但若没有也无所谓——总之, 明氏邮递收到的指令是:只要是种官人的信,就要不计任何成本,用最快速度传递到杭州。 洛阳之后,汴京、扬州这两个“转运点”也都是这样做的——这从转运点改在信件封皮上的“日期戳记”可以看出。 信件从渭源堡发出, 送到明远手上, 总共用了十天。 明远看了看:从长安到杭州的信件只用了七天。这个速度,在这个时代已经算是非常令人满意了。 但再想想,这信函, 一来一去至少要两旬……梦魂不到关山难,他与师兄之间的距离, 还真是远啊! 明远凭空叹了一口气, 拆信细看。见到张载的横渠书院已经将“酒精”运到古渭城, 又建议渭源一带种植棉花, 明远顿时心怀大畅, 心想:不愧是他的师门,做起事来就是靠谱。 他几乎想要马上回复种建中:渭源一带可以放手种植棉花,让他明远来负责销路。 再往下看,看到信中提及王韶被弹劾“谎报”渭源到秦州一带的荒田数目。明远也有点纳闷:这一顷四十七亩荒田的数字究竟是怎么来的? 他与种建中一起,看过熙河路的舆图,虽然那舆图画得不甚精确,但是古渭到秦州一带多是河谷,种建中描述过,河谷两侧较为平坦,在党项与吐蕃人进犯之前,多是有人耕种的。 一顷四十七亩,太荒谬了。 最荒谬的是,这数字越精确,就越容易被人相信。 如果王韶不能尽快说明实情,那这一身兜头泼下的脏水,就难再洗净了。 种建中在信中问明远有什么办法,明远仰着脸想了半天。 他心里隐隐约约,似乎有些想法,但这想法只是一个朦朦胧胧的影子,他还无法触及。 所以这天他只管待在自己在凤凰山的新宅院那里,哪儿也没去。 午后,与明远的居所只有一墙之隔的刻印坊来人,向明远禀报:“刻印坊来了一位客人,想要看看咱们刻印坊使用的刻印术。” 在汴京时,明远名下刻印坊的技术是从来不瞒同行的,因为汴京的同行要么与他进行“技术合作”,要么被他入股。毕竟只有他家的铜活字作坊能够提供活字印刷所需要的全套活字。 但到了杭州,刻印坊的管事就不那么确定了,见有访客不请自来,便从匆匆忙忙地来请示明远。 “当然可以!” 明远还是那个大方的态度。 那管事刚要回去招呼访客,明远多嘴问了一句:“来人说了姓名吗?” “说是杭州人姓沈。” 明远听见这个称呼突然跳了起来——杭州人姓沈? “走,我和你一起去见那位去。” 明远足下生风,急不可耐地穿过自家的厅堂,拐一个弯,就到了隔壁的刻印坊。 他很清楚地记得,当初毕昇的孙子毕文显,曾经提到过,有一个年轻人曾向毕昇详细打听过活字印刷术的具体内容。 问起那名年轻人是谁,毕文显只说“杭州人姓沈”—— 于是明远脚下又快了几分。 很快,他就来到刻印坊用来招呼客户的那座小厅里。 只见来人身穿粗麻布制成的衣衫,腰间围着一条土白色的腰带。这副打扮,应当是还未出孝期。 来人听见脚步,转过身来,见到明远年轻的面庞,免不了地有些吃惊。 作为一位管事需要去请示的东家,明远实在是太年轻了。 来人四十来岁年纪,国字脸,相貌堂堂,颏下蓄着一小把胡须。见到明远,尽管惊讶,还是拱起双手见礼,自报家门道:“在下钱塘沈括。” 明远尽管多多少少有些心理准备,还是没能忍住,蹦出一句:“你……你就是沈括?” 沈括:……? 明远赶紧找补:“久仰沈兄大名,小弟姓明名远,京兆府人士。” 沈括的表情还是有点不自然,这位很明显不太自信,应当是在扪心自问:我什么时候这么有名了?……我真的这么有名吗? 明远想了想,问:“阁下可识得苏子瞻苏公?” 苏轼那天提到,他有一位友人居于杭州,但在孝期之中,不便饮宴,因此没有马上介绍给明远认识。现在明远看见了沈括的穿着,才想起来:苏轼说的那位朋友,可能就是沈括,所以开口试一试。 果然,沈括一听苏轼的名字,脸上的表情放松,似乎在说:哦,苏轼啊,那没事了。 “沈兄今日来,是想看看我这间刻印坊?” 明远开口询问。 沈括脸上有点红,开口道:“不请自来,唐突勿怪。我实是被这些日子里的《杭州日报》所吸引,才想起,到印制这些日报的刻印坊来看一看……” 原来沈括居家守孝,闲来无事,便留意到了近两日在城中流通的《杭州日报》。 先是市政工程——杭州城内各处安了路灯。主持工程的还是沈括的好友苏轼,这份报纸顿时吸引了沈括的眼光。 但他立即生出一项疑问:这杭州城内的路灯安装,不过是几天前的事,怎么这么快就被刊载于这“报纸”之上了呢? 制一副用来印刷的雕版,应该没那么快吧! 偏偏这报纸的印制质量还很好,报上的每个字都不大,但是边缘清晰,无笔划粘连,得是技术相当高超的雕版匠人,忙乎个好几天,才能办到。 沈括开始对《杭州日报》上心——直到出了高丽使臣的事。 高丽使臣唆使押伴,在杭州驿作威作福,被正义士子秦观当街训斥,又立即被杭州通判苏轼言辞警告。 这件事第二天就见报了。 当看见《杭州日报》上刊载着“昨日杭州驿前”的文字,沈括当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么快! 所以他基本可以确定,这绝不可能是雕版刻印。 唯有他年少时,曾经见过的一位姓毕的雕版匠人所独创的“活字印刷术”可以办到这一点。 但是,自从那位毕姓匠人离世,沈括就再也没有见过这种印刷术了。 明远听见沈括提起《杭州日报》,心里也有些得意。 如今《杭州日报》的办报宗旨已经与在汴京时不太一样了。 当初在汴京时,因为考虑到汴京是政治中心,而《汴梁日报》是初办,没有多少经验,所以起步时都是以刊登实用信息和打广告为主。 到了后期,开始加入一些对瓦子的节目,正店与脚店的食物进行评测的“探店”报道,偶尔会加入一些娱乐八卦。 《汴梁日报》从未涉及任何时事与政治的内容。 这也许就是为什么《汴梁日报》没有受到开封府的监管与约束。 但是在杭州,明远开始做出尝试,在报纸上刊登时事新闻——虽然都是对事实的报道,几乎不带任何倾向性。但是这报纸的“舆论导向”功能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了。 市政“路灯”推出后,曾亲自考察路灯放置地点的苏轼,被杭州市民们一致称赞。 而那些高丽使臣和他们身边的押伴,当然也收获了一边倒的骂声。 但明远万万没想,竟会将沈括引来他的刻印坊。 他这是什么运气啊!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88节 当下,明远引沈括去参观刻印坊里的排版与印刷过程。 沈括一面看一面感慨:当年毕昇曾经让他详细看过活字印刷的整个过程,但是毕昇过世之后,这活字印刷术,就像是从人间消失了似的。 如今这种省时省力的印刷术在沈括眼前重现,却似乎比毕昇那时更快,印刷的质量更好。 沈括随手拿了一枚活字,入手沉重,才发现已不是毕昇那时用的泥活字,而是铜活字。 “整整一套铜活字,那得花上多少钱啊!” 沈括忍不住喃喃感慨。 明远将这当成是一种夸奖,微笑着不说话。 但这确实证明了一点:“钱”的重要性——历史上有才能的工匠很多,但他们确实需要有慧眼识才的东主,舍得投入本钱,才能让他们的发明得到推广,最终应用于最需要的领域。 沈括看完一圈刻印坊的生产过程,明远将他带回那间刻印坊用来待客的小花厅中,递给他一本《横渠学刊》,又递给他一本正在试印的《几何原本》样稿。 “存中兄,您看看这些用活字术印出的学刊,怎么样?” 沈括得知明远是横渠弟子之后,便先看《横渠学刊》,只翻了几页,就望着印制精良的书页啧啧称赞,道:“张横渠真是有福,有弟子不遗余力为其推广学术。” 明远美滋滋地想:那是当然的。 沈括再看《几何原本》——他看书极快,只翻了几页,便“咦”了一声,然后迅速地向后翻去,在一盏茶的时间里,沈括就将整本翻完,随后便抬头,望着明远,一句话不说,似乎正神飞天外。 良久,沈括方才缓过来,道:“明兄,这本书册是何人所写?” 他不等明远回答,马上接着道:“书中所述的‘命题’都很浅显,然而其‘证明’的过程,却是滴水不漏。” “依我看,此书真正的意义,恐怕还在于其论述的逻辑。这……这与我历来所见的算学经典完全不同。” 明远顿时点赞:“您说得真是太对了。” 当沈括得知这《几何原本》,竟是来自黑衣大食翻译的希腊著述时,惊得眼都睁圆了,然后连连点头,还补充称赞道:“这译著也相当不错,用词雅致而精准。” 明远的脸“咕叽”一红:这是“润色修辞”道具卡的功劳,不能算在他头上。 他掠过这点不提,开始向沈括抛出诱饵:“要印制这样的学刊和书册,您也行!” 沈括“嗯”了一声,眼神疑惑地望着明远,似乎在问:你是怎么知道我也有些著述想要刊印的? 明远继续抛诱饵:“有润笔之资哦!” 听说有钱,囊中大约有些羞涩的沈括顿时眼中出现神采,换了个升调又“嗯”了一声,然后小心翼翼地问:“什么样的内容能够刊印?” 沈括扫了一眼面前的《横渠学刊》和《几何原本》,自我总结道:“经义、数算,都可以对吗?” 明远问:“那您有经义、数算方面的文章吗?” 沈括微红着一张脸,道:“我不是什么大儒,经义这方面真的不行,每每被苏子瞻笑……但是数算,隙积术和会圆术可以吗?” 明远一凛,郑重点头:“可以!” “天文仪器与历法方面呢?”沈括又问。 明远连连点头:“可以!” “地理与地图制法呢?” “可以!” “医药方面呢?” “可以!” “磁石的应用……这个听上去不太出奇,也可以吗?” “可以!” 明远感觉自己快要成为啄木鸟了 “胆水置铜法呢?” “可以!” 明远恳切地望着沈括:你所有研究过的内容,都可以拿出来出书。 他们的谈话提到了天文、地理、律历、医药、数算……各个自然科学科目的各个领域。 明远颇有点儿较上了劲儿的架势,望着沈括,心想:还有吗?您这本行走的“百科全书”? 沈括想了想,颇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音律方面的可以吗?刊印这些个,我是不是有些……太不务正业了?” 明远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重重地点头:“当然可以!” 第171章 千万贯 明远手快, 三下五除二,就为沈括草拟了一份“出版计划”和“分润协议”,墨迹未干地就推了沈括面前。 沈括读着读着,脸上露出一丝羞赧, 非常惭愧地告诉明远:“远之兄, 这个计划能不能成, 还要……问过内子才行。” 明远:原来大名鼎鼎的沈存中,竟是一位“妻管严”? 他笑笑:“这是自然!沈兄尊重夫人的意见,足见伉俪情深。” “不过, 存中兄也可以向尊夫人解释一二, 这样大规模的刻印,这样丰厚的分润……不是小弟自夸, 这莫说在杭州, 即使是在汴京,也是独一份。” 就算是“妻管严”,也要学习着管理一下太太的预期嘛! 沈括想了想,觉得也是:明远开出的条件, 的确是他平生所未见。 而且据明远所说, 所有的刻印书籍上又都会印上“正版授权”的字样,即使旁人盗印,之后也可以追责——他实在是没什么可以不放心的。 于是, 沈括开开心心地收下了明远草拟的协议,在肚内事先准备说辞, 打算回去向妻子解释。 恰在此时, 明远突然又想起一件事—— 沈括精于地图学。 他连忙问:“存中兄, 小弟是否可以向你打听打听, 如果想要以最直观的方法, 向天子呈现一地的地貌,展示该地的河流、山川、谷底……可耕种的良田……这应当怎样做?” 沈括想也不想,便道:“那就做立体的舆图啊!” “立体的舆图!” 明远的声音显得又惊又喜。 此前他已经模模糊糊地想到了,有一种方法,可以解决王韶与种建中在渭源堡遇到的难题。但一时就是想不起来。 而沈括看似浑不在意的一句话,就点醒了明远。 立体的舆图……这不就是后世的军事沙盘吗? 沈括还在继续比划,侃侃而谈:“取一幅木盘,事先计算好尺寸,上置沙土、泥土,混以浆糊,堆制成为山川形状,晒干以固定。再以青苔覆盖,以标出山林、草地等不同地形,又可以小型木件代表城池、村落、寨堡……” “更有甚者,可以寻高手匠人,制那等极小的小人……” “然一切皆需合乎比例,比例若错,此舆图便无甚用处了。” “为了地图能够合乎比例,最好能用‘飞鸟图’,而不是用传统的偱路步数法制图。” 沈括正拈着胡子说话,一抬头,刚好看见明远双眼发亮,正满怀期待地望着自己。 “沈兄说说,这‘飞鸟图’究竟是如何做法?” 沈括也没想到明远对这制地图法竟然也这么感兴趣,心里忍不住想:难道《出版计划》上还能再补一条,我这制图法也能集册出版不成? 他连忙详细解释,这所谓“飞鸟图”乃是“取鸟飞之数”,也就是两地之间飞鸟直达的距离,比丈量地面距离的地图精度更高。 明远一边听一边发怔。 沈括见状吓了一跳:“怎么了,远之兄……” 明远双手一拍,只说:“太好了,多亏有沈兄点醒,如此一来,熙河幸甚,我大宋边疆幸甚!” 沈括一呆:他也没想到明远能把他这几句话拔高到如此程度。 明远赶紧将熙河路关于屯田市易而发生的这一段纠纷原原本本都告诉了沈括。沈括从没想到,西北官场上竟会发生这样的纠纷,而他随口提出的建议,对于远在西北的熙河开边策略,竟有如此重大的意义。 明远连忙诚心请教,试图把沈括肚子里关于制地图的“墨水”全都掏出来。 他们从上午一直谈到傍晚,明远从沈括口中听到了很多实地测量和制图的方法与建议,赶紧都记了下来。沈括见天色将晚,实在是不能不回去了,明远才用自家车驾将沈括送归,并随车附上不少精美礼品,送给沈括的夫人,以讨好这位“严妻”。 他一旦作别沈括,立即奋笔疾书,将今日见过沈括的经历,和从沈括口中听说的制地图技术,全都写在信中。 这封信一写,待他再抬头的时候,已经是三更天。 明远连忙将信用火漆封口,准备第二天清晨就交与“明氏邮政”的“专员”,用最快的速度发往陕西。 若是真能制出军事沙盘,那渭源到秦州之间所谓的“一顷四十七亩地”的谎言,便不攻自破。 另外,军事沙盘对于大宋西军还有一个重要意义——可以用来做战斗决策。 大宋西军在准备迎敌应战之时,可以凭借的,将不再只是比例尺偏差巨大的平面舆图,而是可以展现山川地貌的沙盘。 所有战略战术,都可以在沙盘上事先演练,并推测对方的反应,做出各种预案。 令明远感到震惊的是,这么有用的东西,率先想出来的,并不是他这个“穿越者”,而是本土人士,多才多艺的斜杠中年,六边形战士沈括! 明远一想到这里,就很佩服自己“偶遇”宋代名人的好运气。 他实在太过兴奋,索性一夜未眠,去旁边的刻印坊和夜班工人们一起,看着翌日的《杭州日报》一份份地被印刷出来,然后被送上前往杭州城的马车,在道路两侧明亮“路灯”的映照下,将这“新鲜出炉”的报纸送到城中去。 * 有了那份《出版计划》,明远和沈括很快就熟悉了。 沈括得到明远的建议,主动开始管理起妻子张氏的“期望值”,张氏很快便将《出版计划》和《分润协议》都批准了。 于是,沈括成了明远这刻印坊的“契约作家”,将文稿一份份地递出来,交给专门的编辑审核,然后付梓印刷。 这期间,明远与沈括经常相约在西湖边的茶亭内喝茶,一面观赏西湖风景,一面谈天说地。 明远对沈括在各种科技领域的深厚知识佩服得五体投地,沈括则对明远超人一筹的“见识”而惊异不已。两人都是相见恨晚。 这事被苏轼听说了之后,这位杭州通判顿时心痒不已,一旦处理完所有的公事下班,他就匆匆往西湖边赶。 “远之,存中,某一直想要安排你们认识。谁曾想你们自己就认识了。” 苏轼一进这间小小的茶亭就嚷嚷着。 明远耸耸肩:“谁让子瞻公您太忙,我们只好自己认识了。”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89节 处理完高丽使臣的事务之后,苏轼就自动进入了“办公”模式,火力全开。 他的职务是杭州通判,问囚决狱是他的主要职责。前两年两浙路推行新法,造成的诉讼与下狱颇多,因此苏轼每天也有忙不完的公务。 直到傍晚来到西湖边与明远沈括饮茶,苏轼才有“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感觉。 苏轼与沈括原本就是好友,而苏、沈两人,现在又都是明远的“忘年交”,三人坐在一起畅谈,别有一番乐趣。 苏轼听说沈括成了明远的“契约作家”,自然面露羡慕,突发奇想:“存中兄,你说,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府学里的学子,能以你存中兄写的书作为教材,朝廷科举取士,也考的是你写的书中内容?” 明远闻言,便大声鼓励沈括,将来写一本“教材”出来。 而沈括却连连摇头,苦笑着说:“不不不……我最拿的出手的大概是算学,但国家取士怎么可能考算学?经义才是取士要考的。” 苏轼的笑容立即变淡。 朝中新党已经于二月间宣布了要改革科举制度,诗赋文章不再作为考试内容,专考经义,只考《易》、《诗》、《书》、《周礼》中的一经,兼以《论语》、《孟子》。 王安石父子编撰了《三经新义》,差不多就是标准教材,科考必备,除了这些之外,士子们再不需要读其它书籍,读书的范围,似乎比改革之前更窄了一些。 苏轼因此而感到十分沮丧,觉得这取士之策的改革,似乎矫枉过正,刚从嘉佑年间雕镂割裂的靡丽文风中掰过来,渐渐又拐进了另一条死胡同。 明远却笑着对沈括道:“存中兄何不考虑在府学中开课,教授算学。先教一阵,等到实践证明,这确实对国家有利,再上书改革,将算学加入考试之中呢?” 苏轼便笑道:“可见远之是横渠弟子了。” 明远点点头:的确,他们横渠弟子,才不管科举取士到底要考什么呢。 当初张载觉得有必要研究井田制,横渠书院上下就一起跟着老师试验井田制;现如今,张载在努力研究生产力发展与天地大道之间的关系,横渠弟子就一个个努力从事生产,单看着“生产力”,究竟在什么条件下才能得到提高。 沈括却还是怂,他嗫嚅着说道:“我……我如今还在守孝……再说了,上书建言也实在非我所长……” 明远算是看出来了:这沈括,于自然科学上,实在是太聪明太厉害了,然而却个性偏懦弱,对自己的观点也往往不能坚持——因此实在不是一个从政的料。 但是中国的科举取士制度向来是不分自然科学、人文科学还是政客的,只管用科举考试先将聪明人一网打尽,然后却全部当成是政治人才来使用,才不会管你政治上擅长不擅长。 明远心里暗想:沈括啊沈括…… 他突然灵机一动,对沈括和苏轼说:“两位看这样如何?也不必专门在府学中开课,不如按兴趣划分,喜欢算学的,就结一个‘算学社’,闲时就聚在一起研究算学,如何?” 他这个主意是把原本正儿八经的算学课程搞成了兴趣班,顿时就与国家取士的大方向不冲突了,自然也不至于得罪谁。 这回沈括终于吁了一口气,点头道:“我看行!” 苏轼则在一旁矫情:“那……那某也要在府学里结一个‘文学社’,专门聚在一起吟诗作赋。” 明远马上接口:“那我不如也结一个‘吃喝社’……” 他话都还未说完,苏轼就马上回答:“那一定得算上我一个!” 明远憋了半天,终于和沈、苏两人一道,在茶亭中爆发出欢畅的大笑声。 * 秦观如愿以偿,认识了他最为崇拜的苏眉公苏轼之后,开始纠结今后该怎么办。 “我想要进府学,准备明年的府试。” 秦观在席间自言自语:“我必不负苏公的期望,下一科,我一定能取中的。” 坐在秦观身边的种师中偏头看看他。 “还是别,我现在在府学里都觉得是在天天炒冷饭。“ 种师中呛人时语气实在太过老成,害得秦观看了看他,才意识到是这个十二岁的“小朋友”在说话。 旁边宗泽却说:“我觉得府学挺好……有饭吃,能吃饱!” 宗泽由明远推荐,作为种师中的“陪读”,进入杭州府的府学。府学里教授的学科内容且不论,单是府学的伙食,已经能让这个饭量特别大的小小少年非常满意了。 三人谈谈说说,冷不防明远进来,宣布好消息:“各位,决定了,杭州府如今决定在府学里开办兴趣班……啊不对,是结社,目前已有的是‘算学社’、‘文学社’、‘航海社’和‘农田水利机械社’……” 这是明远在杭州府“游说”的结果。 如今传闻杭州知府沈立即将入京,杭州府暂时处于“没人管”的状态,在府学里要办各种社团,只要能筹集到经费便可。 偏偏“出经费”这件事情,是明远最喜欢干的。 因此府学名下,一时间就多出若干花里胡哨的“社团”。 第172章 千万贯【加更】 “我肯定要去苏公的‘文学社’!”秦观斩钉截铁地说。 明远瞅瞅这位弱冠青年, 心想:丝毫不出意外。 而宗泽看了看那张清单,想了半日却道:“我有些想去……‘航海社’。” “明郎君,这‘航海社’是专教人驾船航海吗?” 明远倒是没想到宗泽会选择这个社团,倒是费心解释了一番:“嗯, 既有航海的内容, 也有关于磁力学和观星的内容。” 夜观天象向来被认为是“钦天监”的主场, 民间任何涉及观星的活动都是犯大忌讳的事。但是神奇的沈括在这个领域也出类拔萃,在观星上有很多心得,甚至那本《航海书》上记载的星象内容, 沈括也能够给予解释。 于是明远做主, 揉吧揉吧,把“星象”的内容全都揉进了“航海社”里, 以避免出现为官府所忌的情况发生。 而观星辨位, 也确实是航海术中的一项重要内容,重要性不输于与使用磁针指点方向。 现在明远问起宗泽:为什么想去“航海社”。宗泽只是回答:“以前在这杭州城里见过几个夷人海商,也听从海上回来的水手讲过冒险故事。就挺想去那些从没去过的地方看看的。” 明远望着这个小孩说话时认真的模样,笑道:“相信你会如愿以偿的。” 如果一切顺利, 他能够成功扭转这个时空的命运, 宗泽日后也许就不必为“过河”这件事耿耿于怀了。 而种师中则皱着小眉头,看了看明远记在纸上的社团,最后说:“那我就捧个场, 去一下没人报名的算学社吧!” 明远顿时扶额:算学社确实是现如今报名人数最少的。以至于明远甚至在考虑,要不要自己也混进府学去凑个数, 免得主持算学社的沈括太受打击。 好在有种师中! 但是种师中这小孩绝对不是好糊弄的。 这瘦削少年转头看看明远:“明师兄难道不打算去报个社团吗?” 明远心想:你既然去了我就不去凑数了, 免得露怯。 但表面上他却郑重其事地回答:“这是因为, 我在办学。” 一听见“办学”两个字, 所有人望着他的眼光都有不同, 各自肃然起敬。 而明远也确实在办学——他在办“会计学校”,也就是将之前在汴京曾经办过的短期“经理训练营”搬到杭州来,搞得正式一点,推出了各种不同的学制,主要有三个月、半年和一年制的,并且颁给结业证书。 之前他利用“经理训练营”推广大食数字和复式记账,起到了非常显著的效果。 如今汴京城中的不少大商户,都开始启用了复式记账。 更有不少大商人凭借各种关系找到明远,想要送自家的账房与管事,来学习这特别“管用”的记账法。当然,作为这些账房与管事的东主,他们自己总不能看不懂这些账目,因此希望明远能够在“经理训练营”之外,再开办一个“东主训练营”。 明远这“会计学校”便应运而生,不同的学制,也正是为了这些各不相同的需求而制定的。 现在,明远感受着看向自己的钦佩目光,忍不住也有些飘飘然—— 十一世纪最需要的是什么?是人才! 如今他正通过杭州府学的“结社”,与民间自办培训学校的方式,快速推进这个时代对于人才的培养。 至于这些人才是否符合朝廷的期许,明远目前还没有心情去管这个。 “另外,”明远故意清了清嗓子,要宣布一件大事。 “我打算写一本书刊印!” 看着他的几个人同时睁大了眼睛,纷纷流露出类似于“哇哦”的表情。 明远知道他们在惊讶什么——他到如今,都还没有满二十岁。 未及冠的人,竟然妄想可以出一本书刊印。 但这实际上是老师张载给了他极大的支持。 上次明远与王雱一番长谈,将他所知的一系列与“市易”有关的原理都告诉王雱之后,明远也自行整理了他所说的内容,并加以总结和提炼,寄给了张载。 前不久,张载的回信到了。 张载竟然认为他的想法“很有创见”。 明远当然很不好意思,因为那些根本就不是他自己的观点,他只是把另一个时空里,前人们在商业活动中所观察到基本原理,用自己的话又阐述了一遍而已。 张载鼓励明远将这些内容写出来,刊印,让世间能够看到,并予以讨论。 也就是说,张载并不认为,明远所说的这些,会是足以诠释先贤的“经学大义”,但这些的的确确足以“经世致用”。 然而这份鼓励,对于明远来说已经足够了。 因此,当其余几位用羡慕的目光看着他,并且询问明远打算写什么书刊印的时候,明远便大言不惭地答了五个字:“经济学原理!” ——相当之不要脸。 * 这天,明远在望湖楼召集惯例聚会,苏轼姗姗来迟。 年纪较小的种师中和宗泽,明远已经让人送回府学附近的住处休息了。沈括尚未除孝,不便饮宴,因此没有出现。 只有“狂热粉丝”秦观,和明远一起,在等待苏轼的到来。 苏轼一进聚会的閤子,便招呼酒博士上酒。稠酒一至,苏轼抬手便给自己斟了,一扬脖,饮了个干干净净。 “子瞻公,”明远察觉不对,赶紧喊停,“举杯消愁愁更愁,再者,饮酒也不是这样饮的。” 虽然眼下杭州的天气并不冷,明远还是让酒博士将酒先去温了,免得苏轼喝冷酒伤身。 “远之说得对……某确实是烦恼……” 苏轼摇着头叹息道。 他一回头,同时看到秦观与明远两对关切的眼眸正殷切望着自己。 苏轼顿时觉得心中舒畅了些,露出苦笑:“都是因为公事……却连累两位小友为某忧心。” 秦观听说是公事,便不敢再说什么。明远却对苏轼道:“苏公不妨说说,我等就算是帮不上什么忙,苏公这一说出口,也算是一种开解。” 倾诉是缓解忧愤情绪的一种好办法——明远: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90节 苏轼顿时笑道:“还是远之仗义。” 于是他将心中的烦恼一一说来。 原来,竟还是有关新法推行的事。 先是募役法。 王安石为了充裕国库,推出了“募役法”,又称“免役法”,也就是让需要轮流服劳役的平民可以交上一份“免役钱”,免除服劳役。 此法推出的时候在朝堂上闹得沸沸扬扬,但是最后实际推行时却没有遇到那么大的阻力。 这主要是因为,有钱人只要交上一份免役钱,就可以免除繁重的劳役,自是乐意去交。而出不起免役钱的贫民,原本就要服劳役,现在的情况却并不比以前更糟糕。 只是,想想此事的公平性,就不免让苏轼唏嘘。 “富人可以交钱免役,而穷人却无法逃避此等重役,某观此法,真是何其不公也。” 明远的想法却不完全一样:“此法从公平性上来说确实欠妥。但是国家拿到了富人所缴纳的免役钱,反过来可以以市场价格雇佣平民百姓,让他们付出的劳力能够得到报偿。这实际是将一部分富人缴纳的免役钱,让穷人以劳力换取。是将财富在贫富之间转移的一种做法。” 苏轼头一回听见有人如此解释“募役法”,有点犯傻。 “只是公平性上确实欠妥。依我看,富人所缴纳的免役钱,应当超出同等工作量雇工工钱更多些;而且越是富户,应缴的免役钱就应当越多。” 如果能把累进税率搬到宋代来就更好了——挣得越多的人缴税越多,而不是现在这样,只凭借名下土地田亩的数量收税,不少富人还能通过各种各样的渠道免缴税金。 当然了,明远希望引进累进税率也有一份私心:如果他自己也能多缴一些税金,会让他的花钱大业也更轻松一点。 苏轼一凛,将眼光转过来,问明远:“依远之之意,‘募役法’如果加以完善,其实也大有可为?” 明远点头:“是的。” 秦观在一旁早已听得傻眼,此时此刻,他心中突然生出一个念头:不止是“文学社”,我还应该追随明远,去学习那个……经济学?对!经济学! 苏轼努力思考了半天,始终没能绕过这个弯子,但是刚才那般烦恼与苦闷已经暂时都抛在脑后了。 他像是获得了一线希望似的望向明远,道:“远之,那些还不了‘青苗钱’的小民应当怎么办?” 明远:……啥?青苗法? ——他只知道,青苗法在陕西推行得颇为顺利,他完全不清楚此法的弊端竟会如此严重。 苏轼也知明远不了解,便将青苗法在杭州一带推行的流弊细细讲给他和秦观听。 原来,当初两浙路推行青苗法时,便不像陕西路那时那样,百姓得到足够的信息,能了解青苗法的本质。 杭州一带,官员在推行青苗法时为了自己的政绩,多有“强迫推销”,或者在明知百姓并无还款能力的情况下,“忽悠”百姓借青苗贷。 现如今,正好到了百姓还不出“青苗钱”的时候。按照“青苗法”,无法还钱,官府便需将这些百姓逮捕、追偿、追保,甚至还有拷打、枷号之事。 苏轼这几天里,就每天都在面对这些人间惨剧。 他早年曾激烈反对青苗法的推行,如今却不得不亲手再将枷锁套上受此法所害的百姓颈中。苏轼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 明远则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这是他完全始料未及的。 明远曾经就“青苗法”做过不少实事,也曾经直接给王安石写信,细细陈述此法的弊端。但是却没有想到,这项法令的一切弊端,在两浙路几乎被彻底放大,造成了无数人的痛苦。 “他们……这些百姓,所欠的,大概有多少钱?” 明远犹犹豫豫地问。 他要阻止自己犯“圣父”病,如果他资助这些无法还钱的百姓,绝对是“违规花钱”,于整个计划并无益处。 苏轼却像是看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连声道:“不多,不多!多是末等户,所借的大多只有一两贯,加上利息和互保的钱,也不过三四贯而已……” 明远顿时垂下了脑袋,伸出手抱着头,几乎连呼吸都乱了:造孽啊……只为了一两贯,就把人逼成这样。 此刻与苏轼一番对话,是明远自进入这个时空以来,第一次对这个时空里底层平民的痛苦与困窘获得清醒而直观的认识。 一两贯钱,他或许眼都不眨,随手便挥霍出去了。 但是这世上还有另一群人,因为一两贯钱的债务,被官府责打、上刑…… 可以确定的是,王安石在设计“青苗法”的时候,绝对无此初衷,也断然无法预见这样的后果…… 这究竟是哪里出错了? 苏轼见到明远的模样,顿时觉得有门,连忙道:“远之,我知你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但俗语说得好,‘救急不救贫’,若是能帮这些百姓度过这个难关……” 明远抱着头思考了良久,才抬起头,将眼光向苏轼转过来。 “苏公,正好,这件事我需要您的鼎力帮忙。” 苏轼几乎立刻伸手去挽袖子:“远之,要帮什么忙,请尽管吩咐!” 明远很郑重地说:“我要雇人!” 第173章 千万贯 明远有一个压箱底的法子, 能够既遵守“等价交换”的原则,又拿出钱财,帮助借了“青苗贷”的百姓偿还对官府的债务—— 那就是雇人。 他在雇佣人手时,会订立契约, 并且预付一部分的薪资。被他雇佣的百姓便可先用这部分预付的薪资去还债。 而预付的这部分薪资, 会在以后数年内逐月扣除, 也就是在每个月的工钱里扣除一百文,对这些百姓的日常生活影响不大,让他们依旧能靠工钱供养家中的父母子女。 与此同时, 这也为明远确保了长期稳定的雇佣关系——有这份契约在, 明远在三五年之内不必考虑解约重新聘用的问题。 但这就需要苏轼的鼎力帮忙了—— 明远需要确定他帮助的百姓究竟是良善的还是奸猾之徒,当初借“青苗贷”, 是被官吏压迫被迫接待, 还是图官府的贷款利钱低,借了之后又刻意赖账不还。 苏轼明察一宗宗案卷,发现两种人都有,前者占绝大多数, 但抱着“占一把便宜就跑”一类赌徒心态的, 也不是没有。 因为明远是受苏轼所托,苏轼于此事感到义不容辞——总不能坑了仗义相助的明小友。 于是苏轼打起精神,将一宗宗案卷详细看过, 又亲自审讯,询问过程, 并从旁观察, 考察借贷百姓的人品。 最终他筛出一部分品行无缺的, 推荐给明远。 少数那些本性奸猾的, 仍由杭州府照章处罚。 而明远则接收了一大批有强烈工作意愿, 想要赚钱糊口养家的普通百姓。 他们大多数是“末等户”,家中原本有一两亩土地,又或者是一间破屋。但在经历了“青苗贷”的风波之后,仅有的财产也都被抄没抵债了。如今一个个都是身无分文,来投奔明远。 明远则带着史尚一起,将这些人按照技能分门别类。 手巧的,加入刻印坊,学习刻印技术,开始处理书籍的印刷、装帧与分发; 能骑马的,会驾船的,甚至是体力好,能耍一两下刀棍的,加入明远的“运输安保公司”,开始在两浙路一带的道路上“跑运输”。 只有体力的,去帮忙筑路;体弱的,则在各处从事一些洒扫、保持卫生之类的轻省工作。 稍许识字的,和愿意学习读写数算的,甚至是这些百姓家中的适龄少年,都可以进入明远开设的“会计学校”学习数算和记账。 明远名下所有的产业如今都强制要求详细登记账目,每一季进行一次核对清查,因此对会计人才的需求非常大。进入会计学校学习的学员自然是多多益善。 明远与苏轼联手,在半个月之间,帮助了绝大部分杭州府因“青苗贷”而丧失财产的百姓。 他们纷纷与明远名下的产业订立契约,从此避免了官府的追索与刑罚。 此外,他们每月照样还能拿到一笔固定数额的工钱,这笔工钱虽然不算如何丰厚,但是足够家里嚼用。 他们还被告知,只要再多干上两三年,将早先东家代还的“青苗钱”还上,他们每个月的工钱就还能再多上一两百文。 杭州城中的百姓听闻此事,纷纷发生感慨—— “天呐,这岂不是……坏事也变成好事了啊?” “我瞅那些差事营生都挺好的,工钱一点儿都不少,我没借青苗贷,也能去应聘不?” “也是,那些‘末等户’原本穷得不像样,竟然遇上了这等好事。这教人该怎么说?” “要我是他们,就不要那些田地了,天天在土里刨食有什么意思,种出来的连田赋都未必够交。不如去‘会计学校’去学做账房,每年拿到的工钱,用来交‘免役钱’都是绰绰有余的……” “哦,汴京城里王相公搞出来的恶法,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所以才赐了苏通判和明郎君来杭州,来救苦救难来了……” 这最后一句议论,刚好让从“会计学校”里出来的明远听见。 他顿时有些无语,不晓得王安石和王雱听见这评价会怎么想——王家父子平白做了恶人,好名声却教他这等人得去了。 不过,他对近来“会计学校”的工作是相当满意的。 杭州的几大商会已经来托人来试探他的口风,看看能不能“提前聘用”从学校里结业的学员。看来,已经有不少敏锐的商人意识到了方便、快捷,且自带一定风控功能的记账方法,能给自家产业带来多少好处。 他今日本来是邀了史尚一起去谈收购一间茶馆的事的,刚从学校里出来,就看见史尚鬓边簪着一大团绣球花,面带笑容,快步向自己这边过来。 他刚向史尚那边迈了两步,忽听身边一声虎吼:“不许过来!” 几乎同时,有两个人影迅速越过他身旁。 明远眼角余光一瞥,顿时出了一身冷汗,想起了一件曾经让他受到惊吓,直到现在还会偶尔在噩梦里重复的往事。 那是一柄尖刀,锋锐的刀刃上反射着寒光。 这柄尖刀被一个三十上下的中年汉子所持,抵在另外一人的脖颈里。 “劫持人质!” 明远也被劫持过一次,劫持他的人,好巧不巧,还是一个因为明远引进新技术而丢掉工作的刻印坊工匠。 那次若不是有种建中、贺铸,和开封府弓手的共同努力,明远还不知道自己会是个什么了局。 直到现在,他回忆起那件往事,都还能想起刀锋横在脖颈上,那种凉飕飕,略微刺痛的感觉。 明远发呆的时候,史尚已经来到他身边,低声安慰:“明郎君,别怕!” 明远定定神:“我没事!” 这次被劫持的可不是他。 刚才那一瞬间,明远身边越过好几十人,将劫持者和被劫持者堵在了杭州城中一道运河的河岸边。 持刀那人见无处可去了,突然大喊一声:“别过来!谁也别过来!” 明远却突然反应过来了:“这人我见过!” 他连忙带着史尚,从围观的人群里挤了进去。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91节 “这人不是戴朋兴吗?”史尚也说。 持刀的那个男人,正是他们前些日子去杭州港泊着的夷人海船那里参观时,顺手救下来的落魄海商。 他也确实是落魄,身上穿着一件粗制滥造的麻衣,虽然浆洗得颇为干净,但是麻衣上的破洞还是让他手肘、膝盖等好几处的身体皮肤暴露在外。 而他劫持的那人,却穿着丝绸袍服,戴着方巾,左手拇指上还戴着一枚玉石扳指,看起来绝对是一位有钱人。 “老戴,你冷静……冷静一点!” 围上前来的几名身穿绸袍的男子,个个都是豪商模样,一起冲戴朋兴大喊。 也有人转身招呼去报官。明远还听见有人在身旁说:“去把他妻女带来!” “洒家一人做事一人当!” 戴朋兴突然一声愤怒的大喝。 “你们凭什么扣住我妻女?” 明远在心里悄悄叹气—— 这个时空里,债务承担一向是无限责任。不止是父债子偿,丈夫欠下巨债,妻女都受其害。 “将我妻女还来!” 戴朋兴一声大喊:“否则陶行老今日就别想活着离开这儿!” 这位昔日在海上叱咤风云的海商激动无比,太阳穴附近爆出一排青筋。 他站在河堤旁,此刻也一时退无可退,一只脚的脚跟已经超出了堤岸,甚至令人担心,他若是脚下一滑,没准便两人一起滑入河道中,两命呜呼。 双方一时僵持在原地,谁都不敢擅动。 被戴朋兴控制着的那位“陶行老”大约早已被吓得魂飞魄散,颤声道:“放了……放了他妻女……救命,救命……” 突然,戴朋兴眼中一亮,他竟在人群中见到了明远。但他随即脸上一红,眼光转黯,应当是记起了上次他连谢谢都没说一声,就直接脚下抹油开溜的事。 少时,真有人将戴朋兴的妻女引至这里,一大一小,俱是荆钗布裙,装扮整齐却很俭朴。两人都是满脸的惶惑,戴妻脸上犹有泪痕,而戴家的小姑娘应当只有五六岁,此刻正睁大了眼睛,仰头茫然地望着身边的大人们。 人群立即分开一条道路,让戴朋兴的妻女上前。 戴妻见到眼前的情景,声音一颤,凄然唤道:“戴郎——” 戴朋兴却精神一振,道:“兰娘,你听我说——” “你们两人,日后去投奔明郎君,求他庇护……” 明远此刻就站在那一对母女身后,闻言彻底傻掉,心想:我要你妻女做什么? 戴朋兴却继续说:“他此刻就站在你们身后,快上前拜见,也只有他日后能庇佑你们平安……” 明远差点当场摇手:“我哪有这种本事?!” 戴朋兴的妻女却当真转身,齐齐望着明远。 偏偏明远的气质与身边那一干铜臭气十足的海商们迥然不同,一下就能教人认出来。 戴妻双眼落泪,道:“您就是杭州城里有名的菩萨心肠的明郎君吧!” 明远进来帮了很多被官府追债的百姓,因此在杭州城中声名鹊起,几乎有了个“大善人”的美名。 戴家的小闺女这时突然径直上前,拉了拉明远的袍角,用娇嫩的孩童嗓音向明远开口:“大哥哥,你帮帮我阿爹,救救我阿爹吧……阿宝给你剥水菱角吃……” 小姑娘低头,从自己身上挂着的小荷包里摸出一枚仅有的新鲜菱角,向明远面前高高举起。 “阿娘今天给人干活,人家送了阿宝菱角!” 很明显,在这姑娘的小小心灵中,将嫩生生的水菱角剥出来送到他人口边就是表达感谢与爱意的至高方式。 戴朋兴在妻女身后仰天长叹一声,道:“想我戴朋兴,读书不成,转行贸易,白手起家,独自支撑起偌大的家业……” “却是时运不济,接连损失了两条船……” 他低下头,眼中满怀留恋,看了自家小闺女一眼。 “只要你们能放过我妻女,我戴朋兴今日在此,就以一己之性命,偿还所有债务。” 他手中的利刃,离开了那名行老的脖颈,往自己脖子上划了划,引来他妻女的齐声尖叫。 其他人却对于戴朋兴的命不感兴趣,其中一人大声开口道:“我们给了你时间筹钱,你却把手上仅有的那些钱都散了出去……谁信你会还债?” 戴朋兴顿时也厉声回应:“那些都是抚恤!” “人心都是肉长的。那些都是一起出海的水手船员,他们都死在海上风波里,唯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 “当你面对他们的父母妻儿,你得狠狠地攥着自己的良心才能告诉他们海上发生的事……” “钱的事,我戴朋兴一人做事一人当。但是你们要我再将已经支出去的抚恤再收回,我死也做不到。” 说着,他突然将此前控制着的“陶行老”用力推开,高高举起手中的匕首,划向自己的脖颈—— 人群中反应最快的是他的小女儿阿宝,小姑娘迈着小短腿冲上前,扯住了戴朋兴的衣袍,委屈万状地放声大哭:“阿爹,阿爹不要阿宝了……” 顷刻之间,那戴朋兴手中的利刃就停在空中,实在是无法划下去。七尺男儿,眼中的泪水再也无法止歇,簌簌地流了满脸。 戴妻也终于反应过来,抱住丈夫与女儿,一家三口哭成一团。 这时,明远极其不耐烦的声音响起:“说来说去,这个戴朋兴,到底欠了你们多少钱啊?” “七万八千六百五十一贯!” 七万多贯…… 明远讶然道:“才这么点?” 第174章 千万贯【加更】 明远这种口气让周围人听傻了。 “七万多将近八万贯……” 怎么能说少呢? 明远从人群中迈上一步, 轻轻摇着手中的折扇,唇畔挂着欠打的微笑,开口道:“当然,对于一个‘末等富商’来说, 七万贯确实不少了。” 这句话就像是打在在场每名海商脸上的耳光。他们平日里多说嘴是家赀巨万, 但是七万贯绝对不是小数。 海商是个奇怪的群体——从南洋成功带回来一船香料, 能让他们十万十几万贯地赚,但这背后往往也是以小博大,四处拆借, 风险高得吓人。 像戴朋兴这样, 损失船只之后将一切身家全部赔光,还倒欠他人很多钱的, 其实不在少数。 但是像明远这般, 当众揶揄,说他们是“末等富翁”,才会在意这么一点点小钱——实在是有伤自尊,让这些海商们一个个都憋红了脸, 没好意思接话。 七万多贯是戴朋兴欠债的总额, 他们这些海商,没有哪个是借给戴氏超过一万贯的。 只是——海商们纷纷打量明远,心想:说我们是“末等富翁”, 您又是哪一等富豪了? 明远抵达杭州城的时间还不长,尚且没有叫得上字号的大产业在本地办起。此前帮助欠下“青苗贷”的百姓, 虽然是善举, 但也不是多么了不得的支出。“会计学校”也是一样, 虽然新奇, 但很难直接证明明远自身的财力。 但见明远身上穿的是一件接近白色的锦缎襕衫, 头戴逍遥巾,脚上蹬着一双白色的高底靴子,除了手上的折扇之外,再没有多余的装饰。 有些海商便想嗤笑一句:哪里来的穷酸士子,却口出大话。 却有人“咦”了一声,道:“是云锦——” 明远身上这一件,是完全用同一种颜色的素色丝线织就的锦缎,不仔细看看不出,唯有衣料在反射光线时,才能看出这衣料上其实用提花机杼织就了缠枝莲纹。 海商生意中丝织品是很大一个品类,因此在场也有人能看得出明远这一身的金贵。 云锦素有“一寸云锦一寸金”的说法,讲究织造精细,锦纹炫丽——偏偏眼前这小郎君身上袍服,只用同色的丝线织就图案——这是一掷千金却又不欲令人察觉,是真正的衣锦夜行。 得到提点的海商们都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只听明远摇着扇子继续问:“你们为了区区七万贯,就眼睁睁看着这姓戴的去死吗?” 几名海商便是一怔,但也有人很不服气,梗着脖子回复明远:“但我们的钱也不是天上掉的,地里长的……也是我们辛苦赚来的。” “对,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明远摇摇头:“我不是说他现在看起来可怜就应该要赖账,做生意要是人人都这样那业内就没有信誉可言了。” 海商们纷纷点头。 “但是,”明远话锋一转,“你们把他逼死了,死人也还不出来钱啊!” 目光立即都聚在戴朋兴身上,过了片刻,又转至他妻女身上。 眼前这一家子,就是把自身全都卖了,也凑不出七万贯。 明远却还在唠叨:“当然,这姓戴的死了以后,没准能够阴魂不散,保佑你们,财源广进,步步高升……” 海商们人人出了一背心的冷汗:这还是免了吧。 “但是他活着也还不出来七万贯啊!” 有个声音躲在人群后头说:“他现在就是个末等户,就算是从官府借青苗钱,也只能借上一贯……” 这也是大实话。 明远摇摇扇子,望向戴朋兴,问他:“你觉得呢?” 戴朋兴双眉一轩,马上开口道:“只要有谁能借上我一万贯本钱,我一定连本带利连那七万贯,全部都还上!” “算了吧!” “姓戴的,你睁开眼睛看看自己是什么处境!” “谁还敢借给你钱?” “喂,戴朋兴,你借到钱第一件事就是该还我们的欠款,别想着又把钱砸海里——” 吵吵嚷嚷,倒也令戴朋兴认清现实。 海贸这一行讲的就是信誉,只要你能将欠债都还上,你的信用在,就能借到新钱。 可是你一旦欠款还不上,你就完蛋了,这一辈子在海贸这行当里都永远抬不起头来。 或许能在船上找个当水手的职位,可是水手又怎能养得起家人,怎能还得上成千上万贯的欠款。 正想着,戴朋兴忽见对面锦袍少年郎将手中的折扇“刷”地一收,一对形状好看的眼睛微微眯着,望着自己,口气懒洋洋地道:“你先在我这里做事吧。只要你肯用心,我保证你能在三年内还上他们的欠款。” 戴朋兴一呆:竟然还有这种好事? 其他海商也是一呆:“什么,难道放这姓戴的就这样跑掉?他可是欠了好几万贯的巨款!”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92节 一群人激动起来,一起越过明远身边,向运河畔踏上两步,几乎要将戴家一家三口人挤到水里去。 史尚在他们身后一声大喊:“别闹啦。这人有我们郎君作保,说三年还得上就是还得上。” 众海商们又都是一呆,眼中流露出不敢相信的神色—— 有人作保……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戴朋兴自己也不太相信耳中所闻,一手拉着妻子,一手牵着小脸上还挂着泪珠的女儿,浑浑噩噩地不知该做何反应。 “人是我从夷人的海船上救回来的,总不能我救了他,还看着他们生生被你们逼得上绝路。” 明远淡淡地说:“谁要是怀疑我的财力,就去杭州府问一问苏通判便知。” 海商们不相信谁,也不能不相信杭州府和苏轼。 “回头我让他做一份还款计划给各位,第一年还得少些,第二年倍增,第三年还清。” 明远轻描淡写,仿佛未来几年全在他眼中,清晰可见。 “看在明郎君的面子上,诸位且先散去。” 刚才曾被戴朋兴持刀威胁,到现在都还心有余悸的陶行老声音颤抖地开了腔。 “此事当然不会就此了结,大家的利益行会会保障……会,会和这位明,明郎君详谈……” 这名行老声音依旧在抖,足见他也没把握,明远画出的“大饼”和他提供的担保是否可靠。 但显然此刻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海商们闻言,悻悻地散开。也有人立即去打听明远的事迹和身家,看看这究竟是“哪一等”的富翁。 河岸边挤着的人群终于渐渐散去,终于只剩下戴氏一家三口,和明远史尚两人。 戴阿宝小脸上犹有泪痕,却从抱着手中的那枚菱角,仔细地剥开了,露出里面晶莹细白的菱肉,跑到明远面前,高高举起,递给明远道:“谢谢你帮我阿爹。” 戴朋兴手里的匕首则已经被戴妻抢走。他万般无奈地安慰妻子几句,然后走到明远跟前,拱起双手,满脸惭色地道:“明郎君,您……又救了我第二次……” 他的声音在喉头哽了一会儿,似乎有千言万语,但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最终他开口道:“您……为何愿帮我?” 这戴朋兴思来想去,怎么也想不通,一来,明远与他萍水相逢,为什么愿为他的巨额债务作保;二来,他也实在是想不通,明远为何那么笃定,他能在三年之内还完七万贯的债务……难道,这小郎君自己也想要涉足海贸生意,而缺一个熟悉海事的人手吗? 明远却不答话,先笑着从阿宝手中接过了那枚剥开的菱角,将里面清脆的菱肉送入口中,细细咀嚼,还闭上眼品味了片刻,随即睁眼,冲阿宝一笑,道:“真好吃,谢谢阿宝!” 随后他才抬起头,正视戴朋兴,平静地道:“因为阿宝答应请我吃菱角!” 戴朋兴顿时呆在原地——怎么会有这种事? 他不理解。 但事实是,他不必理解。 明远马上安排,让史尚带着戴朋兴去杭州府,签订一个三年的契约,约定在三年之内,戴朋兴遵从明远的指示,为明远工作。明远在这三年期间内,为戴家所欠的债务提供担保。 史尚最近因为明远雇人的事,跑了无数趟杭州府,办契约的手续早已熟练得像是吃饭喝水一样,甚至还将这些繁琐手续教会了明远身边的罗姓长随。明远索性将那罗姓长随提拔了做“秘书”——罗秘书。 “办完就到‘那里’找我。” 史尚与戴朋兴临去之前,明远吩咐了一句。 戴朋兴肃然应是,而史尚则笑嘻嘻地扶了扶鬓边的绣球花,并且向明远挥了挥手。 办完契约,戴朋兴暂时先将妻女安顿在亲戚那里,随即被史尚带出了杭州城。 戴朋兴依旧对明远没什么概念,他除了知道明远认得夷人海商,以及他衣饰华美,相貌俊美之外,实在是不知道任何关于明远背景、性格、脾气的任何详情,只能向史尚打听。 另外,他也心里很好奇—— 明远说能让他在三年内就还上所欠的七万巨额债务。 究竟是什么生意可以让他在短期内赚到这么多钱? 史尚看看戴朋兴又是期待又是紧张的面孔,心里却在想:不知你会不会觉得被我家郎君坑了? 于是他相当委婉地告诉戴朋兴:“你知道,我家郎君,刚刚在杭州城外买下了一间茶馆,正好现在缺一个主事之人?” 戴朋兴呆住:“什么……茶馆?” 那明小郎君担下那么大的风险为他作保,竟然只是要开一家茶馆? 戴朋兴一时气得说不出话—— 他这算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了吗?堂堂海商,经手过无数价值千金的货物,现在让他来经营一家平平无奇的茶馆?做个“茶饭量酒博士”吗? 史尚知道他不信,于是伸手一指前面:“你看,就在那里,我家小郎君正在外面等候着。” 果然,明远见到史尚一行人过来,面露笑容,伸出手热情地招呼。 “朋兴兄,快来看!这是史尚前天刚刚敲定,买下的茶馆。” 明远丝毫不顾阴沉着脸的戴朋兴,兴致勃勃地“抱怨”着: “各处都很合我意,唯一可惜的是价钱太便宜,这么大一间茶馆,竟然只要一千贯……” ——竟然“只”要一千贯! “负资产”的戴朋兴闻言顿时感觉自己的风中凌乱。 “朋兴兄,以后这家茶馆就交由你照管了——放心,它绝对能够帮你挣回足够的钱,偿清你的债务。” 戴朋兴:……就这? 这间茶馆外表看起来并不出奇——一座青砖黛瓦的小院,月洞院门将客人引入一座工字型的宽敞厅堂。 但戴朋兴一迈入这座茶馆,立即意识到了不一般。 只见一进茶馆的大门,立即见到迎面的粉墙上挂着一大幅舆图,不是大宋的山川地理,而是一幅《海疆图》。 茶馆中最多的装饰,则是海船的模型——距离戴朋兴最近的地方就有一座,是福船的模型,单龙骨,尖底平面,比例得当,惟妙惟肖。 再看其他地方,也放着各种大小船只的模型,零零总总,大约十多只。 而这间茶馆,地点不在游人如织的西湖边,而是在前往市舶司的必经之路上,是一个海商们愿意聚在此地,聊天饮茶,交流信息的地方。 戴朋兴顿时来了兴趣,驾船疾驰海上,那种乘风破浪时热血上涌的感觉又回到了戴朋兴身体里。 明远却还在饶有兴致地叮嘱紧跟着他的史尚和罗秘书:“替我记下,尽快订制招幌和大招牌……不,不必彩楼欢门,只要招幌和匾额。” “上面就写四个大字:海事茶馆!” 第175章 千万贯 坐在明远新置办的“海事茶馆”中, 戴朋兴深深吸了一口带有湿润水汽的空气。海事茶馆前面就是一座小型的运河码头,河上船只来来往往,钱塘江也距此不远。 此时此刻, 戴朋兴回想回到杭州之后这一个多月的生活, 恍如置身梦中, 兀自不太敢相信。 明远却与史尚一道,坐在戴朋兴对面。 明远悠闲自得地分了一盏茶,待“咬盏”的茶水表面汤花渐渐散去之后, 才慢慢悠悠地饮了一口,看似随意地问戴朋兴:“朋兴兄, 我听闻你在自己出海之前, 一直在杭州港跑码头,想必对各地海商都有些了解?” 确实如此——戴朋兴少年时家道中落, 所以弃学从商, 从跑码头开始, 家业最大的时候曾经挣下了两条远洋海船的身家,在一众海商口中,曾经被视为“咸白手起家”的奇迹。 戴朋兴骄傲地扬着眉, 道:“那是自然, 不管那海商是来自大食的、天竺的、南洋诸国的, 还是两广、福建、密州, 甚至是……我戴朋兴都打过交道。” 他说到半途吞下的话是“胶东”。 虽然辽人对与宋人互市多有限制,但胶东还是偶有船只借前往高丽的名义,半途悄悄南下,运些货物到南方来。 话说到这里, 戴朋兴突然一凛, 晓得对方早已将自己的身世与经历全都打听过了, 可谓有备而来。 “明郎君……可是要小人做个掮客吗?” 此刻戴朋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到底是放下了以前身为海商豪客时的身段,小心翼翼地询问明远。 他猜测明远开设这家茶馆,是想要将海商集合于此,从中撮合交易,赚取佣金。雇佣他这个各方都比较熟悉的人来做“茶饭量”,大约就是为了这个。 却见明远微笑着摇摇头:“不完全是。” “第一步,我只需要你收集信息。” “收集信息?” 戴朋兴初识明远,还不大熟悉明远口中的各种术语。 “这一家海事茶馆,我会为你大力宣传——” 明远手下已有《杭州日报》,要宣传一下这间新开的“海事茶馆”,这完全是关联交易,连广告费都不用出。 “届时海商到你这茶馆里来,你就尽管打听,了解杭州港最近有哪些船只进港,卸下了哪些货物,大约几日之后再装船出港,将驶向何处,需要何等样的货物……” “到时你可以将这些信息都记下来,写在那边一块黑板上——” 明远朝茶馆中位置明显的一块用黑漆漆过的平面木板努了努嘴,补充了一句:“用这种‘粉笔’来写,便于你修改和更新。” 说着,明远已经朝戴朋兴面前推去一只小小的木匣。戴朋兴低头一看,见那里面装着整整齐齐,一枚又一枚两三寸长,手指粗细的白色圆柱体,看起来像是用白垩制成的。 戴朋兴似乎在短短片刻之间便被迫接触海量的新鲜事物与信息,他只管集中精神,先不管三七二十一记下来,随后再去消化这些都是什么。 明远还在提醒:“对了,船东的信息不要写得太详细,这样,这些船东相互交流的时候就不能越过你去。” 戴朋兴心想:……那是必须的。 “这些信息,除了写在那块黑板上之外,我希望你能够用最快速度整理出来,我另有编辑和刻印社,他们会将之编排刊印,称为《海事新闻》,这份报纸一周……一旬刊印三次。” 戴朋兴傻了:……竟然还要办报纸。 他自海上逃生,回到杭州之后,见识过《杭州日报》,甚至有一次走投无路饿极了,还去送报纸换了几个铜板。 他知道这份极其新鲜的“报纸”,在杭州很受欢迎,只要是稍识些文字就会每天弄份报纸来看看,杭州城里开了哪家新店,哪家瓦子在捧新人……就算是不识字的,每天也会凑到那专门为人“讲报纸”的说书先生那里,听听杭州城中最新的八卦。 可谁能想到,他的新东家,竟然要他也来办报纸? 而且是专门交流海商货物有无信息的报纸。 戴朋兴自己做过海商,知道信息交流的重要性——海商的信息虽然有时比较滞后,但事实上这些信息相当丰富。 与来自不同地方的海商交流,能够很快了解到不同的海港口岸不同的货物需求,以帮助海商决定走哪条航线,带什么货物。 “嗯,对了,最好还要增加一些趣味性。朋兴兄,你看看能不能再‘采访’一两名海商……我是说,就是问问他们,从他们口中套出来一些异域的风土人情,越奇葩越吸睛越好……” 戴朋兴:这倒不难,毕竟海商团体里从不缺少这些八卦,哪家国王娶小妾啦,哪家年轻的太后与摄政王不清不楚……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93节 “最好将关注点放在海外有哪些出产,哪些物价便宜,而哪些价格较高,以及山川地理气候一类的信息……” 明远看着戴朋兴的表情,就知道这家伙的思想已经“跑偏”了,赶紧往回收一收。 “除此之外,我这边与杭州市舶司还有些关系,市舶司中颁布的最新法令,各种货物的税率,也会时不时整理出来,刊印在《海事新闻》上。你可以以此为亮点,吸引更多的海商到这件‘海事茶馆’里来,也可以鼓励他们多买这份报纸。” 戴朋兴连连点头:如果隐隐约约能够透露出东家在市舶司里“有人”,那他这间“海事茶馆”几乎板上钉钉,必定会是主顾盈门的了。 “怎么样,朋兴兄,我让你一人打理这茶馆,忙得过来吗?要不要再为你安排些人手?” “不……不必了。内子原是茶农之女,茶馆经营的事,让她来便好。小人来为明郎君处理那些与海商打交道的事。” 戴朋兴脸上一红。 他其实是想为妻子也讨个职位。 明远却非常大方,转头对史尚说:“替我记下,为戴娘子也开一份工钱。” 史尚笑嘻嘻地应下。 戴朋兴没有想到,明远竟然这么大方。 他一直在等,等明远交待自己,在收集这些信息之外,他还能再做些什么。 谁知道明远却看似把该说的都说完了,起身要走。 戴朋兴睁大眼,连忙问:“明郎君……东家,我……我要怎样才能赚回需要还的钱?” 他身上还背着七万贯的债务……七万贯呢! 他只有靠自己的双手,偿还完所有债务,才能成为一个信誉上没有缺憾的人,他才能重新积累财富,才能再次购置船只,才能驶向他挚爱的大海。 所以戴朋兴很着急。 明远却一点儿也不急,起身笑道:“这不还有三年呢,急什么?” “放心,三年之内你换不了钱我也得跟着受累——所以我不会忘记你的事的。” 明远为戴朋兴提供了债务担保,如果戴朋兴还不上,明远就得自己出。 戴朋兴便一下子讪讪的,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明远却转了转眼珠,将眼光投于戴朋兴脸上。 他问:“戴朋兴,你将全部身家都倾注在你的海船上,甚至还借了巨额的外债……现在,你后悔吗?” 戴朋兴低头想了想,缓缓抬起头,说:“不,我不后悔。” 他眉眼一凛,认真地道:“历来富贵险中求,不冒这样的风险怎可能有这样的回报,想我戴朋兴,昔日也不过是一读书不成的穷小子。若是成功了,自然能让光宗耀祖,为子孙后代挣下一大爿家业;如今不过是亏个精光,但我戴朋兴还有命在,焉知我就不能东山再起?” 明远击掌叫了一声好:“果然我没有看错人。” “不过,朋兴兄,如果你出海之前,先签了一份契约——若是万一你的船与货物,都倾没于波涛之中,签署契约的另一方,会按船与货物的价值,将钱尽数赔付给你,这份契约……你愿意签吗?” 戴朋兴听闻,顿时睁大了眼睛,盯着明远。 他当然愿意签。 如果他真的葬身于万里海疆,那他至少希望妻女的后半生能够有所依托,不至于因他受苦…… 可是—— 戴朋兴始终想不通:明知海上风险巨大,稍欠运气那船只便会葬身鱼腹,永不归来,怎么还会有人愿意为他做这种保证? “怎么会有人做这种事……提供这种契约?这……这不是傻吗?” * 明远离开“海事茶馆”之后不久,就收到了1127的信息。 “亲爱的宿主,这是1127第一次向您发出‘进度条’警告。” 明远凭空想象了一下:……进度条警告? “您此前在京兆府与汴京,都是一开始便进展顺利,大手笔的钱钞马上顺利地被花出去了——” “然而您现在到了杭州,在过去这一段时间里,您的花钱进度都还不到目前阶段额度的百分之一……亲爱的宿主,您需要加把劲儿呀!” 明远听着,心里吐槽:现阶段他得花掉一千万贯,一千万的百分之一,也有十万贯了好吗? 杭州无论是地价还是物价,都比不上汴京,他来之后,花钱的速度慢上一点,这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但明远尽管心里吐槽,脸上却依旧露着雍容的微笑,说:“1127,凭你的阅历与智商,难道看不出,我现在正在筹备的是什么吗?” 1127犹豫了一下,有些不太肯定地答道:“您……似乎想要在杭州口岸开展海商保险业务。” 明远:“正是!你认为,我要能够成为一位能为海上船运提供保险的大保险商,需要多少资本金?” 1127顿时犯了难:“这个……亲爱的宿主,1127没有什么概念……1127以前接触过的试验者,都没有考虑过您现在计划中的这个行业!” “100万贯有吗?” 1127发出没有什么底气的猜测声。 明远很有把握地说:“如果我能把宋朝的远洋航运保险业建立起来,大宋的海上运输与远洋贸易额至少比现在翻上三倍。” “届时海商出海,更无后顾之忧。甚至可以将海运直接交给专业人士。” “而我预计将在此项目上投入大约500万贯。” 500万贯,这就是现阶段任务的一半。 这个金额,是在杭州买房子买地,建瓦子开酒楼……都远远无法企及的。 “500万贯——” 1127也像是倒抽了一口冷气,口气也瞬间转为谄媚,并发出类似“失敬失敬”的叹息声。 “您早说嘛!” 第176章 千万贯 明远将“海事茶馆”交与戴朋兴之后, 当真放手不管,任由戴朋兴自己打理。 刚开始时史尚还小小地为这间茶馆担了一把心,但很快就不得不佩服明远看人的眼光一流。 “海事茶馆”隆重开业之后没多久, 就立即吸引来一大批海商, 有杭州本地的商人, 有泉州、广州、密州等地到此的商人,也有好些海上而来的胡商。 这些人几乎每天从早到晚都坐在茶馆中,谈天说地, 交流信息。很快只靠戴朋兴的浑家一人就忙不过来了,又从杭州城里专门请来了一名厨子, 专门烹饪些主食, 让聚在此地的海商在交流信息之余,也能填填肚子。 据海商们说, 这间“海事茶馆”的店内装潢, 令他们一入内, 便感到这就是属于他们海商的地方。 墙上悬挂的海疆图,各处摆放的大小船只模型,都令海商们感到非常亲切。 而茶馆内那面被漆成黑色的木板, 如今是海商们最重要的, 交流信息的工具。 戴朋兴每天都会把进港和出港的船只数量标在黑板上, 然后将海商们有意收购的商品品类记在左边, 将有意抛售的品类记在右边。 他只是这样一个小小的举动,就能让到此的海商们迅速了解市场行情。 很快,这里出没的客人就不止是跑海路的商人,连有意对外出售货品, 或是做转口贸易生意的本地商人, 闻讯也都来了, 人人都想从这里了解他们最关心的信息。 这样一来,当第一份《海事新闻》刊印出来,摆在“海事茶馆”中发售的时候,立即供不应求,不得已,又加印了200份。 除了每三日一刊的《海事新闻》之外,明远陈放在茶馆里的《航海书》也非常受欢迎。 不少海商带着他们的船长和大副,赶来这茶馆里借阅这本《航海书》以及沈括所作的《增补版》,甚至还有人将自己船上的观星和指北仪器都从船上拆下来,带到这里,与书上注明的使用方法做对照。 “这真是好东西!” 海商们提到这本《航海书》都赞不绝口:“若是将上面的经验都记牢了,不止行船要快上几分,怕是还能少好些事故。” 唯一令人感到不便的是,这套《航海书》只有一册,放在“海事茶馆”里,只能现场借阅,并不出借。 顿时有海商通过戴朋兴建议明远排版印刷——更多的海商表示同意:他们声称,哪怕再贵,也一定要买一套回去,这都是可以传给子孙后代的,重要的技术与经验。 明远这边当然没问题:《航海书》放在海事茶馆里,原本就是为了吸引海商来此聚会。现在海商已经全都来了,《航海书》难道还有必要作为“孤本”存在吗? 于是明远决定,出版这本《航海书》的汉语译本,连同沈括所做磁力学原理在内,作为“增补”。 待到译本付梓印刷时,经常到这“海事茶馆”做客的海商们纷纷解囊,连胡商也不例外——他们表示,将这汉语版本的《航海书》带回去之后,自会找懂得汉语的人士,译成自己的文字。 因为这套《航海书》是明远主持印制的,这些胡商还主动给书籍名字加了两个字:《中华航海书》。 明远:效果有点出乎意料啊。 不过,这本书籍本就是他花钱请人翻译成为汉语,而后又请了沈括,不仅增补了内容,还校正了原书中两处明显的谬误。 因此可以说,中华人士对这本书做出了重要的贡献,既然海商们主动将其冠名“中华航海书”,明远也就笑纳了。 * 除了《航海书》的付梓印刷是一件大事以外,戴朋兴那里,也按照明远的要求,收集了不少海外风土人情的信息,杂七杂八的都一概记了下来。 有趣的是,海商们口头叙述的这些信息里,很快就同时出现了非虚构与虚构的两种信息。 有些是能与海疆图一一对上号的海外王国与海港的信息,也有些是海商们口中所传说的“仙山”。 戴朋兴因为受明远所托,连海商们所讲的这些“故事”也都全方位地记了下来。 但他人很聪明,自己主动做了一个筛选:听起来不那么靠谱,像是传说故事的,都专门整理成了一个集子交给明远。 明远闲来无事,抽空一翻,见那集子里全都是听过的地名和人名:萨桑王国、山鲁佐德、神灯、阿拉丁…… 他忍不住以手扶额。 老天爷,这《一千零一夜》1的故事,这么早就已经出现了吗? 不过,这对他来说是一件好事。 最近汴京那里的朱家桥瓦子,正在探索排演新的“新式杂剧”。他们如今要人才有人才,要舞美有舞美,唯一缺的就是好的脚本。 明远遥想一下,若是将海外的故事也搬上汴京的勾栏大舞台,是不是又能给渐渐习惯了新式杂剧的汴京市民又注入一剂新鲜? 只不过,这件事不能由戴朋兴来做。 一来戴朋兴忙于收集和整理海商之间的商品信息,二来他本不是文学造诣深厚之士,记故事用的都是大白话,易懂是易懂了,但缺乏美感。 明远想了想,自然是去向杭州府学内,苏轼挂名社长的“文学社”求援。 而秦观现在正由苏轼“委托”,主持“文学社”的日常工作——日常不过是写唱和应酬,和韵写诗之类的活动,时间久了也闷。 现在秦观听说明远想要将“一千零一夜”的海外故事,改编成为用中华方式表达的杂剧——这个工作特别具有挑战性,比之前的“文学社”日常要有趣得太多。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94节 秦观:怎么竟有这种好事? 于是他便一头扎了进去,立志要将这些充满异域情调的故事,改编成为唱词优美、故事流畅的杂剧脚本……为此,他经常向达伊尔和夏塞里奥请教。 于是,奇特的对话经常在年轻文士与夷人海商之间发生。 秦观:“西方的春天有什么样的风景?也有雨丝风片,烟波画船吗?” 达伊尔与夏塞里奥:“鱼……鱼丝切片?不,我们那里的鱼不用切丝切片就能直接被晒成鱼干了。” 秦观:…… “大食的油灯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为什么人们看不见里面躲着的灯神?” 达伊尔:“这……简单,窝来给您画一个!” 等到达伊尔将简笔画画成,秦观皱着眉头问:“你确定,这是灯,不是茶壶?” 达伊尔与夏塞里奥对视一眼,纷纷点头:“是个……浩主意!” 他们在中国待久了,都觉得用大食油灯用来沏茶没准也可以。 秦观:“啊这……” ——拜托你们,都严肃一点点啊! 可怜的秦观在心中呐喊。 明远有时路过文学社,见到秦观身边满桌放着的稿纸和绘制的道具图样,粗粗看了一圈,便点头赞许:“跟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少游兄,干得不错。” 秦观:谢谢……我原以为这些都是常人做梦也想不到的。 不过明远下一句话令秦观仿佛打满了鸡血,马上振作起来。 “等完成这一部分,我就为少游兄结算润笔费!” 初秋时节,沈括除了孝,去汴京述职去了。在那之前,明远也是一样,为他结了一大笔润笔费。沈括拿回去尽数上交,竟然破天荒得了妻子几句夸奖和殷殷期许,令他上京述职也多出几分底气来。 * 远在西北边陲,渭源堡中,种建中很快就收到了明远的建议。 明远信中还附上了沈括所建议的详细制图方法。这些方法里,除了有详细讲述如何用木板和其它材料,制作立体舆图;还有利用“飞鸟图”,减少因为地貌变化而造成的视觉误差等重要的制图原理。 种建中见信马上回复——这次,他的回信不到十六天抵达了杭州。 明远一瞧各个“中转站”所盖的时间戳,发现这次是渭源堡到京兆府那段又快了一点。 主要原因是,明远因为心急,便命京兆府的“邮递站点”,派出专人,为他与种建中之间的往来信件特地跑了一趟,到了渭源,又等到种建中的回信之后,立即赶回长安城,于是又将信件的“投递”时间缩短了几天。 明远忍不住想:他这民间的快递公司,速度竟然快过了军中的“急脚递”? 或许以后应该建议王安石,把一部分公文往来传递的工作也交给私人的快递企业才对啊。 他一面想一面拆开信件,种建中在信上告诉他,来信已收讫。王韶那边对明远提的建议相当赏识,他也很感激明远想得如此周到,竟然还找到了有这方面专长的“能人”,提供了制作沙盘的技术指导。 “不愧是我家小远。” 信中种建中用龙飞凤舞、力透纸背的大字表达信中的感激。 明远看着信上的这些文字,心里那叫一个得意。 按照种建中所说,一顷四十七亩的荒田之事,王韶就打算用这个方法将李若愚这等愚宦都顶回去——但是这不着急,因为王韶管那件事就叫做“扯皮”,且得扯上一阵。 真正重要的,则是用明远说的方法,将河湟一带的地形做成“沙盘”,做得尽量精准,以帮助戍边的将领们作出精准的军事判断。 “说得对!” 明远忍不住掩信而笑,心想师兄还是分得清主次的,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什么是糊弄糊弄就行了的。 他再看那信的结尾,说是前一阵子横渠书院那里有人给种建中送来了一样东西。但按照种建中的猜测,这个应当是明远当年路过横渠时,指点横渠镇的铁匠做的。 吕大临还特地记下了这件东西的做法,明远收到东西之后,自行寻找铁匠,应当能很顺利地将其复制出来。 “横渠镇的铁匠……” 连明远自己的印象都不深了,于是他将信将疑地去打开随信寄来的小包裹。 “当”的一声,一个黄铜色的,圆柱形的小东西从包裹中掉出,落在地上。 明远将东西捡起来,举至眼前。 这时史尚刚好进来,见到明远的时候,察觉明远脸上的笑容已经满满的快要溢出来了。 “明郎君这是……收到种官人的信了?” 史尚笑着猜测。 “是——而且我还收到了两年前在横渠镇时,旁人允诺我要做出来的东西。” 明远将手里的东西举起来给史尚看。 史尚见这是一个将细细的铜丝,均匀地卷成螺旋状的器物。除了着东西表面铜色明亮之外,史尚完全看不出这东西有什么特别,又有什么作用。 明远却笑得格外欢畅,冲史尚说:“果然,工匠的一诺值千金。” 他轻轻托起手中的黄铜物件,笑道:“这是一位郑铁匠答应过我,终有一天会替我做出来的‘弹簧’。” “这东西价值千金!” 史尚有些发呆。 小小的,圆圆的,用细铜丝均匀绕起的物件,看起来毫无特别,他完全没想到明远竟会说它价值千金。 但绝大多数时候,明远对于物品价值的判断都是基本准确的——史尚迅速接受了这个结论,并且指着随信而来的小包裹说:“郎君,这里面似乎还有一件物品。” 明远倒是没料到这个,惊讶了一声,道:“还有?” 他连忙打开那枚包裹,只见里面是一团片状铜条。铜条厚薄均匀,紧紧地卷成了一团。 “这是……” 明远的声音竟不自觉地发颤。 “——发条!” 这…… 这加在一起,就真的不止千金了。 更何况,现在是在他最需要这些东西的时候。 第177章 千万贯 郑铁匠研制出弹簧与发条, 都由吕大临带其他横渠弟子在旁观察,记录了制作方法—— “载其方法”也是张载对弟子们的要求:一旦发现了一件对提升生产力有用的物品,就要确保将其方法记录下来, 避免像历代匠人那样,口口相传, 最后将重要技术传丢了。 就因为这个, 明远要在杭州复制这两件重要零件, 也就非常容易。 明远:感谢先生!感谢郑铁匠! 他也万万没想到, 郑铁匠能将他随口一说的请求就这样牢牢记住, 并且坚持不懈地尝试了两年, 才真正研制出了这两样东西。 果然, 高手在民间。 果然, 这个时空里还有很多看重承诺的人, 一诺千金重,不为时间所冲淡。 明远一面专程写信去横渠镇, 感谢老师张载、吕大临和郑铁匠, 谢仪自然也准备了不少。 与此同时,他立即请身边的高手铜匠将这两件零部件复制出几件,然后送去北高峰下吴坚那边的军器监研究所。 按说这两种东西,对于火炮和兵械的发展都是至关重要的。 但是明远根本不懂兵械构造,不知道哪里要有弹簧, 哪里要安弹片,发条就更不知道应该装在哪里——只能请能工巧匠们自己去研究。 但为此他还是专程跑了一趟研究所,向工匠们研究与展示了这两项工具。 从北高峰脚下山坳里回来, 天色已近傍晚。明远正在犹豫是进城会友, 还是先回凤凰山他的住所歇下。 却见这回是种师中找了来:“明师兄, 师兄……苏子瞻公正在到处找你。” 也只有苏轼能够差得动种师中, 亲自到杭州的城门口来找人。 “找我?” “嗯,有一位官人路过杭州,子瞻公邀您去见见。” “官人?” 明远听得心中惊疑不定:“不是……那谁……吧?” 他想问是不是蔡京,却发现自己根本就不想提起这人的名字。 种师中似乎能看清明远的心事似的,随口道:“不是——” 明远就更窘了:连你小子都知道了,这…… “来的这位与子瞻公是同宗。”种师中没什么表情地回答。 明远顿时松了一口气:原来来人也姓苏,不姓蔡……那就好。 他开始搜肠刮肚地回想这个时代有哪些姓“苏”的官员,第一个想到的却是苏辙。 但如果是苏辙,那苏轼岂不得高兴得上天? 明远果断否定了自己的判断,既然猜不出来,就干脆直接与种师中一道前往他们常聚的那间酒楼。 他与种师中到时,秦观已经在那里作陪了。明远与种师中站在閤子外,能听见秦观在里面恭恭敬敬地应道:“确是如此,子容公。” 明远听着,站在原地,低头想了片刻,突然恍然大悟般地抬起头。 “里面是苏子容公?” 他惊问种师中,随即露出惊喜无比的笑容。 种师中没什么表情地看看他,点点头。 明远几乎要大笑出声:此刻他觉得自己“捡名人”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了。 苏子容,且是与苏轼彼此认得的官员,那便是苏颂了。 这一位也是和沈括一样的“六边形战士”,博学多才之人,于数算、天文、地理、山川、本草、机械、律吕等学几乎无所不通——绝对跟沈括有的一拼。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95节 在北宋科技史上,最为重要的两名官员,都在短短数月内被明远“捡到”了。 而且看看这时机——他可是刚刚得了弹簧与发条啊! 明远正大喜,突然心头一沉。 这是因为他突然想起,苏颂还是苏轼的“狱友”,苏轼因为“乌台诗案”下狱的时候,苏颂正好也同时被弹劾下狱,而且据说就“住”在苏轼隔壁,亲眼目睹了苏轼所经历的折磨…… 当然,这一切现如今还都没有发生,明远只是在为这些科学家与大文豪们“未来”的命运而担忧而已。 倒是种师中,看到了明远这副忽喜忽愁的样子,扁了扁嘴,故意大声咳嗽了两声。 只听閤子里面苏轼喜孜孜地道:“子容兄,想必是端孺与远之到了。那两位都是横渠书院的年轻才俊,子容快来见见。” 閤子门一开,明远果然见閤子中主位上坐着一位五十出头的官员,须发已白而肤色微黑,双目炯炯,正盯着明远和种师中。 苏轼打横相陪,而秦观只坐在下首。 明种两人依次进閤子,向苏颂行礼,并自报了家门。 苏颂看起来颇为随和,伸手抚着颏下的花白胡子,微笑道:“好,好……” 苏轼便介绍,明远这才晓得:苏颂之所以来到杭州,情况和苏轼差不多——也是因为得罪了新党,因此出知婺州,也就是后来的浙江金华。 明远自己与新党的关系密切,但苏轼显然是为他遮掩了,没有在苏颂面前提这件事。因此苏颂望着他与种师中的眼光相当“和蔼”,颇有赏识后辈的模样。 席间主要是苏轼在与苏颂谈谈说说,也说到了朝中新法推行的一些重要关节。 明远插不上嘴,索性与种师中与秦观一样,埋头吃。 但是明远心里装着事,所以有些话必然要向苏颂打听。 因此,他待到苏轼与苏颂叙旧之后,双方都情绪比较好的时候,以目示意苏轼,并向苏颂送上微笑。 或许是他少年人的清澈微笑太引人瞩目,没过多久,苏颂便转过脸来,望着明远:“远之有什么想要问老夫的吗?” “我想请教的是——” 明远恭恭敬敬地提问,对面的绝对是一位科技大佬,而且按照他的人生轨迹,在政治上要比沈括成功不少。 于是明远做足了姿态,才问:“您知道擒纵装置吗?” 苏颂很明显地一怔,转头望向苏轼:“子瞻没提过这少年郎长于数算与机械啊!竟然连擒纵机括都知道?” 苏轼拈着胡子呵呵地笑着。 而明远汗颜:他也确实不擅长数算机械的,只是小时候爱玩,曾经拆过自家老爹价值几十万的机械表,后来又都给装了回去,而且还没被打。 “子容公谬赞了,小可并不长于数算与机械,只是听闻,很想见一见这擒纵机括的图纸……不知子容公可愿指点一二。” 苏颂拈须哈哈一笑,道:“没什么值得藏着掖着的。” 他当即叫过一名伴当,让将他随身带着的书稿取来。 等取来时,明远见那些是时人常用的手稿,大约是一尺见方的大张字纸,厚厚的一大叠,用细绳扎起,卷成一卷。 苏颂将其展开,明远之间最上面那一张上无甚字迹,只写着四个大字:“仪象法要”。 明远完全惊呆了。 “这……这是……苏子容公已经在着手筹备水运仪象台了吗?” 他对此有印象,但是完全不知道苏颂在熙宁年间就已经开始在策划他一生中最伟大的科学成就。 “水运仪象台?” 坐在明远一旁的秦观与种师中完全呆住了,根本不知道明远在说什么 苏颂却佯装发怒般地拽了拽自己的胡子,板着脸道:“连老夫要制水运仪象台的事都已知晓?这难道还不长于数算机械?” 他转脸看着苏轼,忍住笑意道:“现在终于明白为何子瞻要说此子‘有些特别’了。” 苏轼在一旁得意地冲明远眨眼睛。 明远顿时脑后出汗,真想知道苏轼到底是怎样在苏颂面前介绍自己的。 但好在这只是一个小插曲。 苏颂很快就爽快地将自己的手稿翻了翻,找到了一张专门绘制零件的图纸,看看这张手稿已经标记过顺序,便将其抽出来,递到明远手里。 明远一瞧:界画。 这是一种界尺引线的作画方法,极其工整地将擒纵机构的形态与细节都画出来了,旁边还附注了比例尺——这甚至已经超出了界画范畴,和后世的工业制图相当接近。 这意味着工匠们只要得到这张图纸,按照比例尺放大或者缩小,就可以将这一组擒纵机构制出来。 明远望着这张图纸,心中迅速措辞,在想,怎样才能请苏颂允许他将这张图纸描画一张。 苏颂却问他:“远之,请问,你因何问起这件机械,是也想像老夫一样,研制出一架仪象台吗?” 明远摇摇头,诚实地回答:“不,晚生想要制作机械时钟。” 苏颂与苏轼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苏轼还好,苏颂是真的非常吃惊。 閤子里一时很安静,秦、种两人完全插不上话。而苏颂却只拈着颏下的胡须,盯着明远,似乎很想了解,明远的真实目的究竟是什么。 片刻过后,苏颂开口。 “水运仪象台,是必须禀明天子之后,才能着手制造的……” 仪象台,说白了是一件天文观测用具浑象,上层是观测天梯的浑仪,中层是演示天象的浑象,而下层是令浑象、浑仪一起随天体运动而运动的机械装置,同时也是报时钟。 只因为涉及“天象”,便必须奏报天子——这也是为什么杭州府学没有单独开办一个“天文社”,而是将“天文社”也并在“航海社”里。 “天象”是一种只有皇家掌握的知识。 因此,明远老实地回答:“小可不想做一件宏大而多用的仪象台,只想做一枚小小的报时器,并且能让它步入千家万户,为百姓所用。” 苏颂与苏轼听见,都很惊异。 苏颂见到明远在身前比划了一个小小的尺许见方的样子——要知道,他在那《仪象法要》中设计的仪象台,可是数丈高,像一座楼房一般巨大的巨型仪器。这件设计中的仪器甚至有九块活动的屋板,可以随使用而打开闭合,以避免雨雪等天气对整座仪象台的侵蚀。 然而明远却想着,将这仪象台中的一部分,缩减成为数寸见方的一座小匣子。 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老夫所设想的仪象台乃是用水力驱动,远之既然想要做一台小小的报时器,那又要用什么来驱动呢?” 明远便去摸他腰间佩戴着的荷包,从里面取出一枚小小的物件。 苏颂细看,才发现竟是一团紧紧卷在一起的铜条,卷紧时这些铜条紧密地团成一枚扁平的金黄色圆柱,但明远只要手一松,那圈铜条便“腾”的一声散开,仿佛被神秘的力量所操纵。 这种力量,或许确实是可以用来驱动擒纵装置的。 苏颂想了又想,一时竟无法确定明远的设想能不能成功。 “但是,你要办成此事,有一个重要的先决条件——” 苏颂继续拈着胡子望着明远,很直白也很实际地问眼前这少年: “你有钱吗?” “噗——” 刚才苏颂还未开口之际,苏轼刚好喝了一口饮子。谁料苏颂竟然问了这样一句,害得苏轼将刚刚饮入口中的饮子全给喷了出来。 第178章 千万贯 苏颂与明远一道, 讨论机械时钟的内部结构,一直讨论到深夜。 原本苏颂不了解“发条”的工作原理,明远便一边演示, 一边解释给苏颂看。 他口中一直说着“势能”“势能”,苏颂竟然也听得有点懂了。 “你是说, 将着发条上紧, 便相当于将‘势能’蓄于其中, 随后再由其一点点地释放出来……所以, 这种‘势能’可以代替水力, 驱动擒纵机构, 使……你说的‘指针’转动?” 明远连连点头:“就是这个道理。” 苏颂拈着胡子, 仿佛获得了什么启发似地重重点头。 他又将“擒纵装置”的结构与原理说与明远知道, 而明远则将之与他以前拆装机械表的原理结合起来, 在纸上大致画出了“机械钟”钟芯的基础模型。 酒楼的閤子里,酒席已经全部撤下, 桌面早已被酒博士收拾干净。上面除了苏颂那一卷文稿之外, 还堆放了许许多多用过的字纸。 明远画过一张,苏颂指出其中的问题,他就立即着手改动,重画一张…… 秦观在一旁,完全听不懂, 但勉力表示感兴趣。 种师中则完全抵抗不了“生物钟”的威力,坐在一旁,仰着头, 已经先闭上眼睡着了。 苏轼赶紧找秦观帮忙, 把种师中背出酒楼閤子, 先送回府学的学生宿舍里去, 然后再让秦观回家休息,自己再回头赶回酒楼来看苏颂和明远这一对“机械迷”。 这时已是三更。 明远与苏颂已经交流完毕,此刻明远正心满意足地抱着一团图纸。 “苏子容公,您在杭州还会再多呆几日吗?”明远问。 苏颂拈拈胡子,点头道:“杭州风物甲天下,在此地逗留两三日也是要的。” 他是出知婺州,和当初苏轼来杭州时一样,路上也不着急。 “太好了!” 明远白皙的面孔上浮现笑容,他与苏颂聊了这么久,竟依旧是神采奕奕,一点儿都不觉得疲累。 “若是在这两三日之内,我还有问题,应当还赶得上请子容公赐教?” 苏颂点点头,表示没问题他随时恭候。 但是苏颂根本没有在意—— 如今虽有图纸,但是制作这机械钟的所有零件都必须是极其精密的铜件。所以苏颂确信,两三日之内,这名少年根本来不及做出实物,最多也是整理一下理论。 “不妨事,”苏颂表现着他对后生晚辈的“关怀”,“远之若是之后还有问题,也可以递书信到婺州……我在婺州,想必也不会太忙。” 当晚,明远借着路灯,赶夜路回凤凰山驻地。 之后的两天,他都没有在杭州城内出现。害得翘首期盼着明远的种师中和宗泽两人都有些失望。 第三日上,苏颂前往婺州赴任,作别苏轼。 新任婺州知州的行李已经都运到了一条在驿馆外泊着的小船上,只待苏颂上船,就可以驶出杭州城中如同阡陌一般的水道。待到了城外江面,再换大船,慢慢沿富春江溯游而上,便可抵达婺州左近,那时再换车马。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96节 “子容公——请留步!” 明远却乘船匆匆而来,他所乘坐的小舟将他在最近的小码头上放下。明远一跃便上岸,船公放下手中的摇橹,赶紧将一枚放在船舱中的匣子递给已经上岸的明远。 “子容公,”明远抱着那枚匣子,快步来到苏轼与苏颂面前。年轻人脸上挂满笑容,开口道:“幸不辱命。” 苏轼见状大喜:“远之,你是成功了吗?” 苏颂却想:这……这不可能啊! 距离上次与这少年讨论擒纵机构的原理,才不过区区两日的工夫。怎么可能真连实物都做出来了。 苏轼却对明远的能耐深信不疑,连忙将明远往驿馆里迎。 “快来,远之……子容兄,放心,耽误不了你的行程。” 三人赶紧来到驿馆用来会客的一个小花厅中。明远刚才一路行来,走得有些急了,额头有些汗津津的,倒更衬得他肌肤白皙,像是刚刚洗过一把脸似的。 他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木匣放在桌面上,然后打开。 苏轼与苏颂同时探头,只见里面填满了稻草与刨花,在这些东西里,放置着一枚大约七寸长、五寸宽的物品。 与此同时,二苏都能听见一种轻微的,但极有节律的声响:咔嗒、咔嗒、咔嗒…… 明远伸手进匣,将东西小心翼翼地抱出来,放在桌面上,推到苏颂面前。 苏颂这才看清,这是七寸长、五寸宽、六寸高的一个木匣子。 最奇特的是,这木匣子的一面是一面浅色木料制成的平面,上面标有十二枚刻度。 在这个平面的正中央,钉有两枚指针,正各自指着平面上不同的方向。 二苏同时大声问道:“做出来啦?” 声音里苏颂多是“惊”,而苏轼多是“喜”。 明远点点头,指着与那标有刻度的平面相对的匣子一面上突出的一枚旋钮说:“一天两次,将这里的发条上紧,这里的时钟指针便可以指示时间。” 苏颂是万万没想到,明远真的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将实物做出来了。 他看了明远一眼,强抑着激动,道:“打开给老夫看看!” 明远一点头,显然是早就料到了苏颂会有这要求。他立即伸手,将这只木匣上方的一片薄木板先卸了下来,露出里面的器件结构。 与此同时,早先那还嫌轻微的“咔嗒”声,此刻听来格外清晰,正是那发条牵动擒纵装置的声音。 苏颂细看,果然见黄铜打制而成的擒纵装置运作良好,并带动大大小小的齿轮,最终造就两枚指针,令其能够按照既定的速率运动。 明远为二苏解说:“……这一枚是时针,每半个时辰会移动一格,而这一枚是分针,每半个时辰会绕轴一周。” 他话音刚落,苏轼好奇的声音响起:“为什么偏偏是半个时辰呢?” 明远早就打过腹稿,当下回答道:“一开始在表盘上设计了十二个刻度。但是后来发现,这种机械钟,每六个时辰就要上一次发条,否则发条失去了劲道,指针就不动了。” “所以我就让工匠们退而求其次,让每个刻度指示半个时辰。如此一来,指针走过一圈就意味着要重新上发条了。” 听起来挺有道理的。 但其实明远只是找了个借口——他实在是习惯了一天24小时的计时制度,无法再改回十二时辰的计时习惯。 苏轼从不怀疑有它,当即点点头,道:“有道理!” 明远顿时松了一口气,又补充道:“这样改动了之后,我觉得,好像时间变紧迫了。以往玩乐一个时辰不觉得如何,现在则是一下子抛费两个‘小时辰’……让我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 苏轼与苏颂同时低头想了想,两人都道:“似乎是这样的。” 将一天的时间分为更精细的等份,似乎能做成更多的事。 于是,苏轼便道:“不如远之你先按这种方法制作机械钟……” 苏颂也道:“不如先将这枚机械钟赠与老夫,让老夫先替你体验一回?” 明远有些哭笑不得地望着苏颂,没想到这位斜杠中年、各个领域都有涉猎,无所不能的大科学家,竟然如此看重他赶制出的机械钟,一开口就想把这个平行时空里的第一个时钟样品讨走。 “岂敢岂敢,” 明远假客气:“子容公见爱,小可焉有不与之理?” “但我本来还想着,在这机械钟上多做一点花样,比如,时针每转过一个小时……一个小时辰,就能敲动什么东西,发出清脆悦耳的铃声;又或者是有什么能从这钟面上弹出来,提示我等……逝者如斯夫,时光不等人。” 明远杂七杂八地将他记忆里所知的那些花式“自鸣钟”都形容了一通。 苏颂却笑着道:“不难!” 明远:唉? “远之将这一台机械钟交与老夫。老夫此去婺州无事,一路上就替你把那‘报时’的装置都给你画成图样!” 明远:“真的?” 他见到苏颂一脸的跃跃欲试,终于明白了。 敢情是自己的不懈努力终于打动了苏颂,让这位也忍不住技痒,也想出一分力,将他脑海里构想的“机械钟”成为现实。 “比之皇家钦天监所用的水运仪象台……” 苏颂终于说出了心里话,“远之所做的这台‘机械钟’,似乎你我日常生活中更实用些。” * 苏颂说到做到,真的在他前往婺州的路上,又绘制出了几种“自鸣钟”的图纸,托驿递送来杭州,交到了明远手上。 但是明远的作坊并没有就此等着,而是开始使用较为昂贵的材料为机械钟制作装饰。 北宋的杭州城中,聚居着不少珠宝匠人,专为达官显贵、富户豪商打制各种金银饰品,所用的材料也是五花八门,金银、珍珠、珊瑚、玳瑁……这些都是材质本身昂贵的; 此外也有很多材质不贵但是工艺精湛,令人叫绝的,比如烧瓷与漆器。 明远也不是舍不得花钱的主儿,自然派人延请能工巧匠,尽力设计,将这机械钟的外壳与钟面制成极其精巧的样子。 及至苏颂的图纸送来,作坊的工匠没费多少工夫,就又研制出了一种能够到点自动敲打一枚小铜铃的“自鸣钟”。 明远便将这枚“样品”放了一枚在“海事茶馆”中。 效果自然是炸锅。 无论是在沿海各处大港跑船运的宋人海商,还是自海外远道而来的夷人,都没见过这种能够指示具体时辰的报时器,更何况到点还能发出声响,自动报时。 一时间人人追着戴朋兴询问:这件东西到底是何处出产。 戴朋兴便借此机会,按照明远的指示,开始推广“小时辰”的概念。 “海事茶馆”每天早上九点开业,九点到十二点供应茶水和从食; 十二点之后海商可以在茶馆内随意交流; 下午三点戴朋兴开始在茶馆内的小黑板上更新从各家海商处打听到的海事信息。 茶馆只营业到晚间五点,之后戴朋兴要回家陪妻子与阿宝。 明远:朝九晚五,戴朋兴给自己安排的工作时间,相当不错啊! 第179章 千万贯 不多时, 高丽使臣完成了入京朝贡的使命,从汴京返回杭州,将从杭州港上船, 返回高丽。 副使金世祯在望湖楼上约见明远,而高丽正使王彬却自恃身份, 再也不来见明远这等“普通商人”了。 明远也无所谓, 反正对高丽使臣就从没有太高的期望值。 但见面时, 金世祯却表现出了对明远的十二分感激——感谢明远提供的信息。 他谈起在汴京的经历, 提到似乎大宋君臣只对耽罗所出产的马匹感兴趣。高丽使团一旦提出, 愿意以耽罗的马匹交换, 执政们就很快同意了, 并且赠予使团大批礼品, 令使团颇感到受宠若惊。 明远外表没有任何异样, 内心却暗暗好笑—— 这是他事先给王雱去信,在信上将他所了解的高丽详情尽数告知, 并且建议宋廷以耽罗的马为主要条件, 同意与高丽的互市。 王安石那边权衡利弊之后,自然会做出相应的安排。 此刻明远却只是恭喜金世祯,并表示了对日后“合作”的期待。 他还另外给了金世祯一张清单,上面列明了大宋允许向高丽出口的物品清单,主要包括瓷器、玻璃器皿、丝绢布匹、香料、糖和一部分高丽需要但是本地不出产的药物。 清单上有列出大致价格, 但也提示了交易时自当“随行就市”。 金世祯对清单上的价格很是满意,这意味着高丽王室王彬这一支若能垄断与大宋的海上互市,就将赚到巨额的利差。因此, 他对明远的周到格外感激, 但是却提出了一项明远令很难答应的要求—— 高丽人想要买机械钟。 “怎么, 金副使已经去过‘海事茶馆’了?” 明远假作惊讶问道。 “声名如雷贯耳!” 金世祯文绉绉地回答:“可惜上次来时错过了。” 明远暗自好笑:高丽使臣上次来时, 海事茶馆还根本还没有开业。 但是高丽使臣去了一趟海事茶馆,就看中了不久前才放在那里的机械钟。 “这机械钟尚且是本国极其罕有的商品,金副使真是好眼光。” 明远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狠狠地拍一记马屁再说。 金世祯顿时脸有得色,有点飘飘然的样子,又说:“一枚机械钟,我国商人愿用10匹,不,100匹耽罗马来换。” 100匹耽罗马…… 明远心想,高丽使臣还真将这机械钟看得很重。 只不过,他很担心,高丽人一旦将机械钟买回去,回头拆开来看明白原理,就说这是高丽人先发明的。 明远想了想,坐正了笑着回答:“可以!” “下一次高丽的商队带着耽罗好马来到杭州的时候,这机械钟就应该可以批量生产了,到时候副使想要购买,自然没问题。” 刚才那一瞬间,明远已经想好了应对的方法——做一体化机芯。 他完全可以将制作机械钟的作坊分开,让一批工匠专门做机械钟的钟芯,再招一批审美出色的能工巧匠,专门为这些机械钟制作各种各样美观的外壳。 届时,机械钟的内核可以完全做成一体化的,外面用铜壳包装,不用特殊方法无法打开。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97节 另外他也很有把握,这些机械钟的钟芯零件需要特殊的技巧,这种技术极难为外人所掌握。 除非高丽建成整个从源头开始的产业链条,否则还真的难以将机械钟仿制。 于是他便慷慨地答允:可以,只要你们将承诺的耽罗马运来,我们就换给你。 金世祯显然还有些不甘,希望明远有些“商业头脑”,主动将机械钟的样本送一枚给正使王彬。 但有现在这样一个承诺,其实也不错了。 于是,金世祯抱着一丝遗憾,作别明远。高丽使团随即离开了杭州——准备向大宋输出来自耽罗的好马。 明远松了一口气:原本他打算找机会去北高峰下山坳里的军器监作坊看一看。但是有鉴于以前的“经验教训”,他一定得等到使臣确实离开杭州港之后,才会考虑前往军器监作坊。 正好,这时他又从京兆府那里收到了不少吴坚等人需要的材料,便命人赶了一辆大车,自己骑马押运。 车驾从杭州城外到北高峰下山坳,需要走上大半天。 明远清早从凤凰山出发,预计抵达时天色将晚,打算在北高峰下山坳住上一夜,第二天检视过军器监作坊的进展,再与吴坚等工匠详谈过,再回杭州城。 前往北高峰下的山路崎岖不平,有车驾在,便行得较慢。 但走着走着,明远心中突然生出异样——这种情况他似乎以前遇到过的。 于是明远勒住马缰,翻身下马,来到那辆为军器监作坊运输物资的大车后,伸手一掀车帘—— 满载着的各种物资之中,坐着两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此刻正相互看着,各自都伸出一枚食指,凑在嘴上,似乎在示意对方:好像被发现了,噤声! 片刻后,种师中与宗泽,一个接着一个地从车驾上下来,乖巧地站在明远面前。宗泽低着头不敢看明远,种师中则面带羞赧,小声小声地叫了一声:“明师兄……” 明远伸出手指,很想指指点点一番:要不是知道你俩未来都是大宋的名将,这会儿就要把你们当奸细抓起来了! 但是他看看天色,只能又把手收回去,说:“罢了,你们先跟着我,去到地方之后,你们谁也不许乱跑乱动,更加不能随意触碰那里的任何东西,做得到吗?” 两个熊孩子一个劲地点头。 种师中更是露出讨好卖乖的笑容,对明远说:“我们都懂得,阿兄对我说过的,凡是到这样的地方,一定要听明师兄的话,否则,砰——” 这孩子竟然还会自己形容一声“霹雳砲”的震响,然后补充道:“我们的小命玩完不要紧,万一肢体伤残,以后无法上阵杀敌,报效国家,那才是真的亏!” …… 明远只觉得自己脑后都是汗水:这哪里来的熊孩子,这话都是谁教的? 但是算算时间,他也的确没工夫重新折返,再将两个孩子送回杭州城,便干脆让两个小的坐在马车夫后面,一起带去军器监的作坊,好让吴坚他们也认一认脸:下回要是敢再偷摸溜去,就直接将这俩熊孩子关起来,直到自己来接。 一行人很快来到了北高峰下的山坳里。 军器监的作坊远看实在是不显眼,掩映于一片密密的翠绿竹林之间,只能依稀见到作坊外一排竹制的栅栏篱墙——这里一带盛产毛竹,当地乡民甚至有用毛竹扎制住所的。 但军器监这里,毛竹栅栏上方密密麻麻的都是削尖了的竹茬,既防止有人窥伺,也防止野生动物误入,闹出什么大乱子出来。 待进了有人盘查的第一道门户,这里立即显示出与普通南方乡野人家的区别—— 第二道门户上写着大大的“严禁烟火”字样,画着异常显眼的防火标记。这些最早是在京兆府的蜂窝煤厂出现的标记,后来到了山阳镇,现在又被极其明显地书写在这里。 种师中与宗泽见到,都肃然起敬。 两人脸上郊游般的笑意暂时都没有了,多少都感受到了肃穆与压力。 军器监匠作官吴坚已经快步出来迎接明远——当然,令他最开心的,是明远押运过来的那一车材料:有吴坚最需要的硝石和经过专门去脂的棉花。 “明顾问!” 吴坚招呼明远。 这声称呼让两个小家伙相互看了看。 种师中悄声说:“怎么样,我师兄也是个大官吧?” 宗泽则咂咂嘴,一伸大拇指:“真厉害!‘顾问’这个官衔我都没听过。” 明远只能装没听见,转告吴坚:“京中来信,不久会有一位沈官人到此上任。” “他是一位无所不能的全才。” 想到这里,明远心中还有点小雀跃。 他在与王雱的信件中提到了沈括,提到这位于科技上表现突出的官员,也提到他最近刚刚除了孝,即将进京述职。 在信上,明远将沈括在科技方面的能力吹嘘得是天下少有,但是也极其极其委婉地向王雱暗示,沈括的政治敏感度不太高,是一位非常能干实事的通才,但是却不一定能做得了一个在官场上如鱼得水的官员。 明远也没把握,不知道自己的委婉暗示王雱能不能看懂。 但反正结果是尽如人意的,王雱在回信上说,经过王安石与官家赵顼的商议,沈括之后会奉旨巡视两浙农田水利,并有一个兼理军器监南方作坊的职务,只不过后者不会明旨昭告天下,只有当事人晓得就好。 “各位,最近有没有什么成果,可以向沈公展示一下的?” 明远笑问吴坚。 而他身边两个小的,都将双眼睁得圆圆的,满脸期待,想要见识见识这座神秘的作坊里究竟捣鼓出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倒……倒是有些……” 吴坚一副“不知当讲不当讲”的模样。 但在明远的鼓励下,他还是将东西拿了出来。 于是,明远见到了一枚长长的竹管,另一头拖出一枚引线。 明远的惊讶之情无法用言语表述。 “这……这是将爆竹横过来?” 事实上,这枚物品已经有了一点点后世火铳的模样。但是因为材质的关系,它看起来非常像是一枚大号的爆竹。 吴坚吞了一口口水,似乎他自己对这东西也有些信心不足。 但是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吴坚将明远和两个小的都迎去了北高峰下山坳中的一片开阔地带。这里原本是一片人迹罕至的竹林,自军器监搬来这里之后,就在竹林正中伐出一片空地,铺上“水泥”地坪,作为试验场。 明远和种师中一行人都站在“安全线”以后观看。 吴坚自己则带着两个军器监的小校开始演示这种“横过来的爆竹”。 只见,这枚竹筒中的隔层已经被全部打通,吴坚等人将药料填进之后,又塞进了一枚刚好竹筒大小的椭圆形石子。 吴坚随即将这竹筒架在地面上的一枚铁架上,并且令竹筒与地面形成一个向上的仰角,然后点燃。 明远一手揽着一个熊孩子,避免他们因冒失上前而有所损伤。 随着引信被点燃,滋滋声响起,突然火光迸现,那竹筒猛地发出一声脆响,随即只见那枚石头从竹筒的一头弹出,在空中划出一个漂亮的抛物弧线,远远地落下。 明远:这……这难道真的不是大号爆竹,斜过来放? 只听吴坚怯怯地向明远禀报:“明顾问,属下们将这种‘火器’,暂时只叫做‘竹火筒’。” 第180章 千万贯 明远眼看着吴坚为他演示了“竹火筒”的使用, 脸上的表情十分震惊。 吴坚见了,大约是以为明远对这项“发明”还算满意,稍稍松了一口气。 然而事实上明远却在想:我希望你发明火器, 但是你给我做了一个大号的爆竹出来? 他脑海里不住地脑补种建中抬着大号爆竹上战场—— 场景很滑稽,但是明远有点笑不出来。 可是明远身边,两个熊孩子却非常雀跃。他们等到吴坚点头之后, 飞快地冲上前。 种师中第一个跑去看那枚从竹管口远远飞出的“砲弹”究竟飞了有多远。 “一百步,一百三十步……这次有一百三十步!” 种师中高声喊着。吴坚这边立即有军器监的小校将这个数据记下来。 一百来步, 并不算是一个特别“优秀”的结果, 毕竟弓箭也有这种射程,而且带有箭簇的弓箭,杀伤力会比一块小石子更大。 这种“竹铳”的研究结果若是递到朝堂上去,官家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而宗泽却满怀好奇地查看那枚被用来“发射”砲弹的竹管,伸手去比划它的口径。 吴坚却看着明远面上的震惊尽数褪去,眉头一点一点地皱起来。 这名军器监中的匠作官, 一颗心顿时也悬起。 却见明远的眉头渐渐舒展开——这时明远突然领悟到:自己是从未来“空降”到这个时空的,他预先知道了火铳与火炮, 但是现在的人都不知道。 他们这才是在按照正常思维, 将老祖宗留下的物品进行改造。 过去数百年间, 中华之人都用爆竹与烟花来庆贺新岁, 让爆竹爆裂听它的声响,让烟花将可燃物飞上高空, 让空中的那一瞬燃烧在人们的记忆里成为永恒。 如今吴坚提出将爆竹横过来,架在架子上发射砲石, 已经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发明, 是在火药的使用上迈出了伟大的一步。 明远想:他这其实是在见证历史啊! 而这个时空所需要的, 正是牢牢抓住人们偶然间迸发的智慧火花, 让它迅速燃成一片熊熊巨焰。 “吴匠作,这‘竹火筒’总共试验了多少次?” “回明顾问,总共试验了四百多次。” 四百多次? 明远一怔:果然是快要把硝石存货都用完了。 他突然有点庆幸,吴坚先选了造价最便宜的毛竹作为试验品,如果一上来就用铜铁之类的材料,官家赵顼再有钱也不够军器监挥霍的。 “试验数据都记下来了吗?” 吴坚回答:“按照顾问的要求,都记下来了。” 他一挥手,一名在军器监服役的小校立即将一本簿子拿来。这簿子的封皮上写着“参数表”三个字。 明远一翻——果然,每一次试验的参数都在里面。 从这些试验数据的记录就可看出,吴坚是怎样辛辛苦苦地将火药计量减小,才调整到竹管能够承受的范围,又刚好产生足够的推动力,能够令其发射石弹。 明远正翻看着,宗泽抱着那柄刚刚用过的竹管跑来,指着上面的裂纹告诉明远:“这竹管裂了。” 明远一看,果然如此,只见竹管内部被熏得昏黑,早先火药被点燃的位置竹管果然裂开了,露出一条条细细的竹子纤维,仿佛在刚才那发火的一瞬间被直接劈成了竹篾。 他马上问吴坚:“以前也炸过膛吗?”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98节 “炸膛?” 吴坚凭空想象了一下,马上就理解了明远的意思,而且还觉得挺形象。 “会!” 吴坚回答:“炸了好几次,才慢慢地调整到了现在的用药量。” “有没有人受伤?” 明远赶紧问。 他最怕的就是在火器试验中发生事故,出现伤亡——毕竟这是官家赵顼亲自“赞助”的项目,若是影响不好,官家可能就没有信心让这项目继续进行下去。 “没有没有——” 吴坚赶紧回答:“属下们都穿着火浣布做成的防护服,还戴上了头盔、胸甲与面罩。后来调整了用药量就没什么大问题了。只要人都退到安全线以后就行。” 说起那“火浣布制成的防护服”,明远还挺得意的—— 那是他“海淘”淘来的珍品。 一艘海商船主通过达伊尔向杭州的商人们推销黑衣大食某地出产的“火浣布”1两匹。刚好被明远撞见,连价都没还,直接买了下来。 当然了,他也是请达伊尔当场试验,确认了那确实是“火浣布”才买下来的。 在明远买下“火浣布”之前,杭州的商人们纷纷猜测,这种织物到底是用什么纺织而成的。有人说是昆仑山中的“火鼠”皮毛制成,又有人说是从蛮荒之中的矿脉开采而出的神物。 但明远当然知道这火浣布其实就是“石棉”,是一种矿物,碾碎后能形成冒险一般的细丝,经处理后可以用来织布。 由于杭州的商人大多犹豫这种“火浣布”到底吉还是不吉,纷纷错过了出手的机会,于是让明远捡到了这个便宜,以五千贯的价格买下了这两匹火浣布。 当然,一匹布2500贯,这也创造了杭州港开港以来纺织品成交价的天花板。这个价钱也是令杭州其他商家望而却步的原因之一。 达伊尔和他的黑衣大食朋友都非常满意,并且应明远的承诺,日后再来中华,必定要为明远多带几匹这种“火浣布”。 五千贯两匹火浣布,对于明远而言完全是“超值”——因为这在火器试验中派上了大用场,能够为参与试验的工匠和将校提供防火方面的保护。 至于火器试验中的爆炸冲击,工匠们就只能依赖头盔、胸甲和一种用细铜丝制成的面罩来进行保护。 那种细铜丝密密编织而成的面罩,是明远参考现代击剑运动的护具专门订制而成的——既能够为工匠们保留清晰视野,也能保护他们的面部与眼睛不受任何高速迸出的碎片影响。 因此才有了吴坚等一干人,在经历了四百多次有成功有失败的试验之后,还一个个的完好无损。 这时,宗泽突然跑上前,将那枚被炸开的竹管用手指圈起来,向明远提议:“明郎君,如果我们在这个位置,套上一个铜环……” 吴坚一凛,连忙道:“这也正是属下想要向顾问提议的。是否可以考虑在竹管上增加几枚铜环加固,以此避免竹管被炸裂,这样就可以一定幅度地增加给药量,让砲弹飞得更远。” 明远点点头:“确实是个好主意!” 他先肯定了宗泽和吴坚的建议,眼看着这一大一小两位都因为受到肯定而露出笑容,随后他又露出诡笑,补充道:“铜环确实是个好主意,但是呢……既然咱们要玩,就干脆玩个更大的!” “我已邀请了擅长铸铜铸铁的工匠前来杭州,何不用铜铁精钢之类的材料,完全代替竹木,这样铳管岂不是便能承受更大的压力,因而能具有更大的威力?” 吴坚与宗泽对视了一眼,然后又看了看已经量过步数,手里提着那枚“石弹”,赶回明远身边的种师中。 他们两人突然同时迸发出一声兴奋的喊声。 “好也——” 种师中莫名其妙。 而明远却莞尔而笑,开口道:“将铜铁精钢铸为管状,作为火器,如此就不便再称之为‘竹火筒’了。不如,我们将它称为‘火铳’。” “就是竹管的这个形态,吴匠作不妨量了尺寸绘制一幅新的结构图出来。竹管的长度、口径等等,可以参考之前的参数表。” 明远迅速地分配任务。 “另外,吴匠作再考虑一下,如果我们要制出能够将‘霹雳砲车’所用的那种规模的砲弹,也用这种方式远远地发射出去,需要多大口径的炮,又需要多少火药用量。” 宗泽与种师中都没有见过“霹雳砲车”,对那砲弹的大小完全没有概念。 但是吴坚彻底震惊了,睁圆双眼,半晌才问:“真……真的能行吗?” 明远指着宗泽手中的竹管笑道:“原理都是一样的,你能制出‘竹火筒’,就能做出火炮。” 吴坚顿时眼亮了,似乎心里笃定了一些,然后立即低头思考。 最终,他向明远提出了一个问题。 “明顾问……试制‘火炮’,我们能不能先使用圆木来试验……而不是铜铁?” 明远惊讶不已。 他没想到吴坚竟然会提出这样一个建议? 凭空想象一下,如果能够找到质地坚硬的硬木,将内部挖空,然后钻上一道小孔,用来放置引线,再填上药,装上砲弹…… 确实已经是一门滑膛炮的雏形了。 “可以!” 明远果断点头。 “只是要注意安全,试验人员所有护具都要佩戴整齐,必须退至安全线以后……” 一开始用圆木代替铜铸炮,确实可以有效地降低成本,等到试验出合理参数之后,再铸造铁炮钢炮也不迟。 于是计划就这样定下。 军器监的火器研究从此拥有了两个具体方向—— 一是轻便易携,能够一人携带使用的“铳”类火器; 一是射程较远,威力巨大,需要靠车马运输的大型火器。 当晚,明远带着两个孩子在北高峰下借宿。三人睡在一间屋子里,明远听见两个小孩兴奋得根本睡不着,小声议论,直到半夜。 已经不知有多晚了,宗泽突然冒出一句:“若是有了火炮……那些在海上为非作歹的海寇,就再也不怕了吧?” 明远本来已经有些困意,昏昏沉沉地正要睡去,听见这一句,忽然又睁开眼睛—— 前两日,“海事茶馆”那里确实听人提起了海寇的消息,似乎有一两条船只受了害,全船的人都被活活抛入海中,船和货物都被抢去…… 是呀,若是船上能够配备火炮,那就再也不会为海寇的事担惊受怕了吧。 将来他做起海事保险的生意,也不会因为海寇而赔得回不了本。 但是他隐隐约约地又觉得不大对,似乎有什么重大的障碍拦在这个愿景跟前。 但是这一天来照顾两个熊孩子令他实在是精疲力尽,明远在想明白这个“障碍”之前,先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第181章 千万贯 秋风乍起, 沈括一行缓缓南下,抵达杭州。 这次他除了奉旨巡视两浙农田水利之外,还秘密地受了判军器监南方作坊的任命。 因为军器监南方作坊正在研发的火器项目属于皇家内府出资,军器监承办。因此沈括自觉与官家也搭上了一些关系, 多少有些受宠若惊, 因此也下决心要在这里一展所长,令自己多年所学能够学以致用。 谁知沈括到了北高峰下的军器监作坊, 却发现, 这里的火器研发进展远比自己想象得要快。 竹铳与木炮,都已经做出实物来了,而且试验数据积累了一大堆。 而且擅长铸铜铸铁的匠人也已到位, 正准备铸造铜铳铁炮。 沈括:怎么感觉很快我就无用武之地了? 最令他惊讶的是, 当初承印他各种书籍与文稿的“刻印社”东家明远,竟然是这军器监南方作坊的正式“顾问”,有资格过问军器监中的研发项目与试验。 “明……明顾问……” 沈括见到明远, 竟有些不知该怎么面对这位长相格外漂亮的小郎君。 当然, 他也更不会知道,自己能够如愿以偿,返回两浙,主要从事技术方面的工作,从而避开了那些复杂无比的官场倾轧,其实也多拜明远所赐。 沈括得知自己到来之前, 军器监南方作坊的工作一直都由“明顾问”领导之后,多少有些担心,怕工匠们与明远更熟悉, 导致自己的话没人听, 从而“大权旁落”。 于是, 北高峰下,竹林茅舍中飘起茶香——这是沈括主动拉着明远讨论起了理论知识。 有沈括这样一位大才与自己讨论火器理论,明远当然欢迎之至。 他开始向沈括灌输火器的工作原理——火药点燃后迅速产生高温,导致气体体积的成倍增加,从而产生压力,推动火器中的砲弹。 这一招沈括很快就接住了—— 这位科技史上大名鼎鼎的通才此刻对“气体”的概念已经有所了解,也知道热胀冷缩,所以毫不费力地就接受了明远的观点。 明远心里暗暗赞叹,对于沈括的理解力与接受力又多了一重认识。 随即他取来吴坚最新绘制的火铳剖面图,向沈括解释了火铳的是如何工作的。 沈括再次稳稳地接住了,并且赞同明远的观点:用铸铜或者铸铁制造火铳的铳管,能让火铳反复使用,其实比起竹木所制的竹铳木炮,更要节省成本与人工。 明远非常开心,心想不愧是沈括。 他接着又拿出自己的建议——他打算在火铳的铳管内添加膛线,当铳管中迅速膨胀的气体急速推动子弹时,能够让子弹沿膛线的方向产生旋转。 “有了这个旋转的初始速度,子弹能够增加射程,同时能让火铳手瞄得更准,命中率更高。” 这却是沈括无从得知的知识了,他只能在与明远会面详谈一次之后,反复又做了几个试验,初步证明了明远所说的原理。 做完试验的沈括擦擦额头上的汗,心想: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但有沈括在,明远的工作就轻松了许多。他从此只需要在大方向上提点提点,细节自有沈括等“科技达人”能够搞定。 很快,好消息就传来,沈括带着吴坚,一起确定了火药的安全配比,将来可以由内地将火药按此配方调配后,作为“安全火药”运输到前线附近,再加入一定比例的硝粉与硫磺,小心拌匀之后分成等份,便是可以直接使用的“上阵”火药了。 明远内心:……牛人就是牛人! 一来二去,沈括与明远很快就非常熟悉了,沈括甚至还请明远和苏轼一起,到自家作客。明远甚至还见到了那位“悍”名远扬的沈夫人张氏。 所幸明远事先打听了一下张氏夫人的喜好,准备了一些礼物,没有空手而去。 张氏待明远与苏轼的脸色便颇为好看,并且殷勤谢过了两位对她夫君的“提携”与“扶助”。 明远猜想,沈括最近的日子应该能好过一点。 大约是想要投桃报李,第二天,沈括就来邀明远与苏轼一道去观潮。 沈括来邀请的时候,明远正与苏轼在西湖畔的望湖楼上观景喝茶。他们坐在靠窗一桌,窗外丹桂飘香,只要清风微动,香味便会源源不断地送进望湖楼,令人心醉。 明远坐于楼上,望着楼外的湖光山色,连连赞道:“三秋桂子,十里荷花1,难怪柳屯田要说‘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1。”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99节 苏轼便笑:“某其实更想见识一下那‘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1的盛景。” 这正是柳永笔下的钱塘海潮景象。明远与苏轼都是这辈子第一次来杭州,还没有见过。 他们正说到这里的时候,沈括到了,并且向苏明二人大力推荐,只说是天下难得的奇观。 明远与苏轼便相视一笑。 算算时日,已经快到中秋了。而观潮最好的日子,就是中秋之后的八月十八。据传那一天是潮神的生日,所以海潮的声势特别大。 苏轼心里痒痒的,马上就要一口答应。 只是他虽然人到中年,好奇心依旧不减,便问沈括:“存中兄,弟在京中一直听闻你的才名,竟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请问为何这钱江的海潮,竟有如此声势,天下其它地方都没有呢?” 沈括笑着向苏轼解释:“子瞻兄,是这么回事……” 他以手指蘸了蘸茶水,在桌面上画了一个喇叭的形状。 钱塘潮的形成主要是由于当地的地形特殊。钱塘江口状似喇叭形,酷似一个肚大口小的瓶子,令潮水易进难退,涌入江口的潮水无法自然均匀地上升,就只好后浪推前浪,层层叠叠,轰然而至,成为奇观。 明远听沈括解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一件事,拍着额头道:“哎呀,存中兄,小弟有一件东西本是要送你的,险些忘了。” 明远拿得出手的“东西”,显然要比沈括的口头解释更为令人好奇。 苏轼一时连声催促,而明远就当真让自己的两名长随赶回凤凰山的居所,将他事先就已准备好的那件东西取来。 在等待的过程中,苏轼听了沈括对钱江海潮的解释,但听得似懂非懂。 而明远则暗中点头,知道沈括所说的,确实是可以用科学原理解释的水文现象。 只可惜还不够直观。 明家长随的脚程很快,望湖楼又与凤凰山不远,大半个时辰之后,明远给沈括的“礼物”就送到了。 东西很大,需要两名长随一起抬上望湖楼的二楼,明远又向望湖楼的酒博士借了一张桌子,用来盛放。 沈括看见两名长随合力,从匣子里取出的那件物品,顿时惊呆了。 只见那是一只通体透明的巨大玻璃匣子。 匣子底部则铺着不少砂子碎石,在这些碎石之上,又用砂土青苔等物,做成了河岸、山丘。甚至在河岸之上,还能看到一点点城市的痕迹——那是用桑皮纸制成的城墙,环绕着,小小的一圈。 “这是……钱塘地形!” 沈括很快就认出了那个迅速收窄的喇叭口,异常惊讶地问出了声。 苏轼马上来了精神,瞪大眼睛观察那透明玻璃匣子中的山川地形,以至于他与沈括一起忽略了这件容器—— 这是一枚三尺长,两尺宽,一尺深的透明玻璃匣子,使用的是整片整片的平板玻璃,除了边框之外,再没有其他的框架。 这是宫黎的玻璃作坊如今能生产出的最大幅平板玻璃,就被明远“挪用”,用作送给沈括的礼物,和给苏轼讲解钱塘海潮原理的“教具”。 “确实如此!” 明远笑容可掬地回答。 “我实在是受到存中兄的启发,存中兄能在木板上制出立体的山川地形,我就想,那是不是能将水下的情况也一起做出来呢?正好有这透明玻璃在,将水注入其中,可以同时观察水上与水下的变化……” 他这话一说,沈括与苏轼都呆住了。 这两位之一,首创了“立体舆图”,但即使是沈括,也没有想到可以利用透明的的玻璃器皿,将“水下的”立体舆图也做出来。 “……所以小弟请教了有经验的渔民和水手,又参考了本地的舆图,大致做了一副这样的舆图出来,想要赠给存中兄。但是刚才子瞻公一提,小弟马上又想起,这也正好可以用来演示钱塘大潮的行程。” 他说着,向酒博士讨要了一壶清水,壶嘴紧贴在玻璃匣子的一边,缓缓地将水倒进去。 透过玻璃匣子,可以清楚地看见匣子里的水位迅速上涨。 而苏轼则表情紧张地紧紧盯着玻璃匣子里,标示“杭州城”附近的那一段水面。 随着匣子里水面的匀速上涨,流水不断地涌入钱江南岸赭山附近。那里却像是一个肚大口小的瓶子,使潮水易进而不易出。 于是乎那水面越叠越高,即使是在玻璃匣子里,也能看到有一条细细的水线,正沿着迅速变窄的钱江江面溯游而上,并迅速越过杭州城所在的位置。 苏轼见状,喜得连连拍手呼叫:“潮来了,潮来了!” 仿佛他真的置身于钱江畔而不是西湖边。 苏轼此举,一时竟引来望湖楼上诸多酒客们的围观,令明远不得不将玻璃匣子里面的水用虹吸管抽出,又重新演示了一遍。 沈括则拈须长叹,喟叹道:“远之这等奇思妙想,某真是自愧不如啊!” 他首创了立体舆图,却也实在是没想到明远竟能用这种类似“立体舆图”的方法来演示水文现象的发生。 比他刚才赘述的一大堆,苏轼还似懂非懂的——着实要直观多了。 当然,即使他能想到这样的主意,也买不起这么大幅的平板玻璃。 然而明远却冲沈括笑道:“存中兄,这是送于你的礼物。” “如今你肩负巡视两浙农田水利的重任,小弟就想,这或许是一件得用的工具,能帮上存中兄的大忙!” “啊——” 沈括如梦初醒般的一声大喊,甚至吓到了这望海楼楼上的其他酒客。 这玻璃匣子,既然能用来演示钱江的潮水,自然也能用来模拟其它需要兴修水利工程的地方,模拟那里的自然环境,再向这玻璃匣子内浇水,模拟雨水、风浪、海潮…… 这下连苏轼也想明白了,放声大笑,道:“沈存中,你看,远之这可是真正送了你一件极有用的豪礼,这下,你是不是也该还他?干脆,你这个杭州本地人,就请我们一起去观潮吧!” 第182章 千万贯 八月十八, 潮神生日这天,明远与苏轼、沈括相约,一道去观潮。 八月十七日,苏轼已经与沈括一起从杭州城出发, 打算去钱江边上的盐官镇观夜潮。 明远因有一批工匠与管事刚好自汴京赶到杭州, 不能把人撂下不理,自己去玩乐, 于是在杭州城里多留了一夜。十八日清晨, 天都还未亮,明远便带了两个长随,骑快马往盐官赶去。 一路上车马盈于道路, 幸亏明远这次是骑了骏马出门, 否则届时要被堵在路上“观人潮”。 他骑马出门还有一个好处:熊孩子们没办法跟上。 明远曾想过带种师中和宗泽去看看热闹,但一想到他俩年纪还小,在这个时空观潮又是一件有点危险的事, 就还是作罢了。 到时他只要与苏轼沈括对好“口供”, 便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了。 盐官距离杭州不近,待他骑马赶到海盐江堤附近的时候已经快要到正午了。 沈括安排了家丁在大道旁等候着,一见到明远过来,连忙将人迎过去。 只见富有观潮经验的沈括已经事先在江堤高处挑选了一个好位置,并且将一辆马车泊在那里。 苏轼坐在车上,见到明远来, 笑眯眯地递给明远一个荷叶包,明远一打开,便有扑鼻香味传出, 只见里面包着的是几样精致从食——原来竟是海盐特色外卖。 “这长堤上都是卖这个的, 某已经试过一个, 味道绝妙,因想着远之大清早就从城中赶来,就为你预留了一个。” 明远对此感激不已,他确实饿了。 一边吃,明远一边问起苏轼昨晚观夜潮的经历如何。 出人意料地,苏轼竟脸色一白,流露出几分惧色,应当是被昨晚的夜潮吓得不轻。他一面回想,一面缓缓吟诗道:“万人鼓噪骇吴侬,犹似浮江老阿童。欲识潮头高几许,越山浑在浪花中1……” 明远细想那诗中之意,却对即将到来的大潮更添几分期待。 这时,他面前的江堤上已经站满了人,不少人都携带着雨具,面露满怀期待,一起探头望向潮水即将到来的方向。 “来哟,让一让哟!弄潮儿来了!” 吆喝声响起,吴侬口音很重。 明远回头一看,见是一群精赤着上半身的年轻儿郎,手中或持大彩旗,或举小清凉伞,又或者直接在竹竿上绑着各色绸缎,正列成几队,从堤岸上行来,穿过人群,步下江堤。 这些儿郎们大多皮肤被晒得黝黑,一个个来到江岸边,就如泥鳅般跃入水中。 显然他们每一个人都精熟水性,无论在水中是踩水还是泅水,他们手中的小旗或者红绸,都不曾没入水中,甚至都没有被江水打湿的。 “原来这就是弄潮儿!” 明远不由得羡慕起这些儿郎的胆气与水性。 苏轼也道:“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2……果然是好胆色啊!” 这时沈括匆匆赶来,道:“差不多了,潮要来了。” 明远好奇心重,便向江堤上又挤了几步过去,将苏轼与沈括留在身后的大车上。 沈括看看苏轼,苏轼似乎浑身打了个激灵,抱了抱双臂,道:“你我这两个可以称得上是老夫的家伙,还是别去凑他们年轻小伙的热闹,就在这里观潮吧!” 沈括知道这是苏轼昨晚观夜潮留下的“后遗症”,没多说什么,点头应了。 明远却对此并不知道。 他越过两三排人群,让自己靠近江面。他努力探头,向东北方向的江面眺望,却看不出什么异常。 前面的人群却一阵骚动,而江面上那些高举着红旗或者小伞的“弄潮儿”们,也个个都踩着水,从江面上探出身体,如临大敌。 “来了!” 明远听见有人在大声喊。 他却还什么都没看见。 终于,明远在地平线上看见了一个小小的白点。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钱塘潮吗? 明远毕竟是亲手做过“模拟”钱塘潮试验的人,钱塘潮在他的印象里还只是玻璃匣子里一道细细的水线。 可是,这念头刚刚转过,远处的小小白点立即变成了一道长长的白线。 这时,耳边如闷雷一般的潮声传来。钱塘江中的弄潮儿们显得更为紧张。 几乎只是一转念的工夫,那道远处的白线已经成为一道翻翻滚滚的水墙。巨大的潮头泛着白色的浪花横推而至,而潮头后还跟着一浪接着一浪,带着排山倒海之势席卷而来。 潮声已响至狮吼雷鸣一般,潮水带着千军万马之势朝明远这边奔涌。钱江水宛若喷珠溅玉。瞬间明远已觉自己的面孔和衣衫前襟全都被江水溅湿了——幸亏他刚才给自己穿上了一件油纸雨衣,否则浑身上下被打湿的这副模样,应当十分狼狈。 他一转头,竟发现刚才身边还站满的人竟全部都往后退了十几步,自己现在竟是孤零零地一人,站在距离江面最近的江堤上。 “远之——” 似乎是苏轼的声音,正在叫他。 明远心中也泛起不安的预感,迅速回身,飞快地往高处赶。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00节 正在这时,一道巨大的潮浪突然涌起,以泰山压顶之势向明远这边径直拍下。 一时间围观的人群同时大声呼喊,但是却比不上身后的潮声惊天动地。 明远心中只有两个字:“完蛋”。 他用最快速度发足狂奔,但是潮水来得要比他快很多,明远踉踉跄跄地迈出几步,就觉身后已有一道水墙,遮蔽了正午的阳光,将他整个人笼罩在阴影里—— 我会被卷入江中吗? 明远一时胆寒,他可没有那些“弄潮儿”那么好的水性,要是现在被卷入钱江中……多半会挂。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有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拽住明远的胳膊,将他往斜刺里拉着连奔十几步,将将错过那个浪头。 明远能听见浪头在他身后狠狠地拍下,而落在他身上的,只是少量的江水,既没将他完全淋湿,也没有让他变得太狼狈。 明远一抬头,刚要道谢,就发现是一位军中将校,穿着戎装,戴着巾帻,大约二十三四岁年纪,面带笑容,眼神干净。 “吾是钱塘县尉治下的校尉林乐生,此乃分内之事,小郎君不用谢!” 对方驾轻就熟地客气一句,而明远惊魂未定之下,连道谢的话都还未说出口。 他赶紧补上:“救命之恩,哪能不谢过?” 刚才若是没这人带着明远岔开潮水来的方向,明远许是会被潮水卷到江里去。 林乐生却一咧嘴,一指苏轼沈括所在的方向,对明远说:“那边是小郎君的朋友吧!刚才听见他们那里着急呼唤来着……” 明远还未来得及应下,这个快嘴的校尉已经又补充道:“我们蔡县尉也在那里!” 蔡……县尉…… 明远颇为无力地想。 怎么竟会在这种时候,见到自己最不想见的人? 他抬起头,向苏轼与沈括那边看过去,果然见一个穿着官袍的挺拔身影正立在苏轼他们的车驾旁边。 林乐生见了明远这副模样,忍不住关心地问:“小郎君是不是受了惊吓,要不要吾扶你一扶。” 明远心想:他就是被潮水拍死,也不能在蔡京面前流露出半点虚弱的模样来。 这样一想,明远陡然间精神振作,冲林乐生大方地笑道:“不必了。我原本就认得蔡县尉,届时一定表明感激,且摆上一席酒犒劳各位校尉,届时请务必笑纳。” 林乐生一听说有酒席犒劳,自然开心,笑道:“那就谢谢啦!” 说着别过明远,自去江堤边巡视了。 而明远暗暗咬牙,一伸手,将外面那件油纸雨衣先解下,整整齐齐地叠了挽在臂弯里,又整理了一下衣冠,擦了一下头发上的水滴,自觉刚才的“事故”不至于影响自己的“风采”了,这才举步向苏轼与沈括那里走去。 苏轼早已吓白了脸,而沈括下巴颏上的胡子也在不住抖动,不知是不是担心明远被卷到钱塘江里之后少一名肯为自己刊印书籍并支付润笔费的“金主”。 唯独他们身旁站着的那位,自始至终表现得泰然自若,唇角挂着雍容的笑容,眼神和煦,望着明远。 “元长兄,好久不见!” 明远先发制人,咋咋呼呼地向蔡京打招呼。 他与蔡京之间的那段过节,除了种建中之外无人得知。即便是熟识两人的苏轼,也一直认为明远与蔡京依然是一对“惺惺相惜”的好友。 蔡京脸上的笑意越发盛,柔声应道:“原来是远之啊!” 他眼神正变得有些玩味,似乎在问:远之,你怎么一人在这里,理应护着你的那人呢? 转眼间,他的笑容似乎又带上了一些得意,似乎在问:远之,半年之后,你还不是乖乖地到这里来找我? 苏轼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挥袖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叹道:“元长,今日多亏有你,否则今日我和存中要怎样向杭州百姓交待!” 只要试想一下,明天《杭州日报》的头条新闻是:《惊!杭州首富被钱江潮水卷走,钱塘尉紧急搜救尚无结果》……苏轼就嘴唇发白,自己把自己吓出一身冷汗来。 而蔡京却淡然地道:“这队小校水性不错,又异常熟悉钱江的潮水。安排他们在这里,多半还是为了那些在钱江中逞英雄的‘弄潮儿’。毕竟每年都有人在观潮时被卷走的,这么做也不全是为了远之。” 明远可不会如此轻易就接受蔡京的表功,他心里在想:哼,救我的可不是你,是你手下那些默默无闻的巡查校尉。你自己现在将自己的功绩夸个没完没了,手下的校尉却未必能得什么好处。 于是他来到蔡京面前,将手一拱,大声说:“元长兄啊,今日真是多亏了你手下的这些校尉……小弟打算整治酒席,并送些礼物,犒劳一下你下属的这些官军们!” 苏轼在旁击掌赞好,道:“这几日钱塘江大潮,多亏有钱塘尉下辖的官军们,才避免了好些意外。远之这么做确实是正理……” 蔡京的笑容变淡,眼睛的形状似乎正变得狭长,仿佛在问:远之,难道京……就一点儿功绩也无吗? “……但是元长的指挥引导之功也不可没嘛!” 苏轼话锋一转,又转回蔡京身上。 “元长,我们这是多少时候没见了?今日远之要犒赏你手下的军士,某却要做东,好好请你吃一顿酒才行……” 明远一听说要与蔡京一起饮宴,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哪里还记得刚才自己才说过狠话,绝对不在蔡京面前“示弱”的。 他索性借着刚才所受的惊吓,向苏轼摇摇手道:“子瞻公,子瞻公……今日,今日不行,今日小弟……” 他脸色一白,身体一软便向着大车方向一靠。苏轼赶紧扶住,让他先好生坐在车驾里休息。 于是,今日在钱塘县饮宴的计划便泡汤了,苏轼只好与蔡京口头约定,另外约时间再聚。 而明远即使是装虚弱装受惊,也依旧是个我见犹怜的小郎君。蔡京将他们一行人送走的时候,竟也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眼神从没离开过明远。 待到车驾走远了,明远一骨碌从大车中坐起身,开始盘算起在杭州的这段时间里他应当怎样应付蔡京—— 这个家伙,眼里就只有权与利两件,再看不见别的。 怎样才能让他消停不再打自己主意,又能把他带沟里去呢? 这时候1127急急忙忙地上线,问:“宿主,亲爱的宿主,刚才事发突然,我竟然……” 明远问他的“金牌系统”:“你竟然怎样了?” “我竟然没来得及向您推销道具?!” 第183章 千万贯 明远想来想去, 也没能想出对付蔡京的办法。 但是想起去年蔡京在丰乐楼受了那么大的折辱,这人也是有些傲性的,估计不会主动来撩拨他,而是会等他自己上门“认错”, 所以明远暂时应该没有什么迫在眉睫的危险。 明远一到杭州城, 便立即命一名长随去安排,整治了几桌酒席, 两腔羊, 几篓螃蟹,十几筐柑橘,并一些寻常日用的米面油之类, 给钱塘尉的治所送去。 这些都是惠而不费的东西, 想必蔡京拉不下脸面,和自己的属下争抢。 钱塘观潮的事只能先这样对付过去——而明远对蔡京的态度始终是:辟易远避,躲得越远越好。 明远回到凤凰山脚下自家院落时, 已经是申时三刻了。 史尚正在明家待客的花厅里, 仰着脸望着墙上挂着的一枚“自鸣钟”出神,见到明远进来,才笑着起身相迎,说:“戴朋兴今日来过了。” “他听说您前去观潮,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所以留下话说, 明日如果您方便,请移步‘海事茶馆’一叙。” “听起来是重要的事。” 明远想了想,他确实嘱咐过戴朋兴, 如果得到了某些货物的切实消息, 一定要尽快通知自己。 这些“货物”包括来自黑衣大食的各种译本, 也有些来自中国南方的特别出产。 史尚顿时露出笑容:“是,是一件在汴京流行过的货品。” 在汴京流行过的? 明远茫然了片刻,想起今日遇见过的蔡京,顿时猜到了史尚打的“哑谜”,双眼一亮,笑道:“好,戴朋兴这消息送来的正是时候。” “史尚,明日你陪我去‘海事茶馆’。” * 谁知第二天和第三天,明远都没能成行。 他因为观潮时被泼了一身的潮水,感了些风寒,自觉有些昏沉与发热,只能让史尚送信给戴朋兴,向他说声抱歉。 到第三日晚上,明远才发了一身透汗,自觉全都好了。待到第四日清晨,他便起了个大早,决定履约,前往海事茶馆。 杭州城郊寺院林立,每日清晨四更时分,寺院中便有钟声响起。僧人头陀们还会手持竹板或是木鱼,敲打着行于大街小巷,长声播报天气,晴则报“天气晴明”,阴则报“天色晦阴”,下雨则直接报“雨”1。 明远住在凤凰山脚下,自他搬来之后,附近二里之外的寺院僧人便也会拐到这里,敲起木鱼报晓,抵达的时间正好是五更。 这对明远来说虽然没有多少实际用处,但至少增添了一份仪式感,且令他轻易睡不成懒觉。 这日五更,明远已经穿戴整齐,等待史尚到来,两人并辔,一起前往海事茶馆。 史尚没忘了关心明远:“郎君,您的身体……” 明远此刻正裹着一件厚实的外袍,闻言“阿嚏”打了一个喷嚏,然后用手绢撸了撸鼻子,才瓦声瓦气地笑道:“没事,都好了,闷在家里才会生病。” 他原本还想借病多躲两日,避免出门遇上蔡京。但总这么闷着,估计会把自己当真憋出毛病来,倒不如出来走动,到茶馆里办些大事来得好。 到茶馆时,时间还早,茶馆还未到开业的时候。 但是戴朋兴夫妻和明远专门雇来的厨子已经早已在忙碌了,后厨的烟囱中已升起袅袅的炊烟。 只听身后大车车轴“吱呀吱呀”响着,明远回身一看,见车上是盛放着数个巨大的木桶——原来是凤凰山上汲来的清泉水送到了。 这“海事茶馆”的重心虽然在“海事”而不在“茶馆”上,但是属于“茶馆”的本分却是样样都能做到。 沏茶与烹饪用的水都是来自凤凰山的清泉,大约是内含矿物质的缘故,沏出的茶格外香醇,实在不比虎跑的水差多少。 后厨那边也已经开始准备茶馆的各色茶点。明远特地雇来的那名擅做主食的厨子,已经开始蒸馒头与炊饼。 而戴朋兴的浑家则在做一种叫做“丁香馄饨”的面食,在明远看来,已经很有后世“柴爿馄饨”或者是“小馄饨”的风貌,是一个个包着肉馅的薄皮馄饨,煮熟后捞出来,盛在羊骨熬的高汤里。 那小馄饨的薄皮宛若绉纱,在清澈的汤水中悠悠地摆动,宛若一朵清晨初放的花朵。 大约因为这个,这道点心才得名了“丁香馄饨”。 明远吃到了茶馆今日供应的头一碗馄饨,吃得很开心,甚至连仅有的一点点鼻塞都好全了——他意外发现,自己用作信息交流目的而开的茶馆,似乎也能误打误撞成为美食圣地。 当他热乎乎地喝完了馄饨汤,海事茶馆中安放的那枚“自鸣钟”时针指向上午九点,并且开始报时。 报时的声音也不甚响,只是一柄铜槌敲击空心铜管的笨拙声音:“笃”、“笃”、“笃”…… 但很清晰——明远清清楚楚地听它响了九下。 戴朋兴出去,将茶馆的门板一扇一扇地放下来,再去将四面的窗户都打开。再去在茶馆中显眼的位置放上一叠今日刚出的《杭州日报》与前日出版的《海事新闻》。 没过多久,就有海商们结伴进来,多半先叫上一壶茶,一份馒头或是馄饨之类的点心,先垫垫肚子。 随后他们要么去取一份《杭州日报》或是《海事新闻》慢慢地看着,或者等待机会,要与茶馆掌柜戴朋兴攀谈。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01节 戴朋兴在这里是个大忙人。 在整个“海事茶馆”中,数他掌握的消息最多,有不少海商都曾拜托戴朋兴打听消息,现在是来问结果的。 也有人往茶馆中那幅黑板望过去,那上面字迹宛然,但大多是昨天的消息——戴朋兴每天下午三点钟才会更新上面的信息。 于是这些海商便会遗憾地将视线转开,看向茶馆中的那枚自鸣钟,按自己估算今日该在这间茶馆里耗费多少辰光。 这时,一名其貌不扬的中年男人进来,戴朋兴一眼瞥见,便堆上笑容,招呼道:“老邓!劳你久候了。” 说着将这人引到明远这一桌来。 明远留神看来人。 只见他身上的装束是海商常见的,上衣下裳,戴着巾帻。但是他肤色很黑,倒像是常年跑船的水手,又似需要亲自下地劳作的老农。 最要紧的是,这身海商衣裳不太合身,好像根本不是这个“老邓”自己的衣服。 老邓望着明远,似乎也在为明远的年轻而吃惊,眼光中带着猜测,慢慢将明远上下都打量了一番,才有点迟疑地望着戴朋兴。 戴朋兴点了点头,似乎在确认:对,就是这一位,没错。 明远起身,拱手见礼:“陕西明远,阁下是姓邓吧,该如何称呼。” 对方便通名,他姓邓,名叫邓宏才,是广南西路合浦县人氏,今次是头一趟押着海船到杭州来。 明远看一眼戴朋兴,神色里透着满意。 戴朋兴接受到了明远的鼓励,便也流露出得意的表情,喜笑颜开地起身离开,又去取了一件东西过来。 而邓宏才深吸了一口气,便从自己随身携带的包裹中取出一枚水囊,伸手拧开了水囊的塞子。 而戴朋兴取来的东西也已经递到了邓宏才面前,那是一枚通体透明的玻璃杯,颜色纯正无色,宛若天然水晶一般晶莹剔透。 邓宏才显然没见过这个,盯着玻璃杯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将手中的水囊递到杯口,慢慢倾倒。 从那水囊中流淌出色泽纯正的金色液体,似乎比水的质地更要醇厚些,但又不及蜂蜜那样粘稠。 邓宏才往面前玻璃杯中倒了半杯,就将水囊重新塞好,用满怀期待的眼神望着明远。 明远提起玻璃杯,举在空中,仔细观察色泽,再将玻璃杯凑至唇边,低头饮了少许,而后闭目品味。 这过程中,邓宏才一脸紧张的表情,肤色黝黑的一双手不安地来回搓动。 明远却笑着睁开了眼,向邓宏才点头,道:“味道与去年的那一批一样好。” 这邓宏才带来的,不是别的,正是去年由丰乐楼引进,并且风靡整个汴京的“甘蔗酒露”。 邓宏才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问:“小郎君,您觉得这酒,还能卖上去年的价钱吗?” 明远放下手中的玻璃杯,诚实地问邓宏才:“说实话,我还不太明白,戴掌柜告诉我说,您在这里逗留了一阵,还未找到买主。这是为什么?” 邓宏才脸上一红,叹了一口气,道:“今年船只北上时遇上了些事,到港便晚了。先是到的泉州……没能卖出手,听了一名海商的劝,现下到杭州来碰碰运气。” 明远回想了一下:好似是的。 去年丰乐楼是从中秋时就开始广为宣传这种“甘蔗酒露”,待他一个多月之后再尝到,酒露已经不剩多少了。 “可是,我现在都还记得,去年汴京城里,丰乐楼推出这‘甘蔗酒露’的时候,盛况空前,将这酒露炒到千金一瓶……” “怎么到了今年,邓兄这酒,就买不出去了呢?” 邓宏才闻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正犹豫着要不要将原委向明远和盘托出,他们邻桌忽然有一名海商走过来,向邓宏才和明远打招呼:“请问……小郎君手中这玻璃器皿,有货吗?” 海商对明远手中的玻璃杯,兴趣竟还要大过杯中的酒露。 明远礼貌回复:暂时没货,但是南方的玻璃器皿厂已经在筹建了,对方若是有兴趣,可以在戴朋兴那边留个联系方式,将来玻璃厂有出产的时候双方可以洽谈。 等那打岔的海商随戴朋兴去了,明远才将视线转回邓宏才面上,用一种柔和且饱含关心的语调问:“是不是制酒的方子泄露了?” 这话似乎戳到了邓宏才的痛处,这位看起来“过于诚实”的南方商人身体一震,脸瞬间涨得通红。 他随即羞赧万分地承认:“确实如此。” “我……我家祖上本是蔗农出身,积累了好几代的家业之后,才开始慢慢尝试自己制糖与酿酒……原本是想要让乡里乡亲们日子能一点点好起来的,谁知道……” 按照邓宏才所说,这甘蔗酒露是他们乡最先制出来的,去年他鼓起勇气,将这一批酒露用小船运到广州港,在广州搭上了一条大海船,先是将酒露运到泉州,在泉州终于找到了买主,将酒露全部出清,带着钱回到广西。 将钱分到每一家,父老乡亲都高兴坏了。大伙儿一合计,觉得应当多制一些甘蔗酒。 于是大家伙将原本用来制糖的甘蔗,大部分用来酿酒,因此也多耗了些辰光。 最终邓宏才带着“全村的希望”,再次前往泉州。 但出奇的是,这次他随船到了泉州,上一年原本约好的买主却没有依约到来。 这邓宏才也是实诚,在约好的日子之后又等了十来天,才确认对方是真的不会再买他的“酒露”了。在泉州港一打听,这才知道—— 去年他们乡里制出的“酒露”,在汴京城大红大紫。 消息一传回泉州,立即有人找来了福建广南一带的蔗农,开始仿制。 第184章 千万贯 邓宏才说的这些, 明远已经大致猜到。 他去年在汴京时就已经预言了,这种独家出产的“酒露”,最多只有一季。到了今年, 南方必然有大规模仿制。 只是按照邓宏才说的, 当初他在泉州时,将那“甘蔗酒露”卖了个好价钱, 一高兴, 嘴上没把门,就对前来收购的商户将大致做法给说了。 随后是泉州的几家大商户, 联袂南下, 前往广南东路与西路,专门寻找甘蔗产地, 许以高价, 引得蔗农们将大量的甘蔗榨汁用来酿酒。 原本这些甘蔗都是用来制糖的。 大家一窝蜂酿酒之后, 制糖的甘蔗反而短缺,制糖厂开始高价收购甘蔗用于制糖。 邓宏才眼看着甘蔗的价格一天天上涨,偏偏自家乡里的出产都已经酿了“甘蔗酒露”。 他在泉州没能将“酒露”卖上期望的价格,于是想要到杭州来碰碰运气。 谁知杭州的情况更糟糕些——杭州不似泉州, 去年经历过一次“甘蔗酒露”的狂热。 这座城市大约是本性温婉, 对于蒸馏浓缩后的烈性酒不像汴京那样感兴趣。再加上“甘蔗酒露”在本地几乎没有经过宣传, 所以邓宏才抵达杭州之后才终于感到绝望。 他既没办法把手上的存货按照期望的价格卖出,又无法再次承担一回将酒重新运回南方的费用。 因此这几日邓宏才坐困愁城, 几乎有走投无路之感。 直到前两日听说了“海事茶馆”, 听闻不少海商都在那里打听到了买家卖家的信息,所以才赶去碰碰运气, 遇上了戴朋兴, 然后又等了两日, 戴朋兴才将他约来,见到了明远。 要知道,过去这两日,他过得真如那热锅上的蚂蚁,无时无刻不在被煎熬。 此刻明远坐在对面,望着老实巴交,满脸悔意的邓宏才,心里只有一个感受: ——论信息对称的重要性! 邓宏才能够带领同乡的蔗农,酿出“甘蔗酒露”,这份勇于开拓的精神,的确值得敬佩。 但是他的风险意识太低,没有认识到着甘蔗酒露其实工艺简单,很容易仿制。 且邓宏才不了解泉州一带的商人,那些人都是数代行商,常年在业内打滚的,一旦听闻有“甘蔗酒露”那样的新品,竟能带来那么丰厚的利润,哪有不像苍蝇一样马上叮上去的道理。 如今,甘蔗都酿成了酒,再想要反过来眼馋制糖的利润,就难得很了。 不过…… 明远瞥眼看了看邓宏才,心想:这也情有可原。与其说邓宏才是一位“经销商”,不如说他是个实实在在的“生产商”,还是来自原产地的。 如果邓宏才这一次遭受严重打击,明远可以想象,以后这位在乡里的名誉与信用尽丧,恐怕那里也没有人愿意再听从邓宏才的建议,将出产的甘蔗交给他,用来制作一些利润率更高的制成品了。 明远想了想,开口问邓宏才:“你这一批‘甘蔗酒露’,期望的价格是多少。” 邓宏才嗫嚅着道:“每升二百文……” 明远脸色古怪:“什么?” 当年风靡整个汴京城的甘蔗酒露,让蔡京这样的身家,买下一瓶都肉疼不已的新品,竟然只卖每升二百文?! “这是你今年提价之后的价格?” 明远又问了一遍,心里很怀疑这邓宏才是不是在“清仓甩卖”。 邓宏才诚实地点点头,回答:“去年在泉州卖出的时候,是每升一百文。” 明远差点儿一巴掌呼在自己额头上。 都说这“甘蔗酒露”暴利,感情生产方根本就不赚什么钱——大头全都让丰乐楼赚去了。 明远已经能想象,邓宏才从南方运来的酒露,估计就是用这些朴实无华的水囊或是木桶运来的,一直运到汴京。 在那里,丰乐楼将它们都灌注进光芒璀璨的水晶瓶里,用水晶杯盛放;又在《汴梁日报》上天天报道,广告做尽…… 明远估计这甘蔗酒露最终在丰乐楼出售的价格,是邓宏才出手价格的二十到三十倍。 但这话他完全不敢再对邓宏才说了,怕对方真个儿“悔得肠子都青了”。 于是他想了想,开口道:“我会按每升两百文的价格将你这一船‘甘蔗酒露’全部买下。” 邓宏才立刻睁圆了双眼,用难以置信的眼光盯着明远。 随即他猛地站起身,身后的椅子被他一撞,在地板上划拉出一道响亮的声音。 而邓宏才那副表情,已经像是马上要哭出来了—— “明郎君,你——” 明远意识到整个海事茶馆的人都在向他这边看,看众海商的表情,似乎大家都觉得明远就是一名“奸商”,严重地伤害了邓宏才的感情。 明远赶紧伸手招呼,让邓宏才先坐下来,道:“邓兄千万别误会,只是小弟去年在汴京城中饮过一次酒露,确实很喜欢……” 正是那瓶酒露,试出了师兄对自己的感情。 “……而小弟自家有一间正店,今年正愁没有新鲜好酒供应,正好遇上了邓兄……这酒的价格在我看来是合理的,我本人么,赚多一点赚少一点,没什么打紧,倒是对邓兄这份同乡情谊,感佩得要紧……” 邓宏才这才慢慢坐下,八尺男儿,眼眶竟似乎有些发红。 很显然,这些天他一直背负着很大的压力,在明远答应收购酒露的那一瞬间,这压力终于得到了释放。 “而且……” 明远慢悠悠地等着邓宏才的情绪恢复正常。 “我想要收购你们的甘蔗。”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02节 邓宏才的嘴张得可以吞下一枚鸭蛋,似乎自己也不敢相信今日怎会如此好运——难不成真的是这钱江的潮神显灵不成? 但是他太老实了,自己低头想了一会儿,才赶紧说:“不行!” 明远一呆:“不行?” 邓宏才说:“我们那里的甘蔗还没下种!” 他认真地给明远解释:他们广南西路那里,种植甘蔗是秋种春收。他们乡里的甘蔗通常是每年二月收获。他如果现在从杭州出发,趁着季风及时赶回去,应当能赶上乡里下种。 明远顿时笑道:“就是因为没有下种才要事先订下。” 邓宏才:……啊? “而且,我想要给乡里最诚实的蔗农们送一件礼物——” 明远说着回头看向一直候在一边的史尚。 史尚闻言,笑嘻嘻地去了后厨,少时出来,手中捧着一个小瓷盅。这瓷盅是专为厨下订制的,因此盅身上写着一个字——“糖”。 邓宏才不解其意,连忙道:“我们就是制糖的。” 明远却将手里的糖罐推到邓宏才面前,将那瓷盅的盖子轻轻一揭。 邓宏才探头一看,顿时“啊”地惊呼了一声。 那里面,晶莹如白雪的细细糖粉,竟是邓宏才从未见过的…… * 下午六点,海事茶馆早已打烊歇业了。 戴朋兴忙于整理他最新收集到的入港出港信息,赶着要将今天的最新消息也整理出来,给《海事新闻》编辑部递过去,看看能不能赶上明天要刊印的版面。 戴妻勤快且伶俐,几乎是一个转身,已经将茶馆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然后叫上阿宝,母女两个赶紧到后厨去,打算为偶尔到此的明远和史尚这两位收拾一桌晚饭。 明远却独自一人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流经的运河,和河上挂着船帆的运货小船——这副景象,自他这间茶馆开业,几乎从未改变过。 不多时,史尚笑嘻嘻地凑了过来。 明远陡然闻到一股清甜至极的香味,一怔,才意识到,史尚这家伙一定是簪了一支丹桂。 谁知一回头,发现这厮簪了何止是一枝,简直是一头——都是朱红色的丹桂,芬芳馥郁。 “郎君在烦恼什么?难道是担心邓宏才此人是否可靠?”史尚见到明远出神,忍不住好奇地问。 明远摇摇头:“不太担心。” 他哪里是会随随便便就相信他人的人? 今日邓宏才所说的,戴朋兴早已打听过一遍,基本可以确认他说的都是真的。 可巧的是,戴朋兴去年也去过泉州,和邓宏才在泉州时是同一个时间。戴朋兴甚至对那批酒露还起过一些些的兴趣,去问了个究竟,后来因有来自汴梁的大商人竞争,他才作罢的。 所以戴朋兴可以侧面证明邓宏才的诚实可信,为明远的判断又多加了一层保险。 “那就是郎君适才看邓宏才可怜,所以买下了那批酒露,现在觉得赚少了,后悔了?” 明远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赶紧轻轻地虚踢一脚,笑着斥道: “史尚,你见过我为赚多赚少后悔的样子吗?” 他到这个时空的任务就是“管花不管赚”,别说是一升200文买一批酒露,哪怕是一贯一升,只要他喜欢,都可以尽情买下。 再说了,今年汴京城里的“酒露”行情一定是群雄并起,追寻丰乐楼去年的老路未必就能再赢一把,倒不如由他来独辟蹊径。 “那……我来猜猜郎君是为了什么在烦恼……” 史尚将手指点在太阳穴上,假装思考:“我猜郎君是在烦恼——分身乏术。” “既想自己亲自跑一趟南方,又担心杭州的这么多事,无人主持。” 明远转过脸,故意睁大眼睛打量史尚:“我到底是怎么教的,竟把你教得精明成这样?现在竟会读心了?” 他刚才确实是很烦恼。 认识邓宏才,让他看到了打开南方资源宝库的希望。 但是他又确实分身乏术——他在杭州的一切都刚刚起步,实在是无法抛下一切,前往南方。 史尚见自己猜中了明远的心思,便也从袖中抽出了一枚折扇,与明远那柄“1127”差不多,打开,在身前轻轻挥动着,毛遂自荐道:“明郎君,你看小人……我……怎么样?” “可以替郎君跑这一趟否?” 第185章 千万贯 “你?” 明远对史尚的提议非常吃惊。 但是他飞快地想了想, 觉得这个提议未必不可行。 而且这样一来,他有一部分在南方的布局可以提前开始进行了。同时有他本人在杭州坐镇,这效果可能比他亲自去南方还要好些。 但是……这回是史尚。 自从在汴京认识, 史尚已经在明远面前证明了他的忠诚与能力。 如今, 史尚已经成为明远身边最为可靠的助手。更有甚者,史尚与他有几分相像, 都是穿着考究, 处处精致。有时明远会恍惚觉得史尚像是另一个自己。 如今史尚来了杭州,他以往身为“汴京百事通”的能力多少打了些折扣。但是他的眼界和见识始终在提升, 而且心性也越发稳健。 要将这个最得力的助手放到两广去吗? 似乎还是有那么一点舍不得。 于是明远眼中疑惑, 望着史尚:“你难道不怕南方的瘴疠?也不怕海上的风波?” 如今的两广,在北方人眼中依旧是可怕的不毛之地。只有犯事的官吏才会被谪贬到荆南两广去任地方官, 而罪不及死的罪囚也有不少会被流放到那里去服役。 人们惧怕那里的理由之一, 就是那里瘴疠遍地, 去者万一不幸染病,往往不死也去了半条性命。 此外,前往广南两路,最快最便捷的方法是走海路。但是明远还记得很清楚, 那天他们去杭州市舶司那里, 上了夷人海商的船, 一路过去江上略有些风浪,史尚都已经惊白了脸。 而史尚竟然主动提出随邓宏才前往广南两路, 这令明远吃惊之余, 心里有些感动。 史尚看清了明远眼里的神色,一时竟流露出欣慰的笑容。 “郎君, 当初我选择追随您的时候, 曾经努力试图想象——郎君会带我看多大的世界呢?” 明远一时想起他招揽史尚的情形, 轻轻抿着嘴,没说出话。 “说老实话,您在汴京的时候,就已经很让我满意了……” 这世上,很少有管家会当着雇主的面说雇主“令人满意”的话,但是史尚当着明远的面就敢这么说:“而现在,您令我更加惊讶!” “我听说冬天里前往南方,听说邓家那里又是在海边,瘴疠会少些。至于大海嘛……我问过戴朋兴,他说他第一次出海的时候也吐得一塌糊涂,但后来就慢慢好了。” “郎君放心,我总能习惯的!” 史尚说得很自信,而他脸上的笑容越发欢畅。 因为明远低下头思考了片刻,终于轻轻地点了点头。 “你此去广南,主要目的是为我争取到一批愿意与我们合作的蔗农、制糖匠人,在广南建立糖业生产基地。” “目前我比较看好邓宏才——因为旁人或许会甩开我们单干,但是邓宏才最需要的就是我们。” 明远一边说,史尚一边点头,同时快速记下明远的话。 “主要是糖业,等到糖业起来之后,我们再考虑‘酒露’的事。” “对了,到了广南,托人去买一些上等的好木头回来,造成木桶——” 明远低声指点史尚几句,而后又笑道:“只要他们耐得下性子,我保证他们,会将那些急功近利的蔗农与商人全都比下去,酿出真正优秀的‘甘蔗酒露’。” “哇——” 史尚闻言快要拍手鼓掌了。 “郎君,您这么说着,我现在已经有点等不及了。” 明远想了想又道:“我父亲在广州与一些商号有些往来。所以你除了随身带去一些银钱钞汇之外,或许还能从这些往来商行中提出一些款项。” “你到时可以自主决定用钱,只要将账目做清,资产负债表做平。定期将财务报表都寄给我就行。” 明远心想:远距离花钱,这一点试验方应该有经验才对。就算不成,他也可以让“同盟”1127去试验方那里打饥荒。这点要求应该能够通过。 但是他这句话对史尚却有巨大的影响。 史尚原本大约只是将自己看成了为明远跑腿的大管事,却没想到明远竟果断赋予了自己充分的财政权力。 他似乎连呼吸都停顿了,只管盯着明远,满头插着的那些丹桂,小小的,一朵朵,正在微微发颤。 “明郎君……” 他声音有些哽咽,似乎不知道该怎么把这场对话继续下去。 “史尚,我会为你准备足够的药物。” 明远一面努力回想自己在本时空里对南方气候与地理的了解,一面提醒史尚:“去了南方,尤其要注意这些:不要喝生水,水一定要喝煮开之后的。在喝不到凉开水的情况下,哪怕是喝酒,都比喝生水要好……” 史尚知道明远的提醒一定有他的道理,连忙凝神记忆。 “找到落脚点住下之后,一定要注意驱除蚊虫,晚间休息要睡在纱帐里……” “必要时点燃艾草,在屋前屋后都熏一熏,避免有蚊虫靠近……” “到了南方之后,寻找一种叫做‘防蚊菊’的植物,尽量移植到盆里种植,随行携带……” “对了,去寻访一种名叫‘金鸡纳树”树木,万一得了急病,高热却全身发冷,将那种树的树皮煎水服下,可以救命……嗯,这一条你也尽可以告诉当地人,他们也很需要知道这个!” “……” 史尚逐一记下,同时不住口地道:“多谢郎君关怀。” 对这位什么都知道的小郎君,史尚简直佩服到极点。 “最重要的是,不要想着为我省钱!” 明远突然噗嗤一笑,想起这一点是他最需要强调的。 史尚能花他的钱,就是在帮他一起完成任务。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03节 说完明远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史尚,从今以后,你再也不是我的大管家了!” “咦?” 史尚惊讶地抬起头。 “有你这个朋友,是我的运气。” 至此,明远说什么也不能再将史尚当成是一位大管家看待。 “从此,你是我的生意合作伙伴,南方首席代表。” 史尚也不管这些听起来好厉害的名头是什么意思,只管笑嘻嘻地向明远行礼称谢。 “必不辜负郎君的期望。” “郎君,小人……我……这就催着那邓宏才一起出发吗?” 史尚的声音里自有一种激动,激动到发颤。 但是他却始终不敢再看明远的眼睛,生怕一看就会流露出真实情绪。 明远却摇摇手笑道:“不急,等我试着谈完几桩‘保险’生意再走也不迟。” * 汴京,长庆楼。 明巡接到了明远从杭州寄来的急信,随信还附上了一只盛满酒浆的木桶。因此这一套不是通过明远的“邮递”,而是通过他的“快递”系统,快马加鞭,从杭州送来的。 明巡拆了信件,匆匆读过,便去寻主厨万娘子和几名酒博士商议。 “远哥从杭州来信,说是有一件重要的任务要交给我们长庆楼。” 万娘子与酒博士们同时发出吸气声—— “明郎君有任务要交给我们!” 人们相互看看,眼中纷纷流露出激动。 万娘子面上罩着的纱巾背后传来坚定的话语:“儿郎们,听见了没,我们长庆楼可不能输给朱家桥瓦子!” 就在半个月前,朱家桥瓦子开始公演新式杂剧《阿拉丁和神灯》。 这出新式杂剧和以前几出著名杂剧一样,剧情曲折,唱词优美;除此之外,舞台布景和演员行头处处是异域风情,令人耳目一新。 更有甚者,这出新式杂剧在公演时还加入了特效——阿拉丁摩擦那只茶壶似的油灯之后,油灯真的能放出烟雾,随后出现灯神;还有一只据说是能飞的飞毯,在勾栏前无数观众的见证下,当真在空中飞来飞去…… 因此朱家桥瓦子的新式杂剧再次大获成功,全汴京一票难求。 明远手下的各家产业大多是行业翘楚,长庆楼与朱家桥瓦子之间也隐约存在几分竞争关系。 既然朱家桥瓦子大获成功,长庆楼也就不能落后。 因此,万娘子等人对明远交待的“任务”便格外重视。 明巡继续说:“远哥在杭州收购了一船的‘甘蔗酒露’,随后就会通过运河运来汴京。” “甘蔗酒露呀……” 戴着面巾的万娘子与几名酒博士一起交换眼神。 这——似乎晚了一点。 因为去年有丰乐楼的“独占”,今年还未入秋,就有好些正店放出风声,他们今年秋天都会供应南方来的“酒露”。 去年只有丰乐楼供应的“酒露”,今年全城有售,价格就肯定不能像去年那么高企,应当会比较“亲民”。 正好,去年汴京城还有不少酒客没机会品尝,今年总算有机会喝个痛快。 但是长庆楼此前并没有凑这热闹,还是坚持“传统”,搞了一回螃蟹节,同时供应窖藏多年的老酒,令京城普遍认为长庆楼今年的风格偏“保守”,也算是一种特立独行。 但是现在东家却从南方收购了“甘蔗酒露”,也要送来汴京供应。 万娘子与酒博士们都有些不解:难道……东家这是跟风也跟晚了一步? 谁知明巡笑道:“远哥在信上说,这酒,单饮没有意思,其实可以加入水、糖、勃荷,就能调出一种格外独特的味道……” “还可以加入一些时令水果,让这酒露带上水果的清香,风味中也会增加酸、甜等不同味道,可以随配方的不同而千变万化……” 明巡将信念到这里,万娘子等人已经是相互看着,眼中流露出惊喜。 那名最擅长刀功的酒博士来不及明巡将信念完,一转身已跑向后厨,要按照明远说的,要去取水、糖、香草、水果等物来试验。 “经过调制的酒不会太烈,不胜酒力的食客们也可以品尝。” 明巡继续往下念明远提出的各种建议: “调制酒可以用玻璃杯盛放,食客能够从玻璃杯中看出不同层酒浆的不同颜色。届时还可以用各种水果的果皮或是切片,放在玻璃酒杯上,作为装饰。” 万娘子不由得喃喃念道:“明郎君真是无所不知啊……这世间就根本没有他想不到的。” 一时间,长庆楼诸人已经按照明远的建议,将几种调制酒配方一一试过。按照万娘子的说法,她确信还能再开发出好几种全新的风味,以满足口味不同的各位主顾。 主厨与帮厨们都是连饮了好几杯,这时终于有些反应,要么酡红上脸,要么说话时略有些大舌头。 依旧用面巾将面孔捂得严严实实的万娘子问明巡:“十一郎,你……你说,东家管这调出来的酒叫……叫什么?” “叫……美味鸡尾酒。” 明巡大着舌头,小脸红扑扑地回答。 他的回答,自然是在明远来信的基础上,又加了自己的一点点“发挥”。 “鸡尾酒?” 长庆楼里诸人面面相觑。 他们万万没想到,明远聪明一世,给调制酒起名字,却起了这样朴实无华的一个。 “鸡尾酒……” 无语的万娘子想到了鸡毛掸子的模样。 她实在是接受不了了。 “这样吧,东家是将长庆楼的重要决定都交给我们大家一起来做的,对不对?” “推出本季的重要新品调制酒也算是一件大事,对不对?” 万娘子连问两句“对不对”,大家都跟着一起点头。 于是万娘子大声说:“我建议,将东家建议的这种调制酒改名叫‘凤头酒’。谁赞成谁反对?” 说着,她自己先腾地举起了手—— * 而明远这时在杭州,还完全不知道他带来这个时空的“鸡尾酒”,已经被他忠诚的小伙伴们给改了名字。 如今他正在纠结,怎样才能将“保险”这件东西推销出去。 第186章 千万贯 如今明远开始认真向日常光顾他“海事茶馆”的海商们推销“保险”。 原本戴朋兴第一次听明远说起保险的时候, 根本不敢相信这世界上竟然会有“这种好事”。 但是明远给了极为详细的解释——只要参保的商船足够多,每家都能缴纳一定的保费,这便相当于将所有海商们的力量联合起来, 相互为彼此保障风险。而明远在其中,只是作为组织者和管理者的作用。 当然, 明远也为这桩生意提供了一份庞大的资本金作为缓冲。 戴朋兴听的次数多了, 自己也就渐渐信了——因为实在没办法从明远的逻辑里挑出什么毛病。 然而他自己出面,向认得的海商们推销保险的时候,却往往一开口就被人喷一脸吐沫—— “老戴你这是咒我吧!” “你自己丢了船, 遭了难, 现在就要咒我和你一样吗?” 戴朋兴无言以对。 他将这些真实的“反馈意见”回报给明远, 明远也十分无语。 的确,中国人一向寄望于“好彩头”而讳言灾难之事。 住在海边的渔民, 连吃鱼的时候都忌讳将鱼身“翻过来”吃另外一面,又怎么肯当面与戴朋兴大谈特谈发生“海难”之后会怎样? 明远想了想,只能鼓励戴朋兴:“老戴, 考验你能力的时候终于到了。” “想想吧, 你每谈成一笔‘保险’合约, 就能得到一成的佣金。谈下来的越多, 你就越有望还清你的欠款。” 一成就是百分之十。 如今一艘海船上所载的货物, 少则三五万贯, 多则十万贯以上,按照明远的说法, 这“保险”合约的保费,至少是千贯起步。 戴朋兴能拿一成的佣金, 确实比一般市面上的牙侩的待遇要好很多。 于是, 虽然这任务艰难, 戴朋兴还是不厌其烦,哪怕是磨破嘴皮子,哪怕是被人当头就喷上一头一脸的吐沫星子,他也很坚决,不懈努力着向他人推销明远新推出的“保险”产品。 终于,有一位与戴朋兴颇为相熟的朋友,觉得戴朋兴一家可怜,松了口问:“如果我给你一千贯,你可以保我一船平安吗?” 这位海商朋友姓屈,叫屈察,是专门跑杭州到泉州,再到广州一路的,每年五月从泉州港出发,八月从杭州港返回。十月抵达泉州,十二月抵达广州,之后再返回泉州修整两个月,继续一年新的海运旅程。 现在正是他装了满满一船货物,准备南下的时候。 这批货物不算是昂贵的奢侈品,因此总估价在四万贯左右。明远方面“核算”出这一船货物的保费是两千贯,但是他的“保险”生意刚刚起步,所以保费直接打五折,只要一千贯。 这船货如今已经在市舶司备案,不日就要出发。 戴朋兴正色道:“屈兄,我这东家绝非是什么神仙佛祖,他只是一平平无奇的商人。你缴给他的这笔金额,若是你平安无事,他就赚了。但若是你的船损失了货物,他就要照价赔偿。” 屈察听着想了想,道:“怎么听起来有点像是在‘关扑’?” 戴朋兴从未往这上头想过,现在听见,顿时哑口无言:确实…… 明远就像是关扑时买定离手,在赌屈察的船,能够平平安安地到港,不受任何损失,这样他就能把那“保费”给全额赚回来。 如果运气跑到了明远的另一面,也就是屈察的船出了问题,明远的财政就要“大出血”,按照契约,他需要向屈察全额赔付损失。 “当然了,我也希望你那位东主的运气比较好。” 屈察笑着回应——毕竟任谁也不会希望自己的货船在海上遇到风浪而有所损失。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04节 但是,每个跑船的海商,虽然他们嘴上不说,心里却都有数。 他们的对手,是那喜怒无常、变幻莫测的大海,而站在他们这边的却只有“运气”。 虽然嘴上讳言,但是海商们哪一个少得了每天烧香拜佛?还不是盼望关键时刻“运气”能够站在他们这一边。 “老戴,你跟我交个底,你说的这份‘保险’,究竟有没有用?” 屈察向老朋友直接了当地询问。 戴朋兴则抱着双臂,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如今我身上背负着巨额债务,日日在这间小小的茶馆里坐困愁城。我时时回想我的船出事之前的光景,现在想起来……” 屈察看见了戴朋兴眼里一闪而过的晶莹泪花,便追问了一句:“怎样?” “若是真的能有一份‘保障’,能够保我不致受如此大的损失,云娘和阿宝不致于经受那许多惊吓和苦楚……” 只有经历过这一切的人,才能真切体会到这世上根本没有后悔药卖。 “……如果世上真有‘早知道’……” “……如果那时候明小郎君已经到了杭州……” “我无论如何都会为自己,为家人,买上这一份‘保险’。” 戴朋兴如此声情并茂的一番内心直白,终于打动了屈察。 最终双方在杭州府的见证下,签订了协议:屈察以一千贯的价格,为他那价值四万贯的货物买了一份“保障”。 这份“保障”涵盖了屈察的船从杭州到泉州,再到广州的全部水程。货物价值以屈察向杭州市舶司上报的货物清单为准。 若是屈察的海船在此程中出现问题,需要在泉州或者广州的市舶司获取“海损报告”,交由明远这边确认,就能收到赔付了。 除了这些文件手续之外,戴朋兴还亲自上屈察的船看了一次。 “屈兄莫要见怪,这是敝东家特地嘱咐的,需要我亲眼看一看船的情形。万一船上有什么隐患……这是为了对敝东家负责,也是为了对您负责。” 屈察怎会见外:毕竟戴朋兴是个在海上跑船多年的好手,若不是运气不好,接连两次遇上了大风暴,他也不会亏成这般模样。 于是,屈察真的让戴朋兴在他的船上认认真真检查了一遍。而戴朋兴也向这位老朋友指出了两个问题:压舱石的位置不对,前舱的货物装得略多。 戴朋兴建议屈察在开航之前调整一下,屈察却都觉得是小问题,有些不以为然。 除了屈察之外,很快就又有两三家找到了戴朋兴。 对这两三家,戴朋兴一开始并没有怎么上心——因为他消息太过灵通,知道这几家都是往来杭州与密州港的小船商。每条船的载货量都不大,总货物价值也就在一万贯上下。 按照他的经验,这样的小海商多半不愿意花那钱去购买什么“保障”。 可是他们却都神神秘秘地找到戴朋兴,问:“明小郎君家新近推出的‘保险’……能买吗?” 戴朋兴:……? 这怎么回事? 以前他一跟人提起这个,就会被人喷一脸的吐沫星子。 现在怎么……有人专程找上门来了? 但即便是对方找上门来,也是戴朋兴赚佣金。 于是戴朋兴一面热情洋溢地将保险的详情介绍那几位知道,一面旁敲侧击,打听他们究竟是为了什么要来凑这份热闹。 “嗐,你竟不知道吗?” 其中一名海商带着浓重的北方口音反问戴朋兴。 “你那位东家……明小郎君是有些‘神通’的!” 说到这里,来自密州的高大汉子放低了声音,连连看看左右。 “是呀是呀,汴京那里都说他是‘财神弟子’。” 另外一名海商也连声附和:“‘财神弟子’开口,说要给我们的船多加一重‘保障’……这样的好事,上哪儿去找?” 戴朋兴听得目瞪口呆,他也实在是没想到过,自家这位东家竟然被以讹传讹,传成了是“财神弟子”。 不过戴朋兴想想也是:明小郎君年纪轻轻的,就出手如此阔绰,而满脑子是一个又一个行商的点子。除此之外,他也想不出“财神弟子”该是什么样子的了。 于是,戴朋兴又顺利推销出去总额约两千贯的“保险”。他赚取的佣金一下子就有了好几百贯。 除了戴朋兴经手的这些,明远也大方地出手了一次,他自己掏钱,为史尚和邓宏才即将要乘坐的那艘海船买了足额的“保险”。 明远亲自将史尚和邓宏才送上船,并且正告那条船的船主和水手:“不管发生什么,都请千万保住我这两位朋友的安全。” “哪怕所有的货都丢了,都没关系——买了这份保险,丢进海里的货自有人来赔。” “只有人是最要紧的。请你们,一定一定……要平安啊。” “保险”最早的作用,其实是令在海上航信的船员与水手们将人的生命置于至高无上的地位——毕竟损失的货物可以用保险赔偿来弥补,船员们只需要自救即可。 明远说这话的时候,史尚就站在他对面的甲板上,伸出手扶着桅杆。他鬓边簪着一朵秋葵,唇畔挂着看似玩世不恭的微笑,手臂却恨不得紧紧地抱住桅杆。 但听了明远的话,史尚的眼睛里终于出现了一点异色,甚至于腾起一层浅淡迷蒙的水雾。 他松开身边的桅杆,迈步上前,似乎想要再握一握明远的手。 恰于此时,明远刚好扬起手,向他们一行人挥手道别,然后带着戴朋兴离开了这条福船。 * “处厚兄,” 种建中端坐在体态骁悍的骏马踏雪背上,腰间别着一柄刀身带有细密水波纹的钢刀。他手搭凉棚,正在眺着远处起伏的山峦地形。 “那沈存中的‘飞鸟法’确实管用,原本我等以为从渭源堡到狄道城的距离,用‘飞鸟法’调整,现在看来要少上几十里。” 他口中的“处厚”姓王名厚,与种建中年纪相仿,是王韶的次子,王家的二衙内。但王韶家教甚严,王厚在西军中就如普通将校一般无异,该上阵时上阵,并无特别优待。 今天种建中与王厚并辔离开渭源堡,乃是专为勘察地形。因此两人都没有带多少随行的士卒。 渭源一带到秦州的地理沙盘已在制作之中,如今种建中与折可适一起出来巡视,是为了向西到洮水一带的地形。 渭源堡到种建中口中所说的“狄道城”,隔着一道分水岭鸟鼠山。鸟鼠山中有一道山谷,名叫大来谷,在唐时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唐军曾在这里大败吐蕃大军。 王厚正要开口,忽见身边种建中脸色一沉,低声道:“处厚兄——” 王厚一凛,只见他们面前远处,通往鸟鼠山的山道尽头,缓缓出现了一队披甲骑马,手中持槊的骑兵,乌压压地在山道上列队,似乎一眼望不到尽头。 “是铁鹞子!” 种建中微眯双眼,知道见到了老朋友。 铁鹞子是西夏党项人的一支重骑兵精锐,骑良马,着重甲,所向披靡。且眼下人数远远多过宋人这边。 王厚纵是见过了千军万马的大场面,此刻以寡敌众,对手又是精锐的铁鹞子,他紧握住佩刀刀柄的手心里还是渗出些汗水。 “处厚不必担心。”种建中转头,向身后的向华点了点头。 没心没肺的向华脸上丝毫不见惧色,伸手便从背上解下一个袋子。 第187章 千万贯 明远满头大汗地醒来, 四周一片昏暗。 他坐在榻上,急促的呼吸渐渐平息,才觉得自己身上的贴身衣物都浸透了汗水。 借着窗外照进来的一点点幽光, 明远往卧室里放着的自鸣钟那里看了一眼——才早上三点多。 这架自鸣钟他昨晚亲手上的发条,报时想来不会有错。那“擒纵机构”咔咔转动的响声在不断提醒明远——他现在置身杭州……很安全! 明远围着衾被,呆坐良久,慢慢地回想着刚才的梦境—— 他梦见种建中一行人遇到了西夏党项重骑兵的袭击。 这并不出奇——他早有心理准备。种建中此去西军, 就是跟党项人为敌的, 迟早要接战。 但是他做梦做到这个节骨眼儿上的时候突然被吓醒了,梦中他在师兄身边,直面党项骑兵, 对方锐利的眼神从头盔下冷冷地投到自己与种建中身上……那种真实的恐惧感令他在那一瞬间心跳加速, 汗出如浆。 如果他将整个梦做完整, 也许会梦到师兄和他的袍泽们每个人刷地抬起一柄吴坚他们正在试验的火铳, 等到那些党项骑兵进入射程范围之内,铳口火光迸现,党项骑兵连人带马, 纷纷倒地。 然而并没有,他在最危急的那一刹猛地惊醒了。 体会到了所有的恐惧, 却看不清这一幕戏剧的结局。 最郁闷的噩梦大概就是这样的。 不知什么时候1127悄然上线了:“亲爱的宿主啊, 请问您需要什么道具帮助吗?” “道具帮助?”明远很好奇。 “嗯, 我来看看哈——” 1127拖长了声音仿佛在调明远的胃口。 “您现在的状态很符合诗仙笔下‘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1’的诗意, 所以我为您推荐‘长相思’次卡, 需耗费蝴蝶值200点。它能够直接将您带到思念的人的梦境里, 让您在梦中与之交流……” “还有一张比较昂贵, 需要耗费500点蝴蝶值的道具……” 明远这时已翻身下床, 趿上鞋子,顺手为自己披上袍服。 “1127,我现在不需要那些劳什子道具,我需要的是‘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 1127似乎还在道具库里搜索:“唔,亲爱的宿主,您说的这一件……我担任本时空系统这么多年,似乎还没有听说过。” 明远这时已经走出自己的卧室,向被他惊醒的长随们投去不好意思的笑容。 “不用你们随行,只是我突然想到一句偈子,要去北高峰下的僧院。” 明远让仆役们帮助他套马。 他打算借着这凌晨的月色,和杭州城外如今越来越多见的“路灯”,启程前往北高峰下的军器监南方作坊。 “偈子”“僧院”什么都是代号。他一说,明家的长随便心领神会,立即为他准备马匹。明远匆匆忙忙用过一点早餐,便赶去北高峰下,去指点军器监吴匠作即将进行的火器试验。 一切担心都是无用的,最有用的,是尽快将必须要做的事付诸实践。 西夏铁鹞子是可怕的,但在铁鹞子之后,还会有女真的铁浮屠,还会有横扫大半个欧洲的蒙古铁骑…… 在明远看来,阻止草原民族重骑兵的唯一手段,就是装备火器。毕竟在他的本时空里,当近代火器真正出现的时候,人们才终于意识到——原来骑马与砍杀根本就不是战争的终点。 而以如今的科技与财政实力,能够为军中装备火器的,只有大宋。 明远赶到北高峰下军器监作坊时,天色已大亮。但吴坚等人都没有料到他会这么早抵达。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05节 吃惊归吃惊,明顾问对于火器研发的重视,也令吴坚等一干匠人十分振奋,于是,这新一天“试验——记录——调整——试验”的工作立即展开…… * 近来明远总是这样,当他发觉自己的心神被一些“无意义”的情绪侵占的时候,便不再多想,直接去做他该做的事,去军器监,流连在“海事茶馆”里打听远洋船只的消息,与“食货社”的同学们一起钻研经济学的理论,或者干脆去杭州市面上,掏出两串钱,不管三七二十一,见到小摊贩就给钱—— 明远表示:解压,特别解压! 但是最解压的事还要数接到明巡从汴京寄来的信件。 明巡每季度会给明远寄一份长庆楼经营的财务报表,并且在信上简述长庆楼的营业情况。 这次明巡的信字里行间都透着骄傲,主要是围绕长庆楼本季推出的新品“凤头酒”的。 明远顿时懵了:凤头酒? 他往下看,才晓得自己上次从邓宏才手中收购的那一船“甘蔗酒露”已经运抵汴京。 这次他们长庆楼动作确实晚了一点,全汴京城已经将南方出产的“甘蔗酒露”沸沸扬扬地炒作了一番。 长庆楼先是被汴京的其它正店嘲笑为“假清高”,后来长庆楼也进货酒露,立即又被嘲笑为“真跟风”。 谁能想到,长庆楼是推出了一种基于“甘蔗酒露”,但是又完全不同于“甘蔗酒露”的新品,叫做“凤头酒”。 这种酒的特别,在于它的千变万化。 它能够与各种时令水果与香草搭配,瞬间便能够变身为前所未见的新鲜饮品,花样之多,连汴京城里最流行的那些饮子铺都要甘拜下风。 它又被盛在晶莹剔透的玻璃杯中,酒客们能看见酒浆与果浆、清水等一道,在杯中慢慢地融合——汴京城中的雅人骚客将其视为一种独特的视觉享受。 而且“凤头酒”没有“甘蔗酒露”原浆那样性烈,容易上头, 至于玻璃杯上所专门用于装点的鲜花、精美绝伦的雕花水果、各种别出心裁的装饰,明巡在信上都没有特别提。 这位明家的十一哥只提了一句,如今汴京城里提到名酒,就只流行一句话:“凤头凤头,绝无仅有,尽在长庆楼。” 明远顿时扶额——他当时只是启发了一下长庆楼的员工们调制“鸡尾酒”呀,怎么现在竟是这样的局面了? 明巡的信上还提了一句,如今“凤头酒”中有一种配方已经被基本固定下来,就是在甘蔗酒露中调入糖与水,将勃荷叶片捣碎调味,最后将勃荷叶片装饰在酒浆表面。 如今汴京人给这种“凤头酒”的固定配方起名叫做“莫回头”,寓意尽情豪饮,莫要回头。 按照明巡说的,好些熟客一踏上长庆楼的楼板便道:“来一杯‘莫回头’2!” 明远:??? ——这竟是不同时空联动了吗? 不过,将明巡的信翻到末尾的那一瞬间,他险些一跃而起。 明巡在信的末尾,提了一嘴,此前熙河路迎来了一场大胜,报告胜利喜讯的急脚递高喊着“万胜”疾奔入城。 明巡在长庆楼上似乎也听见有人谈论种官人,种建中在熙河路应当是立功了。 明远看到这一段,激动万分地回去找十一哥寄来这封信的封皮,去看上面的时间戳。 这封信从明巡寄出,一直到明远手里,只用了三天。 他的邮政系统时效性是越来越强了。 明巡的信到了之后约十天,种建中的书信终于到了。 种建中书信上所记述的熙河路战况,可要比明巡轻描淡写地提上一句“大胜”要惊心动魄得多。 种建中提到他与王韶之子王厚一道离开渭源堡向西面勘察,正面与一队党项人的骑兵“铁鹞子”正面相遇。 对方人数明显占优,但是种建中与王厚都保持了极度的冷静,不仅与对方对峙了足够长的时间,还趁其不备,向铁鹞子发起攻击。 种建中在信上大赞向华,说这少年表现勇敢,而且粗中有细,在铁鹞子靠近时冷不丁地就投出一枚“烟火弹”,那枚烟火弹在铁鹞子的马队中炸开,将党项人的马匹一时惊散。 这样一来,党项人的铁骑从冲锋阵型变成了溃逃阵型。 种建中和王厚那个区区十余人的小队,不仅没受到任何损伤,甚至还抓到了一个俘虏活口。 经过询问俘虏口供,宋军问出了盘桓在洮州一带的吐蕃藩部背后本有党项人支持。种建中也问出了党项与藩部的兵力分布与布置。 掌握这些重要信息之后,王韶果断下令,宋军立即出击,越过渭源堡西面的大来谷,一举歼灭了依附青唐藩部的羌人蒙罗角部,斩首千余人。按照种建中的推测,这其中应当有相当一部分不是羌人或者吐蕃人,而是背后支持他们的党项人。 明远看到“斩首千余”的时候,心头忍不住颤了一下。 他已经可以想象战争的场面,枪林箭雨,马蹄声动地而来……上千敌人就此丢掉了性命,首级变成了用来论功行赏的战利品。 种建中信上没提宋军的伤亡,但是提到了由横渠书院发明,并千里迢迢送去渭源堡的“医用酒精”这次在军中要派上用场了。 明远想象着眼前一幅又一幅为血与火所填满的景象,忍不住掩信叹气。 这就是必要的战争,必要的代价。 只有让人真正面对,才会意识到这简简单单一句话的残酷与惨烈。 此刻明远只有越发佩服种师兄,要是换他明远上了战场,不用想,肯定是会连累他人的那一个。 * 转眼到了十一月。江南多雨水,往往淅淅沥沥地下个没完没了。 明远无须面对大风大雪这样的恶劣天气,却需要应付“湿冷”这一无处不在的“魔法攻击”,因此他那只镌刻有大食数字的铜制手炉几乎从不离手。 家里的仆人几次好奇那手炉究竟用的是什么炭,要不要加炭之类,都被明远用话岔开。 1127对此表示:我是用“爱”发热的,要加什么炭? 江南的冬日虽然湿冷,但有一件好处,靠近大江大海,河鲜海鲜特外丰富。 秋天里肥美的螃蟹就不必说了,杭州本地出产各色各样的鲜鱼,腌制后风干制成的鱼鲞、风鱼、腊鱼也别有一番风味。 明远去了一趟婺州拜见苏颂,回杭州时就带回来好多婺州特产的火腿。 他得了这些材料之后,便将种师中等人从府学里约出来,摆了一个小炭炉,放了一只砂锅在火上炖着。 那砂锅里炖着的是婺州火腿和用清水泡过的鲭鱼鲞,稍一揭盖便香味直窜。 种师中和他的小伙伴宗泽都被馋得口水直流。 明远却不着急,只管小心将砂锅里汤头上的浮沫一点一点撇去,然后再往砂锅里填入冬笋片、豆腐、用蛋皮包的馉饳和时令鲜蔬,又炖了一会儿,才点头示意,可以让那两个急不可耐的小子大快朵颐了。 明远看着种师中与宗泽的吃相,心里算算时间,暗暗想: 史尚应该抵达广西的糖厂了吧! 听说前一阵子已经在广州提钱了。 第188章 千万贯 史尚在十一月头上就到了广州。 他在随船刚刚离开杭州的那几天, 晕船晕得厉害,吐得昏天黑地,恨不得连苦胆水都吐出来, 只能成天躺在船舱里。 船行第十日上,史尚已经勉强能到甲板上转转。 待到了泉州,史尚已经在甲板上如履平地,只是偶尔还会觉得头晕。 等船到广州, 史尚站在船板上, 已经完全能与一名老练水手相匹敌。 他在两个月里经历海上的风吹日晒雨打,史尚的皮肤已经晒得微黑,鬓边也不再簪花, 但是举手投足之间, 已经隐约有了些见过大阵仗的海商气质。 邓宏才钦佩地对史尚说道:“原本以为史兄吃不下这个苦, 还没到泉州便会打道回府的。” 史尚得意地一挺脊背, 笑道:“邓兄看我是这种人吗?” 但史尚很清楚,他不是没打过退堂鼓。可只要一想到离开杭州之前明远那些谆谆嘱咐,和自己在明远面前所做的承诺, 这些苦就全被抛在了脑后。 明小郎君身边就他这么一个可靠的人,想要在南方开拓必须得靠他。 总不能因为这一点小挫折就辜负明远的一片信任吧。 回忆起这些, 史尚也难免为自己感到几分自豪。 “这就是广州港了呀!” 他转头, 与邓宏才一起眺望船舷两侧, 珠江两岸的景色。 史尚与邓宏才南来所乘坐的,是一艘中等大小的福船, 载货量在2000料左右——驶在杭州湾算是中等规模, 但走在珠江水道中便只能算是小船了。 珠江水道异常繁忙, 大大小小的商船在江中依次有序穿行, 中间时不时载有市舶司官员与兵士的小船在船只中穿行, 提示船只进港,或者勒令船只停下接受检查。 一切行进得都很慢,但是有一种隐性的条理与秩序在背后,给人以一种不慌不忙的感觉。 史尚心知急切不得,也晚不到哪里去,便将一颗心放在肚子里,慢慢观赏珠江岸上的街景。 珠江两岸几乎全是供货船停泊的码头与栈桥,此刻早已泊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各种为船上人员运送柴草与饭食的小船正在与船上水手交接货物与补给。间或还有一两艘渔船经过,船上载着今日的渔获。 越过密密麻麻的停靠船舶,珠江岸上先是一条供运输货物的道路,道路另一边则是一排整齐的房屋,沿街的一面都是商铺,此刻都打开了门板正在营业。 这些房屋外都建了一道风雨廊,遮阳避雨。这道风雨廊下自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而史尚留意到街道上的行人中有不少夏塞里奥那样形貌的“夷人”,他们大多身材高大,或蓄着大胡子,或顶着金色、棕色的长发,穿着不中不夷的长袍,在街道上来去。 除了这些形貌明显有别于华夏人士的“远夷”之外,还有好些来自南洋的海商——邓宏才对这些人相对熟悉,便一一指点给史尚看。 他们大多身材不高,肤色被常年烈日晒得黝黑,他们不喜穿长袍,大多穿着颜色十分艳丽的短褐,还将裤脚卷高,露出两条细腿。走在珠江畔平整的街道上,他们索性打着赤脚。 反正南方的天气一向暖和,十一月间,也不至于冷手冷脚。 路边的商铺多半是海商们展示货物所用,也有一部分开来是向海商们兜售日常必需的用品。路边也有些小摊贩,时不时能看到卖花的小贩提着花篮,花篮中盛放着今日刚刚采撷的鲜花,用史尚听不大懂的当地乡音大声叫卖。 史尚与邓宏才所乘坐的船只一直等到日头西斜才抵达泊船的地点。 市舶司官员上船检视登记之后,史尚便下船。 他先用两个铜板买了一串珠兰,请卖花女帮着簪在鬓边上,然后打开明远交来的信件,按照上面的地址,找到了一家金银钞引铺。 这家铺子门外写着“今日铜钱兑罄”的字样——史尚听说过,广州一带也闹“钱荒”,缺铜钱缺得厉害。 大宋的铜钱因为铸造精良,广受欢迎。宋境之外的不少小国,交趾、三佛齐、真腊、占城、高丽……的商人都乐意将大宋的铜钱带回国使用。 在那些小国,大宋的铜钱能够像是本朝发行的货币一样畅通使用、兑换。但是却永远不会被再运回宋境来。 因此如今大宋各市舶司都已经得了严令,禁止铜钱出海。如有查到,便会重罚。 而金银钞引铺也没有多少铜钱可兑,很多地方一到午后便会将铜钱兑尽。 史尚心想:这倒是一条重要的“商讯”应当尽快告知明小郎君。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06节 他步入金银钞引铺,取出明远给的信件——那信件是用火漆封好的,里面应当是明远给这间铺子掌柜所写的亲笔信。 信上还有印鉴——掌柜拆信之后,连忙取来店铺中用来记录事先预留印鉴的簿子,仔细核对了印鉴的细节。 “史郎君,” 这掌柜转向史尚,自报家门说他姓钱,而后便满脸堆笑地问:“明郎君的吩咐,小店莫有不从的。请问您这一次要支取多少?” 当初,明远告诉史尚,到了广州可以直接找金银钞引铺提取款项。那时候史尚心里还不那么敢于相信。 宋境内有不少大商家,是在四处都开设有商行,本家的生意可以到本家的商号里提取钱钞——这些史尚都很清楚。 但是他没想到明远竟有那样的神通,隔了那么远,天南地北的,竟也能在金银钞引铺这样的地方提取钱钞。 明家的信用当真是卓著啊! 于是史尚问:“我在这里最多可以支取多少?” 钱掌柜并不犹豫,直截了当地回答:“二十万贯。” 这回是史尚自己的脸皮僵了僵,心中一股热意涌起,令他莫名觉得自己将要失态。 “二十万贯呀……” 为什么世上就有明远这种人,能够随随便便将这样的巨款交给一个全然非亲非故的外姓人。 “您一次要全提去吗?金多少,银多少?还是茶引、盐引?本地其实还有矾引可用……我们铺子丑话说在前头,铜钱可不行,凑不到20万贯这么多……” 钱掌柜一口气地说下去,史尚连忙摇摇头,笑着解释:“这些是明郎君交与本人日后收购货物的本钱,但现在只是探一探路,这次只提一万贯——一千贯铜钱、其它金银五五开。” “好!” 钱掌柜也很爽快,刷刷在面前的账簿上记下史尚的需求。 “一千贯铜钱要明天上午才能为您准备好。您到时来取,或是让小店为您将钱钞送去您船上,都行。” 史尚办完了最重要的一件事,然后便是在广州城随意闲逛。 他专捡那些与达伊尔和夏塞里奥那样模样行商出没的茶馆和脚店进去,将明远高价收购来自黑衣大食的译本的消息传出去。 早先明远和夏塞里奥已经专门整理出了一份清单,用大食文字抄写成清单,由史尚一份一份地分发。 商人逐利,这些夷人海商只听闻“高价”两个字,都动了心,不管将来能不能搞到这些译本,先把那清单揣了去,打算带回本国再慢慢打听。 这件事做完之后,史尚才去与邓宏才会合,两人一道寻了一间看起来还算清洁的脚店吃饭。 史尚牢记明远的指点,只肯喝煮开之后的水,不行的话就喝酒。 连邓宏才劝他尝一尝本地的特色鱼脍,也被史尚优雅地“婉拒”了。 “邓兄,你不是急着想要回到合浦吗?小弟在广州的几件要事都已经办完,等明日与金银钞引铺交割了明郎君汇来的钱钞,小弟就可以出发了。” 邓宏才大喜过望。 他将史尚带来广州,心中一直很担心,广州繁华,会令史尚流连忘返,留在此地,迟迟不肯动身前往合浦。 没想到史尚二话不说就把所有的事情办完,表示可以动身了。 史尚听了邓宏才的话,忍不住将身体往椅背上一靠,用双手抱住后脑,嘿嘿地笑,心想:你那是不知道我以前一直是住在汴京的。 广州虽然热闹,但论繁华,还要属汴州。 当晚,史尚就将今日的见闻和想法匆匆写成了信件,将他之前的泉州南来时路上写的那些一起,装在一个大信封里,第二天交给了金银钞引铺的掌柜,请他托人捎给明远。 随即他与邓宏才换了一条较小的福船,出广州港,前往合浦一带。 这条福船的载重量较小,只有1000料。邓宏才便警告史尚:“这回可不比来时,风浪一起,这小船上就更颠簸了。” 史尚站在甲板上,却唯有迎风大笑。 自从他得知明远将20万贯的家财全都托付给他之后,史尚眼里已经再看不见任何风浪与困难了。他唯有想着:既是明郎君将事业交给了自己,那他纵使赴汤蹈火也要为明郎君建起来。 他当然不知道:明远得知史尚第一次只从广州支去了一万贯的时候,着急得在自己的房间里踱来踱去,心痒痒地说:“史尚这家伙,怎么就不能帮我一次性多花点儿呢?” 经过十来天的航行,史尚与邓宏才已经绕过广南最南端雷州,驶进一片风浪较小、气候宜人的海湾。 如此船又行了一日,才到了邓宏才的家乡所在。 这里古称“涠洲”,如今是广南路合浦县下辖。 涠洲当地风景优美,海边尽是绵延的银白色沙滩——当然,适合船只停泊的地点也不少。史尚所乘的船只在靠近陆地的地方先下了锚,放了小艇下来,两个水手先将邓宏才和史尚送上了岸。 邓家在涠洲是大族,邓宏才带来的船只到港之后自有人安排卸货。 而邓宏才上岸之后,带着史尚直接前往当地乡民自己建的糖厂——他们两人各自跨上了一头小毛驴,邓宏才“得儿得儿”地吆喝着,泄露了他急切的心情。 一路行去,史尚看见道路两旁广阔,都是蔗田。眼看蔗田里一片翠绿,蔗苗长得茁壮,史尚正在艳羡:大冬天里,竟还还能种植作物。 谁知邓宏才却叹着气,说他们这里土地挺肥,但是却只适合种甘蔗,不适合种植稻米。 “难怪,邓兄这次乘船而来,1000料的货船,除了郎君说的木桶以外,全都装了稻米。” 就算是能制最好的糖,酿最好的酒——人是铁饭是钢,大家也都是要吃饭的。 邓宏才点点头,刚要答话,忽见前方远处一座村落,突然涌出好多乡民。一群孩子奔得最快,冲邓宏才和史尚的驴子直直地冲过来。 在孩子们身后,一群乡民闻讯也赶了出来。 “宏才,是宏才回来了!” “宏才,这次的‘酒露’……卖上了大价钱没有?” 第189章 千万贯 邓家村是距离涠洲海边港口较近的一个村庄。邓宏才就出自邓家村。 邓家是耕读传家的大族, 于百年之前避乱至此。邓家村因为地理位置卓越,近年来时常有送子弟出海行商。 邓家于几十年前出了一位有头脑也有威望的海商, 出海去见过世面之后, 为村里添置了制糖与酿酒的工具,建起了作坊。因为邓家行事厚道,渐渐地十里八乡的蔗农就都愿意把收成送到他们手中。 经过这几十年, 邓家便俨然是涠洲一带最大的蔗商了。 这次邓宏才回来, 虽然没有兴师动众,但是居住在附近的很多乡里人家,听到消息都迅速派了代表赶过来, 想要从邓宏才这里听到关于“酒露”的最新消息。 史邓两人抵达邓家村两个时辰之内, 这村里就聚了上百号人。 只可惜,邓宏才一上来就没有告诉他们好消息。 这位邓家出身的海商将他押船前往泉州,甘蔗酒露却受到冷遇, 无人问津的事给说了, 随后又解释了原因——甘蔗酒露的制法泄露, 一时间竞争者倍出。偏偏涠洲这里又不通消息, 巴巴地将新酿的酒露送到泉州去, 收购酒露的商人早已收足了别家出产的酒露,送去汴京去了。 聚在邓家村的众乡民一团期望顿时化为乌有, 一群人开始相互指责起来。 “邓宏信!” 一名邻村的男子叫着邓家长房长子邓宏信的大名:“我早告诉你, 这酒露虽好,但是不用炫耀得十里八乡都知道吧……你看现在!” 那邓宏信反唇相讥:“祝心思,好酒也怕巷子深, 如果不宣扬, 谁能知道咱们涠洲这里也能出好酒?再说我们邓家虽然对外宣扬‘酒露’, 却一个字都没提过做法, 倒是你们祝家……” 那名叫“祝心思”的汉子顿时涨红了脸,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反驳。 他身旁一个老实巴交的蔗农连忙劝:“也未必是他们祝家……谁家没有个亲戚朋友?听说咱们这儿的甘蔗酒露在泉州卖上了大价钱,谁不好奇,过来尝一尝,问一问的?“ 这名蔗农原本只是想帮祝心思解围,谁知他马上被人误会了,几十道眼神都向他这边聚过来。 “郑来,难道说……这制酒露的方法,竟是你们泄露出去的不成?” 这甘蔗酒露的制法,说难也不难——不过就是在以前用甘蔗汁酿酒的基础上,多一道蒸馏和冷凝的工序,便能够获得比寻常水酒更“烈”的“酒露”。 这些酒露刚制出来的时候很是辣口,需要再调入少许清泉,再放置一段时间,以去除酒的“燥气”,这“甘蔗酒露”就制成了。 刚制出甘蔗酒露的时候,邓宏才就立志要让这种品味独特的新酒走出他们十里八乡的小地方,卖到广州、泉州去。 他也确实做到了,让这“甘蔗酒露”在泉州一炮而红,甚至还被贩卖到汴京城里,天子脚下。 谁知老家这边,人们得意便忘形,对着好奇上门打听的“亲朋好友”,任谁也做不到完全守口如瓶。 一来二去,这“酒露”的做法便再不是什么秘密。 望着乡里乡亲们一张张沮丧、自责、内疚的面孔,邓宏才心想:不对啊,他这趟赶回家明明是要来报喜的才对啊!怎么一上来就让大家的情绪低至谷底呢? “后来,我便想要换个地方试试运气,于是将那一船酒露运去了杭州。” “在那里,是这位史尚史郎君的东主,用比去年高一倍的价钱,买下了我们那批酒——各位不用太担心!” “哎呀……” “宏才你早说呀!” 邓宏才欲扬先抑的工作做得太好,邓家村的气氛在一瞬之间变好,人人都松了一口气,转忧为喜。 还有人拍着心口嗔怪着道:“宏才,你倒是一口气把话说完啊!” 年初收下的甘蔗,辛辛苦苦酿出来的酒,总算都卖出去了——这一年没百忙,可以过上个好年了。 还有人赶着向史尚道谢:“多谢史郎君,还有您那位东主。” “您竟还陪着宏才到我们这里来,真是仁义呀……” 史尚听着各种感谢的话,顿时有些飘飘然——百来人赶着谢他,虽然有些人说的话口音浓重,听不大懂,但是听得出他们说的都是好话。 “但是,”邓宏才将双眉一轩,“往后怎么样,咱们今天得好好商量商量!” 听邓宏才这么一说,在场的人都是一惊。 去年好不容易新创出的“甘蔗酒露”,才一年,就被人仿制了去。邓家村附近十里八乡都是蔗农,以种甘蔗为生,然而甘蔗却不能当饭吃,他们必须为今后的生计再商量出一个对策出来。 “既然甘蔗酒露卖不上价格,那咱们就还是……熬糖?” “熬出来的糖不耐保存,想法设法运出去了又卖不上几个价钱……” “咱们这又是过上了原来那种,起早贪黑、累死累活,偏偏又换不来几个钱的日子了吧!” “唉……确实是够愁人的!” 史尚看了一眼邓宏才,伸手扶了扶鬓边簪的一支南方的叫不上名字的粉色花朵,清了清嗓子,道:“敝东家这次派我随邓兄来这里,主要是仰慕这里的乡亲,匠心独运,竟然能制出‘酒露’这样的琼浆美酒。” 俗话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史尚一边朗声说,一边感受着周围向自己投来的目光变得越发友好。 “因此敝东家临行前千万嘱咐,要我待他向各位问个好——” “同时也问问各位,想不想与敝东家一起合作,做制糖和制酒露的生意,一起赚钱,发财!”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07节 财帛动人心,并非世人都会像司马光那样,对“利益”二字不屑一顾。 聚在邓家村的附近乡民们听见这话,都是精神一振,纷纷望向邓宏才。 只见邓宏才重重点了点头:表示他亲眼见过史尚的东家,也和对方洽谈过——是一位可靠的合作对象。 “只不过,俗语说得好,吃一堑,长一智。咱们已经吃过了‘酒露’被人仿制的亏,是不是该考虑一下,以后咱们再制什么新品,一定要将那‘核心技术’好好保存好,再不让外人学了去了?” “对!” 史尚的建议马上有百十人呼应。 “史郎君你现在千万别当着我们把做法都说出来,免得那些人回去又悄悄传给自己的表弟、小舅子……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 那边邓宏信、祝心思、郑来几个人相互看看,眼光再次流露出几分敌意。 “因此,请各村各家各自推选出一名代表出来参与制糖,并且立下字据,保证绝对不会将这项技术的秘密泄露出去。如果事后消息走漏,泄露消息的那一方承担全部责任。” “这是个好办法!” 不少人纷纷赞同。 各家推举代表,意味着这项技术只会局限于少数的几个人知道。如果再有泄露,那多半还是能顺藤摸瓜,找出人来的。 涠洲的蔗农大多个性爽快,各家三下五除二就推举出了代表。 邓家是远近闻名的大户,当晚先招待这几位代表住下来,第二天再和史尚聚在一起,详谈合作的事宜。 谁知第二天这邓家的“闭门会议”一开,与会的蔗农代表们都惊呆了。 “啊?” “你确定?这样也行?” 来自祝家村的祝心思性格最为火爆,当即握着拳头对史尚说:“史郎君,不要欺负我们没见识,不要拿我们开玩笑!” 史尚却轻轻摇着手中的折扇,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道:“凡事都讲究一个‘眼见为实’。邓家眼下就有熬糖的设备,何不按照我说的法子试上一试,看看成与不成,再说我开没开玩笑,也不迟啊?” 其实史尚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跟着明远的时日一长,说话行事的做派多有模仿明远,而明远态度里那份“舍我其谁”的自信,此刻更是让他人都觉得史尚可以信赖。 邓宏才与邓宏信相互看看,都点点头。 反正试着熬一锅糖,也不费多少力气与柴火。 那边祝心思还在皱紧了眉头思索,突然问:“史郎君,您是哪里人?” 史尚扇子轻摇,回答道:“区区不才乃是汴梁人氏。” 蔗农们一起称赞:“好地方!” 史尚还没得意完,祝心思就补问了一句:“汴梁也产甘蔗吗?” 史尚:啊这…… 他连忙补充一句:“这个制糖的法子,是我家东主提出的。” 只不过他家东主——明小郎君,是个陕西人,陕西是更加不产糖的地方……史尚凭空想象了一下明远是如何知道这些独特方法的,想了片刻就放弃了——反正明郎君自有他的法子。 但是祝心思等人都不再追问了,都期待着“眼见为实”。 虽然史尚提出的方法听起来匪夷所思,但是耗不了多少本钱与人工,“材料”又都是极其易得的,试一试也没什么。 于是邓家取来了最早收下的一批甘蔗,榨出甘蔗汁,准备按史尚的法子开始制糖。 参与的几人之中,祝心思等好几人都是把式,于是他们也没叫上其它子弟,只是聚在自家的糖坊里操作。 史尚也不懂这些,他又有些怕热,将方法“传达”完之后,就闲着无聊地等在外面。 也不知过了多久,史尚只见到祝心思、邓宏信、邓宏才等人相互搀扶着从糖坊里走出来,每个人都是脚步虚浮,迷迷瞪瞪地像是在做梦一样。 史尚大吃一惊,赶忙上前。 却见之前对史尚一向不大信服的祝心思“扑通”一声拜倒在史尚面前: “您……莫不是神仙投来地上的吧?” 史尚扇子一收:“唉哟,对不起,我还真不是!” 但他心里却隐隐约约藏着个念头:看这样子……我家明郎君,倒很有可能是。 第190章 千万贯 史尚教给涠洲人的法子, 就是在熬制的糖浆中混入黄泥,搅匀后过滤, 再将汁水用来熬制, 熬出来的便是白如雪,看起来毫无杂质的白色纯糖。 整个过程就像是做梦一样,邓宏才等人做梦也想不到, 赤红色的甘蔗浓浆, 与黄泥混在一起过滤一遍,得到的汁水就能用来制白糖了。 这白糖制成之后,盛放在一只小碟子里, 摆在众人面前。 邓宏才、祝心思等人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谁也没有勇气去尝上一口,似乎生怕希望越大, 失望也就越大。 史尚却不管那么多, 直接舀了小小一勺倒入口中, 吧唧两下, 赞道:“甜, 甜极了!” 有了这下铺垫,邓宏才等人再无心理负担, 抢上去各自舀了那净白纯正的糖粉送入口中, 然后相互看看——他们都是同一个表情:笑得快要合不拢嘴了。 这糖的滋味,比他们所制成的所有糖品味道都要好。甜味浓,且正, 没有其它的杂味, 更加尝不出半点与“黄泥”有关的味道。 而且, 按照史尚的说法, 这种“白糖”更耐保存,不像用老法子熬出来的红糖,放个半年就坏了。这种白糖放个一两年,只要避免潮湿和雨水浸泡,都没有任何问题。 都是制糖制了多年的行家里手,突然制出了这样的成品,对整个行业意味着什么——眼前几人全都涨红了脸,心潮起伏,思绪已经飞出很远。 “那么,各位愿意应我家东主之邀,用今年蔗田的出产来制这白糖吗?” 史尚扇扇手中用来模仿明远的那柄折扇,笑眯眯地问聚在邓家小客厅中的“代表”们。 这时邓家的长房长子邓宏信实在没忍住,开口向史尚请教:“史兄,有一事小弟实在是不明……贵东家竟然就这样,毫无保留,将法子全都告诉了我们,贵东难道就不怕,就不怕……” 史尚知道邓宏信在说什么:这个担心他也有过,也曾亲口向明远提及。 他们难道就不怕涠洲的这群蔗农把他们甩掉单干吗? “各位,我们东家是位急公好义之人,当日在杭州城中机缘巧合,认识了邓宏才兄,因为信得过邓兄的为人,才想起要与各位合作。” “当初若不是存了合作之念,我家东主就不会以高出市价的价格买下宏才兄运去的那一船‘甘蔗酒露’。” 史尚这是在提醒:涠洲的蔗农之所以没有蒙受巨大的损失,今年照样用“甘蔗酒露”换回了急需的稻米等物,都是因为他家东主想要“合作”。 “如果当时认定了宏才兄不是值得托付的忠义之辈,后来的这些事就都免谈了。” 邓宏信与邓宏才这两位邓家人被史尚不着痕迹地又拍了一圈“马屁”,忍不住左右看看,露出得意的笑容。 史尚笑得越发雍容,心里却想起了明远的话。 明远根本不担心邓家会抛下他们单干——因为明远派史尚这次过来,就是要花钱直接预订下涠洲一带,各处甘蔗田里所有的收成,将它们都送去邓家的糖厂制糖,然后分润。 这里几家虽然得以窥见这无比神奇的制糖术,但是如果手中没有原材料——甘蔗,他们拿什么去与明远竞争? 但现在,邓家与周围几个村庄的代表听见史尚给予的优厚条件,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根本想不到:这是明远在用这种手段预先防止他们昧下制白糖的方法单干。 此刻他们唯有怀疑自己的耳朵:“这是真的吗?” “史兄,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 明远开出的条件非常优厚。 他以往年各家糖厂收购甘蔗的市价,再加上二成,作为甘蔗的收购价格——他这么做的理由是:制白糖的利润更高,理应将这些纯利回馈一部分给蔗农。 这下,涠洲的蔗农还不死心塌地地跟着明远混? 但这还不是最令人吃惊的。 史尚这次到涠洲来,随身带着价值一万贯的财物,就是为了“事先预定”各处甘蔗田所有的收成—— 也就是说,各家按照自家甘蔗田的规模,大致估算来年二月的出产,报给史尚。史尚会按照“收购价格”,先预付给蔗农一成的定金。 有了这一成的定金在,就约束了蔗农在收成后不能把成熟的甘蔗卖给别家。 等到正式收成,甘蔗收下来榨成蔗桨之后,史尚会再与蔗农结算买卖甘蔗的全部款项。 所以这次来史尚要预付这些“定金”,因此他才在广州预支了一万贯的财物,带到涠洲来。 “那……那现在赶着再种还来得及吗?” 祝心思急急忙忙地问。 涠洲一带,地气温暖。甘蔗即便在十一月下种,也赶得及在来年二三月收上一茬。 “当然来得及,只要在签订契约之前开出来的田地,做好准备下种,就可以与我们签订契约。” “那……” 邓宏信却完全是另一个性子,他只担心:万一这有个什么天灾人祸,地里的甘蔗绝收,到时没法儿将甘蔗卖给史尚,要不要蔗农倒赔钱哟! “当然不会,”史尚这回连扇子都懒得扇,笑着摇头解释:“等有了收成,就按实际收上来的甘蔗,扣去当初我们预先支付的定金,作为收购款项。” “但是如果收成少于当初预付的定金数额,就不会再扣了。” “这……什么意思?” 作为整个地区最有商业头脑的邓宏才听到这话,声音便微微发颤,双眼紧紧盯着史尚,似乎已经辨识到了一些他闻所未闻的商业条款。 史尚一张俊秀的面庞笑得温和,道:“也就是说,即使最后这些田地里遭了灾,绝收了,我们郎君也还是会付出两成的收购价给到蔗农。” “为……为什么?” 邓宏信与其他人一样,闻言都呆住了:自古以来,这片土地上产出作物的风险,就都是由农人自己承担的,如果绝收了就得自认倒霉,要么去等官府救济,要么背井离乡找个营生。 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过,竟然会有人向他们提出——我预先向你们买下这土地的出产,即使绝收了,我也愿意付你们两成的款项,作为你们一番辛苦的补偿。 这……这到底是什么大善人啊! 面对这样的疑虑,史尚却轻轻巧巧地笑道:“我们郎君就是这样说的……” 他能回想起明远第一次跟他说这些的时候,自己所流露出的震惊,并不比眼前这些人少。 明远当时却只是轻描淡写地笑着说:“既然是合作,便要共享收益,共担风险。蔗农朋友们都已经应我们的要求种上甘蔗了,原本他们其实可以种别的。为了他们所做出的的选择,我们总要有所表示,不能把风险全都让蔗农担了吧!” 此刻史尚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模仿着明远的表情,温和笑着娓娓道来。 而对面几人却都露出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他们作为蔗农,还从来没有得到过这份待遇。 “史兄,您东主的这番话,我们可以转告给乡里的蔗农吗?”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08节 祝心思抹着眼睛问史尚。 “当然……这又不是什么机密!” 史尚赶紧补充。 他原本还担心蔗农们会心存疑虑,打算各个击破,从邓家开始,一家一家地劝说。 但是从现在的反馈看来——应该不用这么麻烦? 果然,史尚代表明远给予的优厚条件,受到了当地蔗农的热烈欢迎。 他们一开始都有些疑虑,不明白明远/史尚这么干的用意是什么。 但后来有人总结给他们听:只要与眼前这位史郎君签订契约,他们已经种下的甘蔗地就会获得一成的定金,将来再把种出的甘蔗卖给史郎君,能比以往多两成收入。 退一万步,万一今年真遭了天灾,彻底绝收,史郎君那里也会再给他们一成的收入——只要契约一定,这两成收入就是旱涝保收的了。 天下竟会有这种好事? 所有的蔗农都是这个反应。 再加上有家大业大的邓家率先与史尚签订了协议,周围十里八乡的农人赶紧跟上,纷纷与史尚订立契约,并且从他手中拿到了定金。 这时,史尚在泉州一带订购的柏木酒桶也送上了岸。明远原本叮嘱史尚,尽量找一种名叫“橡木”的木材制作的酒桶,但是史尚没找到,就退而求其次,买了柏木的。 他挨家挨户地收购,将各家各户已经制成,但是没有成功卖出去的“甘蔗酒露”都盛放在木桶中,仔细密封,然后都储藏在邓家挖的一个地窖里。 这也是按照明远的要求安排的。史尚告诉邓宏才:“还记得我们小郎君说的吗?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就一定能够得到圆满的结果。” 邓宏才现在哪里还有半句话不信史尚的?当然是照办了。 然而当史尚一人静下来独处的时候,他却想起临行前明远的叮嘱: 不要指望这制白糖的技术不会传出去——外传是一定会外传的,只是早晚的事; 但是,这也足够让涠洲的蔗农获得一个“先发”优势了。 这个“先发”优势,足以让乡里的日子过得好起来,但如果当地人处置不当,目光短浅,都可能让这大好局面白白浪费掉。 因此明远建议史尚,让他指点涠洲乡里,修建道路,建设货运码头,寻找良好的深水港,让涠洲港能够驶入更大的海船,并且让周围乡里的孩童能够读书习字,学些数算,将来与人买卖商品至少不会吃亏。 而按照史尚自己这几天的考察,也觉得此地各种海产品出产丰富,各种海参鲍鱼、花胶瑶柱,若是运往北方,都有不错的市场。更不用提这里还是南珠的主要产地。 “若是制糖业快速发展,也能带动当地其他产业的发展与输出——” 明远当时便是这样提醒史尚的。 史尚将这些事前前后后一番仔细思量,心里难免唏嘘: 明远摆出的分明是“功成身退”的架势。他在涠洲大手笔的投入,然而除了期望能够赚回自己的本钱之外,一概都是为了让当地人的日子能够越过越好。 “明郎君这是心怀天下苍生,所作所为,未必便逊于朝堂上的那些相公们。” 史尚自忖自己若是在明远的那个位置上,却无论如何做不到这一点。 但是史尚想不到,明远现在其实也有他自己的麻烦。 他承保的一条海船,好像出问题了—— 杭州收到了一个坏消息:屈察的船遇上了风浪,损失了九成九的货物。 第191章 千万贯 “海事茶馆”坐落在杭州城外, 通往钱江的运河畔。 开业三月有余,这里已经成为了在杭州逗留的海商们每天必去的固定地点。 为此, 不少海商强迫自己习惯了茶馆使用的“新式计时法”, 会在每天早间“九点”时分,准时步入茶馆,点上一壶茶, 一份丁香馄饨或者其它从食, 然后开始看报纸。 放置在茶馆中的报纸,除了《杭州日报》和三日一刊的《海事新闻》以外,还多了从汴京“邮递”来的《汴京日报》, 和正在试刊行的《扬州商事周刊》。 在杭州只能看到三天前的《汴京日报》, 但是在区区三日之内,就能将报纸从汴京城送到杭州,而且每天不间断, 这速度, 已经足以让所有杭州的商旅咋舌了。 《汴京日报》以汴京本地的“吃喝玩乐”新闻为主, 间或刊印一些广告, 不涉及政事朝局, 但很有助于商人们了解汴京城中的流行风向。 《扬州商事周刊》则更加简单粗暴,上面刊登的就只是各种大宗商品如今的市价, 和大笔求购以及出售的信息——因此受到商人们的广泛欢迎。 除了这些报纸刊物, 在茶馆里放置着的那本《航海书》已经快被翻烂了,以至于茶馆东家已经应承了,这本《航海书》增补编排之后将予以再次刊印, 到时店里的老主顾每家可以送一本。 因此, 海商们到这里来得就更勤了。 如今杭州正在冬月里, 茶馆里生了火炉, 将潮湿的寒意逼出室外。火炉上顿着镣炉,清新茶香从镣炉旁的紫泥茶壶中飘出,萦绕在整座茶馆里。 然而今日茶馆的大管事戴朋兴脸色却不大好。 他推荐一位好友屈察从明远处购买了“保险”。结果前两日坏消息传来——屈察的船在广州港外遇上了风浪。屈察带着船员们与风浪搏斗,抛掉了巨大多数货物,最终成为一条残船,苟延残喘地浮在海面上。 一两日后屈察的船被拖进广州时,基本上只剩一船浮木。 屈察自己和船上大多数人员一样,侥幸逃生。但是船上的货物基本上损失殆尽。 这条船也完全损失了,此后屈察就是再想做海商生意,也需要再花很多钱,才能为自己再搞到一条船。 现在戴朋兴一想起这件事就头疼。 他很清楚,按照当初东家明远与屈察签订的“保险”协议,明远需要赔多少。 要知道,当初明远只收到了一千贯的“保费”,其中还有一部分被当做“佣金”付给了戴朋兴。 现在明远却需要向屈察理赔将近四万贯的货款——戴朋兴心里有事会有点恶作剧地想象一回:明远那样的小郎君,抚着胸口吐出一口老血,会是怎样一种楚楚可怜的光景。 但是明远又不能不赔。 如果他现在找了个理由,左右搪塞,拒绝赔付,那么明远在海商之中的名声就彻底臭掉了。以后海商们就只会将“保险”这事当成一件“笑话”,茶余饭后的谈资。 戴朋兴很想暂时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不去想它,但是茶馆里的环境不由得他不想。 满茶馆似乎都在议论屈察的船。 “听说屈大官人这次损失不小……不知道和他早先故意‘触霉头’,买的那‘保险’有没有关系!” “这可是,刚一买下,就出事了呀!” “就是!” “……这话可不能乱说。” 也有人提出不同意见。 “去密州那边的商船不都已经平安回来杭州?听说又买上了一份保险,往密州去了。” “嗐,他们那小船,哪有办法与屈家大船的规模比?” “话不能这么说,你们知道吗?我听说,屈家的船之所以会遇上风浪,是因为……屈官人……”话越说,音量放得越轻。 “是因为……屈官人……他心不诚!” “哈哈哈哈!” 茶馆里顿时爆发出一阵大笑。 随即“嘘”声大起,阻止人们继续发笑,犯下更多“心不诚”的罪过。 戴朋兴却听得极其郁闷,连忙转头,看向茶馆外,那条一如往日般繁忙的运河。 突然,戴朋兴的视线被一个身影吸引住。他愣了一下,马上抢出门去迎接。 在戴朋兴身后,一名海商愣了一回才开口:“哟,是屈官人……” 来的正是屈察。 经受了打击的商人变化很大——他身上穿着的依旧是那一身惯常穿的宝蓝色万字纹锦袍,蹬着厚底官靴。但很明显,他两眼下发青发黑,显然是来杭州的路上经过了好多个不眠之夜。 他那身锦袍袖口处甚至有两片污渍,这对于以前的屈大官人来说,是绝对不可能出现的。 “老戴!” 屈察的眼光缓慢移到戴朋兴脸上,他似乎费了些工夫才认出来人。 “屈兄——” 两个同病相怜的船难苦主此刻见到,一时都是满心唏嘘,却偏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明……明郎君,何时能见到明郎君?” 屈察终于开口问了一句。 戴朋兴回头看了一眼挂在墙壁上的自鸣钟,说:“他昨日提过,今日正午12点到。现在11点半了,屈兄再坐一刻钟便好。” 屈察听到这个消息,依旧失魂落魄,神思不属,但好歹跟着戴朋兴进了茶馆里。 满茶馆的人中大约有一半人是认得屈察的,剩下一半就算不认得,现在也知道了。他们一听说还有半个小时明远就要到了,当即牢牢占据了坐着的位置,续茶的续茶,点菜的点菜,准备待会儿好好看一场“热闹”。 而戴朋兴则极其关心地坐在屈察身边,让女儿阿宝给自己浑家带个信,先给屈察送一碗馎饦过来,然后便眼带焦急,一会儿看看屈察,一会儿抬头望望墙壁上挂着的自鸣钟。 时针指向十二点时,自鸣钟开始“叮叮当当”地报时。 明远脚上蹬着的厚底靴子则刚好踏进海事茶馆内的水磨青石地砖上。 “郎君——” 戴朋兴马上迎上去,挤眉弄眼地使了一堆眼色。 明远却很沉稳,似乎四万多贯的损失在他眼里根本不算是什么。 他冲戴朋兴点点头:“戴兄放心,我已听说了。” 紧接着,明远踱着方步,来到屈察所坐的那一张方桌跟前,冲屈察轻声打了个招呼。 “屈兄——” 屈察却像是听见了世间最怕听见的声音似的,蹭地跳了起来,脸上带着惊惧的神情望着明远。 明远心里默默叹息:这位是不是遇到了创伤后应激障碍了。 他连忙轻声安慰:“屈兄,广州港发生的事我已听说了。只要您出具广州市舶司给出的货损清单,我这边就会按照货损价值给您赔付。” 但凡船只损失,船主多要报至港口市舶司,市舶司可以给予盖有官印的一份文书,证明船只确实遇上了船难,有所损失。 像戴朋兴那种,船只损失在远海,只有他一人费尽周折才得以逃生的,证明会比较难办:但像屈察这样,船难发生在广州港外的,由广州港出具这种“海损报告”,应当很容易。 “这么大方?”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09节 海事茶馆里顿时发生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这些海商船主们,平日里都讳言“船难”二字,可是他们大多心里清楚,无论是多熟悉的海路,多么精明能干的船长和水手,只要船只置身于变幻莫测的波涛之上,风险就始终如影随形。 早先明远提出他要为海上的船只“保险”的时候,多少人认为他是“脑子有坑”,又或者是某种新奇的骗术伎俩。 真出了事,便有不少不肯相信的海商想要拆台看热闹,看看这小郎君到底如何收场。 谁知明远爽快无比,只要对方拿出了市舶司提交的“海损报告”,就能把损失的货款全部都赔付给屈察。 原来……明远当初承诺的那些,都是真的呀! 一时间不少海商与此刻的屈察感同身受——他们的商船或多或少地经历过与大海覆舟、海上盗匪这等巨大的风险擦肩而过的事,能够体会屈察此刻的痛苦与绝望。 若是在这等绝望时刻,有人能够将损失尽数赔来…… 有人能够记起屈察早先是向明远交了1000贯的“保费”的,但是此时此刻,那1000贯,和亟待赔偿到手的四万贯相比,那简直不值得一提啊! 此时此刻,就在这座海事茶馆里,不少海商都睁大了眼,看着眼前的一切——没有察觉到他们对“海事保险”的看法,正在迅速改观。 听见明远说得如此干脆,屈察双手猛地一撑桌面站起身,直接撞倒了原本坐着的椅子,砰的一声。 屈察却对这么大的声响毫无察觉,他只管站着,盯着明远,眼里先是闪过一丝狂喜——那是溺水的人看到了生的希望。 随即这一丝狂喜变成了质疑与斗争,继而成为退缩、绝望…… 屈察双脚一软,有些站不住,想要再坐下去,身后的椅子却已经被他撞倒了。 好在有戴朋兴在一旁,猛地一拽朋友的胳膊,帮助他站住。 戴朋兴看着屈察眼中慢慢沁出的泪水,大惑不解地问:“屈兄这是怎么了?我们明郎君已经答应赔偿你这次的损失……这是当初契约上约定好的。” 屈察由戴朋兴扶着,踉踉跄跄地来到面露惊异的明远面前。 “明郎君!” 屈察向明远拱手,面露痛苦。 他虽然有戴朋兴从旁搀扶,可看他的样子,已经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要颓然倒下。 明远赶紧道:“您请说,没什么不好商量的。” 屈察嗫嚅片刻,终于鼓足勇气开口:“我……没法儿昧着良心说话……” “我的船遭逢风浪,不是在与您契约约定的海程之内。” 当初明远与屈察所订立的“保险”契约,是约定了从杭州到泉州,和泉州到广州这两程。 但是这次屈察的船出事,却是在他在广州将满船的货物卸下重装,再次驶出广州港的时候。 明远与屈察的契约,在屈察在广州卸货时就终止了。 屈察这一番话,让整个海事茶馆瞬间安静了片刻。 海商们都惊呆了——世上为何会有这样的“商人”。 一个急公好义,见到海损就干净利落地打算按契约给予巨额赔偿; 另一个诚实不欺,如实交代自己的损失不在被偿付的范围之中。 “损失这一船货,于我是巨大的打击……但将心比心,这对明小郎君又何尝不是。” 屈察越说越是畅快,显然是心中原本折磨他很久的那个“死结”终于解开了。 但是他一时的“嘴上畅快”,意味着那几乎不可承受的损失,现在又要完全由他自己承担。 屈察把话说完,脸上的血色便褪得干干净净,长叹一身,掩面跌坐在戴朋兴帮忙重新扶起的那张椅子上。 明远轻轻颔首,他走到屈察身边,将一只手轻轻放在这海商的肩上,微笑着开口:“感谢您的坦诚!” 在屈察将真相说出口的那一刹那,明远曾经感到心中某处被轻轻拨动了一下,似乎对这个时空又有了些新的认识。 此时此刻,整座海事茶馆里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明远身上,都在等待,这位小郎君面对屈察的境遇,他和他的“保险”生意,究竟会给出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第192章 千万贯 明远早已做好了向屈察赔付的全部心理准备。 他深知“海事保险”这一行当能够发展起来, 信用极为重要。而他也实际上正需要一件“理赔事例”,向所有海商展示:原来这笔买卖是这样运作的。 谁知屈察竟然当面向他坦诚:自己的船是在保险契约失效以后才出的事,不应当受到保险契约的保护。 明远一时想起他以前与海商打交道时教导他人的话:道义靠边站, 利益放中间, 制胜靠手腕…… 但现在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即使是海商这个群体,即便是面对上万贯难以负担的损失……这个世界上, 依然有诚实的人, 有愿意将心比心的人。 明远原本坚持认为:人是理性的动物, 而这份理性本是建立在与利益相关的规则上的——毕竟能够得利,才能生存。 但是他现在从内心深处感受到了华夏传统道德的力量——礼义仁智信,这些本是他父辈们的名字。或许有些人只是口头上“礼义仁信”, 但也有更多的人被这世界默认的行动准则所约束。 这种力量能让他的目标能够更容易实现——明远心想:他理应有这个自信。 此刻, 整个海事茶馆中的视线都落在明远身上, 等待他有所决定。 或者说, 更多的海商都向屈察投去同情的目光——这个人因为他的诚实, 让自己陷入了痛苦和肉眼可见的贫困中。 稍稍思考片刻, 明远清了清嗓子:“屈兄, 这一次你的船只发生海损, 虽然不在我们契约约定的海程上, 但是冲着你是我这‘保险’生意的第一批客户,我还是决定,给予屈兄‘人道主义’理赔。” 屈察惊讶地抬起头,惊得连眼中的泪光都收了。 茶馆中的其他人也都是一样,惊异地望着明远:大家都听不懂明远口中的“人道主义”是什么意思。 “屈兄损失的货物,我会按照货款的八成予以理赔。” 屈察的福船上当时装载的货物折合货款大约在四万贯上下, 八成就是三万二。明远肯这样“大出血”式的理赔, 整个海事茶馆里都安静了。 要知道, 屈察当时只支付了一千贯的“保费”,付出的钱还没有现在拿的零头多。 怎么想这笔生意都做得很值:不亏,不亏…… 屈察则带着不敢相信的眼光,反复打量明远,确认对方真的不是说笑之后,他眼中才流露出一阵狂喜,握紧双拳,拼命抑制住想要大喊大叫的冲动,只是在喉头低声喃喃地连声说:“谢谢、谢谢……” 谁知明远还没有说完:“另外,如果屈兄想要修造新船,我愿意出资一半。” 屈察更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虽然这次他因为一场风浪,就几乎将本钱折了个精光,但是有了明远理赔的三万二千贯,他很快就能东山再起,这是毋庸置疑的。 更不用说,明远甚至还愿意为他修造新船资助一半。 激动之下,屈察实在没忍住,终于低声问道:“明……明兄,你……你究竟为何要这般做?” 明远笑着回答:“这是我在向屈兄致以歉意。” ——歉意? 茶馆中的海商们,包括屈察自己,此刻也都是一头雾水。 “这项‘海商保险’业务,如今正在草创,不过刚刚起步,只在杭州可以签订‘保险’契约。因此广州还没有能办理这项业务的地方。” 众海商们一听:原来竟是这个原因。 “我想,若是广州也有这样一间‘海事茶馆’,可以为船只办理保险,屈兄一定会毫不犹豫,将此前的那份保险给续上。” 明远话音一落,屈察心想:那可未必。 按照他的脾性,当初那一千贯就如同扔进水里,连个响儿都没听见。离开广州港的时候,就算广州有明远的保险“分号”,他也不会去续保的——估计连想都想不起来。 可是现在,他终于意识到“天有不测风云”这句老话有多么可怕——经历过几乎葬身鱼腹,又几乎散尽家财的惨痛之后,他就仿佛被痛苦与绝望狠狠地咬了一口,十年之内,都不肯再重蹈覆辙。 明远说毕,向屈察微微躬身,表示歉意。 “因为这个原因,小弟愿意给予屈兄这八成的理赔,希望屈兄不要嫌弃,以后还会继续与我们签订保险的合约。” 而屈察也向明远行礼:“明兄,日后小弟恐怕是年年都要续买你的保险,绑在你这条大船上,再也不肯下来了。” 一时间两人相视而笑。 “对了,” 明远补充说道:“经历过此事,屈兄的品行也打消了我以前的一些误解。因此屈兄在我这里,还会得到信用的加成——以后您的货船如果发生任何损失,都可以找到我,先行垫付大笔款项,之后再将单据一一送来,我们一一点验结算也不迟。” 这项“优惠”就更加友好了。 海贸生意的风险高企,容易发生损失,不止在于海上遇到风浪,发生海损,也在于海商无法及时重获资金,投入新的买卖与运输。 如果屈察在损失了一批货物之后,能够马上获得理赔资金,重新购置最紧俏的货物,用最快速度重新踏上海上商路,那么此前的事故对他们几乎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 在一旁的海商们听见这样优厚的条件,一时竟经不住纷纷嫉妒。 “唉哟,怎么我就没有这眼光,成为这海事茶馆的第一批保险客户的呢?” 恰好明远于此时转过身来,面对坐了满满一茶馆的客人们。他清清嗓子朗声说:“各位,这就是‘保险’的作用,花一些小钱,多个保障,在关键时候,可以帮助各位抵御风险。” “这次屈官人的花费是1000贯……各位平日在烧香拜佛上花的钱钞,或许不比这个少吧?”明远笑着问众人。 底下一片哄笑声,纷纷应是。 紧接着又有人问:“明小郎君,阁下是究竟怎么想出这个绝妙的主意的?” 明远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当下微笑着回答:“这源于家父讲过的一个故事。” 大家都没有见过明远家中的那位“大人”,但是谁也没有亲眼见过明远之父。此刻听见明远竟主动提起这位“神秘富豪”,忍不住一个个都支起耳朵聆听。 “家父说他曾经认识一群海商,这些人都来自同一个地方……不算大的一个岛屿。大家都是跑海贸生意的,因此也经常彼此照顾,你替我看顾看顾家人,我替你打听打听消息……” 不知道夏塞里奥是不是“也”听说过这个故事1。 “有一天他们突发奇想,说:‘如果我们每个人都拿出一小部分本钱,放在一起,作为不时之需。万一哪位兄弟的船遇上风浪了,可以不管那些货物的安危,只管保住最为至关重要的,人的性命!” “人回来以后,可以用这部分钱来补偿货物的损失!’ “原来是这样!” 茶馆里一名海商突然明白了,出声感叹。 原来这“保险”真正的着眼点,还是在于“人”啊! “是的,家大人原本说他昔日曾与海商与市舶司打过交道,收益良多……” 明远这就是满嘴跑马车,随口胡吹了。 “……他想,原本这可能就是各位海商之间联合,自发的行动。可是现在各位都家大业大的,每跑一次船至少也是好几万贯的货。若是哪位的船发生了损失,但是几家几户联合,也无法弥补这损失。”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10节 “因此,大人曾经设想过,由他来牵头,发起一个名为‘海事联合保险’的团体。大人前些年经商,多少有些收益,就以他的这份本钱作为缓冲,每次只从希望得到保障的海商手中收取少部分费用,但在发生损失的时候给予大额补偿。” 明远一边说一边想:有个“爹”真好啊! 所有的故事都可以往“爹”的头上安。 “大人相信,这世间的船越造越好,各位的船长与水手也越来越有经验。因此船只遇到风险而损毁货物的几率其实很低。” “因此,每一位海商只要缴纳少许保费,聚沙成塔,就足以弥补偶尔发生的货损。” “这就是大人认为这‘保险’生意大大可行的原因。” “这是一个需要大量本钱以应付不时之需,但是无风无浪的时候又收入丰厚的行当……” 明远侃侃而谈,而在座的海商无论哪一位都是聪明人,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背后的道理一旦解释清楚,这些处处精明算计、以“利益”为先的商人们反而更加放心——这是一笔用来牟利的生意,而不是什么陷阱或者骗局。 “那么,明小官人,您现在对这笔生意的投入是多少?” 茶馆中不知哪个角落响起一声——这也是很多人都想知道答案的问题,大家都想了解明远口中的“保险”生意,至少能够承担多少风险。 “100万贯!” 明远微笑着回答。 “等到大人回来,我得到他的许可,应是可以投入500万贯作为这门生意的备付金。” 100万……500万?! 整个茶馆里顿时响起一片“嘶”的声音。 难怪这位小郎君对于屈察的损失一点都不在意,明明可以不赔的,也给了个八成的补偿。 人家根本就“不差钱”啊! 这时,屈察高兴得双目流泪,一时间竟跪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自从这件事得到了一个完满的结果,他身上背负的压力一时尽去,此刻唯有尽情宣泄的份儿。 而戴朋兴在一旁,想起他自己当初的经历,也忍不住唏嘘—— 如果,如果他的船出事之前就已经有了这样的“保险”;如果他身负巨债,赔得一干二净的时候,会有“保险”理赔向他伸来援手…… 戴朋兴正在胡思乱想,却见明远走过来,用手肘推推戴朋兴,说:“你忘记你身上还背着债务了吗?” 戴朋兴猛醒:对啊,他身上还背着七万多贯的债务。 此前做成了几笔保险生意,获得的佣金才不过几百贯。 可是现在,现在正是推广保险业务的绝佳时刻啊! 戴朋兴猛醒,赶紧收拾了茶馆里的一张小桌子,转身唤躲在一边的小丫头:“阿宝,去将阿爹的簿子取来!” 阿宝一直听得似懂非懂,但是此刻却知道撒腿就跑,去将戴朋兴平日里记录保险生意的“台账”取来。 戴朋兴赶紧出声吆喝:“各位都已经了解了这‘保险”是怎么回事,尽可以为自己的商船货物投一份‘保障’啊!” “您只需要告诉我您船只的出发点是哪里,到港哪里,船上的货物几何,到时我们自会核算出一个保费金额,并且到您的船上看过,就可以在官府的见证下签订契约了——” 戴朋兴早已将这一套流程练得精熟,但此前没有多少使用的机会。 谁知机会不来则已,一来吓人,整整一个下午,他招揽了价值将近六十万贯货品的“保险”生意,算下来保费应当至少有三万贯。 也就是说,他一个下午,光佣金就赚了三千贯。 海商保险生意,迎来突破,开始突飞猛进了。 第193章 千万贯 因为屈察的这一场“海损”, 导致明远的“保险”生意就像是突然打通了关窍一样,开始突飞猛进。 这个现象或许明远曾有所预期,但是戴朋兴绝对没有预料到。 他在忙碌了一整天, 并且破天荒地将“海事茶馆”的营业时间延长了1小时之后, 终于意识到一点:他身上背着的债务终于有望偿清了。 当初明远可是亲口承诺了,三年之内一定能够让他还清欠款的。 此时此刻, 戴朋兴畅想一回未来, 觉得三年之内他应该不仅能够偿清债务, 或许还能再挣下重整旗鼓的本钱。 可到了那时,他守着如此赚钱的“保险”生意,又何必再去辛辛苦苦地跑海贸呢? 茶馆打烊的时候, 戴朋兴带着妻子和女儿阿宝, 向过来帮忙的“同事”们道别: 这是明远一早就给这保险生意安排了一个账房, 是杭州府的“会计学校”毕业的“优秀学员”。他来此就专门负责收取保险缴费, 并且时不时会来核对戴朋兴手中的账目。 另外还有一个文书, 专门负责订立契约, 以及跑杭州府, 在官府的见证下“立契”。 在屈察这件事之前, 这间海事茶馆虽然生意兴隆, 但是“保险”生意能成交的实在寥寥。 这两个账房和文书每天到海事茶馆来“上班”,基本上就是吃吃喝喝,以及跟着戴朋兴学一些海商的门道。 戴朋兴私心里实在是觉得没必要——明远竟然肯为了这冷冷清清的“保险”生意,多养这两个人。 但是现在,“保险”生意一旦“爆发”,戴朋兴明显觉得自己一人之力根本不够用。有两个帮手帮他处理钱财和文书上的事实在是太棒了。他自己只要和人去磨嘴皮子就好。 第二日, 戴朋兴提前一个小时将茶馆的门板放下来, 就见到已经有海商早早地候在茶馆外面, 等候与戴朋兴“详谈”了。 这些海商大多是昨日错过了亲眼见证屈察获得史上第一笔“理赔”,但昨晚听到风声,今天匆匆忙忙赶来,想要占个好位置,与戴朋兴好好谈一谈的。 谁知他们却都只能等在明远后面。 明远也提前一小时到了茶馆里,借着他东主的身份,“提前”点了一壶茶,和一碗馄饨,一面吃喝,一面与坐在对面的戴朋兴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 “往后这一阵子才是你最忙的时候。” 明远告诉戴朋兴。 “大冬天里的,总在码头和水面上来来去去,辛苦你了!” 明远甚至还热情推荐戴朋兴买一个质量好的铜手炉,平时可以揣在怀里取暖,他还特别给戴朋兴看了自己手炉的样式,说这个非常好用。 戴朋兴有点疑惑地望着明远:难道不是说,他将这些保险契约谈下来,就可以安安心心地从这些海商们手里收保费了吗? 但戴朋兴也是个聪明人,只是略微想了想,就明白了:“郎君是要小人在海船出发之前,去船只上查验一下,有没有与市舶司签发的货物清单对不上的,有没有什么……安全隐患。” 他跟着明远的时日久了,时不时也能从明远口中冒出一两个“时新”的词儿。 “对!” 明远对戴朋兴的“上道”表示赞许,脸上挂着他那惯常的笑容,点着头道: “的确,你需要留意的是,一切……异乎寻常的状况。” 虽然屈察是一位非常诚实,却非常有同理心的海商,但是明远从不期盼所有的海商都像屈察那样。 俗语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他既然要做长久的生意,就要把整个行业应该有的规则从一开始就好好勾勒出来。 如果等行业野蛮发展了一阵之后再加以约束,那就是费时费力,事倍功半了。 这件事,无论是从“会计学校”里调拨优秀学员,还是从汴京借调信任的管事来做,都不行——这时候明远必须要倚仗做过多年海商的戴朋兴,借助他的经验、能力,还有……野心。 戴朋兴在心里暗暗将整个过程想了一遍,说:“感觉辰光有些太紧了,怕来不及。” 明远却极其轻松惬意地答道:“无妨,只要将他们出发的日子列一个清单,按次序,提前两三天去看过就行。” 他还用右手中的筷子轻轻敲击面前盛放丁香馄饨的瓷碗,笑着说:“现在……应该是他们求着你去看才对。” 戴朋兴恍然大悟,一时有些心中感慨:过去几个月来他尝尽了人情冷暖,如今终于能够扬起头做人,终于有人来求他而不是他去跪下、乞求他人了。 于是戴朋兴在心中暗暗下决心:他务必要辅佐明郎君,将这门生意长长久久地做下去,不能让它出现什么“安全隐患”。 一时间自鸣钟开始报时,海事茶馆到了开业时间。等候已久的海商们一拥而入。 明远向戴朋兴点点头,表示他可以先去忙了,不用招呼自己。 等到戴朋兴那边和海商们热烈地聊起来,明远才悠闲地开始品茶。 个头尚小的阿宝从后厨拿了一份澄沙团子和一碟乳糖浇出来,踮着脚将碟子放在明远桌上,细声细气地告诉明远,这是阿娘送给郎君品尝的。 明远认真道谢之后,阿宝脸上挂着开心的笑容,迈着小短腿,蹬蹬蹬地跑回后厨去。 明远望着桌上的澄沙团子,略扬了扬唇角,召唤出1127,低声问道:“试验方对我赔偿给屈察的三万二没有异议吗?” 从理论上讲:他给屈察理赔,是出于他个人同情心的“圣父”行为,不符合“等价交换”的基本原则。 但他也可以强词夺理狡辩为:这是为了保险行业的长远发展,在海商中树立一个信誉卓著的“典型”。 三万二千贯,不是一个小数目。因此明远才会特别关心,试验方对他这次略微“出格”的做法,会不会有所反对。 谁知1127回答:“亲爱的宿主,这是您自己的生意哦!规矩都是人定的,只要您合理合法地做生意,试验方是不会对您的正常商业行为有所干涉的。” 话说得冠冕堂皇,但是明远却从1127的口气中听出了一丝丝帮忙掩饰的味道。 明远打着官腔应道:“很好!” 心里悄悄地回应:谢谢你,1127。 至此,需要他做的重大决定都已经做完,之后的日常事务都交给戴朋兴就好。 他尝过澄沙团子和乳糖浇,便写信给远在南方的史尚,告诉自己准备在广州设立办理保险业务的办事处“分号”,请他帮忙留意。 做完这件事,他便离开了海事茶馆,出门吩咐自己的两名伴当:“去北高峰下山坳。” 现在出发,赶去北高峰下山坳,抵达时大约就要傍晚了。 但好在军器监南方作坊那里,已经为他预留了住所,明远也留了一些日常物品在那里。明远可以随时前往。 北高峰下山坳,冬日里的景象与汴京一带冬令时的萧瑟气象截然不同。这里翠竹丛生,天气虽冷,但依旧是满眼翠绿,生机勃勃。 明远抵达北高峰下的时候,沈括也正在那里。 这位在世界科技史上都留下了重要一笔的人物,刚刚巡视了一圈两浙路的农田水利,就先忙不迭地回到了军器监作坊——可见他的两份工作,哪个是本职,哪个是兼职,沈括自己分得很清。 见到明远时,沈括与吴坚都露出笑容。 “就知道远之会赶着过来。” 吴坚说:“明顾问来得正好,我与沈存中公正在谈论火铳!” 明远兴奋地一挑眉,用期待的眼神望着沈括:“存中公这里是有眉目了?” “嗯,”沈括从袖中取出了一叠稿纸,一张一张地铺开给明远看。上面是用类似“界画”的法子,按照1比1的比例,绘制出的某种机械的草图。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11节 明远挑出几张,凝神看了看,问沈括:“存中公的灵感来自于……自鸣钟?” 他早先送了一盏自鸣钟给沈括,但因为知道这位肯定不可能老老实实把这种钟表放在家里,所以没有送“钟芯一体化”的那种,而是送了一份易于拆卸的。 只见沈括点点头。 明远:果然…… 他仔细看看设计图,突然双眼一亮,道:“所以存中公的意思是,用这种转轮结构击打燧石,打出火花点燃枪械?” 沈括矜持地点点头,又补充了一句:“是这样设想的,但究竟能不能成,还要看制出之后具体效果如何。” 明远便道:“这可巧了……” 他赶紧从自己怀中掏出一份用油纸密密包着的手稿,递给沈括,道:“我刚刚接到苏子容公的信件,他与存中公的想法如出一辙,也是想到用燧石点火。” 沈括的眼神亮了亮,随即流露出几分紧张,赶紧低头去看明远递来的那份图纸。 看了片刻,沈括便指着其中的一枚零件道:“这是什么?” 明远一拍后脑:糟糕,早先竟然忘记把工匠发明出来的弹簧和簧片拿给沈括看了。 早先他拿到了凤翔府郑铁匠发明的弹簧与簧片时,当时就赶着送了一份给苏颂。 沈括那时刚刚除孝入京,没赶上。 而此次苏颂送来的图纸,正是画了一件用扳机和弹簧共同作用,让燧石打击火门点火的设备。 沈括一听明远解释了弹簧和簧片,他虽然连实物都还没看到,就已经下了断语:“苏子容公的这个比较好。” 明远是个剧透党,不方便直接评价,但他知道,后来正式登上各国军备大舞台的,正是和苏颂这个版本比较接近的“燧发枪”。 但此时此刻,吴坚还是有些疑问,他开口问明远:“明顾问,日前工匠们已经制出的那一种……实战真的不行吗?” 明远摇头道:“不是不行,而是……有局限。” 沈括差点就伸出拇指夸了:这位真是会说话啊! “之前制出的‘火绳枪’威力巨大,但是发射时操作繁琐,且最紧要的一项——受天气的影响太大。” 明远向沈、吴两人解释。 “如果我等向军中提供一件用时极其不便,甚至让军中将校觉得‘用了还不如不用’的火器,那么我可以断言,军器监此次投入巨大的火器项目,很快就会走到尽头。” 沈括与吴坚对视一眼,他们都感觉自己完全被明远说服了。 毕竟他们都是一脚踏进了官场的人,功名与前途是他们最为热衷的。虽然明远所建议开发的“新型”火器可能需要多花一些时间,但是收获最好的成果,能够让自己加官进爵,才是他们最想要的。 如果将之前制成的“火绳枪”马上报上去,眼前的功绩看似有了,但到时西军觉得不好用——那他们可能就真的没法儿从官家那里再得到想要的资源了。 明远非常确定——有他这位“先知先觉”者在,为什么还要绕历史上曾经绕过的那么多弯路? 他想要的是大步前行,一步到位。 * “1127,有没有关于‘时间’的道具?” 讨论间歇,明远召唤1127上线,问他这“金牌系统”这样的问题。 他记得当初1127向他介绍道具的时候是这么说的——道具能给的,都是钱买不来的东西。 那么,道具能不能为大宋的火器研发买来“时间”。 1127听明远将他的要求形容了一遍,有些支吾地开口:“啊……这个,亲爱的宿主,您说的这种道具,有是有……但是您现在还没有达到使用条件……” 明远:啊……怎么还有使用条件? 第194章 千万贯 前些时日, 军器监作坊在吴坚的带领下,在此前的竹火筒基础上制出了一种新式的火器——火绳枪。 该火器的主要结构是一枚细长的铜管,里面填入火药与铅子, 将引线点燃之后,铜管内的空气受热急速膨胀, 将铅子推出。射程最远可达150步。 这种火器的杀伤力比弓箭更强, 虽然准头不甚佳, 但是铅子散出之后是一片散射,在对付集体来犯的敌军时效果会很显著。 但是明远对点燃引线的方式并不满意。 吴坚等人设计出的点火方式,是将一枚在硝石溶液中浸透的引线点燃, 然后填入枪膛中。因为引线燃烧的速度不快,令持有枪械的人有充足的时间瞄准。 这种点火方式, 持枪人最快可以在二十个呼吸之间完成一次发射。 明远对这种表现摇了头。 他向吴坚等人解释:“这种火绳枪的射程目前只有150步,如有大批敌人来袭,150步时我方才能放第一枪。” “等到20个呼吸之后,手脚快的士兵能够放第二枪的时候, 在第一轮攻击下还有活动能力的敌人已经冲到眼前了。” 吴坚等人都默默无语——明远的话无法反驳。 “这意味着,我们现在的研发方向只剩两个:一是如何解决快速发火的问题;二是努力提高射程。” 明远随口总结。 军器监的人听了便又都稍许振作一二, 明远这么一总结,好像要解决的问题一下子变得简单明了, 听起来没那么难了。 于是, 明远分别写信给在两浙巡视农田水利的沈括,和在婺州担任知州的苏颂, 请他们两人帮助研究“发火”的结构。而军器监这边则专门安排了工匠解决在枪膛中铸造膛线的工艺难题。 除了单兵火器之外,吴坚等人还带着工匠们造出了与之前“竹火筒”同样原理的“松木炮”, 乃是用粗壮的松木, 用炽热的烙铁将木材正中烫出空洞, 形成一个深槽。然后再在松木外侧加上五道铜箍箍紧——这样的松木炮便可以填入圆形的石弹,向外发射了。 松木炮初次试制的时候,第一发就射出了六百步的超远距离。后来经过反复调试角度,试验出最远可以射出七百到八百步的距离——这还是考虑到松木炮的材质,往里填火药十分有限的实验结果。 明远与吴坚等人计算,如果这大炮完全用铜铁铸造,射程完全轻轻松松地达到一千二三百步。 这是此前投石机完全无法企及的远程攻击。 如今军器监作坊里上下众人,虽然受到明远“高标准、严要求”的一再监督,但是大多心里有底,遇事不慌——毕竟他们都非常清楚:立功立定了,也就是立的功绩是大是小的问题。 此刻在北高峰下的山坳院落里,沈括与吴坚一起钻研了一番苏颂寄来的“燧石发火设备”的详图。 明远从旁观察沈括——只见沈括对苏颂率先发明了更为简便实用的发火装置,并没有多少嫉妒之心。 这可能是因为苏颂比沈括年长,官阶也更高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明远之前没有把弹簧单独寄给沈括,因此沈括根本没有想到可以用弹簧控制燧石,去击打火门发火。 总体上明远感觉沈括的心思偏单纯,并不坏,思虑也不重,只不过政治上的观点都还不大成熟。 若是能把他拉到科技发展和教育改革上来,可能会比在官场里打滚的前途更为光明。 那边沈括完全不知道明远正在暗暗评价他的人品和前程,他将手边“燧石发火装置”和另一边军器监已经造出样品的“火绳发火装置”比了又比,最后小声嘟哝:“其实吧……还是这火绳发火器,造价要便宜一些。” 明远断言:“不怕,只要效果好,能够触动官家,多少钱官家都会拨下来的。” 他这可是记得很清楚——但凡历史上坚持火绳枪就足够了的,最后都被打脸了1。 “既然咱们现在有时间,有钱,能够用来使劲造,那就一定要造最好的!” * 种建中立在一截矮矮的城墙上方,手持一柄单筒千里镜,眺望着远处的滚滚烟尘。 在他身后,向华伸出右手,搭向腰间挎着的一柄长刀的刀柄上,却始终不动声色。 这名一直跟随着种建中的年轻亲卫向来以“面无表情”著称,从没有人从他脸上看到惧怕或是紧张的表情。 但是此刻,只有最熟悉向华的人,才能从他眼中看出几分仇恨与愤怒。 站在种建中身边另一名指挥使此刻却眼中流露焦急,望着种建中,盼望身边主将手中的“千里镜”能够给一个明确的答案。 少时,种建中移开千里镜,将它收短,放在怀中,转过头来,告诉身边的人:“是吐蕃人,旗号上是‘禹藏’。” 向华听了根本没反应——管他是姓“禹藏”还是“野利”,是吐蕃还是羌人,在他看来都是党项人。 那位名叫窦和泰的指挥使却吃惊地道:“怎么是‘禹藏’……吐蕃禹藏家不是一直盘踞在兰州的吗?” 禹藏家向来在西夏国中任着高官,但却是出身吐蕃族,与青唐吐蕃关系密切。 种建中却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冷冷地道:“管他来的是谁。” 他说着回身,向身后看了一圈,冷静地发号施令:“放出哨探去打探消息。我们现在总共有三个指挥,一个指挥去清点粮秣与军需,保护水源,另一个指挥去清理这座城的城墙,剩下一个指挥在城中巡视,但有敢散布消息,动摇人心者,斩!” “是,种昭武——” 连同那窦和泰在内,几名指挥使和指挥副使立即领命而去。 种建中站在女墙跟前,冲远处道路上的烟尘望了一眼,咬了咬牙,低声念道:“禹藏……” 此刻他所在位置,是在鸟鼠山的另一侧蒙罗角部此前控制的主城。 前些日子他率领三个指挥,以摧枯拉朽之势,击败了依附党项人的别羌蒙罗角部,夺下了这座蒙罗角部的主城,并依王韶之命,在此暂时驻扎。 但很显然,连王韶这样富有智计的人都未料到,蒙罗角部背后的党项人来得这么快。或许别羌的这个部族,就只是党项人的一枚棋子,抛给宋人的一枚鱼饵而已。 在宋人眼里,羌人筑的城哪里能算是城,多半只能算个大土丘。然而蒙罗角这座主城因为是在唐时寨堡的基础上修建,所以基础打得还不错,可以勉强算是一座能够抵御袭击的城池。 在他离开城头的那一刻,党项人的旗帜已在距离城外六七百步的地方高高飘扬着。 到了晚间,种建中麾下几个指挥已经大致将他吩咐的任务完成,聚在种建中帐中回报。 “城中的粮秣还够支持六天,城中有水井,饮水方面没有问题。”窦和泰大声回答。 种建中带来的总共三个指挥,其中一个马军指挥四百人,另外两个步军指挥五百人,另外还有六百左右负责粮秣转运的厢军与民伕。总人数在两千人。 此外,城中还有数百名被蒙罗角部直接丢下的羌人妇孺。通常宋军不会对他们如何,只是会在合适的时机将人一并迁入陕西路内各城,与汉人混居。 “派遣人日夜看守水井,不许任何羌人靠近。” 种建中严令一下,窦和泰悚然一惊,才想起即便是羌人妇孺,只要里面混了探子,就可能会对己方不利,连忙称是。 “立即搭建‘霹雳砲车’,命令砲手寻找合适的观察地点和发砲地点。” 窦和泰又问:“种昭武,‘霹雳砲车’设成是定点还是机动?” 种建中略想了想便答:“两驾砲车,其余定点,设在最矮的那几道城墙跟前。” “对了,还有‘那件东西’,确保任何人不得随意触碰。放在防水的地方,千万不能被雨水打湿。” 种建中肃容吩咐。 “窦指挥,就连你自己手下也要千万小心。一旦失误,那会是粉身碎骨之祸。” 窦和泰听说过那是一种威力极其巨大的武器,但具体如何,他还没有见识过。此刻听种建中吩咐,便匆匆应了,自去安排。 紧接着帐外报探马回来,却是两名探马同时快步进帐,向种建中行礼。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12节 一人是早先从蒙罗角主城出去的探马,另一人风尘仆仆,明显经过长途奔袭。种建中与帐中几个指挥使马上都站了起来——这第二名探马,明显是从渭源堡来的信使。 他们带来的消息更是令人心惊—— “党项禹藏家与青唐藩部木征联军一万一千人,同时攻打渭源堡与蒙罗角城。” 种建中脸色一沉,其余三个指挥使脸上的肌肉同时跳了跳。 一万一千人——只不知道其中有多少党项铁鹞子。 如果只是青唐藩部,以种家训练出的强悍西军,一般以一敌二没问题,一千人足以抵挡两千人。 但如果对手是铁鹞子…… 种建中一挥手,先命人将一只木盘取出来,放在大帐正中的一张桌子上。 这是按照明远所转述沈括的方法制出的军事沙盘。种建中即使出征在外,也还是带出来一张小幅的“简易版”,以显示周围的山川地理——在这个时候就派上了用场。 “党项与木征联军的兵力分布是——” 种建中沉声问赶来的两名哨探。 两人对视一眼,显然是事先已经有过交流。 其中一人伸手在沙盘上指点,并开口解释:“禹藏家大约有两千精锐,正守在大来谷中。” 大来谷正是渭源堡与蒙罗角部之间的一条交通要道,党项人的精锐守在那里,便相当于将种建中与援军之间的道路完全切断了。 “另有三千羌兵和一千党项人将渭源堡团团围住。” 闻言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变。 这绝对是一个最坏的坏消息。 王韶身为熙河经略,此刻正坐镇在渭源堡中。而党项人竟然纠结吐蕃与羌人,前往攻打渭源堡。须知渭源堡刚刚修建未久,此刻尚未完全建成。 “余下一千党项骑兵,带同四千青唐羌,就在我们蒙罗角城周围。” “五千人?!” “这么多?” 听到这个数字,种建中帐中人人变色——除了那个一直跟在种建中身后,表情永远木讷的小亲兵。 “所以王经略派小人来送信时,特地提了一句,种官人您要小心——这次党项羌人合兵,恐怕是想要先行拿下蒙罗角城。” 第195章 千万贯 翌日是个大晴天。 西北便是如此, 冬日里阴云密布的日子未必冷,但如果是大晴天,阳光虽好, 但是往往劲风如刀,割得人脸上、手上生疼。 种建中巡视蒙罗角城防时便是如此,朔风如刀, 呼呼刮得十分猛烈。 种建中一眼便瞥见两个守在城墙后,负责操作霹雳砲车的小校, 手上冻得裂出一道一道,全都是鲜红色的细小血口。 “我那里还有一盒马油, 向华去我行囊里取出来, 先分发给将士们用。” 向华应了一声, 转身回去,须臾间已经出来,手中拿着一个锡制的圆形盒子, 二话不说,先递了给站在霹雳砲车旁的小校。 那小校看见手中那雕刻精美的锡盒,已经愣了神,一时竟忘了要将盒子打开, 将里面的马油取出涂在手上。 “怎么这盒子这么好看?” 另一名小校凑过来,见状忍不住惊叹。 随即大家都聚了过来, 然后纷纷将眼光投向种建中—— 西军中默认都是老粗,而种建中也一向与下级兵士们打成一片,大家也都知道他性格豪爽粗放。 但谁也没想到, 他用的东西竟然如此精致。 “人设崩塌”的种建中脸庞微微涨红, 但没忘了再强调一句:“盒子记得还我!” “哦!” 明白了—— 小校们相互看看, 脸上都露出了然的神色。 这一定是种昭武的心上人送的。 种建中年轻有为, 二十出头却尚未婚配。但现在看起来,这位种昭武一定是已有心上人,等着回去迎娶——如果这次大家都能打胜仗,能平安回去的话。 “城外的动静如何?” 种建中看向站在城头一截用夯土堆成的女墙之后,举着一枚千里镜正在瞭望的士兵,大声相询。 “种昭武,羌人……您知道的!” 羌人向来被视为乌合之众。他们的单兵马上战斗力不可谓不强,但是失之懒散,无法团结起来像宋人那样运用集体战术,因此宋军除非中伏或是落单,很少会在羌人手下吃大亏。 现在瞭望兵这么说,所有站在城墙后的将校们便都在脑海中想象:羌人们此刻应当是刚起,正在点燃晒干的马粪埋锅造饭。 “铁鹞子呢?” 种建中并未因羌人的懒撒放松警惕,继续询问党项人的行踪。 那名瞭望兵熟练地将千里镜的镜筒抽出,左右转动以调整焦距,仔细观察之后回复:“党项骑兵在羌人的营地后结阵!” 果然!在松散的羌人士兵身后,是训练有素的铁鹞子。 种建中与他身边的所有人顿时都绷紧了脸孔。 “种昭武……” 瞭望兵一边瞭望一边继续高声说道: “铁鹞子的人数似乎少了,现在只能见到四五百骑。” “一定是埋伏在哪里,等待我们弃了蒙罗角城,然后在半道上袭击我们。等到我们这一支尽数溃败,敌人便会趁渭源堡军心动摇的机会,大举进袭渭源堡。” 种建中沉着脸,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给他身边的将帅们听。 “党项人肯定认为我们一定会放弃,一定会跑……所以选择了守在路上偷袭,指望能全歼我军。” “但是,他们或许忘了,或许时日太久了没人教他们——这里,我们脚下的这座城池,自汉唐开始就一直是汉家的土地。儿郎们,我们这才刚刚踏出渭源堡几步?绝不能就这么灰溜溜地往回跑——” “对,当然不能溜回去叫渭源堡那些家伙们笑话!” 不知不觉中,蒙罗角城中的禁军、厢军和民伕们都慢慢向种建中这边靠拢。听见种建中这番慷慨激昂的陈词,不少人热血沸腾,扬起握紧的拳头,大声应和。 然而,此刻就站在种建中身边的几名军官,比如指挥使窦和泰,都知道种建中这只是激励士气的言语——其实他们是跑不了的。 此刻在蒙罗角城,连稍许强壮的民伕都算上,他们也只有两千人不到。以这点兵力,离开蒙罗角城,那就是自寻死路。 窦和泰心想:为今之计,只有勉力支撑到渭源堡之围解开,王韶带兵来援。 但是……真能撑到那时候吗? 于是他不露痕迹地挤上前,凑到种建中身边,小心地问:“昭武……我们现下只有六天的粮草,最怕是……箭矢会不够……” 只见种建中异常豪迈地一挥手:“不怕,我们必在六天之内,解决这里所有的对手。” 窦和泰:……? 他以前不觉得种家的十七哥是个爱说大话的家伙啊!怎么这次去京城转了一圈,被王韶请回来加入熙河路西军之后,竟转了性子,变得这么“自信”? “各位都准备就绪了吗?” 种建中再次询问操作霹雳砲车的将校们。 “回禀种昭武,我们都准备好了!” 用马油滋润过双手,暂时不用再考虑皮肤冻裂烦恼的小校大声应道:“一切准备妥当!” 种建中嘴角轻扬,笑容不易察觉。 “那些羌人、吐蕃人、党项人……若是还用原来的眼光看待我们大宋的西军,那对不起,他们要失望了。” * 时至正午,艳阳高照。在这等暖阳的照耀下,连北方刮来的强劲冷风似乎都少了早间的那等凛冽。 羌人们吃饱喝足,开始向蒙罗角城发起进攻。 在西北这里,最擅长进攻和野战的,或许是西夏党项的铁鹞子,但最擅长守御的,绝对要数宋军。 他们只要凭借一座寨堡,和精良的守城器械,以及足够的粮草和清水,他们就可以长久与党项人耗下去,耗个海枯石烂,耗到党项人耐心丧尽。 只可惜,蒙罗角城并不是宋人所修筑的寨堡。 这座“城池”是别羌在唐人留下的城寨遗址上修修补补,大概齐修成了一座“城池”的样子。 但实际上这座城的城墙矮处只有丈许,也就比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稍微高些。城墙内外的地平等高,城内没有女墙,城上也没有箭垛——说白了,这城墙几乎与宋境内大户人家的院墙一个样。 于是羌人们打过来的样子也颇为儿戏。他们从身上接下一件皮袍或者布衣,就地取土,然后随随便便地一扎,快步冲至蒙罗角城下,将土洒下,然后转身便跑。 数百人冲了几个来回,蒙罗角城城墙最低矮的一段之前,便堆起一座小土包。 相反,宋人这边,倒是只稀稀疏疏地放出几支箭。 羌人们一见大喜,用叽里咕噜的土话相互告知:“宋人的箭支不够,箭支不够!” 这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无论是羌人还是党项人,都擅长骑马和用刀,箭术则是宋人最强。 这几年西边不太平,宋夏吐蕃,连番混战。党项人与羌人都怕极了宋人的箭矢,尤其是那些威力极强、射程极远的神臂弓和床子弩。 但现在看见宋人连射出来的箭支都稀稀疏疏,更加没有什么准头,羌人们欣喜万分,纷纷大喊:“加把劲儿,今晚就能在蒙罗角城里过夜啦!” 于是羌人不再过分惧怕宋人的箭矢,一窝蜂冲上前,指望能迅速堆土,搭上蒙罗角城最矮的这段城墙。 城头上,那名负责瞭望的小校躲在一幅盾牌后,却依旧在尽忠职守地瞭望远处党项铁鹞子的动静。 “种昭武,铁鹞子没有动静。” 种建中此刻正站在蒙罗角城的城墙背后,双眼微闭,似乎正在倾听对方的动静。他略想了想,脸上多少流露出几分遗憾。 “铁鹞子到底是谨慎。” 他低哼了一声,随后大声下令:“霹雳砲手,用石砲。”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13节 蒙罗角城中的霹雳砲车都是从渭源堡运抵这里之后现场组装的,所以选址相当灵活。它们大多数被安置在城墙最为低矮的几段之后,另外还有两驾被安置在可以来回移动的车驾上,作为机动。 早先羌人还在远处营寨里呼呼大睡的时候,这边的霹雳砲车就已经调整好了发射的角度,梢臂的距离。霹雳砲手们早已准备就绪,就等着主帅一声令下。 此刻听闻种建中下令,他们无不流露出兴奋的表情,似乎想要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羌人好好尝尝这新式“砲车”的厉害。 种建中一声令下之后,城墙内立即搭起矮梯,训练有素的砲手攀上城头,迅速观察外面的情况,而后指点负责调整角度的砲手同袍:“右前,十五度,二百步……放砲!” 这是砲手们事先训练时就约定好的口令。十五度是指砲车轴上表盘所指的刻度,二百步是调整梢臂长度,也有刻度与之相对应。 一声令下,一枚又一枚的砲石接二连三地飞了出去。每一辆霹雳砲车配备了至少三名砲手,一人负责观察并且给出指令,一人负责调整角度与距离,最后一人就只管放砲。 一时间西瓜大小的石块接二连三地飞出,城墙内,梢臂此起彼伏,煞是好看;城墙外,则传来惨呼声连连。 羌人们根本没有想到宋人会用投石机来对付他们,一时猝不及防,纷纷被巨石砸中,轻则头破血流,重则筋断骨折,倒在地上无法动弹。 见势不妙,羌人们立即向远处退却。 但是随着“观察砲手”的号令,霹雳砲车投掷的距离也被迅速调远。 更何况这些“观察砲手”事先受过专门的训练,懂得预判敌人退去的方向和速度,因此会在投掷时预先留出一定的空间。等到石块掷出,落点刚好在羌人们逃跑的路径上。 被打中没被打中的羌人,一时间俱个心胆俱裂,觉得宋人新填的这项兵器简直是长了眼睛,能如影随形般地跟来。 这些“霹雳砲车”一直追踪到约三百步左右,才会依依不舍地放弃对羌人的攻击。让这些羌人在射程之外得以喘息。 当这些羌人想要返回抢回同伴的尸身和伤者时,霹雳砲车便很仁义地暂时回归沉默。 但是只要羌人手持弓箭之类的兵器重新上阵,这些“长了眼睛”的霹雳砲车就会卷土重来,令靠近的羌人们再次头破血流,忙不迭地退去。 * 城下,种建中问那名瞭望兵:“党项人怎样了?” 瞭望兵手持千里镜,将远处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朗声回答:“没有动静!” 结成骑兵阵的党项铁鹞子,在蒙罗角城外不动如山。 种建中低头思忖了片刻,回头忽然看见踏雪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 他爱怜地拍了拍踏雪的马脖子,小声道:“如果你有办法给你的主人送信就好了——” “要他不要担心!” “要他知道,这必定又会是一场大胜。” 第196章 千万贯 蒙罗角城第一天被围的战事结束之后, 城中宋军很是轻松,甚至还派出了一个小队,大摇大摆地出城, 取了樵薪回城。小队之中还派出几名民伕,将两匹被羌人弃置在道旁,半死不活的战马拖上, 回到城中。 就在附近的羌人与党项联军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出城,进城, 没有任何动作,仿佛被今日宋人以“霹雳砲车”展现的强悍战力给吓住了。 窦和泰见状, 忍不住心生疑惑, 问种建中:“种昭武, 这会不会令党项人猜到我们的粮秣已经不足了?” 拖将死的战马回城做什么?——自然是填肚子。 战马是西军将士们心中的珍宝,但是将死的战马则会为西军贡献最后一份力量,成为他们口中的美味。 马肉的脂肪还会被炼成马油, 让更多士兵冻裂的双手得到防护。 但是……这样似乎也暴露了蒙罗角城中粮秣不足的弱点。 谁知种建中闻言笑眯眯地回答:“窦指挥,这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我们的粮秣不足了。” 窦和泰:…… “那……那件东西,您打算什么时候派上用场?”实在按捺不住的窦和泰追问了一句。 这位指挥使早就听闻种建中这次随行带来的辎重中, 有一项威力可怕的“神兵利器”,听说还是官家亲眼见到效果之后, 下令配备军中的。种建中到此之后,几乎每天叮嘱一遍:千万防潮、放火、要小心轻放、没有他的命令,材料不可轻易混合…… 甚至窦和泰还曾出于好奇, 偷偷溜去看了那件东西的模样。最后发现只是味道刺鼻的各色粉末而已。另外还有整整一麻袋, 不知道是铅子还是铁珠的物品。 现在听窦和泰问起, 种建中唇角突然流露一丝诡笑。 “快了!”他答道。 这件东西, 是专门留给党项铁鹞子的“礼物”。 * 围城的第二天,第三天……宋军的处境一点点地变得艰难。 羌人避开了蒙罗角城最矮的两段城墙,另外捡了几处,试图堆土攻城。 虽然宋人及时调整了霹雳砲车的位置,但是羌人也对这种兵器也渐渐熟悉起来。 他们尝试毫无规律的前进方向,和忽快忽慢的前进速度,成功破坏了“观察砲手”的预判,令石砲开始出现不能命中目标的情况。 这下子羌人都长吁了一口气。 他们原本都以为霹雳砲车乃是被宋人施了法术,让每一枚石头都长了眼睛,飞出来就直接打在他们羌人的头上。 现在看来……不是。 另外,也有羌人用弓箭“误伤”了一名伏在城头上的“观察砲手”,进而导致一台霹雳砲车直接“失灵”,再也无法有效地组织起对羌人攻城的回击。 这天,蒙罗角城外好几处都有土堆成功堆起,虽然还没到能够攻城的程度,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城里的宋人应该支撑不了太久了。 当晚,有两个蒙罗角部的羌人少年偷偷翻出城墙,找到木征麾下的羌人大军。两个孩子都是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模样,一进羌人的营地就没停过嘴。他们最后才告诉同族,蒙罗角城里已经没粮食了,宋人的军队自己都已经粮食减半,他们这些妇孺更是只能饿着……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先入为主”,第四天白天的时候,羌人们看见城中投出的石弹,都能感受到对方的虚弱无力。 “石屋子都拆得不剩了。” 他们想起羌人少年告诉他们的话。 果然,宋人掷出的石弹越来越少,开始有些木头、半截房梁之类的建筑材料从城中飞出,但这些不是石弹,所以全无准头,四下一通乱飞。 倒是羌人在城外堆起的土堆越来越高,眼看城破在即。 “快看!蒙罗角的城门已经要开了。” “宋军要出城突围!” “这是党项人才关心的事了,咱们只管收下蒙罗角城,听说里面还有好些羌女,姿色都不差……” 木征手下的羌人部族很有分寸,知道他们在这一场战争中的角色是什么。 而党项人的骑兵这时终于开始向蒙罗角城靠近。 一千党项骑兵,分成三个小队,有两支骑兵队在蒙罗角城的城门前列阵,互为犄角之势,骑兵们手中的长刀已经出鞘,此刻正反射着冬日倾斜而黯淡的日光。 另外一支骑兵队中,有一名铁鹞子肩上扛着将旗,旗帜上用生造出的党项文字书写着“禹藏”二字。 这名效力于禹藏家的铁鹞子主将似乎对宋人的石弹感些兴趣,带着麾下的铁鹞子从蒙罗角城城墙一侧靠近,在大约三百五十步的地方停下。 党项人主将望着城上垂死挣扎般地抛出一两枚石弹,饶有兴致地提起缰绳,上前两步。 “竟然就是这样的器械,竟能让宋人以区区这点兵力,毫发无损地挡住羌人。” “你们谁去给木征的人带个话,进城后随便他们怎么折腾,这些器械要留给我们党项人。” “是——” 他麾下一名亲兵立即转身,飞快奔去羌人的营地,将主帅的“命令”通知羌人。 “差不多了——” 铁鹞子主将看看羌人那边好几处堆土都几乎堆到了城头,笑道:“差不多了,接下来,只要张开口袋,让那些突围的野鼠们自己钻到口袋里,就成事了!” 他身边的党项铁鹞子中有些曾穿行过八百里瀚海。在瀚海中生活着野鼠,但凡这些铁鹞子想要开个荤解解馋,就去找这些野鼠的洞口,用袋子套在洞口上,然后在洞口周围的地面上敲击,不多时,就会有野鼠自动投身到那口袋里去。 此刻主帅一说,他身边的铁鹞子们顿时齐声附和,纷纷笑出声。 * 然而这时,全身戎装,全副甲胄的种建中问资格最老的一名“观察砲手”:“有把握吗?” “我们只有这一次机会!” 那名砲手用力点点头:“种昭武放心!” 种建中点头表示他是放心的,但还是忍不住又嘱咐了两遍:“准些,尽量再准些!” “是——” 那名“观察砲手”小心翼翼地从墙上探出头,看了党项铁鹞子的将旗一眼,立即缩了回去。 只此一眼,砲手已经将党项将旗的方位深深地印在脑海中。 他准确地报出坐标:“左前,十七度,三百五十步。” 在他身后的霹雳砲车上,训练有素的砲手已经迅速调整了方位和射程,而负责投掷砲弹的那名砲手,则小心翼翼地抱出一枚圆球。这枚圆球上挂着一枚引线,正嘶嘶地燃烧着。 “去吧!儿郎们!” 种建中见霹雳砲这里一切都准备就绪,便不再关心结果,牵起踏雪的缰绳,径直转身与他麾下那四百马军会合。 踏雪和其它战马一样,耳中都塞了一团棉絮。 蒙罗角城外,向来持重的党项主将与属下稳稳地在距离城下三百五十步的地方列阵。 忽听破空之声传来,只见城上飞来一枚“石弹”。这石弹来得太快,等到了近前,党项士兵才突然察觉不对——这枚石弹的投掷射程比刚才那些远得太多了,甚至可以直接砸来,落在他们的脚面上。 训练有素的党项铁鹞子临危不惧,各自操控着马匹,向后退了一两步——只要向后退开少许,将这枚石弹让开,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事情确实如他们所料,那枚“石弹”正好落在他们眼前。 好险——甚至有人在“石弹”落地的那一瞬间吁出一口气。 岂止就在这时,忽听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党项将旗附近腾起一片烟雾。 这声巨响宛若晴天霹雳,惊动了所有在蒙罗角城附近扎堆的羌人,就连守在城外的两支铁鹞子小队,也因战马受惊,而迅速陷入慌乱。 烟雾散去之后,只剩一副残破的将旗,勉强支在一个被打成筛子的党项骑兵肩上。 他所在之地附近是一片血污,一地狼藉,已经分不出到底是人还是马。 羌人与铁鹞子无不大骇。 而蒙罗角城上的宋兵,此刻却如同得了统一的信号一般,迅速跃上城头。 一时间蒙罗角城头成为羌人与党项人的修罗炼狱,到处只见石弹如雨,箭矢如蝗,向已经距离城墙无限接近的羌人袭来。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14节 与此同时,蒙罗角城城门大开,一个指挥的骑兵冲出,如入无人之境。 事先列好了阵势,但是此刻战马受惊,无法阻止有效防御的党项铁鹞子猝不及防。宋军骑兵的刀锋过处,唯有人仰马翻、身首分离。 尤其是宋人骑兵中当先一骑,他手中的佩刀表面,附有一层宛若水纹的奇特花纹。这口钢刀极其锋锐,再加上持刀人武艺精强,党项人再厚的皮甲也挡不住他凌厉万分的攻击,任由他就像是砍瓜切菜一般在阵中纵横来去。 七八百铁鹞子,在宋人四百骑面前几乎不堪一击。 围城的四千羌人,无可阻挡地从城头溃败,拼命奔逃,仿佛他们身后持着普通兵刃追出来的一千宋军是恶魔厉鬼…… * 这一晚,明远在军器监作坊里睡得格外踏实。 他做了一个美梦,梦见了自己指点发明出来的火器帮助师兄,在战场上大获全胜。 这令他第二天起身的时候神清气爽。南方湿冷的清晨也没法儿影响他的好心情。 就在他对着巍巍的青山开始做广播体操的时候,1127突然上线了,并且通知明远:“亲爱的宿主,为您结算一部分发明火器的‘蝴蝶值’。” 明远:咦……怎么突然开始结算火器的“蝴蝶值”了? 第197章 千万贯 明远听见1127的通知, 很有些纳闷: 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结算发展“火器”的蝴蝶值,而且据1127说,只是一部分。 试验方只计算出了“火器”对这个时空的“一部分”影响力吗? 他带着疑惑询问:“有多少?” 1127回答:“恭喜宿主,您获得了200点蝴蝶值。” “哇哦!” 在体验了各种“二百五”之后, 明远竟然觉得200点还不错——毕竟1127也说了, 这只是试验方给他结算的第一部 分, 意味着以后还会有。 这次结算后大约13天,明远收到了种建中的来信。 明远将信读得眉飞色舞, 差点儿就要拍案起身了—— 种建中在信上为他描述了熙河路的一场大胜: 当时种建中领兵挫败了投靠党项人的蒙罗角部,领了约两千人驻扎蒙罗角城, 以便修筑堡寨。 西夏保泰监军司统军禹藏花麻联络青唐藩部首领木征, 总共征调一万一千人,包括党项铁骑、吐蕃与别羌战士,合成联军同时突袭蒙罗角城和渭源堡,并切断两处的交通线。 种建中驻守蒙罗角城,手下兵将人数不及对方的一半,且只有六七天的粮秣。面对对方的大量兵力, 种建中故意示弱,诱使党项吐蕃合兵大举攻城, 最终用火器诱杀了禹藏花麻的儿子,本次出击的主将禹藏平真。 种建中随即出城,以一个指挥的骑兵,将一千铁鹞子诛杀了六百多。而四千羌兵受到惊吓, 再也无心恋战,在蒙罗角城外留下一千多具尸首之后, 一哄而散。 种建中知道对方主将殒命, 便大胆携胜追击, 冲入大来谷,面对大来谷中的两千党项人,再次用上了火器。 王韶在渭源堡中得到消息,也打开城门,令两个骑兵指挥从渭源堡中杀出,待大来谷中硝烟散去,便对西夏铁鹞子展开两面夹击。 此役一毕,清点战功,种建中一一个马军指挥,两个步军指挥的兵力,再加上王韶最后派出的两个马军指挥,总共两千两百人,剿灭了西夏精锐骑兵两千七百骑,吐蕃藩部近两千人,获得战马九百余匹。 堪称熙河路设路以来,最为酣畅淋漓的一场大胜。 而种建中在信中反复感谢明远,感谢他一力坚持,开发出了威力如此巨大的火器;也感谢沈括指点的方法,将火器的原材料安全运到了蒙罗角城——否则他与他手下将士,恐怕就只有坐等救援的份儿。 “霹雳砲车所投出的‘炮弹’,对于西夏战马惊扰极大,一旦开战,对方纵是精锐,往往也不战自溃。”种建中如是写道。 明远心想:那倒是——只不过这多半是因为党项人第一次见识到火器在战阵上的应用,全无准备,且马匹从未经过训练罢了。 他相信,随着火器越来越广泛的使用,党项骑兵必然很快会开发出相应的骑兵战术——他那个时空里欧洲大陆战场上的运动战正是经历了这样一个渐进的适应过程。 但还是那句话——如今大宋拥有了“先发”优势,便无论如何也要把握住这个“先发优势”,为本国争取到最大利益才行。 想到这里,他放下信笺,撑住下巴,望着玻璃窗格之外幽深的冬日景象,心里却在油然想象种师兄在战场上的勃发英姿。 突然,他猛地站起身——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于是他大声召唤1127上线。 “1127,难道……我之前获得的200点蝴蝶值,是因为师兄在战场上用它打了一场胜仗?” 1127的声音也似乎含着笑:“亲爱的宿主,谁说不是呢?!” “毕竟这是一场战略意义重大的胜利哦!” 听1127的意思,火器带来的影响,试验方似乎觉得很难计算,因此采用了“影响一点结算一点”的方式。每当宋军使用火器获得一场有意义的胜利,就会直接给明远带来蝴蝶值。 “啊——” 明远轻呼一声,伸手扶着自己的额头,几乎有点不敢相信。 至此,他和远在熙河的种师兄之间就真的建立起了一道隐形的纽带。只要他能够主导发明更好的火器,促进大量生产,那么西军的胜利,就能够直接为他带来好处! “来人,备马,我要去北高峰下山坳。” 这下子,明远就更有动力,推动宋代的火器研究迅猛向前迈步了。 * “官家,官家——” “官家,您在哪里?” 这一声声女子轻柔的召唤,却并非在大宋汴京城的皇宫中。 “官家,原来您在这里。” 兴庆府的西夏宫室中,一名小宫女轻轻掩着笑,向眼前的那个身形瘦弱,脸色颇为苍白的十五岁少年缓缓行礼。 她面前,正是七岁即位,到现在已经当了七八年西夏国主的李秉常。 “嘘——” 李秉常冲对面的少女吁了一声:“千万莫要让母后听见了,会罚你!” 小宫女顿时吐了吐舌头,马上改口:“是,大王。” 随即又灿烂一笑,小声道:“我知道大王喜欢被称作‘官家’。” 李秉常看看自己身上色彩艳丽、花里胡哨的党项人衣饰,顿时叹了一口气。 他也喜欢“官家”这个称呼,也喜欢穿戴汉家衣冠,像他的父亲一样…… 他有一个在西夏国中人人都景仰,但是人人都害怕的祖父——李元昊;又有一个人人都恨,但是人人又都有点害怕的父亲——李谅祚。 父亲李谅祚一力主张用汉礼,群臣虽然反对,但因为李谅祚凶残,所以党项大族们敢怒而不敢言。 父亲李谅祚过世,小秉常即位,秉常的母亲梁氏即位,便在宫中废止了一切汉礼,恢复藩礼。 但那时秉常已经六岁了,已经习惯了见人行礼,习惯了整齐典雅的汉人衣冠,也习惯了小宫女们软软地唤他“官家”。 秉常总也想不明白:明明母亲自己也是汉人啊! “官……大王,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小宫女好奇地望望帘外来回走动的人群。显然,宫中刚刚举行了一场朝议——只有事发突然,才会在这个时候举行朝议。 秉常面对好奇的小宫女,低声道:“是禹藏家遣人进京,说他们在熙州刚刚经历了一场大败。” 小宫女睁着圆圆的眼睛,根本不知道秉常口中的“大败”,意味着什么。 “他们还说……他们还说……” 回想起刚才禹藏家的臣子在殿上说的话,秉常脸露忧色,眼中甚至透出一丝忧色。 “他们还说这次失利是因为宋人引动了天雷,以天雷杀人!” “而太后不信……” 那小宫女听说有“天雷”,也吓了一大跳,不过很快便冷静下来,冲秉常露出笑容,小声安慰道:“官家……大王……天雷,不总是打坏人的吗?大王又不是坏人!” 秉常一听:这不正是这个道理? 年轻人在这笑靥与软语的抚慰下,心情竟神奇地快速平复了,也回给小宫女一个笑容,然后道:“去替我把那些汉人的书都收起来,免得母后看见。” 小宫女欢欢喜喜地应了,转身离去,将秉承留在原地。 “大王又不是坏人——” 小丫头说的那句话却还在秉常耳中回荡。 这年轻人忍不住苦笑——他真的,不是坏人吗? 他身体里流淌的,是两个野心家的血脉。 他的父亲李谅祚杀掉了自己的权臣舅舅没藏讹庞,而他的母亲梁氏,正是没藏讹庞的儿媳,与李谅祚私通,于是将没藏氏的一切计划都事先通知了李谅祚。 这道德吗?——秉常暗想。 但如果没有这些,就不会有他出世,更不会由他在李谅祚过世之后即位,成为西夏的王。 如今他软弱而又无助,太后梁氏擅权,任用诸梁,秉常的舅舅梁乙埋正把持这夏国的大权,为所欲为。 这次说动禹藏家与青唐藩部联手进攻熙河,也是梁氏与梁乙埋一力促成的,说是宋人在熙河开垦田地,设立榷场,互市贸易,这明摆着是在蚕食夏国的土地,侵犯夏国的利益。 而秉常却总是觉得——只要母后这么说,梁氏与夏国国内各大贵族的内斗,似乎就会稍稍缓和些。毕竟有一个“共同的敌人”在那里,能令夏国国内暂时抹下纷争,一致对外。 只是如今秉常年纪渐长,支持他亲政的夏国臣子越来越多。然而母后显然已经尝到了权力的甜美滋味,不会轻易放权。到那时候,还不知会怎样…… 李秉常如此想着,信步在宫室中向前走去,眼神没有什么焦点。 也不知在宫中闲逛了多久,他忽然一凛,悚然上前,恭恭敬敬地向面前的人行礼。 “母后——” 一身华服的西夏太后梁氏对秉常的恭敬十分满意,笑着颔首,眼中似乎满是母子亲情:“大王今日朝议上累了,不妨早些歇下。” “对了,那个为你收拾汉书,整理汉服,用汉家称呼对待的大王的贱婢已经被母后叫人拖下去杖杀了。” 梁氏的眼神依旧温情脉脉,似乎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宝贝儿子。 秉常一时间如坠冰窟,呆在原地,喉头哽住,竟什么都说不出来。 梁氏身后有一两名侍女与宦官似乎在以同情的目光注视这位大夏国的国王,但在梁氏的积威之下,他们都立即收回了视线,一个个都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地侍立在这一对母子身后。 半晌,秉常终于勉力动了动喉结,艰难地开口,道:“多……多谢母后关怀……”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15节 梁氏见她的目的已经达到,嫣然一笑,转身便走。 过了很久,秉常才终于感受到知觉渐渐回到他身体里。 此刻他的身边没有任何一个侍从或是婢女。 但秉常依旧能感受到宫室中始终有暗中投向他的视线…… 秉常就这么艰难地前行,拼了命控制着自己,前行……一直到回到他的卧室里,放下卧榻四周的所有帐幔,将脸埋进柔软的毛皮衾被里,他才能放任自己,无声无息地哭起来。 第198章 千万贯 进了腊月, 明远收到了母亲舒氏娘子的来信。 信上字迹颇为稚嫩,但一笔一划写得极其认真,想必是十二娘代笔。 明远想起他曾经写信回家,提醒十二娘一定要读书习字, 同时也要学会管账理财——现在看起来十二娘应当正在努力中。 他明远的妹妹嘛, 将来不愁妆奁不厚。 但也要防那些诡计多端的求亲男——明远不知不觉已经在心里构思好多篇“快跑”文学。 舒氏娘子在信上回复:向华很好, 明远无须担心——她当年能收养十二娘,现在就能收养无依无靠的向华, 给他一个家。 舒氏信上第二件事,便是过问明远的婚事, 借口是十二娘已经快要到及笄之年, 总不能哥哥还打着光棍,妹妹这边已经开始提亲——不知十二娘代笔时会羞成啥样子。 明远看了信便想,他与种建中之间的约定,是不是可以开始向舒氏先铺垫一下了。 至此他才醒悟过来,在自己心里,其实是早已经拿定了主意, 一定会信守那个“三年之约”的。剩下的就要看种师兄那里了。 他再往下看……发现信上除了提到思念儿子,以及嘱咐明远不用过分担心家里之外, 就再没别的话了。 舒氏娘子竟然完全没过问明高义。 没有任何打听他这位“亲爹”的字眼。 明远将这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才反应过来:母亲已经彻底死心了。 舒氏以前是担心明高义出了什么意外,但现在知道丈夫“有了钱”,生活得很好很体面, 但还是迟迟不归,那便必然是根本不想回家了。 估计现在舒氏娘子只盼着儿女们能有个好出息。等到明远与向华各自成亲, 十二娘出嫁, 她就返回横渠, 依附娘家度过余生,也不是不可以。 明远掩信唏嘘,心想:不知道母亲晓得父亲只是一位“工具爹”以后,会有什么想法。 明远自然是知道明高义的“消息”—— 明高义因为一桩“紧急”的事务前往广州了。 每次都是这样,眼看就要能见面了,明高义就“跑”了。 只是这消息是试验方代为传来的,不知这究竟是不是明高义的“真实”行动轨迹。 明远对明高义一直很感兴趣,最近也一直都在从旁打探任何关于明高义的消息,但除了上次宝严院的诗僧清顺提过一嘴,说他的父亲是个“不为富贵所困”的人之外,明远没有打听到任何有效的消息。 对于明远眼下的所作所为,世人多半会评价为“不孝”。 但是他爹既然这么“有钱”,世人即便想要批评,也会先考虑考虑自己是不是在多管闲事。 明远便想:很好,今年这个“年”,就又要带着种师中一起在杭州过了。 * 腊月间杭州下了一场大雪,杭州城外,西子湖畔立时宛若仙境。 明远抱着手炉悄立湖边,但见湖山雪景,瑶林琼树,翠峰似玉,画亦不如,心中正在感慨,便见到苏轼事先订好的无篷小船慢悠悠地驶过来,船夫手中的船橹发出极有节律的吱呀声。 苏轼与种师中此刻都已坐在船上——他们与明远事先约好了,一道前去西湖中观雪景。 小船靠岸,明远上船。他很快发现自己手中的手炉似乎不那么必须。因为船上正载着一只小炭炉,上面顿着镣炉正在烧水。 苏轼与种师中并肩坐在小船上,腿上都盖着厚厚的皮毛,将双手伸近镣炉取暖。 苏轼还喜孜孜地对明远说:“远之,这是杭州府府衙后院腊梅上的雪,拙荆收了一早上才收了这么些。我们一会儿便烹茶尝尝。” 听说这是雪化水,明远第一反应便是:啊,有污染。 但又一想:煮开了的……没事! 一时他便不再有任何心理负担,专等着镣炉水开,沏一盏带有腊梅香气的好茶,如此,才不辜负了眼前的西湖,水天一色的美景。 在船橹的吱呀声中,明远所在的小船渐至湖心。眼前的美景让明远不仅开口叹道:“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 苏轼刚品了一口茶,顿时颔首应道:“远之说得好。” 明远续道:“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1” 听到这里,苏轼已经放下茶盏,拊掌大赞,道:“远之,你竟敢还说你不擅长诗词文章,你看这寥寥几句,已经将湖上气象,描得分毫不差……言辞更是清高拔俗,某真是不得不佩服!” 苏轼夸了这么一大通,竟然作势要去拉明远的衣袖:“回去就加入我那‘文学社’去。” “文学社”是苏轼倡导,挂靠在府学下的社团,平日里以点评诗赋文章为主要活动,间或翻译一些夷人文字,看看海外文学是何模样。 “文学社”里苏轼最得力的干将一直是秦观,但是自从前日里熙河路大捷的捷报也传到了杭州之后,秦观的爱好就变成了议论军事与外教,对文学社不那么上心了。 因此苏轼很想拉明远入伙。 然而种师中听见了明远的“即兴背诵”,狐疑地看看明远,然后又看看苏轼。 “这湖上……好似没有湖心亭啊!” 小朋友皱着鼻子,眼神里竟流露出少许“怎么好像见鬼了”之类的恐怖。 明远:糟糕! 他曾经发誓不当文抄公的。 结果还是触景生情,把本时空后世的文章给说漏嘴背出来了。 果然这就算是“间接剧透”——他剧透出了若干年后这西湖上会有一座湖心亭。 却见苏轼表情自然地拈须而笑,望着种师中,安慰似地说:“湖心亭会有的,以后都会有的!”说罢与明远相视一笑。 三人在湖上荡舟,尽情赏雪。冬日里暮霭沉沉,即便正午也像是傍晚一样。 明远等人只能见到远处湖面上有一舟,宛若一枚小小的黑点,不断慢慢靠近,逐渐变大。直到那小舟到了眼前了,明远才发现,船上的人竟然是蔡京。 “子瞻公、远之、端孺。” 蔡京隔着船舷与船舷之间窄窄的一道湖面,含笑向这边打招呼。他的态度一如既往地和煦,笑容也温文尔雅,仿佛戴着一张事先准备好的精致面具,面具上雕琢的尽是“标准”表情。 明远没有让自己流露出任何惊讶的表情,但是种师中的反应很直接—— 这个小朋友马上伸出双手扒住两侧的船舷,与此同时,明苏等人所在的这一条小船马上左右摇晃起来。 种师中“惊吓”得小脸煞白,连声道:“不可以了,不可以了,我们这船不能再上人了。” 明远望着对面这小孩:演技好似有点拙劣啊! 种师中则冲明远皱皱鼻子:还不是为了你……和我阿兄? 但蔡京却似并无意与明远等人共坐一舟,他只是笑着与苏轼相约:“各位,稍后在岸上见——” 苏轼拈着胡子笑应道:“那是自然。今日也是府学的‘社团日’,各家社团怕是都在等着元长,想求一幅元长的好字以壮声势呢!” 明远看看种建中:“社团日”?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事? 种师中耸耸肩:我也不知道苏公竟然会邀你入“文学社”啊! 但不管怎样,明远“文抄”也“文抄”了,“剧透”也“剧透”了。在苏轼的一力坚持之下,他只能与苏种两人一道坐船,前往府学。 果然,今日是府学的“社团日”,各大社团在府学各处,各自占了一间屋子,并且在门口的布帘上贴上写有自家社名的字帖,以期能够招揽到一些新的“社员”。 明远逛了一圈,见到秦观等人正在“文学社”中作诗,苏轼要联句,想来拉明远,明远只有立刻逃掉的份儿。 而“航海社”这边,宗泽正在与社员们一道模拟福船在海上行驶的情形。 他们将明远“赞助”的透明玻璃水箱注满水,用竹筒浸没于水面以下。注水以模拟水流的方向。水面以上则用了类似“竹蜻蜓”似的螺旋叶片模拟水面上的风。 两人分别负责模拟水流与风向,其余人则负责观察。 明远见到宗泽全神贯注,心想:他也不晓得是不是已经悄悄影响了宗泽的命运,让这孩子不再总想着“过河”,而是想着“跨海”去了。 除了这些已经入社的社员之外,航海社还迎来了一位稀客——蔡京。 这位书法极佳的钱塘县尉亲笔题了“破浪”两字给“航海社”送来。“航海社”的社员们顿时大喜过望。 而明远也没想到蔡京也会对“航海社”感兴趣,想了片刻才想通:蔡京也是福建人,许是家中也有一部分财产投在了远洋贸易上。所以蔡京很乐意这样惠而不费地表示表示支持。 正想着,蔡京那边已经冲明远微微颔首,似乎在说:远之,你想的,都对…… 明远:这…… 他实在是没想到,在长庆楼之后,蔡京还能摆出这样一副毫无芥蒂的态度出来。要是换了明远自己,估计会被视为奇耻大辱,这辈子不愿再见到对方。 这时,苏轼刚好从外面进来,还带了一个人——戴朋兴。很显然,他是靠了苏轼才得以进入府学,面见明远的。 “东家,小人有急事要禀——” 戴朋兴脸色稍许有些不太好看,匆匆过来,在明远耳边附耳说了几句。 明远也是眉心微蹙,一副心生烦恼的模样。 “远之可用帮忙?” 蔡京坐在明远对面的一张交椅上,面上笑容不变,悠悠地出声问道。 “若是与海商有关的,京许是能帮上一二!” 苏轼也在旁边瞎掺和:“是呀,元长能帮上不少忙的。” 明远只能敬谢这两位。 他深知蔡京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物,自己的事,若是不能给蔡京带来合理的回报,就算是贸然相求,只怕也是自取其辱。 “小弟先去看看能不能处理得,若是实在不能,再求到子瞻公与元长兄这里。” 苏轼点点头,而蔡京却依旧是那副温文尔雅的笑容,以及那种欠揍的眼神,似乎在说:相信你迟早会求到我头上来的。 第199章 千万贯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16节 戴朋兴在这样的大冬月里把明远从府学里叫出来, 自然是有极其重要的事——明远心知他这位海事大总管在情商方面还过得去。 两人在离开府学的路上,并未做过多交流,明远只管披着一件领口镶着短绒小羊皮的长羽绒服, 怀里揣着“1127”牌手炉, 带着两个长随, 上船,匆匆前往海事茶馆——这方向同时也是离开杭州城, 前往钱江的方向。 戴朋兴这才凑近明远, 道:“明郎君, 您之前嘱咐小人,每一条买了保险的船只在出港之前都要去看一看的。” “哦?” 听了这开场白, 明远很好奇:“竟然有海商这大冷天的出门吗?” “再说, 马上就是年节了。” 明远本能地嗅到了一点点不对劲。 “不是的, 东家,这时节出航不算不寻常——这在我们海商来看简直太寻常了。”戴朋兴赶紧解释。 “腊月里是杭州和密州最忙的日子, 一来各处的商旅为了年节, 总想把手里的货出空,都换成钱。所以我们收购起货物来, 那价格总要便宜些……” 戴朋兴改行执掌“海事茶馆”已经快半年了, 提起海商这个群体,他还是“我们”“我们”的, 改不了口。 “再说, 出发这事看风, 有风的时候就走, 别说过年节里——只要看风向有利, 哪怕是成亲成到一半, 也要抛下洞房花烛夜赶紧上船啊!” 商人重利轻别离——戴朋兴以此表示, 最近这段时间,风向非常适合福船出海向南行驶。 明远顿时笑道:“这样一说,我有些同情阿宝了。” 戴朋兴顿时想起他闺女,眼中立即浮起温柔神色。再一想到自己自成婚和阿宝出生以来,自己忙于跑船,与家人一向是聚少离多,陪伴妻女的时间少得可怜。也就是自己成为海事茶馆的大管事之后,才过上了能与妻女一道,共同打拼,同时也共享天伦之乐的日子。 戴朋兴这么想着,眼中马上多了几分愧疚,愣了片刻,似乎竟忘了自己原来想要说什么。 “对不住,是我跑题了。”明远赶紧提醒,“你刚才是说,去某条买了保险的海船上看了看。” “嗯,对!” 戴朋兴赶紧继续。 “您曾经提过,留意一切不寻常的情形。” “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但到了那船上,我只觉得那船长异常聒噪,始终不停地在与我说话。当然他看起来确实是个生性开朗且话很多的人。我当时就没在意——” “但是你回来之后现在再回想,却发觉哪里不对了?” 明远笑着问。 这种伎俩他听说过,就是不断分散检查人员的注意力,让人的精神无法集中,无法思考,以至于眼前即便有什么异常,在不予深究的前提下,也就变得正常了。 “是的,正如郎君所言,我回到家中,甚至是歇了一宿,才突然省过来有哪里不对。” “那条海船,确实是向市舶司报告了今日出航,船上所载的货物也确实与市舶司那里给出的记录一致。” “但是,现在回想起来,我突然省起,那家装船的时候是将龙泉窑出的瓷坛子装在了船舱的最上层,相反,绢匹、吉贝布和茶……这些东西反而都装在了船舱的最下面。” “船上还备了好多绳索,我跑船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见过备下那么多绳索的船只。” “我当时还笑他们,是要贩绳索吗?” “那船长便也笑我,问我绳索丢了也保吗?我当时答说,只要市舶司肯出海损清单,我这边就肯保……” “但现在想起来,他确实是不肯让我细想一层——这些绳索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明远笑道:“当然不想。” “现在看起来,这船一定是为了‘骗保’,而且驶不远,应当是很快就把货从海船上偷偷卸下来。” 戴朋兴一说,明远就猜到对方要做什么了。 将沉重的货物装在船舱上层,容易受潮损失的货物装在下层,这是装船的大忌。海商除非是傻才会这么干。 当然,如果他们事先知会了船长和船员,告知他们很快货就会卸下来,不明就里的水手就很可能会因为图省事,干出把重的货物放在上层船舱,轻便的货物塞在下层船舱的“蠢事”。 所以明远料想他们一定走不远。 “戴兄,这钱江上,除了澉浦港适合泊大海船之外,还有哪里,是既适合泊船,又比较隐秘,不易被往来船只撞见的?” 澉浦是钱江北岸最适合泊船的一个深水港,但那里常驻着市舶司的官员。 戴朋兴也正是想到了这一层,听明远问,马上回答:“入了钱江南行,行十余里,便能见到一处江滩,岸边还有一座隆起的小丘遮挡视线。等到绕过那处江滩,其实有一个深水湾,可以泊大海船。因为有那座小丘,所以江上船只往来时看不见那里的情形。” “如果将货卸在那里,便可以接着曹娥江的水道,将东西运往会稽一带,再转运婺州,也是轻易。” “只不过那里水道复杂,不是非常熟悉那里的水手船工,很容易搁浅。因此那个深水湾很少有人用了。” 明远顿时笑道:“等过再过两天,他们就可以说船只在海上遇险,险些倾覆,货品损耗颇多。” “到时候他们就是白拿一份保险赔付,然后又得了一船货。” 见到戴朋兴变了脸色,明远又笑嘻嘻地续道。 “东家……您,您怎么不生气?” 戴朋兴紫涨着脸瞪着明远,完全想不到明远在分析出了这个恶劣的计划之后,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 他回想起当日明远在“海事茶馆”中的慷慨陈词,记起明远那时说的,“保险”即是所有海商联合起来,拿出一小份资金,保障这个联合体里的海商可能遇到的风险。 可现在这算什么?用来自所有海商的善意,作为自己的垫脚石,让先行“牵头”开启保险生意的明远,来当这个“冤大头”吗? “老戴啊,我不生气,因为这是人性啊!” 明远笑着感慨。 “只有用契约与规则将这种贪婪约束起来,才能让一个人的私心与所有人的利益取得一个平衡。” “懂了!” 戴朋兴虽然似懂非懂,但大致摸到了明远的意思,知道东家会出手有所动作。 他顿时精神抖擞地问:“您要我戴朋兴做什么?” 明远想了想,道:“他们既然说是今天出航,今天能驶到你说的那个深水湾吗?” 戴朋兴看了看风向,断言:“现在他们应当是刚出航,两个时辰之后抵达我说的那边。” “那好,老戴,这件事你暂时不方便出面,你指点一个认得那条船的水手,送我去那条船旁。我们这小船,应该是能赶上的吧?” “能赶上是能赶上,但……这怎么行……” 戴朋兴还是觉得此举不妥。 “得了,去追这条船的有我这个‘傻白甜’就够了,你先回杭州府去,在刚才的府学那里找到苏公,告诉他有这样一件事……” 明远“如此如此”地面授机宜,而戴朋兴兀自震惊于明远居然自称“傻白甜”……这什么意思?是对海事门外汉的称呼吗?可偏偏明小郎君看起来对海事懂行得很啊! 少时,明远和戴朋兴已经分乘两条船,分头行事。 戴朋兴回城去寻苏轼去了,而明远所在的乌篷船支起了船帆。 冬日的钱江上,朔风似刀,将小船的船帆鼓满。这样一条快船,自然比泊在钱江的深水港中,刚刚起航的福船要快多了。 大约大半个时辰的工夫,明远的船已经追上了戴朋兴所说的那条海船——今日出港的海船本就不对,所以极其好认。 船上的人见到有小船追来,船上的人还指名道姓要见船东,立时便是一阵慌乱。 少时那名姓蔡的船东在船舷上冒了个头,问:“有事吗?” 仔细一看,才发现,追来的船上站着的,不是那个精明老练的戴朋兴,而是有钱小郎君明远,心中不由得便稍稍放下了几分。 在海商们心中,对于海上的事,真正最懂行的还得是戴朋兴,而明远,商业财计上精明无比,但对海事只能算是个“门外汉”。 便见到明远异常兴奋地冲船上挥动双臂:“蔡兄,我是来通知你的!” “你——中——奖——啦!” 少年人清亮的嗓音顺着风传到福船的船头上,话音里的喜气无法掩饰。 “什么?中奖?” 那名姓蔡的船东有些傻愣——竟然不是来兴师问罪,反而是通知中奖的吗? “对呀,您难道忘了前阵子我们讨论,说这‘保险’有些像‘关扑’吗?” 明远兴高采烈地大声说。 “后来我想,不如干脆借此机会搞一个‘关扑’,便问了杭州府,是不是要等到正月放禁时才行。” 宋时“关扑”平日里是被禁的,只有到了年节时,才会“官放关扑”,让大家在喜庆气氛里玩上一把。 但明远所说的“关扑”,类似于抽奖,就是在所有“参保”的海商中,抽中一户,返还保费,或者是给予金钱奖励。 “杭州府却说不用,我想什么时候抽奖都可以。” 那蔡船东听见,不由得兴奋。 “真的吗?” 明远笑道:“蔡兄,你看我都亲自来追了,难道还会有假不成?” “有多少钱?” 蔡船东急不可耐地问。 “不多,只有一千贯!” 明远大声回答。 蔡船东的脸稍稍有些扭曲:……“只有”一千贯? “不过啊,蔡兄,您得跟我回杭州城去。否则的话,我怕是会顶不住压力,不得不再玩一次‘关扑’,把这笔奖金给新的中奖者。” 明远耸耸肩,表示他也不想这样。 “不如您随我的船先回杭州城,我们把这笔账先结了。这大船就让它先在江上慢慢走着,我回头再让小船送您赶上,可好?” 蔡船东眼珠转转,思索片刻,便叫来船长和水手,低声嘱咐几句,又使个眼色。 随后这名船东便下了福船,来到明远的小船上。 明远的笑脸依旧,看不出与以前在“海事茶馆”的时候有什么差别,倒是恭喜的吉利话说了一大堆,让蔡船东有些飘飘然,仿佛他已经将那一千贯和上万贯的赔付的保费都拿到了手里。 这一条乌篷船便调整了船帆,慢慢驶回杭州城去。 “怎么……不是在‘海事茶馆’吗?” 蔡船东见船只路过海事茶馆,却并未停留,有些惊讶。 “是呀,杭州府允的‘抽奖’,所以奖金要到杭州府去领。” “要到杭州府去领啊?”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17节 但是那一千贯,和即将骗到手的全额货款令蔡船东冲昏了头脑,一时想不到其他。 少时,那条小船径直摇到杭州府门前,明远下船,带着蔡船东直奔公堂,在这里,他当着杭州通判苏轼的面,拍拍双手,笑道:“恭喜啊,您中奖了,我正是来和您解除保险合约的!” 而苏轼口中咬着一杆笔,流露出一副“明明诗性大发却被突然打扰了”的样子,凶巴巴地道:“某就是杭州通判,阁下既然恶意骗保,那么对不住,除夕你来陪某吧!” 第200章 千万贯 苏轼是杭州通判, 每年除夕要在牢狱中清点狱囚。 现在苏轼说让这蔡船东“除夕来陪”,意思就是对方此等行为触犯了刑律,势必要下大狱。 蔡船东扭过头, 狠狠瞪了瞪明远, 心里暗恨这小郎君说谎不打草稿, 竟然用“中奖”这等事来诓骗。 但此刻他被困在杭州府的公堂之上,别无他法, 只能暗暗期盼他手下的船长和水手行事谨慎, 而选中的卸货地点又足够隐蔽, 让杭州府拿不出真凭实据。 两个时辰之后,天色将黑, 戴朋兴匆匆忙忙地赶来, 向苏轼与明远汇报:蔡船东这条船偷偷卸货, 被连人带货押了个正着。 “是蔡县尉带了一对水兵,乘坐小船巡视钱江。听到我等的禀报, 便悄悄地将钱江南面的深水湾围起, 等到对方开始卸货的时候,众船一拥而上, 将行事的众人都拿了个正着, 口供也都得了。” 戴朋兴说得眉飞色舞。 那蔡船东则早已脸色青白,强撑着挺立在公堂上, 像是一条杭州人在年节时专门晒来吃的鲭鱼鲞。 而明远却暗暗吃惊——他嘱咐戴朋兴去找一些泊在杭州城外的海商帮忙, 但他没有让戴朋兴去找蔡京啊! 他所站的地方距离那蔡船东不远, 此刻听见对方正磨着牙低声发狠:“都是福建人姓蔡的, 竟然也半点不肯通融, 白白给他送了这样的厚礼——” 听起来, 这蔡船东事先已经在蔡京那里打点过, 而且送了厚礼;但是现在蔡京却翻脸不认人,将同姓同宗这伙人的骗保行为逮了个正着。 这是……早就知道了可能会有此事,故意隐忍不发,现在向自己示好。 明远自觉脸上的笑容开始有些发酸发僵。 他眼前似乎浮现早先蔡京那张雍容的笑脸—— “远之可用帮忙?” 主动示好的声音兀自萦绕在明远耳畔。 可是笑脸背后的深沉心思才是真正可怕的。 此案清晰明了,苏轼决断起来也非常爽快。主犯是蔡船东,他心图不轨,用一船向杭州市舶司申报的货物参保,然后再试图将船上的货物悄悄运走,以此骗取全额货款。 苏轼因此判处解除蔡船东与“海事保险”之间的契约,并将蔡船东按照恶意欺诈处以罚金,所有货物充公没收。蔡船东本人也要在杭州府吃两天牢饭。 其余船长与水手等,知情不举,但因他们大多不懂海事保险的规则,只是稍作惩罚与教训,便遣散各自归家,并在半年之内,无法在杭州市舶司登记的海船上供职。 这一次,明远的“海事茶馆”头一回经历“骗保”事件,就顺顺利利地全部解决,没有蒙受半点损失。 然而明远却觉得好像吃了个大苍蝇似的恶心。 蔡京这是在“作秀”,还是在“市恩”呢? 末了苏轼还告诉明远:“远之可知元长手下那些水兵是哪里来的吗?” 明远茫然不知。 “就是咱们八月里去钱江观潮时见到的弄潮儿啊!” “是他们?!” 明远顿时想起来了——当时在钱江上,迎着那么大的潮头,还有好些弄潮儿手持旗帜,在钱江中迎着风浪踏水。 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1。 显然,那些弄潮儿中有不少人是水性极佳的年轻儿郎,对船只的操控显然也介一流。 只是,蔡京是个去年年底才到任的钱塘尉,八月才招募了这些弄潮儿,如今就能将这批人用得如臂使指。 不得不说,蔡京确实是一个能力出众的人。 如果不是他功名利禄之心那般重,他原本是能成为一名治世能臣的。 明远郁闷地吁出一口气,忽然意识到:自己既然选择了杭州,作为发展海商贸易和保险业的起点,那么他就不可避免地需要与蔡京打交道。 怎样既能够与蔡京合作,但又不至于受制于蔡京—— 明远觉得至此他真的需要好好地思考一下这个问题了。 * 那名蔡姓船东“骗保”的消息,立即通过《海事新闻》和“海事茶馆”里的口口相传,在杭州海商们之中传遍了。 “这人真不地道!” “是啊,我得赶紧写信给认得的几处产业,告诉他们这人不能处——不能和这人做生意。” “……” 冬日的“海事茶馆”里,到处是温暖的水汽氤氲。人们一面抱着盛满热茶的茶盏暖手,一面热烈地讨论此事。 等明远到了茶馆里,他给出了更加直接而鲜明的观点: “各位,海事保险,原本是大家聚沙成塔,积少成多,各自贡献出一份‘保险金’,为冒着风险在海商行船贸易的海商们提供的一种保障。小弟不过是个组织者,并且提供一部分用来托底和周转的资金而已。” “可一旦有了蔡船东这种人,你也骗,我也骗,大家真的需要保障的时候,能用的钱却都已经被骗走了。” “所以,这其实损害的是咱们这些老实本分,遵照保险契约行事的诚实海商,损害了我们所有人的利益。” “我们能容许这些人用这等诓骗的伎俩,继续鲸吞蚕食大家的利益吗?” “当然不能!” 原本也有些海商依稀觉得事不关己的,此刻听说自己利益也被损害了,一时也义愤填膺起来。 “这人既有了这一次的劣迹,所有认得他、与他往来的商人,便都认清了他的真面目。自然不会让他在海上还有立足之地。” 海商们平日看起来各做各的生意,但真要联合起来,所涉产业极多,所涉地域也极广。他们联起手来对付一家海商,有足够的实力将对方彻底挤出行业。 “但是,”明远的目的却还未全部达到,如果仅仅是同仇敌忾地对付那蔡船东一人的话。 “今日出了一个姓蔡的,如果之后还有姓王的姓李的,也想要通过这种手段,从我们手中骗取利益呢?” “俗话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次姓蔡的在杭州湾里卸货,距离杭州城根本不远,但若是以后有人在明州2卸货呢?甚至到了外海上再卸货呢?……” 明远独自一人,站在海事茶馆当中。他周围的人全都坐在座位上,扬起脸望着这位鹤立鸡群般的小郎君。 他提出的问题是此前众海商都没有想到过,此刻大多心内“咯噔”一声,心道:竟还有这种狡狯的手段。 “所以,我可否要求大家加入一个‘行业自律组织’——海商联合会。既然是为了共同抵御风险而诚心参保,那么就意味着各位已承诺,以诚意对待契约,绝不欺骗。” “那自是当然的!” 明远话音刚落,立即有好几名海商迅速站起身,大声应和。 明远却以他清朗的目光在海事茶馆内静静地扫视一圈,道: “另外,还有一点——” “如果有哪一方像今日那蔡船东一样,以欺骗的手段获取保险赔偿,那么,日后他在我们这一行中,便是永远失去信誉,逐出海商行业联合会,永远不得反悔。” “如有发现这种情况,不应予以欺瞒,而是勇于检举,相互监督,令联合会中的所有成员都自觉遵守联合会中制定的规则。” “我的提议,各位可还同意吗?” 明远这个“行业自律”的主意是从屈察那里来的。 他在这个目标时空里认得了不少儒生、商人……甚至是贩夫走卒。他对这个时空的认识也在逐步加深。 原本他认为商人都是逐利的,这由“钱”的本质决定——钱的存在,就是为了能变成更多的钱。 因此,秩序必须要靠周密详尽的法规才能建立,秩序约束人们的行为,并给予警示与预期,让人们认识到违背规则就会受到惩罚。 但经历了屈察那件事之后,明远开始意识到,这个时代的人依旧拥有质朴而秉正的道德观念,“是”与“非”在大多数人心中有清晰的区分。那么,他为何不先利用这种道德观念,将海事规则的大框架先制定起来呢? 待到大框架稳定且深入人心之后,就可以于小处着眼,制定更多的细则。 明远早就想建立海商之间的联合组织了。眼下这个“海事茶馆”说白了只是一个用信息交流将众海商吸引到这里的场所。 因为蔡船东的“骗保”,明远获得了一个天赐良机,令海商们能够同仇敌忾,同意设立一些对不法行为和不守信行为的共同抵制与相互约束。 此时此刻,一经明远提议,海事茶馆中的海商们纷纷响应,争先恐后要加入这个“联合会”,生怕别人都加入而自己却落了单。 于是明远慨然向戴朋兴招呼:“老戴,拿纸笔来!” “借着大伙儿都在,让我们把这个‘联合会’的章程都商量出来!” * 如此这般,熙宁四年的最后几天,明远就在各种忙碌与应酬中度过。 他几乎一直忙到年关,惊觉的时候,已经又到了该守岁吃馎饦的日子。 随着熙宁五年正月到来,明远发现自己又遇上了难题——年节时亲朋好友相聚,他免不了要与蔡京面对面。 此外,日前蔡京麾下的水兵出击,帮助他阻止了一次明目张胆的“骗保”行为。不管怎么样,蔡京都是给明远帮了一个大忙。从外人的角度来看,明远怎么都得还上这份大人情,否则就是真的不知礼数了。 于是,在一个苏轼、沈括、秦观、种师中等人都在的饮宴场合,明远笑眯眯地递给蔡京一只匣子。 “元长兄,这是小弟送给你的。” 明远冲蔡京笑道:“区区薄礼,还盼元长兄莫要嫌弃才好。” 就在明远身旁,种师中小朋友仿佛替人吃味似的扁了扁嘴,板起了脸,令明远竟莫名有些心虚。 蔡京闻言抬头,认真地看了明远一眼,眼里有些得意,似乎在说:远之,你也有今天! 明远抿紧了嘴唇:……不要就算了。 蔡京却立即回以雍容大度的微笑,柔和地回答:“远之送的,自然是世间最好的。” 只不过,他望着手中的匣子,颇为好奇地问:“但这是什么?” 苏轼在一旁见了,忍不住撺掇:“远之送的肯定是新奇有趣的好东西,元长快打开来让大家开开眼。” 蔡京眼神在明远脸上一转,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便点头应好,然后打开了这只外观精美的漆盒,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来。 “哇——” 苏轼距离蔡京最近,当即双眼紧紧地盯着匣子里的东西,发出一声赞叹。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18节 第201章 千万贯 这日正是苏轼在望湖楼上设宴, 宴请亲朋好友。 这望湖楼如今在二楼新安了据说是在汴京城中风靡的玻璃窗,透过这完全透明的象眼玻璃窗格,刚好能够看见远处西湖断桥上的残雪还未融尽, 而白公堤上已早有绿意蔓延, 早春气象已现。 可是此时此刻, 望湖楼上,任谁都没有把心思放在新安的玻璃窗和窗外的美景上。 人人都聚精会神, 望着蔡京从那枚精美漆盒中取出的物品。 “这是……小自鸣钟?” 蔡京自己也有些不太确定, 声调上扬, 向明远询问。 他手中,的确像是一个小号的“自鸣钟”, 只是体型极小极薄, 可以由一只手握住。 这“小号”自鸣钟的钟面, 泛着一层莹润色泽,看似只是乳白色, 在日光照耀下却流光溢彩, 反射出五色光辉。 在座颇有懂行的人,知道这多半是取了珍珠贝母壳中那一层珍珠质打磨, 才制出了这样平滑光亮, 神采内蕴的钟面。 小小一幅钟面四周,划着与自鸣钟完全一样的刻度, 但这外面细细镌了两圈汉字, 却是与每天十二时辰的对应。 钟面正中, 是不断运动的指针。 从指针的色泽来看, 应当是金质或者是镀金的。除了在座众人已经相当熟悉的时针与分针之外, 另有一枚极细的银针, 在钟面上不停转动。 以往人们使用自鸣钟, 要看上好久才回发觉分针是在运动的,时针则看起来根本不动,要过好久才能令人察觉辰光的流逝。 此刻那枚细细的银针,却肉眼可见地不断转动,像是在提醒使用者:“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这金银指针之外,“小号”自鸣钟外还嵌着一层完全透明的,不知是水晶还是玻璃,将指针们都罩住,免得人为影响指针的运转。在此之外,还有一层精致的铜壳,此刻已被蔡京拨开,令铜壳内的内容显露无疑。 蔡京定睛看了良久,突然向四周做了一个手势,似乎是请众人小些声而说话。 而这望湖楼上的宾客们由于太过好奇,一时间集体噤声,眼睁睁地看着蔡京将那枚“小号”自鸣钟送至耳边,聆听了良久。 终于,蔡京抬起头来,笑道:“我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竟能听见‘时光流逝’的声音。” 他这么一说,苏轼等人全都好奇得不行,心痒痒地想要借蔡京手中的物事来听听。蔡京却似乎全无此打算,只是慢条斯理地将东西放回匣子中,抬眼望向明远。 明远恰于此刻开口。 “这是我家作坊最新推出的‘怀表’。” “怀表?” 人们异口同声地重复这个名字。 马上也都觉得很合理——可以揣在怀里的,用以指示时间的……表? “嗯,对!” 明远点点头。 “我找了工匠研究了‘自鸣钟’的全部结构,让他们自己尝试,看怎么才能够将这东西做得体型极小,可以随身携带。结果真做出来了。” “它需要每六个时辰上一次发条,”明远轻声指点蔡京将那怀表翻过来,看见上“发条”的结构,“就可以保证计时准确。” “当然了,最好每天也能将它与大自鸣钟的报时核对一下,就更万无一失了。” “这样一来,每天就算是我们出门在外,也可以用这件东西来确定时辰。” 明远笑着解释完,众人看向蔡京的眼神又有不同。 这么有用的东西,刚刚制出,明远就把东西先送给了蔡京。 苏轼当然明白——明远这是为了还蔡京上次仗义帮忙,惩治“骗保”船东的人情。 但他还是以羡慕的眼光看着蔡京手中的怀表,随口相询:“远之,这新制的怀表,只有这一枚吗?” “当然不是!”明远笑着回答。 苏轼顿时大喜。而蔡京则转头看向明远,仿佛头上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明远笑笑:“刚才是为了吊一吊众位的胃口。但其实……各位友人也都有份。” 明远冲候在望湖楼二楼阶梯旁的长随挥了挥手,那名长随立即转身下楼,却捧了七八个匣子上来。 明远亲自接了,将每个匣子送至与座的各人手中了,一边送一边道:“各位都有,各位都有——” 众人接入手中,纷纷打卡匣子查看,取出放在里面的怀表;又都按照明远所示范的,将时针与望湖楼里的座钟校对一次,然后上紧发条,便令表面上银色指针开始匀速转动,并且发出轻微而细密的“哒哒”声。 “只不过各位手中怀表的花色各有不同。都是小弟揣摩各位的爱好专门定制的。” 明远便随口介绍起赠给各人的怀表——给蔡京的自然是“金玉其外”,什么材料贵就用什么;给苏轼的则是浑然天成,用到的装饰越少越好;赠给沈括的那枚,表壳上没有与十二时辰对照的小字,毕竟沈括早已熟悉了24小时计时法…… 一时间席上众人的注意力还都在怀表上,忽听“叮铃铃”一阵急促的铃声响起。众人左顾右盼,才发现那声音是从种师中手中那枚怀表处传来的。 明远微笑着解释:“需要上学的学子们最好能配备一枚有‘闹铃’功能的怀表。到早上要起床的时候铃声自响,能将人唤起,这样就再也不用担心上学会迟到了。” 满座中还需要上学的,就只有种师中和宗泽这两位。 两个小朋友手中托着明远赠送的这一份礼物,相互看看,宗泽脸一红,而种师中的笑容变得有些尴尬。 明远则抱着双臂看着他们两位发笑:难道我会不知道你们有时会错过府学的课程,而“睡过头”就只是借口吗? “远之,苏子容那里……” 苏轼出声提醒明远。 苏子容就是苏颂。如果没有苏颂干脆地贡献出了他设计的擒纵结构,也就不会有今天众人所用的钟表。 “子瞻公,放心吧!给子容公的那一份,早已随着‘邮递’送往婺州去了。” 明远当然不会忘记这一点。 “对了,还有一些人,最是会对你这些东西感兴趣。” 苏轼想起另一群人,顿时面露狡狯的笑容。 明远略想了想,也狡猾地笑了出来: “高丽人!” “对!” 苏轼拊掌大笑。 明远也很努力地控制自己,避免笑得过分夸张—— 高丽人还真是喜欢从他手里买东西,尤其是这种华丽而奇巧的物品,几乎毫不还价。 上一次高丽人想要购买自鸣钟,明远特地留了一个心眼,将自鸣钟的钟芯制成一体化的钟芯,并且还在钟芯上镌刻下“大宋熙宁四年杭州制造”的字样,免得将来这些东西成了古董之后,高丽后人说这些都是他们自己先造出来的。 但是随船前往高丽的海商回来之后告诉明远,说高丽贵族对自鸣钟极其追捧,但凡有身份地位的,莫不以拥有一架“自鸣钟”为荣。 但根本没有人关心钟芯的原理,他们只为拥有一台从“中华上国”舶来的自鸣钟骄傲。 那第一批自鸣钟运往高丽,上岸的那一刹那身价就比明远卖出去的价格翻了十倍。 而明远卖出这一批自鸣钟的价格,也超出生产成本十多倍。 以此类推,等到这些“怀表”能够量产了,送到高丽去,估计也一样会赚翻—— 只可惜,高丽国里,能够享用机械带来的便利,又能借此奢华装饰彰显身份地位的,全都是不事生产的贵族。平民百姓却只能日复一日地重复劳动,从来得不到与付出相对等的回报…… 明远正想着,苏轼那里已经又换了话题。 “远之,你的自鸣钟作坊,如今又添了这怀表的生意,不会是又新雇了人手吧?” 明远回过神,点点头,笑着道:“年前人手就已经翻了一番,不过最近是年节,我让他们都放了假,十八收灯之后工匠们才会回来。” 明远在杭州城中为他的作坊招工的时候才发现——杭州很适合建钟表作坊。因为这里向来是珠宝首饰的重要产地,能工巧匠很多,甚至还有不少女性。 高级钟表与珠宝行业向来是相辅相成的,这便立时让明远的杭州作坊有了得天独厚的优势。 但这令本地珠宝首饰行业多少生出一些怨言——明远把他们用熟的工匠都“拐跑”了,本地的小珠宝作坊便雇不到合适的人手。 杭州首饰行的行老甚至还找了明远一次,想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结果被明远反过来说服:年后会和明远共同建立一座包吃住的“珠宝匠人学校”,专门教导和训练年轻工匠,教会他们一些辨识与处理原材料的基本常识,当然还有基本技能。 这所学校以半年为期,半年结业一次,培养出来的年轻工匠立即可以进入各家作坊。 以往珠宝首饰行业的技艺都是以师徒口口相授来传承的,首饰行行老那里见过这种阵仗,半年就能教出一批徒弟的? 但明远的建议极大程度地解决了首饰行的用工荒。首饰行行老不知被怎么忽悠的,竟昏头昏脑的就同意了明远的建议。 此刻听明远这样一解说,苏轼拈着胡子笑道:“听闻原本两浙土地兼并风气日盛。而远之此举,却似是将原本耕作的农人都吸引到城市中的作坊里来做工……会不会有哪一天,那些买了田的大户会后悔哟!” 明远顿时笑着回:“那当然会!” “当然会?” 苏轼又险些拈断了一根胡子——大宋说实在的还是以农桑为本,如果所有人都离开土地,那最简单的一个问题:大家都吃什么? “到时候那些手中有田的大地主就会发现,他们以原有的待遇已经吸引不到足够的佃户为他们耕作,因此无法缴纳足够的钱粮。这时候他们可以有三个选择:” “一是将土地卖出一部分,重新变回小地主。” 满座的人听明远这么说,都哈哈一笑。 “二是对佃农好一些,让佃农们耕田能够拿到与在城里做工差不多的工钱。” 笑声渐悄,人人都开始思考,仿佛明远讲了什么了不得的道理。 “三是想办法改进农具,引进良种,以期能用更少的人手干成更多的活计。” 种师中与宗泽听得懵懵懂懂;秦观与苏轼试图深思,却暂时没有答案;沈括听了,眼中有异色,连连点头;蔡京却是紧盯着明远,眼神始终莫测高深。 “各位,以上论点在我横渠门下最近的《横渠学刊》里都有论述,来来,学刊就在这里,各位请自取。” “哈哈哈哈——” 望湖楼上顿时一片笑声。 “远之真是好本事,用这种手段为横渠先生推广学说,这《学刊》我等不看都说不过去了。” “……” 明远也笑得很欢畅,也不知是不是受了他的影响,最近同门们寄来的文章和书信中的讨论,开始越来越向他所“熟悉”的那个方向转过去。 他在兴奋之余,忽然瞄到了蔡京的眼神,顿时便像僵住了似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刚才他送了蔡京一枚怀表,算是还蔡京一个人情。 但一转眼,蔡京身边的所有人都收到了同样的礼物。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19节 明远这是一碗水端平,好让蔡京知道,他不过是他众多知交朋友之一,远远比不上远在西北的某人。 只见蔡京低下头,右手拇指轻轻摩挲着那枚怀表的背面表壳。 那枚怀表背面由高手匠人镌刻了一枚“回头鹿马”,寓意最是吉利。而明远送给他人的每一枚怀表,背面的花纹都不一样,只有蔡京的是这个图案。 蔡京以指肚轻抚着那背面的图样,唇角微微上扬,流露出几分志得意满的样子,似乎已经见到了自己将来身居高位,手握权柄的模样。他似乎在说:远之,高官厚禄、马到功成,固我所愿也。 第202章 千万贯 熙宁五年初, 杭州太守沈立调任审官西院,尚书刑部郎中陈襄移知杭州。 陈襄是苏轼的好友,明远因此很快就见到了这位新任的杭州太守。 这日刚好是二月十五日, 俗称“二月望”, 浙中风俗,这天是“花朝节”, 正值仲春景色明媚,花事正好,是杭州城左近最堪游赏的时节。 因此苏轼在钱塘门外玉壶园中宴客,请了新任太守陈襄, 也请了明远和一干府学里的年轻士子们前来作陪。 陈襄大约五十来岁年纪, 相貌清癯, 颏下却留着一把令苏轼颇为羡慕的美髯。 明远拜见陈襄之时, 苏轼最快,已经挑着最重要的把明远在杭州的事迹都说了一遍, 其中颇多褒奖溢美之词, 令明远难免汗颜, 再三谦让:“子瞻公, 您过誉了。晚生后辈哪得如此?” 却只见陈襄拈着胡子轻笑,道:“这位明远之的事迹, 我听过的。” 明远一怔:他在杭州办的这些事, 竟已传得这么远了吗? 谁知陈襄说的却是一桩旧事:“伶牙俐齿, 气死唐坰, 如今早已是全汴京都知道的笑谈。” 他说的是去年明远离开汴京之前,与唐坰在开封府的那一场“交锋”。能将牙尖嘴利的御史气成那样, 汴京的官员们大多是佩服的。 明远微囧:这……不能算是什么光辉事迹吧! 好在陈襄要见的年轻士子不止明远一人, 苏轼又将秦观等一干在府学进学的年轻学生介绍给知州, 陈襄的注意力便暂时离开了明远。 说着说着,不知怎么的,就谈到了今秋将要举行的乡试。 陈襄望向苏轼:“子瞻,今秋乡试要偏劳你主持了。” 秦观等一众年轻士子中,有不少是打算今秋应考的,顿时都眼光热切,看向陈襄与苏轼。 却见陈襄脸上的笑容逐渐转苦,叹息道:“只是这科举之法既改,今秋乡试,不知会是个什么结果。” 原来,去年二月,朝中新党就已经公开宣布了改革后的科举制度:诗赋文章不再作为考试内容,而是专考经义,只考《易》、《诗》、《书》、《周礼》中的一经,兼以《论语》、《孟子》。 也就是说,科举考试重新划定了考试范围,并以经义局新颁布的《三经新义》作为考试的标准教科书,备考真题集。 以前以诗赋作为考试科目时,学生们备考时需要熟读《四书五经》,并且具备一定的文学鉴赏与表达能力,才有希望通过科举考试出人头地。 但现在,大家都只要刷题就好了。 “天下士子,便只知学经”——陈襄的叹息声便是表达他对这种局限性很大的科举取士方法的疑虑。 谁知苏轼却展眉一笑,道:“陈大府莫须过虑,不管那举士之法如何改,至少我们两浙出的人才,绝不会有半点不如人之处。” 陈襄惊讶地望着苏轼,不知这位名满天下的苏大才子何出此言。 苏轼便向陈襄解释:这是因为府学中有了社团,社团既建立,与以前府学里的情形又不一样了—— 如今文学社正在忙着收集和评价民间故事,以其为题材创作诗赋、新杂剧,并撰写评论文章;农学社正在杭州周边的乡里做着筛选稻种的实验;而算学社则正在“学以致用”,帮助农学社丈量土地,计算面积,以确保实验结果的绝对准确…… “大府,如今‘两浙路’的学子们,多半秉持‘学以致用’的目的,府学也为他们提供了钻研与交流的机会——将来参加乡试,只要将那《三经新义》背熟即可,对他们来说,反而不是什么难事。” 陈襄听着睁圆了眼,实在是没想到,他来接手杭州知府的职位,治下的府学里,竟然已形成了这样的风气。 这时,秦观恭恭敬敬地将一本装订整齐的册子双手奉上:“陈大府,这是我等府学学生各社团近日的成果合集,请大府过目。” 陈襄接过来一看,之见那是一本装帧精美,刊印清晰的册子。那封皮上印着《西湖丛谈》几个大字。 他随意翻开目录,便见到《两浙民间关于“白蛇故事‘的比较研究》,《西方逻辑学试论》、《浙东水土改良与水稻种植》这样的文章标题。 陈襄刷地一下就把册子合上,用又惊又疑的目光望着苏轼,心里在想:这……究竟是不是走上了另一个极端,矫枉过正,士子们又都偏离了经义大道的方向,专门研习那等“形而下”的细枝末节去了? 苏轼却笑道:“陈大府放心……他们自有分寸。” “再说,这些成果,对两浙路的农政与民生之事很有帮助。不止是‘农学社’,就连‘文学社’都能建功。” 原来,文学社在两浙各地“采风”,研究“白蛇故事”的起源和比较时,便发现不少乡里向来缺少药物与良医,因此,在他们口口相传的故事中,许宣与白娘子便开始了一家叫做“保和堂”的药铺,悬壶济世。 越是缺医少药的地方,对于许白这一对仁心仁术的夫妻就越是同情。 文学社便将他们“采风”时发现的情况汇总,写了一封陈情信给官府。最终官府召集了几家实力较强的药材行,给予路税方面的优惠,让这些药材行能够时常送些常用的药物到乡里。 据说那些地处偏远的村落特地绣了万民伞,赠给了之前离任的太守沈立。但事实上,沈立和这些“仁政”没有多少关系,主要还是“文学社”里的学子们建议到了实处。因此,沈立在离任时还给予了“文学社”学子们一封信,作为书面嘉奖。 这一件大功立下,别的社团一瞧:哟,连“文学社”这种成天舞文弄墨的社团,都能做出这样的贡献,我等岂能甘心人后? 于是,杭州府府学里的各个社团开始了你追我赶的热潮。每个社团都立志能做出点“实在”的功绩。 陈襄听了苏轼的解说,冲学子们点头微笑,道:“如今,就等各位取士得中,便能成为解民之困的国之贤才了。” 明远在旁听着,心里自然得意。 毕竟在府学下设“社团”,本就是出自他的提议,这些社团们能够取得今天的成就也有他的一部分贡献在。 但明远心中还是有些不满足—— 《三经新义》为什么能一夕之间风靡神州,每一名士子人手一套,这还不是因为《三经新义》是科举考试的标准辅导教材? 只要科场顺利,将来就能得到“千钟粟”“黄金屋”“颜如玉”……如果没有杭州府学的引导,全国的士子们又有什么动力来分心参与那些“社团”的活动呢? 又比如“算学社”,种师中和沈括同在的算学社,在得到了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之后,进境一日千里,眼看就要能够创建一套中华之人容易理解的“逻辑学”出来了。 但是“算学”不是科举考试的必考范围,因此即使是在杭州府学,愿意接触算学的人也寥寥无几。 士子们与陈知府和苏通判聊得高兴,明远却坐在他们之中低头沉思: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将这些“社团”与科举考试“绑在一起”的。 他正想着,忽然那玉壶园的墙外飞来一只充气的皮球,球速极快,几乎是冲着陈襄与苏轼他们那边飞来。 好在明远反应也快,抬脚一拦,便将来球拦截,那皮球被他足尖一挑,立刻改变了方向,向上弹起,随即球速减慢,稳稳地落在明远的鞋面上。 明远身后的年轻士子们有些被着飞快的来球惊出一头冷汗,也有看到了明远“停球”绝技之后跃跃欲试的。 这时,从玉壶园门口,进来两三个身穿襕衫的少年,都是十三四岁的模样,来到园中一行人面前,先向座中年纪最长的陈襄和苏轼行了一礼,恭敬有礼地向他们道歉,然后提出想要讨还皮球。 只听陈襄笑道:“看起来,这两浙路的蹴鞠风气竟要比汴京还要彪悍些,刚才这球来得好快……” 旁边苏轼一个没忍住,竟“哈”的一声笑了出来,一边望着明远,一边轻轻摇头。 明远脸微红:这好像……又和他多少有点关系。 他见陈襄和苏轼都没有见怪的意思,脚尖轻轻一挑,那皮球已经从他脚尖飞出,瞬间就回到了来讨球的少年手里。而他身后,苏轼正三言两语地向陈襄介绍这蹴鞠在杭州的发展情况。 正谈笑着,一名在苏家服侍了多时的老苍头突然匆匆忙忙地进园,给苏轼递上了一张拜帖。 苏轼原本不想在与陈襄会面的时候被他人的拜帖所打扰,但只瞥了拜帖上的名字一眼,顿时惊得话都说不出了。 等到陈襄问起,苏轼才匆匆打开拜帖,扫了几眼,依旧面带震惊地回答:“是司马君实……司马君实来杭州了。” 君实是司马光的表字,当然,苏轼能称呼这位老友为“司马君实”,而明远他们这些小辈则必须恭敬称呼一声“司马十二丈”。 “司马十二?”陈襄也很意外,“他不是正在洛阳城里的‘独乐园’里修史吗?” 这时苏轼面带震惊,将眼光渐渐移向明远的方向,道:“远之……司马君实到杭州城来,好像是……专门为了你。” 明远:……这怎么可能? * 司马光确实已经抵达杭州,并且正在暂住的驿馆里焦急地踱着步,口中低声反复念叨: “必要的战争,就是正义的战争!” “必要的战争,就是正义的战争——” 第203章 千万贯 明远万万没想到, 司马光会因为当年辩论时一句“戏言”追到他这里。 苏轼是司马光的故交,因此司马光一到杭州,拜帖先下到了苏轼那里。而苏轼陪着明远去见司马光, 对于司马十二此次的“来意”着实好奇, 连连追问。 明远也觉得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便将当年他在京兆府先生张载那里与司马光辩论的事, 和盘托出,全部告诉苏轼。 当然,他隐去了“舌战群儒”卡的效果。 苏轼也听明远说起当年那句名言:“必要的战争就是正义的战争”,忍不住也笑着摇头:“好个远之, 好会狡辩!”——这就是以另一个角度去诠释这句话的意义了。 “待会在我家中, 你先等等, 我先去与司马君实会上一会。昔日在京兆府你有尊师照拂, 现在在这里我也不能看着你让司马公欺负了去了。” 于是,苏轼宅中, 苏轼先将司马光邀至书房内密谈。 他细细地说了一大堆之后, 司马光带着难以置信的眼光望着苏轼—— “子瞻, 子不语怪力乱神!” 苏轼知道司马光会是这个反应, 淡淡地补充:“子不是还曰:‘敬鬼神而远之’吗?” 而这个“远之”,不正是他们现在讨论的对象? 司马光低头回想:这个明远, 会是个没有半点特异的普通人吗? 当年在京兆府孔庙里的情形顿时在他心中重现—— 他怕是这辈子都不会遗忘:惊雷劈下, 少年的声音稳稳在殿中响起…… 司马光思索了良久, 依旧摇着头, 道:“子瞻,我可万万没想到, 这话竟能从你口中说出。” 苏轼摊手一笑:“换做一年前我也想不到。” “可是这话已经在我心中盘了一年了, 那少年的行事我又一天天都看在眼里, 无不指向他自己所述的那个目的……” “君实兄,我不说别的,只道万一,万一,万一……” 苏轼说到这里,心情激荡,声音都快哑了。 “万一那词中所述是真的,扬州尚且如此,那汴京又会怎样……” “若真到了那一日,早得提点,却又对此视而不见的你我,对得起天下苍生万民吗?” “……”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20节 司马光沉吟着,一时半会儿竟没法儿接口。 * 司马光与苏轼一起从书房出来,到苏家的花厅中来见明远。 数年不见,司马光头发胡子略白了几分,但是眼神犀利,一见到明远,便异常严厉地望着他,似在无声质询。 明远略微有些紧张,因为司马光正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那眼光,就像是在打量一个战争贩子。令明远不由得后悔,当年怎地嘴快,就用那句话来搪塞司马光了呢? 但明远也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并且找1127又申请了一张“舌战群儒”卡,随时可以投入使用。 “你说……” 司马光来到明远面前,面色凝重,思忖了半晌,才缓缓开口。 “……还有什么可做的?” 这完全不符合明远的任何预期——以至于明远流露出震惊的眼神,面对司马光,一时片刻间竟愣是开不了口。 苏轼在司马光背后冲明远挤眉弄眼,鼓励明远开口。 明远:……啊? 原来苏轼按照自己当初剧透他的那些内容,又原样剧透了司马光一遍啊! 难怪司马光此刻的态度转变得如此之大。 但司马光这问题却不好回答。 “……还有什么可做的?” 明远仔细想了想,才道:“杭州府学,还想要再办一个‘史学社’。” 司马光与苏轼对视一眼,各自拈着胡子,都没有想到明远竟会提这样的要求。 “毕竟前朝太宗皇帝也曾说过,‘以史为鉴,可以知得失’。士子们学史、辩史,能够鉴于往事,避免前人的错误。” 这倒并不难,而且与司马光现在正在做的事正好契合。 而且还有一点,杭州城中,明远坐拥旁人艳羡不已的刻印之利。有他在,“史学社”中各种论史的文章能够以最快的速度看行天下。司马光之前看了苏轼给他看的各式“学刊”,马上意识到这绝对是学术界推广自己的一种“利器”。 司马光刚想点头,明远又提了一个问题:“请问,杭州府学办的那些社团,若是在其中有‘突出贡献’者,参加科举考试时能够获得一点优势吗?” 司马光与苏轼同时听的一愣。 明远说的意思,其实就是“高考加分”。 当然,为了公平起见,能够参加“高考加分”的人绝对不能多,而且需要经过重重严格的审核。 但如果能将这些“杂学”的副科,也作为科举取士的考量范围之一,岂不是能够鼓励一部分自觉“挤不上”科举“独木桥”的人,分心旁骛,去学习经学以外的那些学科? 待司马光心中将这些事都想明白,他一张老脸便挂了下来,双眼紧盯着明远,道:“国家取士,岂同儿戏。再说了‘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远之所提议的府学‘社团’,多半着眼于‘形而下者’,这等细枝末节,又如何能作为科举考试的标准?” 明远心说:呵呵……也就是因为北宋现在根本没有条件组织起一场以算学、农学、法学等为应试目的的考试,他才建议了以“加分”的形式吸引士子们的眼光。 但是嘴上他却是不饶人的,冷笑了一声之后才道:“那么,依司马十二丈之见,官府当真需要那么多精研‘形而上’大道的官员吗?精研大道能增加府库每年的岁入吗?能在灾荒时节赈济百姓吗?能在外敌入侵时用来抵御吗?……” 当然不能! “经义大道”在明远看来就好比哲学,学习哲学是必须的,对塑造“三观”有莫大的帮助——但是如果高考的时候就只考一门哲学,然后考过的那批人也没有经过大学教育,而是直接派到工作岗位上去…… 这不合理! 当明远提到“外敌入侵”四个字时,司马光与苏轼同时看了一眼,眼神都有些沉重。他们对于明远的反驳似乎都觉得在意料之中,偏偏他们都无法反驳。 司马光定了定神,突然又提出了他那个老问题:“远之,老夫当年在京兆府的时候,曾经听你说过一句:‘必要的战争,就是正义的战争’。老夫现在想问你,这句话的道理何在?” 明远面色平静,开口答复司马光:“司马十二丈,这答案早已经在您心里!” 若非司马光早已从史书的字里行间,看到了这个答案,他就不会心心念念地执着于此,不会连将自己锁在“独乐园”里也无法静心写史,而因此巴巴地赶到杭州来见明远。 在明远看来:儒家的世界观一直以来都是一元的,因此“格物致知”的“理”,科学技术的“理”,在目前儒家学说的体系下,根本无法融入,在儒者的的世界观里没有立足之地。 但像司马光这样的儒者,他们的世界却又是二元的,在阳面上,他们铺陈大道,口若悬河,说出来那一套一套的长篇道理,就连坐在龙椅上的官家赵顼都只能老实听着。 但是在另一面,他们有自己的生活,有世俗的喜怒哀乐,必须去算计经营,才能令自家收支平衡,不至于入不敷出,以及令自家修史的时候,也能有一座园子住着。 他们也有党同伐异,相互攻讦的时候;也有远交近攻、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谋略…… 这就是儒者。 汉代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天意来诠释人主的执政合法性。 但在明远看来,这种被儒者的一元论完全统治的时代早就应该被扫进故纸堆里去了。 好在现在的宋儒是一批拥有创新精神的人。他们试图推翻汉代以来儒家对经典的诠释,试图找到一条更符合时代的新路。 同时代的王安石能喊出“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这样的口号,司马光这样的史学大家,难道就真的不能将他从浩如烟海的史丛中看到的那些真相,以他的本心诠释出来吗? 明远说完,苏轼家的花厅里静了良久,司马光与苏轼都是没说话,一会儿拈须,一会儿低头思考,一会儿抬起头,瞅瞅明远。 终于,司马光缓缓地开了口:“远之……这次与你辩论,老夫总算没有感受到上回在京兆府孔庙是感受到的那种‘异象’了。” 明远这时才猛地省起:要命啊!他忘记开启“舌战群儒”道具卡了啊! 1127竟然都没有提醒他! 这时1127就像是个锯了嘴的葫芦,一言不发。 “……但是老夫这次很愿意相信你的说法。” 明远:怎么回事? 他竟然凭一己之力,说服了吵起架来能与王安石有的一拼的司马光?这……可能吗? 但他突然想起了“舌战群儒”那张道具卡——该道具卡提供的全是肥皂剧里的沙雕特效,但是“舌战”的论点,都必须由原主自己提供。 也就是说:打铁还需自身硬,明远说出来的论点和论据,首先要足够充分,能够令人信服,否则这“舌战群儒”卡就是一搞笑道具。 而这次,明远心中存有强烈的说服司马光的动力,再加上他的观点又都是站得住脚的,因此他即使没有开启“舌战群儒”卡,看起来还是成功了。 谁知司马光又补充一句:“任何能让王介甫添添堵的事,老夫都会试着去做一做。” 王介甫就是王安石。 王安石改革了科举制度,不考诗赋只考经义,司马光就要上书,让“算学”“农学”等也在科举之中要占一席之地。 这完全是针尖对麦芒,对着干嘛! 但偏偏误打误撞,正中明远的目标。 这时,司马光开口:“子瞻兄,明远小友,老夫想要去看看杭州府学的‘社团’,可否烦请两位拨冗带路?” 明远与苏轼闻言,两人同时伸手入怀,取出一枚黄铜为壳的怀表来,打开表壳一看,两人都是“哎呀!”了一声。 “这时间……刚好赶上府学的蹴鞠社团与齐云社的比赛。” “府学所有社团的学生应该都去比赛现场助威去了。” 司马光有点傻眼:怎么,竟然还有蹴鞠社团? 第204章 千万贯 “蹴鞠?” 听说府学里竟还有蹴鞠队, 司马光讶然。 苏轼便偏过头,双眼瞄着明远。 明远顿时“呵呵”地笑了起来,半是解释半是掩饰:“晚辈身子骨偏弱, 玩蹴鞠是为了锻炼身体,锻炼身体……” 他这不算是说谎:去年秋天, 明远因为去钱江边观潮而染了一场风寒, 病了两天, 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体素质大幅下降,抵抗力没有以前强了。 现在他身边已经没有种建中,整日检查他有没有按时练习弓箭了, 也没有小伴当向华在他身边练习扎马步当表率了。后来连史尚都去了南方, 不在身边。 明远一边怏怏地将养身体, 一边忙于开展海事保险的事, 气色确实不能算好。有一回蔡京邀他饮宴,他过去露了个脸, 蔡京也不敢怪他装病, 只能好好地把他送回凤凰山去。 但这样下去毕竟不行。 刚巧明远听种师中和宗泽说起, 府学里有些学子会玩“蹴鞠”。 明远一想:这个我会! 但是到了府学后院一瞧:这是哪里来的花拳绣腿? 然而这就是宋时的“蹴鞠”:表演性质更大过竞技性质——参与者从一人到十人不等,大多是表演用头部、肩、胸、腹、臀、膝、足等部位传接球技巧, 既表演出繁复的花样,又要令球不落地。 人们为这些花里胡哨的蹴鞠技巧取了很多好听的名字,什么“转花枝”、“流星赶月”、“落花流水”等等。 明远想想自己上辈子好歹也算是踢过野球的人,现在在这里竟然根本不能算是“会蹴鞠”。 于是他振臂一呼:“要不要这么复杂?” 他跑去在球场的两侧直接戳上几枚竹竿, 划定了两个“球门”区域, 然后大喊:“再来几个人, 规则很简单, 只能用脚踢, 往对手球门里踢就算赢!” 明远在府学里其实没有什么号召力,但是他有一个跟屁虫兼忠实拥趸——不是种师中,而是宗泽。 宗泽是个喜动不喜静的性子,每天除了在府学中读书,参加“航海社”的活动,以及在食堂吃饭之外,就是在外跑跑圈,练练拳脚。 有宗泽这么一宣传,府学里那些好动的少年们就全来了。 由于明远设定的规则门槛极低,基本上是能跑会跑就行,于是,这种运动就一发不可收拾,迅速在府学里流行,并且很快传到了府学之外。 原本杭州城里已有“齐云社”,是蹴鞠的专门社团。他们一见这府学里读圣贤书的郎君们传出来的新玩法,便也学着规则尝试了一下。 试过之后,“齐云社”里就再也没有人想回到传统的蹴鞠方式了。 于是,府学里好几个社团凑人出来,自己组建了一个“联队”,与齐云社两家约定了定期比赛。 随着观看和尝试蹴鞠的人数越来越多,除了府学联队与齐云社之外,杭州城中又陆续出现了好几支小球队,水平也有高有低,参差不齐。 但明远看看火候到了,便出面官宣了蹴鞠比赛的具体规则,开始了杭州府的蹴鞠联赛。 而今天刚好是府学联队与齐云社对阵的日子,司马光提出这时候去府学看看“社团”,明远和苏轼都知道没戏,不会有人在这么重要的比赛日还留在府学里。 于是,苏轼做主,一力邀请司马光前去观赛。 司马光瞅瞅苏轼,眼中疑惑重重。 他问:“这真的不是……杂手艺?”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21节 这位司马十二丈在洛阳城中虽然忙于编写《资治通鉴》,但也还是有工夫偶尔逛逛瓦子的。蹴鞠是瓦子勾栏里的“杂手艺”中很重要的一种,与“球杖踢弄”在一起表演。 于是苏轼笑着向司马光解释,说这是一场十一人对十一人的多人竞赛。 而苏轼对这比赛的评价只有六字:“紧张、激烈、刺激!” 司马光今日既见到了明远,也想到了给王安石添堵的方法,心情舒畅之下,便决定与苏明两人一同前往观赛。 三人一行从苏轼家中出发,乘坐小船来到清波门内的一处瓦子附近。 在那里,舟楫就只需向岸边“放人下船”,而不许停留。否则这杭州城中的运河水道便也要像汴京城的道路一般,拥堵不堪了。 苏明司马三人下船,走进那间瓦子。 只见那座瓦子已经将早先勾栏前观众们观看表演的一大片空地全都腾了出来,并且在空地两头各自支起了一道约一丈宽,半丈高的竹制门框。 原本用毛竹搭建起的那些,脚手架似的观看台,已经重新挪了位置,都摆在那空地四周,此刻坐得满满的,全是观众。 明远因为在这家瓦子有一个长期的“閤子”,所以此刻观赛,也在看台上有一排视角颇佳的座位。 于是明远就带着司马光与苏轼这两位,穿过一道坐满了女客的看台。那看台上,顿时有不少碧桃、海棠一类的春花抛下来,掷在几人怀中。 司马光不解其意:“难道杭州城风气如此吗?” 这位司马大学士不喜欢簪花,此刻突然收到鲜花,十分意外。 苏轼却挽着司马光快走,一面走一面笑:“人老簪花不自羞,花应羞上老人头1……走吧,君实兄,这里不是我们这些‘老夫’该逗留的地方。” 司马光这才留意到,那些鲜花竟全是朝明远那里去的,以至于明远不得不用他宽大的袖子兜住源源不断抛过来的鲜花,甚至还略略向女眷那边颔首以示谢意,然后再一溜烟地跑到另一边男客较多的看台上去。 司马光恍然大悟,摇头叹息道:“看花东陌上,惊动洛阳人2。明郎若去洛阳,也一样是这番待遇。” 说话间他们已在看台上坐定。看起来两支参赛队伍正在准备比赛,服色各异的十多人各自聚在一边。 明远这个“固定座位”得天独厚,将场地里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司马光纵然是有些老花,但视远并不费力,马上便见到那些参赛的蹴鞠手各自围在一面支起的黑色木板跟前,双方各自有一人,手持一枚白色的东西,在那片木板上画出白色的图案。 “那是他们的教练,在向球员讲解‘进攻路线’。” 明远好心地向司马光解释。 听见“进攻”二字,司马光便有些心惊,心想,这又不是对阵交兵,哪里还有攻有守的? 但是看那黑色的木板上被画下了一枚又一枚弯弯的白色箭头,确实有些像军中将领向属下和兵卒们讲解行进线路的样子。 司马光本人也是虽然没吃过猪肉,但也好歹看过猪跑。虽然他自河东路那次挫折之后终身不言兵事,但是无论在河东还是在陕西路,都曾经亲眼看到过军中将帅议论兵事,看到过他们在舆图上来回比划。 这时苏轼却告别了一个在瓦子里叫卖饮子的小贩,一手捧着三只杯子走了过来。明远见到,连忙起身帮忙接着。 司马光一看:这杯子也颇为出奇,看似普通的瓷杯,杯口上却罩了一片荷叶,荷叶周围用细绳扎紧。一枚苇管从那片荷叶中穿过。 苏轼递了一杯给司马光,然后自己做起了示范——将那苇管的一头放在口中,一吸溜,腮帮子便立即鼓了起来。 而明远则微笑着向司马光解释:“这是为了让场中的观众饮用时,杯中的饮料不容易被洒出来。” 司马光自己尝试了一下,果然,很方便,清亮可口的饮子几乎不费劲地就到了口中。 但是,他看看身边苏轼的眼光,怎么觉得:用这种新奇的方式喝饮子,也跟身旁这位明小郎君有点关系呢? 他们一行三人坐定了没多久,比赛的双方就进入场中。场边旁观的观众情绪变得十分热列,看台上都是欢呼声、尖叫声和口哨声。 只听一声哨响,一枚圆球被抛进场中。 身穿黑色比赛服的府学联队中有一人,飞起一脚,那球便像是自己生了翅膀一样,快速向对面的“门框”里飞去。 “怎么会飞得那么快!” 司马光连自己手里的饮子都忘记了,讶然出声惊问。 在洛阳的瓦子里,他见过的那些“杂手艺”蹴鞠,用的都是里面填了动物毛发的皮球,虽然也很轻,但绝对没有这么轻,这么快。 明远笑着为司马光解释:“十二丈,这种球是特制的,完全空心。里面就是一只充满气的猪尿脬,外面裹上一层羊皮缝成的外壳3。” 明远说话的过程中,齐云社的队员已经一个头槌拦截,将快速飞向己方球门的皮球给拦了下来,然后大力向自己队友所在的方向踢去。 或许是这力道不对,也可能是那皮球的质量还不行,只听“噗”的一声,那只皮球突然瘪了。 哨声响起,那只瘪瘪的皮球立即被换了出来,一只新球被掷入场中,这次是由穿着白衣,头上戴着红巾的齐云社队员接了,两三个起落之下,又传到了府学那边的球门跟前。 球门附近都是府学的士子们所坐的位置,这些年轻人们纷纷大声叫嚷,喊声震天。就在千钧一发的时刻,府学联队的球门跟前突然冒出一人,伸出双手,将那枚皮球抱住了。 球门前发出欢呼,而齐云社的球迷这里则传来惋惜无比的叹息声。 如此几个来回,司马光已经大致看明白了。双方球员的跑动、传球、配合都符合刚才他们在黑色木板上画下的那些白色箭头。 他突然悟到了什么,连手中的“带吸管水杯”都来不及放下,猛地站起身,惊问道:“这……这竟是练兵之术?” 他这一站,立刻就挡住了后面的观众,开始有人发出不满的抗议声。 明远赶紧请司马光坐下继续观赛,他心中则正称赞司马光不愧是一位极其敏感的聪明人—— 这是蹴鞠,也是足球,放在后世,它将是最接近“战争”的竞技运动。 第205章 千万贯 蹴鞠场中的比赛逐渐趋于激烈, 场上球员的拼抢越来越凶狠,有时动作不是冲着球去,而是冲着人去, 球员受伤倒地的情况时有发生。 但多数球员,即使是受了点轻伤, 也不愿下场休息, 只在场边动动胳膊, 揉揉腿,稍觉恢复,便重新上场。 场中有一名“裁判”, 见到双方有“出格”的动作, 便大声鸣哨示意。到后来, 竟是掏出两张红色的小牌牌, 将齐云社和府学联队各罚下一人,场中的队员动作才稍许收敛一些。 而场边的观众则早已看得如痴如醉, 热血沸腾。有时竟恨不得自己就是那只在场中飞来飞去的皮球, 好直接蹿进对方的球门里去。 突然, “砰”的一声,府学联队里一名队员踢出一脚精彩的远射, 将皮球从齐云社球门前将近三十步的地方踢进了球门里。 而此刻,另外两名府学联队的队员站在齐云社门前,仿佛都在等着接球。齐云社的守门员被干扰了注意力,根本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于是皮球应声入网。 这座瓦子中的半边场地爆发欢声雷动。拔得头筹的府学联队队员顿时抱在一起, 彼此大声庆祝。其他队员都伸手摸摸进球队员头上戴着的头巾, 以示庆贺。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是喜不自胜, 仿佛就是他们自己进的球一样。 而齐云社的球员同样聚在一起, 沮丧固然是沮丧的, 但队长依旧在大声鼓励队友:“这才哪儿跟哪儿,后来居上的比赛你们又不是没见过……” 司马光坐在看台上,拈着胡子从旁观察,越来越觉得这两队相互较量的蹴鞠队员,与上战场之前参与练兵的年轻小校差不多,而这蹴鞠比赛,讲究传跑配合,又弘扬团结精神,着实暗合练兵之道。 明远坐在司马光身边,缓缓开口,肯定了司马光的判断。 “司马十二丈,毕竟这蹴鞠本就是应当具有竞技性的运动,在诞生之初,就是为了训练战士所用。” “汉代刘向曾记载‘蹋鞠,兵势也,所以练武士,知有材也,皆因嬉戏而讲练之。” 那时“蹴鞠”还被称作“蹋鞠”。 “当年投笔从戎的班超更是将《蹴鞠二十五讲》列为兵书,以此为兵士讲解谋略。” 也就是说,汉代已经在用“蹋鞠”之术训练兵士,要求他们通过这种“嬉戏之术”而锻炼团队作战的技巧。 当然,汉代的蹋鞠之术在规则方面限制较小,不仅可以用脚,也可以用手。在场上抱摔对方球员也是规则允许的范围之内。因此比赛比较暴力,观赏性比较差。 到了唐时,蹴鞠的表演性质有所提升,规则也改为将球踢进距离地面半丈高的“风流眼”中。据说那“风流眼”的直径只有一尺,在明远的想象中,那简直是和魁地奇的球门差不多的存在了。 因此唐时的蹴鞠,技巧性远远高于对抗性,比赛好“看”是好看了,但是激烈程度较汉代下降了一个等级。 而如今到了北宋,这蹴鞠已经完全成了民间游艺活动——从皇宫内院到平民家庭,大家闲时都可以玩一玩;同时也成了“杂手艺”的艺人们展示绝技的一种手段。有多人参与的蹴鞠,变得一团和气,高手的绝技固然令人惊叹,但几乎完全失去了对抗性。 这种情况在明远建议的新规则下得到了根本性的扭转。 新的蹴鞠规则完全激发了蹴鞠队员的胜负心,快节奏、紧张而激烈的比赛则迅速吸引了杭州百姓的注意力,并且马上取代了瓦子中的多项传统节目,成为最受瞩目的娱乐活动。 也就是因为杭州府平日里严禁“关扑”,所以没有人敢拿蹴鞠比赛的结果赌钱。但在元日和上元节,杭州府开放关扑的时候,杭州百姓为了蹴鞠而进行的“关扑”,总钱数可以用上万贯来衡量。 司马光听明远的言下之意,将“蹴鞠”恢复成为接近汉时的强对抗运动项目,竟然确实有“练兵”之意。他双眉一轩,立刻就要出言指摘,谁知心念刚一动,立即又想起明远说过的那句话:“必要的战争就是正义的战争。” 如果真有一天抵御外侮成了“必要”,那么现在用这种方式训练普通人的体力、脚力和协作能力……未必是一件坏事。 明远看见司马光脸上表情变化,知道这位已经渐渐想明白了几分,当即微笑着补充:“在我看来,府学的学子们,在迷上蹴鞠之后,身子骨都要比以前壮实。” 司马光对此无法否认:杭州府学里走出来的这些学生,看起来确实要比他以前在国子监见过的那些,脸色苍白又病恹恹,终日抱着书本的学生们要好上太多了。 说话间,一场比赛终于结束。虽然后来双方都再无建树,但是彼此都贡献了异常精彩的射门,和守门员超水平发挥的扑救。 这一场齐云社虽然输给了府学联队,但这又不是一场定胜负的终局。 “你们踢得不错!” 齐云社的队长与府学联队队长握手的时候笑着说:“但是下一次在我们的场子里比赛,就未必有今天这样幸运了。” “现在说大话还嫌过早!” 府学联队的队长也笑着回复:“说实话,我们也迫不及待,想要到你们的场子里去赢你们一场。” 坐在看台上的苏轼刚刚心满意足地饮完了手里的饮子,突然被府学的学子们请下了看台,由他给获胜者颁奖。 “竟然还有奖金?” 司马光望着苏轼手中勉力提起的一只沉重罐子,眉毛抽动—— 那就是本场比赛的“奖金”,全部来自杭州市民的捐赠。或一文,或十文,每一名到场观看比赛的杭州百姓都拿出了一点小钱,投入这枚罐子。 司马光能够接受由平民出身的“齐云社”接受这笔馈赠,但是他不能接受在府学里读书的莘莘学子们,竟然为了“钱”而去踢比赛。 谁知还没等他开口抱怨,府学联队的队长就从苏轼手中接过了钱罐,并高高举起,大声宣布:府学联队决定将这一笔奖金全部捐给杭州城中供养孤寡老人的福田院。 一时瓦子场中再次欢声雷动了,四处响起叫好喝彩声。人人都在称赞府学学子识大体。 司马光总算是满意地点了点头,没有再对这“蹴鞠”比赛提什么批评意见。 明远偷偷看看他:难得啊! 难得司马光都能接受这完全改头换面的“蹴鞠”比赛。 只是不知道,司马光若是晓得了熙河路已经真的开始用这种方法练兵,他会怎么想—— * 熙河路的二月,天气尚冷,山峦阴面的残雪都还未融尽,向阳的土坡上,瓦缝中,屋角下,则已经有青绿色的小草勇敢地冒出了芽。 渭源堡城下,一片空地四周,为进球而喝彩的欢呼声与惋惜的叹息声同样响彻。 种建中正与王韶一道,远远地站着,并肩望着这边球场上的情形。 王韶轻笑一声,道:“彝叔,亏你想出的这法子,让蕃部的士兵能这么快融入我们的人。” 自从大宋西军上次在蒙罗角城和渭源堡外那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之后,在过去的这个冬天里,陆陆续续有蕃部与别羌来投,归顺大宋。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22节 他们部族中的族人士兵,也一起投入大宋西军麾下。 熙河经略王韶奏请天子,官家赵顼便批下了一个“河州义勇”的编制给这些蕃兵,让他们有资格从宋军这里获取一部分资源补给,但前提是,他们的儿郎们必须能为大宋所用。 但怎样才能让这些“义勇”与宋军很好配合,成了一个大问题。 这些蕃兵绝大多数不太会说汉话,他们中会说党项话的人估计比会说汉话的人还多。 此前数十年,在熙河一带,这些蕃部都与宋人为难惯了,见面时多半干着抢马抢粮的勾当。现在陡然投降了对方,蕃兵们一时很难转变成“义勇”。甚至大宋朝中的不少官员也很担心,蕃人究竟能不能为我所用。 然而王韶却采取了种建中的谏言,将蕃部来的“义勇”,与宋军一道,混编成了蹴鞠队。每支队伍必须由五名宋兵和五名义勇组成。 组队之后便是各队比赛蹴鞠,捉对厮杀,每天上午下午各比一场,比输了的会被罚照料牲口,胜了的队伍晚间的伙食里能多一口肉。 这种蹴鞠可不比司马光在杭州城里看到的那种“有裁判”的蹴鞠比赛。这种蹴鞠,除了“不能用手触球”以外,就没有规则,任由双方“野蛮”对抗。 刚开始时,好多队伍都自然而然地分裂成了两半:汉人与义勇,无法联合,进了球各自庆祝各自的,输了便彼此埋怨,相互指责。 但渐渐地,有些队伍开始磨合,他们发现十个人的队伍,绝对要好过“五个加五个”的队伍。 于是,宋兵与义勇们开始共同琢磨战术,如何分兵、合击,甚至胖揍对手中最强的一两个射门手…… 他们的沟通能力也迅速加强,蕃人们迅速学会了所有关于战术的术语:“埋伏”、“出击”、“进攻”、“放倒”…… 而宋兵中那些机灵的,仅凭眼神和手势,就能领会义勇们的意思。 这样的球队迅速掌握优势,渐渐过上了顿顿有肉吃的日子。其他的队伍既然不愿天天刷马棚,那就得耐下心来,好好与自己队内的义勇沟通。 种建中听王韶夸奖,连忙低头谦虚道:“是师门给出的建言,属下不敢居功。” 但他心里可得意了:明远这个用“蹴鞠”练兵的建议来得太及时,一下就解决了他们眼前最棘手的难题。 “等到他们相互都混熟了。咱们就把所有的队伍全部打散,重新组队!” 王韶极其促狭地出了一个新主意。 种建中在旁听了,险些笑出来。 下一刻,王韶将视线从蹴鞠场那里移开,转向渭源堡外的广阔土地。 渭源到秦州一带,等到天气再暖一些,春播就要开始了。这次熙河路各家寨堡城市都已规划好,在距离寨堡近的田地里种春小麦,远的地方都种上木棉。 “但凡党项人能再消停上两个春夏,熙河路便气候已成,能够自给自足,再也不怕被人夺了去了。” * 司马光在杭州盘桓了十余日,在杭州府学中创建了“史学社”,教给社员们研究史学的方法。 在那之后,他便返回洛阳,然后向天子上书。 听说这份上书在朝堂上引起了热议,甚至惹得王雱急急忙忙地写信来问:司马十二丈在杭州究竟受了什么刺激。 而与王雱这封信同时到来的好消息是:明远喜提“汴京——扬州”的筑路权。 第206章 千万贯 军器监丞贺铸从山阳钢铁厂出来, 天色已经颇晚。 钢铁厂院墙外,道路两旁有专人正将道边的“路灯”一一点亮。 据说这些路灯可是比杭州苏通判在全国首倡的“路灯”更好的夜间照明用品。这路灯的灯烛明亮,外面还有一个完全透明的玻璃罩, 令里面的灯芯完全不惧风吹雨打。在山阳镇外这等人烟不密的地方,晚间行路也完全不用担心黑灯瞎火。 “贺官人,您是坐车还是骑马?” 见到贺铸终于“下班”, 贺家的伴当赶紧迎上来询问。 贺铸望望天色, 笑道:“当然还是坐车舒服。” “好嘞!小人让那边的长途班车略等您一下。” 说毕那伴当就跑开了。 贺铸在他身后, 摆出官人该有的架子, 慢慢往车站那边溜达。 他心中在想:自从好友明远顶住压力,修建出这样一条“山阳—汴京公路”之后,全京城都亲眼见证了一种截然不同的道路。 这二月里, 若是在以前, 正是天气乍暖, 道路翻浆的时候。若是有载重的车辆驶过, 牲口费力那是不必说,车辙过处, 就是一条半尺深的印子,里面涌出泥浆。 如果再赶上下雨,这道路面上坑坑洼洼的更是容易积水。到时那水塘积起一塘的蝌蚪都不出奇。“青草池塘处处蛙”是北方道路上也能见的风景。 这一切人们都习惯了。 但是“山阳-汴京公路”的出现, 改变了人们对早春里出行的认知。所有那些阻碍交通的问题, 在这条“高等级公路”上都没有出现。 这里的路面依旧坚实、平整,车马奔行迅速而有序。 不少货主明明可以从汴河上将货物运进汴京的, 但到了山阳镇也宁可弃船上岸, 租货运马车, 把货物通过公路运到汴京城中去。 这条道路不仅承办货物运输, 还跑长途客运——有了这条公路之后, 从山阳到汴京之间就是最快最便捷的。 山阳镇上谁家要是嫁了女儿到京城中,可以上午出门,中午到娘家吃个饭,晚上再回到自己家里——轻轻松松,时间一点儿都不赶。 现在贺铸打算去乘坐的“班车”就是这样,定时定点往汴京去。 而这时的这一班,是待遇比较好的车次,一车厢只载六个人。而且出发的时间较晚,车厢未必能坐满。 如此贺铸可以不必自己骑马,而是舒舒服服地一路坐回汴京去,养足精神到家,刚好可以陪妻子去朱家桥瓦子看那里排演的新杂剧。 贺铸是军器监中实心实意办事的一名“实干型”官员,他不清楚朝堂上的事,因此也不知道如今王安石又将“汴京-扬州公路”的修筑提上了议事日程。 “山阳-汴京公路”修成之后,每月的交通往来数据,由此通过的车次、货物运输总量、乘客搭乘人数,所缴纳的费用,收入多少、维护支出多少,全都清楚地列在报表上,送到所有参股营建的各家手上。 眼看这条公路只要再过两三年就能完全回本,之后就是赚净利——各家都很满意,因此也动了心思,纷纷开始走上层路线,想要撺掇官家,将当初那项《收费公路法》正式颁布。 而王安石则是单纯见到“山阳-汴京公路”的效果不错,便建议朝中批准修建“汴京—扬州公路”,并借此机会提出由专门的运输公司提出“包税”,每年按照固定的份额向国家缴纳“过税”,这部分过税则按照里程比例,分摊在沿路各州县的头上。 这个建议对于官家赵顼来说简直是再合适不过了。 民间愿意“包税”,便相当于他每年能从汴京到扬州的公路运输上收取一个“保底”的税额。而且由于“包税”的特殊性,这些税金能够被京城三司使那里先攥在手心里,之后再考虑要不要分配到州县去。 但这对于下属州县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原本各州县的胥吏都是靠征收沿路的“过税”来盘剥商旅,现在这个好机会没有了。 但对于经常走汴京-扬州一线的商户而言,这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首先,从汴京到扬州原本主要依靠汴河漕运,而汴河漕运以运输纲粮为先,运输货物押后。有时汴河水位浅的时候,货船能在岸边“趴”上四五天,等到将汴河上运粮的纲船都过去之后,才能轮得到自己。 因此走汴河漕运既费时又费钱,一些时效性较强的新鲜货物便等不及。 如今有了“高速”公路,不仅运输速度很快,而且还不用一程一程地停下来缴过税,只需在一开头就把所需缴的运费和税费都缴清就可以了。 听到这个消息,从汴京到扬州,商旅们都是大力支持的。 然而朝堂上,王安石依旧“老成持重”了一把,建议官家暂缓“收费公路法”的颁行,而是再一次以“特批”的方式,允许“汴京-扬州公路”的开工修筑。 事情依旧由明远来主持。 为此,明远亲自去了一趟扬州,在那里,与他主管运输的冯管事见了一面,议定了这次的策略。 接下来,就是冯管事借明远的名义,在平山堂前召开“集资”会议,依旧是“集资广利”的方式,将此次修筑“汴京-扬州公路”的出资分成了一百分,并限定一家最多可以持有二十份,多了不行。 最终,太后的高家认购了二十份,宗室与曹太皇的曹家各持十五份,贺家十份,明远自己名下有五分,余下的全部交给了一份一份投入的小商户。 赵、曹、高等大家族在之前“山阳-汴京公路”的修造上尝到了甜头,这一次便想要参与得更多些,要往管理修造工事的“修路局”里塞人。 明远并无不可,只是提出了两个条件:一是不得贪墨,一旦发现贪污,会立即被革除。 这一点大家都同意,毕竟塞人就是为了监督别家人不贪墨的。谁家要是塞了个“坏种子”进来,革出去那是理所应当。 第二个条件是需要会计学校的“毕业文凭”。毕竟整个工程都会以新式的记账法来记录收支,没有进会计学校学习过,进来就是睁眼瞎。 各大家族在这一点上都是早有准备,早已储备了不少“会计人才”。但是其他参与的小型商家便有些吃亏了。 但好在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会计学校”如今在汴京、扬州、杭州等地都开了起来,他们只要送人去参加一个“高强度速成班”,能及时通过结业考试,也是赶得上这一波的。 于是,“汴京-扬州公路”的修造计划就这么定下了。 因为道路较长,有些州县热情,而另外一些州县不那么配合。因此明远等人将整条公路划分了几段,分段修造。 到时先修完的那一段可以先用,后修的就只能看着先修的眼红而已。 明远想:待到整条公路从扬州一直贯通到汴京时,南方到汴京的交通能力应该会大大加强。 不过,他现在亟待收获的,是来自更加南方的货物。 * 史尚走在广州城中。 二月里的天气就已经很温暖,出太阳的日子里,他连夹衣都穿不住了。于是史尚只穿着一身单薄的衣袍,鬓边簪花,潇潇洒洒地走在珠江边的官道旁。 一路上好几个夷人从他面前经过,但史尚在广州和杭州都待过,实在不会一见到夷人便大惊小怪。他甚至连明远提到的那种“蒸汽浴室”都尝试过了一回,只不过实在是无法习惯,最后还是像其他人一样,冲凉了事。 这时,来自涠洲的第一批白糖已经产出。史尚这一次就是押着货到广州来的。 这批白糖在广州刚只露了个面,就被人嗅到了商机。这几天史尚尽被人追着问了。 史尚依照明远的嘱咐,没有选择吃独食,仅仅指点了涠洲邓家庄,让那些海商们自行去找邓宏才去买糖。 当然,他已经事先预订了涠洲一带所有蔗农当年的所有出产。所以,邓家那里后续制出的白糖,其实也都是明远的。邓宏才只会按照明远事先定下的价格出售,并且将获得的收益用来扩建制糖厂。 这些海商或者考虑从别处收购甘蔗,但还是要交给邓家来制糖。 又或者像明远那样,冒着一定风险高价预订下一年的甘蔗出产。 不管怎么样,南方的蔗农们,有福了。 相信有了“甘蔗酒露”的教训之后,涠洲的蔗农们应该不会再干蠢事,不会轻易将白糖的做法泄露出去。 这一批白糖直接装满了一艘三千料的大船。除此之外,史尚还按照明远的指示,买了好多只有在南方才能采购到的物资: 首先是药物,金鸡纳树被史尚找到了,活的树种和采下的干树皮都被史尚仔细包好,要送到杭州去让明远确认。还有不少在南方生长较快的药物都被一起装了船,这些药物的共同点都是南方极其便宜,北方昂贵。 另外有一件特别占地方的商品——稻种,有一种产自“占城”的稻种是明远千万叮嘱要史尚高价收购的。史尚托了向南的海船,分别从占城和交趾人手里买到了稻种,装了将近半船。 剩下还有一种奇怪的物品,是一种从树上割下的淡黄色汁液,储存在桶中,放一阵就会凝固为半固态、有弹性的胶状物。 明远管这个叫“橡胶”。 史尚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找到,就给明远送去,至于明远用来做什么他一概不问。 最后就是一批将涠洲产的“甘蔗酒露”再提纯之后得到的纯净液体,明远说那叫“酒精”,运输时要千万放火。史尚一一都记在心里。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23节 至此,明远交付给史尚的任务基本上都完成了。 但史尚还不能马上返回杭州。 一来他和很多海商一样,在等待风向切换,到那时,向北航行会更加容易。 二来明远这两天又匆匆来信,交待史尚一件重要的大事,请他帮忙—— 史尚沿着街道边的风雨廊,快步走向他来过好几次的金银钞引铺。他当初从这里提走了收购甘蔗所需的将近二十万贯钱钞,这家金银钞引铺的钱掌柜早就与他混熟了。 可是今天,钱掌柜已经远远地从金银钞引铺里迎出来,站在门口恭候史尚。 “史官人——” 史尚连忙摇手:“不敢当!这怎么敢当?” 钱掌柜立即改口:“史员外——” 史尚也不敢当,摇着双手苦笑:“老钱,你这是做什么……” 史尚心里当然知道对方态度改变的原因:因为,这家金银钞引铺,已经改姓“明” 了。 第207章 千万贯 史尚问起钱掌柜, 明家收购这家金银钞引铺的经过。 钱掌柜便笑着纠正史尚:“是明大官人,不是您口中常提的那位明小郎君。” 史尚恍然大悟,原来这么财大气粗, 出手买下了这间“金银钞引铺”的,竟然是明远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父亲。 按照钱掌柜的说法,这间铺子是明父从官府那里“扑买”而来, 平日兑付各种金银钞引, 并且收取一部分“贴水”, 作为利润。 广州港的大部分海贸生意是对南洋诸小国的海外贸易。因为官府严令铜钱不得出海, 因此广州港的金银钞引兑换业务格外发达。所以这金银钞引铺的利润丰厚,只是需要押在官府的“保证金”也很多——就因为这个,金银钞引兑换这门生意便与小门小户的生意人无缘, 只有富商巨贾才能支撑得起。 史尚一边听钱掌柜介绍金银钞引兑换的业务, 一边在心里暗暗记忆。 说到底, 他原本只是汴京城中一个伶牙俐齿的房地产经纪而已, 也就是跟着明远,才长了这么些见识。 但是史尚表面上并不露怯, 而且学着明远那样,露出几许莫测高深的笑容,仿佛他早已知道钱掌柜说的这些。反倒令钱掌柜有几分肃然起敬。 这时候刚好有人匆匆进来, 急急忙忙地招呼:“老钱, 八万贯,如何?今天能办出来吗?” 史尚一听说“八万贯”, 顿时来了精神, 不动声色地往旁边让了让, 好让自己有个好角度来“旁观”这一场交易, 对金银钞引铺的生意有个更加直观的认识。 钱掌柜笑着问:“周大官人, 您是去买货还是卖货?” 来人是个四十多岁,身形有些富态的海商,戴着无脚幞头,穿着一身绸衫。大约是在阳光下走得急了,胸前和两腋下各能看出一圈汗迹。 那周姓海商马上答:“买货。卖家在杭州。” 钱掌柜将头一点:“没问题!” 他一边去柜台里取东西,一边还补充道:“您来找我们就对了。” “我们联号的另一家钞引铺就开在杭州。” 史尚在旁莫名激动:那另一家一定是明郎君开的。 这时钱掌柜从柜台里取出了一张印制非常精美的纸张出来。纸张是彩色套印的,史尚在旁瞥了一眼,依稀看见上面写着“明氏金银钞引”几个非常清晰的大字。 “您在广州存放八万贯在我们这里,我们就给您开出这样一张‘飞钱’……” 钱掌柜一边说,史尚在旁一边暗暗记忆。 “‘飞钱’开出后,可以直接在杭州的钞引铺里提出来。您甚至都不需要自己去提,您只需要验过货物之后,将这张‘飞钱’给货主。那货主持着这‘飞钱’去我们的钞引铺提取,也是可以的。” 周姓海商“嗯”了一声,道:“只认票,不认人?” 钱掌柜斩钉截铁地答:“只认票,不认人。所以这张飞钱您千万要保管好了。” 周姓海商并未提出任何异议,因此史尚猜测,这应当是业内通行的惯例。 “好!”周姓海商也不多啰嗦,立即叫人抬了金银箱进来,要将金银存放于这间铺子里。 而钱掌柜这时也不能做主,立时去请了另外一名账房进来,双方将金银验讫,账房带人将金银抬进后面的库房,而钱掌柜则忙着在那张“飞钱”上刷刷书写。 “这张飞钱开出后,您需要缴纳两厘的费用。” 周姓海商点点头,将他金银箱里还剩下的一把金银凑了凑,凑出了价值一千六百贯的财货,交给了账房点验。 史尚在一旁也觉得看得心驰神摇:珠江边,毫不起眼的一个小小兑换铺子,这一笔生意就净赚了一千六百贯。 但是再想想,这笔生意连的其实是八万的巨款啊! 这名周姓海商竟如此放心,将真金白银换成是一张轻飘飘的花纸。 史尚若这时还是个汴京城里的牙人,此刻一定会把这样的事情当做是笑谈。但他随着明远久了,见惯了动辄上万贯的“大钱”,这次又独立南下,见识了一回南方商贸的规模——他此刻至少能够保持镇定,即使面对老到的钱掌柜和周海商,也完全不会露怯。 双方在办理那些文字上的手续时,钱掌柜随口问了一句:“这么一笔巨款,您去杭州,是要买什么呀?” 周姓海商谈兴甚好,顿时伸手比划:“听说就这么大,这么高的一只,不占地方。八万贯过去根本买不了几台。” 史尚看他这么比划,而且用的量词是“台”,心中便一动:难道是…… “但我想,我这船总不能装满了去,然后就装这么几台‘自鸣钟’回来吧?” 史尚心中大乐:果然是自鸣钟! 这是自家生意撞上了自家的买主,周姓海商算是提前在这金银钞引铺里就将货款给都缴了。 “所以这次去,肯定是装满了广州买到的南洋货过去,到了杭州再买一批绢匹回来,好把船装满。” 史尚很清楚:海商跑船,最讲究的就是一个“满”字,每跑一趟,都务必将船装满,免得空载——毕竟半年才有一次适合航行的风向,总不能平白把这一趟海路给浪费了。 那边周姓海商却还在向钱掌柜炫耀:“这自鸣钟我已经能看到货了,可是绝对精密的机械,而且还能报时——巧夺天工,绝对巧夺天工……” “将这些东西运去南面,交趾国、占城、真腊、三佛齐……或者在果阿转卖给大食来的商人,那价钱更是会几倍几倍地翻上去!” 史尚听那周姓海商将自鸣钟吹得天花乱坠,一边暗笑,一边心里暗暗自豪:毕竟是我们明郎君捣腾出来的东西! “我也已经递了信给我兄弟,让他尽快赶到杭州订上八万贯的货。这边船一到了杭州,我不必等船上的货物都卖出,只拿着这张‘飞钱’,就可以去那自鸣钟的作坊那里提货!谁能抢得过我……” 至此,史尚已经完全听出了门道:这周姓海商会押一船货物去杭州,但即便如此,他也宁可先在这广州城中把钱存入金银交引铺,换取一张“飞钱”。一来是他那船货物的价钱不值八万贯;二来也是为了能够抢先将东西买到,若是一边卖货一边筹款,那就来不及了。 “噗嗤”一声,钱掌柜已经听得笑出了声,随后赶紧肃容恭维:“周大官人,论眼界和魄力,我在这广州城里待了这么久,认得的海商中就属您了。” 那周姓海商异常得意,忽而又想起了什么,忙问:“我这飞钱,如果想要在泉州与福州兑换,能办得到吗?” 钱掌柜恭敬回答:“办得到的。如今我们东家只在广州与杭州两地有对外营业的铺子。但是我们东家一直与泉州、福州的李氏、黎氏和林氏大商行有往来。他们那里多的是乐意接受我家开出的‘飞钱’的,只不过,到时候您需要额外支付一些‘贴水’。他们自会将这‘飞钱’拿到我家去承兑。” 史尚在一旁听着,已经大致听懂了。 这明家的“飞钱”,不止是在明家的铺子里可以兑换成钱钞,也可以拿给别家,让别家帮兑,但别家也要收取一份“跑腿钱”,大概是这个意思。 那周姓海商满意地点点头:“明这个姓氏我在广州还是初次听闻,没想到林家和李家的商行都已经认你们的票了。” “盼着你们东家赶紧将铺子也开到泉州和福州去,这样我们海商也方便点,不用整天揣着金银到处跑,提心吊胆的。” * 伴随着南方玻璃作坊和自鸣钟作坊开起来,明远在杭州遇上了不少来买货的海商。他们的船向来不空装,但是买卖的货物永远不可能等值。 尤其是玻璃和自鸣钟制品,如今都是暴利的商品,价格昂贵得吓人。 沿途携带铜钱肯定是不可能的,市舶司那一道关卡就肯定过不去。 于是,明远见到海商们携带着各种各样的“铜钱替代品”,金银,还有各式钞引。 但对于海商来说,携带钞引也很麻烦。就拿盐钞来说,盐钞的面额是一张六贯,成千上万贯也是厚厚的几大捆。而且这东西怕水,一旦浸湿了无法辨认,立即就是废纸一堆。 所以海商们有强烈的“汇兑”需求。 于是明远召来1127:“我能投资几家金银钞引铺吗?” 1127毕恭毕敬地回复:“当然可以!” “需要我亲自跑到广州等地点去办理相关事宜吗?” “不,亲爱的宿主,不必如此麻烦。只要您将详细的计划写下来,具体怎么操作,我们会让‘合适’的人为您出面的。” “这……” 明远当然知道这个“合适的人”是哪一位—— 还能有谁,他家工具爹呗! “不过,您一定要把过程写得非常非常详细,否则异地投资也会有可能失败的。” 写详细的企划书对于明远来说并没有难度。更何况,这又不是交给老师张载或是写给王安石的信件,不需要文辞优美,他甚至连“修辞润色”卡都不需用。 等到一切办妥,已经到了三月间。 明远收到了史尚托人带来的信件,得知他已经收集到了不少南方独有的货物,不几天就会随船返回杭州。 史尚的货品载了两条船,一船白糖,另外一船是明远指明要的那些杂七杂八的货品上。 他算了算,觉得史尚大约能在四月底五月初抵达杭州。 谁知到了端午节后,史尚的船都还未到。 不久,那条载着白糖的船抵达杭州港,给明远递了信。 明远赶到港口,却依旧是一团失望——载着白糖的那条船上的人都说,他们在明州附近的海面上,失去了与后船的联系,在茫茫大海上又无法停下来等待,只能先行进入杭州港。 明远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在杭州五月的暑热天气里竟然感受到了一丝寒意。 不会吧—— 他这个被多少海商视作能够保佑海上船只的明小郎君,不会连他的船都要…… 第208章 千万贯 史尚伏在福船半人高的船舷之后, 头顶响过嗖嗖的破空声。 竹子制的箭矢从头顶越过,钉在史尚身后的桅杆上。锋锐的铜制箭簇深深钉入木柱,很难想象血肉之躯如何能够抵挡这样的攻击。 史尚看看周围,不少水手像他一样, 缩在船舷后暂避锋芒。但也有人正在向福船的主桅杆靠近, 试图帮助船长操控船帆, 调整~风帆的方向。 这条船的船长是个在海上跑船多年的老把式, 泉州人, 很和善。刚开始时史尚根本并不懂他浓重的福建口音, 但现在, 史尚已经完全能听懂了——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24节 老船长在大喊:“小崽们, 任由海寇登船, 整条船上的人全都是个死——” 史尚整日听这些水手们闲聊, 听他们说起过海寇。说这些海寇全都是心狠手辣、杀人越货的恶魔。他们但凡登上一条船, 便将船上的货主和船员水手全部杀掉,一个不留。货物则占为己有, 驶近其它港口, 自有人会替他们销赃。 销赃之后, 海寇便弃了大船,任其在海上漂流。运气好的船东, 还能遇上船只漂回岸边的那一天, 还有机会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运气不好的, 那船只便是永远失踪了一般, 十天半月, 三年五载……那些船上水手的亲人们还在岸边日盼夜盼, 心心念念地等待着他们的归来, 却哪知他们早已成了海上的一缕游魂。 被这可怕的前景所刺激, 立即有三四名年轻水手冲到主桅杆旁,帮助船长打开手腕粗细的缆绳打成的巨大绳结,开始调整主帆的方向,以期待海上鼓荡着的猎猎海风帮助他们甩掉那些如附骨之疽般贴上来的海寇小船。 “好样的——” 老船长似是一阵欣慰。 “噗——” 船长的声音突然从中断绝,他胸口插着一枚长长的竹箭,仰面便倒在甲板上。 史尚大骇之下,探头向船舷外看了一眼,只见有三条小船,船上风帆鼓得满满的,船上还有海寇在奋力划桨,因此小船的船速比他们这条福船要快很多,迅速围过来,贴近福船这一侧的船舷。 又是“嗖嗖”几声,这次过来的不是箭矢,而是系着长绳的铁爪,这些铁爪一扔上来,便牢牢地勾住船舷,尖锐的铁钩直嵌入船舷坚硬的木板中。 一枚铁爪正落在史尚身边,史尚仰头,试图徒手将那铁爪从船舷中抠出来,试了试,那铁爪竟纹丝不动。 他定了定神,从腰间抽出一把明远送给他防身的锋锐匕首,猛地站起身,将身体探出船舷,试图用匕首将铁爪上牵着的绳索割断。 就在他伸手的那一瞬间,一枚竹矢射到,“叮”的一声,史尚再也拿不稳手中的匕首,那柄匕首便落入下方一丈远处的海水中。 史尚低头时,就只能见到海面上泛着的白色浮沫。 “哈哈哈——” 史尚听见海寇的船上传来一阵笑声。 他随即看见有人张弓搭箭,用箭矢指着自己。随即有人将之拦下,指指史尚俊秀的面容,脸上露出带着邪意的笑容。顿时一船的人便都会心地笑了起来。 史尚牙一咬,知道自己如果留在船上,就算是不死,也必然遭到侮辱。 他颇有急智,在这样危急的时候,心神未乱,顿时想起,明小郎君写信吩咐他在南方挑选货物运上船的时候,曾经特别嘱咐过…… 史尚一回头,见到通往装货船舱的舱门就在旁边。他立即打开舱门,蹿了下去。 老船长中箭后被其他水手拖到这边,他受伤极重,却还有一口气在,见到史尚匆匆钻下船舱,顿时闭目叹息一声:“躲下去也是没用的。” 这时的老船长已近完全绝望,喃喃地说道:“这船人若能回去,除非玉皇大帝、阿弥陀佛、观音大士、妈祖娘娘……一起保佑。” 这么多神佛聚在一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们这条船能逃过劫难的机会就也一样,希望渺茫。 谁知这时史尚又从打开的舱门里冲了上来,只见他手中抱了两个瓷罐,是从广州港装船的那一批中的两枚。 史尚随手拍开其中一枚瓷罐上的泥封,将里面一种无色的液体淋淋漓漓地都倒在与那些铁爪相连的粗绳上。 此时此刻,已经有好几名海寇开始借着这粗绳攀爬,最快的一人距离史尚那边只余丈许远。 这名海寇能感受到有种液体正迅速沿着粗绳流淌,迅速将他手中紧紧抱着的这条缆绳彻底浸透。 但这似乎无法形成任何伤害。 于是这海寇哈哈一笑,吼了一声什么,并不是汉语。 史尚却没理会这名海寇,他依样画葫芦,向另外两枚铁爪上系着的缆绳倒上罐中的液体,然后将那罐子随手一掷,自己从怀中掏出一枚“自发烛”。 随着“嚓”的一声轻响,一团小小的火焰出现在史尚掌中。 他将手中的自发烛向其中一枚粗缆绳上一扬。 奇迹发生了。 那枚长长的粗缆绳上瞬间爬满了纯净的蓝色火焰。 原本已经快要借助缆绳攀上福船的海寇们万分惊奇,不明白他们面前怎么会突然出现火焰的;随即便是骇然大叫声传来,这火焰迅速蹿遍海寇的身体,让他们不得不松开手中的缆绳,直接坠入海中。 史尚顾不上得意,他手中的自发烛还没熄,便继续去点着了那第二条和第三条缆绳。 原本海寇用来攀上货船的“绳桥”,现在已经彻底成为三条“火桥”,在海上如同三条熊熊燃烧的赤龙——不仅是海寇们全看呆了,就连福船上的水手也看傻了。 史尚的表演却还未结束,他手边的“自发烛”还有一点点余烬,史尚便随手投入了脚边的那一枚盛满了无色液体的瓷罐中。 瓷罐罐口同样腾起了一圈纯净的、浅蓝色的火焰——这火焰的颜色之纯,几乎可以与海上明朗的晴空相比拟。 而史尚掂起那枚瓷罐,看准了距离福船最近的一条海寇船只,奋力一扔—— “砰”的一声脆响。 那枚瓷罐还未落在船上就整个炸开,里面的液体顿时溅出,在空中便开始燃烧。 这情景,宛若一枚巨大的烟花直接落在了海寇的船上——偏巧这是乘坐海寇最多的一条船,船上在顷刻间便成了修罗炼狱。 每一名海寇都被笼罩在熊熊烈焰之中,惨呼悲号之声瞬间响彻。不少人为了摆脱这烈火焚身之苦,都纵身一跃,跃入小船周遭的海水中。而那条船几乎瞬间燃成一条火船,黑烟迅速向上空腾起。 另外两条船上的海寇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剧变,将难以置信的眼神转向福船上,望着那如同天神般威风凛凛站在船舷畔的男人。 史尚向他们送去一个灿烂的笑容,将手中一枚瓷罐举起。 小船上已有几枚海寇吓得直接跃入水中,其余人或挥动手中的木桨,或调转船帆的方向,让小船拼命朝远离福船的方向划去…… 这一切,都发生于兔起鹘落之间。 福船上所有的人都没想到自己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竟以这种方式重新获得了生机。 躺在船板上的老船长,没法儿站起身,亲眼看见这一切,只能听身边的水手转述。 说的人眉飞色舞,听得人眉开眼笑。 “史官人,史官人——” 他的声音里有明显的呼哧作响的风声,嘴里正往外涌着血沫,但听起来中气还算足。 史尚连忙凑过去,只听这位老把式喘息着笑道:“没想到……史官人竟还有这种死地求活的法子……” 史尚心想:确实。 如果不是他临时记起了明远曾经在信中再三叮嘱过:将甘蔗酒露进一步提纯得到的“酒精”要格外注意防火,一定要放在隔绝烟火的船舱里,那是一种烈性燃料。 这时那船长说话的声音已经渐渐低下去了:“史官人……你,告诉……那些小子们……谁也不许……将火烛……带到舱……谁也不……” 说到这里,老船长已经是气若游丝,他的眼神也不再灵动,而是渐渐凝固于一点——那是他这条船兀自高高扬起的船帆。 船还在他们手里,船没被海寇践踏。 史尚身边,水手们的哭声渐渐响亮。 史尚伸出手,帮助这位在海上跑了一辈子,始终尽忠职守的船长阖上双眼。 * 明远坐在海事茶馆中。 他面前摆着用上等明前茶沏成的好茶,茶汤色泽明亮而纯净,与现如今的分茶所用的团茶不同,这茶就是用炒过杀青的茶叶泡水得来的。 但明远的心思完全不在“茶”上,他甚至根本坐不住,心里就像有一枚小爪子,始终不停地抓挠;又像是有一簇小小的,愤怒的火焰,被坏消息的风扇一扇,顿时不受控制地熊熊燃烧。 同时出发、结伴而行的船都已经到了杭州港,两船分开的地方据说是在明州附近,明州就是他那个时空的宁波,按照明远的地理概念,明州根本不远。就算史尚的船遇上了什么事,迟个两天,也总该到了。 他现在最怕的,就是史尚的船遇上了海寇。 这几天不知是怎么了,已经损失了好几条船,都是因为遇上了海寇,连人带货全都损失了。 这些因海寇而损失的船只中,有四条在明远这里上过“保险”,总货款在二十万贯上下。 但对于明远来说,“理赔”根本不是问题。 如今外界都在担心明远能不能承受得住这样的损失——事实上这却是明远用来建立信誉,彰显自己资本金有多充足的时候。 令明远感到痛苦的,是那些损失的生命。 海商们为自己货船上的“保险”,都是货物险,目前还不包含人身险。因为海寇而遇难的那些船员,是否抚恤,只取决于船东。 当然,船东们迫于明远方面给的压力,多半还是会给予抚恤——每人几十贯钱,已经能令那些孤儿寡母们感激不已。 可是这道坎在明远心里还是过不去。 更何况这次,史尚为了他指明要的那些货物,亲自押船回来,如今正生死未卜。 明远曾听侥幸逃生回来的水手提到过,那些袭击商船的海寇之中,有些人看起来装束发型特殊,不像是中土人士,使用的兵器除了弓箭之外还有用上等好钢锻造的倭刀。 明远坐在茶馆里,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意。 他挨个儿去捏自己的指节,发出清脆的响声,口中则低声恨恨地道:“倭寇,竟然是倭寇啊!” 第209章 千万贯 海事茶馆中, 明远所坐的是一个远离正厅和大门处的角落,距离戴朋兴写有各种信息的那块黑板,也有一段不小的距离。 他一人向隅而坐,背对他人, 身后的议论声却不绝于耳。 “听说了没, 连做保险生意的明郎君, 自己都损失了一条船!” 明远:…… 他身后另一人闻言则惊呼:“这怎么会?明郎君……不是神仙弟子来的吗?” “怎么可能有神仙弟子?他分明和我们一样, 是成天在孔方兄里打转的凡人啊!” 明远心道:说得没错。 过了片刻, 那议论声又响起来:“你想想, 如果没有海寇, 明郎君那个保险的法子确实是可行的。现在的福船船身坚固, 不惧风浪, 各家聘用的船工水手又都是有经验的。依照近几年的情形, 二十停商船里也就损失一停。” “所以各家凑在一起的份额, 足够赔付一条损失的海船,这保险生意说白了就是有利可图的。” “可是现在有了海寇……” “算算最近, 靠港也就十几条船, 折在海寇手中的船只已经有四条了——对了, 要再加上明郎君那条,已经有五条了!” 明远握住了他面前那盏盛着清澈茶汤的小茶盅, 右手竟情不自禁地微微颤抖——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史尚, 史尚……你当真遇到海寇, 葬身大海了吗?那我当年让你去南方看更大的世界……终究是错了吗? 这时忽听脚步声霍霍响起, 有人快步走进了海事茶馆, 并且大声招呼戴朋兴:“老戴, 老戴!听说了吗?” 海事茶馆就是一个打听消息的地方, 满屋子坐着的都是“消息灵通人士”, 对任何新讯息都不肯放过,顿时人人竖起耳朵。 “有一条船进了杭州港,是广州来的。出奇的是,那船身上有烧灼的痕迹,船的外舷上还钉着箭矢,应当是才遭了海寇攻击的……” “这位兄台……”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25节 明远早已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向来人赶过去。 “那条船上的人现在怎么样了,是否安好?” 在海事茶馆中人人都认得明远。此刻见到明远现身,刚才背后议论他的那几个海商纷纷露出夸张的惊讶表情,以掩饰他们的尴尬。 先前说明远是和大家一样凡夫俗子的那位,此刻脸涨得通红,以手掩口,这时正在后悔:万一刚刚进港的那条船,就是明远的船,而且竟从海寇的手中死里逃生了,那他早先的推断岂不是错了? ——那位明小郎君,说到底还是与神仙有点关联?就算是遇上危险也一样能逢凶化吉? 赶到海事茶馆中报讯的那人是茶馆中的一名常客,与明远很熟,见到明远这样急急忙忙地询问,知道明远此刻关心则乱,此刻就也老老实实地回答:“这个在下不知。但是那船已经抵港有一会儿了。我看他们还有人往市舶司那里去了。明郎君耐心稍候,想必消息马上就到了。” 明远却哪里等得,他专设招呼戴朋兴和自己的长随:“老戴、老张……我要雇船,去市舶司附近的深水港……” 正在这时,门外忽然有一个声音响起:“是吗?好巧,我刚从市舶司附近的深水港来,有什么是可以为郎君效劳的吗?” “史尚!” 明远一跃而起,冲向门口的来人那里,紧紧握住来人的双手,上下打量。 “史尚——” 只见这个昔日明远身边最得力的大管家,与以前相比,瘦了点,也黑了点,但是精神奕奕,而且鬓边一如既往地簪了一朵碗口大的绣球花,令他那身风流倜傥的气质没有发生丝毫改变。 “你总算回来了。” 明远声音颤抖,冒出这一句——他简直高兴坏了。 史尚却右手猛地一缩,随即轻轻将手从明远手中抽出来,明远马上留意到史尚的右手上还缠着一大片丝绢,他马上松开手,以眼神询问。 史尚却笑道:“无妨,只是略略烫伤了一点而已,养了几天,早已好全了,连痂都快掉了。” 接着他后退了半步,向明远拱手作揖,笑道:“东家,史尚这次幸不辱命!” 明远摇摇头:“我托你带的那一船东西都是无所谓的,只要你平安归来……” 他以为史尚口中的“幸不辱命”,指的是将那一船来自南方的货物顺利运到杭州来。 谁知史尚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回应明远:“史尚这次,看到了……更大的世界。” 看到了大宋的万里海疆,见识了南方各州县的迥异风情与特色出产。 “对!” 明远不意史尚的眼界与胸襟已经如此,也笑着补充道:“而且你还是个从海寇手下生还的勇士。” “来,来给大伙儿说说你在海上的经历!” 明远挽着史尚,快步走进海事茶馆内。 而茶馆内的海商们已经几乎在夹道欢迎了。他们大多眼含激动,望着史尚——毕竟不是人人都有这运气,能够顺利从海寇手中逃生的。 此刻即便是用不着亲自押船的船东,也按捺不住好奇心,想要听听史尚等一行人对抗海寇,死里逃生的经历。 明远顿时向戴朋兴一点头:“各桌都上一份新茶和茶点,算在我头上,我请!” 海事茶馆内顿时欢声雷动,没过多久,又成了鸦雀无声,人人聚精会神,在听史尚绘声绘色地讲述他在海上的那一场冒险。 “……于是我再不迟疑,随手将还未燃尽的自发烛丢进了盛满酒精的瓷罐里,那火腾的一声就燃起来了。” “我一看,知道不能再等,立刻用尽全身力气,将这枚瓷罐向海寇最大的一条船上扔去。你们猜怎么着——” 明远在旁听着,觉得这史尚也确实有些讲史先生的天赋,原本就凶险的故事被他讲得一波三折、扣人心弦。 “那只罐子在海寇船只上方就炸开了,里面的酒精洒在船上,立刻便是一片火海……” 听见史尚讲到精彩处,海事茶馆里人人听得眉飞色舞,大声叫好,一时间掌声雷动。 最后,史尚认真地总结:“这是我从那位可敬的船长那里学到的——但凡遇见海寇,一定要抵抗,不抵抗就是死。为了自己的生存而战,没有什么道义可讲,能够用上的兵器,都应该毫不犹豫地用上。” “对!” 史尚的话赢得了一片赞成之声。 “我们的海船上确实应该配备一些自保的武器了。” 明远也连连点头,在心中赞赏史尚的机智——在那样危急的时刻,竟然能想到使用船上运载的酒精,将酒精作为火器使用,一击便见功,将最大的一条海寇船只烧毁,歼灭了不少无恶不作的家伙。 耳边听着海商们已经就船上应该用什么来自保而热烈议论,明远低头,暗暗盘算他在这方面能有什么贡献——小型投石机每条海船上都可以装一台,反正船上从不缺压舱石;史尚的经历,充分证明了火器是可以用的,酒精都可以做成燃烧罐罐,那什么猛火油柜之类岂不是都能用上了? 还有他在军器监正在研制的那些…… 这时,却有另外一人开口了。 开口的是原本杭州海商行会的陶行老,就是曾经被戴朋兴劫持过的那位。 陶行老的声望,在那次扣押戴朋兴妻女的事情之后,就一落千丈了。再加上有了海事茶馆,各地海商们没事都会聚到这里来,杭州本地的海商行会反而形同虚设。陶行老说话也不再有人听。 但此时此刻他唱的反调旁人不得不听。 “唔……这个……在海船上配兵器,得要官府点头才行啊!” 一瓢冷水浇下去,整个海事茶馆里陡然静了静。 陶行老说得没错,如今民间禁止私藏兵器,海船上自然也不是例外。 出海的海船上,船工与水手们最多只能携带一些射程较近的弓箭,和民间能够买到的寻常朴刀。强~弓劲~弩、刀剑甲胄,都是严格禁止的。如果这些兵器在港口被市舶司查出来,不仅东西会被马上没收,船东也会被请去杭州府“喝茶”。 听到这里,刚才还慷慨激昂着的海商们相互看看,不由得纷纷摇头感叹: “陶行老,您还真是……会灭火啊!” 但是明远坐在众人身后,用写有“1127”四个大食数字的扇子遮住大部分面孔,不让他的表情泄露他的心事—— 总能找到办法,总能护卫这些进行正常商贸往来的海船的。 * “1127,‘争分夺秒’会令我失望吗?” 在前往北高峰下山坳去的路上,明远忍不住召唤1127上线,悄悄问了这么一句。 “当然不会!”1127自信地回答,“道具卡什么时候让您失望过?” 那也未必,明远心想——有些道具卡沙雕起来就是很沙雕的。 他到了北高峰下山坳,沈括正好也在,两人便一起去观摩吴坚手下的军器监将校们试验刚刚试制成功的“燧发枪”。 所有的燧发枪样品都平放陈列在一张条桌的桌面上,大约有十来条。 明远粗粗扫了一眼,只见这些燧发枪有的长有的短,长的大约有三尺,短的一尺,与后世的手铳差不多长短。 所有的燧发枪都是以精钢作为铳管,用弹簧控制燧石,击打火门迸出火花后点燃火药,使枪支击发。 这些燧发枪还有一个特点是“后装”,填弹容易,因此能够大幅度减小替换弹药损耗的时间。 除了精钢制作的铳管之外,这些燧发枪还用坚硬的松木制成了木托和木手柄。木托是用来抵在肩上,用以减小铳管的后坐力对发射的影响。而木手柄则是尺寸较短的手铳所用。 明远便随口问吴坚:“吴匠作,将校们更换弹药的时间计算过了吗?最快是多少?平均是多少?” 吴坚果断回答:“最快是3秒,通常是10秒。” 沈括听见吴坚这么说,便从自己怀中掏出一枚怀表,将表壳打开,盯着秒针的转动,亲自体会了一下“3秒”和“10秒”分别是什么概念,随后便点头惊叹道:“可以,这个速度很可以!” 明远没有多做评价,他只是向吴坚点头致意,并且让对方立即准备实弹试射。 在前往专门为火器准备的试射场时,1127悄然上线,对明远说:“亲爱的宿主,这张‘争分夺秒’道具卡,没有令您失望吧?” 明远忍不住扬起了嘴角—— “看来我那些‘蝴蝶值’,就属这次,花得最值。” 第210章 千万贯 “争分夺秒”卡是明远在熙宁五年年初的时候投入使用的, 花了他足足一千大洋——不,蝴蝶值, 这笔支出几乎直接将他的蝴蝶值余额清零。 去年秋天时他就问过1127, 有没有能够“加速”军器监火器研发的道具。 当时1127给他的回复是:确实有这样的道具,但是明远还不符合使用条件,甚至连这道具是什么都不能打听。 “您真的只差一点点!”当时1127是这么回答的。 这个“只差一点点”的条件在明远的作坊制出怀表的时候终于被达到了。到那时, 1127才松了口,告诉明远,这枚道具卡的名字叫“争分夺秒”。 它的作用是, 加快使用者指定的科技发展进程,减小其中一切可以减少的时间损耗——比如与上峰上下行公文, 申请、驳回、再申请、批复这样的繁琐程序;又比如试验中因疏漏导致失败, 需要重来的情形。 它不会人为地加速研发进程——这部分工作主要由明远带着他的“脑洞”, 指挥工匠们一起完成。 但是从总体上看,只要条件齐备,它就能让整个进程显著加快, 甚至看起来快得不可思议。 但是深究之下,一切又都是合理的。 当时明远拿到了这张道具卡, 将这道具的名字反复念了两三遍, 突然问1127:“难道这张卡的使用条件是,这个时空里的人能够掌握和使用‘分’与‘秒’的概念?” 1127:“亲爱的宿主,您真是太聪明啦!” 明远无语,半晌才问:“1127,你怎么不早说?” 要是早点告诉他, 他在弄出第一台自鸣钟的时候就可以往上安秒针啦!技术上完全做得到的。 1127委屈巴巴地解释:“人家也不被允许嘛!” 明远:……好吧! “不过, 亲爱的宿主, 这个时间点的各个试验时空里, 还没有哪位试验者能像您一样,使用这张道具卡的哦!”一转眼,1127的语气里已经再无委屈,取而代之的是兴奋与骄傲。 使用这张卡的前置条件是本时空内存在“分”与“秒”这两个概念,如果进入时空的试验者无法发明较为精密的计时装置,也就无法使用这张卡,也就无法让其余科技研发项目“加速”。 明远:……诡计多端的试验方。 这张“争分夺秒”道具,除了能够加快某项特定进程之外,还有一种副作用,就是:除了使用者想要尽快完成的任务之外,其它事件也有可能会被加速——这些被一柄加速的事件多半完全是随机的,至少没有规律可循。 当时明远咨询了1127,想问这种同时被加速的事件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有没有迹象可以实现发现。 1127的回答是:不清楚。 明远:“好么,原来试验方自己开发出的道具卡,用起来也像是开盲盒一样呀!” 1127却肃然道:“这是历史的本质所决定的。改变历史中的一个变量,必然会影响到多个变量,且这种影响未必可以测量。” 明远只能闭嘴,1127难得将这样的“理论”帽子扣下来,这往往意味着现状如此,试验方也确实无法做到。 他也就不去计较了——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26节 如今,站在北高峰下山坳的“靶场”上,观看了吴坚带人演示的各项火器的效果,明远基本满意。 燧发枪——如今已经统一定名叫做“火铳”了,效果非常不错。膛线的存在大大增加了射击的射程和精度,但是火铳所需要用的所有弹丸都需要特制成特定形状,成本又提高了不少。 不过反正是赵顼掏钱,明远没有多少心理压力。 而火炮的实验进展也极为顺利。吴坚已经顺利度过了“伐木为炮”的阶段,而利用木炮的形状制作了铜模,制成了一口黄铜的大炮。 大炮的射程足有六百步远,甚至在调整炮管的仰角之后能够远至八百步。但是八百步的射程下,火炮的瞄准精度会下降——这问题在明远看来倒不大,尤其是当这火炮用于攻城,或者是无差别地对敌攻击的情况下。 吴坚演示的时候没出什么岔子。但是这位匠作官还是表示,炮膛需要时时检查,哪怕是炮膛上发现一丝裂纹,都必须叫停试验,因为这样很可能会酿成炸膛的惨剧。 此外,炮膛使用了七八次之后,炮膛会变得极为红热,炮手几乎无法继续填弹。那时唯一的办法便是让炮身自然冷却,短时间内不能再上战场。 明远想了想,竟觉得这结果还不错。 毕竟十五世纪末君士坦丁堡沦陷时,奥斯曼大军所用的巨炮,也差不多就是这个水准。 他用的“争分夺秒”卡,只能“加速”,但不能代为开发。时代的技术局限还摆在那里,想要在极短的时间内强求,反而不美。 于是,他与沈括议定,由沈括与吴坚一起,亲自押运,将这火铳与火炮的样品带入京城,在天子面前展示一次。 如果此行一切顺利,军器监的南北方作坊应当就能同时开工,开始大量生产火器,并交与西军和河北军,由各军训练士卒,再将之应用于战阵之上。 这也是需要时间的,而且明远没把握,不知道这个过程在“争分夺秒”道具的应用下是不是也能快些完成。 但不管怎么样,军器监南方作坊的的确确是在南来之后的一年间获得了重大突破,造出了前所未有的新式兵器——尽管现在谁都不敢宣扬此事,但是功绩是实打实的。想必到了官家那里,也会得到奖赏。 当晚,明远与沈括、吴坚等人,在北高峰下山坳中的茅舍里,吃了一顿农家饭,喝了些农家自酿的小酒,就算是自己人先庆祝一回了。 席间,明远委婉地向沈括询问:“存中兄,如今海寇在两浙沿海作乱,祸及商船和船工水手等无数。小弟想着,军器监研发出的,毕竟是远程武器,且威力比以往强了不少。在存中兄看来,这些火器,将来是否有一日能用于民间呢?” 沈括性格比较软,遇事容易摇摆,没有担当。但他绝对不是一个蠢人。 当下沈括饮下的那点水酒也瞬间全都吓醒了,冲着明远连连摇手:“不可,远之,万万不可——” 态度异常坚决。 明远“嘶”的一声,表示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又给沈括斟酒,并且连连道歉,说他这只是一时想岔了,不该提此建议的。 沈括这才作罢。 第二天,沈括作别夫人,与匠作官吴坚一道,押着他们的“重要物资”,上京面见天子去了。 但明远哪里能轻易放弃。 他以前向来不过问官场上的事,现在看来不问是不行了——这时他交友广泛的优点就体现出来了:他有不少可以请教的对象。 最终明远决定去问苏轼:“子瞻公,小弟有一异想天开的问题:如果两浙路的官员,上书天子,请求放宽对从事海贸商船的限制,让他们能够拥有用于自保的武器……威力比较强的那种,天子会点头吗?” 苏轼大概能猜到明远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毕竟近日史尚“死里逃生”的故事在整个杭州都穿得沸沸扬扬的。 因此苏轼揪着自己的胡子,严肃地摇摇头:“远之,某要说一句,这绝对不可能。” 苏轼的言下之意:明远同学,请千万不要天真了。 “我大宋重文抑武的原因,远之想必也知晓。”苏轼并没有就这一话题深入讨论,而是摆事实,讲道理,“连军方的将领都没有任何机会拥兵自重。但凡立有殊功,固然会加官进爵,但也会立即被调离,入朝当个大佛供起来。” “试想,官家又怎么会允许民间保有武器?将来万一成了祸乱之源,还如何是好。” 明远点点头,他认为苏轼说得非常在理。 像狄青这样立有大功的名将,照样能调入京中,给个枢密使的官职供着。 自己想让海商能多掌握一点力量,似乎确实是有点“天方夜谭”了。 不过苏轼眼珠一转,给明远提了一个建议:“远之何不去找元长谈谈?” “蔡元长?” 明远提到蔡京的名字,已经又头疼起来。 “是呀,因为这本就是元长的职司啊!” 苏轼提醒明远:蔡京现在任钱塘尉,本就有职责守御沿海各方,并保护各水域内船只的安全。 明远想让海商们手中多一点兵器,这完全没戏,但如果由蔡京向朝中上书,请求加强沿海边防,甚至配备武器与人力,建立水军,都是有希望实现的。 而且如果能立下功勋,那也是蔡京的政绩,对他只有好处。 但是,蔡京不这样做,也没人会说他。 所以这其实还是明远出于自身利益,请蔡京出面帮忙,礼下于人那是必须的。 苏轼见到明远这副表情,当即拍拍胸脯:“远之,这个包在我身上,我去为你牵线搭桥去!” 隔日,苏轼就递了短笺通知明远,已经帮他约好了和蔡京面见的时间地点:就在当晚,望湖楼。 当天晚上,明远赶到望湖楼的时候,蔡京已经到了。 两人的位置不在閤子里,而是在望湖楼二楼的一个角落。他们身畔便是敞开的玻璃长窗,风从湖山而来,带着轻微的水汽,轻拂去夏日傍晚的那一点点燥气。 明远低头一看,只见桌面上摆着两只晶莹剔透的玻璃杯,杯中盛着金色醇厚的液体——他认得那是“甘蔗酒露”。 在汴京流行了两个春秋之后,如今甘蔗酒露在杭州也渐渐能买到了。 而蔡京此刻,手边就放着这样两杯甘蔗酒露。他正扬起头望着明远,唇角挂着他那招牌式的雍容微笑。 只是这副微笑,搭配眼前的情景,就只能说明一件事:蔡京的字典里,根本没有“原谅”两个字。 如果明远想要与蔡京谈合作,那么,就必须向蔡京表露出自己的“诚意”才行。 “元长兄,” 明远深吸一口气,向蔡京笑着拱手。他在心里为自己打气:千古第一奸臣,也一定是有可以用来拿捏的弱点的。 蔡京根本未起身,而是很随意地挥挥手:“远之,坐!” 仿佛他们一直都是如初遇时的那般好友,他们之间从未生过芥蒂。 “在子瞻公那里将远之的来意听了个大概,只是还想再与远之确认一下。” 两人坐定之后,蔡京大大方方地开口。 “远之,你需要京为你做什么?” 他说得既温煦又体贴,但是口气之中还是隐隐在提醒—— 明远,直说吧,直说你是来求我的。 明远刷的一声把手中的折扇打开扇了扇,笑着说了三个字。 “木兰陂——” 蔡京的脸色马上变了,直起身,不再靠着椅背,而是向前微倾,用认真的眼光紧紧盯着明远,看了片刻,才柔声问:“远之,你刚才说什么?” 明远再次重复:“我听说,元长兄有心要为家乡消除水患,修建木兰陂。” 人都说,欲取先予。 而木兰陂,是他唯一想到的,可以“予”蔡京的好处。 第211章 千万贯 明远闲来无事, 回忆他在本时空时对蔡京的了解,除了“奸臣”、“字好看”之外, 印象中蔡京唯一做过的一件好事, 就是为家乡主持修建了木兰陂。 蔡京的家乡是福建莆田,那里有一条害河名叫“木兰溪”,发源于笔架山, 汇聚了360多条的溪涧之水,流经仙游莆田,最后出三江口, 入兴化湾。 这条木兰溪的上下游落差巨大,上游来水时水流迅速, 下游地势平坦因此排水较慢, 因此极易引发洪涝灾害。 此外, 这木兰溪入海处地势平坦,海潮能溯溪而上七八十里,经常能够涌至仙游林陂, 因此溪水日常咸淡不分,平时无法灌溉农田, 而洪水泛滥时又盐卤滔天, 导致莆田的数万顷田地“只生莆草,不长禾苗”,于是才会被人称作“莆田”1。 对于这条害河,两岸百姓早就盼望着能兴修水利,堰溪为陂, 以阻挡海潮, 再利用溪流, 将大片盐卤地改造成为适合耕种的良田。 当地人第一次尝试修筑木兰陂是在治平元年, 也就是七年前。由钱氏女钱四娘选址在木兰溪将军岩驻陂。 据说当时木兰陂刚刚筑成,各村各家正在摆酒庆贺的时候,上游洪水突至,眨眼间便冲垮了刚刚筑起的木兰陂。钱四娘含恨投水自尽。 后来在熙宁元年,当地人重新选址,再次筑陂,但同样选址不当,筑起的木兰陂没过多久就被海潮冲垮。 这木兰陂早已成了当地人心头一桩大恨事,蔡京在莆田长大,过去洪水泛滥,盐卤滔天的情形他曾亲眼目睹。但凡对家乡还有分毫香火之情,便不可能对明远提出的建议视若无睹。 果然,蔡京转头望向望湖楼上的酒博士,淡然道:“我这位小友不善饮酒,且先来一盏茶——清茶。” 如今杭州人也开始饮用完整叶片沏泡的清茶,这种饮茶方式据说最早是从海事茶馆传出来的,胜在方便。所以酒楼里渐渐开始专门供应这一类的饮品。望湖楼也是一样。 明远见蔡京不再拿“甘蔗酒露”说事,知道自己的计策已经奏效了,顿时轻轻地舒出一口气。 “远之,关于木兰陂,你有何建言,但说无妨。” 待到酒博士给明远重新上了新茶,蔡京望着明远的脸色十分凝重端肃,认真地开口请教。 “元长兄,令乡里要修建木兰陂,有三个难点。” 明远伸出三枚手指。 “选址,负责营造的人选,钱。” 蔡京眉眼一动,很显然,明远说的就是他所想的。 “这三件事上,有两件我都能帮到你。” 明远说的有些大言不惭。 “远之是说,选址,和钱?” 蔡京马上接口反问。 明远颔首,心想:和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力气。 之前修建木兰陂失败了两次,对当地乡里的“士气”打击很大。因此负责营造的人选就非常重要,既需要懂得水利营造的技术,又要能说服当地百姓,而且最好是当地大户出身,能够将最主要的力量联合起来。 这一点,非蔡京自己决定不可,他没办法越俎代庖。 而且凭明远对历史的了解,他也不记得木兰陂最终到底是由谁主持建成的了。 至于其它两件—— 两人说话说到这里,明远冲着蔡京微笑,却再也不开口了。 蔡京秒懂:“远之,你要我组建水军,帮你护卫海商?” 明远将他手中的折扇打开,遮住半边面孔,轻轻地摇着,双眼笑得弯弯的,反问道:“这可是好大一份功绩那,元长难道不想?”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27节 在他看来,蔡京这样的野心家,未必不肯接受这样的提议。 蔡京傲然道:“本官除了任钱塘尉之外,还身兼明州团练推官之职,上书谏言组建水军,并非做不到。” 明远点点头:“好,元长,我应承你,当你建成水军,开始在水上巡航之日,就是我开始就木兰陂的选址和筹款帮助你之时。” 他们这是明晃晃的等价交换,各取所需。 组建水军,在钱塘到明州一带巡航,保护海商,本来就属于蔡京的职权范围,由他上书最是恰当。如果能做成,就是蔡京的功绩,为他将来转官入京多添一分优势。 当然,如果蔡京不干,旁人也没法儿说他,毕竟蔡京的前任和前前任……谁都没有想到过要在海上保护大宋的商船与子民。 也就是为了故乡的水患,蔡京竟“屈尊”答应了明远提出的要求。 “远之,一言为定!” 蔡京向明远伸出手。 “一言为定!” 明远大大方方地回应,两人的手极其短促地握了一下。 气氛暂时轻松下来。望湖楼的酒博士得了蔡京的授意,将事先就已经点好的菜肴流水价地送上来。 席上两人谈谈说说,讲讲各自在过去一年的往来见闻,气氛颇为和谐。 渐渐地,外面天色全黑,望湖楼外的湖山盛景渐渐地都淹没在夜色中。唯有望湖楼外堤岸边的“路灯”,精准地勾勒出湖畔道路的轮廓。 明远起身向蔡京告辞。 蔡京微笑着起身送明远,向明远一拱手,柔声说:“所以,在木兰陂动工之前,我不会动你,也不会对种彝叔不利。” 明远的笑容在脸上略僵了僵,随即笑得更欢畅:“多谢元长如此‘大度’。” ——又如此无耻! 事实上,他已经在心里将蔡京大骂了几百遍。 也罢,在负责警戒海岸的水军建成发挥作用之前,他明远也得借重蔡京的能力,暂时还不能把蔡京带沟里去。 待到明远离开,蔡京兀自站在望湖楼的长窗前,望着道旁的路灯照着明远骑马离去。 欲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蔡京想,他的确是可以将与明种这一对的恩怨先暂时放一放。 只是今日一见,明远的风采更胜往昔,这让他的心里更添一份情绪。 原来只有在重会之后,才晓得自己过去的那一年,终究是空度了。 * 隔日,杭州城中开始传出流言,说是据小道消息,官府有意组建水军,在钱塘至明州一带的水路巡航,以护卫往来商船的安全。 海商们一听,当真是“喜大普奔”。 无独有偶,《杭州日报》上不久又刊载了一篇报道,虽未听说,可是隐晦地提出,戍卫海岸,令百姓免受海寇侵扰的职责,正在钱塘县尉、明州团练推官蔡京那里,而他也正有意扩充水军,为海商出海保驾护航。 这消息一出,海商们的视线就全都转到了蔡京身上。 连他以前招募“弄潮儿”加入水军,进行操练,也都被视作此次行动的“预先准备”。 而蔡京也适时地有所动作,他召史尚和史尚那条船的几名水手一起前往钱塘尉的治所相见,详细询问了与海寇搏斗的细节,包括海寇的人数、装备和主要的作战方式。 史尚提到了他当时使用“酒精”罐罐,点燃了御敌的情况,蔡京当即赞了史尚有急智,同时又若有所思。 史尚回来,自然将一切经过都告诉明远。 明远暗叫“惭愧”。 此前他放出消息和舆论,正是为了造势,反过来给蔡京那边压力。 然而蔡京那边却稳稳地接住了,并摆出一副亲民好官的模样——“奸臣”早期时都这样吗? 更令明远隐约感到心惊的是:从蔡京详细询问史尚的过程来看,蔡京对“火器”也非常感兴趣。 军器监南方作坊有严格的保密制度,吴坚等人从不涉足杭州主城,唯一两个能时常出入军器监的,就是他明远和沈括。 因此蔡京不大可能猜到火器开发的具体进展——他甚至不知道军器监南方作坊的存在。 但是,蔡京仅仅从史尚等人与海寇作战时的具体过程,就意识到了“火器”在这方面能发挥的巨大作用。 明远不得不感叹——果然笨蛋是做不了顶级奸臣的。 没几日,明远果然从苏轼那里听说,蔡京与杭州知州陈襄联名上书,请求朝廷准予在钱塘至明州一线扩充水军,护卫航道。 蔡京能够邀请到陈襄为他背书,大约因为陈襄与蔡京是同乡的缘故,但也不得不说,蔡京在官场上确实圆滑,无论对方是新党还是旧党,蔡京都能投其所好,予以结交。 * 汴京城,崇政殿内。 官家赵顼站在御桌跟前,望着火炮与火铳的图纸,满脸都是兴奋。 果然,擅长火器的工匠搭配擅长机械的文臣,一起合作,效果便是不凡。沈括奉命前往两浙路不久,军器监南方作坊便交出了这样漂亮的答卷。 赵顼一旦想起是他将沈括派去杭州的,心里就感到万分得意。 天子对面的则是当朝宰执。副相王珪察言观色,赶紧上前恭贺赵顼:“恭喜官家,我大宋除床子弩、神臂弓之外,又多一项神兵利器。” 王安石却并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在心中默想刚才沈括与吴坚禀报的详情。 军器监南方作坊发明了火铳,可以由士兵单人手持发火,射程超过了三百步,在三百步外也有一定的杀伤力。 这就已经完胜床子弩与神臂弓了。神臂弓日常被大宋官军吹得神乎其神,但是实际有效射程也只是二百四十步。 这种火器,既能攻,也能守,妥妥的神兵利器啊! 只可惜……造价还是略贵。 一柄火铳的造价乃是神臂弓的三倍,这还未加上火铳所用铅子的造价。 “走,摆驾南御苑,朕要亲眼看看这火铳的使用。” 赵顼急切地开口。 一直守在官家身边的石得一连声应下,就要去安排。 王安石在这边出神,然而今日旧党斗士,老臣文彦博也在崇政殿内。 “不可!” 文彦博上前一步,就先拦住了赵顼这冒失皇帝前往南御苑的举动。 “启禀陛下,此火铳从未在御前演示过,如何能甫一进京,就劳陛下亲临演示?” 赵顼“嗯”了一声,虽然脸色略有不虞,但还是缓缓坐了回去。 但凡演练火器,都有风险,不如令士卒们试练,揣摩出战阵上的用途,再呈至御前也不迟。 文彦博见自己的劝谏管用,心中一喜。 他言辞犀利地追问王安石:“敢问介甫相公,这火铳造价几何,适才从铳管中发出的铅弹,造价几何?” 王安石默然—— 文彦博也是聪明人,知道抓着火铳最大的弱点打击。 当然,文彦博并不知道此刻官家赵顼心中正在想:好的东西……当然贵了。 “我皇宋各处每年的军费开销已有数千万贯之巨。而此物又从未上过战场,实际功效如何又从何得知?一旦贸然大量出产,却又于军事无益,此便是白白抛费国帑,便该由谁人为此事担责?” 这时,忽然有个念头从王安石心中浮现。 他果断转身,向站在上首的官家躬身,道:“日前杭州知州陈襄与钱塘县尉蔡京联合上书,请求组建水军以抵御日益猖獗之海寇。两人的奏疏上明确写明,远距离火器有利海船之间的作战对敌。” 这一招出的让文彦博有点晕:因为杭州知州陈襄是个旧党,而蔡京是王安石女婿的亲哥哥。文彦博一时闹不清王安石到底是赞成还是反对这项提议。 “既然军器监南方作坊就在杭州,何不先让钱塘县先训练水军,以试验这些火器是否能真正适用于实战?” 第212章 千万贯 “明郎君, 又见面了!” 在明远上船时,友好地将手伸来的年轻人,笑容友善, 眼神单纯, 不是别人, 正是去年明远在钱塘江边观潮时施以援手,没让明远被潮水卷入钱塘江的那位钱塘县的年轻校尉——林乐生。 明远也伸出手,任由对方用力一提,将自己轻轻巧巧地带过船舷,落在甲板上。 “上次就猜到您是我们县尉的好朋友,今日一见, 果然如此。” 林乐生看起来就是一个毫无心机的家伙,竟然这样推断明远与蔡京的关系。 而蔡京此刻也正站在甲板的另一头, 他身穿绿色官袍, 戴着垂脚幞头,身材颀长,站在一众校尉水兵之中也毫不逊色, 竟似比别人还能略高出一头。 蔡京见到明远也上了船, 只是远远地点头致意, 接着便继续向他麾下的将校水兵们部署,安排今次演练的任务。 此刻明远正与蔡京一起,在一驾小型的福船上。 福船风帆鼓起,正缓缓驶出杭州港。 官家准许杭州府兴建水军的消息, 很快就传到了地方上。 得到消息的海商们自然是一片欢腾。 本地商人自是有钱的出钱, 有力的出力。就连用来保养船只的船坞, 最近也全都腾出来, 让杭州府的水军修缮船只。 而明远身为军器监的“顾问”, 也有义务观察火器在水战时的实践,因此蔡京特意将他邀了来。 明远据此估计蔡京此刻已经非常清楚他在军器监的“角色”了。但此人城府很深,对待明远的态度没有半点变化。 只是明远稍许感到蔡京与他稍微多了一点“距离感”,至少在这福船上,蔡京没有亲自来招呼明远,而是让救过明远一次的林乐生相陪,也不知道是不是得知了明远有“官方背景”之后的反应。 “这条福船,似乎比常见的略小。” 明远的心思全在别处,便漫不经心地随口评论。 “明郎君,此言差矣,这不是福船,而是一条海沧船!” 林乐生听见明远随口将这船称为“福船”,忍不住笑着纠正。 “海沧船?” 明远见这种船的形制与福船一模一样,只是规模略小些,吃水也有七八尺深,便以为是“小号”的福船。此刻听林乐生纠正,忍不住来了兴趣。 “是的,海沧船。明郎君,这海沧船规模比福船小;福船势力雄大,在水上便于冲犁1,但是行动要靠风帆。我们有两条福船,是专门来造饭和补给,也储了足量的淡水。”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28节 “但是海沧船风小亦可以行动1,所以临战时主要由海沧船来对敌。” 原来如此,原来蔡京专为他的水师选择了规模较小的船只作为战舰。 “您再到这边来看——” 林乐生将明远引至另一面船舷一侧,指点他看。 “那些小船便叫做‘开浪船’1,更小,吃水只有三四尺,最多可以载三五十人,那些便是用来哨探和水上剿匪时保卫进攻的战船了。” 明远望去,只见钱塘江宽阔的一眼望不到边的江面上,大约有十多条比海沧船更小的船只正一字排开,摆开了阵势。 这时蔡京距离他不远,明远听见蔡京语气淡淡地在询问:“所有的船只都就位了吗?” 与林乐生服色相同的一名校尉大声应是,一丝不苟地将蔡京的问话重复了一遍,并给予肯定的答复。 蔡京颔首,陡然拔高了音量道:“传我的号令到每一条战船上,各人严阵以待,海寇来袭,你我皆肩负报国守土、护卫民船之责,不可稍有松懈。” 蔡京的话马上就被一名嗓门极大的小校重复了一遍,声音在江面上远远地送了出去。 远处十几条小船上,各自有士兵向大船这边挥手致意,表示蔡京的号令都已被收到。 随即蔡京紧绷的脸色放缓了,笑着补了一句:“再告诉大伙儿,若是这次演练没有出岔子,上岸了立时就有犒赏!” 消息同样被送出去,远处各条战船上的气氛又有不同。 隔得这老远,连明远也能感到似乎士气又高涨了些。 蔡京虽然是个文官,训练水军也一样能够身先士卒,恩威并施——这的确是令明远感到佩服的地方。 明远正在胡思乱想,忽见宗泽从船舱里冒了个头出来。两人当场来了个面面相觑。 “怎么是你?”明远问。 宗泽冲明远一扬手中的书卷,道:“我是‘航海社’的社员啊!” 这少年手中的书卷明远在海事茶馆里见到过很多次,正是那本《航海书》。 明远眨眨眼睛:他实在是没想到,蔡京为了训练水师,竟然求到了航海社头上? ——确实挺懂得利用所有资源的。 “蔡县尉训练水师,向航海社提出,想让我们传授些方法,好让他麾下水师在大海里行船时,懂得如何用磁针指明方向,如何辨认水道,如何用星辰确定时间和方向……” 宗泽列举的这些,都是航海社已经总结出经验的项目。 “航海社觉得,这正是个学以致用的好机会,所以我就来了。” 宗泽笑嘻嘻地回答。 不知道是不是“近朱者赤”的缘故,明远越来越觉得宗泽这少年的笑容和种师中的越来越像。 “可是你……这点年纪……难道不怕晕船吗?” 明远这是起了护犊子的心思,觉得蔡京把“未成年人”征调到战船上使用,做得有点不够厚道。 宗泽笑着摇头:“明兄放心,我又不是种端孺!” 明远想想:也是…… 谁知宗泽突然凑近了对明远小声说:“再说了,也是端孺拜托我来照看着您,看看那位蔡县尉会不会对您有什么不利!” 明远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红:果然那小鬼头什么都是知道的。 然而宗泽却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当下凑近了继续问:“您和蔡县尉有什么过节没有?” 明远还能怎么样——只能拨浪鼓式摇头否认呗。 他让宗泽尽量不要分心,在这海沧船上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就好。 这时,演练已经开始。 蔡京组建的水军,所用的士卒大多都是两浙路本地人,更有不少是就住在这钱江两岸的“弄潮儿”,各个水性精熟。 但水性好并不意味着就一定擅长水战。 蔡京的海沧船上给出指令,命小船向后退,给海沧船上携带的火炮腾出空间。 总共十二条船,有八条听清了指令,另外四条却没有第一时间弄明白海沧船上的意思。 海沧船上,站在蔡京身边的传令小校一张脸涨得通红:他已经尽力了,甚至在呼喊之外还手挥弄潮儿常用的彩旗,不断挥动,向海沧船的左舷驱赶,但是那四条小船还是没能领会号令的意思,是看到别的船动了之后,才跟着一起行动的,明显比其它船只慢了半拍,钱江的水面上,便看不到整齐划一的场景,只有半半拉拉后撤的开浪船队。 蔡京的脸色显然不太好看。 却听明远在海沧船的船舷畔朗声对宗泽说:“汝霖,你替我记一下。将来船只之间传递信号,可以考虑使用两色彩旗,由旗手上举下举左右举作为信号。事先约定好信号之后,就让水军们全军记熟……” 蔡京只听了个头,便知这绝对会是一个好办法。 他怎么就从来没想到过这个?——之前尽想着从麾下将校中挑大嗓门儿出来了。 而宗泽一边点头记忆,还一边问:“远之兄,小弟听那些船长水手说,海上时常天气不好,雾气弥漫。又或者,晚间光线不好,这用彩旗传讯的法子,是不是就用不上了啊?” 蔡京想想也对:如此说来,那船上还是得保留几个大嗓门儿? 岂料明远笑着回答:“到了晚间,或者有浓雾的时候,就在船上点起明灯,而后用一块不透光的厚布将灯盏遮住。将厚布撤去之后迅速遮起,来船便能看到一个‘短’的讯号;同样,将厚布撤去之后隔上两秒再遮起,来船便能看到一个‘长’的信号。” “长长短短,短短长长,可以排列出不同组合。只要实现约定好这些讯号的意义,在晚间或是浓雾的时候不就也一样能传讯了?” 宗泽欢呼一声:“这个主意好!我回头马上就把它记下来。” 蔡京则在一旁忍不住想要摇头叹息—— 他一向自负聪明,觉得明远不过就是靠了财力雄厚。但此刻听见明远“随口”出的传讯方法,才晓得明远的聪明机智,绝对不在自己之下。只是太多钱财掩盖了他真正的闪光之处罢了。 开浪船的行动虽然参差不齐,但是很快退到了海沧船之后。 此刻海沧船右舷的正前方,出现了一条被漆成朱红色的舢板,目测大约在五百步开外——明远料想这就是此次的“靶子”了。 海沧船上,蔡京干脆地一声号令,操控火炮的炮手迅速上前,将遮盖在火炮上的油布揭去,顿时露出十门火炮。 明远:哇!军器监这回挺大方,应当是把绝大多数存货都拿出来支援这支新建的大宋水师了。 这些炮的炮口大约有碗口粗,体型不算大,好处是炮身不会太沉,不至于影响海沧船本身的航行。 这是吴坚与沈括上京之后,军器监南方作坊在明远的指点下继续造出的“改良版”,炮身小巧,对炮管的铸铁工艺要求没那么高,适合量产,且不容易发生事故。 操作火炮的炮手显然已经经过专门训练,迅速填入药物和圆形的石砲。 蔡京一声令下,炮手同时点火。 明远赶紧伸手捂住耳朵,宗泽便也有样学样。 但是那五名炮手却像是根本不受影响似的,立即转身到他们身边另一侧,开始为另外五门碗口炮填充火药与弹药,并且调整炮口的位置和角度。 “轰——” “轰轰——” “轰轰——” 五声巨响响起,没有哑炮,所有五枚砲弹全都射出,打向远处的舢板。 石弹落下,都没有完全击中那条小小的舢板,但最近的一枚已经相当接近,只差六七步的距离。 这些砲弹落于水中,顿时掀起了巨浪。 那舢板被巨大的浪头打中,舢板中灌了不少水。试想,如果这是一条载着海寇的小船,在海上遇到了这样猛烈的巨浪,船上人一旦慌乱,眼看就要倾覆。 蔡京稍稍侧过脸庞,去看明远的神色——他已知道明远在军器监的角色,知道这一切其实都是这少年一力促成的。 蔡京心中一凛,转头对那五名炮手大声道:“再瞄得更准些——争取直接命中。” 那五名炮手齐声应是,随机又是五声轰然巨响。远处江面溅起高达丈许的水花。 待到江面上重新恢复平静,那只小小的红色舢板,早已不见了踪影。 第213章 千万贯 钱塘水师组建之后花了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在水上操练, 并在与“航海社”的共同研究下,开发出了一套“旗语”和晚间用灯火联络的“灯语”。 军器监拨给钱塘水师的十门火炮经过验证,证明它们其实颇为耐用, 在一个月的试训中, “只”损坏了三门。 明远见身边人都觉得这30%的损坏率很正常, 他一时很难理解。 后来在与种建中通信时才得知,如今大宋的各种军械,包括传说中的神臂弓,损坏率都很高。甚至神臂弓这样的神兵利器,若无妥善保养,放在那里一年不用也会自己坏掉。 明远:……原来真不是我要求高吗? 但好在, 军器监所有铸造出的火炮上都有编号,铸造时记录的各种参数都在。 而蔡京在军器监的要求下也从善如流, 将损坏的火炮从海沧船上卸下来, 运回军器监去,由匠人们研究损毁原因,以便进一步改进后续工艺。 在火炮之外, 钱塘水师还试验了其他火器, 比如像史尚那日情急之下投出的“酒精罐罐”, 和能够面向来犯之敌喷出烈焰的“猛火油柜”。 但这些火器都是适宜近距离作战的兵器。 如果远程武器火炮就能先一步把来犯之敌就干掉,那是最好。 但如果不能,钱塘水师就会依靠这些近距离火器靠近敌人,然后面对面歼灭。 钱塘水师训练了一个月之后, 就是钱江大潮。 这次钱塘江畔数万人围观, 却不是为观潮, 而是为祭祀“潮神”。 这次, 从杭州知州陈襄以下, 苏轼、沈括、蔡京等官员悉数到齐,用最高规格的礼仪祭拜了潮神。在此之后,钱塘水师的船只便正式下水,行于钱塘到明州之间的海运水道上。 这支水师以两条福船为核心,各自配备三条海沧船,十余条开浪船,组成两个船队。一个船队从钱塘驶向明州,另一个船队从明州驶向钱塘。 船队出发时,船上的水兵将校军容整齐,精神抖擞。一名身着校尉服饰的年轻男子攀上了福船桅杆高处,在那里,用颜色鲜明的双色彩旗比出明确的指令。跟随福船的其余小船照做无疑,从江岸上看来,便是整齐得如同船只也列了队一般。 于是,从杭州城涌出来的无论是海商还是寻常百姓,人人都伸出大拇指赞一声:“好威风的水师!” 明远听了心想:蔡京这样的能力,朝堂上自然全都看在眼里,想必他此次磨勘必能得到个很好的成绩,之后则会有大用。 转眼便到了九月中旬,这日,海事茶馆中热闹非凡。 一名刚刚从泉州返航,抵达杭州的海商,在明州附近的海域亲眼见证了钱塘水师遭遇海寇的战事。 这名海商口才颇好,用明远的话就是“有讲史先生的特质”,说得绘声绘色,令整个海事茶馆都听住了。连几个汉话听不大懂的夷人海商也不忍心破坏气氛,安静等待着,打算对方全讲完之后自己再去详细打听。 “我们被那几只海寇的小船咬了一路,眼看就避不了了。当时船上的人已经都取出了弓箭和盛了菜油的罐子,准备殊死一搏了,迎面突然见到水师的福船。” “还没等我们谢天谢地,福船旁的两条海沧船已经飞快地从左右舷越过。”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29节 “没多久我们就听到了炮声。” “我们心知危险已去,有心放慢船速,留在战场上观战。但是福船上那个打旗号的年轻小校拼命让我们到福船身后去——” “这真正是体恤我们海商,爱护百姓的大宋水师啊!” 这海商说到这里,海事茶馆里人人都鼓起掌来。连那几个懵懂的夷人也跟着拍了两下手。 那海商继续说:“我们总共听见了七八声炮响,接着海沧船就没有再动了。是那些原本系在福船附近的开浪船直冲了上去。” “海上传来厮杀的声音,待到烟雾散去之后,我们依稀能够看到开浪船逼上了那些海寇的船。” “我还记得很清楚,那船上有刀光,刷的一下映在我脸上,然后刷的一下又转开了。我船上的水手告诉我说那一定是倭刀,只有倭人喜欢把刀背擦得那么亮——” 茶馆里有不少人吃过海寇的苦头,听见这名海商提起倭寇,一时都起了同仇敌忾之心,纷纷握紧了拳头问:“后来呢,后来怎样?” 那名海商“嗐”了一声,道:“还能怎样,过了半个小时,厮杀的声音就彻底没了。我们的船待在福船旁边,没过一会儿就看见两条海沧船押着两条海寇的小船向福船这边过来……” “海寇总共有四条船的,显然是已经打沉了两条船,这是仅剩的两条,上面大约有三十多名海寇。” “这时福船上下来了两名校尉,分别下到海沧船上,分别向那些海寇们问话。他们问了什么,我们离得远了,也没听清。但是校尉们面带笑容,那几十个海寇的脸色似乎也轻松了一点。” “就在这时,从福船上的校尉各自取出了一本册子和一盒印泥,看样子是要他们在上面按手印。” “我见那些水师的将校让所有海寇都跪在甲板上,挨个在册子上按手印,然后把册子传给下一个人——” 说到这里,这名海商的脸上肌肉突然一跳,似乎是回忆起了什么可怕的场景。 “谁知就在这时,就见站在海寇们身后的水军将校们同时挥刀,用力砍下……” 这海商复述的时候,整个海事茶馆里的人都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明远也是一样。 显然那些海寇已经降了大宋水师,都以为自己在走投降时的程序呢,谁能想得到水军将校竟然趁此机会下此狠手。 “这副场面我从未见过,脑袋滚得满地都是,但水师的人应当已经习惯了,他们有的将那些脑袋收到盛着石灰的匣子里去,有的将无头尸体都扔进海里,还有的直接从海中打水上来冲洗。那海沧船的甲板几乎瞬间就细得干干净净……” “再看水面上,已经又风平浪静,海寇们全都不见了,而我就像是做了一场噩梦似的,仿佛从未经历过刚才的那一幕。” 待到那名海商将他的经历全部说完,茶馆里的海商们才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他们之中,有人小心翼翼地问:“这……不就是杀降吗?” 那些海寇明显都已经投降了大宋水军,然而大宋水师从一开始就没有照降他们的意思…… 但也有人为水师说话:“你们不了解那些海寇。他们骨子里都是无赖,而混在中间的那些倭人则更是心狠手辣,从不知道‘仁义道德’是什么。你若是接受了这些海盗,让他们上得福船,等到明天早上的福船说不定便易主了。” “对,还是像现在这样,除恶务尽,免除一切后患比较好……” 明远在一旁听着,对此不作任何评价。 他只是暗自咋舌——敢于诱降而后再杀降,寻常将校不敢做这样的决定,因此一定是出于蔡京的授意。 蔡京怎么都能说出他这么做的理由;明远只是觉得,这人如此冷硬的心性,又是如此有力的手腕,将来他能够爬到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不是没有原因的。 当然,蔡京也给他带来了莫大的好处。 至少没有人怀疑他的保险生意会“倒闭”了。 再说蔡京与明远本就是旧识的消息不知何时就在杭州城慢慢传开了,如今不少人都认为,蔡京就是在明远背后撑腰的人。因此人人都愿来投上一份保险,以期钱塘水军能够因这份保险的关系,在海上多多照拂自己的船。 “戴朋兴,你现下还欠多少债务?” 待到海事茶馆里的“讲故事”时间结束以后,明远随口问戴朋兴。 “还剩三万多贯。”戴朋兴想也不想地回答。 当年明远可是拍胸脯帮戴朋兴担保,说他三年之内一定能够还清所有欠款的。如今过了一年多,戴朋兴就只剩三万多贯的欠款了。 看这海事保险蓬勃发展的态势,过不了多久,戴朋兴的债务就能还完。 “嗯!我知道了。” 明远应了一声。 戴朋兴一怔,这才反应过来,明远其实是借这个问题,了解自己究竟承保了多少海运的货款。 戴朋兴的佣金是保费的一成,而保费是货款的五分。因此从戴朋兴已经还掉四万欠款的结果,就可以推知明远的保险生意经保的货款总额就已经有800多万贯了。而且这个规模还在迅速扩大,福州、泉州和广州的海商也在纷纷寻求与明远的合作,希望能将杭州的这一套保险模式搬到他们那里去…… 明远略有些得意。 如此一来,他需要在保险生意中注入的资本金可能比他原先预计得还要更多些,在500-600万贯之间。 “远之!” 一个温柔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明远听见,却好似大暑天里进行了“冰桶挑战”,猛地打了一个寒颤,似乎从头冷到脚。 对方却轻笑着开口:“远之真是久邀不至啊,一定要京亲自到这里来寻你!” 明远一边努力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一边在脸上堆满笑容:“我当是谁,原来是元长兄啊!” 他转过头来看,却见蔡京正好整以暇地在海事茶馆中上下打量,一会儿去看一回墙上悬挂的海疆舆图,一会儿看看各种船只的模型,还会仔细研究一下墙上悬挂的那面自鸣钟。 天色虽晚,但自鸣钟显示的时间却还未到打烊的时候。 明远给戴朋兴使了一个眼色,后者立即将茶馆中所剩不多的几位海商请了出去,随后自己也打算从茶馆大厅中退出,将地方留给明东家和在本地俨然已是风云人物的蔡县尉。 戴朋兴退出去的时候听了一耳朵—— 只听蔡京说:“我已经亲自计算了,修建木兰陂大概需要70万贯的金额。远之,你看,这笔钱应当如何解决?” 戴朋兴顿时咋舌——他当年只是欠了7万贯,就已经寻死觅活了一番。 如今明小郎君被蔡县尉找上门来,竟然要70万贯。 不过,戴朋兴想:在钱这件事上,他还从来没见明小郎君为难过。蔡县尉的这件事,应当也一样能顺利解决吧。 * 戴朋兴走后不久,蔡京一对形状优美的眼睛眯得细了些,唇角似笑非笑,声音却冷得如三九时候从屋檐上垂下的冰棱。 “远之,你该不会是胆敢骗我吧?” 第214章 千万贯 俗话说, 居移气,养移体。 蔡京在钱塘地方上有了实权,手下有一群听从吩咐的校尉与胥吏, 并且组建了一支水军, 在海上对海寇可以做到心狠手辣一个活口都不留,只留头颅带回陆上来邀功论赏。 此刻蔡京一旦觉得明远有食言的可能,立即面露威胁, 眼里几乎出现凶光。 他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在丰乐楼被种建中拎着后领扔出去而毫无还手之力的蔡京了。 如果明远诈他, 他有的是办法手腕对付明远。 此时此刻,面对蔡京的若是换了个寻常人,只怕会心惊胆寒,浑身发颤。 但是明远却冲蔡京灿烂一笑。 蔡京顿时一呆。 世人皆有软肋,蔡京便是抵受不了眼前这小郎君云淡风轻的笑容——难得有人能在他面前保持镇定与自信, 偏偏明远可以做到。 只听明远笑道:“元长兄,我当然不是骗你。” “我当初是应承了你,修建木兰陂是一件造福乡里的大事, 所以筹款的事情上,我一定会帮你想办法。” “可我也从来没有说过, 我要自己帮你出这笔钱啊!” 要他帮蔡京出70万贯,那是不可能的, 绝对不可能的。 按照试验方的要求, 他任何“无偿资助”的行为都不被算在他花钱的总额里。蔡京就算是拿刀架在他脖子里, 明远也绝不肯“白白”地,掏出70万贯出来。 蔡京无语:的确,“帮着想办法”和“自己出”区别还是很大的。 “元长兄先消消气, ”明远笑嘻嘻地顺着毛捋, “我们先来谈谈这70万贯的事吧, 大概什么时候需要用,用在哪些事情上。” 蔡京刚要说话,明远却在他面前转过身,从远处躲在角落里的阿宝招招手,将小姑娘唤来:“告诉你阿娘,送两杯好茶来。另外我和这位蔡官人肚子都有点饿了,厨下有没有能垫一垫的吃食,不拘什么,送我们尝尝,可好?” 阿宝用力地答应一身,转身便跑向后厨。 而蔡京,刚刚在气头上什么都察觉不到,但现在真的感到肚子有点饿了。 他望着明远发怔——眼前这个小郎君可恨的确是可恨,体贴也真是体贴。 不久,戴妻捧了个托盘出来,给两人各自奉了一杯清茶,两碟馉饳,却是煮熟了之后用油煎过,底下的面皮脆脆的。 明远带头举箸,两人各自吃了点馉饳,蔡京的情绪已经完全缓和下来。 这时明远再诚心诚意地向蔡京询问:“元长兄,木兰陂这样的工程,小弟自己的估计,总花销要在50万贯以上。但如今兄台已经有了个更准确的估算,小弟想要听听。” 他满脸都是殷切,蔡京定了定神,才开口向明远解释: 原来,木兰陂的修建有两次惨痛的失败经历。看起来失败原因都是“选址”,但是前两次选址时都考虑了省工省料,因此才会选在那两个地点。 现在看来这样的方法根本行不通,蔡京认为,为今之计,就只有老老实实用最笨的办法,花最多的人工和最长的时间,建一道极长的水中堰道,才能在合适的位置将海潮挡住。 如今蔡京主持此项工程,那便事关蔡京的名誉,和他一族人的福祉。蔡京自然是选取了最为稳妥的方案,哪怕付出会更大些。 “70万贯是在数年间要的,并非一次性需要……远之说得对,刚才京……确实是太着急了些,失态了。” 明远的态度令蔡京渐渐冷静下来。 一次性筹集70万贯和分次筹集,差别还是很大的。 “元长兄可曾想过,这钱应当从何而来?” 蔡京双手一摊,道:“前日里刚与乡里联系过。之前两次修筑,都是向乡里大户筹款。可是已经失败了两次,如今大户都很有些疑虑,要他们再掏出一笔不菲的费用,也有点……强人所难。” 明远理解地点点头。 “元长兄可曾想到过,修筑木兰陂的费用,将来可以用未来因木兰陂而改良的万顷良田的出产来支付?” 蔡京闻言略有讶色:“你是说……用未来的钱来支付现在的工程?” “这……这怎么行?” 蔡京是个绝顶的聪明人,但此刻也被明远用话给绕住了,他磕磕巴巴地说:“延请工人、购买石料……这些都是现在就要付的……用,用未来的钱……” 但是蔡京一边说,一边能够感受到心里有什么,朦朦胧胧的,似乎正变得越来越清晰,但是就是蒙了一层窗户纸,始终捅不破,无法看清它的全貌。 明远的双眼却紧盯着蔡京,不放过他任何一点表情变化。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30节 当蔡京眼神中出现既迷茫又求助的神色时,明远觉得火候到了,才缓缓点头,道:“是的,元长兄。我们可以今日先举债,用木兰陂未来换回的收入来还钱。” “我们可以发行一道‘建设债券’。” “建设债券?” 蔡京望着明远,只木楞了两秒,他的眼神忽然变得清明,随即透露出狂喜—— “远之的意思是,我现在先向乡里举债,并承诺他们,等到木兰陂修好,就用换来良田的收成偿还债务。这些钱先借到手,就可以用来修筑木兰陂……” “他们当然会有迟疑……对了,我还应该承诺他们利钱,待到偿还的时候,连本带利一起偿还……对,这利钱完全可以按‘青苗贷’的利息来算。” 明远在心里喟叹:这真是个聪明人啊。 在现代人司空见惯的债券,在一千年前的历史上还不见踪影。 但是蔡京只凭明远的口头形容,瞬间就明白了其中的全部原理。 这么聪明的人,为什么偏偏要一味追求名利? “可是……” 蔡京随即又皱起眉头。 “按照京现在的估算,这木兰陂能够荡涤土地中的盐卤,使其成为万顷良田,起码要十年之功。如果现在就和乡亲们说举债,十年才还,是不是……” 明远扁了扁嘴,说:“元长兄可以先发三年一期的债券,三年到期之时,把这一批先连本带利都还上。到时候乡亲们见到这‘债券’发行方果真履约了,一定会对第二期、第三期踊跃购买……” “对,把旧的换上,再借一批新的。” 蔡京双手一拍,兴奋地大声说道。 明远:这“还旧借新”你玩得挺溜啊! 他恰如其时地表态:“到时候如果元长兄需要周转,我肯定可以帮你。” 明远估计他那时金银钞引铺的业务规模足够大了,注入的资本金也不会太令人惊讶,到时候就可以做短期资金融通和拆借业务了。帮蔡京周转一下还是没问题的。 蔡京闻言更喜,他这时已经将计划全盘想通,自己在脑中过了几遍,就觉得一定能成,绝对没问题。 但是蔡京一抬头,便见到明远云淡风轻地坐在自己对面,仿佛这个价值70万贯的“主意”,对他来说就如吃饭喝水一般简单,毫无困难。 于是蔡京放低了身段,凑近明远,压低声音,小声问明远:“远之,你有没有……毫无本钱,将来也不打算还钱,照样能够筹到款项的方法?” 明远顿时不客气地白了蔡京一眼。 这样的问题,能难得倒他明远吗? “当然有啦!” “你可以发动大家一起来‘关扑’啊!” 蔡京倏地变色。 “你——” 他看起来很像是要起身打人的样子。 明远却不屑地撇撇嘴:“你想想看,那些‘关扑’的小贩都是能养家糊口过日子的,这是为什么?当然是因为这买卖根本就不会亏钱啊!” 说着,明远去将戴朋兴常用的那面黑板取来,伸手拈了一枚粉笔,在黑板上随手写下:“我们假设1贯钱可以买一张彩票,有500人买了这种彩票。” “在这500人中,有1人能中100贯的大奖,2人能中50贯的次奖,5人能中20贯的三等奖,办这关扑的人最后能赚多少钱?” 蔡京想都没想,就回答:“200贯!” 至此他已经完全明白明远的意思了。 只是“关扑”如今为官府所禁止,如果真要用这种方法来筹款,不能用“关扑”的名字——嗯,明远所说的“彩票”这个名字,听起来很不错,很有好口彩。 明远却不咸不淡地又补了一句:“当然不能直说是‘关扑’,必须要接一个好听的名头——嗯,元长兄可以叫它做‘建设彩票’,或者干脆就叫‘木兰陂彩票’。” “面额要做得小些,这样参与的人可以更多。” “奖金总额不一定很大,但是头奖一定要诱人,兑奖一定要及时,才能吸引更多人来购买。” “另外,一定要想办法给买这彩票冠上一个好名声,比如,造福乡里之类。这样,买这彩票的人就算是没中奖,也可以得个好名声,心里自我安慰一下……” 明远一面说,蔡京一面听得出神,几次张嘴,想要说什么,最后都没能说出口。 最终蔡京慢慢地坐回去,背靠着交椅的椅背,定定地望着明远,眼神越来越亮。 那是欣赏的眼神,是崇敬的眼神,是想要合作的眼神。 偏偏明远最怕蔡京这样的眼神,心里打了个突,话都有点说不流利了。 这时史尚忽然来了:“明郎君,王大衙内的信使到了,在凤凰山等您。” 明远:王大衙内的信使? 还有哪个王大衙内,史尚口中的,自然是宰相之子王雱。 他的“邮政”业务都这么发达了,王雱有什么事,只要写一封信就行了,哪里需要信使? 但是蔡京可不会怎么想。 只见蔡京的脸色立即变得恭敬,很认真地道:“远之尽管自便。京尚有为木兰陂选址一事想要向远之请教,但此事不急,京不介意再等等。” 这一刻明远明白了史尚的用意。 ——史尚是来“搭救”他的。 第215章 千万贯 史尚以王雱为幌子, 让蔡京误以为明远与王安石父子的关系依旧密切。 蔡京的态度立即转变为十二分的恭敬,并从海事茶馆中向明远告辞。 明远内心:我与元泽的关系也确实挺紧密的。 他转头看看史尚,夸赞道:“你啊你, 要我怎样夸你才好!” 史尚笑笑, 低下头去,小声说:“只可惜,小人不日又要启程了, 无法在杭州与郎君久聚……” 史尚自从那次海上遇险之后, 就一直待在杭州,明远也不想让他再次赴海疆。 然而南方眼看又到了种植甘蔗与制糖的季节了,涠洲那边虽有邓宏才,但有史尚在,才能够做到将糖厂的势力逐渐扩张至整个广南两路。 另外, 明家名下的金银钞引铺在南方设点越来越多,因为涉及大量金钱,除了定期审阅报表之外, 也是需要有人南下亲眼察看的。 因此明远纵然不舍,也只能任由史尚前往。 “以后千万莫要再用‘小人’这等称呼了, 明明我年纪比你小。” 明远笑着纠正他这位“首席代表”的称呼。 “以后你也取一个表字,然后叫我远之吧。” “是——” 史尚笑嘻嘻地应了。 在那之后, 一直到史尚南下离开杭州, 都从未改用表字称呼明远, 而是一直称呼“明郎君”。 明远挠头,不明白是为什么。 在那之后,蔡京又来拜访明远一次, 这次却是来请教科学技术问题——他来问的是木兰陂的选址问题。 明远则将当初送给沈括的那枚用整幅平板玻璃制作的“巨型水文地理观察箱”展示给蔡京看。 他建议蔡京寻人将木兰溪一带的山川地理和水文情况进行准确测量, 并在这只完全透明的玻璃箱里按照比例搭建立体模型。 随后再往箱中注水, 以模拟木兰溪上游洪水的情况。 “元长兄可以使人用染色的水流代表上游来水,便可以看出下游堤坝在哪里受力最小……” “另外,元长兄,这是沈括沈存中所著的《地理制图学》小册子,里面有介绍如何测量距离,如何按比例缩放,制作立体舆图。我也特为准备了一本送给你。” “小弟不是神仙,无法在未经勘测时就告诉元长兄木兰陂应修在哪里。但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1,唯有亲自准确测量,才能判断木兰陂这样的千秋大业应当选址选在何处。” “这两件是我为元长兄准备的,沈括那里,小弟也有几分交情。若是元长兄乡里有什么问题,或者不能确定之处,不妨去信询问。小弟可以代为向沈存中事先打好招呼……” 明远想得如此周到,蔡京就是再不满足也不可得,此刻当然是拱手相谢。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蔡京喃喃地念着此句,不由赞道:“远之,你又进益了。” 明远心里暗叫一声糟糕,他这又是把还未出生的陆游作品给顺嘴说出来了。 至此,木兰陂的修建,明远给出了“选址”与“筹款”两个方面的解决方案,可谓是尽心尽力。蔡京也心知肚明。 不过,蔡京那里,并没有像明远早先想象的那样大规模发行“彩票”。 “彩票”的本质是“关扑”,受政府管制,虽然能以“支援乡里修陂”的名义短暂发行一小笔,但终究是犯忌讳。蔡京本身是官员,为了自己的官声着想,这种方法更加不敢多用。 因此,明远听说蔡氏兄弟只是用这种方法筹集了五万贯,作为启动资金,支持修建木兰陂的前期丈量与选址工作。 之后蔡氏兄弟便打算发行“建设债券”,第一期30万贯,三年为期,利率与青苗贷的利率相等。 不久,王雱就给明远来信,说蔡京通过蔡卞向王安石建议,各地修筑道路和修建农田水利工程,可以考虑用发行“债券”的方式筹款。 “远之,这难道不是你曾向愚兄建议过的法子么?如今元长竟也想到了……” 明远看着王雱的信,忍不住冷笑:呵呵,呵呵…… 这个蔡京,真是……狗,改不了……那啥啊。 * 熙河路,七月大约是这里天气最为宜人的时候,天气清朗而干燥,空中形状各异的白云仿佛一座座城堡与寨子,在广阔的大地上投下一片片或大或小的阴影。 “王经略,再过十余里,翻过那道小岭,渭源堡就在眼前了!” 种建中与王韶并辔而行,身后还跟着王家的二衙内王厚。他们几人脚程都快,几天的功夫,已经从武胜堡赶回渭源。 熙宁五年对于西军熙河路来说真是个好年景。 熙宁四年他们以渭源堡为起始,连克羌人一连串寨堡,并有一次大败羌人、吐蕃人与党项人的胜迹。 今年王韶再度领兵出征,以种建中与折可适为将,左右路分兵,一举拿下了被吐蕃人所占的武胜堡,并且该堡为城,将武胜升格为镇洮军。 等到将武胜的城防工事初见成效之后,王韶便派折可适留在武胜驻守,他则与种建中回师。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31节 王韶并不急着乘胜追击,将羌人与吐蕃人从河湟的大片土地上驱离——王韶的目的是要将这些土地消化,让它们都成为有产出的,宋人自己的土地。 这件事急不得,因此王韶也放宽心准备慢慢来。 此次王韶返回渭源,一是要检视渭源一带如今屯田的情形。二来也是为了他立功后上京诣阙做准备。 “彝叔,”王韶随意问起身边的年轻骁将,“这道边的田地里,种的都是……木棉?” 种建中点头,在马上笑得爽朗:“都是木棉。” “我看着田地里这么多人,看起来挺耗费人手的。” 王韶其实知道田里都种的是木棉。但是他一路过来,总是看见这棉田里都是人,有汉人也有羌人,全都在低头忙碌。他刚才是明知故问,但也确实是心中有疑问未解。 “经略,是这样的。” 种建中口气骄傲地回答。 “这木棉田地平时只需像寻常庄稼一样打理便可,但唯有一样,采摘的时候必须农人亲手为之,将棉桃从木棉枝头一一摘下来。因此需要的人手格外多。” “如今汉人种出的木棉田地,采摘时就去雇了羌人来一起帮着摘。这活计不难,妇人小孩都做得来,工钱给得优厚还管饭。所以附近的几个羌人部落都愿意来,只半个月的工夫就能收入很多钱。” “原来是这样!” 王韶听了种建中的解说,不由得连连点头。 如果羌人愿意依附汉人生活,甚至模仿汉人的生活方式,那么用不了多久,这些羌人便会对汉人越发友善,而且会越来越像汉人,最终与汉人通婚,渐渐成为汉人中的一员。 王韶顿时又想起来:“彝叔,这木棉种植,是令师横渠先生大力推广的吧?” 种建中见王韶终于想起来了,笑容愈胜,连连点头,补充说:“如今在渭州、秦州、凤翔府和京兆府,都有人专门传授如何为棉花去籽,如何将其纺成纱线。” “不管是去了籽的皮棉,还是纱锭,在京兆府都有人高价收购,所以绝对有利可图。在附近一点屯田的军户,除了自家的口粮之外,都首选种木棉。” 王韶听种建中侃侃谈起屯田,心里十分得意。 他的心愿,从来就不止是光复熙河,而是让熙河重新变为人丁兴旺的繁茂土地。因此他在此地一直采取着招抚与征讨并行,同时辅以屯田、兴商、办学等多种举措并行。 因为立体舆图的缘故,关于渭州到秦州之间到底有多少顷地的争议,早已不复存在。 甚至有不少关内的商户听闻熙河路开放榷场,与羌人蕃部通商互易,就都嗅着利润的味道赶来。 此刻王韶种建中等一行人距离渭源堡越来越近,渭源堡的城墙与城门已经清晰可见。 只见渭源堡外有身着宋军袍服的马夫,将一群军马赶出城来。 茶马互市,边境榷场的交易里,茶叶和马匹都是大头。但是王韶只看了一眼,就看出了不同。 这位熙河经略又惊又喜地问:“那是高丽马?” 种建中点头:“是。朝廷从高丽进口产自耽罗的马匹,先是海运运到密州或是杭州,再千里转运,运到熙河路来的。” 此刻种建中心想:关于这批高丽马的内情,整个陕西路没人比他知道得更多了。 “这批高丽马驯得如何?”王韶问身后的儿子王厚。军马的征用与训练,其实是王厚在管着。 王厚立时一夹马腹,快步上前,回答他老子的问话:“高丽马比起横山一带出产的马匹,稍微要愣一些。” “愣一些?” 王韶一怔:这叫什么评价? 王厚顿时笑道:“就是对各种火器的炸响声和火光没那么敏感,在战阵上,比起党项人的战马更好用!” 原来竟是这么个“愣”法。 王韶闻言,顿时与种建中和王厚一起大笑出声。 一时一行人来到渭源堡城下。 城下有个信使,风尘仆仆,看样子一直在等候着种建中。 但见到种建中与王韶这样的高官在一起,怯了怯,没敢将信直接递给种建中,而是递给了向华。 向华却也是个“愣”的,看了看封皮上的字迹,就径直上前,把信直接塞到种建中手里。 种建中眼中喜色立现,赶紧拆开封皮读信,好像一刻都舍不得耽搁。 王韶在旁笑着打趣:“怎么?彝叔,莫不是未婚妻来信了?” 种建中在心内道:错了一个字,是那个他还未娶到手的小郎君。 但是面上他却老老实实地回答:“经略切莫打趣属下了,这是属下的师弟,从杭州来的信件。” 王韶耸耸肩:“好吧!” 谁知种建中三下两下看完信上的内容,顿时破口大骂:“这个文宽夫文枢密……唉!” 怎么会有这种事? 明远带着军器监,好不容易研发出了火器,却因为文彦博一句质疑,就只能在杭州本地“试验”,而且试验火器的任务,竟然交给了蔡京?! ——最后这一点最不可忍! 谁知听见种建中大骂,王韶一时感慨,也开始破口大骂—— 这是因为朝堂上的一出争论: 前一阵子,王韶将夺下武胜堡的功绩报上,并且言明,熙河路置路至今,未用多朝中半分军费,而是多靠本地屯田开荒,互市贸易的利润养兵。 就这么一句话,被枢密使文彦博揪住了尾巴,在官家面前进言说:“盖房子的工匠在开工之前,向来会把预算压低,引诱房主开工。等到盖房子盖到中途,才会把各种要求都提出来。王韶此刻得胜,也不外乎是工匠的老伎俩罢了。” 好在官家赵顼回了一嘴,把文彦博给顶回去了。 当时官家赵顼回了一句:“文卿,房子坏了难道你不修吗?” 王韶虽然在外,但在汴京好歹也有些朋友与同盟,朝堂上这段对话就原封不动地传到了王韶耳中。 试问,王韶怎么可能对文彦博没有怨气? 于是种建中与王韶两个,你一言我一语,一起把文彦博骂了一顿,将王厚和向华都看傻了。 两人骂完,便相视一笑——发泄一通,两人心里就都爽了。 不过,种建中看完信件,心中还是倍感安慰。因为明远在信上表示,他不管用什么方法,都会想办法送一柄最好的手铳给师兄。 种建中心内偏偏还得陇望蜀地想:若是小远能亲自来送……那就好了! 第216章 千万贯 由于风向的关系, 五月至十月之间,东南沿海的海商贸易格外活跃。 再加上有钱塘水军护佑,前往杭州的水路变得更为安全, 更多原本最北只到福州的海商,便慕名北上, 到了杭州。 七月间, 杭州城内仿佛一下子涌进了很多夷人海商。他们经过夏塞里奥和达伊尔的指点,纷纷涌来海事茶馆, 甚至有在茶馆里开一个“外语角”的倾向。 秦观等几名“文学社”的社员,因为对海外的语言与文学有些兴趣, 因此也经常来这“外语角”坐着,一来二去,还真让他们学到了几句夷语。 而明远又从黑衣大食来的商人那里买到了几十本“百年翻译运动”的译本,当即与众人一起安排了翻译工作的先后顺序, 由夏塞里奥等人加以翻译, 秦观等人加以润色。 明远:太好了, 这下我连“修辞润色”卡都用不着了。 夷人海商到此,多半还是冲着中华出产的各色货物而来。 戴朋兴索性专门在海事茶馆里做了一整面的“展示柜台”, 柜台上放置最受欢迎的中华商品,自鸣钟、怀表、玻璃器皿、丝绢、漆器、瓷器与陶器…… 其中, 自鸣钟与怀表最引人注意,但因为售价过于昂贵, 只有来自周边小国的贵族所主持的海贸商团才买得起。 从大食等地远道而来的夷人海商, 兴趣依旧在传统的丝绢与瓷器上。 明远便拜托戴朋兴帮忙统计,在杭州一地, 到底有多少货物向夷人卖出, 又有多少是从夷人处进口的。 海事茶馆是一个近乎“信息垄断”的特殊存在, 几乎所有的海商之间交易,海商与陆上商户的交易,都是在海事茶馆完成的。所以在这方面戴朋兴手中的数据要比市舶司的可能还要完整些。 很快,戴朋兴就将所有与夷人之间的往来都挑了出来,单独计算。 同时他也很疑惑:“明郎君,您为什么要计算大宋和夷人之间究竟是谁赚谁亏呢?” 明远一瞧:“耶,是顺差!” 他便开开心心地向戴朋兴解释:这个数据的目的是了解大宋的资源与商品是整体向外输出还是向内输入。 说着说着,明远自己也笑了起来:“光有杭州一地的数据当然还不够。” 南面的广州、泉州、福州港,与外国商船之间的贸易更加频繁。仅有杭州一地的数据并不能说明问题。 戴朋兴听明白了明远的解释,便道:“其实您倒也不必担心。在泉州和福州,早已有了咱们这样的地方了。至于广州,您一定也派了史尚在那里设点了吧?” 明远顿时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 他的确是安排史尚,此次去广州,专设一间类似“海事茶馆”的机构,一来承担保险业务,二来也是为了收集足够的信息,以决定下一步的发展计划。 戴朋兴顿时叹道:“其实各地的海商都很精明。就如福州与泉州两地,您的保险生意一经推出,让他们看到了效果,就立即想要学着做起。只不过他们都没有像您这样雄厚的本金。” “前两天我还收到以前同行的信件,向问您有没有兴趣与他们的‘海商联合会’合作的。” 明远顿时笑道:“当然想,多多益善!” 如果他能够把福州与泉州两地也纳入他保险业务的版图…… 那边戴朋兴不等明远做完白日梦,立即提笔,开始给他那几个旧日同行写回信。 这时沈括匆匆忙忙地从茶馆门外走进来,满头都是汗珠。 明远连忙递了一块手巾过去,又招呼了茶馆的女掌柜,请她送一碗解暑的饮子过来。 沈括却似乎对天气的暑热浑然不觉。 他坐下来,盯着明远看了半日,突然冒出一句:“占城稻!” 明远一惊:“占城稻怎么了?” 上次史尚随船带回了占城稻的稻种与橡胶。橡胶送去了军器监,为火器做防水材料去了;占城稻的稻种则送去了府学下挂靠的“农学社”。 前两日听苏轼说起,“农学社”也邀请了沈括去做顾问——毕竟沈括在农田水利方面是重要的专家。 沈括接着说:“占城稻的产量……太过惊人!” 明远这才放了心,心想着真是吓了他一大跳啊。 随即就见沈括突然苦了脸,道:“只是两浙路有些稻病,这占城稻还不大适应,唉,若是没有这些稻病该多好啊!” 至此,明远终于完全明白了沈括为什么会这样忽喜忽愁: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32节 在农学社的“试种”实验中,占城稻发挥出了极强的潜力,然而却未能适应两浙一带的某些病虫害。因此比不过某些在本地生长的抗病稻种——这令沈括有喜有愁,纠结异常。 明远装作沉思了很久,小心翼翼地问沈括:“如果将占城稻的稻种,与本地稻种‘杂交’呢?” “杂交?” 沈括一时没能明白明远的意思。 明远只能解释:“将占城稻和本地稻种放在一起,让……让它们共同繁育出下一代……” 沈括嗖的一声站起来,转身就要离开海事茶馆——这时候戴娘子的饮子都还未送到。 还没等明远劝他回来,沈括突然又转身坐下,说:“那岂不是要等明年才能尝试了?” 明远摇头笑道:“不一定……史尚将这稻种带回来的时候曾经提过,南方种水稻都是一年两熟,甚至有地方可以做到一年三熟的。” 他冲茶馆外望望:“我看杭州眼下地气温暖,也许这两熟,也是能做得到的呢?” 沈括又是“啊”的一声,直接起身,这回是真转身走了,直接走出门外。 而这时戴娘子刚刚将饮子送来,只能与明远面面相觑。 “师兄啊!” 不知什么时候,种师中也来到了茶馆里,在明远身边闷闷地坐下。 明远只得将原本给沈括准备的饮子塞给这个十四岁少年,柔声问:“端孺,怎么了?” 种师中郁闷地道:“沈先生明明是我们算学社的呀,怎么现在尽为农学社的事上心了呢?” 明远当然明白沈括为什么如此上心——大宋向来认为农业是立朝之本,这片土地上这么多人口,粮食安全极为重要。 如果沈括能够解决占城稻抗病虫害的问题,就能令两浙路、荆南路的水稻产区产量大幅上升。这在朝中看来将是极大的殊勋。 至于沈括—— 明远在心中呵呵了两声,心想:他哪里是“算学社”的,沈括明明就是个“杂学社”的嘛。 但是没办法,眼前的小师弟也是需要哄的。 明远只能绞尽脑汁想了一阵,问种师中:“要不我们再讨论一下‘鸡兔同笼’问题?” “鸡兔同笼?” 种师中笑了。 这是他在陕西时就能解开的算学题目。 明远心虚地收回了刚才的话,想了半日,最终还是捡他熟悉的领域,将博弈论里的“囚徒困境”问题讲给种师中听,终于成功地把种师中困在了一大堆思绪里,他自己才得以顺利脱身。 不知不觉,已是日头西斜。地面上的暑热已经散去不少。 茶馆墙壁上挂着的自鸣钟眼看就要敲钟五下报时。 常来茶馆的海商们一向知道戴朋兴打烊打得十分及时,晚间也不会多留,此刻茶馆中便只有寥寥几人。 明远依旧留在茶馆里,打算等暑热完全散去之后,再从这里出发,往杭州城中去。 这时门外忽然进来一人——三十来岁年纪,脸颊瘦削,肤色微黑,身穿式样普通的素色长袍,戴着短幞头,挎着一个大大的竹篾编的箱子。 明远见过这人,也晓得他大多数时候都会待在这茶馆里直到打烊。来茶馆的主顾中,他几乎每天都是最后一个走的。 明远虽然见过此人,但他自己事忙,因此对此人从未关注过。 此刻来人进来,见到茶馆里已经不剩几人,忍不住流露出失望之情,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却见明远笑着走来,热情地招呼:“怎么称呼?” 来人待在海事茶馆的时候挺多,因此知道明远是个“人物”。当时便受宠若惊地道:“明郎君,我……在下,小弟……那个,劳忠实。是,浮梁……江西浮梁县人氏。” “原来是劳兄!” 明远直接忽视了那些语无伦次,伸手将人请入座中。 劳忠实顿时更加拘束了,如坐针毡般地坐了一会儿,赶紧谢过了戴娘子送来的茶水,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那个……我打听的……有消息吗?” 明远不知道他打听了什么,而戴朋兴偏巧又不在,因此明远很诚实地对劳忠实表达了这一点。 劳忠实顿时将打开那个带来的竹编箱子,将其放在桌上,一面从里面拿出一件用布抱着器物,一面告诉明远:“我来此,是想要问一种颜料……家乡有位前辈偶然得来,烧出了这样的瓷器,” “当日他说这颜料是从夷人处得来,但是忘记问这颜料的名字,也忘了问那夷人海商的名字……他说问了……也记不住。” 劳忠实脸上露出几分尴尬的表情。 然而明远脸上的表情在劳忠实打开包裹的那一刻彻底凝固了。 他屏住呼吸,紧紧盯着从包袱中显形的那只大瓷盘,瓷盘上一圈是鲜艳明丽的蓝色缠枝牡丹纹样。 这样鲜明的蓝色调,和眼前瓷盘上抽象却精致的纹样,令明远脑海中只有一句话。 “天青色等烟雨1……” 他突然一转身,望着匆匆忙忙迎出来的戴朋兴,道:“快,老戴,替我去找夏奥里塞和达伊尔……请他们去问问这城里的海商……” 劳忠实在旁傻愣着,他抱着这只瓷盘在海事茶馆里进进出出已经好几日了,还真的没有见过任何一人对他这枚瓷盘如此惊叹过。 只听明远对戴朋兴继续交代:“请他们帮我打听一种,名叫苏麻离青的染料。” 第217章 千万贯 戴朋兴与劳忠实听见“苏麻离青”这个名字, 都很惊讶。 只见明远想了想,又说:“或许是发音相近的名字,叫‘苏勃泥青’, 也说不定。老戴你替我去问问。” 见到明远兴致如此之高,戴朋兴应了一声, 马上就要出门。 明远却赶紧将他叫住:“抱歉抱歉, 我忘了看时间,很快就要六点了, 你都到了‘下班’时间,我可不能再支使你干活了。” 他又笑着转头望向劳忠实, 道:“劳兄这件事着急吗?明日再问可还来得及?” 劳忠实茫然地摇摇头:他已经在这海事茶馆里混迹了这好几天了,耽搁一个晚上,自然是不着急的。 明远便笑着邀劳忠实重新入座:“既然如此,那你我不妨再随意聊聊。” 他望着局促不安坐定的劳忠实, 笑着问:“方才劳兄说是江西浮梁县人, 莫不是住在景德镇上吧?” 劳忠实又是一惊, 将双眼睁圆,结结巴巴地问:“小……小郎君去过我们那儿?” 明远微笑着摇摇头:“不曾亲至, 但久仰大名。” 劳忠实偷偷看了一眼戴朋兴,只见戴朋兴脸上也有些迷惘之色。劳忠实便再也没能忍住, 偷偷伸出手,挠了挠后脑。 明远见了便暗叹:如今北方诸窑名声在外。而后世赫赫有名的“瓷都”, 如今只怕还只是一个藉藉无名的小镇子。 “两位, 如今天下名窑,以哪家为尊?” 明远状似闲聊般问坐在对面的戴朋兴与劳忠实。 “定窑——” 戴朋兴给出答案。 “钧窑——” 劳忠实几乎同时作答。 两人的答案并不一样, 各自开口之后便相互看了一眼。 明远索性将身体向椅背上一靠, 抱着双臂, 微仰起头,在脑海中迅速回想—— 后世五大名窑,汝官哥定钧。 据传汝窑兴盛二十年便遇上了“靖康之变”,算起来现在应该还未兴起。 官窑的产出向来为皇家所垄断,民间轻易见不到,对后世的影响要大过当时。 哥窑神秘莫测,后世甚至无法确定它存续的准确时间和地点,只有几件表面布满“金钩铁线”的珍贵瓷器传世。 所以五大名窑为世人所熟知的,如今只有“色如霜雪”的定窑,和“窑变万千”的钧窑。 但很明显,这两座窑所出产的瓷器,多为士大夫和贵族所喜爱,因此也非常昂贵。 民间有“纵有家财万贯,不如钧窑一片”的说法,套用在定窑身上据说也适用。而辽人与高丽的贵族也都以拥有一件钧窑和定窑瓷器为荣。 想到这里,明远突然坐直身体,眼中流露热切,开口问戴朋兴与劳忠实:“那么……夷人海商最青睐的是哪一种瓷器?” “这——” 戴朋兴与劳忠实相互看了一眼,都觉得这个问题有点难以回答。 “夷人海商……从我们那里买入的瓷器……还挺多。” 劳忠实老实巴交地回答,他只陈述事实,但却避开了类似“最青睐”这样的评价。 “福州与泉州,在距离海港不远的地方都设了窑厂,专门出产卖给夷人海商的瓷器。” 戴朋兴补充了一句。他昔日曾经在沿海一带跑船,对各地的情况很了解,自然也知道瓷器是向夷人海商出口商品中的“大头”。 “但是……” 戴朋兴与劳忠实相互看看,都道:“卖给夷人海商的瓷器……大多卖得很便宜,以粗瓷或者是最简单的纯白釉为主。” 戴朋兴补充:“这是各自审美不同罢了。夷人海商大多喜欢色调明快的,我就遇上过一个海商,嫌我们这里最好的龙泉瓷太过素雅了,颜色不好看,器型也和他们惯用的不大一样……” 明远:啊这…… 龙泉窑以仿柴窑起家,如今已经能将“雨过天青釉”做得炉火纯青,釉质宛若青玉一般。 却偏偏不对夷人海商的胃口。 “所以我们虽然大量出口瓷器给夷人,但却只是赚着窑工们靠劳力堆起的一点微薄利利润?” 答案虽然很扎心,但戴朋兴与劳忠实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他们都见到明远那对秀雅的眉头紧紧锁起,忽尔又舒展开。 明远在两人面前自如地舒展一下身体,脸上重新浮出笑容,道:“这不着急,让我们先找到‘苏麻离青’再说。” 他记起自己本时空的历史上,来自中国的瓷器,可是曾经一度风靡西方,令所有人为之倾倒的。几百年后都能做到的事,没理由现在做不到。 这般想着,明远瞅了一眼墙上悬挂的自鸣钟。 时针已经快要指向正下方。六点整海事茶馆就该打烊了。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33节 “劳兄,今日不妨先谈到这里。等到明日老戴打听到‘苏麻离青’的事我们再详谈,如何?” 明远还是相当尊重戴朋兴的“工作时间”的。 一时劳忠实告辞离去。海事茶馆打烊,戴朋兴开始一扇一扇地上门板。 明远却还坐在刚才的座位上,手指在桌面上一点一点地轻轻敲击,正想着心事。 戴朋兴将门板都上完,突然跑来对明远说:“明郎君,劳忠实这个人逗留在杭州,依我看也未必是为了寻访那‘苏……’您说的那种染料。” “他每天晚上都会去逛瓦子。我在瓦子里有认识的朋友,说他每天晚上都是必去瓦子点卯的……不见得是个正经人。” 明远“嗤”的一声笑,道:“去逛瓦子就不是正经人了?” 戴朋兴这结论下得武断,听见明远的笑声,忍不住脸红了红。 他自己是个以事业和家庭为重的男人,将逛瓦子视为“不务正业”,所以才会开口唐突。 但见明远有意与这劳忠实合作,戴朋兴还是据理力争,提醒明远:“万一那人去瓦子是对‘关扑’一类的游艺上了瘾呢?” 官府平日里禁绝关扑,但是不少瓦子里还是能找到类似的游戏。 “为了一种染料,在杭州城里逗留多日,也不着急……这,真的不大像是正经做生意的商人。” 最终戴朋兴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 明远却正好想到了一件“员工福利”。 “那今天晚上一起去瓦子玩玩吧!老戴,自从这茶馆开业你就一直在忙,这不正好,带上你的家人一起去松快松快。今天晚上城里的瓦子——刚好都是我的人。” * 戴朋兴待到了杭州城中的瓦子里,才明白了东家那句“刚好都是我的人”是什么意思。 城中米市桥下的米市桥瓦子门外高悬着招幌,上面写着大字:“热烈欢迎汴京朱家桥瓦子来杭联谊交流”,另一边招幌上则是:“上演经典保留剧目《白娘子永镇雷峰塔》”。 汴京城中的朱家桥瓦子是明远的产业,戴朋兴一早就从史尚口中听说过。 戴朋兴将阿宝扛在肩头,自己挽着媳妇,随着熙熙攘攘的行人们一起慢慢向瓦子里的勾栏靠近。 戴娘子叹道:“戴郎,我们一家确实是好久没有一起出来逛瓦子了。” 戴朋兴心里自然存了一份愧疚,马上开口:“我去问问那勾栏的票该如何买,这次无论如何给咱们一家子捡个最好的位置。” 他话音刚落,已经有人在大声招呼:“戴郎君,戴郎君……这里!” 戴朋兴见是明远的长随老张,便顺着行人走动的方向斜刺里挤过去。 “明郎君请您一家都去那边的閤子里。” 戴朋兴闻言,心中竟生出几分受宠若惊。他是贫门小户出身,自幼节俭,不喜铺张。待到后来连损两船,生意失败,更加不可能花这等闲钱。 因此,戴朋兴与妻子结缔多年,阿宝长这么大,他还从来没有请妻女坐进勾栏的閤子里看杂剧。 此时此刻,只因明远这样一个小小的举动,戴朋兴心里便满是感激,暗暗发誓:无论明远要他做什么,他都要将明远指派的事情做好。 一时戴家一家人在明远的閤子中坐下。自有瓦子里的侍从送上食水,还有特别给阿宝准备的新鲜水菱角。戴家一家人初时还为这閤子中的舒适与奢华所吃惊,待到戏台上的杂剧表演一开始,一家人的注意力又全都转到了勾栏里的舞台上。 这出杂剧在杭州的勾栏里上演有极其特别的意义—— 因为这个故事本身就是在这里发生的。 戴朋兴年幼时就听过“蛇妖报恩”的故事,他的妻子在阿宝小时候也给小姑娘讲过这样的睡前故事。 勾栏上的“西湖断桥”布景很快就被本地观众们认出来了。而瓦子门外招幌上那座“雷峰塔”,也确实存在,至今未塌。 因此,杭州百姓们观看这出杂剧时根本无需额外的“代入感”,剧目一开始便自然而然地进入故事,与勾栏舞台上的人物同喜同悲。 戴朋兴本人对这杂剧故事并不怎么感兴趣,但看到自己妻女为舞台上的故事如醉如痴,戴朋兴就足够舒心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杂剧演出结束,瓦子内掌声雷动,观众们含泪叫好喝彩。戴朋兴也看见自己的妻子一边拍手一边用帕子抹泪。而阿宝尚自懵懂,只是安静坐在戴朋兴膝上,不明白舞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接下来便是演员上台谢幕,并致感谢辞。 朱家桥瓦子的当家花旦平蓉和郝眉上前,先是感谢了杭州的同仁邀请他们一行来杭演出交流,然后又感谢了曾经为这出杂剧的创作而奉献心力的人们。 “苏轼苏通判,蔡京蔡县尉,昔日在汴京时都曾为本剧创作词句,赠予墨宝,本剧多得他们二位之助,再次向他们二位表达万分感激——” 平蓉说这话的时候,伸双臂指向瓦子中的一间閤子——显然,苏轼或者是蔡京,现在应该就坐在那只閤子里。平蓉说毕,冲着那边盈盈拜倒,她身后一起出来谢幕的演职人员同时跟着拜谢。 苏轼与蔡京在杭州本地的官声都不错。听说这两位官人竟然也贡献创作了这一出杂剧,瓦子的勾栏前顿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掌声。 致过感谢辞,平蓉竟又恢复了许宣的角色,对身旁的郝眉道:“听闻娘子筹办的‘保和堂’,明日要在杭州城中开业了?” 郝眉顿时嗔道:“奴的‘保和堂’,难道不也是夫君的保和堂吗?” 于是两人同时向勾栏跟前的观众们拱手与福身:“各位,明日‘保和堂’开业酬宾。将有大夫坐堂问诊……” 勾栏前看戏的人们轰然叫好:这“保和堂”,不正是剧中白娘子与许宣共同操办,悬壶济世的那家药房吗? 戴朋兴顿时有些恍惚—— 他事先已经得知明远会开一家药房——史尚在南边打通了药材采购的渠道,因此可以兼做批发与零售的业务。 他也知道这家药房被命名为“保和堂”。 但他万万没想到,明郎君竟然用一整出杂剧来为这家新药房做宣传。 而且用的竟是这样的手法——让杂剧里故事的场景活脱脱地进入人们的生活中。 他可不知道,明远在向平蓉郝眉面授机宜的时候曾经泄露过这种手法的名字:“这就叫——打破次元壁。能够带来很多流量哦!” 但到此刻,戴朋兴才真正对明远的能力有了更完整更清晰的认识——这个小郎君,绝对不止是有钱。 他拥有一个完整的商业世界,这个世界里的每一个元素、每一项资源,都可以随时被他随时调用,相辅相成。 正当戴朋兴自顾自震惊的时候,阿宝突然扬起脸问阿爹:“明叔叔呢?” 戴朋兴随口答:“今日苏大官人与蔡官人都在,明郎君应该在他们的閤子那里吧!” 然而戴朋兴猜错了,明远此刻并不在苏轼与蔡京所在的那个閤子中。 他正蹲在这座瓦子的一个角落里,蹲在劳忠实的身边—— 劳忠实一扭头,见到是认识的人,便也没在意,继续自己手上的动作。 而明远则送上一个灿烂的笑容,似乎在说:“我知道你每天来瓦子是为了什么了!” 劳忠实,正在重复他每天晚上都会来瓦子做的事:画画。 第218章 千万贯 米市桥瓦子里的这个角落视野并不好, 但胜在头顶高悬着一盏明亮的玻璃灯笼。夏夜里,不少飞蛾都被这样明亮的光线吸引而来,却在灯笼跟前碰了“玻璃”壁, 发出轻微的“砰砰”响声。 而劳忠实身边放着他那个竹篾箱子,面前却展开一张价格极其便宜的桑皮纸,手持一枝顶端已熏成炭的树枝, 在纸上勾勒出勾栏舞台的大致形状。 明远在旁默默看着, 忽然饶有兴致地插嘴问道:“这是……透视画法?” 劳忠实的心神还完全沉浸在眼前的画作里, 再说他也不知道透视画法究竟是什么意思,只管随口答道:“跟画界画的行家们学的……” 他这一分心, 手下顿时画错了一笔,黑黑的炭笔朝着不该去的地方划去,桑皮纸上顿时多出一道不和谐的杂音。 “哎呀——” 劳忠实显出些手忙脚乱的样子, 又想擦,又擦不掉。偏偏这张桑皮纸他还想继续打算用的…… 谁知明远笑着从旁递了一枚东西过来。 “用这个!” 劳忠实接过一看,一寸见方的白色小块,入手软软的,捏起来颇有弹性。 “用这个擦, 能擦掉的!” 明远笑眯眯地鼓励劳忠实。 劳忠实怔了怔, 似乎被明远的眼光蛊惑了, 当真捏着这个白色而柔软的小物件, 在桑皮纸上自己错画下的那道痕迹上反复擦拭。 “呀——” 真的擦去了。 只是,那炭笔留下的黑灰色痕迹仿佛转移到了手中的物件上,原本纯白无暇的物件表面却渐渐变成了黑灰色。 劳忠实顿时满心歉意, 想要道歉。他一抬头, 正对上明远那对蕴含笑意的双眼。 “再用用这个——” 明远又随即递了一枝炭笔过来。 不对……这不是炭笔, 这是一枝细细的木棍…… 不对……这也不止是一枝木棍, 木棍的正中,似乎紧紧地裹着一腔更加纤细的墨芯。 劳忠实是个老实人,对方递给他让他试试,他就接过来试试—— “咦?” 劳忠实发出一声由衷赞叹,因为他手中这枚细细的木棍笔,尖端那一点点墨色的笔芯,看似不起眼,却无比丝滑,比木棍烧成的炭条好用得太多了。 一时间,方才勾栏舞台上的西湖断桥布景,持着伞相遇的主人公们,湖边的绿柳,湖中的点点早荷……虽然还不那么细致,但都一一出现在了一张便宜、粗糙,且曾被画错了一笔的桑皮纸上。 在明远眼里,勾栏舞台便像是被搬到了这张桑皮纸上。 * 第二天,戴朋兴果真在杭州城中找来了一名夷人海商。这海商名叫怀阿布特,不知是谁,给他起了个极其讨巧的汉名,叫做“韩慕华”。 明远见到韩慕华的时候,觉得名如其人,这个留着一把大胡子,身材高高胖胖的夷人海商,面对中华之人总是面露笑容,表现出极其友善的态度。 韩慕华已经听说戴朋兴在打听“苏麻离青”的事,这回到海事茶馆来,直接带来一些样品。 那是一小块,质地像是石膏一样的固体,颜色却是极其深沉的蓝色。 劳忠实一见到那苏麻离青染料,眼神就再也挪不开。他只是坐在那里,无声呆呆地望着,却好似在用整个身心呐喊: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萧郎君,” 这韩慕华和达伊尔一样,有喜欢给人改姓的坏毛病。 “这‘苏麻离青’,窝们在杭州总是卖不上价……所以,窝手上的货也不多……” 韩慕华恭敬地向明远解释,他那对棕色的眼珠却一刻不停地在观察明远的表情,似乎想要据此判断,该给手上的存货报什么价。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34节 明远却冲劳忠实点点头,后者立即从包袱里取出一枚绘有靛蓝色花纹的圆形瓷盘,推到韩慕华面前。 明远和气地问:“如果我国烧造的瓷器,绘制上这样的花纹,贵国的商人会喜欢吗?” 韩慕华的眼睛已经挪不开那样深沉的海蓝色纹样,明远问着话,他却像是脑子宕机了一样,隔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连连点着头,道:“喜欢……喜欢!” “这个好……明丽!大气!” “窝国的商人,深知窝国贵族们的喜好,他们喜欢浓烈、鲜明一些的颜色……以前贵国的瓷器,不是说不好……都是顶顶叫呱呱好的,但是……素雅,素雅了一点……” 明远听着韩慕华将“顶顶好呱呱叫”说错,也不纠正,只是从旁观察韩慕华的表情。 如果韩慕华眼中带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明远都有可能会改变注意,取消他昨晚刚刚想出的计划。 可偏偏韩慕华面露欣喜,双手抱着那只表面绘有青蓝花纹的瓷盘,爱不释手地抚来抚去。 “这种瓷器的烧造,需要‘苏麻离青’这种颜料。” 明远笑着解释:“如果贵国愿意向我国的窑场供应‘苏麻离青’,我国便有能力向贵国提供更多这样的瓷器……”他好一通劝。 然而就在这时候,韩慕华将手中的盘子放下,犹犹豫豫地向明远开口:“萧郎君……” “窝唯一只有一点担心,就是怕这样的图案窝国的主顾们会觉得太规整了,有亿点点……普通。” 原来是觉得缠枝牡丹纹样太平庸了。 明远低头思考了一下,再看看戴朋兴的神色。戴朋兴也在一旁点头,似乎在佐证韩慕华的观点:大食那里的客商似乎都认为重叠反复出现的纹样略显平庸,不足以吸引本国客商的眼球。 明远想了想,与劳忠实低声商量了两句。劳忠实便随手打开了身边一叠用干荷叶包起的包裹,露出里面画在桑皮纸上的绘画。 韩慕华和戴朋兴一起凑过去,只见画上的场景正是昨晚米市桥瓦子上演的杂剧《白娘子传奇》中的场景。场景活灵活现,而人物惟妙惟肖。只要是去米市桥瓦子看过杂剧的,必然知道那就是里面的场景。 桑皮纸上的绘画原本只有黑白两色,但是因为深浅力度不同,颜色各异的“灰色”绘出了光与影子,也表现了不同色彩之间的区别。 韩慕华张大了嘴,下巴颏上的胡子在微微颤动。 “韩兄,如果真有人能够将这样的画,搬到瓷器上,然后经过烧制。让它成为像这样的青蓝色花纹的瓷器。您觉得……在贵国会有比较好的销路吗?” 明远赶紧追加了一句问话。 “岂止……岂止是比较好的销路!” “将会是人人争抢的商品,然后我们的哈里发,会站出来把流入国内的所有瓷器都买回去,这样的珍品,理应只有哈里发一人收藏……” “要知道,东方啊!在窝们的国土上,有多少人想要亲眼看见‘东方’的真实模样。” “而这画……好像真的……” “就好像画上的人儿现在正站在窝面前一样……” 明远点点头,而老实巴交的劳忠实听见这样诚恳的夸奖,也终于咧了咧嘴。 劳忠实的画技一定程度上借鉴了“界画”中的画法,因此比例精准得当;同时“界画”中的透视画法也一定程度上被劳忠实搬到了这张铅笔绘就图案的桑皮纸上,远处的景物小,近处景物大,主体十分突出,同时景深也很深远。 因此韩慕华才会觉得画中的人物就像是活了过来,随时能够走出画纸,来到他面前。 “窝国的主顾们,的确非常欢喜带有异国情调的人物图案,尤其是你们这里……神秘的东方!” “但是……” 韩慕华的表情显示他还是有点疑虑。 “这……画,真的能烧在瓷器上吗?” 劳忠实一时也没有答话,他与韩慕华两人一起都看着明远。 而明远笑着道:“你们两位……愿意试试吗?” “您——韩慕华兄,手上有不少这种‘苏麻离青’染料,但正愁在中华卖不上价钱……” “而您——劳忠实兄,能够制出美丽的青花纹样瓷器,却始终找不到买主。而平日里你们景德镇窑烧出来的粗瓷白瓷,大批量地交给韩慕华这样的海商发卖,也一样卖不上价钱。” “所以你们为何不一起联手试试呢?” “劳兄按照韩兄所说的,用‘苏麻离青’颜料在瓷器泥胎上绘制这张稿纸上的图案,然后尝试烧出带有图案的瓷器。” “而您,韩兄,运来‘苏麻离青’染料,交到劳兄手中。这样岂不就是互利共赢吗?” “说得对!” 戴朋兴在一旁插嘴。 他在旁听了半天,已经渐渐摸到了明远的思路,所以能够冒出来帮忙一起说嘴。 “以后,韩兄完全可以染料的价值作为一部分订金,让劳兄按照您的要求订制一批瓷器,然后您直接运回大食销售。利润想必要比之前的粗瓷与白瓷要多很多。” “真的可以吗?” 劳忠实显得很震动——他大约还从未与夷人海商们谈成这么大的生意。 但很明显,韩慕华还是有些疑虑:“窝想要看看这种瓷器真正被制出来的样子。” 但是劳忠实愁眉苦脸:“那我需要回浮梁才能试烧才行。” 却见明远摇手:“不必!” “我有瓷窑可以借给你。” 劳忠实与戴朋兴,连同韩慕华,全都惊呆了。 但明远确实是有一座瓷窑的,而且就在他凤凰山的住宅附近。 位于杭州的玻璃作坊就选址在凤凰山脚下,当初建作坊的时候明远就让也砌了一座烧瓷的瓷窑出来。 开玩笑,这里在后来看是南宋官窑的风水宝地,不少传世珍品都是在这里诞生的。不过明远顺带手建了这样一座窑,当时并没有想到这么快能派上用场。 于是,双方就于当天在海事茶馆中达成了口头意向。 由韩慕华先行提供少量苏麻离青,而劳忠实在明远的凤凰山下瓷窑试烧一批“青花瓷”。 如果劳忠实试制出的成品能够令韩慕华满意,那么韩慕华便下定金,由劳忠实返回浮梁景德镇,按照合约烧制一匹适合“出口”的“青花瓷”出来。 明远听见双方在自己的引导下,逐渐都将这种使用进口“苏麻离青”颜料烧制而成的瓷器改口叫做“青花瓷”,心中还颇有几分小得意—— 这个时空里这种瓷器品类是因为他才得名的。 韩慕华因为船期的关系,还会在杭州待上一个月左右。不过他已去信给在福州和泉州停泊的“友商”了,看看能不能先调一批苏麻离青到杭州来。 而劳忠实从此绝足再也不去杭州城内的瓦舍勾栏,而是吃住在凤凰山下的瓷窑跟前,几乎没有半步离开过那一口瓷窑。 明远则带了那件劳忠实出品的缠枝牡丹纹青花大瓷盘给苏轼鉴赏,请他看看这种瓷器在华夏本地要如何才能有市场。 谁知苏轼第一眼见到,便连连摇头,道:“俗!” 明远:…… 他本以为苏轼是很能接受这种纹样的瓷器的——毕竟苏轼自己就用墨浓烈,甚至被人称为“墨猪”。 谁知苏轼面对这种鲜艳而明快的蓝色,还是摇摇头,表示太耀眼了。 “远之啊,不是某泼你冷水,这种宝蓝色实在太过显眼,富贵气象虽然浓重,但委实太张扬了些。” 明远此刻却在暗自估价:如果手中这枚货真价实的“宋青花大盘”,稳稳妥妥地传到后世,上拍卖会可以拍出多高的价格—— 他听见苏轼的话,稍许皱了皱鼻子,然后瞅瞅苏轼,心想——哼,子瞻公,您听过一句话吗? 真香定律永不过时。 第219章 千万贯 八月初的杭州, 暑热已渐渐退去,秋意渐浓,金风送爽, 丹桂盛开。 劳忠实果然没有辜负明远的厚望,真的将“青花瓷”烧制出来了。 不止是将涂有“苏麻离青”颜料的瓷器烧出,劳忠实还尝试了调整“青花”的色调, 他按照明远的要求, 将青花的釉色从明艳亮眼的正蓝色, 调整成为蓝中略带灰黑色。 这蓝色顿时显得恢弘大气,相应的, 劳忠实烧制出的“青花瓷”,便也多了几分宋时文人士大夫的高雅气质。 劳忠实按照事先约定,将他在米市桥瓦子画下的一幅“写生”, 搬到了青花大瓷盘上。 明远见到这枚大瓷盘,当时便拍案叫绝。 这瓷盘上绘制的人与景,实在是栩栩如生:白娘子与许宣共同撑着一柄伞,虽然看不清眉眼表情,但是衣着与发饰都宛然呈现, 而且就两人的姿态来看, 竟自有一种恩爱之意隐隐流露。 而周围的布景虽然只是寥寥数笔予以点染, 却已经能令人遥想见西湖盛景, 耳边情不自禁地响起船夫的歌声:“西湖美景三月天……” 此时此刻,明远几乎想要买断劳忠实所制的这一批“白娘子传奇款”青花瓷,将它们作为朱家桥瓦子排演杂剧的“周边”, 赠送给铁杆粉丝。 不过既然这是夷人海商韩慕华所事先预订的, 明远便不能夺人所爱。 当他与劳忠实一起将这枚“青花大瓷盘”送去给韩慕华过目的时候, 那胡商满眼惊异, 忍不住伸出手去轻抚瓷盘光洁的表面。 “窝……窝怎么觉得……平、平娘子、郝娘子……能从上面走下来似的。” 看起来这韩慕华也已经成为平郝两人的粉丝之一,竟能叫得出扮演者的姓名。 当然,这也要归功于劳忠实的画法独特,才会令观者感到如此逼真,似乎盘上那不是绘画,就是演技精湛的两个活人。 “韩兄,如何?这样的瓷盘,在贵国中能有销路吗?” 韩慕华连连点头,眼神根本离不开盘上的图案。 “不过……如果器型能够再变化一下就更好了……” 韩慕华连比带划,表示他们大食国内的贵族都喜欢厚腹而窄颈的细高水瓶。盘子什么的,似乎并不那么实用。因此他希望劳忠实能够将器型再调整一下,改为大食人日常更常见的器皿形态。 明远瞅瞅韩慕华,心想:这个满嘴跑马车的家伙! 他当即代劳忠实回复:“韩兄,我看这样:这是双方第一次合作,一切就都从最简单的器型做起。劳兄就只管在瓷盘上绘制韩兄认可的那几张图样,而韩兄将这几种瓷盘带回国内,也正好确认一下有无销路。” 明远估计韩慕华故意在器型上挑毛病,可能是想将劳忠实拿捏在手里,只让劳忠实只烧制一些冷门的器型,自己好更为稳定地控制这个独一无二的供货源。 但明远相信:瓷盘这种放眼全世界都一样的器型,绝对是走到哪里都不会出错的。 “等下次韩兄再来中华时,再与劳兄敲定具体生产哪种复杂器型也不迟。” 说一千道一万,万一这批青花大瓷盘滞销了,明远也可以自己买下来,送到朱家桥瓦子去,当成“周边”贩卖。 劳忠实不谙商事,而且明远是他的同胞,这时自然信明远多过信韩慕华。 韩慕华却望着明远暗恨,知道很快就会有和自己一样的大食商人来和自己竞争。但只要想象一下这颜色清丽绝俗,图案精美绝伦的瓷器将会受到怎样的追捧,韩慕华便也只能将这口气赶紧咽下去,在脸上堆满笑容,道:“同意!窝同意!” 于是,这笔生意水到渠成,双方订立契约,由韩慕华交给劳忠实一定数量的苏麻离青作为定金,并约定了明年春天在杭州交货。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35节 “劳兄,要辛苦您了,要一笔一笔地画那么多瓷盘。” 待交易完全尘埃落定,明远笑嘻嘻地祝贺劳忠实。 劳忠实却老实巴交地回答:“不,不用全我自己画,我们那儿能画的人很多,家家户户都有能画上一两笔的儿郎,我这真不算什么!” 明远笑容更盛,心想:这真是难怪日后景德镇能够成为赫赫有名的瓷都,看起来人才储备的厚度也是一个重要原因那! 这样看来,他在凤凰山,或者干脆直接在景德镇专门建一个生产“宋青花瓷”的窑厂,应当是不会有任何困难的。 不过,明远还是得先向自己证明一件事——苏轼那里。 他需要苏轼来帮助他证明,青花瓷完全能够适合北宋人的喜好与品位,既能配合士大夫的身份与趣味,也适用于百姓们的日常审美。 杭州府那里,如今府学的学子们即将迎来府试的日子,因此不得不放下令人兴致盎然的社团活动,告别精彩激烈的蹴鞠联赛,积极备考。 秦观与宗泽两人都在杭州府应试。种师中学籍不在本地,而他本人也对科举考试并不怎么感兴趣,但是因为苏轼希望他能够去“检验检验经义水平”,于是这小孩就也一起被打包,塞进杭州府的府试里去了。 而苏轼奉命主持这场秋试,另外还要监督之后的阅卷工作。 与后世各种各样的考试一样,苏轼为此得在杭州城外的“望海楼”待上好多天。 所以明远得赶在府试之前,赶去见苏轼,才能赶上给苏轼送那一份中秋“厚礼”—— 于是,明远带着劳忠实制出的另一枚“青花大瓷盘”,在苏轼“闭关”之前去见了这位杭州府府试的主考官。 这是一只青花山水瓷盘。 瓷盘正中是一副山水图景,可见山林幽邃,水涧潺潺,崎岖的山路上正好可见樵夫担着柴薪跋涉。 苏轼一见这枚山水瓷盘,先是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然后伸手捂住心口,做出夸张的表情,似乎随时能够晕过去。 明远见惯了苏轼的“夸张”,此时便也见怪不怪,而是笑嘻嘻地问:“子瞻公,怎么样?这还成吗?” 苏轼斩钉截铁地回答:“成!这可太成啦!” 说着,苏轼凑近了观赏这瓷盘上的绘画,一面仔细看,一面啧啧称赞:“这直是将文人画融入瓷器中了……” “这等青花,浓淡相宜,笔触干净利落,”苏轼伸出手去,仿佛正在亲身揣摩工匠运笔的方式,“不取工细,单以渲染以现山林、树木、云烟……远之,这令某想起了名家山水1。” 明远笑着点头,眼里流露出得意与狡黠——他的的确确是借了两幅从大相国寺淘来的历代名家山水给劳忠实,由劳忠实用苏麻离青颜料临摹于瓷盘上,随后烧制而成。 “远之,某再也不敢说这青花‘俗’了。” 苏轼观赏毕,直起腰,拈拈自己的胡子,忍不住流露出一两分懊恼。 明远竟在这件小事上和他“别苗头”,这是苏轼完全没有想到的。 “非也,子瞻公。我这并非是与您较真,而是借您的眼光与品位,向我自己证明此事可为,也希望能够借此机会,让浮梁那么多的烧瓷工匠能多得些利润,官府也多些税金,岂不是一件好事?” 明远的出发点,其实只是希望帮助瓷器这个行业养活更多的人。 在他看来,若是鼓励景德镇窑去与如今的钧窑定窑等名窑竞争,不过是将现有的蛋糕分一分。但如果纳入广阔的海外市场,便是把蛋糕做大,到时不仅景德镇窑能大踏步走上兴盛之路,更能增加贸易顺差,市舶司也多收入些税金,何乐而不为呢? 听明远这样一解释,苏轼完完全全明白了,忍不住拈须感慨:“远之总是想得如此深远。最近那‘石墨笔’和‘橡皮’,对天下的莘莘学子,又是福音。” 石墨笔其实就是“铅笔”,前些日子,明远打听到婺州一带有石墨矿,便借苏颂之力,将那个石墨矿盘了下来,用开采出的石墨混入粘土,制成可以书写的“墨芯”,然后再用中有凹槽的两枚木片将这细细的墨芯夹住,这个时空的“铅笔”便做成了。 但因为成分里实在不含铅,明远没打算使用“铅笔”这个名字,反而用了“石墨笔”这样的名字——虽然比较好理解,但是有时候他自己都会冷不丁叫错,把“铅笔”这个本名给叫出来。 但是苏轼对这项发明尤其欢迎:石墨笔,搭配明远用橡胶制成的“橡皮”,可以让纸张的消耗速度大幅减慢。 对于明远、种师中这样家境的学子,笔墨纸砚,文房四宝,用起来根本不在话下。 但是对于真正家贫,又有心进学的学生来说,纸张,实在是他们日常学习时最大的一项支出,练字要用纸,记笔记要纸,写作业还是要用纸,若是写错了一个字又无从修改,那更是得千方百计把剩下干净完好的字纸裁下来,留待以后再用。 但明远提供的石墨笔和橡皮,则完美地解决了这个问题。 学子们平日可以用石墨笔写字、记录,但凡写错了一两个字,用橡皮小心地擦一擦,那纸张立即光洁如新了。 虽说这一支石墨笔的价钱和一小块松烟墨的价钱差不多,但如果算上省下的纸,这用石墨笔远比用笔墨来得节省。 所以如今杭州府学里许多学生都用上了石墨笔与橡皮。 苏轼一想起这茬儿,顿时又嘟起了嘴:“为什么远之能想到的这些,某却一样也想不到呢?” 明远赶紧在一旁提醒:“苏公务必告知今次参加府试的学子们,用那石墨笔有可能会被改动,为防舞弊,最后上交的试卷不能用石墨笔来答!” 苏轼一想:“正是!” “远之,时间紧迫,某现在得赶紧去通知大家!” 苏轼年纪已不小,行动却快,一溜烟就跑,一边跑还没忘了一边回头提醒明远:“远之,这只青花山水大瓷盘,千万要留给某啊!” 明远笑着在他身后确认:“那是当——然——的——” 第220章 千万贯 秋八月, 秦观等人参加杭州府的府试。 这次府试与以往不同,参加考试的士子可以在完成了答卷之后,再选择一项“附加试”。 这据说是上一年司马光造访杭州之后回京,向官家赵顼建言所致。 司马光是“旧党”的中坚旗帜, 这次却以一项新的改革来与“新党”王安石对着干, 令朝中大臣们纷纷表示看不懂。 但在官家赵顼的主持下, 王安石最终同意了这项“试点”, 并于熙宁五月府试开始, 只在两浙路与陕西路试行。 这项所谓的“附加试”, 也就是经义以外的内容。 在府学中进学的士子, 如有参加“社团”的, 可择其所学,以文章呈现之。若是没有社团做后盾, 那么这“附加试”便仅限于“文学”、“农学”、“水力机械”三项之内。 对这“附加试”的考核由当地主考主持,给予的评分只有“合格”与“不合格”两项,并且需将“合格”者的试卷一起递交礼部审核,并向天下公布。 如果最终礼部判定“合格”, 那么士子在参加明年礼部试时, 将能获得一项“加成”。 但也有一点, 如果士子最终是依靠这项“加成”以获得进士身份的, 日后进入人事时会被打上“专才”的标签, 也就是说,吏部指派职务之时,会考虑他们当时的专长, 指定相应的职位。 因此, 每位选择“附加试”的士子, 都需要好好掂量掂量, 这项“加成”将会对自己的职业生涯造成什么影响。 在杭州参加府试的士子中,种师中参加的是“算学社”,便写了一片关于“会圆术”的论文。 宗泽参加的是“航海社”,因此写了一篇计算磁偏角的论文。 秦观参加的是“文学社”,当场做了一篇洋洋洒洒的策论议论文。但是他考虑到这“附加试”可能会影响到将来的人事安排。秦观也不想一辈子舞文弄墨。 再者,秦观因早年间有一次与高丽使臣的“交锋”,对国与国之间的邦交有些兴趣。所以他干脆在策论中论及外交事务,以显示自己在这方面的志向与能力。 明远听闻,知道上次司马光的杭州之行终于起到了作用:朝廷开始容纳专业性的人才。 通过与同门的来信,明远也得知在陕西那里,这一次横渠弟子也有不少参加府试的。 他们之中很多人选择了“农学”这一选项,毕竟这些年来这些学生们随张载在横渠书院里试验井田,种植小麦和棉花,培育良种,疏通灌溉……获得了丰富的经验。 将来如果能凭借这项“专业附加”入仕,做个亲民官,在民间主持农桑,要比在礼部试上和那些“文化大省”出身的士子挤破头,争进士名额,要容易上好几分。 当然,这种选拔方式太过新颖,最终的决定权还在官家赵顼手里。 但是明远看到了希望——在他看来,将来出现“大宋科学院”、“大宋农学院”这样的机构再不是什么难事。 或者……他现在就可以着手搞起来。 明远拿起桌面上放着的最新一期《西湖丛谈》,翻了翻,忍不住嘴角上扬,心里在想:这本期刊,的确可以分学科、跨地区地搞起来了。 * 辽国上京附近的猎场。 辽主耶律洪基热爱秋猎,今年也不例外,在斡鲁朵的拱卫之下,耶律洪基携太子与重臣,将王帐移至猎场,日日游猎。 太子帐中,耶律浚“啪”的一声,合上了面前厚厚一叠礼单。 这些礼物来自于希望与大辽互市的商人。但是耶律浚愣是没能找到明远的名字,这令耶律浚心中十分不快。 但他又想,或许明远不知自己的真实身份,到现在都还在努力打听那“萧浚”——想到那个漂亮面孔的小笨蛋,耶律浚又忍不住有点想笑。 他将礼单推至一边,将耶律洪基随意抛下不看的公文取来,开始一本本地认真翻阅。 今岁秋猎之前,父王耶律洪基已然下诏,命太子耶律浚总领朝政。耶律浚有志于做一个明君,因此下决心要好好学习管理国中事务。 只不过耶律洪基命汉人大臣张孝杰辅佐指点太子,耶律浚却不喜张孝杰,即便见面,也不过是礼仪性质地问些问题罢了。 将来要大展拳脚,肯定不能靠一个汉臣——一定要靠自己。 耶律浚这么想着,开始提笔在公文上用契丹文字做些批注。 “殿下——” 突然,一名身材瘦小的侍女从太子大帐的一角钻进帐中,颤声呼唤。 耶律浚放下笔,皱起眉头:“小京,怎么了?” 这是皇后萧观音身边年纪最小的贴身侍女,名叫萧京。此刻她脸色苍白,就连嘴唇也毫无血色,全身上下始终在发抖,就连呼唤耶律浚的声音都变了调。 “您……去看看皇后吧!” 萧京左右看看四下里无人,才颤声应答。 耶律浚一惊,转身就要吩咐摆驾去母后帐中。 谁知萧京低声急急忙忙地补充道:“殿下不能就这样去——” “不能?” 耶律浚猛地转身,盯着年轻侍女那张惨白如纸的面孔,还有她筛糠般发抖的身体。 “究竟出了什么事?” “……” 半炷香之后,耶律浚已经打扮得如同大辽王帐下的一名普通小校,紧跟着皇后的贴身婢女,匆匆奔向皇后的大帐。 皇后帐前显然早已闹过一阵,侍女与侍从们早已乱了套。在年轻的太子看来,竟无一人在其位。 耶律浚又是震惊又是气愤,另外挂心着母亲萧观音的情况,头一低,想要朝帐中直冲进去。 谁知又被萧京死死拉住,小侍女拼命拉紧耶律浚,两人一起往后退了十多步。 “魏王——” 耶律浚从喉咙深处挤出一道阴寒的声音。 从皇后帐中走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魏王耶律乙辛。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36节 此人出身低微,于前几年皇太叔耶律重元叛乱时脱颖而出,取得了辽主的信任,手中的权柄一点一点增强,到如今,已是权倾朝野。 在耶律乙辛经过时,耶律浚强捺怒意,站在众仆身后,低下头,敛去眼神,不敢发出声音。 耶律乙辛没有发觉皇后帐外有异样,他脸上挂着志得意满的笑容,道:“给你们两个时辰收拾,两个时辰之后,将皇后身边所有人押往上京审讯。” 耶律浚顿时如同卤门上被人泼了一瓢冰水,全身上下的血液近乎僵住。 他心底有个声音在大喊大叫:不能……尔等宵小,有何权力将一国皇后送去受审? 他直接忽视了耶律乙辛口中所说了“皇后身边人”与“皇后本人”的区别——毕竟将皇后近侍尽数带走就等于侮辱皇后本人。 但在这冲动的热血之外,耶律浚心底还有一丝清明,知道自己与母后恐怕都已卷入了天大的阴谋。 眼见耶律乙辛离开,小侍女萧京突然扯扯耶律浚的衣袖,带着他从众人之后匆匆奔去,顺着一条小路绕道皇后大帐的背后,猛地掀开一道隐秘的帐幕,带着耶律浚冲了进去。 “太子殿下,是太子殿下到了吗?” 一个成熟稳重的女子声音响起。 耶律浚听见这声音,知道对母后最为忠心的萧嬷嬷还留在萧观音身边。 萧京连声称是,赶紧将耶律浚带至萧观音所居的帐室跟前。 萧嬷嬷却手一伸拦住了耶律浚。 “殿下,皇后……皇后不让您进帐,她请您就在这里答话……” 帐中也传来萧观音虚弱的声音:“耶鲁斡,不要,不要进来……” 都这节骨眼上了,耶律浚那里还管其他,他猛地拨开嬷嬷的臂膀,直接冲进萧观音的帐室。 帐室中一灯如豆,昏黄的灯光下萧观音的身影容貌映在年轻的太子眼中。 而耶律浚脸色剧变,马上伸手捂住了嘴,生怕惊恐的叫喊声随时从自己口中溢出。 紧接着他双膝一软,玉山倾倒,跪在萧观音面前,一手紧紧地捂住嘴,另一条手臂则用尽全力敲打着地面,似乎要将心中的愤恨用这样的动作全部宣泄。 而泪水从耶律浚眼中不可抑止地迸出。 在他眼前的,哪里还是国色天香、仪态万方的皇后萧观音? 昔日的一国皇后,此刻正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她原本姣好的面孔已经肿得几乎让人认不出,双眼根本无法睁开,乌黑的秀发散在脑后的地面上,像是一只展翅欲飞的乌鸦。 帐中也是一片狼藉,耶律浚当年从南朝带来,孝敬给母亲萧观音的那些精美瓷器与玻璃,此刻早已被砸得稀碎,碎片散落一地。 碎片之中,赫然是一枚带着斑斑血迹的铁骨朵。 耶律浚的右拳砸在地面上,正好砸中一枚尖锐的玻璃碎片,顿时鲜血长流。 但此刻耶律浚对手上的痛楚浑然不觉,他伸出鲜血横流的右手,试图去轻轻触碰母亲的面孔——那张秀美而温柔的面孔,他从小就看得惯了的。 “阿娘……” 耶律浚心中忽然生出一个荒谬的念头,他多么希望,眼前这一切只是小时候做的一场噩梦,自己只要大声喊叫,阿娘就回过来,轻声软语地将他从噩梦中唤醒。 “阿娘……” 耶律浚涕泪交下,泪水瞬间便爬满了整张面孔。 “是谁将您害成这样?儿子去为你报仇!” 萧观音的帐室中非常安静,侍女们并无一人敢出声。 耶律浚顿时如坠冰窟。 从侍女们的反应来看,能将皇后打成这样的,就只可能是那一人—— 辽主,耶律洪基。 纵使是魏王耶律乙辛始终心怀叵测,也绝无可能直接对萧观音动手。 不顾十余年结缔之情,悍然对皇后痛下毒手的,只可能是他的亲生父亲耶律洪基。 耶律浚咬紧牙关,慢慢凑至萧观音耳边,小声道:“阿娘……你等着,儿子迟早有一天会为你报这个仇……阿娘……你要活下去啊!” 少年人心情起伏,一时间再也忍耐不住,伏在母亲身边,放声大哭。 萧观音却猛地尝试睁开肿成一条细缝的双眼,并且伸出手尝试去触碰儿子的手臂。 耶律浚赶紧握住皇后的手,将额头贴在上面,试图感受这人间仅存的一丝温柔。 却听萧观音嘶声道:“你走——” 耶律浚身体一僵。他没有想到在这样的情况下见面,母亲提出的,竟会是这样一个请求。 “只可惜……” 萧观音眼神空洞,声音却重新变得温柔。 “只可惜太子妃人选未定,我的耶鲁斡还未成亲。阿娘还来不及看到这世间另有一名温柔女子好好照顾你……” 耶律浚心中就如被剜了一刀似的,再也顾不上其他,扑至母亲身前,将她的身躯紧紧拥在怀中。 “快走!” 萧观音却只有这一个叮嘱: “耶鲁斡,记住,永远不要回到皇家……” “永远不要回来……” 第221章 千万贯 耶律浚跌跌撞撞地离开了萧观音的皇后大帐。 小侍女萧京眼带凄惶与不安, 望着神思不属的太子殿下——她也只能将耶律浚带到这里了。 耶律浚浑浑噩噩地迈出几步,抬起头,习惯性地想要召唤身边的斡鲁朵。 但他突然想起,自己只是大辽太子, 还没有自己的金帐, 因此也没有真正忠于自己的斡鲁朵。 只听“呛啷”一声, 刀剑出鞘。耶律浚猛地一惊, 瞬间完全清醒了。 萧京带他走的是一条小路, 通往耶律浚自己的大帐。 此刻耶律浚眯起双眼, 望着横刀拦住去路的高大男人。 “萧阿鲁带——” 他望着这名曾经与自己“共事”了几个月的辽国正使。萧阿鲁带手中的钢刀正反射着炽烈的阳光, 在耶律浚眼上一晃。 耶律浚神色变冷, 手已经按向腰间的刀柄。 太子殿下寒声问:“萧阿鲁带,你欲与我一战吗?” 萧阿鲁带只是镇定地回答一句:“我也姓萧!” 在大辽, 萧氏是后族。所有的辽国皇帝身上都流淌着萧氏的血脉。而萧阿鲁带与萧观音亦是族亲。 听见这一句,耶律浚顿时松了一口气,但又同时悲从中来。 萧氏后族,明知皇后萧观音被冤, 却无一人有胆反抗耶律氏手中的皇权——当然, 耶律浚原本也以为, 当他以太子之尊即位之后, 也会将这皇权的威力发挥到极致的。 “太子殿下, 您的王帐已经被人盯上了。” 耶律浚闻言立即寒声喝问:“什么人如此大胆?” 谁知萧阿鲁带不答,而是说:“如果您只想做一个富贵王孙,那就请安安心心地回王帐去。” 片言之间, 耶律浚不用多问也明白是谁了——耶律乙辛已经控制住了他的太子大帐, 此时回去, 便是自投罗网。 “如果回去, 那我便成了俎上之肉了。” 耶律浚深深望了萧阿鲁带一眼,低头行了一礼。 “多谢正使教诲,耶鲁斡……心领了。” 没有多余感谢的话好说,耶律浚心知他从此逃亡,此生恐怕再也没有任何可以用来报答萧阿鲁带的东西。再说就是矫情。 耶律浚抬头看看太阳的方向,立即选了一条朝南方去的道路,提刀迅速离去。 萧阿鲁带待他走得人影都看不见了,顿时大喝一声,手中的长刀在自己大腿上一划,顿时血流如注。 “太子殿下行凶,而后向西北方的群山去了——” 西北方向是耶律洪基最喜欢游猎的秋山,那里山高林阔,一人躲藏于其中可以藏上很久。 不一会儿,魏王耶律乙辛的手下纷纷赶来,看见萧阿鲁带所指的方向,纷纷叹息:看来今次要费好一番功夫搜山了。 * 两个月后。 十月中的天气已经颇冷。寒风打着旋儿,将汴京皇城内崇政殿前地面上的落叶一起扫进角落。 室外是秋风萧瑟的光景,而崇政殿如今已安上了玻璃窗。但凡将四处的窗户都关上,室内便不冷。 崇政殿中,宰执们全都聚在官家跟前。 官家赵顼却冲大太监石得一点点头,道:“将鸿胪寺下职方司打探到的消息说说。让朕的重臣们都知道这次辽使南来究竟是什么故事。” 宰执们本就在纳闷着: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日子,既不是逢年过节,又不是官家的生辰同天节,怎么辽人就遣使上京了呢? 职方司是鸿胪寺下辖的一个特务机构,但司中官员令由官家直接指派。这个部门专门负责国与国之间的情报打探。自澶渊之盟以后,宋辽两国大体和平了有一百多年,但是双方向“兄弟之邦”派遣特务的举动都从未停过。 在宋辽两国互市的商人中,也有些是身上带着隐秘官职的,到对方领土上不止为交换财货,也为了打探消息。 石得一立即尖声应是,然后将职方司密奏之事告诉了聚在崇政殿中的宰执们。 “皇太子失踪?” 以王安石为首的宰执们大多神色耸动。 如今辽主耶律洪基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就是太子耶律浚。 如今太子竟然失踪了?! 人都说天家无骨肉。父子兄弟,一旦套上了皇权的冠冕便会扭曲得不成样子。 但问题是,耶律浚是耶律洪基唯一的继承人,这皇帝是得了失心疯不成,要和自己儿子过不去? 官家赵顼从石得一颔首,示意他继续说。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37节 这回宰执们便更加震惊:“什么……命皇后自尽,将其遗体赐还本家?” “北朝果然是蛮夷之地,辽主行事竟也有违纲常人伦?!” “那大辽皇后究竟犯了什么错?” 赵顼再次看向石得一,意思大概是不要再像如今人们从苇管里往外挤刷牙子用的牙膏一般,捏一捏,就挤一点。 石得一赶紧向官家躬身,然后将职方司打听到的辽国消息一五一十地全都说出来。 按照大宋职方司的判断,皇后萧观音与魏王耶律乙辛不和由来已久。耶律乙辛因此担心皇太子耶律浚即位之后对自己不利,便处心积虑,为萧观音罗织了一桩“私通”的罪名。 萧观音一向以才女著称,自幼便通诗文,广读诗书,喜音律,自己亦能做诗。 偏偏萧观音欣赏一名叫做赵惟一的宫廷乐师,后宫盛传两人走得很近。 耶律乙辛便命人做艳词《十香词》,骗萧观音说乃是南朝皇后所作,请皇后手书一册,如此便可称“词、书二绝”。 萧观音不知其中有诈,便欣然手书,后来又前后脚亲笔书写了自己所作的《怀古》诗一首:“宫中只数赵家妆,败雨残云误君王。惟有知情一片月,曾窥飞燕入昭阳。” 耶律乙辛至此便以此为“证据”,诬告萧观音与赵惟一私通。只因皇后那一首《怀古》诗中,嵌了赵惟一的姓名。 辽主耶律洪基轻信耶律乙辛的谗言,不辨真假,用铁骨朵击打萧皇后,几至殒命。后辽主又名汉臣张孝杰与耶律乙辛一道审讯赵惟一,严刑拷打,屈打成招,坐实了皇后的“私情”。 至此,辽主也已下不来台,唯有赐皇后一死。 然而就在事发的那一日,萧观音唯一的儿子耶律浚失踪。 辽国上下遍寻太子的踪迹不见,料想可能已经逃至宋境或者西夏国中。因此辽国才会遣了使臣,在这毫无干系的时节来到汴京,想要向宋国讨人。 石得一说着说着,发觉赵顼的脸色很是不对。 他尚且不知自己的话究竟哪儿说错了,偷偷看看官家脸蕴怒气,而重臣们则一个个都脸现尴尬。 “小人知罪……” 石得一赶紧跪下请罪。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竟然将大宋皇后牵扯进这一桩邻国的宫闱之争中,直言“南朝皇后所做的‘艳词’”,犯了宫中的大忌。 原本石得一为人谨慎,这种低级错误是不会犯的。但是“八卦”乃是人之常情,对宫禁之中人生寂寞的内侍宫女来说,更是乐意津津乐道。因此石得一嘴上没把门,铸成大错。 赵顼正眼也不看石得一。 如果此刻官家真的惩罚石得一的“罪过”,那岂不是又要分说一遍:朕的皇后与此事无关,没有写过那等“艳词”! “北方各州县,可有发现异常之人进入我宋境?” 赵顼冷着脸,压抑着怒气问话。 宰执们相互看看:这个问题很难答。如今宋辽边境时时有互市,两国交往颇多,每天都有宋人进入辽境,也有辽人进入宋境。如果那辽国太子没有前呼后拥,而是独自一人溜进大宋——那还真不是北方州县能够发现的事。 王安石向上首行礼:“此事可以由各州县细细查访,并由职方司配合,想必会有个结果。” 赵顼脸色稍霁,轻轻颔首。 但王安石又问:“如果确然在我朝发现了人,应当如何?” 赵顼想了想,便道:“那自然是将人交还——这毕竟是辽主的家务事。如果不然,万一辽主一怒南下……” 赵顼时代的边防计划,从来都是重西轻北。 北面的契丹人在“澶渊之盟”以后就再也没有与宋人起过大规模战事,而西面的党项人从不满足于“岁赐”,频繁犯边。 在只能先满足支持一方兵力的情况下,应该先揍谁便是一目了然的事。 所以如果为了一个辽国太子,要冒辽人数十万铁骑南下的风险,赵顼不可能做这样的赔本买卖。 王安石等人纷纷表示同意。 一时间,崇政殿里君臣们达成了一致意见。 唯有石得一恨不得伸手抽自己大耳刮子:叫你嘴上不把门儿,叫你什么都说…… 宫中是个不能犯错的地儿,这样看起来,他石得一的圣眷就要到头了。 * 明远此刻正在扬州。 他是来参观新建的“汴京-扬州高速公路”的。 经过将近两年的修建,这条公路如今已经落成,并经过了试运行。 明远在这个略显冷清的季节到此,不为别的,只是为了考察公路的运行情况。 此时此刻,明远在扬州城里,正在盘点自己的财产。 他既得意又炫耀地问:“1127,最近我怎么没收到‘进度通知’啊?” 1127似乎刚上线,打了一个激灵似的马上回答:“您的进度非常优秀,不需要特别通知……” “按照您目前的进度,已经花销的和在规划中即将花出去的钱已有867万贯……” 明远挑挑眉毛,按照他自己的计算,确实有这么多了。 分布在杭州、福州、泉州和广州的保险业务,投入尚没有他想象得那样多,但是少说也有400万贯左右。 但是在各地开金银钞引铺为他补足了这100万贯的差额。 另外,他还有在南方各地拥有陶瓷场、玻璃作坊、钟表厂、制糖厂、药房保和堂、刻印厂、三家报纸和一系列期刊……另外他还赞助了几个学校社团。 这些都是钱啊! 眼看他就能更上一层楼,跨过三年前看起来还不可逾越的目标—— 下一个目标则更恐怖:一亿贯,真的要来了吗? 1127在他耳边提醒:“亲爱的宿主,如果进入下一个阶段,您将有更大的自由度。我们会根据您的决定辅助您安排资金哦!” “所以您可以借此机会好好想一想,在最后一个阶段任务到来之前,您想前往哪里,在这个时空里您最终想要什么样的身份和地位——试验方都能帮您安排!” 明远觉得1127这家伙的暗示已经非常明显了。 他沉吟了片刻,刚想回答。 忽见一个脸上涂着黑灰,身上脏兮兮的小厮朝明远冲过来,张开双手就攥住了明远的衣领。 明远身边两个孔武有力的长随都不是吃素的,其中一人已经抢上来扯住这小厮的后领。 然而在这一刻明远已经认出了来人。 他惊愕万分地开口:“耶律……” 他亲眼见到对方的双眼瞳仁难以置信地缩了缩,随后眼神转为乞求。 明远马上改口:“你小子现在还敢来找我?你家那头野驴子上次冲我尥蹶子的事我可从没忘过!” 第222章 千万贯 耶律浚上一次造访大宋的香水行是由明远带着去的。 这一次也是。 明远一进去就告诉澡堂子的伙计:“我这个朋友害羞, 不用你们在旁服侍,我来照顾他就行。” 澡堂的伙计不是没见过结伴而来的美少年们, 当下装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将手巾子和香胰子留下,在木桶里倒满热水,然后就退了出去,将这私密的地方留给明远和耶律浚。 直到此刻, 耶律浚才终于不再担心自己被人识破, 将身上不知穿了多久的一身北方农人衣衫解下, 迈进浴桶。 明远见他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深深埋下脑袋,整个人都浸没在水面以下。偶尔能见到水面上冒出来几个泡泡, 却始终不见人。 明远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 心想,这少年若是能就此宣泄心中的哀伤……那总比大哭大喊惹来异样眼光要好些。 他正想着,忽然见到水面上忽然冒出很多泡泡,但是耶律浚依旧蜷缩在木桶里。 突然, 水面一动, 耶律浚猛地探出头, 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明远见他双眼通红, 心知应是在水下无声痛哭过了。 他也不开口安慰,只是看着耶律浚拼命搓洗身上积攒了两个月的污渍泥垢, 仿佛是要将自己擦洗成另外一个人。 “好了好了——差不多就可以了。” 当明远看到耶律浚实在是下手太狠的时候, 他总算是出言提醒了一句。 当耶律浚将浑身的风尘仆仆彻底洗净之后, 明远过来检查, 发现耶律浚头顶的头发已经长出来了, 乍一看头顶一片黑黝黝的, 很难令旁人看出他曾经髡发1。 而这辽国太子的头顶周围的一圈头发已经很长,明远帮他将这些头发束起,在头顶梳一个浅髻,用小小的竹簪簪住,再戴上巾帻,从发式上就已经完全看不出与汉人的区别。 耶律浚忍不住唏嘘。 他潜入宋境已有一个多月,硬是靠着一顶帽子将自己的辽人身份死死守住,没露出破绽,然而现在却发现,他身为辽人的特征正在一点点地失去…… 明远接着塞给他一身自己以前穿过的衣袍,笑着道:“我俩身形差不多,你那身衣服我已经着人拿去烧掉了,你先穿这身吧!” 耶律浚差点跳起来骂人,话几乎出口了,才突然省起:明远这才是最稳妥的做法,万一真有人凭那身从宋境百姓家里偷来的衣裳追踪自己…… 再说,明远的衣裳颜色鲜明,一看就知道是九成新的。就算是以前穿过,也最多只穿过一两次。 耶律浚伸手触碰,只觉那衣料光滑柔软,入手极其舒服。在那一瞬间,他昔日身为辽室皇太子的尊崇身份与优渥生活,记忆一下子翻江倒海而来。耶律浚低着头,竟一下子再次红了眼圈。 明远却根本不管这些情绪波动,他随手塞给耶律浚一面铜镜,道:“你自己看看,和你以前差别大不大。” 耶律浚望着铜镜,沉默着。 差别怎么可能不大? 他已经告别了过去所有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 当时他还未出辽境,就听说了皇后的死讯—— 他痛失挚爱的生母,他从九重的高处跌下。 他原先略带些婴儿肥的脸已经彻底瘦下来了,嘴角旁多出了几分逃亡时终日忧惧带来的向下的皱纹,而心中那始终不灭的仇恨火焰,为他的脸庞带来了冷硬刚直的线条。 耶律浚心想:哪怕是耶律洪基就站在自己眼前,恐怕也认不出自己…… 不,耶律洪基那个狗皇帝,整日耽于游猎与饮宴,有时与亲儿子也会接连几个月见不上面。 认不出……那是寻常。 耶律浚一颗心沉至谷底最深处。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38节 谁知明远探过头来又问了一句:“行不行,不行的话就给你男扮女装。” “呸!” 耶律浚恶狠狠地啐出一句。 明远笑嘻嘻地看着耶律浚的心情稍许转好了一点,便笑着带耶律浚一起出门:“走,我们去游山玩水去。” 香水行的伙计目送两位衣着鲜亮,容貌俊秀的美少年并肩出门,一时竟忘了耶律浚进来时那副邋遢而畏缩的模样,赞道:“这两位客人什么时候上门的?我怎么没见着?” 明远没说假话,他真的带耶律浚去“赏玩”扬州的盛景——去的地方依旧是平山堂,那里有一处高台,面对着浩浩汤汤的长江,站在那堂前,不必担心他们的对话会被任何人听了去。 耶律浚手扶栏杆,眺望眼前的长江和江南三山,面对这盛景也难免感慨。 如果不是今次出逃……他怕是一辈子也不会南来到此,见识到如此大好河山。 “你那个傻伴当和总护着你的那个傻官儿呢?” 耶律浚心里感激明远,但是嘴头上却从不客气。 “去打仗了。” 明远无所谓地回答:“去打党项人去了。” 耶律浚双眼微缩,他此前听过有人向父皇禀报宋人在河湟与西夏和吐蕃人开战的情况,而他也听说了“天雷”的事,当时就曾经联想到在山阳镇上的所见所闻。 但现在,就算他终于有机会从身边这少年郎身上了解“天雷”的内情,也没有用了。 他早已不是辽国太子。 而耶律洪基,对这些,根本不关心。 突然,耶律浚心中一动,马上问:“你一直都知道我的身份的。” 明远点点头:“当然!” 耶律浚愤恨地回头看着他:“当时你那般嘴硬,死都不认!” 他好想打人啊! 但是一挥袖子,顿时看见自己身上穿着的这身衣服。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算了,先不打人了!——耶律浚这么想着。 谁知明远下一句说:“我还知道其他关于你的事。” 耶律浚一时怔住,说不出话来,赶紧低下头。 幸亏明远语气中没有透露出任何同情,只是平平常常如同在描述吃饭睡觉。 否则耶律浚会担心自己无法控制住情绪。 谁知明远又接着问了一句:“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把你的妻儿从辽境里接出来?” 耶律浚:……? “妻儿?” 他转身看向明远,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小家伙很可能是胡吹大气,根本不知道详情。 这样一想,耶律浚心中反而稍许舒服了些。 “我尚未婚配,哪里来的妻儿?” 然后他就看到明远惊讶地睁圆了眼:“没……没有妻儿?” 耶律浚:“你在想什么那!” 明远这才将惊讶无比的眼光从耶律浚脸上收回来。 据他所知:辽国发生的事就是辽主耶律洪基误信谗言,冤死皇后萧观音,随后又囚禁太子耶律浚。后来耶律浚在软禁中被人毒杀。 耶律浚留下了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也就是耶律洪基的孙子。耶律浚死了之后,这个小婴儿就成了耶律洪基唯一的孙子。老皇帝失去了至亲之后未免后悔,便将这个孙子养在身边。 后来耶律洪基过世,耶律浚的这个儿子即位,是为大辽的最后一任皇帝,天祚帝。 然而,现在看起来,萧观音出事的时候,耶律浚都还未成婚,更不要说有儿子了。 明远耳畔突然响起1127昔日说过的话:“争分夺秒”卡,不止可能加速本来的他想要加速事项,也可能会对时空中的其它事带来影响。 所以,军器监南方作坊的火器研发项目被“加速”了,与此同时,北方大辽的耶律乙辛也同时加速了对萧观音母子的图谋? ——这什么逻辑? 因为这次“失算”,明远险些一巴掌呼在自己额头上。 更加要命的是,也不知道是不是上一次明远留给耶律浚的印象太深了,耶律浚竟然南下后直接找上了自己? 虽然从辽境逃出,但这耶律浚依旧是货真价实,大辽的第一顺序继承人啊! 当然了,耶律乙辛作为权臣,肯定也想在辽主身边安排继后和嫔妃什么的,也有可能会生下皇子。 但是,他身边这个家伙,要么不回辽境,只要重返辽境,耶律浚就是最具有合法性的辽国皇帝继承人。 他怎么捡到了这么个宝? 不过……捡都捡了,这时候总不能再送回去——那就是活生生把人往火坑里推了。 他在片刻间已经想清楚了利害关节,转脸问耶律浚:“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还没等耶律浚答话,明远已经抢着说:“如果你还想做辽国太子,将来要登基做皇帝,那么,对不住,我什么都帮不了你。” “如果我现在把你交到宋廷手中,你只会被立即送回辽境去。大宋的官家不能接受因为你而与辽主交恶的风险。” 明远说得非常清晰,耶律浚也不得不承认,他每一件都说中了。 “我答应过母亲,我会远离大辽皇家,永远不再回归。” 说这句话的时候,昔日的大辽太子将嘴唇都咬出了血。 耶律浚的确答应了萧观音,离开大辽皇家,但是他也同时在心中许下了愿望——他要亲手复仇,而复仇的对象不仅是进谗陷害的耶律乙辛,还有那个不配做人丈夫,做人父亲的耶律洪基。 “如果你愿意,将我当做一个朋友……” 耶律浚说到这里,瞬间悲从中来。 时至今日,他还有什么资格请明远将他当做一个“朋友”来看待? 于是他改口:“一个清客、一个伴当……” 谁知明远一挑眉,说:“表哥!” 耶律浚:……咦? 明远接着说:“就表哥吧!一表三千里,我家世居北方,总有些表亲住在宋辽边境的。甚至懂点辽语也不出奇。” “不过,你要先给自己想一个名字。” “我想,你应当再也不想用‘耶律’这个姓了吧!” “姓萧——” 耶律浚完全不由自主地跟上了明远的思路。 “我姓萧!” 明远则偏头望着耶律浚,心想:这家伙万一要是给自己起个什么“萧记恨”“萧报仇”之类的名字,自己立马把这家伙踢开,留在身边只会是麻烦。 谁知耶律浚眺望着远处隔着长江的三山,道:“今日此情此景,衔远山,吞长江2,浩浩汤汤……我将记在心上,永世不忘——既然如此,我就叫萧远山吧!” 明远脸上的表情顿时精彩起来。 第223章 千万贯 最终耶律浚也没有改名叫萧远山。 明远说他早先认得一人就叫这名字, 运气不怎么样,脾气也不好,劝耶律浚不要给自己起这个倒霉名字。 于是耶律浚为自己改名叫“萧扬”, 字“平山”, 以纪念自己在扬州的平山堂上终于获得了新生。 而这“萧扬”是明远的表亲,叙起年齿, 明远比萧扬还要大了一岁。于是他们两人表兄弟相称,萧扬喊明远“远哥”,明远喊萧扬“扬哥”。 名义上萧扬是来投奔明远, 学着做生意的。 说起“做生意”这回事,萧扬又恨起来:“你当年根本就没想与我大……那个辽国互市贸易。” 而明远却觉得很正常:“做生意就是货物交换,各得其利的过程。我唯一想要买的就是大辽或者女直的马匹,你又不肯卖, 我还跟你互个什么市?” 萧扬顿时咬牙,他恨明远当时虚情假意,骗着自己不去探索山阳镇的“真相”,现在却翻脸不认人。 “扬哥, 如果换了你在我的位置上,你应该会与我一样的做法。” 明远笑嘻嘻地望着萧扬:“而且现在回想旧事又有何意义?咱俩都是表兄弟了。” 萧扬无语。 但他也心知今时不比往日。明远是宋境唯一愿意且有能力收留他的人。而且明远也明说了:如今明家的根基在南方,因此会带他先到南方避一阵, 远离魏王耶律乙辛派来追踪的间谍与杀手。 因此,就算是气鼓鼓地暗自埋怨着明远,就算是动不动就被怼得涨红脸,萧扬还是忍下了一时之气,默默地跟在明远身边, 做个“投奔”表亲的穷亲戚。 明远冷眼旁观:萧扬的耐性, 可比当年他作为辽国副使来到汴京的时候要好多了。果然境遇能够大幅地重塑一个人的性格。 以现在萧扬的个性与能力, 想要作为一个普通人,在宋境内活下去,完全是能做到的。 明远到扬州来,正好有一桩正事:视察他与人联合共建的高速公路,考察公路管理和货运行的运营情况。 明远自然带上了萧扬。 当初萧扬从北方一路逃来扬州,是跟着河北行商的商人马队一路先到了汴京。一到汴京,这些马队便打散了,不少商人都直接将货物交给“货运行”运输。 萧扬不知那些“货运行”是什么,但他听说了最大的一家“货运行”东主姓明,根基在扬州。萧扬便想到了明远。他不敢走大路,于是一路穿田越野,走村串乡,沿路乞讨偷窃,什么都干过,吃尽苦头,才来到了扬州。 但萧扬还从来没有见识过,汴京至扬州的高速公路。 待他亲眼见到这条笔直绵延,宽阔到可供六辆货车同时行驶的“高速公路”时,萧扬“嗖”的一声就从马背上跃下,将跟随明远的两个长随吓了一大跳。 明远却不担心:……萧扬嘛,马背上长大的,这点动作对他来说没有技术难度。 可是这……眼皮子也太浅了点吧!他们这都还没上高速公路的正路,只是在通向正路的辅路上而已。 只见萧扬伸手轻轻抚摸眼前坚实、平整,完全不透水的沥青表面,突然抬头问明远:“远哥……这就是你我当年在山阳镇见到的那种……你从石炭里榨出来的油?” 明远两名长随听见“山阳镇”这个地名,纷纷肃然起敬,心道:原来这个小哥真是我家郎君的远方亲戚,早年间就来拜访过郎君的。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39节 而如今,大宋百姓也大多有了些常识,知道用来铺路的“沥青”,是从“石炭”里炼制出来的。所以长随们对萧扬的说法毫不怀疑。 明远含笑点头之后,萧扬却愀然不乐。 “不过区区数年间,你竟带着人铺出了这样的道路,而我……” 大辽除了年复一年的四处围猎,偶尔弹压一下依附大辽的小部族之外,还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改变或是功绩吗? 明远也跟着下马,随手将马鞭抛给伴当,笑着招呼:“扬哥,来,把马匹交给伴当,你我去看看‘长途马车’去。” 如今这高速公路上不止有跑货运的货车,还有“长途公共马车”,往来于汴京到扬州的各个市镇之间,专门跑客运。 明远掏出怀中的金壳怀表看了一眼,道:“还有二十分钟,会有一班马车从扬州发车。走,趁现在乘客们还没上车,不如你我先上车试乘一下?” 萧扬还没见过明远的金科怀表,陡然听见了“分钟”这个新奇的说法,完全摸不着头脑。 但他根本来不及询问,只能跟随明远,先把这些不懂的东西一股脑儿记下,然后再去一步步领会—— 一刻钟之后,萧扬正蹲在一座四轮马车之后,扬着头观察马车底部的结构。 而明远,此刻正在十月的天气里,连连擦拭额头上的汗水。 宋辽两国都用马车,原本都以两轮马车为主。但是在明远主导的公路货运兴起之后,宋境内由两匹挽马拉的四轮马车突然开始大行其道。 而明远也是为了在萧扬面前“显摆”一下,所以特意邀他上“长途公共马车”试乘了一回。 哪知这公共马车刚刚驰出不远,萧扬就从马车上一跃而下,同时逼停两辆车,将前后车的车夫都吓了一大跳。 “怎么这么稳……怎么可能这么稳……” 萧扬一面蹲在车后观察大车车底的结构,一面口中不住地喃喃念叨。 他不理解,真的不理解。 明远:“这有什么不可能的?我们事先在马车上安了减震结构。” 自从有了“弹簧”,这一切都变得非常方便。客运马车装上弹簧,在道路上走起来不颠簸;货运马车装上弹簧,车上的货物不易损坏。 等到这“长途公共马车”载上乘客,一起出发,萧扬还在喃喃感慨:“为什么,为什么……” 他刚刚潜入宋境时还不觉得,但现在由明远带着一一看过来,才觉得过去几年里宋人的变化简直太大了。 萧扬甚至在想:如果宋人将这样的道路一直修到河北,修到燕云,然后造很多这样的车驾,向北方运送兵卒和武器粮秣……拥有如此强大的运输能力,大辽是否还能守得住燕云,恐怕真的是个问题。 他想到这里,才突然醒悟:自己早已不是什么辽国太子了,辽主能不能守得住燕云十六州,关他萧扬什么事! 直想到这里,萧扬脸上的神色才慢慢缓和,眼中虽然偶尔还会流露出一丝悲哀,但是他整个人终于平静了,随即流露出谦虚的神色,向明远拱拱手:“远哥,小弟初来乍到,跟个土包子似的,什么都不懂,多谢远哥一一指点。” 明远一直在冷眼观察,见状微微点头,随即又在脸上挂上他那招牌式的热情笑容,道:“素来听说扬哥马术精湛,想必坐这马车一路行去会嫌气闷。来,我们骑马走一段吧!” 于是明远的长随将马匹牵来,让两人再次上马。 明远少不得向萧扬解释:这高速公路上的车马都是高速行驶,像萧扬刚才那样,在公路上突然停车或是勒马,都是极其危险的行为。要停只能停在路边事先划线的区域里…… “稀奇古怪的规矩怎么这么多?” 萧扬小声嘀咕。 明远也不生气,反问:“那扬哥可曾见过如此秩序井然的道路?马车可完全不用停顿,始终保持高速行驶至下一个地点?” 萧扬无法回答—— 规则带来了秩序,而秩序创造了速度。 这个道理,熟谙兵马的萧扬也不是不懂。只是他见到宋人竟然将其用在了交通运输上,因此带来了效率极高的客运与货运,他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心中又隐隐约约地发酸发涩发疼,这种感觉当真是无法形容。 明远不再理会萧扬的情绪,一提马缰,就带着萧扬进入公路。 他们进入公路时越过了一道关卡。明远朝守在关卡前一名小吏模样的人递出了一张纸。 那人见到明远和萧扬两人两骑,便拿出小印,在纸张上盖上了两个印章,然后开口问:“有申报单吗?” 萧扬又开始头晕:……申报单,这是啥? 明远摇摇头:“没有带任何货物,所以也没有申报单。” 原来这申报单是专门申报携带了哪些货物的——萧扬:思路终于又跟上了。 那人看看,确实如此,便挥手放行。 明远当即一夹马肚子,带着萧扬上了“高速”。 两人上了“高速”,都是纵马快速奔行,以便刚好与前车与后车保持适当的距离。 萧扬一面留心眼前的情形,一面回想刚才的所见所想,忍不住问:“刚才那人,是衙门里的胥吏吗?” 耳畔呼呼的风声甚响,萧扬生怕明远听不见,因此大声又重复了一遍。 只听明远笑道:“不,不是……只是高速公路管理行的管理员。” “不过呢,他以前倒确实可能是个胥吏。” 明远得意地解释。 毕竟刚才那名“管理员”的态度和以前在京兆府城门前拦着收过税的税吏们气质实在是太像了。 “汴京-扬州公路”建成之前,各方势力就已经谈好了收税的方案:目前是由明远所的出资“高速公路管理行”包税,也就是包干一个总税额,然后管理行再将税金平摊到各家运输的货物上,融入“过路费”。 刚才那名管理员口中的“申报单”,就是专门用来记录所运货物的种类与数量的,过路费一般按照申报的货物数量计算收取。 通常情况下,过路的客商只要申报一次就可以了。但是也不排除在路程中会遇到临时抽查的情况,如果中途偷偷“加货”,不仅需要补交过路费,还可能会扣除“信用值”。 随着这条“高速公路”的建成和通车,从汴京到杭州之间陆上货运几乎在几个月间全都转到了高速公路上来。 这导致原本在沿途各州县征收“过税”的那些胥吏突然间发现自己没活干了,而且他们以前凭借收取税金时能够赚到的“灰色收入”一下子都没了。 于是,这条高速公路立即受到了沿路各州县的抵制。 甚至有小吏们拦在通向高速公路的路口,不让本州本县的客商使用新的公路运货。 当地的客商们当然也不愿意啊!——好不容易有一条方便、快捷的陆上运输途径,过路费不能算便宜,但都是按照货物的数量计算出来的。不像以前,运个货要去填满各州各县小吏们那里的“无底洞”。 于是地方上“吏员”与商人之间的冲突愈演愈烈。当地的官员们摸不清楚朝廷对此是什么态度,因此也没有明着出面干预。 谁知在这时候,明远又出了一个奇招——雇人! 他竟然提出,要雇佣一部分胥吏,作为高速公路管理行的管理员。 第224章 千万贯 明远与萧扬坐在高速公路的“休息区”里。 这里供应饮食与茶水, 还有相当洁净的茅厕供人使用。 招呼来往客商的伙计笑容可掬,还能熟练地帮助马夫照料牲口。 然而总有几个拉长着脸,神情严肃的人, 背着手, 在休息区里走来走去,仿佛面前全都是作奸犯科之徒。 明远冲坐在对面的萧扬一笑, 心想:那些笑嘻嘻的伙计,一定原本就是做茶棚行脚店一类生意的,到这里生意更好, 当然开心; 而那些板着脸的,不用问,肯定就是原先的胥吏。 这个时空里的胥吏是一个很特别的群体,他们直接从事所有的基层行政工作, 对于治下百姓的情况比所有的亲民官都要清楚。 然而他们没有一文钱的工资,于是只能依靠手中的那一点点权力,没有钱也要硬生生抠出钱来。 所以人们谈起“胥吏”,有时竟免不了色变。 在明远看来:这个职业的存在似乎不怎么合理。 于是, 当收入锐减的沿路胥吏与来往汴京-扬州的商旅们起冲突的时候,明阿云出了这样一个主意:专事管理这条高速公路运营的“管理行”,接纳衙门里的胥吏作为“管理员”, 并许以高薪。 这大概就是变相的“高薪养廉”了。 在高速公路上担当“管理员”,与原本征收路税的胥吏们干的货也差不多,不过是检查检查纳税凭证,抽查货物之类。 有些吏员贪图管理行开出的高薪,就从衙门里辞了退出来, 加入管理行。 当然也有些人贪图以前那些“灰色收入”, 不愿意抛弃吏员的身份, 但也无法继续留在沿途征收过税,就只能去汴河上押运,继续干他们的老本行。 但已经是十月里的天气,过不了多久,汴河就要上冻的。上冻之后河上运输锐减,那些胥吏过去也只能喝喝西北风。 想必再过一两个月,愿意来当高速公路管理员的胥吏会更多。 此刻明远与萧扬在休息区中休息,几名管理员便来来回回地巡视着。 萧扬很好奇,便问明远:“远哥,他们这是在查什么?” 明远饮了一口盏中的茶汤,说:“你有没有留意到,这个休息区是完全封闭的?” 萧扬左右看看,这才意识到:这个休息区,是没有大路通向外界的。车马从高速公路上下来来到这里,之后也必须再回到公路上去。 “这样做,是防止有人夹带没有申报的货物上路。” “那些管理员来回巡视,也是为了检查这些。” 萧扬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他们要是发现了有人在这里偷偷添货,会当场罚钱吗?” 明远笑着摇摇头:“不会——” “他们只是会把这违规客商的记录报上去,上头会扣这家的信用点。” “信用点?” 萧扬已经快要记不下这些层出不穷的新名词了,亏他还自诩汉话说得好。 “嗯,是的。” “管理行会通知所有使用这条道路的客商,只有缴费才能上路,然而只要上了这条公路,就不会有人再次收取钱财,只会计算罚扣信用点。所以客商们也不会没事贿赂这些在路上检查的吏员……管理员。” “同时,管理员也得防着客商‘投诉’他们,万一投诉查实,他们也会被扣薪水。” “这个规则,对两边都有约束力。” “而这些吏员,在成为管理员之后,除了每月固定的薪水,还能够积攒一份养老钱,待他们年纪大了,干不动了的时候可以一次支取,颐养天年。” “两相权衡之下,有不少吏员愿意主动放弃他们在衙门里的位置,加入高速公路管理行。” “而他们也从此被官府纳入被管辖的对象中,从原来管人的人,成为被管的人。” “这就是我推动此事的目的。” 明远笑着为萧扬解惑:“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他们中有些人看起来像胥吏了吧?”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40节 萧扬听着,没忍住,露出“我是谁我在哪儿在干什么”诸如此类的表情。 而明远也不以为意。 他知道此间与萧扬原本的生活差距过大。但这样一个全新的环境,或许能够帮助萧扬从过去的生活与伤痛中慢慢走出来。 两人在休息区吃喝休息过一阵。明远又寻几名过路的客商攀谈了一回,便笑说道:“没啥大毛病。走啊,扬哥,跟我回扬州去!” * 明远与萧扬在扬州没有耽搁,当天便从瓜州渡口过江,在钟山脚下逗留一夜,然后沿陆路从江宁前往杭州。 一路上,明远都在考察路况,脸上似乎随时都写着:“下一条路,修它!” 而越接近南方,萧扬就越觉得双眼不够用,毕竟这里的草木、风土、地貌……都是他极不熟悉的。 两人就这么并辔到了杭州。 杭州城外,种师中早已得到消息,在钱塘门外的一座茶亭迎接明师兄归来。 种师中这时已有十四岁了,身量开始迅猛地蹿高,骨架依旧偏瘦。他独自一人在此等待明远,无数次跑到茶亭外向来路张望,谁知却盼来了明远与萧扬并辔而来。 种师中一张小脸顿时不客气地垮了下来。 而萧扬是曾经在长庆楼上见过种师中的,见到这小孩,竟然一阵心虚,眼神躲闪,不敢直视。 这下,种师中便似乎更加认定了明远“不对劲”,赶紧将明远拉到一边。 “明师兄,这人的来历是——” 明远本就想借种师中和苏轼来试验一下萧扬的“伪装”是否合格,因此没有直接透露真相,而是对种师中打起了官腔:“啊哈,这位嘛,是我的远房表弟,姓萧,名扬。这次随我南来,是想跟着我学做生意,因此最近会一直陪着我。” 种师中板着一张小脸,紧紧地攥着明远的衣袖,将他拉到一边,凑到明远耳边,极小声极小声地问:“我记得某人与我阿兄好像有白首之约的……” 明远顿时涨红了脸,瞪着眼睛望着这小孩。 “这才过了一年半啊,师兄你就……” 师兄你就带了俊俏少年回来? 原来种师中这副表情,不是因为认出了萧扬就是当年长庆楼上的那个令人讨厌的辽国副使,而是在帮种建中“喫飞醋”啊! “端孺,别闹——” 最终明远不得不回应。 “我对你阿兄的心意……从未有半分改变!” 明远一边红着脸一边解释。 种师中一听说这个,脸色顿时好看了,转脸向萧扬看过去,显露出几分友善的笑模样。 “但这人有莫大的干系。端孺,你帮我去请子瞻公,无论如何要把他请到望湖楼来。” 明远千万拜托。 现在杭州的这些熟人里,见过萧扬的就是种师中和苏轼两位。明远不想瞒这两人,所以叮嘱种师中去将苏轼请来。 “远之,这趟从扬州回来,又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 明远带着萧扬在望湖楼上坐定之后不久,苏轼与种师中便匆匆赶来。苏轼脸上带着一团孩子气的兴致勃勃,见到萧扬,便微微一怔,然后向明远询问:“这位是……” 萧扬似乎天生对苏轼这位文采出众的大家存了一份敬重,不等明远介绍,就已站起向苏轼行礼。 明远按他们事先商量好的,向苏轼介绍了这位“表亲”。 然而苏轼思忖了片刻,问:“这位平山兄,我们以前是否见过?” 萧扬平和地笑笑,开口回复:“像我这样一张路人脸,苏公纵是见过也不出奇。” 苏轼觉得这句话答得甚是精妙,顿时拍着手笑出了声:“平山贤弟莫要如此自谦,你与远之两个并肩一站,谁敢说你们两位是路人脸?” 这是夸赞两人相貌出众,并肩而立,宛若双璧。 明远见状,知道苏轼确实是没能认出萧扬。 他便推说萧扬有择席的毛病,每到一处新的地方,都要适应一下才能睡着,让两个长随先带萧扬去凤凰山自己的宅院落脚。 等到萧扬离开,他才将苏轼与种师中请去能安全说话的地方,向这两位坦白了萧扬的身世。 不用说,两人都是震惊无比。 种师中瞪着明远,似乎在说:师兄,这么大的事,你竟然瞒我这好久……总有一个时辰了吧? 而苏轼却已经从朝报上得知了契丹皇后枉死,太子失踪的事,忍不住拈着胡须,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也是个可怜人。” “但是……远之,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他毕竟是辽国的太子,是辽主唯一的儿子。如果此事被爆出来,辽主兴师问罪,在宋辽之间再度挑起战事,该当如何?” 苏轼的这个问题,明远自从遇到萧扬的第一刻起,他就已经在心内反反复复地想过,揣摩了不下千遍。 “我倒认为,此事,是我大宋占据主动。” 苏轼闻言“啊”了一声。 种师中却“哦”了一声,四平八稳地坐回座位上去,似乎已经理解了明远的意思。 “辽主唯一的继承人在我国境内,无论辽主是回心转意想要迎回太子,还是恨到极点欲置于死地,都不能绕开我大宋。” 苏轼点点头,表示有道理。 但他拈着胡子,又提出了一种可能:“除非辽主续弦,再度生下嫡子,或可以与那位一争。” 明远却心知:按照历史,耶律洪基的生儿子命和赵顼一样不好,耶律洪基的直系继承人就只有耶律浚和孙子耶律延禧两个。 而现在的局面,与他所知的“历史”并不完全相同,萧扬还未成婚,辽国的末代皇帝耶律延禧还未生出来。 所以辽主必然有求于宋。 “那么……” 苏轼想了又想,觉得明远的说法并无太多破绽。 “我们如今又该如何做呢?” 明远自信已经深思熟虑,能够给出答案:“就把他当成是萧扬来看待。” “万一辽主真能找到他,我们就推得干干净净,就说根本不知道他的身份。” 苏轼想了很久,用于眼露狡黠,望着明远,笑道:“远之啊远之——” “你不厚道!” 第225章 千万贯 从此, 萧扬作为明远的“远房表弟”住进了凤凰山上明远的宅子。 萧扬并没有择席的毛病,纵使有,也在他自北而南逃亡的路上全都治好了。 但是他自从进了明远的家门, 便觉得处处新鲜, 处处不懂,自觉像是个傻子一般。 首先是计时。 明家从上到下都认得钟表, 几乎每个房间内都悬挂着自鸣钟。 在萧扬抵达杭州之后,明远也送了他一枚怀表,方便他每日看时间。 萧扬却得从大食数字开始学起, 努力将各个“小时辰”和早已习惯了的“时辰”一一对应。 而与明家宅院一墙之隔的,就是刻印作坊。 这件刻印作坊里的刻印技术完全不瞒萧扬。萧扬背着手走进去,工匠们至多抬头看他一眼,然后点点头, 称呼一声“萧郎君”,然后各自去忙。 而萧扬却只有看着那些眼花缭乱的活字,在熟练的排版工匠手中迅速组成一幅一幅的版面,然后那些“报纸”, 就这么一页一页地印制出来…… 萧扬想起在他昔日的国度里,所有的文件全靠人手抄录,抄写一张需要好半天。 他再看看眼前…… 于是萧扬抱着这些刻印坊印出的报纸, 如饥似渴地读着。他甚至还有不少汉字不认得,需要请教那些排版和印刷的工匠。 工匠们并不以为意。 这年头,谁不是在报纸期刊一类的物事普及起来之后,才开始学着读书认字的? 再说了,人家是东家的远房亲戚, 从北方来的, 据说那边报纸什么的还未普及, 认字不全十分正常。 于是明远就见到了这样一个,通过报纸和刻印的各种期刊文集来了解整个大宋的萧扬。 明远:哟,看起来学习曲线十分陡峭啊! 在萧扬身上,他几乎做到了毫无保留。明远手下的所有生意,玻璃、瓷器、自鸣钟……只要萧扬有兴趣了解,他就安排人手带萧扬去参观。 很快萧扬也像不少掌柜与管事一样,报名了“会计学校”,去学习记账,以争取能够看懂账本。明远大手一挥,让萧扬去报了“速成加强班”,让他接受最高强度的商业知识熏陶,快速成长为掌握这门“商业语言”的人才。 当然,明远也有完全不让萧扬参与了解的内容。 例如萧扬来之后,整个凤凰山宅院里的人,就都没有提起过“北高峰下的僧院”,而明远也再没有去那里礼过佛。 而萧扬也似与他有默契,明远从来不提山阳镇上的那一段往事,萧扬也就绝口不问。 萧扬刚到杭州的时候,种师中对他的敌意很重。 但因为清楚萧扬的特殊身份,种师中轻易不会将这种敌意显露——尤其不会在明远面前显露。 时间久了,种师中也渐渐发现,萧扬只是一个普通少年郎君,而且当年身为辽国副使时那副颐指气使的态度、傲慢跋扈的性格,早已随着一场宫廷变故而被荡涤得一干二净。 如今的萧扬,为人非常敏感,小心谨慎。 种师中对萧扬的态度,这才稍稍缓和。 至于种师中,这名少年最近比较空闲。 秦观和宗泽都通过了府试,要积极准备明年春天的礼部试。秦观是经义考得平平,但是诗文出众,所以“加试”得到了一个很好的评价,得以顺利通过府试。 而宗泽则是连“加试”成绩都不用,直接就通过了。主考苏轼看了他的卷子,也大赞这个少年,称赞他前途无量。 三人之中,只有种师中在经义考试中表现平平,算学“加试”中所写的“会圆术”也是照搬沈括的旧作。 因此只有种师中一人没有通过府试。 有时明远望望隔三差五就来“探望”自己的小孩——这个小师弟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向自己讨便当吃的馋嘴小孩了。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41节 如今种师中身高已经蹿高,全身骨骼似乎也在一两年之间撑大了不少,看起来竟隐隐约约有些种建中的骨架模样。而从种师中的眼神之间,也看得出这个少年对事事自有主张,甚至满肚子的心眼。 于是明远柔声问:“端孺,你是不是因为我在杭州,所以这次府试,才……” 换言之,明远怀疑种师中是故意考砸的。 从十岁起,种师中在经义上就没答错过题。十一岁去国子监,又以才学惊艳了国子监中的教授们和王安石等人。 这样的小孩,怎么可能无法通过区区一次“府试”? 唯一的解释就是:种师中是故意的。 谁知种师中却死鸭子嘴硬,不肯承认:“明师兄,你把自己看得太高了。我怎么可能为了你,置我自己的前途于不顾?” 明远马上追问:“如果有一天我要重返京师,你待怎样?会留在杭州陪伴子瞻公吗?” 种师中顿时呆住。 万万没想到啊,明远竟然还有这釜底抽薪的一招。 一想到明远有可能在不久的将来返回汴京,种师中的小脸顿时都皱了起来,结结巴巴地乞求道:“师兄啊,那我是不是也可以跟随你回汴京?……就算不是为了去考府试,也可以再进国子监好好进修一下,提高经义水平的嘛!” 明远望着他:看看,这难道不就是不打自招了? “师兄,”种师中扯扯明远的衣袖,“你真的想回汴京呀!” 于是明远又将这件得罪人的安排推到了他那个“工具爹”的头上。 “这要看我家大人如何安排了。” 不过,明远确实有重返汴京的打算。 因为接下来他要做的事,将会是前所未有之事,必须争取到官方的一些支持。 这次他在杭州就已经体会到,不少安排都需要通过官方力量来完成,或者至少需要获得官方的首肯。 听说明远也做不了主,种师中一时便愁眉苦脸地望着他。 “不过不急,我估摸应该是……明年下半年,或者是明年底……” 明远算了算,他这不也才花了八百多万贯出去?还有一个巨大的“零头”要补完才行。 这时有人递了帖子,想要翌日来访。 明远看了帖子上的姓名,一时愣住了。 “是吕惠卿?!” 要命了——明远心想。 这又是一位“熟人”。 早在汴京时,吕惠卿就曾经拜访过明远,借口“听取意见”,实则是想争取明远的支持。 对了,关于明远的详细内情是蔡京卖给吕惠卿的。然而还没等吕惠卿向蔡京还这个人情,吕惠卿就因为父丧而回家守孝去了。 然而时光荏苒,一晃二十七个月过去,吕惠卿即将要复出。 他是福建人,前往汴京述职自然会路过杭州。 但是在阔别官场这么久之后,吕惠卿还是能这么精准地定位到明远——明远猜测:这位应当依旧与他的福建同乡蔡京有着较为密切的联系。 他送走了种师中,回了吕惠卿的帖子,第二天,便在自己的宅院中恭候吕惠卿的到来。 “吕吉甫兄,好久不见,风采更胜往昔——” 一见到吕惠卿,明远便脸上堆笑,态度和蔼地与吕惠卿客套。 然而吕惠卿对明远的恭维看起来要更真心一些。 “哪里哪里,吕某在福建家中,也不断听闻远之贤弟的各种事迹,件件都令吕某佩服不已。” “如今在泉州、福州等地,但凡有海商处,便能听闻远之的贤名,吕某实在为能够与远之交往一场而荣幸不已。” 俗话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近两年明远在两广、福建沿海一带的海商中声名鹊起,这的确是值得恭维的事。但是吕惠卿处处凑近乎,将明远这个只与自己见过一面的少年几乎说成是与自己相交多年的好友。 明远的笑容便淡了些,面向吕惠卿:“吉甫兄今日来,可有何指教?” 吕惠卿的气度却依旧十分雍容。 他温和地开口:“吕某是受人所托,前来当个说客,想问问远之贤弟,想不想入朝为官?” 啊?——明远吃惊不已,他是真没想到吕惠卿来是为了这个目的。 “入朝为官?小弟既无功名在身,家中亦无先祖之荫可以补官,这样的好事,如何能轮到我头上?吉甫兄万万不要拿小弟开玩笑!” 吕惠卿却摇头继续抛出诱饵:“只要远之有意……这件事没有什么难的。” 至此明远已经从吃惊中完全冷静下来,开始分析吕惠卿的来意。 他并不觉得吕惠卿会作为一名“说客”而来。 作为与旧党关系及其恶劣的新党中坚,如果吕惠卿为人做“说客”,只可能是代表王安石一方向他许出这样的条件。 但是王安石如果要召他入京,为什么要通过吕惠卿而不是王雱? 这样看来,吕惠卿并不清楚明远与王雱的关系有多密切,毕竟当初很多事都是在他丁忧之后发生的。 因此,这次来,吕惠卿根本不是代人做说客,而完完全全只是来探他口风的。 一想到这里,明远对吕惠卿越发不喜——无他,这人不真诚。 但是表面功夫还是要过得去,毕竟吕惠卿之后就要入朝为官,只要官家依旧重用新党,权势就会重新回到吕惠卿手中。 明远只能带着苦笑说:“如今在南方的生意刚刚铺开,千头万绪的,吉甫兄乍然抛出这个消息,我这心里……” 他做出一副受宠若惊,却又觉得消息太突然无法决断的表情,然后将话锋一转,追问道:“吉甫兄此次入京述职,必定是要大展宏图的。” 他这句话刚好敲在了吕惠卿的心坎上。 只见这位“福建子”自信地一笑,道:“此去京中,吕某当是要助介甫相公推行市易法!” “市易法!” 明远心头一跳:他当时是向王雱明确提出过反对市易法的。 “还有一项,吕某也想要借重远之贤弟之力——” “在蜀中之外的各路发行交子。” 第226章 千万贯 氤氲的水汽在客厅中弥漫。 明远随手为吕惠卿沏了茶, 双手托着茶盏,送到吕惠卿面前。 吕惠卿低头看去,见茶盏中不是点出的茶汤, 而是清茶,茶汤的颜色清澈明亮, 在盏中载沉载浮的茶叶呈现嫩绿色, 宛若刚刚绽放的小小花朵。 吕惠卿是福建人,福建是整个宋境中最好的茶叶产地, 建茶天下闻名。他原本也没期待在明远府上能喝到什么好茶,但见明远用这种散茶随意泡了, 就来招待自己,心中更加添了几分不喜。 但是今日要劝明远的话很多, 如不饮茶, 吕惠卿估计自己就只有口干舌燥的份儿。 于是他低头,将茶盏送至唇边—— “咦?” 这扑鼻的茶香令吕惠卿感到惊异,这香气鲜嫩清高,似乎让人瞬间从杭州十月间的厅堂中移至了春三月的茶田里。 再低头品一口,那滋味更加是鲜爽甘醇,与寻常团茶滋味截然不同。 明远在旁淡淡地问:“吉甫兄, 这是本地的粗茶, 兄台若是喝不惯, 我这就为你去换今年的‘密云龙’去。” 吕惠卿挑了眉:明远竟然有“密云龙”? 建茶所制的茶团中,品质最好的自然是贡品“龙凤团茶”, 茶饼表面有用纯金镂刻而成的龙凤花纹。后来福建路转运使贾青又在龙凤团茶的基础上制出了精品密云小龙团, 又称“密云龙”, 比龙凤团茶更要精细。 但是这密云龙产量极低, 仅供宫中大内使用。吕惠卿自己是福建人, 也只是听闻而从未喝过。 此刻他听说明远府上就有“密云龙”,心里震惊,但是脸上一点儿都不敢露出来。 但是吕惠卿哪里知道,如今明远是被在东南沿海一带的海商奉为神仙一般的人物,特地送礼时送上一两团贡茶,对于这些海商来说算不得什么抛费,又能求个心安。 只不过明远秉性“喜爱”花钱,海商要送他密云龙,明远就会还赠二两黄金——密云龙若是流传到市面上了,大抵便是值这个价。 “不,不必了——” 吕惠卿连忙婉拒。 “愚兄觉得这个茶就很好。” “毕竟如今为了国事家事人人都操劳,又哪里来的空闲,去享受那‘玉水注、黄金碾、细绢筛、兔毫盏’的密云龙呢?” 吕惠卿所说的,自然是享用极品团茶时的那一套仪程与器具,都已经饮密云龙了,如果不用那最上等的泉水、黄金制的碾子、细绢做的筛布、和名贵的建州兔毫盏……又哪里对得起这价值与黄金相等的极品好茶。 反倒是如今,吕惠卿手中捧着定州窑出的白瓷,一面饮茶,一面观赏盏中悠悠飘摇的细细茶叶,心中竟自然而然多出一份闲情逸致。 “这叫什么茶?”吕惠卿问。 “龙井。” 明远不动声色地回答。 吕惠卿从未听说过这茶种,因此也不在意,只连声赞了几句好,遂将话题再转回他们刚才讨论的事务之上。 “远之曾听说过市易法?” 明远点点头,道:“曾从王元泽那里听说过。” 吕惠卿一下子有点紧张,心想难道王安石那里对市易法迟迟不动,乃是因为眼前这小郎君? 但他随即否定了自己的猜测——这怎么可能? 于是吕惠卿异常诚恳地道:“如今推行市易法势在必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明远一皱眉,赶紧改换了一副迷茫的样子:“我见此前王相公推行新法顺利,想必国中岁入已有所增加,推行‘市易法’,还有必要吗?” “自然有必要,如今西北连年用兵,河北防务又不可废,王相公虽然开源,但以如今情势,尚且做不到节流……” 也就是说,之前青苗等各项新法,为大宋攒回来的家底,还不够西军每年花出去的。 在西北,王韶主导拓边的熙河路正依靠着屯田力求自给自足,但其余沿边四路供养着禁军数十万,如此巨大的财政负担,朝廷也感为难。 所以王安石只有另外再找“开源”的法子。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42节 这也是为什么,已经被搁置了两年的“市易法”,又被提到了台面上。 “另外,王相公如今已预备在京东路力推方田均税法。” “方田均税法?” 明远闻言不免震动,声音里带着震惊,眼神也不由自主地投向吕惠卿。 方田均税法,说白了就是“丈田”加“均税”,先清理丈量土地,然后再按照清丈完的土地面积与质量重新定税。 这在明远看来,是一项于国于民有大功的新政,但它的问题是:得罪人,实在是太得罪人了。 这“方田均税”的核心在于“方田”,也就是重新清丈田地,确认归属。北宋的农村社会阶层两极分化严重,地主豪强依靠各种“隐田”逃税,最终税赋都担在了中小地主和农民身上。 清丈田地,能够让那些“隐田”毫无遁形,让逃税的豪强们重新缴税,从而让税赋收入增加,让贫苦小农所背负的税赋重担有所减轻。 但这种做法,将严重损害了地主大豪强这个阶层的利益,要知道,地主豪强之所以能够占据这么多的田地,多半是子弟中有出仕做官的,又或者干脆就是宗室、外戚。 而王安石现在也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偏偏挑了这些势力最强大最顽固的京东路来试行这项新法。 拗相公不愧是拗相公啊! 难怪王安石在宋之一代,名声都奇差。毕竟之后写史书和各种笔记笔谈的人都是敌对阶层的,自然说不出什么好话。 明远实在是没忍住,当着吕惠卿的面叹了一口气,告罪站起身,在自己家的花厅中来回踱了几步: 他想到了历史上但凡在农业社会的阶段,在土地田赋制度上推广改革,清丈田亩的改革者,大多没有什么好名声——王安石不必说了,“奸佞”之类的帽子都被扣上过;后来张居正推“一条鞭法”,死后立即被清算;再后来雍正推“摊丁入亩”“士绅一体纳粮一体当差”,他一个当皇帝的,都后世被骂得连儿子都不如…… 这就是改革者的宿命吗? 至此,明远有点明白王安石为什么要推市易法了。 因为“方田均税法”太得罪人推行难度太大,所以先放一个见效快的市易法给官家赵顼,这大概算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让皇帝也有动力将改革继续推行下去。 见到明远听闻“方田均税法”几个字之后如此震动,吕惠卿越发认定自己找对了人。 他一副动容的模样,正中对明远说:“恩师此是为了国家,完全抛却了身外的浮名,实是你我的榜样。” “远之,你可知你其实深得信任,小小年纪,其实已建树甚多——我吕某人一路北上,处处都能听闻你的大名,见到你的影响。” “远之,何不入朝为官呢?只有如此,才能将你胸中的沟壑在官家面前舒展,才能在更大的天地中一展所长。” 吕惠卿一再向明远兜售入朝为官的主意,而且此人极善于察言观色,一旦见到明远因王安石迎难而上的行为所感动,立即借机相劝,想要以情动人,改变明远的态度。 明远冷眼将吕惠卿的热切都看在眼中,心想:看来王安石是真的为了天下生民豁出去了;然而吕惠卿却明显对获取权势和助力更为热心。 他低头假装思索,片刻后突然抬头道:“一年!” 吕惠卿眉眼一跳,脸上露出明显的喜色。 “一年之后,我或许会重入京师。” 但明远并没有答应吕惠卿的邀请。 “但是小可才疏学浅,不过在商业财计上略有所长,入朝为官之事,是万万不可提起。” 但吕惠卿的目的也已接近达到了——毕竟吕惠卿因丁忧而远离朝堂,他自也需要一段时间来重新巩固自己的势力。一年之后,那便是差不多了,若是能再得明远的助力…… 再说了,这样年轻,又没有任何官场经验的少年郎,到了京中,还不是任他搓扁揉圆? 想到这里,吕惠卿不再坚持,而是柔声问: “远之对市易法还有什么建议吗?” “建议?” 明远苦笑。 所有的建议当年都已经对王雱提过了——他的全部建议就是不要推出市易法。 但是现在看来……王安石方面也是实在没有办法。 明远想了想,便道:“小弟的建议是,不要将市面上的所有货物都纳入市易司的管辖范围,最好能够划一条线,在交易总量高于一定限额的大宗货物,适用市易法。” “否则若是小商小贩连一棵葱一头蒜,都需要向市易司出售或是准粜,那市易司恐怕真忙不过来。” 市易法的本质,是由市易司平价收购市面上的滞销商品,等到市场短缺的时候再卖出,属于政府出手干预市场价格,以防止大商人囤积居奇,垄断市场。 因为供给变化而引起的价格变动,明远在自己本时空见识得太多了,什么“蒜你狠”“豆你玩”之类的。 但如果寻常商品如同蔬菜果品之类,又或者是价值很低的非必需品,都被纳入市易法的范畴,那便真正是干扰中小商户的生存,属于扰民了。 吕惠卿闻言,一面点头一面沉思,同时微笑着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明远也不知道吕惠卿究竟有没有记下。 “另外,还有一项,惠卿想要向远之请教的——交子!” 话题终于由吕惠卿转到了“交子”上。 明远凝望着对面的中年人,对方在他面前显得气定神闲,眼中含笑。 三年了——明远还记得吕惠卿在汴京自己那座蔡河边的小院里向自己提起“交子”的情形。 将近三年过去,吕惠卿对此依然念念不忘,仿佛他早已明了了货币的本质——印制纸钞,就是最高效最快捷的筹款术,能够无声无息之间,将藏于民间的财富轻而易举地抽走。 “远之三年前所言,惠卿一一都记在心里。准备金制度乃是关窍,惠卿在这上头自不会掉以轻心。” “如果朝廷同时在京东路、京西路、两浙路发行交子,远之可愿助我一臂之力,率先接受并使用?” 吕惠卿异常真诚地问。 这回轮到明远转转眼珠,心里闪过十七八个念头。 试验方交给他的任务是花掉一亿多贯,但从未说明是以什么货币的形式花出去。从实操上来看也是如此,金银、铜钱、各种钞引……他的花销从来不拘于一种货币形式。 这么说来,如果是花“交子”,哪怕这些纸币经过剧烈贬值,近乎一叠废纸……他也是能凭此完成任务的。 但是明远的心态早已不是单纯“完成任务回家领钱”的心态了。 他略想了想,只对吕惠卿说了一句话:“如果朝廷在发行交子时便昭告天下,承诺永远接受发行的交子缴纳赋税,那么,我跟!”1 第227章 千万贯 杭州城中十月的天气, 向来被称作“小阳春”,乍寒之后又回暖,草木犹绿, 百花之中总会有一两种开放。 如此好的天气,杭州城中瓦子里举行的蹴鞠联赛便进行得如火如荼。 这一天,又恰逢府学联队与齐云社对阵。这两支队伍都是过往战绩不俗, 在杭州城中支持者甚众的蹴鞠队伍。一时间, 瓦子门外都是叫卖门票的。最好的位置, 往往要加价加上不少, 最便宜的也要200文钱才能买到。 明远便拉萧扬去看。 “走, 带你见识见识蹴鞠比赛。” 萧扬却根本不以为意:“蹴鞠?这等小打小闹的把戏,没想到在南朝……在这里还有那么多人看!” “我们都是打马球的!” 萧扬一抬下巴, 甚是不屑地道。 “呵呵, 我的好表弟, 整个大宋, 也就挨着横山那里,靠着榷场能有几匹好马,没事就别显摆了!” 明远这其实是在提醒萧扬:你, 已经是, 萧扬了! 萧扬马上“嗯”了一声,这才想起,打马球这项契丹贵族中最为流行的运动,在他生活中早已远去,根本不该再提起。 于是萧扬勉为其难地表示:愿意与明远一道去“见识见识”蹴鞠的玩法。 然而在蹴鞠场边,种师中对明远身边出现的萧扬不屑一顾:“就他?……明师兄, 蹴鞠里那么深奥的学问他看得懂吗?” 萧扬扬起脸, 双臂抱着双肩, 脸上只有傲气。 明远只好同时安抚两人:“别闹了,今天有新配方的饮子……你俩要是不吵了我就着人去买。” 种师中脸上立即堆上笑容,态度极好地问萧扬:“扬哥是第一次来看蹴鞠吧?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小弟,小弟一定一五一十地向你说明。” 萧扬对明远所说的饮子竟也有点兴趣,毕竟他跟随明远,在杭州城里尝尽了各种美味的汤茶药和小吃点心,都是他在上京从未尝到过的,口腹之欲得到了极大满足,于吃食上的眼界也拓宽了不少。 此刻萧扬薄薄的唇瓣紧抿着,但唇角努力向上翘起:“多谢端孺兄弟,我信你肯定能给我解说明白,但若是如此,我在蹴鞠上的见识岂不是马上就胜过了你?” 明远:得了,这俩货搁一处就是火药味重。 他便招手将小贩叫来,点了三杯带吸管的饮子,一人一杯用水果榨汁调成的时令饮子,先把身边那两位的嘴堵上再说。 少时哨声鸣响,蹴鞠比赛开始。 场上的球员们奔跑积极,拼抢凶狠。 场下的观众则看得如醉如痴,喝彩声叫好声与勉励打气之声连绵不绝。 萧扬却越看越是心惊—— 他突然一扯明远的衣袖。 “这……这竟暗合练兵之道!” 萧扬一面评价,眼光不离场中的情形。 眼见着场上的蹴鞠球员们分兵、合击、阻拦、联合防御……一切都显得极有章法,而萧扬却越看越是心惊,道:“南人……宋国之人未必文弱!” 但凡上场蹴鞠的,各个都是汉子,拼抢异常凶狠,在规则允许的范围之内,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谦恭礼让? “嘻嘻,扬哥现在也看出门道了?还有,我大宋之人什么时候文弱过?” 一个清亮的少年声音在耳边响起。 没想到明远适才刚好走开,萧扬这会儿正扯住了种师中的衣袖,使劲地摇着。 意识到这一点,萧扬顿时涨红了脸,赶紧甩开种师中的衣袖。 但是种师中的称呼提醒了萧扬,他此刻突然想起:自己早已不是什么辽国太子了,宋人平日里玩的蹴鞠游戏,是否能等同于练兵之法,对提升战力与士气有帮助……这些都不该由他来思考,而他也没有资格来思考这些。 种师中也不理会他,只管将盛放饮子的杯中插着的那枚苇管送入口中—— 突然种师中将那枚苇管飞快地吐出来,饮子冲座位上一撂,瘦高瘦高的小人儿已经从看台上跳起来,冲着场中破口大骂。 而萧扬则猝不及防,他周围几乎所有人都跳起身,将他的视野都给遮没了。 此刻听周围的人大喊,才意识到是齐云社的球员做出了凶狠的“犯规动作”。 “你这究竟是冲着球去的还是冲着人去的呀?” 萧扬身边的人全都在大喊:“你这是想废了对手一条腿吗?”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43节 始作俑者是齐云社中一名长相凶悍的球员,他听到这边的观众指责,索性冲过来大喊:“是文弱书生就别来踢蹴鞠!没点血性那来蹴鞠场做什么?” 齐云社中其他人也过来,道:“裁判也没说什么,不能算我方犯规。” 萧扬听种师中气愤不已地道:“不过是裁判没看见罢了!” 这小孩紧接着慢慢坐回座位上,气得涨红了脸。 萧扬仔细想了想,道:“原来竟有这样的规矩……” 他昔日在上京打马球,一杆挥出,将对手直接打骨折的事也不是没有过。 事先立下规则,并派人仲裁,这的确是保护双方球员,并保证比赛精彩可看的一个办法。 只可惜,不是人人都遵守。 随即哨响,比赛重新开始。 萧扬看着看着,对身边的种师中道:“府学联队要输了。” 种师中垮着一张小脸,哼了一声,道:“这不明摆着的吗?” 府学联队前一段时间刚刚经历了“府试”的考验:不少成员都去参加考试了,考场内外自然没法儿坚持每日的锻炼,身体素质和控球能力都有下降。 而齐云社却不受影响,甚至还招募了一两名实力雄厚的“新人”,整体实力一下子比府学联队都高出不少。 此外,齐云社是职业球队,近来球风越发彪悍;而府学联队里的球员都是士子学生,对于规则的遵守和谦恭礼让上要比齐云社重视得多。 因此两队在府试之后首次相遇,齐云社立即占了上风。 只听“哎呀”一声,府学联队里一名球员捂着脚踝,在球场灰扑扑的地面上打了好几个滚,然后面露痛苦,口中呼痛,似乎没法儿重新站起身。 “换人吗?” 齐云社几个人高马大的家伙逼近对手。 “要换快换,不要耽误了洒家继续进球!” 此前齐云社已经进了两球,现在他们优势明显,所表现的态度便是:爱换换,不换滚,爷爷这场球要赶紧赢下来。 府学联队的学子们则将受伤的同伴赶紧从场地中扶下来。其余人则朝齐云社的对手怒目而视。 但是他们神情中多半透着无奈:确实无人可换了。 就在这时,场边突然跃下一人,道:“我来试试!” 这人穿着与府学联队球衣相近的灰色长袍,袍角用细带扎起来,露出长裤与束腿,而足上则是一对颜色鲜亮的白皮靴。 他这从高处一跃至少跃出一丈有余,虽然无人知道他的底细,但是从这一跃看,绝对是身手矫捷。 跃下的不是别人,是萧扬。 种师中在他身后惊讶地大喊一声:“扬哥!” “这位壮士,你愿意临时加入我们,顶替我们这位同伴?” 府学联队的队长上前,向萧扬拱了拱手。 种师中在看台上大喊:“董兄,这是我师兄的表弟,是自己人。” 董队长与种师中很熟,听说是“自己人”,也顾不上其它,赶紧将萧扬邀入场中,小声问了一句:“你踢过蹴鞠吗?” 只见萧扬摇了摇头,董队长的心顿时“喀”的一声就凉了半截。 “但是我愿意试试,总要有第一次!” 萧扬将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自己都觉得有些惊讶——早先他还在看不起蹴鞠这项运动,但现在他已经愿意加入这个团体,帮助这群陌生人战胜对手,挽回颜面。 “那好!” 董队长虽然无奈,但也没有别的招了。 他随口小声指点了场上的同伴是干什么的,然后告诉萧扬本方和对手的球门各自在哪里,便向裁判示意,人已换过,可以重新开始。 那边裁判便是一声哨响—— 萧扬的确是不会踢蹴鞠,但是他胜在身体条件好,腿长、敏捷,且能扛住各种冲撞。 因此,萧扬便只管在本方队友带球奔袭的时候负责将对方拦截的人撞开。 这样一来,府学联队场上的球员便如同陡然多了一个“开路先锋”一般,只管带着球往前冲。 萧扬也很鸡贼,他知道有些进攻和防御动作是不能做的,因此每每去观察裁判的位置,待裁判不能直接看清自己的时候,便伸手一推,抬脚一绊……对方即使是申诉,也被裁判以同样的理由拒绝。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种师中在看台上豪迈地大笑:“扬哥,好样的!” 如此一来,球场上立即形势逆转。府学联队转眼间就扳回了两球,两队一时战平,正是个不胜不负的结果。 谁知就在此时,蹴鞠用球突然到了董队长脚下。 董队长刚好站在对方球门前,只不过他自己射门的角度已经被对手封死。 这位队长一抬眼,看到萧扬在球门的另一边。经过这一段的磨合,董队长也知道萧扬脚下并没有什么准头,让他射门估计没戏。 但此时此刻,机不可失。董队长灵光一现,抬脚将球踢在萧扬腿上,皮球反弹之后,改变方向,落入了球网。 ——反败为胜! 一时间,府学联队的所有球员都兴奋地大叫,包括那位脚腕受伤,被迫坐在场边观赛的球员也是一样。 所有人都向萧扬冲过去,董队长热烈地抱住萧扬,其他人则接连将这两人里三层外三层地抱住。 不少人都伸手揉揉萧扬头上戴着的软幞头,还有人亲切地拍拍他的肩。 萧扬:…… 身为大辽太子,金尊玉贵地长大——对萧扬来说,这还是世间第一次有人胆敢揉他的脑袋,拍他的肩。 可是……这感觉如此之好,全身都被愉悦和兴奋所浸透。 在这一刻,过去几个月来的所有郁结和痛苦,在这短短的一瞬间暂时离他而去,让他能够短暂地、不受约束地呼吸。 只是他自己也没想到,竟是在这片南朝的土地上。 看台上,府学联队的支持者们已经喊成一片。种师中清亮的声音在欢呼声中尤为清晰—— “扬哥,好样的!” 此时此刻明远却与苏轼站在球场的一角。苏轼双手抱着饮子,口中叼着苇管,终于恋恋不舍地将苇管放开,冲明远道:“看起来……融入得还不错。” 明远脸色平静:“是他自己在努力。” 只有萧扬自己想,才能够摆脱过去给他带来的痛苦。 第228章 千万贯 “萧扬哥, 萧扬哥!” 当蹴鞠比赛结束,萧扬随着府学联队的“队友”们一起退场的时候,满场的观众们都从种师中那里听说了萧扬的姓名, 顿时满场欢呼着他的名字,感谢他“力挽狂澜”,挽救了这样一场原本可能会相当无聊的比赛。 谁知萧扬刚刚从场中走出, 立时有一群不知什么人全冲着萧扬围了上去。 “风流子, 年少蹴鞠风流子!” “蹴鞠之星, 明日的蹴鞠之星!” 萧扬:你们这一个个的, 都是在说谁? “萧郎君, 加入我们的队伍可好,在我们这里, 您一准能成为‘明日的蹴鞠之星’!” 萧扬依旧不明白:“是天上的星宿吗?和我有什么关系?” 一群人全都笑了, 还有人大声称赞:“怎么看这位郎君怎么实诚……” “萧郎君, 来我们这里。我们去年的联赛屈居第三, 但若是有了你,今年一定能争冠!” 萧扬心想:我这才是生平第一次踢蹴鞠! 话说以前他打马球也是一绝,怎么辽国上京就没有这样的人冲上来吹捧? 萧扬可不知道, 围上来的这些人, 正是好几个蹴鞠队的“球探”,专门发觉民间身体条件好,头脑又聪明灵活的,加入这些蹴鞠队伍。若是发掘出来的人选的确出众,还能从蹴鞠队的收入里获得抽成。 “这个……我要问我表哥。” 萧扬涨红了脸,摆出一副老实孩子的模样。 “令表兄是——” 萧扬朝瓦子中蹴鞠场的一角努了努嘴:“姓明名远。” 球探们全都惊呆了:“啊, 原来竟是明郎君的表弟……失敬失敬!” * 远处, 苏轼悄悄地问明远:“既然他融入得还不错, 那远之还有什么可烦恼的?” 明远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苏轼。 后者抱着手中的饮子,啜着苇管,含含糊糊地解释:“我观远之近来一直存了心事,有什么是某能帮得上的吗?” 明远心想:人都说苏轼一团天真,毫无心机……但说到底也是个相当敏感的人啊! 的确,明远近来十分烦恼。 自从吕惠卿上次拜会,他就一直心中烦乱。 最后那段关于交子的对话,他真的不知道吕惠卿听进去没有。 世间存在那样一件至关重要的东西,叫做国家信用。 如果将一国的信用一再挥霍,像后来的蔡京和贾似道那样,那么到最后的结局就是玩火自焚。 但是明远心头存的这些事又没办法与苏轼说——苏轼反对新法,而明远的态度是有保留的赞成。将此事与苏轼讨论,不但不会有结果,反而会让苏轼徒增一分心事。 “远之,不如就让该烦恼的人也烦恼烦恼去!” 苏轼察言观色,随即哈哈一笑,教给明远这样一个“撂挑子”的方法。 “你独自闷着,于事无益,倒不如把旁人也拉下水。” 明远一想这道理,差点儿笑出来。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44节 的确,跟吕惠卿处既然说了没用,他该将一切利弊都向王安石父子说明才对啊! 明远点点头,又想起一事:“子瞻公,这个年……我恐怕不与你一道在杭州过了。” 苏轼“额”地惊讶了一声,见到明远目视萧扬,便猜到大致就里。 “我打算带着萧扬去一趟广州。” “你想请我帮忙照看种端孺?” 明远点点头:“是的。” 他南下的行程已经确定,打算好好带萧扬看看中国南方的景象——这么做他自有用意。刚才这一场蹴鞠比赛,只是明远整个计划中的一个小插曲罢了。 而苏轼这里,也并不需要他做过多解释。 只不过,苏轼对他这个安排并不看好:“嘿嘿,依我看……端孺那里会自有主意的。” * 果然,在蹴鞠比赛结束之后,明远向种师中解释他的计划,却没能说服种师中好好留在杭州。这小孩说什么都要跟明远一起南下。 “端孺,听话,海上航程并不那么舒适,你会晕船,你会怕水……” 明远小心解释。 谁知种师中抬出了史尚:“连史尚都可以,我种师中堂堂种家子弟,没什么做不到的。” 明远:……也对。 于是,他左手是萧扬,右手是种师中,三人一起,登上了杭州出发,往南去的海船——当然明远没忘了给自己的船保上一笔保险…… 腊月时,明远的船终于抵达广州。 当他乘坐的船只抵达广州港,水手刚刚将跳板从甲板上伸出,搭在珠江岸边栈桥上的时候,只见有一人快步从岸上上船,一跃,轻轻巧巧地落在明远面前。 是史尚。 这史尚竟戴了一头的木槿。 木槿另有个“大红花”的别名,花开胜火,而此刻戴着木槿花的史尚也是这样一个热烈奔放的形象。 与明远寒暄两句,史尚将视线从明远身上移到了萧扬的脸上,眼光中似乎有几分笑谑。 明远不知为何总想向他人解释:这是我临时收留的,绝不能与种师兄相比较。 但是话到嘴边却很正经:“这位是我的表弟萧扬,字平山。几个月前从北方投来我这里,想要学做生意。扬哥,这位是史尚。” 史尚得知了萧扬的身份,立即高高兴兴地称呼了一声“表郎君”。 ——表郎君? 明远与萧扬相互看了一眼:表郎君就表郎君吧! 这时脸色苍白的种师中扶着扶手从船舱里出来——他的晕船症状比较严重,并没有因为“意志的坚定”而有所好转,见到史尚就蔫蔫地打了声招呼。 “原来是种家二十三郎呀。”史尚笑着打招呼。 “我知道岸上有家药房,制出一种蜜渍的乌梅,味道是那种……酸酸甜甜的。专门对症晕船的毛病,尝过之后就再也不会头晕,而且胃口大开,吃什么都香……” 种师中双眼一亮,竟当先跃上了通往栈桥的跳板,一溜小跑到了岸上,还回过头来,冲明远等人露出催促的模样。 明远忍俊不禁,对史尚道了一句谢,心想还是熟人能制得住这个小家伙。 而萧扬面对眼前的广州港,早已惊呆。 他从未想象过,从杭州船行一月余,所能抵达的地方竟如此温暖。没有凛冽的北风,也没有如席的雪花。人们穿着单衣,甚至赤着脚,在河岸边走来走去。 萧扬也去过汴京,可即使是汴京,风物也与眼前的广州如此不同。 无数高大的海船就这么船首连着船尾地泊在珠江畔。船只与船只之间经常有小船经过,它们要么满载着渔获,要么正在船与船之间运送杂货。 偶尔有美貌的船娘,将眼光转到这边,看见萧扬这傻小子满脸惊愕,忍不住嫣然一笑。 而萧扬心中却只有满心的震惊:大宋的官家,竟然统御着一片南北差异如此巨大的土地,调和着治下百姓不同的风俗习惯。 “萧郎君,请让一让!” 这时一名水手抱着一个用油纸包得整齐的包裹,从萧扬身边越过,顺着跳板下栈桥,转眼已经奔行在珠江岸边的街道上。 史尚见状便笑道:“东家,您这个法子还真厉害。如今走水路的信件也快了很多。” 明远得意地笑笑:“确实还行。” 这是明远改进“邮政”系统时想出的一个法子。 他在所有加入海商联合会的海商们之中搞了一个“邮政联盟”。这些船只在抵达每一个港口的时候,都会将船上所携带的信件第一时间交给岸上的“邮局”。 邮局收到信件之后,会立即按目的地进行分拣。紧接着这些信件就会送上出港时间最近的一条船,驶往下一个港口。 这是史尚在往返南方之后向明远建议的,而明远也觉得很有道理。 船只携带的邮件比较慢,不仅仅是因为水路较慢,而且也是因为每只船进入一个港口时,需要补充淡水与柴薪,卸货装货,有时还需要检修船只,耗时不少。 因此,如果信件抵达一个港口,就跳开这些繁琐的流程,而是登上另一条马上就能离港的船只,那么中间耽搁的时间就能少很多。 对于加入海商联合会的海商们,带一批信件都只是举手之劳,更何况他们有时自己也要与不同的港口之间往来联系——方便他人,也就是方便自己。 “如今从杭州到广州的信件,最顺利的情况下二十五天就能到。” 二十五天,听起来也很漫长,但是对于常年跑海路的人而言,这是一个非常令人振奋的成就。 史尚当即不再多说,将明远等一行人迎至珠江边上他精心挑选的休息驻地,先让众人都休息一下,适应一回平稳不会颠簸的地面,又给种师中送去了专治晕船的蜜渍乌梅。 等众人休息得差不多了,史尚才将明远隆重迎去了他日常出没的海事茶馆。 进入海事茶馆,萧扬与种师中都惊讶不已:因为这里的夷人海商比例超标,数量要比杭州海事茶馆里的多上好几倍。 明远却像是见惯了这些似的,随意招呼,又指挥长随们将他随身携带的货物样品从包裹中取出来,直接放在海事茶馆的方桌上。 精美的样品是招呼海商的最好方法。东西刚刚摆出来,立即有不同肤色、不同服饰的海商围了上来。 他们说的语言也各自不同,但大多数都能说一点汉话。 另外,这间海事茶馆里还配了通译,如果确实有需要,这些通译会马上上前。 明远身旁,种师中对这些夷人见怪不怪。 而萧扬却满脸惊愕之色,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小声询问明远:“这些……难道都是南……大宋的属国?” 明远摇摇头,也小声回答:“并不都是——大多数国家都只是有贸易往来而已。” 他这次随船带来的样品,主要是自鸣钟与怀表,每一件都用料昂贵,做工精美,几乎令所有海商都睁大眼睛,屏住呼吸。有幸能够近距离观赏,甚至触摸一下这些物品的海商大多面露狂喜,然后赶着向史尚询问价格。 明远在一旁,稳坐钓鱼台。 除了自鸣钟与怀表,劳忠实的窑场最近新烧出的几件“青花瓷”,也被明远带到了海事茶馆里。 很明显,明远并没有将青花瓷贸易的期望全部寄托在韩慕华一人身上。他现在也想通过与夷人的交流,确认青花瓷的纹饰与器型应该向哪个方向发展。 这里除了夷人海商,还有不少本地商人。他们早先就向史尚预定了江南一带出产的药材:云母、槁本、茵芋、鬼臼、木鳖、地黄、牛膝、干姜…… 当史尚确认了东家已经随船将药物带到,这些商人便笑逐颜开,神情与身体的姿态都明显放松。 这一切都是萧扬闻所未闻的,此刻他看着看着,凝眉思索。 明远便小声在他耳边悄声说:“天下之大,各地人们生存的方式各不相同,但有一样是共同的——所依赖的都是自己脚下这片土地所带来的资源,在此之上,再与人贸易,互通有无。” “所以……” 明远的声音很坚定。 “靠劫掠和侵犯他人的土地,是根本行不通的!” 第229章 千万贯 几个精赤着上半身的年轻儿郎, 扛着一口巨大的铁锅,来到明远等人的矮木桌跟前。 这张木桌是红木制的,表面温润, 看起来很有些年头了。木桌中间事先预留了一个大大的圆洞。 其中一个年轻人大声喊了一声号子,众人猛地将腾着热气的铁锅抬起举高,稳稳地移至那枚空洞上方, 然后再将铁锅慢慢放下。 明远等人眼前顿时出现了一“锅”盛宴。 只见这一口锅里, 同时炖着海参、鲍鱼, 手掌大的对虾、鳌足堪比小儿拳头的青蟹、石鲛、鱿鱼、墨鱼、大蚝……炖煮这些食材的汤汁是十几只鸡煨了一夜才煨出的鲜浓高汤, 配合各种新鲜海产, 几乎是鲜上加鲜。 这锅刚从灶上抬下来,锅内的汁液还在嘟嘟地冒着小泡泡。锅中的诱人香味迅速在邓家村整座村子里弥漫。 明远:原来这南方的年菜, 就是这样一锅“超级海鲜锅”。 他带着种师中、萧扬和史尚三人, 巡视南方产业, 在年节前刚好到了涠洲邓家村这里, 被热情好客的当地人留下来过年,并且成为除夕宴会上的“贵客”。 这一大锅,正是邓家村上下老幼一起享用的丰盛年菜, 此刻却被盛至明远等人面前。邓宏才坚持要“贵客”先用—— 种师中挽起衣袖, 提起筷子和他专用的一只小瓷盆,笑着道:“那我就不客气啦!” 而萧扬则愣在原地:锅中各种各样的吃食都是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也就随明远到了广州之后,才见识过了两三种。现在这口锅中大半的食材,都是他不认识的,有些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下口。 却听身边明远还在与邓宏才客气:“若是为了招待我们几个, 邓兄那真是破费, 客气, 太客气了……” 邓宏才却是一脸的欣慰:“能把恩公请来,与我们同吃一锅年菜,这是我们邓家上上下下的荣幸才是。” 一时他催促着明远等人各自舀了一瓷盆堆到冒尖的现烹海产,才放下心来,让子侄们再去招呼村里的其他人。 明远与萧扬他们,这时已经被鲜掉了眉毛,满脸都写着一个“赞”字。 “邓兄这里,真是个好地方——” 明远吃得赞不绝口。 邓宏才呵呵笑着谦虚:“天下人都是这样,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我们能拿得出手的,也就这些海货。” 明远不再多说,只管催促邓宏才别耽搁了吃年饭。 而原本正就着海鲜扒拉白饭的萧扬却渐渐停了筷子:邓宏才的话暗合明远之前对他说过的:天下人生存的方式各不相同,但所依赖的都是自己的土地所带来的资源,然后再与人贸易,以此互通有无。 萧扬便陷入沉思,连明远催促再去盛一碗“年菜”都没听见。 过了片刻,邓宏才也托着满满一盘年菜,手拿筷子,过来相陪。 双方聊天,自然而然就聊到了白糖生意上。 这已是史尚代表明远,与涠洲一带蔗农“合作”的第二年。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45节 在过去的熙宁五年里,白糖在南方引起巨大轰动,价格飙升,让参与制糖的几家都大赚了一票。 刚开始时,远近的蔗农都求到邓家村这里,想要参与史尚那个事先下定金,预订甘蔗出产的计划。但是随着白糖的升温,各地开始了争抢蔗源的大战。渐渐便有出价比史尚还高,条款更为优厚的制糖商人找蔗农。 涠洲这里的蔗农因为地域的关系,还是愿将甘蔗卖给史尚。 但是外地蔗农明显更犹豫些。 邓宏才见到明远,才敢将心里话说出来,说的时候还像做贼一样,左顾右盼的,生怕消息走漏。 “听说那制白糖的法子,别家已经‘破解’了。” 明远对此并不感到太惊讶:他见证过这个时代人们的创造力。 但是这破解的速度也太快了一点:邓家村糖厂的白糖只制了一季,旁人就已经探索出黄泥淋水制糖的秘诀了? 只听邓宏才继续说:“听说,还是汴京城里一位美貌厨娘想出来的方子!” 明远顿时一怔:这故事怎么听起来有点耳熟。 邓宏才:“……用的好像是木炭。” 明远正在喝了一口水,一个没忍住,差点儿喷出来。 这不正是京中长庆楼当家厨娘万娘子当年制出雪花糖的工艺吗? ——怎么这样都能转到自家头上来? 想了想,他认真对邓宏才解释:“邓兄,你想,这天下的聪明人这么多,这个制糖的法子说难也不难,就算咱们将这法子捂得再好,将来也总会有一天,教旁人也想到这个法子,到时候你们邓家村人该怎么办?” 老实巴交的邓宏才伸手挠挠头,脸现忧色,似乎面前的海鲜年菜也没滋味了。 “到时候,咱们只有凭着更大的场地,更精简的制糖流程,制出高品质的糖,以获得更多的利润。” 邓家村糖厂拥有一个“先发”优势,但明远也认为,邓家村人绝对不能因为自己拥有这个优势,就躺在现有的成果上止步不前。他们只有赶紧利用这个优势时间,扩大生产,提高效率,创造规模效应,才有可能在未来继续保持这个“优势”。 邓宏才听了,似懂非懂。 史尚却已经眉飞色舞——这位大管事跟着明远的时日多了,已经能迅速掌握明远的用意,并且能想象出将来南方糖厂的面貌。 第二天便是元日,熙宁六年的第一天。 明远等人都没闲着,而是和邓宏才一道去参观邓家村的糖厂。 这座糖厂与史尚刚来的时候已有明显的区别:原本蜗在邓家村一角的小作坊,如今已经变作村外成片连绵的房舍,筑着院墙。 步入糖厂,能见到这里明显地被分为几个区域:原材料接收区、清洁区、榨汁区、熬糖区、制糖区……各自都有不同的院子与厂房。 那制糖区是一座专门的小院,门外有邓宏才的族人看门,示意:闲人免进。 但其他区域都可以敞开参观。 今日虽是元日,但南方的村落里人人勤劳。昨日除夕邓家村的人大多庆祝到深夜,今日糖厂里还是有不少人来上工。 在榨汁区,萧扬便见到不少蔗农正在脚踩一种特别的机械,由机械传动,将事先清洗干净、截成一段段的甘蔗榨成蔗桨。 萧扬从未见过这样的机械,一时便看住了。 他刚好望向一对努力踩着踏板的母子。母亲大约三十多四十不到的年纪,儿子应当和萧扬年纪相仿。 只见那当儿子的将脚下的踏板踩得正欢,一张脸因为劳作而涨得通红,额上不断地沁出汗水。 母亲便从袖子里抽出棉手绢,小心地为儿子将额头的汗水擦去。 看见这样一幕,萧扬只觉得扎心,看久了眼前便一片模糊。 这时种师中刚好过来,见到萧扬呆呆地望着那些看似复杂的机械,顿时笑道:“扬哥在北方住的时候,怕是没见过这等市面吧!” 种师中原本对萧扬是很有些芥蒂的。 但是一路南来,朝夕相处,熟了以后,种师中也认为萧扬这人“没毛病”,只是口头上的阴阳怪气依旧忍不了,所以这时开口嘲讽了一句。 谁知他眼见着萧扬双眼中流下泪水,渐渐地,那泪水就爬满了面颊。 种师中一时呆住。 片刻后才想起,赶紧将萧扬拉到一旁无人处。 却听萧扬哽咽着小声小声开口:“阿娘……” 种师中生母早亡,没有怎么体会过母爱的温暖。但此刻他听见这一声,也觉得心下恻然,难过不已。 “我后悔,真的后悔……” 萧扬低声呜咽道:“为什么没有带你早一步离开辽……离开北地,离开那个禽兽不如的父……东西。” 接着又见他紧握起拳头,恨声道:“世界之大,又岂会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 只是……可惜啊,这事上从来没有后悔药可以卖。 种师中本想轻轻拍拍萧扬的肩,以示同情的,但到最后,还是没有能做出这等安慰的表态,而是一脸困惑,悄悄地离开了萧扬…… * 明远望着种师中:“端孺,你怎么了?” 他敏锐地察觉:种师中情绪不对,今天他们一行去过邓家村的糖厂之后回来,就是这副模样。 在明远面前,种师中并没打算隐瞒自己的心事,而是闷闷地说:“师兄,今日我第一次感觉:其实每个人都是一样的。” 即使是辽人如萧扬,也一样拥有每个寻常人都该有的感情。 明远点点头:“本就该如此啊!” 谁知种师中又补了一句:“那么……我阿兄,父祖他们在战场上杀的每一个人……其实也都是和我们一样的。” 当人类在战场上刀剑相向的时候,他们都很清楚,敌人……就是自己的同类,同类啊。 明远瞅瞅种师中,看见这少年一脸的纠结,心里也有点好笑。 要知道,种师中是一向以冷静镇定著称的。当初他听闻种建中陷入危局的消息时,能够面不改色,说些什么“马革裹尸”的狠话。 谁知最近与萧扬相处得多了,这个少年的认知竟也发生了一点点紊乱。 明远本想逗逗他,但看种师中实在是郁闷得紧,于是正色道:“是的,端孺,我们在战场上遇到的每一个人,和我们都是一样。就像我们想要消灭他们一样,他们也一样以消灭我们为目的。” 种师中一凛,眼中神色清醒了不少。 “至于为什么会有战争,这并不是双方在负气斗狠,而是我们在为自己,为我们的家人、为我们的子孙后代,争夺资源,争取生存环境与空间。” “赢了这场战争,我们便能活下去,我们的后辈们也能更好地活下去。” “而在战场上,对手们与我们想的也全然一样。” “这就是为什么会有战争……” 听着听着,种师中陷入沉思,但是神色终于不再迷乱了。 他忽然扬起脸问明远:“可是师兄,这难道是无解的吗?” 明远就在等着这个问题,闻言灿烂一笑:“端孺,你难道忘记了先生的学说了吗?” “你难道忘了,我们横渠门下的诸弟子们,不也正致力于‘为万世开太平’吗?” 种师中眼中顿时闪过一线光彩,随后这少年陷入沉思。 张载如今在研究的是发展生产力与天地大道之间的关系。 若是真的能如先生所言,待到生产力快速发展,有限的资源能够养活全天下所有的人口——那么便不再有冲突与战争?世间能够维持长久的和平? 想到先生所精研的“道”,竟跨越了种族与国界,能成为普适天下的道理,种师中一会儿喜形于色,一会儿又面露困惑,咬着拇指认真思考。 明远却暂时将这小孩晾在一旁,他转身出门去寻邓宏才——有一件重要的事要拜托这位生活在南方的朴实海商。 第230章 千万贯 “邓兄, 拜托……此事要紧,千万拜托。” 明远郑重嘱托邓宏才。 邓宏才黑黝黝的脸膛上露出一丝略带迷茫的笑容:“这个您放心!我们这一带有不少船只是会南下做生意的,交趾、占城, 自是少不了要去。只不过……” 明远拜托邓宏才的,是在今年秋天从占城、交趾等地大量采购稻米,而不是以前那样,仅仅采购稻种。 邓宏才这就不太明白了。 稻米是司空见惯的商品, 南北方价差不大,为何明郎君巴巴地要从南方买了来——这南方的稻米真的比两广、两湖、两浙所产的好多少吗? “我只是需要多采购些原料而已。” 明远笑着解释,没有多说原因, 就算是说了, 有试验方的“屏蔽”在, 对方恐怕也是听不见的。 看过糖厂, 明远一行人又回到广州,在这座沿海都会盘桓了数日。 在这里, 明远向夷人海商们列出了他想要收购的物品清单,主要是各种原材料:铜铁矿石、石墨矿、硝石硫磺、稻米…… 以往北宋对外出口的主要是原材料,进口的多半是香料、犀角、珊瑚、珍珠一类的奢侈品——明远认为这种海上贸易只满足了一小撮上层人士对于奢侈生活的需求,对于提升大宋国力根本没有帮助。 因此他反其道行之,夷人海商们突然接到了这样“新鲜”的需求清单, 都有些猝不及防。 可是明远这次带来的样品自鸣钟、怀表、玻璃制品、青花瓷……全都是在海外大有前途的商品。这些海商们冲着这份利益, 也不能不点头,答应明远, 调整他们下次来时船上所带的货物构成。 此外,明远还向夷人海商们高价悬赏, 想要他们帮忙寻访“玉米”与“番薯”这两种作物。 为防名称有误, 明远还特地请画匠绘出了他“想象中的”两种作物的样子, 包括叶片、果实与根系。 众所周知,玉米与番薯这两种作物都是“地理大发现”之后从新世界引种到旧世界,随后再传入中国的。 然而这“地理大发现”乃是文艺复兴后的欧洲人眼中的“大发现”,并不意味着在那之前,世界上其它地方就与南北美大陆完全没有交流1。 如今大食商人的航海技术已经足以支持他们从阿拉伯半岛一路航行至南中国海,那么跨越大西洋,抵达美洲,也并非太过困难。 明远提出高额悬赏,虽未抱太大希望,但也许就能提早推动航路的开拓——前往美洲的航路也许会被提早发现也说不定呢? 除了发布各种消息,准备采购大宗商品之外,明远还视察了他在广州的产业——金银钞引铺。 如今在广州,明远名下的金银钞引铺已经不止是一个店面了。 一家总店,四个业务点——三个业务点设在交通最为繁忙的珠江港口旁,另有一个业务点设在了市舶司门口。 总店就在广州海事茶馆隔壁,商人们往往谈成生意之后,立即到一旁的总店来结算贸易,开立“飞钱”的票据。 明远到了金银钞引铺,与钱掌柜聊了聊,再看一回账簿,发现这金银钞引铺里已经积攒了超过六十万贯的资金了。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46节 当然,这些钱并不是明远自己的——全都是客户资金。 金银钞引铺平时不会刻意吸储,但是很多客户为了结算方便,上一笔货款收到之后,为了方便下一次购买货物的款项,这货款就放在金银钞引铺里不取出来。 明远对钱掌柜等人的要求是:客户资金专门设账记录,并且定期与客户的账房进行对账。 同时,客户送到金银钞引铺里的现钱,也会统一集中到广州总店里来。 在这里,钱掌柜着人挖了一个地窖,用不透水的水泥将墙壁砌得严严实实。地窖里则放着明远以前用过的那种铜制保险柜,柜门上的锁也一如既往地复杂,需要两人同时用钥匙才能打开。 此外,广州总店还雇佣了几名“保安”,以保护店内财产的安全,以及钱钞在向几个办事处运输路上的安全。 明远顺便给自己的金银钞引铺上了一份“财产安全险”。这消息传出去了之后,竟引得城中的海商与富户们纷纷来问,他们也想为自己在广州的家宅上一份“安全险”——明郎君说的这种新险种,正式向市面上推出了吗? 于是,明远离开广州的时候,竟有不少海商前来相送—— 有人请求明远:“明郎君,自鸣钟、怀表……下次带货再多带一点吧!” 如今这等用于计时报时的设备已在广南二路传开,哪家有头有脸的人家都想要为自家添置一台。怀表更加不用说了,只是因为刚刚制出没多久,产量还不大,价格也奇贵,寻常人轻易买不起罢了。 明远冲来人一笑:“你如能物色几名优秀的铜匠,或许我们可以合作。” 来人一听,顿时喜得晕头转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亲耳听到的。 除了请托货物的,也有不少人是来询问保险和金银钞引事务的。 明远来不及一一回应,只能将他们都一一交付给史尚。 “各位,我这位姓史的兄弟,会全权负责在广州的事务,他至少要在这里待到今年秋天。” 所有来相送的商人们闻言,立即抛下明远,转向鬓边簪了水仙花的史尚。找史尚说话的人立即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史尚想要向明远好生道别的机会都没有。 明远至此才能稍舒一口气,转头来看他的两个“跟班”—— 萧扬站在船舷边,依旧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而种师中则捧着一碟据说能预防晕船的蜜渍乌梅,正吃得津津有味。 明远一行人在正月中旬乘坐海船返回杭州,沿途在泉州与福州停留。明远将他在广州做过的事又都照样做了一遍,又结交了不少海商同行。 这么一耽搁,他们的船在二月下旬才将将抵达杭州。 船老大来告诉明远,杭州还有两日航程的时候,明远正与萧扬和种师中一起在甲板上聊天。 天气正好,甲板上海风并不算猛烈。唯一遗憾的是,海面上的景致比较无聊——无论是萧扬还是种师中,一个月来都面对这样枯燥单调的茫茫水面,难免有些发闷,需要靠与明远闲聊来缓解。 船老大话音一落,明远忽见萧扬双眼发直,种师中也紧紧盯着海面。 “海上有船——” 几乎同时,一名水手也大声喊起。 “不……不会是海寇吧!” 那名船长声音发颤,听起来他不像是个胆子很大的。 明远心想:海寇? 自从蔡京建了水军,并且用上了火器,杭州到明州一带沿海,海寇们就都被大宋水军揍怕了。别说劫掠了,那些自倭国来的小船,见到大宋的福船,恨不得都绕着走——无他,生怕大宋水军“伪装”成普通商船来骗他们。毕竟主持水军的那位,是个无比心狠手辣的主儿。 所以此刻明远很难相信:距离杭州还有两日水程的海面上,竟会有海寇出没。 于是他向前几步,来到船头,从怀中抽出1127牌单筒千里镜,拉长了调整距离,瞬时将海面上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嗐,是官军!” 明远透过千里镜认出了船只上的旗号。 “他们也看到我们这边了。船长,让懂旗语的水手去问问。” 自从蔡京的水军发明了“旗语”,这种在海上传递信号的方法很快就传到了海商的船队之中。大宋的水军官兵与商船水手掌握着同一套“旗语”系统,交流起来就只有更便利。 不一会儿,这海面上的隔空交流就有了结果。 “老大,似乎让我们绕到他们船队的侧面去。” 明远捧着千里镜看了半天,也终于看出一点门道:“嗯,看起来他们是要准备‘演武’。” 明远的千里镜看得很清楚,在水军最大的两条“战舰”侧面,水面上浮浮沉沉的,是几个类似浮标之类的东西。 很明显,蔡京的水军是在要求这边的商船绕到远离那些浮标的一面,避开水军的演练场。 “这是……” 明远情不自禁地看看萧扬。 自始至终,他对于火器的研发,是始终瞒着萧扬的。 但今天刚好赶上了。 不过,择日不如撞日,借此机会让萧扬见识见识大宋水军的火器也好。 “船长,尽快调整船帆,我们绕到另一侧去——这边毕竟都是官府的水军。” 明远提出要求,船长立即照办。 然而萧扬却站在甲板上,双手扶着船舷,面上流露出迷茫——他还不大明白:海面上的水道这么宽阔,何必要让商船费事让开? 不久,远处的水军船只给出了答案。 远处火光迸现,传来如闷雷一般隆隆巨响。 水军此刻正在海上演练火炮。 只见距离主舰约有一千步的地方,平静的海面上猛地腾起水柱,那水柱足有三四丈之高。早先飘浮在水面上浮标或是舢板等物,随着被激起的水柱高高扬起, 萧扬闻声色变,随即想起了什么,眼中带着难以置信,猛地向明远这边回过头。 两人视线相触,明远眼神冷静,面沉如水。 萧扬显然是想起了两人在山阳镇上的共同经历,满面震惊地盯着明远看了半晌,迟迟回不过神。 明远却继续手持千里镜,待他所乘的船只从水军主舰的另一边船舷附近掠过时,仔细观察水军的装备。 果然,在这一边船舷他看见了预留的炮口,圆圆的,黑洞洞的炮口指着明远的座船,乍看下令人心里发毛。 然而明远却看得心花怒放—— 这些炮口明显全都是以精铁铸成,已经不再是“松木炮”的模样。 “太好了!” 军器监南方作坊已经能用“正式出产”装备水军了。 他大喜过望地抬起头,却见到萧扬正用一种既震惊又骇异的眼神紧盯着自己。 当年在山阳镇上能掀起巨石的震响,如今到了海上,不仅能指哪儿打哪儿,还能掀起巨浪?! 第231章 千万贯 明远到了杭州, 一问方知。 军器监南方作坊的火炮已经研制成熟,但此次蔡京麾下水军所用的火炮却是北方作坊所产,通过公路运至杭州的。 论起锻造大型器物的技术, 的确是背靠汴京山阳镇的北方作坊的实力更强大些。 明远从吴坚那里听到了这消息,便饶有兴致地问:“是吗,通过公路运至杭州的?” “是,”吴坚点头。 “特地造了六轮马车, 才从汴京附近运抵杭州的。” 明远顿时双眼放光,问:“如此?那是发明了橡胶车轮了?” 吴坚顿时面露震惊,嘴张开, 像是刚吞了一个鸡蛋似的, 半天方道:“明顾问料事如神。” 他还是没能想明白, 怎么自己只提了个话头, 明远就知道发明了橡胶轮胎呢? 明远那边,却在敦促吴坚将橡胶轮胎给他看看。 吴坚心中疑团未解, 但也只能带着明远去看那用来运送火炮的六轮马车。如今这些马车都泊在北高峰下山坳的库房里。吴坚便提了一盏罩着玻璃灯罩的油灯,引明远去看,顺便向明远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如果没有橡胶轮胎,这么重的车驾上路,恐怕会连沥青路面一起压坏。” 这就是为什么军器监为运送火炮特制了“六轮”马车的缘故, 好将车身的重量更多分散至不同的轮子上。 吴坚便叹, 他这脑筋,转得确实没有明远快。 说着, 两人到了略显昏暗的库房里,吴坚用事先点亮的油灯照亮马车, 给明远看车轮上套着的一圈橡胶“轮胎”。 “与我想象的一样。” 军器监众人还没能将“充气轮胎”造出来。现在的轮胎虽然已是用橡胶制成, 但都是实心的。 明远面前, 那些特制的车轮上都有一个凹槽,凹槽里套着一圈橡胶圈,伸手触碰,颇有弹性。 明远便点头:“很不错!” 虽然橡胶的处理和定型技术还不过关,无法制出充气的橡胶轮胎,但是能想到以橡胶这样的材质作为缓冲,避免车轮直接碾压地面,减小对沥青地面的破坏,如今的军器监,能做到这一点,已经非常厉害了。 他一抬头,又发现了好东西,发出一声类似“哇哦”的惊叹。 只见那六轮马车一侧,还悬挂着两枚车轮,车轮上分别套着橡胶圈——这显然是两个“备用”车轮。 吴坚赶紧解释:“这是工匠们做来放在车上备用的。万一哪一枚车轮有所损坏,只要将马车赶到路边休息区,将坏掉的车轮换下来,将这备用轮子换上,车驾就可以继续赶路了。” 明远连声赞叹,心想:古人才智的确不输后世,就连自己也把“备胎”的事儿给忘了,这时候的工匠竟然能想起,创造力真是惊人! “对了,我们还有一件东西,预备了好久,就等您回来,想要给您看看。” 吴坚神神秘秘地说。 明远有些好奇,便随着吴坚,离开存放六轮马车的库房,前往守卫最为严密,同时也是最重要的一间“库房”。 “哇!” 明远将吴坚说的那枚物件接过来,放在手心中掂了掂,然后托在手中,指向屋内墙壁上挂着的一枚“靶子”,虚拟地瞄准了一下,随后笑道: “棒极了!” * 洛阳,独乐园里。 司马光扶着墙,从地窖里走出来,脚步有些蹒跚。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47节 他从昨日晚间起就在通宵整理史料,算来已有六七个时辰花在编著《资治通鉴》上,一把年纪的人了,陡然歇下来,已有些体力不支。 他的继子司马康连忙赶上来,扶住父亲,将他迎至温暖的读书堂中,并适时送上一盏温补的饮子。 司马光慢慢啜着饮子,脸色渐渐好转,随口问:“汴京那里有信来吗?” 司马康点点头,将父亲一直在等的信件递来。 司马光将信笺展开,飞快地读完,郁闷不已地道:“这是怎么回事?” 司马康不知父亲所问的是什么,也不敢接口。 “今年竟然不去参加礼部试。” 司马光一时间竟气得胡子发抖。 “那科举考试的规条就是为他改的,而他竟然不去!” 司马康十分茫然,实在是不知道司马光口中的“他”,到底是谁。 不过,竟然能为某个人修改科举考试的规矩……这人,简直是通天的本事啊! 司马康不敢问,但听见司马光喃喃地自问:“是不是担心自己的学术还不够格?” “可是……他已经写出了那本《经济学原理》了啊!” 至此司马康内心的疑惑已经完全解开。他知道父亲口中的“他”是谁了。 毕竟读书堂中的条桌上,正放着一本纸张新油墨也新的小册子,封面上竖排着《经济学原理》,翻开后扉页上注明了:“杭州府学食货社集体著作明远执笔”。 * “阿嚏——” 明远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将身上的衣衫紧了紧,然后体会了一下空气的温度,也为觉得如何春寒料峭。 他从南方回来,正好赶上送秦观与宗泽去京城参加礼部试。 若是在以往,秦观与宗泽这时候才动身,绝对晚了,甚至还会有人怀疑他们究竟能不能赶上礼部试。 但是如今有了扬州到汴京的“高速公路”,可以乘坐“长途公共马车”上京,从杭州出发到汴京,路上耗费的时间立即能够缩减一半。 所以秦观与宗泽直到现在才动身,而且还一点儿都不着急。 相送的除了明远,就只有明远的新“跟班”萧扬。 秦观与宗泽都有些纳闷:“端孺呢?” “端孺不会是……” 早先秦观与宗泽通过府试的时候,他们就颇为担心种师中会心情郁闷。毕竟大家一起进的府学,三人之中有两人都考上,获得了礼部试的资格,只有种师中一人没过关。秦观与宗泽都是种师中的知交好友,对朋友自然关切。 谁知远远地只见种师中背了个小包裹过来,见到秦观与宗泽,拱了拱手,道:“两位兄台,师中今日要与你们同行了!” 最惊讶的人是明远,他事先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 怎么种师中突然要去汴京? 种师中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脸色十分凝肃,道:“我想要重回国子监。之前给薛道祖去了信,昨日他已经回了我,说是他可以帮忙安排。” “哦!” 明远恍然大悟。 种师中一向聪明,但是说到底还是有些玩世不恭,对所有东西都是一学就会,但是未必愿意深究。 他是种家子弟,种家一向在边地,以军功作为立身之本。种师中小小年纪受家中熏陶,自然不大看得起寻常士子,而是将志向放在军中。 可是现在种师中的态度出现了巨大的改变,明远猜测,应当是他与种师中在南海边上的那次对话,深深触动了这个少年,令他不愿意再随波逐流,而是更愿意下一番苦功,以实际的作为来影响这个世界。 想到这里,明远一时间胸中豪气顿生,笑着扬手道:“少游,汝霖,端孺,我和你们一起去汴京。” “啊?” 这回则是三张惊讶的面孔齐齐盯着明远。 种师中甚至还耸了耸自己的肩膀,让明远看见他肩上背着的小包裹。他这一趟出门,好歹还是自己动手,收拾了小小一包行李的。 但是明远——现在什么都没有啊! 谁知明远笑道:“怎么,我就不能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吗?” 对面三个年轻人顿时都明白了,齐齐发出“哦”的一声:的确,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啊! 明远只要拿起随身带着的石墨笔,给自己的长随写个条子托人送去,长随们就能随后将他的一应衣物用品送来。 就算是没有送到,明远想要在沿路购买必需品,也容易得很。 毕竟现在从杭州到汴京沿路,到处都是他的“邮政”和“快递”行的人。如果明远需要钱,可以随意从这些铺面的账上支取,之后再还上确保账目不错就行。 一时间,三人都流露出惊喜。 他们三个穷小子一起上路,哪有跟着明远一起出门来得舒服? 只见明远转过身,面对萧扬。 “扬哥,我想要将杭州的一切都交给你,你能撑起这一摊吗?” 萧扬猝不及防,一时睁圆了眼睛,支吾道:“我……” 太突然了,这太突然了。 萧扬心想:明远一个宋人,他凭什么愿意相信自己?平日把自己带在身边倒也罢了,如今竟将杭州的一切都交给自己? 明远愿意将他当成一个“普通人”看待,而不是一个敌国太子。 但是萧扬一时半会儿竟然缺乏自信,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能永远在这长江之南的鱼米之乡,好好地当一个“普通人”。 一时间萧扬心旌动摇,望着明远那张俊秀无比的面庞,和那对热切的眼神,实在是不敢相信。 谁知明远却一路细数下去:“商业上的事,尽可以问戴朋兴,前两天史尚来了信,他五月会回杭州来看看,要是不急也可以留到那时问他……” “学问上的事,可以去问苏子瞻公,有事帮忙也可以扰他。子瞻公应该也‘不敢’不帮。” “任何急事大事,或是你觉得需要我帮忙的事,直接写信给我,我三日内就一定能收到……” 如今明远去汴京,这地理上的距离已经不再像以前那般遥远,信息传递也十分迅捷。 再者,明远在杭州有无数的耳目,萧扬日子过得怎么样,明远只会比谁都清楚。 然而他这份信任却让萧扬深受触动。 明远愿意拉一把萧扬,多半是看在他也是一夕之间,从高处坠落,失去所有——这份心境他能体会,同时萧扬痛失生母,遭遇比他当初更加凄惨十倍。 然而这份经历也让萧扬心中生出深深的自卑——原本萧扬那份骄傲与自尊被彻底打破之后,就立即走向了反面,在他的骨子里又刻入了分量不小的自卑。 “我……” 萧扬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明远所给的这份信任。 谁知就在此刻,一直站在萧扬对面的种师中突然扬起头,冲萧扬这边点点,露出一个鼓励的笑容。 萧扬感受到了鼓励,猛地多添了些信心。 “嗯!”他冲着明远,重重点了点头。 * 此时此刻,在汴京城中,重返朝堂的吕惠卿,还完全不知道明远“说走就走”,突然决定重返汴京。 他只知道明远有意在熙宁六年晚些时候入京。在此之前,他需要做些安排,万一明远真的入京了,他好获得最大的利益。 第232章 亿万贯 汴京城中, 吕惠卿与二弟吕升卿在蔡河边散步。 返京之后,吕惠卿重新述职,出任天章阁侍讲,同修起居注。他在京中的住处就在蔡河附近。 而吕升卿来京是参加礼部试的, 在放榜之前, 吕升卿有些紧张。因此吕惠卿便陪二弟出门散步闲聊, 以舒缓吕升卿的紧张情绪。 这条蔡河附近的街道向来僻静,一边是别人家宅邸后院的院墙, 另一边则是蔡河,他们兄弟一路谈谈说说,也无人打扰。吕惠卿便无甚顾忌,畅所欲言。 “升卿此次参加礼部试是必中的。” 吕升卿唯唯诺诺, 但脸上的忧色一点儿也不见少。 吕惠卿就有些嫌弃弟弟:明明才学过得硬, 怎么偏偏就没半点自信的。日后做了官若还是这样, 他如何指望这样的助力…… 吕惠卿内心暗叹, 口头上转过话题:“蔡元长已经上京, 听说天子曾召他入勤政殿奏对。” 吕升卿果然很好奇。 “蔡京?他不过一个小小的钱塘尉, 竟有资格直接面见天子奏对?” 吕氏兄弟与蔡氏兄弟都是福建人, 虽非同乡, 但多少有几分香火情。 只是蔡京与蔡卞两兄弟运气之好, 令人羡慕:两人都是年纪轻轻就高中进士, 而蔡卞更是年纪合适, 迎娶了王安石的次女,成为宰相女婿;而蔡京这次,不过第一次出外任官, 就被天子召入京奏对。 吕升卿觉得自己兄弟才学不在蔡氏兄弟之下, 因此对对方的“好运”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蔡元长在杭州组建了水军, 将军器监制的火炮在海上反复试验,据说已有一批水军能将其用得如臂使指,操控自如。两浙路沿海的海寇被蔡元长打得连头都不敢冒,蔡元长在沿海海商中的声望也极其卓著的。” “哦!” 吕升卿马上就明白了。 “天子不是想见蔡元长,天子是想知道火炮的效果。” “正解!” 吕惠卿微露喜色,觉得弟弟脑筋还算活络。 “前些日子,蔡元长在海上展开一场火炮‘演武’,听闻在水上放置的活动靶子,十有九中。” “天子得报欣慰,便召蔡元长入京奏对,而且可能要在南御苑演示。若是确认了火炮的威力,蔡元长的功绩就算是板上钉钉了。” 吕惠卿说完,吕升卿渐渐听出些不对劲,忙道:“大哥,这火炮……南方作坊有发明之功,军器监贺铸有铸造之功,怎么功绩最后都落在蔡元长头上了?” 吕惠卿似乎很满意弟弟竟也看出了这样的门道,温和地解释:“天子当然只看最后是谁人摆出了这般功绩……” 吕升卿在一旁咋舌,大约在心中感叹:原来官场是这副样子的。 “当然,这也要看最后天子派遣去杭州的那位走马承受是怎么说的。”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48节 走马承受就是宦官,大宋天子不放心边臣武将,便派遣走马承受到各路监军,充当自己的耳目。这些走马承受都有密旨奏报之权。 而两浙路的水军一旦兴起,天子竟也一样派了走马承受前往监察。 吕升卿便问:“天子派了何人去两浙路监察?” 吕惠卿闲闲地答道:“听说那名走马承受十分年轻,叫做童贯,是李宪的弟子。” “童贯?” 吕升卿从未听说过这名宦官,也不打算多打听此人,想了想又道:“大哥颇为看重的那位明姓少年,听说于火器一事上,也有掺和?” 吕惠卿顿时笑了。 “是的,只是他在野不在朝,就算是有再大的功绩,也算不到他头上去。” 说到这里,吕惠卿左右望望,道:“对了,昔日这少年在汴京时,住处就在这左近。听说他还有些‘神通’。” “他也是有意思,坚持要一年之后入京。哼,那便正好,且容我腾出手慢慢安排,让他呆在他‘该在’的位置上……” 谁知说到这里,吕惠卿双眼望着远方,忽然定住。 而吕升卿的注意力则被一群在路边闲话的汴京百姓吸引了去。 这群人正堵在一间宅院的后门。人群正中,有一人正口沫横飞,讲起当日曾经亲眼看见一只白狐,从这边巷子里穿过,冲进这家的院门。 他说得绘声绘色,说起那白狐身上没有半根杂色的毛,又说起白狐如何越过重重阻拦,蹿进院门,从此再也不出现。 这时便有旁人插嘴:“这么说来,那明小郎君就是财神弟子,那白狐乃是他座下灵兽,这事是千真万确的了?” 吕升卿顿时感觉自己的脸上肌肉一阵扭曲:原来这就是财神弟子的由来啊……只因为一头不知是何物的小兽…… “千真万确,”顿时有两三个人同时答话,“难道没听说吗,汴京城到山阳镇,还有到扬州城的路,都是他出钱修的,城里那些炭行都是他家的产业,听说还有瓦子、正店、脚店……” 这边的闲人兴致盎然地一一点算“财神弟子”明郎君名下的各项产业,吕惠卿却脚下不动,立在原地,目光凝视着从远处快步走过来的一名年轻人。 这年轻人不过刚刚及冠的年纪,面如冠玉,发似墨染,身着价值不菲的华服,眼中隐隐有光彩,脚下却走得飞快。 只见他目不斜视地越过堵在那宅院后门的闲人,那起闲人也完全没有留意到他。 少年郎来到吕惠卿面前,拱起双手笑道:“吕吉甫兄!” 他见到吕惠卿脸上浮起戏谑的笑意,脸上表情顿时转为苦笑,道:“吕兄莫要再笑话我了。” 这少年郎君,不是别人,正是明远。 他刚刚回到汴京,突发奇想,想要看看自己过去住的那间院子是否还空着。谁知听到了汴京百姓如此“传颂”他的事迹。 然而明远本人出现在此地,甚至大喇喇地从这些百姓们身边经过,却没人能够认出他来——这是整件事中最好笑之处。 吕惠卿以眼神望望远处议论的百姓,又看看明远。 明远连忙苦笑着拱手:“吉甫兄千万不要再看我笑话了。” 若是吕惠卿此刻揭出来,这位就是明小郎君本尊,估计明远今日很难从他旧宅跟前顺利脱身。 吕惠卿一直想要拉拢明远,自然不会开这样的玩笑,当即引见自己的兄弟:“舍弟升卿,字明甫。这位是明郎,我不必多说——” 明远不知从哪儿听说吕升卿此来汴京是为了应试,当即说了一通吉利话,只说吕氏兄弟学卓著,吕升卿此次必是高中的云云,将吕升卿哄得笑开了花。 双方见礼寒暄毕,吕惠卿才假装关切地问道:“我记得去岁远之曾在杭州提过,打算一年之后入京的?” 只见明远双手一摊,表示没办法:“天子相召——” 吕氏兄弟神情都有变化,吕升卿表情有些夸张,但是却及不上乃兄神色间的震动。 吕惠卿万万没想到,明远只是一介布衣,竟得天子传召。 然而他们也都不知道,明远没有把话说全:天子召见的,是整个军器监“火器”项目的参与人员,不止是他一个。 这件事还要从蔡京面见天子之事说起。 蔡京在天子赵顼心中的印象相当不错——此人一旦得官,便反复向朝中上书,请求为家乡除水患,修建木兰陂;待到朝廷首肯之后,此人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完成了筹款与选址等一干事务,木兰陂工程得以顺利开工。 在短时间内能将诸多繁难事务一一办成,充分证明了蔡京肯定是个“能吏”。 此外,蔡京还有钱塘观潮时救护百姓、组建水军、狙击海寇以保海路畅通等诸多功绩。 但天子最想看的,还是火炮的功效。 因此蔡京面见天子时,曾别出心裁地呈上了一座水上“立体舆图”,以透明玻璃制成的水缸,展现出岸边和海上的地形,又做了无数小型的战船、商船和海寇船只的模型,放置于水面,以为天子演示“真正的水战”。 当然,这些主意都不是蔡京自己的,水上“立体舆图”是明远借给他的,用以试验确定木兰陂的最佳选址;而各种船只的模型就放在杭州的海事茶馆中,蔡京一见,便统统学了来,于是才有了向天子呈现海战的这一套器具。 蔡京这一整套“新颖”的呈现方式,的确令天子赞许有加,但是,对于大宋天子而言,东南沿海的海寇并不是什么大事,相反,西北二虏一直为祸中原,尤其是西夏,真正是甩不脱的心腹之患。 因此天子更想要陆战,想要考察火炮应用在陆战之上的效果。 蔡京当堂打了包票,表示经过水军这一年多来的操练,火炮的安全性早已验证无疑。当年文彦博立力阻天子亲临观摩火炮演练,那点理由已经不存在了。 此刻蔡京自荐在南御苑为天子演武,以展示火炮的使用。 赵顼欣然应允。 谁知,在蔡京上崇政殿奏对,用立体舆图向天子演示过海战之后,此次前往两浙路观摩水军的走马承受童贯,也向天子赵顼密奏,军器监南方作坊,不仅仅研制出了火炮,还发明了火铳。 火铳可供单兵使用,能由步骑兵随身携带,适合进攻;然而在水军远距离海战时用处甚小。所以蔡京的水军里并未配备火铳。 蔡京上表请功的时候,也从未提到过火铳。 这下可好,童贯一句话带出了军器监的其他功绩。天子当即下诏,除了组建水军有功的钱塘尉蔡京以外,另外召见两浙路巡视沈括、军器监南方作坊主事众人一起上京,并与军器监丞贺铸一道入对。 严格来说,明远是军器监南方作坊的“编外人员”,并不在天子召见的范围内。但是沈括接到旨意时,得到了天子口谕,希望明远能一并上京,见上一见。 而这时,明远已经“送考”,与秦观他们一道上京去了。沈括一直到了汴京城,才找到机会将这个消息通知明远。 此刻见了吕惠卿,对方好奇他为什么提前上京了,于是明远便随口找了这么个理由搪塞过去。 吕惠卿神色倏忽之间变了两三次,应当也是没想到明远竟能有这样的能量,能上达天听。他为了“安置”明远所做的一切安排,看来都实现不了了。 然而事实上明远也未全想好:赵顼想要见他,他是不见呢,还是不见呢? 第233章 亿万贯 蔡京在南御苑的演武场里, 时时感到郁闷与不甘。 适才他带着手下几名水军精锐,在官家面前演练火炮的发射,这些火炮发出的砲弹,都至少打出了八百步的好成绩。 只是南御苑里比不了水上。 蔡京的战船在水上演武时, 一发砲弹飞出, 能够激起高达数丈的水花, 蔚为壮观。可是现在在南御苑里,飞出的炮弹只能腾起烟柱尘土……数百步之外, 官家都不知看得清看不清。 蔡京偷偷抬眼看向天子的方向。 只见上首御座上的赵顼,脸上流露出喜不自胜的表情。而官家身边站着的一名太监,身材高大,相貌堂堂, 颏下有几缕胡子——这副外表太过威风了, 根本就不像是个太监。 蔡京一见那名叫童贯的太监就觉得不喜。 蔡京最喜吃独食, 不喜与人分功——而钱塘水师也确实是他独力建起来的, 若没有他蔡京, 明远估计到现在都还在急急惶惶地四处求人。 然而就是这么个由赵顼派去到地方上巡视的走马承受, 没让蔡京如愿以偿地独占功勋, 而是将沈括、吴坚等人都从杭州召来, 并且带来一样连蔡京也未见过的火器, 到这南御苑来演武。 此刻军器监的匠作官吴坚正在发号施令。 吴坚面前有一支由军器监下辖将校组成的一支三十人的小队。这支小队排列成三排, 每排十人, 每人手中都托持着一支长约两尺五寸,形如竹管的物品。 远处,京营禁军士卒正在将靶子放到距离这个十五人小队一百五十步的地方去。 沈括则在官家身边轻声慢语地解释:这种火器叫做“火绳枪”, 射程在一百五十步时, 威力能够达到极大值;士兵填弹和重燃火绳的最快速度是六十秒, 平均速度则是八十秒…… 官家赵顼一面听,一面低头盯着手中的一枚金壳怀表,是从沈括处“借”来的——如今大内之中,也只有崇政殿放置了自鸣钟,赵顼还未开始使用怀表。即便是大宋官家,也还需要慢慢适应“分”“秒”的概念。 蔡京一面听,一面在心中冷笑: 要是军器监真的想将这样一种火器推行到军中去,那是必定会被人笑的。 射程只有一百五十步,填弹与发火需要几十个呼吸的时间……这样比下来,也就是普通弩弓的效果,造价却比神臂弓和床子弩要昂贵不少。 蔡京想得正美,那边吴坚主持的演练已经开始了。 只见列队的士兵连环上前,第一排士兵将事先已准备好的火绳枪引燃发火,枪中的石弹伴随着一声声爆竹般的响声,飞出枪膛,扎在对面的靶子上。 第一排士卒射击完毕,立即向后退上两步,开始飞快地重新填弹。 这时第二批士卒已经上前,瞄准、发射——随后再退回上一批队友们的身后。 待到第三排士卒将手中火绳枪的枪弹放出,原本已退在最后的第一排士卒已经重新上膛,点燃了火绳,可以随时重新发射。 蔡京想:这些士卒们经事先训练而形成的配合,有效弥补了火绳枪发射间隔时间长的缺点。但不管怎么样,射程上的缺陷是无论如何都弥补不了的。 这种火器,看起来也只是比弓箭“稍好一点而已”。 一时间演练完毕,南御苑的京营禁军将被火绳枪射出的石弹打得七零八落的“靶子”取来,给官家赵顼过目。 坐在上首的官家赵顼顿时兴致盎然地总结:“兵卒人数较多且训练有素时,这火绳枪能堪大用!” 蔡京在一旁腹诽:明远之啊明远之,通过训练士卒,竟然避免了天子给出“就这”的评价——他想到这里,突然一凛:眼前明明只有沈存中和那个匠作官吴坚,他却本能地认为这是明远的手笔——只有明远行事会是这种狡狯的风格。 然而沈括这边的演示竟然还未完。 他这边一道令旗递出,场地内的京营禁军立即又上前摆放了新的靶子。 这次的靶子,距离竟比刚才移出了一倍远,距离演武的兵卒所在地竟有三百步之远。 场中但凡不知兵士的文臣和普通士卒都不觉什么,可但凡读过《武经总要》的官员与将校,无不面露吃惊: 毕竟在《武经总要》中,天下威力第一、射程第一的神臂弓,射程也不过在二百四十步,最远可达三百步—— 而军器监中新制的火器,竟然要挑战神臂弓的记录了吗? 蔡京实在是没想到军器监还留了这么一手。他也同时意识到刚才军器监第一次先拿出了“看起来平平”的火绳枪,不过是让天子能先听个响儿,有个参考对比的“参照物”罢了。随后,天子能够得到更大的“惊喜”。 这等操控人心之法——蔡京认定了,必然是明远,一定是明远,再没有其他人。 果然,接下来的火铳演示,给天子带来了莫大的惊喜。 这些火铳与火绳枪形制不同,不需要从铳口处填药,而是可以从铳管后部推弹上膛,发火也只需一扣扳机即可,燧石敲打火门,自动发火,引燃火药,铳弹便从火铳口中呼啸而出。 与此同时,火铳本身也会受到一重重重的反坐力。为此这火铳上专门加安了一只木制的铳托,可以由士兵用肩膀抵住火铳的铳身,以增加稳定性。 三轮试射之后,三百步之外的靶子,得到了十发七中结果。 须知,神臂弓的演射,乃是以十发五中作为标准的。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49节 赵顼见到这个结果,更加欢喜,大声赞道:“不想朕的这军器监,三年不鸣,如今便是一鸣惊人。” 他流露出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问沈括与吴坚:“有朕可以试试的火器吗?” “有!” “万万不可!” 蔡京同时听到两个声音:一个来自官位低微的军器监匠作官吴坚,另一个来自于副相王珪。 吴坚就事论事,天子问什么他就答什么。 而王珪则在尽他身为宰相的职责,努力劝说赵顼:“陛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陛下乃是千金之体,万万不可贸然尝试这等火器。” 赵顼却正在兴头上,没听王珪的劝,只管对吴坚说:“取来朕看!” 吴坚早先话说出口,现在就算是想后悔也来不及了,只能把事先就准备下的一只木匣双手捧着,奉至官家面前。 赵顼命人将匣子打开,只见里面是一枚形制与火铳看起来有些相像,但是枪管要短很多的玲珑火器——手铳。 它没有用于抵在肩上的木托,取而代之的是一枚精致的胡桃木手柄。手铳那玄铁色的铳管与铳身都被事先细细打磨过,磨得锃亮。 此刻吴坚也顾不上王珪在一旁冲他瞪眼睛了,见天子问,吴坚便将这手铳的用法一一全说出来。赵顼和一直侍立在身边的宦官童贯全都专注聆听,记在心里。 随即赵顼便命吴坚为这手铳上药上膛,天子要亲身尝试。 王珪在一旁苦劝未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京营禁军的将校们将专门用于火铳的靶子取来,抬至距离官家一百步远的地方。 赵顼稳稳地托起了手中的手铳—— 整个南御苑都安静下来:此刻聚在南御苑里的臣子与将校们,都屏息凝神,准备见证大宋天子第一次尝试使用火器。 自赵宋天子中,只有赵匡胤、赵光义这兄弟俩是马上天子,其他人全都是太平皇帝。 传到第六代天子这里,才终于又有一位,重新拾起能够御敌于外的火器。 却只见赵顼托着火铳的手突然抖了抖,天子不知想起了什么,转过头唤道:“童贯,你来!” 童贯迈着大步上前,在距离赵顼两步处拜倒。 赵顼将手中的短铳递给童贯,道:“你代替朕,试验一下这手铳的效果。” 这话说出口的时候,王珪大声地、非常夸张地舒出一口气,而吴坚紧绷的表情也稍稍放松—— 火器毕竟发明未久,连事故率都还统计不出来。如果贸贸然让天子尝试使用,那等于是将自家脑袋托在手里随时准备当蹴鞠踢了。 童贯面色沉肃,从他脸上丝毫看不出惧意。这名走马承受似乎只是像完成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宫中杂务一般,双手从赵顼手中接过那柄手铳。 他行事很有分寸,始终双手托着手铳,高过头顶,直到离开赵顼越有数十步远了,才让手铳铳口向下,小心翼翼地提起手铳。 在此过程中,他始终背对着赵顼,直到京营禁军的将校们跟着调整了靶子的位置。 童贯这时才按照此前吴坚教的,抬起了手铳——他依旧背对赵顼,而赵顼站在南御苑的高台上,能够清楚地看见童贯背对自己的模样。 这副场景,蔡京一直从旁冷眼旁观着,心知童贯这人并不简单,如果不是有高人指点,而童贯凭一己之才智,能将对赵顼的忠诚表现得如此自然,全无做作——只能说这人本来就有做权宦的天分。 只听“砰”的一声脆响,就仿佛有人往空中掼了一枚年节时常见的爆竹。 童贯手中有一缕细细的黑烟腾起,接着他提着那柄手铳的胳膊缓缓垂下,整个右胳膊在轻轻发抖,显然是被手铳的后坐力震得不轻。但童贯控制住了自己的右手,稳稳托着胳膊,不曾将手铳掉落。 而远处有将校跑去将那枚靶子跑去拿来,一边跑还一边高喊:“中啦,中啦!陛下的手铳……正中目标。” 赵顼见状喜笑颜开——这位皇帝心中所想的是,既然童贯能用这枚手铳正中目标,那换了他自己来,也一样能够命中。 而蔡京在一旁看着暗暗感慨,知道今日童贯代替君上使用了手铳,这恐怕又成就了一名宫中权宦。 他此前恼恨童贯多事,但此刻也清楚此后必须要忍住一己的好恶,小意结交此人了。 赵顼将军器监所有的火器都看了一遍,心花怒放之余,早已忘记了第一个上前演练的蔡京,而是连忙将沈括与吴坚唤来,命他们将南方作坊的详细情形一一说来。 沈括与吴坚都未掩明远和苏颂之功。沈括明言,没有苏颂发明的燧石打火结构,就不会有现在的火铳。而吴坚更是将“明顾问”的功绩夸了又夸,只说若是没有明顾问,就不会有今日摆在官家面前的诸多火器。 这下子赵顼顿时将明远想起来了,连忙问沈括:“朕不是口谕今日着那明远一道过来的吗?” 沈括对此早有腹案,当即答道:“明远说他乃是乡野之人,又无功名在身,实在是不敢面见天颜,今日便请托臣向陛下陈情,万望陛下恕他无礼之罪。” 副相王珪在一旁已经听傻了:明远一介白身,皇帝要见他,召他来见,他非但不来,竟然还能找出这么动听的理由? 然而明远这个理由赵顼很吃。 这位年轻的官家扬起头,悠然神往道:“这个年轻人,应当是有林和靖之风的隐逸之士吧?” 沈括想象了一下明远的为人,并不敢答话。 却听赵顼继续感叹:“唉,都说大隐朝市,我这朝堂上又不是无处可容纳这些贤良有才之人……” 蔡京在一旁却在将腹诽进行到底:明远之啊明远之,你这欲擒故纵的花招,玩得可真是好啊! 第234章 亿万贯 当官家赵顼在南御苑中感慨明远“大隐朝市”的时候, 明远正在做什么? ——他正陪着人去看礼部试放榜。 需要去看放榜的是秦观与宗泽。鉴于京城礼部试的放榜比较“特殊”,而明远又是他们之中唯一比较有经验的,他便带上了种师中, 去给秦、宗两人作陪,以壮声势, 也防止秦宗这两位在国子监的皇榜跟前就被人“捉”了去。 需要看榜的两名年轻士子之中, 秦观比较紧张,看起来更患得患失些。而宗泽则一如既往十分淡定。 这在明远看来很好解释:秦观年纪已不算小, 若是今试得中便可以出仕了;而宗泽年纪尚轻, 而且这少年胸中自有沟壑, 中进士做官并非是他的真正志向,因此宗泽只觉得是能考中最好, 考不中也没什么大不了。 国子监跟前, 看榜的士子们和等着“捉婿”的女方家长们照样将皇榜围了个人山人海, 水泄不通。 也就是明远他们人多,两个伴当又孔武有力,硬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护着秦观与宗泽一路到了榜单跟前。 “中了,中了,汝霖中了!” 种师中眼尖, 指着榜单上一百九十多名的位置大声道。 明远在心里“哇”的感叹了一声。 宗泽竟然中了! 这个少年,平日总将时间花在航海社里,谁知他的经义竟然学得那么扎实,一路过了府试与礼部试, 如今竟得到了能够参加殿试的资格。 要知道, 这个少年如今才十五岁。 消息传出去, 只怕又是一个晏殊一类的神童。 种师中在那边高喊了一嗓子, 众人正一起向宗泽恭贺的时候,无数守在榜前“捉婿”的女方家长全都冲上来打听:“小郎君,哪里人士,可曾婚配?” 这都还没等宗泽回答,就已经有人欢喜赞叹:“这个小郎君看起来还没满十六,真是少年才气——一定还未婚配,大家赶紧的!” 眼看宗泽就要成为这皇榜跟前最为炙手可热的“香饽饽”。 谁知宗泽之前得到过明远的提醒,此刻的表现十分从容、淡定。 “各位,在下早就有了婚约在身,有什么事各位可以直接与我内兄商量。” 说着,宗泽一指明远—— 他们本就是一行人一起来的,刚才发现宗泽上榜,明远又是一副乐开了花的样子,宗泽的话顿时令很多人信服,有些悻悻地转身走开,纷纷感慨宗泽的“英年早婚”: “……为什么啊,定亲定得如此之早!” 明远完全不知道宗泽会使出这一招,毕竟这小孩全然没跟他通过气。 ——我?内兄? 明远好不容易维持住表情管理,没有让自己看起来太过惊讶,而是在这些女方家长纷纷带着遗憾转开眼光之后,才扭过头,脸上带着笑容,开始上上下下地打量宗泽。 不错啊!年纪也合适,人品也很靠得住,不如先替十二娘先定下来。 宗泽在明远的眼光打量之下,顿时觉得有点心虚——他在开口叫人家内兄的时候一时竟忘了,明远确实是有一个适龄的妹妹的。 谁知那些女方家长们并没有放弃,他们一旦听说了宗泽已有婚约在身,立即将新的目标转到了明远身上。 “这位郎君,可曾婚配?” 明远这回彻底无语了:“我?可我没中进士,没上榜啊!” “我们家姣姣说了,榜前这么多人,就属小郎君长得最好,中不中进士都无所谓,单是您这张脸,就能让人看个几十年也看不厌……” “合着你们家为了儿女缔结婚姻,就是为了要讨这一张脸呀?” 明远也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出入京城的毛头小伙子了,他如今坐拥千万身家,怼起人来也非常有底气。 无奈对方死缠烂打,只管追问明远的姓名与家世。 明远无奈,直接甩实话:“我早与人有了三生之约,今世绝不会有违。各位无需多说,也请不要再在我身上多花辰光,免得耽误各家闺女,真的,不值当……” 围观众人听他说得郑重,晓得应当是真话,于是摇头叹息着离开: “唉,好不容易遇见个顶顶俊的……” 明远哭笑不得,一转头,见到种师中正冲自己笑着点头,明远顿时像是突然被人窥破了心事似的,脸上突然泛起一阵红晕。 自从与种建中订下那个三年之约,这两年来,他到处走动,身边遇到的人也不少,然而再无一人有那等能力,将他的心思从种建中身上移开。 若有什么能够挡在他们之间,那除非是……命运?! 还有一年,明远暗暗心想。 “少游,少游兄——这边,这边还有一张榜!” 宗泽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赶紧招呼朋友们一起过去。 明远过去看时,发现这张新的榜单名叫“特取”榜,榜单上除了上榜士子的姓名、籍贯与名次之外,还有一行标注。 “文学进士……” 突然,宗泽指着榜上一行字迹,欢声高叫:“少游兄,少游兄,你中了!高中!” 果然,只见皇榜上写得清清楚楚:高邮秦观,所中“特取进士”的第二名。 秦观又惊又疑,亲自过来看了又看,才能确定那真的是自己。 “真的中啦!感谢恩师!” 至此秦观也全都明白了,这所谓的“特取”,乃是因为他有一项专长才被取中进士的。而备注的那“文学”二字,自然也意味着,他将来的仕途,将会围绕着文学一途。 但秦观深知自己的才能,尽在文学一途,能够学有所长学以致用,他也心甘情愿,并不介意这个“特取”可能会比其他正规取中的进士特殊了那么一点点。 听闻这边有人上了榜,榜下捉婿的大军立刻乌央乌央地冲过来,将秦观围住。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50节 秦观连忙依样画葫芦,学着刚才宗泽的样子推辞,只不过他比明远的年纪略长,不敢说明远是内兄,只好坚称父母已在家乡为他订下了亲事,实在不忍心拂了各位的好意但也只能如此。 秦观相貌出众,人又温文尔雅,且在适婚年龄,马上能够进洞房的那种。因此推却起来比宗泽难度高上不少,饶是秦观磨破了嘴皮子,还是有汴京大户在盛情相邀:“进士郎,进士郎到我们家来看上一眼,看一眼就好……” 明远当然知道不能让秦观去旁人家里“看一眼”,秦观这么秀逸温柔,去了就如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他刚要拉上秦观就走,忽听身后有人阴阳怪气地冷嘲热讽:“中个文学进士算什么?将来仕途也绕不开那些文学典籍,也就是个穿官袍的穷措大罢了。” 世人管家里贫穷的读书人叫穷措大,明远因为太富了,从未有幸得过这样的称呼。谁知今日被他听见秦观被人这样羞辱。 “那也是进士,上榜之人照样可以参加殿试,向天子奏对。” 明远伶牙俐齿,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 “你等要是没中,就别在这里酸,要是同上了这榜,那就等殿试的结果出来了再攀比也不迟!” 明远撂下两句话,拉着秦观的衣袖就往人群外头走。 秦观也没想到明远这么仗义,肯帮他怒怼那些无聊的小人,但同时也真的被明远激励到了。 是啊,甭管是不是“特取”的,但只要有殿试资格,就还有向天子展现自己胸中才学的机会。 后面种师中赶上来,欢天喜地地告诉明远:“明师兄,我刚刚看到了……看到了两个同门师兄的名字也在榜上,他们一个是‘农学进士’,另一个是‘理学进士’……” 明远眼中一亮:这太好了! “快走,师中,这些同门想必也在京里,我们去找他们相聚。” 他是真的没想过,素来是旧党中坚力量的司马光,竟然能出此奇招,帮了他这么大的忙。 他们一行人刚走,吕惠卿与吕升卿从人群里转了出来。 吕升卿脸色上有些不屑,吕惠卿却依旧是那副老谋深算的样子,脸上没什么表情。 吕升卿此次高中,礼部试的名次在第三十九,因此看不起那些凭着特殊才学,“特取”入朝的“假进士”。 而吕惠卿的心思要更深沉一些:他知道这次改革科举的“新法”,被司马光横插了一笔,画蛇添足了一把。但据说司马光出此建言,也与明远有些关联。 司马光是旧党中坚,吕惠卿是新党中人,并且将明远也看成是了新党的一份子——如此,明远的所作所为,不正是吃里扒外吗? 因此此刻吕惠卿实在是郁闷——他欲用明远,却又深恐自己无法掌控明远。这种恐惧让他心里那张面孔面目狰狞,表面上却依旧平静。 话说明远带着几个朋友冲出人群,再次被一名管家模样的人拦住。 “明小官人,可算是找着您了!” 明远一看见对方的模样,立刻想起了三年前的一桩公案,笑道:“管家可是又要将我捉了去?” 这位是宰相府上的管家,三年前,正是这位不管三七二十一,将他误当做是王家的女婿蔡卞,“捉”回了王安石府上,才有了后来与蔡氏兄弟结识的一干故事。 此刻王家的管家也笑道:“明郎君真是好记性啊!小人只见过您一面,偏偏您也不肯忘。” 说着,王家的车夫驱车上前,请明远、秦观等人一起上车,车驾慢慢往王安石府上去。 到了王家,车驾却没有在正门处停下,而是绕了个弯子,来到一条僻静的小巷里,管家才请明远等人下车,沿一条小路,进一座小院—— 明远一瞅:这不正是王雱的小院吗? 果然,只见王雱快步迎出来,脸上带着笑容,见到明远,却以眼神狠狠一剜。 明远迷茫挠头:……我怎么了? 王雱更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点头笑着招呼了种师中等人之后,赶紧将明远拉到一旁,问:“远之,今日官家在南御苑观看演武,你竟然没随沈存中一起去?” 明远顿时笑答道:“原来元泽是说这个。我确实是未去。有沈存中、吴坚等人在,还有一个蔡元长……应该够了。” 王雱见他如此,赶忙又压低了声音道:“听闻官家原本是想要以此为因,奖赏你一个官身的。而你竟然不去……” 这个相貌如此漂亮的年轻人,榜下必捉的,为啥这么想不开,非要陪其他那些少年去看榜呀! 明远却依然笑,笑到王雱有点心虚。 毕竟王雱盼着明远能够有个官身,从此加入大宋官员的队伍,也有他自己的私心在。 推行新法,很需要明远这样的人给予支持。 只见明远笑眯眯地说:“因为……做官太难啦!” 第235章 亿万贯 做官不难吗? 当然难!难极了。 举个例子:市易法——王雱当年是亲口答应, 市易法不会在汴京这样的大城市里试行的。但是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市易法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推行新法, 改革弊政,根本就不是单纯论某项法条“好与不好”, 还要考虑太多的利益牵扯与朝堂上的势力斗争, 这样的工作,从来都是最难的。 明远望着王雱, 看似毫无芥蒂地笑, 却搞得王雱一阵心虚。 “远之, 我必须向你透个底……现在即便是新党内部,支持吕吉甫的人也非常多……” 但明远心中有数, 以王安石的声望, 不可能连新党内部的分歧也无法弥合。现在王安石也同意颁布市易法, 恐怕一来是方田均税法阻力太大,另外也是青苗法的显形收益已经达到一个水平,无法再突破,而朝廷却还是缺钱…… “远之,盼望你能理解。” 王雱与明远当面说话,便没有多少顾忌, 同时也显得非常真诚。 “我理解,我非常理解!” 明远连连点头,却道:“所以我才会建议吕吉甫,在推行市易法之时, 能够划一道线, 将每年营收在一定数目以下的小本营生豁免。” 王雱却马上站了起来, 脸上变色, 道:“这话吕吉甫可从未说过。” 说着,王雱马上就要出门,打算穿过他家的小院,进入宰相府邸,将此事好好与老爹王安石说道说道。 明远:我就知道吕惠卿不会那么老老实实地采用来自我的建言。 “元泽兄现在去问吕吉甫,吕吉甫只会说这些都在他事先拟定的细则里,还未来得及向元泽兄分说罢了。” 明远笑劝王雱:“元泽只需在颁布新法的具体发条之前,轻描淡写地向吕吉甫提一句,他就晓得你晓得了,这条细则,自然会出现在即将颁布的法条中。” 王雱像是被气昏了头,被明远一劝,猛地冷静下来,伸手一拍自己的额头,叹道:“是啊,愚兄这是……” “关心则乱。” 明远帮王雱解释了一句,但是话又得说回来。 “市易法一出,国家固然能够得利,但是得罪所有的大行会,麻烦也未必会比现在少啊!” 王雱眼神已经清明,此刻望着明远,断然道:“推行新法的后果,大人尽知。然而我大宋积弊已深,不用猛药恐再难挽救。当初大人选择这条道路之时,就已经想过了一切后果。而愚兄追随大人,也从未敢惜身。” 明远听王雱如此说,心中不免被触动。 谁都知道北宋积弱,大宋“冗官”“冗兵”“冗费”已经将一干缴纳赋税付出劳役的“生产者”们压得喘不过气来。 然而除了明远这穿越者之外,竟只有王安石一人能说出“不变法就要玩完”这样的话来。 明远不能不佩服王安石的见识和勇气。 这位大宋宰相自从开始新法,无数昔日良友与他反目成仇,而民间则更多诋毁之声。 明远更知道,这位在身后遭到的攻讦更有甚于今日,口碑甚至直到千年之后才渐渐有所好转,世人才开始渐渐认同他是一位思想已然超越了同时代的伟大改革家。 此时此刻,明远瞅瞅王雱,心想:你这家伙,还是爱惜一点你的身体比较好,你要是撑不下去,你家老爹恐怕更受打击。 王雱似乎读懂了明远的眼神,顿时笑道:“好啦,愚兄过去这两年来一直在保养身体,如今身子骨已经比以往结实多啦。愚兄这条命也是为你所救,好容易被你拉回来的,咱绝不会掉以轻心的……” 一面扯着闲话,王雱心中则在一边叹息:看明远这样的表态,心中应该还有些怨气,而且不想趟市易法推出的这一淌浑水——难怪连在天子面前出头露脸的机会都不肯要。 看起来,这次是真的勉强他不得。 于是王雱岔开话题,笑着问:“远之这次回京,这几天在忙什么呢?” 明远显然也很喜欢这个话题,眼角含笑答道:“在买地。” “哦?” 王雱闻言也来了点兴趣,将身体离开椅背,目光灼灼,盯着明远,笑问道:“他们都传说,你每到一个地方都要先买一处住所,布置得舒舒服服的。此事可有?” 明远大方地点头:“有。” 购置不动产是花钱的重要手段,除了第一次入汴京时被“限购”以外,明远每进入一个新阶段时都是这么干的。 只不过,这次他买地可并不是为了盖房子,而是为了别的目的。 “等我张罗周全了,元泽兄一定要到我那里去赏脸。” “好!” 王雱虽然不知道明远在汴京城外买地到底是为了什么,但是他知道明远的本事——赏脸去看看总是没错的。 两人聊到这里,已经不能再放任将新晋进士的秦观等人都撂在外面了,他赶紧与明远一起离开书房,回到花厅中,向在此惴惴不安地等待了很久的秦观等人道贺。 当晚,由王雱设宴,给秦观、宗泽道贺,又聊了几句关于殿试的闲话。秦观与宗泽都是第一回 获得资格参加殿试,有王雱这位“过来人”给他们传授经验,这两人都是喜出望外。 “少游兄实在不需为那‘文学进士’四字烦扰。” 王雱久在朝中,关于最新的科举规程多知些内情。 “最后的名次还是要看殿试的发挥,而前二十由天子钦定。” “至于‘特取’科,我想少游兄在报名时应当有所取舍。少游兄高中之后为官,会因为‘特取’的科目而有所偏向。” 秦观当初在府学报名的时候就已经心知肚明,而“文学”一途也的确是他才学所长和心中所愿。因此他诚恳地接受了王雱的建议,并再三感谢。 最后,王雱转向种师中,表情似笑非笑,没有说话。 明远在旁看着,知道种师中是得王雱之助,重入国子监,理应对王雱有所感激才是。 谁知种师中表情不变,甚至还冲王雱点点头。这小孩一脸酷相,就好像不是王雱帮了他的忙,而是他帮了王雱的忙一样。 明远脑后有汗,王雱却好像根本不以为意——这大约就是聪明人都能够理解聪明人的傲气吧。 * 几天之后秦观与宗泽参加殿试。殿试的内容是官家赵顼钦定的策论。 秦观的策论题目是《边防》,他将边防与外交结合,洋洋洒洒地写了一篇雄文。最终殿试下来的成绩,不仅比宗泽还要好一些,甚至还压过了吕惠卿的弟弟吕升卿一头。 宗泽因为年岁与阅历的关系,殿试时策论做得平平,名次排在百名前后。 但是他年纪是今科最小,所以探花郎是当定了。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51节 且不说朋友们在科举考试的道路上积极跋涉,旁人殿试的时候,明远出了汴京城,正在为他的“新产业”物色地点。 这日他由汴京两位最有名的地产经纪陪着,出了汴京城,在西南方向一个叫做“苏村”的地方。 这里风景优美,地形也如明远所要求的那样有所起伏。 可是明远亲眼看到了之后,还是感到遗憾:这并不完全符合他向两位牙人提出的要求。 这两位牙人一位姓姜,一位姓李,原本史尚在汴京时,他们在京牙中还排不上号,但是通过近两年的打拼,这两位已经俨然是京中掌握资源最多的房产经纪,号称能为最刁钻的主顾物色到合适的地产。 于是姜经纪问明远:“您觉得这一片土地哪里不妥?” 明远:“不够大——” 姜李二人对视一眼:他们带明远来的这片苏村土地,毗邻西太一宫,风光优美,因此地价也很高。寻常商户都没法儿买下这一整片。 今天好容易来了个主顾对这里感兴趣,却嫌这一片还不够大? “那,”李经纪问明远,“您买下这片土地,是为何用途呢?总不能是……为了修路吧!” 明远因为“山阳-汴京”和“汴京-扬州”两条道路而名噪一时,这两位地产经纪也都有所耳闻。 谁知明远摇摇头,伸出手,比划了一个挥杆的动作,道:“不是修路,我打算建一个专门玩捶丸的场地。” 明远在重新入京之前,就已经盘算好了他想要做什么。 而修一座“高尔夫球场”正是他的计划之一。只是汴京城外的土地寸土寸金,且被分割成了很多小块。苏村的这片,已经是相对较大较完整的,且有地形起伏,垂柳池塘,颇有山林野趣。 只是这一片土地还是嫌小了些,与昔日他在长安城外乐游原上挥杆捶丸的乐趣似乎无法相比。 但这个答案大大出乎两名牙人的意料。姜李二人对视一眼,都流露出惊讶: 有钱人的心思真是令人捉摸不透——他们都以为这位年纪轻轻的富豪想要盖房子修园子,谁知人家想的竟是要修一个供玩乐的捶丸场地。 姜经纪不愧是汴京城中自史尚之后的新秀牙人,伶牙俐齿,顿时劝道:“明郎君,此地虽然不像其他地方大开大阖,视野开阔,但此处胜在处处皆景,每走到一处,景致皆有所不同。” 李经纪也不甘示弱,补充开口:“明郎君一定是捶丸的高手,小人原不敢多置喙的。但小人听说,这捶丸的场地,需要精心布置,有些时候虽然地方不够宽敞,但有甬道花木等物品阻隔,玩起来会更有趣味性。” 明远双手一拍,赞道:“说得好!你们还想到什么优点,尽管说来听听。” 两位牙人得了他的鼓励,一时都搜肠刮肚地都在思考此地的优点。 “此地毗邻西太一宫,自从王相公在熙宁元年那两首题壁诗一写上去,西太一宫的名声立即大噪,这里也算是京城西南小有名气的一处景致了。” “哦?” 明远顿时来了兴致,“王相公的题壁诗?” 他已经飞快在脑海中搜索是哪一首了。 “对,因此西太一宫附近有不少客栈与食店。若是郎君呼朋唤友到这里来捶丸,饮食与歇宿想必很容易……” 李经纪还没说完,姜经纪已经在出言反驳。 “老李,这是明郎君的地方,明郎君怎可能不在自家的土地上修建精美屋舍,亭台楼阁,反而要让自己的客人到外头去住呢?” “可是……” “你们两位请尽管辩论,我都听着呢!” 明远尽管让这两位牙人在这里头脑风暴。他的心已经飞去了西太一宫,飞去观赏王安石的题壁诗了。 * 大约一个时辰以后,明远已经站在西太一宫里,望着墙上的题壁诗。 这里的题壁诗不少,但只有两首是以碧纱笼罩起来的,出自何人之手,简直一望而知。 明远上前,望着其中一首,轻声诵道:“柳叶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1” 白头想见江南啊…… 明远想起自己,在这个时空也已经度过四年多的时光了。他所无比熟悉的那个时空,似乎已经在他的记忆中渐渐淡去。 而他终日想见的“江南”,是不是也早已悄无声息地挪到了这个时空? 第236章 亿万贯 熙宁六年的三月到五月间, 明远主要的工作就是买下了苏村附近的土地,并且将其改造开发成了捶丸的场地。 捶丸场完工的时间也刚刚好,卡在汴京的暑热季节来袭之前。 端午节之后, 京城中不少大户人家会选择出城避暑,又或是在城外的庄园里游乐饮宴。苏村在汴京城西南, 靠近金明池与琼林苑,是达官贵人与豪富之家出城避暑的风水宝地, 因此苏村捶丸场的开业占了不少天时地利。 而明远也早不是当初刚到汴京时那个籍籍无名的小郎君了。 他出资牵头, 在汴京城外修建了两条“高速公路”——但凡需要运输货物进京的客商, 几乎已无人不知道他的姓名。 另外,明远最近也将金银钞引铺开到了汴京城中,而且一开就是三家铺面, 最主要的一家的位于界身巷附近,每日的兑换与承兑额据说有上万贯之多。另外两家则是为了方便中小商户, 都开在汴京城的闹市里。 更不用提明远名下的炭厂、正店与瓦子, 单是明远手中掌握着汴京城中的刻印与印刷行业,城中的富商们便少不得前来巴结。 高家旁支的高绍平就是太后高家派出来与明远“社交”,联络感情的。 这位高绍平,年纪在二十八九岁上下, 但凡往高家子弟之中一站,便会显得格格不入。 他曾经试图读书科举,又想入朝为官,然而因为高家乃是后族, 地位实在特殊,他终究是没能如愿以偿登第。之后便在家中赋闲, 日常与人谈论琴棋书画, 偶尔舞文弄墨, 号称是高家文采第一,但在外人看来,也不过是斗鸡走狗的公子哥一个罢了。 两年前,高绍平的兄长高绍祥因为石炭的事,在明远手下吃了大亏,但也因为明远的指点,讨来了些好处,令太后与官家缓和了关系。 高家权衡再三,觉得不能再让高绍祥这样的“纯”商人与明远打交道了,于是便派出了高绍平。 高绍平到了苏村,按照指点,来到苏村捶丸场跟前,探头张了张,便点着头道:“果然如此。” 苏村这捶丸场,果然不同凡响。 只见那捶丸场跟前,矗立着一座小小的院落,院门上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捶丸地”,底下的落款是米元章。 米元章就是米芾,是当今官家的奶兄弟,米芾之母阎氏也是在高太后跟前数一数二的人物。高绍平自己就出身高家,对米芾很熟悉,因此也不得不暗暗心惊——这明郎君竟然能弄到米小官人的亲笔题写。 迎宾院里的知客很多。高绍平一到,立即有人张罗着将他的马车牵到一边去。另有茶饭量模样的人上前,将高绍平请入室内坐下,并且奉上清凉的饮子。 高绍平饮过清凉饮料,抬头看去,正见到厅堂中敞开着一扇扇玻璃窗,清风徐来,高绍平顿时暑意全消,精神抖擞。 这时便来了一名知客,年纪在二十五岁上下,看起来应是牙侩出身,伶牙俐齿,笑脸迎人,专门为高绍平这样第一次造访捶丸场的客人讲解入内游玩的规则。 首先是费用——高绍平不以为意:如今高家上上下下,不管是什么身份,一张口就都是谈钱,谈钱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然而苏村捶丸场这里,却有些特殊。知客向高绍平推销的,是一种名叫“果岭券”的入场券。 “果岭券?” 高绍平重复这个从未听说过的新鲜名字。 “对,高官人明鉴,这‘果岭券’是专为了维持捶丸场地中的各项设施,尤其是‘果岭’。此外还有此间的场地与设备,比如这间迎客院,还有替贵客们看顾牲口的牲口棚……” “这果岭券一张的价格是五贯。” 高绍平闻言,眉毛跳了跳,他觉得好贵啊! 只是进场捶丸而已,竟然要花五贯…… 不过肉疼归肉疼,高绍平一旦想起,他在这苏村所有的花销,回到高家之后,都可以全数将开支拿回来——这用汴京城中最时兴的词儿来说,叫“报销”。所以他完全不必替族里肉疼,而是该吃吃,该花花才对啊! “但如果您一次购买十张果岭券,价格就只有四十贯。” 知客继续向高绍平解释。 “如果您一次购买二十张果岭券,价格就更加优惠,您只需要花六十贯。” 高绍平低头计算:如果买十张果岭券,就相当于八折;如果买二十张,就相当于六折,划到每次只用三贯钱。 “我买二十张!” 族里既有“报销”的允诺在先,他高绍平就没什么好担心的,立即伸手去怀中掏钱。 那名知客却故作矜持地一笑,继续向高绍平介绍:“然而对您来说,这些果岭券,最多只是招待客人来此时使用的罢了。” “依着高官人的身份,您该考虑加入这捶丸俱乐部才对啊!” “什么叫……捶丸俱乐部?” 高绍平听了知客的介绍,脑海里只有不断回响的一个声音: 2000贯、2000贯、2000贯…… 而且只是一年的“俱乐部年费”。 果然是明小郎君啊,宰起人来竟这么狠! 那知客却还在滔滔不绝地介绍加入俱乐部的好处。 “……能够加入捶丸俱乐部,您将拥有一名专属的知客,为您指点捶丸;有专属的休息室,招待您和您带来的客人,厨房为您和您的客人不限量供应各种从食、杂嚼和饮子……” “一旦加入俱乐部,您就将获赠一枚镌刻有俱乐部标记的金壳怀表,以彰显您的尊贵身份。” 高绍平:……! 金壳怀表可是如今汴京城中的抢手货啊,据说手中纵有千金,也要等到杭州那边的货运到了才能买。捶丸俱乐部这里,竟然赠送…… 他心里已经打起了小九九。 2000贯的年费,他到手一块怀表,转手卖出去,就只净花费1000贯。这1000贯,看高家族老们的态度,没准是愿意给他“报销”的。 正想着,只听那名知客又压低了声音补充道:“您可知道,如今全汴京城的富翁们,都在使尽浑身解数,要与我们东家搭上话。这里……算是一个捷径。” 听到这里,高绍平精神一震。 他被家中族老派到这里,不就是为了想办法结交明远,从他这里套得一些重要消息吗? 这1000贯,跟族里打打饥荒,再将族老们请来玩几次捶丸,多半也就能全报了。 “好!” 高绍平头一点。 那知客眼中陡然一亮,神色里透着满脸倾慕,仿佛在说:果然是这汴京城中第一等的富翁啊! 高绍平赶紧补充:“先……办一年……” “我身上没有带这么多现钱,这钱得等我到家才能拿。” “当然,当然,高大官人,”知客口中已经自然而然地改了称呼,“这个不急,不急……您今天现在园中玩乐,钱的事之后再说。”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52节 “对了,您且稍等——” 那名知客转身跑去取了一叠绑带上写有大食数字20字样的“果岭券”来,双手奉给高绍平:“大官人,这是您的果岭赠券,是专门供您送人的,您的客人来时,只要向迎宾院出示,无论您在不在,都可以凭此券进入。” 知客随即将高绍平迎入另一重大厅。坐在这里的人明显要少一些,按照知客的说法,这就是捶丸“俱乐部”成员专门聚会的地点了。 在这间小厅里,照样有人奉上汤茶药、饮子和各种从食与杂嚼。高绍平刚才一张口,竟应下了2000贯的花销,此刻实在是没有心情吃喝。但本着不吃就亏了的精神,高绍平多少还是用了些。 那边专门侍奉捶丸的知客见他吃喝完毕,便推着满载各种捶丸用品的小车过来,给高绍平过目。 “请问您最习惯用哪种捶丸棒?” 高绍平心中暗叫一声惭愧:得亏他是真的玩过一阵捶丸。如果像家里其他那些从兄弟一样,根本没玩过捶丸,就要领取这个任务到这里来,那可能真会让高家出一个大大的洋相—— 捶丸的器具多而复杂,光击球用的棒子便分成“撺棒”、“杓棒”、“朴棒”、“单手”、“鹰嘴”等很多中。 高绍平伸手指着“朴棒”道:“全要,但朴棒为我多备几枚。” 这位专门负责招待高绍平的知客脸上顿时流露出赞赏的神色,笑着应好,将各种棒子都装在一架小车上,并且特地多装了几枚朴棒。 “您随我到这边来领筹。”知客又将高绍平邀至一处名叫“关牌”的小亭子跟前领取足筹。 这筹是专门记输赢用的——如果高绍平能够在三棒之内将球击入球穴,那么他就能从旁人手中抽取一枚竹筹。比赛最终以竹筹最多的人获胜。 这名知客见高绍平准备停当,当即引着人出了“迎客院”,向捶丸场深处走去。 一路上,高绍平只觉得眼前的景象叹为观止:此地风光绝好,且地形起伏,果然是最适合击打捶丸的场地。 更为重要的是,这座捶丸场里满眼绿色,在这炎炎夏日里看到如此苍翠的一大片绿意,令人无端端便消去了争名夺利之心和那心头火气,能够好好地享受这难得的闲暇时光。 “您不妨来试试这‘果岭’。” 知客好似早先就看穿了高绍平的疑问,但直到现在才为他揭开谜底。 原来,这“果岭”是球穴四周的草坪。球穴四周的如茵绿草被修剪得很短、十分平滑,因此有助于推球。 高绍平只试了试,便觉得顺滑无比,他只需要掌握方向,不必用太大力气,捶出的小丸可以自然而然地滑落至球穴中。 高绍平喜不自胜——他擅长捶丸,可是也从来没有在这么精致的场地上玩过这种游戏。 “需要为您介绍几位一起作伴比赛的友人吗?” 知客非常好心地询问。 但这是高绍平最擅长的。族里的堂兄弟,他远不如高绍祥能干,但是胜在是个纨绔的性子,各种玩乐游艺,都略知一二,也擅长与人往来,跟什么人都能说上话。他当即婉拒了知客的安排,随便寻人,打了两局。 由于高绍平球技出色,他两局一赢,便自然而然地混入了“高手们”的比赛之中。 “好样的!” “啊,不愧是明郎君啊!” 远处,明远挥起一杆,姿态优美,被他击中的捶丸飞出很远,仿佛像是长了眼睛似的,冲那球穴飞去。 那枚小小的捶丸,落地之后在柔滑的草皮上弹了两弹,又滑行一阵,终于“噗”的一声,掉入球穴中。 “好厉害!” “又是一杆进洞!” 同时参加比赛的,和在场地一旁围观的人员同时用力鼓掌——为了明远的精彩球技。 明远便转过身来,向四周挥挥手中的球棒,道:“献丑了!我先休息一会儿,各位不必拘束,请尽情地玩!” 高绍平见得到了卖弄的机会,赶紧参与,但他也时刻支着耳朵倾听,想要听见明远那边在说什么。 围着明远的,多数是贺家人——高绍平事先打听过,知道贺家有一名长相丑怪的子弟与明远要好,因此明远与贺家十分亲近。 当高绍平听见贺家人向明远提起“市易法”三个字的时候,连忙支起耳朵,连手中的球棒和眼前的球都没那么在意了。 “听说如今市易法的细则已经全部制定出来。” 明远清朗的声音在人群中听来非常独特,不会与他人混同。 “王相公为这市易法画了一道线,将每年总营收在500贯以下的小商户都免除在市易法施行的范围之内……” “哦——” 四周传来一片惊叹,听起来不知是惊讶还是遗憾。 每年的总营收在500贯以下,那是天然将大商户与小商小贩们区分开。 “所以啊,这次受到市易法影响的,就是你我了。” 明远站在人群中,含笑而立。 他身边尽数是汴京城中的富商巨贾,或者是像高绍平这样被家族派出来的“代表”。 高绍平在旁听着,知道他该做的事就是将这个消息赶紧送回高家去。 新党主导推出的,市易法无论在朝还是在民间,都被抵制得很厉害。因此王安石所“画”的这道线,对市易法所遇到的阻力有巨大的影响。 可是他远远地见到明远立在人群中,一眼便被年轻人那副俊雅清朗的容貌,诚实坦白的气度所吸引,不由自主地又向前迈上几步,连手里的球棒都忘了,只想要好好听听这位被世人传颂的“奇人”,对市易法究竟能说出什么道理来。 …… 第二天一大早,报童在汴京城中叫卖《汴梁日报》。 “朝廷推行市易法新法,乃是为了平抑物价,打击垄断!” 孩童清脆的声音在汴京清晨尚未太过拥挤的街巷中回荡。 一时间不少人在解囊买报的时候,问出了一个问题:“什么叫‘垄断’?” 第237章 亿万贯 在南御苑演武之后, 身为钱塘尉的蔡京,理应尽快返回钱塘的——蔡京却没有这么做,而是赖在京中不肯走。 他想要等待一个结果。 蔡京在入京为官家演示火炮之前, 在钱塘尉上待了两年半,功勋不可谓不卓著。 寻常官员都是三年任满, 经过考评后转官。蔡京眼看就要到了转官的时候,因此他自信马上就会有新的任命。越是转官在即, 他越是不想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 只是离开京城这么久, 此前的知交故旧多少都生疏了。除了暂时寄住在翰林院任编校的弟弟蔡卞家里之外, 蔡京在汴京城里,基本上是独来独往。 若论起生活便利,天下还真没有哪里能比得上汴京。这天蔡京在“洗面汤”的小店里净面、刷牙, 又点了修面。 “洗面汤”的老手艺师傅仔仔细细地为蔡京修饰面部,将他颏下新蓄的短髭打理得整整齐齐。 “洗面汤”小店里如今新填了为人读报的职业“读报人”, 专门读那《汴梁日报》, 向汴京街头的百姓朗读今日日报上的内容,瓦子的新鲜戏目、哪家正店推出的新酒新菜……若是读得好了,许是还能得一些赏钱。 谁知今日,这“读报人”上来一开口, 便是《朝廷推行市易新法,平抑物价,打击垄断》这样一篇文章。 蔡京险些从他所坐的椅子上跳起来。 也幸亏是为他修面的师傅已经把活计都干完了,收起了锋利的剃刀, 否则一准要在蔡京那张英俊的面孔上划上一条长长的血口子。 修面的师傅吓了一跳,那读报人也吓了一跳。 蔡京当即向读报人询问:“这是汴梁日报第一次刊载这样带有观点的文章吗?” 那读报人虽是识字, 但也仅限于识字而已, 听见蔡京提问, 瑟缩着反问:“什么……什么叫做带观点?” “就是讨论朝廷推出的新政,并且加以评述,说这新政是好还是不好?” 读报人皱着眉头想了一阵,答道:“似乎……似乎是第一次……” “以往这报上都是吃吃喝喝,赏花看戏。” 旁边“洗面汤”小店的伙计也补充——他在这店里的时间长了,每天都听读报,今日便也觉得不寻常。 蔡京当即向那读报人将《日报》借来,飞快地扫了一遍,随即又将报纸还回去,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似的,任由修面师傅继续为他修饰外表。 那读报人此刻总算平复了心情,重又开始结结巴巴地读报:“……打击,打击啊,那个垄断……” 听读报人读报的汴京百姓挺多,此刻忍不住有人问:“垄断是啥?啥是垄断?” 无人能答。读报人的视线则在报纸上迅速扫来扫去,一边找一边说:“啊……这些难懂的词句通常报上会给释义的……” 这时蔡京在一旁闲闲地开口:“语出《孟子》:必求垄断而等值,以左右望而罔市利1。” 说着,那读报人也找到了释义,赶紧道:“是啊……就是孟、孟公说的。它、它好像是说……站在集市高处,也就是垄上,向下看着操纵贸易,所以是商人把持独占利益的意思……” 旁听的众人同时开始佩服蔡京:“还是这位官人懂得多。” 蔡京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扬了扬下巴,示意那名读报人赶紧将报上的内容读下去。 于是,读报人结结巴巴地继续将文章念完,大意不过是朝廷为了打击大豪商垄断利益吃独食,因此特别设了市易司。 市易司的官员会从外来客商手中将货物平价买来,然后再加极少的一分利润,在汴京市场上出售。这样老百姓就会跳开那些汴京的行会和大商人,从市易司手中买到非常实惠的货物。 蔡京在旁并无什么表情,只是他也没有想到,《汴梁日报》竟然会选择这种方式,将新法这么重要的内容向普通汴京百姓宣讲,务求他们能够懂得朝廷的目的。 或许明远以前就这样做过,但是他蔡京对此向来不能苟同——蔡京从不认为民意应当左右朝政。 读报人话音一落,这“洗面汤”的小店里,人们已经七嘴八舌地开始议论。 “我听着报上的意思:那垄断,便是市面上只有一家商人有货,所出售的又是咱们日常必须的,那么这奸商自然可以想定多高的价,就定多高的价!” “对,囤……囤积居奇!” 终于有个有些文采的把这个略难的成语说出来了,但其他人似乎对“囤积居奇”的意思还似懂非懂。 “不止定更贵的价格,还能把品质不好的东西卖给咱们!” 有人补充。 “对对对——” 这句话似乎立即勾起了相当不美妙的回忆。 “有一年,城里卖那石炭做的蜂窝煤……” “对,就是这件事!我气得不行,买来的煤特别特别劣!” 时隔年余,这说话的人竟然再次气红了脸。 “但我记得它好像后来是降价了。” “洗面汤”的伙计陷入沉思。 “我记得这事儿——当时要不是山阳炭厂的炭进来,它怎样也不会降价啊!”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53节 “山阳炭厂……” 蔡京在心中“哦”了一声,心想:是明远啊! “对,这正是刚刚报纸上讲的,是‘竞争’与‘垄断’的差别。有两家商户同时出售一样的物品,大家自然都愿意去买那价廉物美的。所以商户们才会尽量发卖价廉物美的东西。” “但如果市面上就只有那几家大商户,结果他们还联起手来坑咱们百姓,故意卖那又贵又不好的,这时候没人治得了他们,就只能靠官家新设的‘市易司’了。” 听到这里,“洗面汤”的小店里一片赞叹。 “还是官家体恤咱们百姓啊!” “也就是王相公,才能想出这样妙的办法。” 蔡京低下头去饮他手边的汤茶药,但实际上他实在是有些忍不住想笑。 想出这“市易法”的人,实在是作茧自缚。 而蔡京曾经将明远写出的作品详细看过,他最同意明远的一点是:效率! 市易法最大的问题在于,没有效率。外地商人、本地商人,再到汴京城中的百姓之间,给硬生生地插了一手进来。多经这一道手,就意味着盘剥、贿赂、拖延……一切都有可能发生。 “不过呀,这次朝廷为了不扰民,下令每年流水在500贯以下的货品,不受市易司管辖。” 蔡京顿时有点想笑—— 朝中负责推行市易法的官员,或许会对这份《汴梁日报》很恼火吧! 哪有将朝廷颁布的法条,就这样大喇喇地刊载在报纸上,然后满大街地供人朗读? 这下整个汴京城都晓得了,500贯以下,不受市易司管辖。若是哪个不长眼的官吏还想从小民们身上敲诈一点,全汴京的百姓都能跳出来指摘他做得不对。 这就是报纸的力量啊! 蔡京深吸了一口气,悠然神往:从明远以前在杭州的表现来看,他应当是早早就知道这种力量,一直隐忍着,没在汴京使用。 只是这一次,明远竟然为了“市易法”,用上了报纸…… 想到这里,蔡京控制不住地陷入回忆:想当初,这份报纸本来是叫做《汴京日报》,只是为了避开他蔡京的名讳,才最终定名“汴梁”日报。结果竟然让自己误会了明远,对己有意…… 往事真是,越想越不堪。 蔡京一敛双眉,忽听小店里有人在说:“这下子,不就是朝廷和王相公,对上了那些身家巨万的大豪商、富人了吗?” 听到这里,蔡京心情竟又转好了。 他想:远之啊远之,你也是聪明,狐狸藏身于狼之间。 如此一来,新党也要求着你,豪商们也要求着你。 想到这里,蔡京更加笃定,自己着实不必着急返回钱塘——他很快就该有更好的任命了。 于是他悠悠起身,付清了“洗面汤”的钱钞,转身出店,临走时给聚在店中听人读报的百姓们抛下一句:“之后看看汴京城中物价有没有上涨,就知道这次的新法,能不能管住那些豪商了!” * 谁知几天过去,蔡京抛下的这句话,就像是魔咒一般,在汴京城里应验。 各种物价都蹭蹭地上涨。 每年流水在500贯以下的,仅限于小商贩们的小本生意和汴京附近出产的菜蔬水果。 除此之外,市易司开张之后,汴京所有的价格都在上涨。 涨幅最高的,是米、油和布料。这些都是京中的大豪商们手中囤积最多的货物。市易法名义上是为了打击垄断,却没想到一旦施行,市面上价格更高了。最终承担压力的竟然都是京城中的百姓。 人们心里开始泛起嘀咕。 然而最传奇的还要数一种货物——生猪。 汴京是百万人口的大都市,每天消耗的生猪有数万头。 这些猪每天都从南薰门进城2——只有这座城门可以走牲口,因此每天从这里进城的猪比进城的人还要多。 据说这贩卖生猪的行会听说“市易法”出台之后,使了最为简单明了的一招: 他们将这上万头猪赶进南薰门,将之全部“交给”市易司的官员,然后就不管了,直接打道回府。 试想,上万头猪,全部堵在南薰门门口,市易司根本没有人手也没有能力去分配这些生猪,然后将其再次出售给需要的酒楼脚店、屠宰坊与小贩。 最终市易司放弃了。 南薰门中每天依旧要过数万头生猪,但是生猪的销售豁免于新推出的“市易法”。 对于其它大宗商品,市易司也同样没法儿抑制京中涨价的狂潮。 虽然有《汴梁日报》向世人解说,“市易法”的出发点是良好的,但是它带来的大幅涨价,也着实令汴京城中怨声载道。旧党纷纷借此机会,弹劾新党,逼迫新党就市易法做出改变。 市易法正式开始在汴京实施后半个月,钱塘尉蔡京自请转官入京,主理“市易司”。 据说明远得知此事之后,也叹了一口气,对与他同在捶丸场中挥杆击球的豪商们说:“这可真是……” “竟然将‘市易法’当做进身之阶,这个蔡元长,胆子太大了。” 第238章 亿万贯 蔡京入主市易司后一个月, 汴京城中的物价并没能像人们期待的那样,趋于稳定。 各种商品的价格依旧在迅猛上涨,上涨幅度之明显, 令不少百姓感到忧心——每天早上起身,他们口袋里的钱, 似乎能买的东西就又少了一点。 长庆楼里,明巡对完账, 从各种账本上抬起眼, 使劲揉了揉双眼, 便听见酒楼中的主顾们在议论。 “这行市里的价格怎么升得这么快?眼下米、面、油都在涨,更加不用提布。我那浑家成天都在抱怨,眼看入秋时就要扯不起布制秋衣了。” “是呀, 也就现在天气尚暖,用不着炭……” 一言提醒了那主顾, 想起长庆楼这等才是用炭的大户。他连忙转过头来望着明巡:“对了, 店东,炭价怎么样了呀?” 明巡递去一个苦笑,道:“小店尽量让利,尽量让利。” 这一下, 长庆楼上的客人便大多明白了长庆楼的处境。 长庆楼里出售的各式酒菜与从食,到现在一文钱都没有上涨过。从其它脚店轮流入驻长庆楼的名厨带来的名菜,也在长庆楼的帮助下坚持住了本来的价格。 “长庆楼号称汴京七十二正店之一,维持价格竟然也这般艰难。” 主顾们闻言纷纷唏嘘。 其实, 长庆楼不会因为用炭的价格发愁——山阳炭厂那边给长庆楼送炭,属于关联交易, 只收成本价。 但是其它一应材料都在涨, 酿酒所用的米与酒曲, 也都在涨。 对长庆楼而言,最麻烦的是各色菜蔬与水果。 原本供应长庆楼的,都是汴京城附近的大菜园大果园。但这些产业一旦成了气候,每年的出产就绝对超过500贯,在市易司的管辖范围之内。 这些菜园与果园,为了逃避市易司收购,纷纷“化整为零”,将货物交给小商小贩运进汴京城中去发卖。 长庆楼便不得不耗费精力,东一点、西一点地从各种货源手中去收购材料。由此带来的问题便是质量和品类都参差不齐。甚至有时候连今日菜品的水牌都很难决定。 也就多亏长庆楼的主厨万娘子手艺精湛,头脑活络,连连创造出几样新菜,才稳住了阵脚,没有像京中其余几家正店那样,主顾们要啥啥没有,口碑止不住地下滑。 “唉,谁能想得到呢?就在一个月前,粮店里的米还是每斗100文足陌。现在呢,已经涨到110文了。” 宋代铜钱有足陌与省陌之分,足陌就是100文整。 在一个月间,汴京城中的米价就上涨了一成,这个速度,任谁看了都忧心忡忡。 谁知明巡在一旁插了一句嘴:“我家远哥说了的,这两天米价就会往下降的。” 他说得声音不大,但是语气坚定,坚信这位“远哥”说的话,就一定能成真。 听见的人不多,有些人即使听见了也没有在意:这个“远哥”究竟是谁,他们也都不清楚。 岂料就在此刻,早先受万娘子托付,出门采购的一个酒博士,快步冲进长庆楼,奔上楼梯,用兴奋不已的声音大喊:“降了,降了!” “什么降了?” 酒楼上无论是店家还是主顾们,都是一头雾水。 “米价降回去了,降到了每斗100文。” “哇!” “这是好事啊!” 长庆楼上欢腾一片。开心过一阵之后,才有人想起明巡刚才说过的话,并且向这位大管事投去好奇的眼神——那位“远哥”究竟是谁,这也猜得太准了把! 然而好景不长。 大概在十天以后,长庆楼上又恢复了唉声叹气的状态。 “怎么又涨上去了呢?” 米价跌回100文,只是短暂的昙花一现而已。就在这两天,米价又涨了上去,而且这回变本加厉地涨到了115文左右。 “听说是那福建人蔡京主持市易司,大力抑制市面上的涨价之风。前两天米价才降下来的。” “可是他这抑的都是什么价格哟!几天都没过,这米价又涨了回去,而且比上次还要贵。这……” 对蔡京的埋怨之声不绝于耳。 也有人在后悔,前两天米价下跌的时候,自己为什么不多买一点儿,屯在家里。 “别提了,我可是听说,连大内的用度都在涨呢!” 有人故意压低了音量,透露了一点宫中的内情,引得好些人竖起耳朵,凑过来听。 然而这人却又没下文了,只能说:“等着吧!这件事官家必定要召王相公入宫奏对的。” 事实也确实如此。 崇政殿中,官家赵顼与朝臣们议论了今日的政事之后,单独留下宰相王安石与当初力主推行市易法的吕惠卿两人奏对。 “王卿,吕卿,为什么连朕的内宫都在抱怨,说市易司卖梳朴则梳朴贵,卖脂麻则脂麻贵。” 赵顼还是挺能以己及人的一个皇帝:“连朕的宫人都在抱怨她们的月例如今买不了什么东西,这汴京城中的百姓,又会如何?” 王安石肃容向赵顼拱手:“此是京中一部分富商巨贾为了抵制新法的推行,故意垄断行市,联手抬价,以此攻击新法,以期动摇官家变法富民强兵之心。” 王安石老实不客气地给那些涨价的商人们扣上了一顶大帽子。赵顼听了,竟也多出几分同仇敌忾之心:原来还是在和新法斗气对着干呀! 但是做皇帝的还是忧心——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54节 “前日蔡京自请入市易司……吕卿,你观此人才德是否足够,能够稳住京中的局面吗?” 吕惠卿连忙上前一步应答:“启禀陛下,蔡京于十日前上任,入主市易司后,立即整顿纪律,规范官牙之作为,并严查勾结舞弊,在区区数日之内,市易司内气象为之一新。而市上物价,亦应声下跌。蔡京此次的雷厉风行,已初见成效。” “然而正如王相所言,汴京城中不少奸商富贾,绝不乐见将手中之厚利分薄,因此故意提价,以此向朝廷施压。” “蔡监司虽是能吏,但也需要时间。” 吕惠卿巧言善辩,但他说出来的话,就远远不如王安石那样有力,能够一锤定音。 赵顼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 苏村,捶丸场。 这日空中油然作云,沛然下雨。雨势不大,在檐下淅淅沥沥地挂出断断续续的水线。 今日造访捶丸俱乐部的人们谁也没有因为这点雨势而离开,他们纷纷聚在捶丸场地一旁一座凉亭式样的休息区里,呷着知客们奉上来的热茶,品尝着香喷喷的点心, 须知这些人都是玩捶丸的老手,知道以此地“果岭”的成色,雨后新绿时,将是最适合挥杆捶丸的时候。 这间休息区的大厅中,有人在高声讲解市易法与平准法的区别。 “新法所推的‘市易法’脱胎于汉代桑弘羊的平准法,但也有不少区别。比如,本朝的市易法招募了行人、牙人为市易司效命;又比如,市易司行人可以契书或者金银抵当,从市易司中赊购货物……” “比起桑弘羊的平准法,本朝市易司想做的更多,既想平准物价,又想向商人放贷生利。” “是吗?那此次市易司能够动用多少本钱?” 在这座大厅里的,全都是汴京城中的顶级富户,或者是顶级富户的代表,其中不少人彼此认识,知根知底,因此也不惮在对方面前透露他们打听到的一些“内幕消息”。 “听说是内库出资钱百万缗及京东路87万缗作为本钱。” “也就是说,总共只有187万缗作为市易司的本钱?” 这句总结与反问的语气中已经带上了十分明显的揶揄。 一时间厅中全都哈哈地笑出了声:“是啊,总共‘只有’187万缗钱!” “所以说,市易司其实拦住了那些中等商户?” “是呀,我们这些人的生意动辄是几十万贯的财货,市易司用什么来‘平价’买入?” “既然如此,那我们这些人的产业为什么也要涨价?” 有人笑着明知故问。 其余人也嘻嘻哈哈地凑趣笑出了声。 “那自然是因为不喜欢新法——既然新法要平准,我们就一起涨价!” 这话说得有恃无恐、肆无忌惮。 “都已经是一等富翁了,坐拥一大片产业,为什么做生意还要看人脸色?” “对!” 这番肆无忌惮的议论瞬时引来了一片掌声。 举座之人都并不担心他们的话会传扬出去——毕竟此间都是以一年2000贯的费用才能加入的俱乐部。能出得起这钱,且舍得出这钱的,必然是实力雄厚的巨商,又或者是背靠世家大族,代族中出面在这里打探消息的族人,比如此刻正在大厅里认真聆听众人说话的高绍平。 身处这种周围都是“同类”的环境,人们更容易吐露内心真实的想法。 “明郎君来了。” 不知是谁提了一句,厅中的视线顿时刷刷都转向门口。 进屋的人果然是明远,他头上戴着竹笠,身上披着一件微湿的蓑衣,手中提着捶丸的球棒,白皙的脸孔因为适才的运动而显得红扑扑的。 他和几个冒雨捶丸的俱乐部成员一起回到这座休息区大厅里,进门便笑问道:“大伙儿在聊什么呢?” 立即有人将刚才他们商议的一五一十都告诉了明远。 明远闻言,噗嗤一声笑,这笑颜配合他一脸的好气色越发显得动人。 “你们这些大户,与朝廷推出的新法对着干,也不怕被找麻烦!” “这有什么?我们又不是寻常的大户。” 立即有人用开玩笑的口吻,傲娇地反驳明远的话。 说实在的,此刻聚在这捶丸俱乐部休息厅里的人,虽然他们的资产总数不会比明远更多,可若论起身后的坚实靠山,也许谁都要比明远更强些。 “哦,对了,明郎君,坊间传闻您与蔡监司是知交好友。可有此事?” 明远听见“蔡监司”这三个字,眼里顿时闪过一丝恼意,仿佛觉得对方哪壶不开提哪壶。 但是这神情只是一闪而过,接下来他的表情换做了高深莫测,对旁人关于他与蔡京的猜测,明远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我只提醒一句,米价很快就要降了,各家囤米的,还是莫要太贪心的好,毕竟陈米卖不上价!” “什么?” “竟有此事?” 大厅里顿时一片议论。 “各位勿要忘记了,市易司设立的‘初衷’就是‘平准’,无论过程如何,最终都是这个目的。” 高绍平觉得明远的眼光似乎朝他那边转了转。 “待到不得不服软的时候再让步,那损失就会比较大了。” 明远微笑着看着眼前,这些所谓的“富翁”们——这些人相不相信他可不管,反正他现在正在坐等降价呢。 第239章 亿万贯 第二天, 一群人聚在捶丸场的时候便都长了个心眼。 在明远的捶丸场中,非俱乐部成员的不得随意进入俱乐部成员聚会的小厅,但是知客可以帮忙传递消息。 于是不断有人拜托知客将一张张的字条送进休息大厅, 递到小厅中各家东主手中。 有人接到家里送来的字条,打开一看,惊道:“是真的,米价在降!” “原来明郎君昨日说的都是真的。” “那还等什么, 赶紧将手上的米都抛出去啊!” “现在在市面上大量抛售,米价岂不是更要降得厉害?” “那……” 一群人正在议论的时候, 明远从外面走进来。有一名知客推着小车跟在他身后,车上装载着各式各样捶丸用的球棒。 众人倒是都没有想到,明远今天竟然还是一副一门心思要认真捶丸的样子。 明远一亮相, 这些俱乐部里的富豪们便一拥而上, 将他团团围住,连声问:“明郎君,您是怎么预判到米价会降的?” “您是不是从市易司蔡监司那里得到了什么消息?” “之后米价又会如何?” 明远笑着答:“昨日我只是信口一说,没想到竟然猜对了。” “至于往后如何,我也不敢妄自判断, 怕扰了各位的决断。” 他推却了各人的询问和各种示好的表示之后, 坐在休息厅中,饮了一杯饮子,然后便叫上帮助他推小车的知客,似乎是准备进场捶丸。 在他离开小厅之前,明远在门口驻足片刻,转身向厅中, 眼神在厅中诸人或忧或疑的面孔上转了一圈, 似乎想要找一位与他一起捶丸的玩伴。 顿时好多人向明远迎上去, 甚至有人毛遂自荐:“明郎君,我的球技您昨天也看到了,虽然比不上您,但也还说得过去……” 明远的眼光却落在了坐在一旁的高绍平身上。 “我?” 高绍平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竟然是在邀他一起前往捶丸了? 高绍平一旦想明白,顿时一跃而起,赶紧叫上负责侍奉自己的知客,紧跟明远的身影,进入绿草如茵的捶丸场地。 “高兄,你的球技很不错嘛!” 明远看着高绍平击出一球,笑着称赞。 高绍平略有得色,但又怕明远看出他只是高家族中一个只晓得斗鸡走马的纨绔子弟,紧张得连话都不敢说。 “高家还是有人懂得审时度势的。” 只听明远低声叹道。 高绍平:……咦? 他打了满肚子的腹稿,想要向明远询问汴京城的米价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就是没胆气开口。谁曾想明远却主动评价起了高家。 “之前我与贵家族中人有过一次不算合作的合作,知道贵家族中小事上偶尔会糊涂,但是大事上多半还是拎得清。” “所以我不妨向你透个底,高兄,要想知道米价的奥秘,去‘界身巷’一看便知。” 没过多久,捶丸俱乐部里,便有一名知客,脚步匆匆,将一张字条送出去迎宾院,送到在外等候的高家仆从手中。 等到高家的大人物将那张字条打开,便见到上面只写了三个字:“界身巷”。 * 界身巷位于潘楼街南侧,原本是京中有名的金银彩帛的交易地点1。但凡在京中做大宗生意的,对此都不陌生。 因为这里有时一笔交易就值成千上万贯,对于在汴京城生活的百姓而言,这些数目字简直是为所未闻,不可理解。 高绍祥骑着马,赶到界身巷前。 他接到族老传来的消息,说是堂弟高绍平打探得的消息,要他去界身巷探探情况。 高绍祥对高绍平此人并不喜欢,认为他只是个靠着家族荫庇,混吃等死的子弟罢了。谁能想到这个堂弟竟似打探出了重要的消息。 高绍祥来到界身巷跟前,探头一望,便知他这马匹根本进不去——巷内人头攒动,人声鼎沸,竟似热闹非凡。 高绍祥纳闷:他这才多久没来潘楼街,这界身巷怎地会在区区几日之内就热闹成这样了呢? 于是,高绍祥一跃下马,将缰绳丢给伴当,自己独自一人从狭窄的巷口挤了进去。 哪知进巷十步之后,就没有那么拥挤了,道路开始变得畅通敞亮。高绍祥可以看见巷子两边的院落。这些院落大多虚掩着门,门旁挂着漆成黑色的小木板,上面用白垩写着“油市”、“茶市”之类的字样。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55节 高绍祥辨认那鼎沸人声的来源,认定了一座小院。只见那门口挂着的黑色木板上歪歪斜斜地写着两个字:“米市”。 门也一样是虚掩的,高绍祥一推门,便宛若置身闹市。 “现货,现货,就在城里——” 立即有人追问:“多少石?多少钱?” 先发话的那人也答得爽快:“三千石,105文——” 高绍祥熟悉市面上的行情,知道此人说的乃是每斗米的时价。至于说“现货”,应当是指这些米就在城里,现场就能给出来的意思吧。 “只有三千石……” 有个就站在高绍祥身边的商人叹息了一声,似乎对这点数额并不感兴趣。 马上另一个声音响起:“现货,一万石,103文。” 高绍祥:好家伙,开口就低了两文钱。这汴京城中的米价果然在跌。 “103文,我要了,成交!” 刚才嫌三千石太少的那位马上举起了手。 那边有个牙人模样的中年男子手一挥道:“一万石,103文,成交,两位请过来立契!” 高绍祥立即跟在身边那商人的身后,到立契的地方去看了一眼。只见那立契极其简单,都是事先准备好的制式契约,由刻印坊制版印刷出来的。契约上只有数量、成交价格、交货时间那里是需要现场填写的,而确认买卖的双方只要伸出拇指来按个手印儿,就算是双方立下契约了。 就在高绍祥分心看立契的时候,只听这院里立即有人高喊一声:“三日后,五万石,103文!” 没人接话,那人便又喊了一遍。 无奈,那人松口,喊了另外一个价格:“三日后,五万石,100文!” 这是才终于有人应答,表示愿意吃下这批三日之后才运到汴京城的稻米。 当然,这是“兴贩”的价格,高绍祥也很清楚,就算是米行拿到了这个价格,也肯定会每斗再加上两三文,以覆盖米行在发卖稻米时自身的损耗,支付工人的工钱。 但是,三日后,汴京城中的米价,竟然已经和这次涨价之前的价格将将持平了吗? “兄台,小弟请教一下,为什么三日之后,米价就又跌下三文去了呀?” 高绍祥虚心地向身边的人请教。 身边的米商见他态度不错,又是周身绫罗,看着是个大户,便好心地为他解释。 “就这几天里,外地的客商都得到了消息。最近几日就会有不少米运进京师。这么多米涌进来,米价肯定是一天比一天更低啊!” “啊?” 高绍祥万万没想到,让京中米价下跌的,竟然是这个原因。 “外地的米?” “江南两浙的米刚刚粜上来,在那里只要七八十文就有一斗了。多跑几步路将它们贩到京中来,就有不小的收益,这做米商的,谁不肯干呀?” “这样……” 高绍祥的思路还停留在“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籴”的古训上,实在没忍住,又问了一句:“大老远的从两浙路来,真的不会亏吗?” “这您就不知道了。” 高绍祥身边那位,还真是好为人师,诲人不倦。 “两浙路的米,如今都已经运到了扬州。如今从扬州到汴京,走那‘高速公路’也不过是几天的工夫。” “而且呀,走高速公路,那路税是包在过路费里的,根本不需要一次次地为税卡停下来。你说便宜不便宜?” 高绍祥还能说什么,只能跟着说便宜呗。 但他还有一重担心,于是继续“虚心”请教:“可是如果这扬州的米不断地运进汴京城来,越积越多,那岂不是汴京的粮价跌到最低,而扬州……两浙的粮价又要涨起来了?” “嗐!” 那人根本不知道高绍祥出自太后的高家,将他当个小学徒似地教训: “这你就不懂了。” 他伸手一指院落前面挂着的一块黑板:“今日成交的所有米价,在今天傍晚会整理出来,今晚就会送往扬州。不止是米,小麦、菜油、石炭、金银、绢帛……这些在界身巷里交易的商品,所有的价格,明天一早,扬州的商人就都知道了。” 高绍祥一听见“石炭”两个字,心里就打个突—— 他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再也不想碰石炭的生意了。 “如今眼看着汴京城里的米价已经开始降,除了那些已经把货押上路的,谁还那么傻,硬着头皮往汴京冲啊!” 原来如此——高绍祥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一旦汴京的米价高企,从外地运米进京就变得有利可图;然而一旦这里的米价回落,没有足够的利润支持,便不会有人再运米进京了。汴京的米价便不会进一步下跌。 正是因为有了极通畅的运输道路和极快的消息渠道,才能令汴京的米价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迅速恢复至原有的水准。 对了,还有这“界身巷”。 界身巷将所有的米商全都聚集到此地,让他们按照标准的条款公开交易,让所有人都能第一时间了解到米价的信息…… 以上这些条件缺一不可。 高绍祥回想自己过去做买卖的生涯,还真的从来没遇到过这种局面。 看来,不止是高家,全京城的那些在家中囤米的大户,全都打错了算盘。 除非今年是个灾年,多地欠收,否则这米价,是不可能大涨了。 不止是稻米,连同小麦、菜油、石炭……全都一样。 高绍祥在心里叹息着—— 但他同时又从心底冒出个古怪念头:既然京中的米价能够像这样自我调节,那又朝中何必单设一个市易司? * 听说京中的米价应声回落,吕惠卿正在当面褒奖蔡京:“元长,做得好,做得太好了!” 蔡京微眯起眼睛:他当然知道,最近这几日米价下跌,并不全是他铁腕治理市易司的结果。 面对吕惠卿的称赞,蔡京理所当然地笑纳了。 但是他又不得不提明远的功绩——这一次,吃独食是行不通的了。 否则万一以后这米价又升上去,单靠他蔡京又没能解决问题,这该如何是好? 于是,蔡京斟酌言语,向吕惠卿解释:“眼下的局面是京与明远,双方合力的结果。” 第240章 亿万贯 吕惠卿与蔡京正坐在王安石的书房中聊着天。 王安石起居一向俭朴, 这间书房里也布置得极其简单,桌上除了一枚安着玻璃灯罩的油灯之外,就再无其他装饰。 老仆上送上来的茶, 也是极其普通的茶,杀青后再炒制的散茶,而后以沸水冲泡。 蔡京与吕惠卿各自品一口茶,对视一眼, 都道:“明远!” 奉茶来的老仆点头应道:“这确是南方来的明郎君赠与我们衙内的,衙内奉了给相公以做待客之用。” 吕惠卿点了点头, 对那老仆道:“你且下去吧!” 王安石的外书房里,便只剩下吕惠卿与蔡京两人。 今日王安石邀了吕、蔡二人到来,原本是要议市易司的事的, 刚开口谈了几句, 王安石便被官家宣召入宫。王雱今日也不在家里,王家便无人招呼这两位。 但吕惠卿与王安石情若师徒父子,以前也发生过吕惠卿留在相府,代替王安石招呼新党臣僚的事。 因此吕惠卿留下蔡京,两人刚好就市易法做一番深谈。适才吕惠卿问起京城中米价回落的情由, 蔡京便笑道:“我与远之是双管齐下。” 他必须把明远拉上, 才能顺利解释京城中的米价为什么会下降。 毕竟界身巷的大宗商品交易市场,看似是商人们自发聚在一起,但与明远的安排谋算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再说,如果没有明远的刻印坊能够及时印刷汴京城中各宗商品的价格,如果没有明远号召修建的高速路能将这些消息送出去,再将货物运进来……也就不会有如今的局面。 蔡京解释了界身巷交易所的作用之后, 又夸夸其谈道:“汉代桑弘羊平准法, 弊病在于官商勾结, 于是无法‘平准’。京此次接手市易司,便着力防止牙人与商旅相勾结,又或是收受好处,从中抬高价格。” “而远之则是想方设法,将京中各物价格高企的消息散出,引外地客商入京售货。如今既有两条公路在,客商进京殊为便利。” “如此一来,京城中的粮价便自然而落。” “此理在明远之所著的《经济学原理》中可见一斑,果真用到实处,效用确实惊人。” 吕惠卿冲蔡京笑着点头:“远之那本《经济学原理》,我也看过,难得他竟能将平日里如此寻常的事例,概括成‘原理’,浅显易懂之余,还能叫人挑不出错。” 这两人都是顶级的聪明人,因此说起话来也各自藏了几分。 蔡京此刻听吕惠卿所说,似乎意有所指,是说他在市易司的差事上,只是“挑不出错”而已。 蔡京暗自皱眉,没想到自己在市易司最麻烦的时候自请主持,此刻竟然只得这点评价。 但他也只能好声好气地向吕惠卿示意,请吕惠卿指点。 吕惠卿呷了一口茶,当即叹道:“如今你我之责,便是为人主分忧。须知‘平准’绝非市易法的唯一目的,更要为国家开源,增添财税收入才好。” 蔡京忍不住皱眉:商贸活跃,增加的驻税与过税增多,难道不一样是为国家开源。 但他马上又舒敛了眉头,毕竟吕惠卿的官位远在他之上。以蔡京的个性,万万不会得罪眼前这位。 在能屈能伸这件事上,蔡京做起来没有任何问题,这位刚刚杀入京城官场的年轻官吏当即陪着十二分的小心,对吕惠卿笑道:“吉甫兄难道不是想要在京中也推行交子吗?” 吕惠卿立即来了兴趣,抬眉笑着望向蔡京,想知道他有什么好主意。 “京刚好有一计可以奉上,且能与市易法搭配。” 吕惠卿一边听一边心中思忖,脸上却笑容不减。待到蔡京全部说完,他笑容更盛,连连点头,大声赞好,道:“不愧是元长!” 蔡京双眼微眯:他就知道这个主意能得到吕惠卿的赞同。 只是他不会告诉吕惠卿:这个主意,其实也是从明远那里得来的灵感。 当然,这个法子也颇为冒险——只不过冒的是他吕惠卿政治声望的风险,而蔡京自己又暗中留了一手,真出了岔子,蔡京也不怕。 正在这时,外面忽然通报,说是王安石回来了。 吕惠卿与蔡京赶紧起身,不多时,王安石就还穿着他那一身官袍,赶回自家书房里,看见吕惠卿与蔡京,便道:“正好,你们两位都在——”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56节 吕蔡二人一起望着王安石,很想知道皇帝宣召宰相入宫,究竟是为了何事。 谁知王安石为难地伸手拈了拈自己的胡子,道:“天子还是想要见一见明远。” 上次南御苑演武,据说赵顼就曾经感慨过“大隐朝市”,很遗憾当日明远没能依命觐见。 在这之后官家竟然依旧念念不忘?专程召宰相入宫,竟然就是为了要见见这个少年郎? 吕惠卿与蔡京对视一眼,两人眼中瞬间都流露出一丝嫉妒与忿忿不平之色。 毕竟“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吕惠卿与蔡京都是从人才济济、聪明人相互打破头的福建崭露头角,一路高中进士。个中艰辛,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然而明远只是一介白身,连科举都没参加过,官家竟然想要亲自见见? 他凭什么? 但此刻在王安石面前,吕惠卿与蔡京都很妥善地掩饰了心意。 吕惠卿便道:“明远年少多金,颇多智计,为国有功,是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天子想要见见,也属寻常。” 谁知王安石依旧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继续拈着胡子道:“听天子的意思,如果明远入觐,他就会为明远授官。” ——这就更过分了。 大宋一朝,得官多半是两种途径:一是科举,一是荫补。明远既无功名,又无身为高官显宦的父祖。不过是有点钱,生意做得大罢了。 如今各处都在以“冗官”为朝中弊病之际,天子竟然还想要给明远这样一个人授官? 就连吕惠卿,闻言也只能强笑着向王安石道贺:“这是好事啊!那少年与元泽一向交好。介甫往后在商界定然多几分助力。“ 蔡京坐在一旁,看似脸色不变,心潮却不断起伏。 谁知王安石的神色更愁:“但元泽早说过,若是给明远授官,恐怕他会断然回绝。现在回想,这人应当完全无意仕途才对。” 史上颇多隐逸之士,本朝“梅妻鹤子”的林逋林和靖就是一位典型。此人越是拒不做官,在士林中的名气也就越大。王雱认为明远就是类似的人物。 王雱与明远交好,因此王安石信任王雱的判断。 吕惠卿心里便又是一阵酸意。 因为王安石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明远小友啊,求求你了,出来做个官吧! 这天下有多少人为了官位权势打破头,可偏偏为什么有人被求到眼前依旧不愿意? 想到这里,吕惠卿微微一偏头,却见身边的蔡京唇角上扬,竟尔流露出一点点笑意。 吕惠卿便也强装笑容,问蔡京:“元长想到了什么?” 蔡京眼神一闪。他适才是想起了与弟弟蔡卞初见明远的时候,曾经见过明远醉后曾当街高唱柳永的《鹤冲天》,当中便有一句:“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如今就算是官家想要给明远授官,也要先过得了“白衣卿相”这一关去。 但是这话当着王安石的面却不便说。蔡京的心思转得极快,见吕惠卿问起,他便也笑着答:“以京对明远之的了解,相比起官家因功赐官,恐怕让他花一笔钱买个官做,他还要更愿意些。” 王安石与吕惠卿闻言都是一怔。 片刻后王安石就拉下了脸,沉声道:“这难道不是卖官鬻爵吗?” 但是吕惠卿一面回想明远的生平行事,想着想着便也与蔡京一样,露出笑容。 “以明远那小郎君的做派……确实是……” 吕惠卿慢慢向王安石解释:“卖官鬻爵,虽然为世人所诟病,但是明远不一样——他已经为天子看中,想要赐官。如果能借此机会,既满足官家召他入朝为官的愿望,又能为国库多添一笔财帛,岂不是两全其美?” 吕蔡两人劝了又劝,王安石多少有些动摇——这听起来确实是个好建议。 然而无论是赵顼的愿望,还是蔡京吕惠卿的建议,很快又都落了空。 ——因为明远暂时放下了他新开辟的“捶丸场”,又出远门去了。 * 明远开始巡视他在北方的产业——确切地说,那些并不都是在他名下,但都与他息息相关,没有他就不会存在的产业——比如山阳镇的炼焦厂和炼钢厂。 离京两年半,这些产业已与刚刚草创时不可同日而语。 炼焦和炼钢的作坊,大型炉窑已经建起了好几座,林立着的烟囱直冲云霄。也就是早年明远建议炼焦时考虑到了环保的需求,眼前才总算没有出现浓烟滚滚,遮天蔽日的景象。 这些作坊门口贴着大幅关于“安全生产”的标语,大批工匠们乘坐着一班又一班马拉的班车,成群结队地上班下班。 明远见到了这副场景也有些恍然,依稀见到了他那本来时空老工业区的影子。 看过炼焦和炼钢的作坊,明远自然也不会放过宫黎的玻璃作坊。如今这位昔日要靠叫卖“假古董”为生的玻璃匠,现在已经娶妻生子。因为这两年玻璃作坊的分红,他已俨然成为山阳镇上的第一富户。 然而宫黎却从来没有坐享其成的打算——他将玻璃作坊的经营全都交给了明远的人,自己一门心思去研究用来制作镜片的高规格玻璃,想要以此代替老爹宫六擅长磨制的水晶。 明远:看来宫黎还是那个死心眼儿,非要用自己制的玻璃取代天然水晶才行。 巡视过山阳镇的各种产业,明远便取道北上,渡过黄河,前往太原一带。一面考察北方的道路设施,思考该如何兴建道路,一面观察各种重要资源被官府垄断的情况:他的着眼点主要是铜、铁、煤等矿山。 如今,山阳炭厂的大部分原材料都来自太原一带,提升北方道路运输的需求也越来越大。 另外,明远还存了一个私心,他想要借此次北上的机会,以一个商人的身份尽量靠近宋辽边界,打听打听有关耶律浚的消息。 靠近宋辽边境固然有些危险,但是明远的“钞能力”和人脉也不简单。 秦观高中进士之后,被安排进了鸿胪寺,成为北宋外交战线中的一员。由秦观牵线搭桥,明远很快就联系上了几名长期在两国边界处互市的辽国商人,许诺长期稳定地提供对方想要的货物,很快明远这一行人的安全就得到了保证,关于耶律浚的消息也打听到了一些。 辽人自己对耶律浚的去向也毫无头绪: 一来耶律乙辛严锁消息,不肯令各宫帐了解辽主父子交恶的真相实情;二来当日耶律浚出逃时没有留下多少线索,如今辽境内众说纷纭,有说耶律浚在宋境的,也有说耶律浚在西夏、高丽和女直部落的。 明远听说了这些自然而然形成的“烟幕弹”,稍许放心,表面上却跌足惋惜: “哎呀,好不容易才攀上的大辽贵人,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 第241章 亿万贯 在宋辽边界, 明远除了与在榷场互市的商人打交道以外,也始终留意着大宋边境居民如何过日子。他独自走访了好几个边寨村庄。 当地道路难行,一路上行与住都远谈不上“舒适”。但是明远也早已不是当年从京兆府出发时那个处处娇生惯养的小郎君了。无论是淳朴农家, 还是荒村破庙,明远都能随遇而安——当然,他也会尽可能地让自己过得舒服一点。 而那些“帮助”明远获得“舒适”的当地人,也都获得了“相应”的回报。 明远走访的几个村中, 虽说当地没有河北禁军驻守,但村中的男性居民多半是在编厢军, 大都练有一手好箭术,被称为“缘边弓箭手”。 村中除了弓箭之外,大多也筑有高墙和地窖。弓箭手们大多勤加演习, 以便在突遇辽人南下“打草谷”时能够进积极行抵御。 面对这些预备措施, 明远表示很欣赏—— 这些淳朴的当地人,心中只有一个纯粹的念头:保卫自己的家园。 他们所培养出的这些悍勇习俗,在五十年之后可能会到来的乱世中大有可为。 当明远离开北境边地时,他打算为大宋的将来,努力勾勒出这样一副前景: ——富强且武勇。 嗯……这正好是与“积贫”“积弱”相对的。 明远这么想着, 心知这个大方向一定没错。 此外, 大宋也需要考虑北面需要一个什么样的邻居——是与宋国“兄弟”相称,和平了七十余年的辽国,还是刚刚在白山黑水中迅速崛起,骁勇却贪婪的女真。 以及,无论是哪一国成为邻国,将来如何应对迅速崛起的蒙古骑兵。 带着这些思考, 明远慢慢折返太原, 与那里的晋商商量了一回修路的事。 这个世代的晋商还没有像后世那样成气候, 但生意做得一点也不小:大部分与辽人的互市,甚至向更北面的部落——辽人的藩属部落,贩卖输出各种中原的商品,都是由晋商完成的。 明远自然乐得向晋商们打听消息。尤其是有关那些草原部族的详情,明远从晋商那里收集打听了不少,记下了一大堆十分拗口的部族名字,总算对北方各部族的势力和发展水平有了个大概认识。 在太原逗留了十几日,明远才出发向南,一路返回汴京。 但明远并未在汴京停留,而是应贺铸的请托,沿汴河慢慢向下游行去,一路考察河上的水力机械设备。 自从贺铸从种建中手中接下了军器监,监中工匠就一直在按照明远的建议,尝试发明风力和水力锻锤,以求节省人工,能够更快地打铁炼钢。 风力锻锤已经试制成功,但是风力向来不够稳定,算是靠天吃饭,有风能捶两下,没风就只能白搭。 水力锻锤在汴河上倒是可用,但如今的问题是,汴河上水磨林立,连军器监这样的重要官方机构,竟然也没有办法插上一脚,在汴河上占个位置。 ——北宋的水力机械已经这样发达了吗? 明远不大相信,便去亲眼去看。 他在各地旅行,除了前往南方的广州、涠洲等港口时乘坐海船,其余时间都使用道路车马出行,极少乘船,嫌慢!……因此他对内陆河流上的情形并不了解。 谁知一看吓一跳,等到明远泛舟汴河上,这才发现河畔水磨林立,各处闸口上全都跨着直径约在丈许的巨型水轮。 这些水轮被闸口下方湍急的水流所驱动,水轮上大多连着一根长之又长的传动轴,传动轴的一端装了横木,由横木拨动碓杆,一起一落之间便可以舂米;另一边则是齿轮带动的磨盘,由这样的磨盘用来磨面。 这水轮跟前的闸口处,水声隆隆,水流滔滔,不断推动水轮的叶面,同时飞溅出无数雪白的水花,连空中都出现一层浅白的水雾。 明远实在是没有想到,宋人的水力机械水平已经发展到了这个水平,当场开口称赞道:“实在没想到,这汴河上竟已有这样的机械,利用水力,能一边舂米一边磨面。” 一向跟随明远的那名张姓长随就是汴河边长大的本地人,此刻听明远这样说,赶紧笑着纠正东家的错误:“郎君,这可不是用来磨面的,而是用来磨茶的。” “磨茶?” “正是,正是用来磨茶的。” 明远恍然大悟。 宋人饮茶,向来喜欢饮用“末茶”,即便是像明远那样,饮用极其昂贵的“密云小龙团”,也是要将团茶用专门的研茶工具研磨成均匀细密的茶粉,再以滚水冲拂,点茶分茶。 而将整片茶叶冲泡饮用的饮茶方式,如今尚未在民间流行。因此寻常大宋百姓饮茶,甚至辽、夏、高丽、吐蕃等部族从大宋买茶,都买的是已经研磨成粉末,可以直接冲饮的“末茶”。 明远顿时问:“那么这些水磨茶的作坊都是官营的吗?” 茶叶由官府专卖,所以明远才会猜测这些磨坊也都是由官府专营的。 老张闻言点点头,答:“汴河上用于磨茶的磨坊,不下百座。据说在京茶铺之家,直接从官营水磨茶兴贩末茶,无须再另雇牲畜磨茶,从中能少一大笔开销呢!” “长见识了!” 明远笑道。 明远的长庆楼有酒水的自营权,酒楼中经营的各种佳酿又向来风靡整个汴京,因此长庆楼并未在各种茶饮上下功夫。即便有客人想要饮茶的,也可以叫“外卖小哥”去别处买来。因此明远对茶饮这一行当的了解很少,今日却是从他的长随那里学了新东西。 “嗐,”想到这里,明远双手一摊,心想:贺铸的难题已经不是他们这个层面可以解决的了—— 汴河上的水磨作坊,有很大比例都是官办的水磨茶作坊,每年能给朝廷带来数十万贯的收入;而军器监的水力锻锤没有一分一毫的产出,相反还要投入不少人工。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57节 但如今官家与王安石卯足了劲儿“敛财”是为了什么?不正是为了“强兵”么? 军器监想要兴建水力锻锤,以打造各种火器与护具,不正是为了实现天子“强兵”的理想吗? 将这道理在天子面前摆出来,再让军器监和主管水磨茶作坊的有司好好掰扯掰扯,将官营的水磨茶作坊匀一部分出来,改建成水力锻锤,不就成了? 嗯,到时还得考察一下这些锻锤的位置,尽量选取靠近山阳镇的,或者是距离高速公路出口最近的地点,煤与铁矿石料送过去最方便。 明远将这些全部想通,便再无心理压力,潇洒地站在船头,指挥船工将船慢慢掉头,挂起风帆,逆流向汴京行去。 谁知船掉头时,刚好让明远看到一座水磨作坊正在拆除。工人们正将一枚枚锭子模样的物品从水轮传动的机械上拆下来。 “这是……” 明远站在船头,望着正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机械,有些发怔——这具正在被拆除的机械,明显不是用来舂米或者磨茶的。 他身边的长随老张见状,自告奋勇要去河岸上问。船上的水手便张罗着将船靠边,将粗壮的缆绳套在岸边的木桩上,然后又搭起一条窄窄的木板。老张便沿着这跳板飞快地奔向岸边,一跃上岸,去寻那正在拆除作坊的工人打听去了。 而明远却依旧在仔细辨认着眼前这机械的模样与功能,甚至将那些锭子一枚枚地数了数,突然恍然大悟般地自言自语道:“原来竟是水转大纺车。” 他话音刚落,老张刚好打听了消息,转回船上,闻声赶紧应道:“正是,明郎君一说便中,这正是‘水转大纺车’。” “竟然真的是……” 明远忍不住想要大笑——他在这时空有机会亲眼见证这项科技史上领先西方四五百年的水力机械。 但他一想,这不对:好好的水转纺车,为什么又要拆呢? 老张赶紧将他打听到的消息一五一十说出来。 明远一听,脸色微变:原来这水转大纺车被拆除的原因,竟然也与他有关。 此前明远猜得没错,这确实是一座用来纺麻纱的水转大纺车,可以用水力驱动至少十六枚“转子”(也就是纱锭)。 但是近来西北所产的木棉大行其道,产出的吉贝布以其细密而坚韧的质地,迅速挤占了丝麻类织物的市场。用水转大纺车纺织,利润便明显不如以前了,还不如将纺车拆去,水轮用来磨面或者磨茶。 这座水转大纺车的主人也算是个精明人,立即请了懂得纺织棉线的手艺人前来,一起研究是否能将水转大纺车用来纺麻——结论竟然是“不行”。 “不行?” 明远惊问出口,随即自己也笑了起来。 在这个时空里待得久了,各种名贵衣料见得多了,明远也算是个对各种织物都有所了解的“行家”。 麻的特点是长纤维,而棉的特点是短纤维。 简单地将纺织麻线的水转大纺车用来纺棉线,肯定行不通,即使能纺,纺出来的棉线也会非常粗,无法织出吉贝布那种细密坚韧的布匹。 想到这里,明远顿时笑着对老张道:“你替我去向那纺车主人递一句话:这纺车完全可以用来纺棉线,只需记住,先粗后细,便能自短而长。请他试试看,要是真的不行,再将这纺车拆除也不迟。” “先粗后细……” 老张摸着后脑,不知道明远这话是什么意思。但还是返身上岸,将明远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那纺车的主人。 纺车的主人听到老张的转述,先赶紧叫停了工人拆卸纺车的举动,自己闷头细想。 “先粗后细……” 明远的提示实在是隐晦了一点,这名老于水力机械精明人竟也一时无法领会其中的意思。 想了半日,纺车主人抬起头,望着老张,十分困惑地问:“贵东主,究竟是哪一位啊?” 老张跟着明远时日久了,多少也了解一些明远的行事风格,当即向对方一拱手,神神秘秘地一笑,道:“敝上姓明。”便转身离开,通过那道狭窄的跳板,飞快地跃上明远的座船。 船上的水手也立即用长长的篙杆抵住汴河河岸,用力一推,将船只送离河岸。 那水车主人愣愣地望着行舟远去的景象,将老张的话在心中细细咀嚼了半晌,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伸手用力一拍大腿,道:“我当是谁,原来是那位点石成金的明郎君啊!” 他连忙转身,要工人们将拆下的纱锭再装回去。 “明郎君说行,就一定能行!” 这水车主人莫名多了些信心,随即继续咀嚼明远托人转告他的那番话—— “先粗后细,自短而长……” 第242章 亿万贯 明远当然不是什么水力机械专家, 但是他听说过一件事:英国人阿克莱特发明水力纺纱机,能够纺出棉纱,正是受到来自中国的水转大纺车的启发。 后来克朗普顿在珍妮纺纱机和阿克莱特水力纺纱机的基础上发明“骡机”, 完美解决了阿克莱特水力纺纱机纺出的棉纱线粗糙的痛点。 既然英国人能够将水转大纺车调整到能够纺棉线,作为水力纺纱机鼻祖的鼻祖,中华之人怎么可能做不出这种调整呢? 于是明远托老张向这水转大纺车的作坊主人带话,而老张带完一句话就跑。回到船上, 明远听完老张的转述,着实有些哭笑不得—— “老张, 你觉得那水车主人听了你传的话,就会愿意尝试改制纺车吗?” 老张一挺胸,拍着胸脯打包票: “绝无问题。这话我是当着好多人说的。明郎君口里说的话, 向来是一传十, 十传百……就算是这家没有尝试,或者是尝试了没成功,其他用水转纺车的作坊很快也就会听到这个消息,总有人能试的出来……” 有那些闲人在场,老张这话可不是传给水车主人一个人知道的。不消三五天, 这汴河畔有水车的人家大约都会卯足了劲儿去研制用于纺棉线的水力纺车。 “好吧, 让我们在此祝愿汴河上的水力纺织机都能够改造成功……” 明远面对笑出一脸褶子的老张,只好送出这样一句祝愿。 “亲爱的宿主,恭喜您,成功启发了水力棉纺机……” 还没等明远将他的祝愿说完,系统1127就突然上线,公布了明远所得的奖励。 “……您获得蝴蝶值200点。” “嗯!” 明远伸出右手拇指与食指, 揉了揉眉心。 自从上次他在“争分夺秒”上一次性挥霍了几乎所有蝴蝶值之后, 每次看到200点的蝴蝶值奖励, 明远都会感到十分鸡肋。 他手上的蝴蝶值所剩无几,而那些功效明显的道具卡,又都需要不菲的蝴蝶值。 “亲爱的宿主,您怎么听起来不大高兴?” 1127很关切地问。 “呵呵,”明远避开了老张,到船尾无人处独自与1127交谈,“我的蝴蝶值少得可怜,应该动用不了什么道具。” “不,”1127的口气却变得异常严肃,“您一定要有信心,您要相信,您前期投入大量心血和重要道具的火器,最终一定会给您带来足够的回报的。” “火器……” 明远一挑眉。 他想起来了,试验方为他结算蝴蝶值,所有的发明成果都能做到“日结”,唯有火器,就只有火器在发挥了能够“改变历史”的重要作用之后,才会为他结算相应的成果。 这意味着,他必须相信他为这个时代“加速”带来的火器,能够带来那些重要的,扭转局面的改变。 对了,他听说种建中所在的西军最近在熙河路进展顺利,稳扎稳打,一边屯田一边贸易互市,向大宋俯首称臣的蕃人部落数量较以往翻了一倍。这些都不是靠军事手段得来的成果,而是靠经济和外交手段。 大概这也是为什么他通过“火器”得到的蝴蝶值比较少的缘故。 “亲爱的宿主,您千万不要认为有用的道具都是昂贵的。” “试验方也会为您提供一些超值的道具。” “比如?” 明远支起耳朵。 “1127向您郑重推荐‘不卑不亢卡’,专为穿越人士设计,免除您关于各种繁琐理由的一切烦恼,避免您因为地位尊卑的等级差距而影响您在本时空的大业。” “这样优秀的道具,竟然只要10点蝴蝶值!” “10点?” 明远扎扎实实地震惊了。 试验方在这项道具卡上确实是慷慨的。 “那这‘不卑不亢’卡的作用是?” “亲爱的宿主,这张卡的作用是,消弭一切因为繁文缛节而带来的影响。例如,您在本时空面见天子,在天子面前坦然地走到对方面前,伸出手,与对方握了握手,对方也不会觉得你有任何失礼的地方。” “这就是‘不卑不亢’。它能够抹平一切因为地位和阶层差异而造成的礼仪需求。” “你来自一个人人地位平等,不需仰视也不需跪拜的时空社会,您在目标时空里也理应享有这种待遇,这样试验方才能保证您能够没有任何心理障碍地影响和改变目标时空。” “这样也行?” 明远为这样“超值”的道具感到无比惊异,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这种道具的工作原理。 “简单来说,它就是一种‘屏蔽’功能。它屏蔽了这个目标时空里的所有人对您所持礼节的看法,而让他们默认您这样做是正常的、正确的。” “这种道具卡一旦使用,终身有效。” “当然了,这张卡只能解决‘礼仪’需求,如果您对他人不礼貌或者是故意挑衅,这张道具是无法屏蔽别人对您的观感的。例如您面见天子时,伸手给对方一个耳光……” 这就纯粹是找死了——明远心想:正常人都不会这么干的。 “对了,1127,你为什么不早说?” 明远一时间跌足惋惜。早知道有这种神奇而“便宜”的道具,他早已用上了,不用总是文绉绉地套用本时空的礼节,他与王安石、苏轼等人相处起来,也就不用那样拘束。 “这是因为……”1127的声音里突然带上了明显的委屈,“这张道具主要是为了有志于入朝为官的穿越者准备的。我问了您好几次,想不想要入朝为官……” ——原来竟是这样。 原来1127几次三番试探他有没有入朝为官的打算,竟然是为了推销这样一张价廉物美的“不卑不亢”卡。而现在1127将此事和盘托出,也可能是体察到他如今心意改变,为了花掉最大头的那一亿贯,确实已有给自己挣个官当当的打算吧。 明远终于忍住了没有笑出声。 “好了,1127,我当然不会因为这件事责怪你。” “就这样吧,我愿花10点的蝴蝶值,兑换这张‘不卑不亢’卡。” “好嘞!”1127喜孜孜地回答。 而明远开启了“不卑不亢”之后,他身处返回汴京的舟楫之上,身边只有长随和船工,而且都已混得很熟,无人能作为试用这张道具卡的对象。 可是明远哪里会知道,此刻汴京城里,正有一桩“大惊喜”在等着他。 *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58节 船行一日,翌日中午,河道两侧已经不再遍布碓磨水转,而是渐渐换城里热闹的坊市。明远已经能远远看见汴河上的虹桥,那虹桥上也是熙来攘往,间杂着桥上还有无数小贩在大声叫卖,到处是“货郎太平歌”“货郎转调歌”。 明远又回到了繁华鼎盛至极的汴京。 只是这一次,明远回京的阵仗稍微有些不同。 因为远处虹桥上有两个看似是富贵人家的长随,正掂着脚,趴在桥栏杆上,瞪大了眼睛,望着每一条向汴京城驶来的船只。 船只靠近时,明远的眼光也扫至这两人,他微觉有些面熟,但并未留意。 可是那两名长随却都见到了明远,吃惊之下,其中一人立即钻入人群不见了。另一人则还继续趴在虹桥的栏杆上,盯着明远的座船慢慢靠近。 没过多久,虹桥上发生一阵骚动。 一群人挤开一群小商小贩,朝着这边栏杆过来。一群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儿们,都学着那名长随的样子,趴在栏杆上,探出个头,眼光与明远那微有惊异的眼神刚好对个正着。 “是明郎君!” 有一人大声喊。 其他人也跟着大声喊:“啊——” 桥下的明远,和虹桥上的汴京百姓全都吓了一跳。 却听这一群富贵人物纷纷不顾形象,毫无顾忌地扯开嗓门大叫:“明郎君——” “明郎君,您回来啦!” 明远脸色尴尬,脑后有汗。 他已经认出了虹桥栏杆上趴着的这一群贵介子弟,认出他们都是捶丸俱乐部的成员,肯花2000贯专门陪他一起打高尔夫,打听各种商界的消息和门道的人。 他这只是离开汴京将近一个月而已,找不到他一起打高尔夫,不至于这么多人一起迎到汴河上的虹桥来吧。 明远就近上岸,那群捶丸俱乐部成员一拥而上。明远看得清楚,这中间就有高家的代表高绍平。 “明郎君,明郎君,汴京城中发行交子,这件事您知道了吗?” 明远闻言双肩微微一震——这果然是一件大事。 但是有吕惠卿打招呼在先,明远知道交子迟早要在汴京发行,他对此并不算太惊讶。 “市易司平价收购货物,给付的不是铜钱,全是交子。这件事您知道吗?” 高绍平见旁人都没说到点子上,心急口快地赶紧补了一句。 “什么?” 明远倏然色变。 强推信用尚未建立的交子,便相当于朝廷给这些商人们打了一张白条。这些交子在民间无法流通,商人们自认为受到了损失,哪里肯善罢甘休?——汴京好不容易才渐渐稳定下来的市场,眼看就要乱。 “各位,我刚刚返回汴京,现在还和各位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他打起官腔。 不过,捶丸俱乐部的那些成员却偏偏都认为明远能知道点什么——他们花了2000贯才加入的“富人俱乐部”,这次的事这么大,总该有人知道点内情。 而这个知道内情的人,他们本能认为应该是明远。 所以围在明远身边的人,迟迟不肯散去。 “即使有消息,也不能在此地大庭广众之下说吧?” 明远心想:你们既然认为我在卖关子,那我就真卖关子吧! “各位,请在各自家中等候我明某人的消息。捶丸场有各位的住址,最迟明日,必定能收到我递的帖子。” 这一番话说得十分贴心。 俱乐部的成员们大多和高绍平一样,由家族指派出来加入俱乐部,打探消息、联络感情的,此刻都觉得无计可施,只能依明远所说,纷纷告辞,回去等消息。 而一盏茶的辰光之后,明远已经坐在他自家房舍的客厅里。 李成周匆匆赶来,怀中紧紧地抱着一只木匣。他在閤子里坐定,将匣子推至明远面前,小心将匣子打开。 只见里面整整齐齐放着的,是一叠交子。 当然,上面加盖了两枚鲜红的印章:“样币”、“禁止流通”。 明远望着李成周,这位如今已经在汴京的刻印坊小有名气,消息也十分灵通。 ——吕惠卿、蔡京等人,想要发行交子,就绕不开刻印。 只要动用刻印坊,就绕不开明远的产业去。 第243章 亿万贯 李成周给明远带来了一套样币。 这套样币用的是楮皮纸, 纸色白净,纸质厚实而坚韧。印刷采用的是刻印坊最新的双色套印技术,墨色清晰, 图案边缘如被锋利的雕刀细细切割过。 据李成周说,汴京城郊一家双色套印做得最好的刻印坊被官府授予“官办”的资格,开封府甚至派遣了衙役去刻印坊内,昼夜戍卫。 但那家于刻印技术上还需要与同行讨论切磋, 李成周等人便被“特许”,进入那家刻印作坊, 吃住都在那里,直到印出了一批大家都满意的样币,才被准许离开。离开的时候还被衙役们搜身, 确保他们没有将即将投入使用的“真交子”私藏夹带出来。 而李成周带出来的这套样币, 除了应有“样币”字样之外,与市易司用来购入商品的真实交子几乎没有不同。所差别的是,市易司投放市场的交子,还将盖有官府的大印。 据说这大印上也有玄机,有用如今市面上出现不久的放大镜才能看清的微缩文字。 李成周以为明远关心的是交子的印刷技术, 颤颤巍巍地问:“明郎君, 您看,这种新版的‘交子’,能被仿制吗?” 明远柔和一笑:“有心人想要仿制,总是仿的出的。” 李成周脸色顿变。 “但这也无妨。铜钱和铁钱,民间一直都有私铸。交子纵有盗印,也不过与铜钱一样。” 明远笑着继续道:“我还知道好几件可以用来给交子防伪的方法, 要是有机会能去见见那官办‘印钞作坊’的东主和工匠, 我自然愿意说与他们知道。” 纸币防伪的技术总共就那么些:水印、埋线、凹印……现在这个时空的技术手段未必能够全部达到, 但是能用上那么一两种,就已经足够让伪造者头疼了。 “但这根本不是交子现在的问题。” 明远望向一脸迷茫的李成周:“成周兄,你说说看,要是你的刻印坊主顾向你付账时打算付这些交子,你愿意收吗?” 李成周一吓,头一反应便是摇头,随即脸现愧色,道:“明郎君……这,这我,做的只是一点小本生意……万一这交子兑不了铜钱……” 言下之意,就算是这些交子刻印得再精美,只要这交子不能随时随地地兑换铜钱,李成周就不敢真正将交子当做“钱”来使用。 “这交子啊……一开始也是蜀中百姓没有办法的时候才用的。” 明远从苏轼、吕惠卿等人那里听说过不少关于蜀人发明交子的故事,当下娓娓讲给李成周听。 自北宋初年起,蜀中的经济就一直发达,用的却是铁钱。铁钱体重值小,一千文铁钱重25斤,连买一匹绢都要用到上百斤的铁钱。据说那时在益州,女儿家上街买绢,需要专门带上一个壮汉作为背夫,不是为了拿货,而是为了背钱。 到后来蜀中发生了李顺、王小波叛乱,专门铸铁钱的铸钱监干脆停工。市面上出现严重的“钱荒”。 按照明远的话说:这就是发达的物质生产水平与较低的货币流通水平之间存在明显的不匹配。 于是,益州十六家实力强大的钱庄,联合发行了一种存款凭证,名叫“交子”。 持有交子的人,将钱存入这些钱庄,到手这些名为“交子”的纸张。拿到手的交子在市场上可以交换商品,也可以到钱庄那里兑换成为现钱。 这些交子依托十六家钱庄的信用,得以在市场上流通。由于它携带便捷,逐渐大受欢迎。 然而这些发行交子的钱庄多半也良莠不齐。有些钱庄经营不善,偷偷将当初持有交子的人存入钱庄的钱花用去了,导致后来持有交子的人无法兑付。市场便出现混乱,各种诉讼官司频出,让地方官伤透了脑筋。 这样的事件发生之后,北宋朝堂上便有两种声音:一种是呼吁彻底取缔纸币;另一种便是维持交子的存在,并将其改为“官办”,也就是,官府成立“交子务”,接手交子的发行事务。 最终,宋廷选了后一种方案。 从此,益州十六家钱庄联合发行的交子被称为“私交子”,随着大宋朝廷的法令出台,私交子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交子登上“官方”舞台。 但那时的官办交子只能在蜀中地区使用,不得出蜀。因此其影响也仅限于蜀中一地。 如今,吕惠卿为了实现新党的政治目的,借着市易法推行的机会,在京中强推交子。 明远猜吕惠卿这么做可能是想要造成“既成事实”,逼迫市场,不接受也得接受。 但很可惜,市场本身有等价交换的逻辑规则在,不会随便因为他人的意志而转移。 被市易司“强购”去货物的商人们,并不会认为市易司给他们提供了等价的“钱币”,而是认为这是官府给他们的一张“欠条”。 这张名为“交子”的欠条,官府打算怎么还,什么时候还……谁都不知道。 ——这京中的人心怎么能不乱? 明远将这来去原委与李成周一解说,李成周顿时望着放在桌面上的那一沓“样币”,迟迟疑疑地问:“明郎君……这些花纸,它真的能换钱?” 可见,这交子能作为“钱币”的一种形式,这观念还远未深入民心。 明远顿时自嘲地笑笑,道:“幸好没有答应王元泽去做官……” 好赖他还没有加入北宋的官员系统,这件事再怎么也怪不到他头上。 但是一想到如今京中的乱象,明远也没有置身事外的打算,而是起身,告诉李成周:“好了,我现在去市易司找蔡京。” 从这次强推交子的手段来看,明远断定这件事与蔡京绝对脱不了干系。 但是明远刚刚起身,外面门房就将有客上门的拜帖递了进来。 明远一瞧拜帖:“好家伙,被堵门了。” 他暂时没法儿出门去找蔡京:王雱与吕惠卿,联袂上门,将明远堵了个正着。 明远这次进京新添置的大宅在城西,靠近常乐坊,距离王安石的宰相宅邸不算远。宅院的价格是三万贯,再加上各种装修改建,明远在这一栋住宅上的总花费在五万贯左右。 但匆匆赶来的王雱与吕惠卿,谁都没有心思欣赏明远这栋价值万金的新宅邸。 王雱与吕惠卿被明远邀入花厅。两人还未坐定,就全都站起身。 王雱向明远开口道:“远之贤弟,交子一事,还要请远之鼎力相助。” 吕惠卿则什么都没说,拱手郑重向明远行了一礼。 明远:这叫什么事? 明远与王雱交好,所以这请求由王雱来提,让明远推辞不得。 而吕惠卿只管放低姿态。明远要是真的拒绝,未免也显得太傲慢了。 对了,还有那个蔡京呢?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59节 蔡京怎么不来? 明远难免气鼓鼓地想:要是蔡京也来,没准他会真当着王雱与吕惠卿两人的面,当场翻脸。 所以蔡京有这个自知之明,今日没有在明远面前自讨没趣。 但明远心知此刻新党到了“只能进、不能退”的时刻,如果市易法连带交子发行之事一起“翻车”,那么新党众人的政治生命估计会全部完蛋,而这个庞大帝国的改革进程恐怕也就此到了终点。 当下明远也不客气,邀请王雱与吕惠卿两人入座,只问:“两位知道如今市面上的情形吗?” 王雱看着吕惠卿。 吕惠卿表情不变,泰然自若地清了清嗓子,答:“如今汴京百姓,无论家业大小,都开始积攒铜钱。市面钱贵,物价飙升。” 说到这里,他到底是叹了一句,道:“此事牵扯甚广,无论是富商巨贾,还是升斗小民,如今俱在收藏铜钱。原本由外地入汴京平抑物价的商户,因为听说运货入京之后,市易司只给付交子,如今全都在京城外观望,货物据说都押在山阳镇外的货栈里……” 发行交子取代铜钱,就不止是市易法打击垄断这么简单了。“钱币”与人们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所以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整个汴京城立即行动了。 此刻,吕惠卿异常诚恳地起身,向明远与王雱拱了拱手,道:“这次是惠卿误信人言,加之思虑不周,市易司行事不妥,才致今日之难题。远之若觉有什么是惠卿可以弥补的,请尽管提出。惠卿无有不从的……” 明远听着听着,依稀觉得吕惠卿正在撇清,若是真的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这责任,吕惠卿估计就要全部推到蔡京头上去。 既然大家都是聪明人,一旦要动真格地玩起心眼,恐怕还是经验老到的吕惠卿略胜一筹。 不过……蔡京也不是省油的灯,估计也暗中藏着什么制衡的手段,或者是给吕惠卿偷偷挖了坑。 但明远无意掺和吕惠卿与蔡京之间的纠纷,他将手中那柄标有大食数字的折扇打开,遮住半张面孔,轻轻地摇了摇,出了会儿神,片刻间已经想出了应对的方法。 “要缓解眼前的局面,也不是没有办法。” 王雱与吕惠卿顿时相顾大喜。王雱习惯性地伸手抚胸,笑道:“我就知道,远之一定会有办法。” “但是需要官府做些事……配合一下。” 吕惠卿诚恳地一拱手:“远之但讲无妨。” 明远便问:“此次发行交子,已流入市场的有多少万贯?” 吕惠卿与王雱对视一眼。 吕惠卿有条不紊地开口:“此次发行交子,打算在汴京发行三百万贯,官府已准备一百万贯的铜钱,供兑换备付1……” 明远:好家伙!现代人到此也要直呼“内行”,在公元十一世纪的北宋,人们已经明白了不需准备足额准备金的道理了呀! “……想必持有交子的人不会同时到官府兑付,因此三分之一的准备金已经足够安全……” “至于已经流入市场的交子……此事由蔡元长一力主导,惠卿倒是不太清楚准确的数字。” 说到这里,吕惠卿终于脸现尴尬。 他虽然可以将责任往蔡京身上推卸,但这样也就意味着承认蔡京掌握发行交子的主动权。 “问题不大,”明远得知这次发行交子的总数,心里就放松多了:三百万贯么,以他现在能够调集的头寸,就算是全发放出去他也能应付过来。 “请两位放心——” 至此,明远已能为王雱和吕惠卿两人打包票。 “只是余事上,我还需要官府如此如此……” 少时,明远将王雱与吕惠卿送走,便叫来长随。明远让他往苏村跑一趟,给捶丸场送一封信。 当天傍晚,所有参加捶丸俱乐部的成员,都收到了他们期待已久的消息——只不过十分言简意赅。 明远给他们的帖子上都只有三个字:界身巷。 第244章 亿万贯 上午九点, 界身巷口已是人头攒动。 界身巷原本只是东角楼附近的一条小巷,入口处狭窄,如今实在是容纳不了那么多前来交易的商人。 巷口有一家精明的从食店,索性将自家的铺子完全打通, 改造成了一个新的出入口, 顺便经营各种从食外卖, 馄饨馉饳、炊饼馒头……供在界身巷内买卖交易的客商忙着交易时顺便果腹,生意相当兴隆。 但是今日, 根本没人顾得上口腹之欲。人人都围在最近新开的“金银钞引”交易所跟前。 两个月前,这间金银钞引交易所刚刚开张的时候,界身巷商人们的着眼点大多在“米”、“油”、“石炭”等大宗商品上。再加上界身巷外不远处本就有一间金银钞引铺,供人汇兑, 因此这间钞汇交易所根本无人问津。 然而这日是“官交子”在界身巷正式挂牌交易的第一天。 无论是从“捶丸俱乐部”得到消息的富商巨贾们,还是单纯对“官交子也有价格”“也能交易”这事儿感到好奇的寻常商户,一时间全涌到钞汇交易所门口。 官府在汴京城中推出“官交子”,此事关系到所有人的切身利益,不由得人们不关心。 九点整,这里的主事开始为聚在门口的商户讲解金银钞引交易的规则—— 金银钞引交易所和界身巷其它大宗商品交易所一样, 入场交易需要事先有信誉卓著的牙人作保,以保证财产来路清白, 过往无作奸犯科之记录。此外, 还需要缴纳一部分服务费和保证金。 但是钞汇交易所的保证金规则与别处不同:入场交易金银钞引者, 需要申请交易额,并提供至少两成的保证金。 “计划交易一万贯等值铜钱的商户,需要缴纳2000贯保证金。” “计划交易十万贯等值铜钱的商户, 需要缴纳两万贯保证金。” “以此类推, 计划交易百万贯等值铜钱的商户, 需要的保证金在20万贯整……” 此话一出,人人肃然起敬:原来这家金银钞引交易所,起步就是一万贯的巨资啊! “交易方可以在交易所中保留隔夜头寸,但如果钞引交易当天损失超过保证金总额,要么可以追加保证金,要么就必须清盘。” 那主事一面说,四周惊叹声四起。 高绍平也混在一众看热闹的商人之中,他不谙商事,也听不懂这些术语,只能听听旁人都在感叹什么。 “若是二成的保证金,一天之内全亏光……” 有人感叹于这金银钞引交易的巨大风险。 但也有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有人亏得越多,就有人赚得越多。这间交易所,看起来是一个发‘大财’的所在!”话语中“大财”二字,被狠狠地加重了声调。 “愿意入场交易的官人们,请到这里来缴纳保证金。” 那主事没有半句废话,交待完了规则,便将人往里迎——但只有缴纳了保证金的才能入场交易:缴纳了2000贯的,获领一枚绿色的小木牌,缴纳了2万贯保证金的,获领一枚蓝色的小木牌。 还真有一名穿着打扮并不起眼的商人缴纳了20万贯的保证金,领了一枚金黄色闪闪发光的金属牌子。 高绍平顿时傻眼:高家谨慎,知道他玩不来这些,除了那2000贯的捶丸俱乐部会费给他报销了之外,再没有给高绍平任何资金,此刻他自然也没办法入场。 但是这高绍平想起昨日明远递来的消息,便大着胆子试了试,向交易所的主事出示了自己在捶丸俱乐部的会员铭牌,竟然也领到了一枚白色的小木牌,可以作为“观察者”的身份入内。 这座金银钞引交易所,在外看来只是小小一方院落,但入内方知别有洞天。 院落周围分隔出数间敞开的交易厅,分别标明了金、银、盐钞、茶引……等交易标的。在高绍平看来,一切可以当做“钱”来花用的东西,在这间交易所里都可以交易。 但无论是什么交易,都以铜钱为本计量,哪怕是金银钞引之间相互交易,最终也都通过铜钱换算交易的数量与价格。 最新的买卖价格和数量都用白色粉笔写在黑板上,一旦能够成交,就会被用朱色的粉笔勾去,表示已经成交。 高绍平在入场时耽搁了一阵,现在一进场,赶紧先找“官交子”的交易厅。 他很快便找到了,定睛看去,只见最新的报价是,面值1000贯的交子,有人愿意以770贯铜钱的价格收购。对方将给付等值的黄金——毕竟在市面上短时间内收集大量铜钱,也并不是什么容易事。 “770贯!” 高绍平一个激灵,他记得昨天听族中议论这新党在京中最新发行的官交子,还在讨论以七折的价格是不是能兑得出去。 原来这价格今天已经升到了770贯! 高绍平呆了片刻,突然记起了他的使命,赶紧写了个条子,将界身巷新交易所的交易内容与规则简略写了写,自己凭着那枚白色的小木牌,出了金银钞引交易所的门,将条子递给高家的长随。 高家家大业大,与市易司打的交道也多,因此手上有不少被迫收入,亟待出手的交子大概有20万贯。 消息一送出去,没多久,高绍祥就火烧火燎地赶来了。一到金银钞引交易所门口,高绍祥就痛快地缴了两万贯的保证金,拿了收据,携着蓝色木牌进入交易所。 高绍祥与高绍平两兄弟终于会合。 就在这一刻,高绍平眼角的余光突然扫到了明远。只见这位在京中声名卓著的明郎君,正一身白衣,坐在一个角落里独自饮茶。 翩翩少年郎那份闲适与自如瞬间打动了高绍平——在这座人声鼎沸的院落里,高绍平将视线投向明远之时,似乎觉得整个天地都安静了,宛若清风朗月之下,唯有眼前这举世无双的玉人,正慢悠悠地举杯品茗。 “已经800贯了!” 堂兄高绍祥一声惊叹,将高绍平从思绪中惊醒。 高家所持有的20万贯交子,就这么片刻的工夫,已经多值6000贯。 高绍祥顿时有些迟疑。 “六郎,怎么不赶紧卖?昨儿族老们不还在发愁,这‘官交子’就是一团废纸握在手上吗?”高绍平一叠声地催促,“这时候不出手,更待何时?” 高绍祥一咬牙:“先卖十万……五万!820贯!” 高家兄弟迅速写了一张条子,印上高绍祥在缴纳保证金时预留的印鉴。很快这行消息就被写到了“官交子交易厅”正中的黑板上去。 这行卖出交子的交易信息刚被写上没多久,就被朱笔勾去了——意思是,有人确认愿买。据说今日稍晚的时候交易所会以此价格安排交割。 所有的交易都是公开进行的,一切都摆在明面上……不,写在黑板上。 高绍平适才一直留意着明远,虽然此间一直人来人往,满耳充斥着各种议论、喊价、报价的声音,高绍平根本听不清明远在说什么,有时也看不清明远在做什么……但他依稀看见明远仿佛冲其他人点了点头。 随后高绍祥卖出五万贯交子的那笔交易就成交了。 高绍平:……不会吧,不会是这小郎君在…… 高绍祥见820贯的价格有人愿卖,胆子也大了一点,又报了个850贯的价格,再次卖出5万交钞。 片刻后,这笔交易就又被朱笔勾了。 在这短短片刻间,高绍平的注意力完全没有离开过明远——于是他再次看见了明远云淡风轻地冲旁边一点头,似乎首肯了什么。 这一次,高绍平心中再也没有怀疑:一定是明远,一定是这小郎君,这小郎君在大手笔地低价收购人人心存疑虑,不敢持有的交子。 他转头去找高绍祥,要告诉堂兄这个消息。 谁知高绍祥正睁圆了眼睛盯着“官交子交易厅”中的黑板,双眼似乎有些发红。 “不……不对,这交钞要涨,要大涨!” 话音一落,果然只见那黑板上出现了一条消息,以900对1000的价格卖出一万贯官交子。 很快这笔交易也以朱笔勾了。 高绍平面色古怪,生怕第一次体会到了置身于交易所的刺激。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60节 自从他进场,至今不过一个小时辰,交子的价格已经上涨到了900贯,而自家以820贯和850贯的价格分别卖出5万贯,也就是说……损失了6500贯! “赚大啦!赚大发啦!” 突然一个欣喜若狂的声音在交易厅跟前响起,有一个穿着寻常、商户模样的中年男子,手中挥着一枚绿色的小木牌,披头散发地从官交子交易厅中冲了出来。 “洒家本钱只有2000贯啊!” “只有2000贯的本钱……700贯买,900贯卖,这一来一回,洒家就赚大发啦!” 高绍平兀自在发愣:这人说他的本钱只有2000贯……可是这进场的门槛不也得是一万贯吗? 旁边堂兄高绍祥已经率先反应过来,叹息道:“这人胆敢以小博大,赌上一把,竟然给他赌对了。” 原来这人的全部身家只有2000贯,就以这些钱缴了保证金进场,但是以7000贯的价格买下了面值一万的交钞,转手又以9000贯的价格卖出,立即是2000贯进账,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已经让他的全部身家直接翻了个倍。 高绍平一下子明白了,摇头叹息着,心想都说这“富贵险中求”一点儿都没错。那人押交钞会涨,转眼便赚了2000贯,但若是押错了,转眼便会将全部身家输个精光,变成穷光蛋…… 在这一处能令财富在瞬息间暴涨,而后瞬息间暴跌的地方,还能保持谈笑自如,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究竟是怎样的定力,又,或者是怎样的巨富,才能不将这点小涨小跌看着眼里呀。 高绍平一想到这里,又忍不住回头去看明远。 只见明远已经手持那柄扇面上写着大食数字的折扇,悠悠地站起身,手中的扇子半掩了俊美的面孔,却掩不住他眼神间的满足与闲适。此刻的明远,仿佛一位早早撒下渔网的渔夫,在小渔船上睡了个午觉,这时终于打算起身收网了。 恰于此刻,高家堂兄弟两个收到了外头递进来的字条。 字条是高家自外递进来的,是专为告诉高绍祥,将手中的交钞继续持有,不要卖出——据说少时朝中会传出关于交钞的大消息。 高绍祥顿时一脸悔意。 高绍平只能安慰堂兄:“这事怨不得六郎……若是换了我,怕是早已以最低的价格,卖得什么都不剩了。” 高绍祥想想也是。他如此行事,也算是谨慎且稳健的。 毕竟谁能想到,背后竟还有这样的变化? “六郎……现下1000贯交钞也只兑900贯铜钱,要不要……再买回来?” 高绍平颤声问堂兄。 第245章 亿万贯 “六哥, 一定是有人在暗中收购交子!” 高绍平催促堂兄高绍祥。 “六哥千万别犹豫,看起来还要涨……再买点回来吧!” 高绍平完全没有说出心中的猜测:他猜是明远在持续不断地收购官交子,从而抬高了这种官发凭证的市场交易价格。 但高家从外头传进来的消息一定程度上印证了高绍平的猜想:一定是明远比其他人先得到了消息,所以一个劲地买进。 眼看着官交子的成交价一路上扬, 高绍祥最终还是痛下决心, 在价格飙升至940的时候重新又收购了一部分官交子回来。 连带的, 隔壁黄金交易厅里,黄金的价格在一路走低。想必是有人在大量卖出黄金, 收购交子,导致黄金对铜钱的价格也应声下跌。 置身于这间占地不大的金银钞引交易所中,无论是高绍祥这样的亲身参与者,还是高绍平这样的旁观者, 人人都感到心驰神摇,只觉这市场瞬息万变,却又牵一发而动全身。眨眼间便是巨额利润入手,再一眨眼,没准又能把盈利俱个亏光,连带本钱…… 一两个时辰内, 就能让不少世人一生都不曾见过的财富在眼前转上一圈。 这才是专属于富豪们的游戏场啊! 时近正午,突然有专门传递消息的小厮匆匆进来, 递了一条给交易所的主事。主事看了纸条上的内容, 便走向院落正中。那里悬挂着一枚铜锣, 主事执槌,将铜锣敲了一记。 整座小院顿时静了,视线纷纷向主事投来。 “各位, 官府有重要消息公布, 按照规则, 本交易所暂停交易一个小时辰。” 主事音调没有什么起伏地宣布。 立即有伙计取来油布,将每座交易厅中的黑板遮住,表明此间一切交易暂停,记录则全部保留。 交易所里的人注意力陡然从交易上移开,多数都愣了愣,才纷纷开始交头接耳,开始猜测官府发布了什么重要消息。 消息灵通的高家马上就将纸条递到了高绍祥手中,高绍祥展开,半是为自己,半是为堂弟高绍平朗读。 “天子下诏,成立金融司下交子务,在开封府、京东路与京西路公开发行交子。发行交子总计300万贯……” 刚念到这里,高绍祥稍一抬头,吓了一跳——交易所内几乎所有人都围到他身边,认真聆听。高绍祥实际上成为这间金银钞引交易所的新闻宣讲员。 “为此,交子务已封存100万贯以上铜钱作为备付金……” 高绍祥继续念道。 “什么?300万贯的交子……只有100万贯的备付金?” 交易所中一群人闻言傻眼。有人连忙向那一面被油布遮住的黑板看去——那上面,官交子对铜钱的价格停在950对1000贯的水平上。可是官府却只拿了三分之一的铜钱出来发行这些交子? 交子难道只值铜钱的三分之一? 那他们之前你买我卖,那般热闹……图的什么乐子? “各位,不必担心!” 一个清朗的声音从交易所的角落里响起。 “明郎君……” “是明郎君出面了!” 此刻交易所里聚了不少捶丸俱乐部的会员,听见这个声音,都如久旱逢甘霖一般,立即离开高绍祥,转而朝明远那里一拥而上。明远身周顿时被挤得水泄不通。 就连高绍祥与高绍平两人,也不由自主地挪动了脚步,向那边凑近,想要听明远能说出什么道理。 “昔年蜀中发行‘官交子’,也是这么办的1。” 明远虽然被众人团团围住,但他仿佛早已见惯了大世面,眼前这些人对他来说,实在算不了什么。 “这100万贯,只是‘备付金’,准备用于必需的兑付,而并非代表这‘官交子’背后只有这些钱支持。”白衣少年郎手中折扇轻摇,侃侃而谈。 “各位想必都见识过‘钱荒’,这官交子发行一定程度就是为了缓解钱荒,诸位总不想看见交子一发行,市面上的钱却又更少了三百万贯吧?” “嗯,是,我在蜀中做过生意,蜀中发官私交子代替铁钱,交子务确实是只准备三分之一的‘备付金’就够用了。” “这就是了。”明远得到了佐证,冲那名来自蜀中的豪商点头微笑,随后又转向高绍祥。 “高六官人,不好意思,刚才打断你了。” 高绍祥精神一振,道“是”,低头继续念那条子上的内容:“此次发行交子,以三年为一‘界’,第四年时发行新一界交子,届时官府将旧交子换回并销毁。换回交子时,每兑换一贯面额的交子,官府收取十文的印制费用……” “伪造交子,罪同伪造官方文书,一旦发现,必将严惩不贷。” 这是事先预防有人动起歪脑筋伪造交子了——不过凭那官交子的双色套印技术,民间想要私自仿制,倒也没那么容易。 “本次发行的所有官交子在京中所有金银钞引铺可以足陌兑换为铜钱。” 高绍祥宣布了这最后一条,交易所内顿时一片欢腾。 这是一条最为重要的保证,官府肯出面确认,交子能够足额兑换为铜钱。 除了高绍祥之外,交易所中不少消息灵通的豪富之家,很快也都打听来了消息,与高绍祥所说的都能一一印证。 很快,交易所中恢复了交易。官交子的交易价格在接近990对1000的价格上渐渐稳定。 这是一个众人都公认比较恰当的价位——毕竟三年后新一界交子发行的时候持有者要缴纳十文的工本费。 这样算下来,持有交子似乎还是比持有铜钱划算,毕竟市面本就有省陌,而交子却能足陌兑换铜钱。 待到官交子的价格稳定,便不再有大额的交子出售或是收购的要约出现。人们对官交子交易的兴趣渐淡,注意力又转去了盐引与茶引这样的交引凭证上。刚好有一大笔来自南方的茶引进场交易,有钱人们又开始算计茶叶的价值…… 交易所的收市时间是下午三点半。 交易所中的自鸣钟指向三点半时,院落正中的铜锣被再次敲响,一群账房先生模样的人,飞快地计算场内各豪商的交易记录、手上的净头寸和今日的盈亏。 豪商们则大多意犹未尽,觉得这样的刺激难能可贵,交易所的交易时间应当再延长一点,到四点,五点……甚至是彻夜交易,也会有些豪商觉得没问题。 然而一刻钟后各家的盈亏计算出来,便是有人欢喜有人愁,有人赚得盆满钵满,也有人被追着要补足保证金,否则就要被平仓出局。 “各位可以保留隔夜头寸,明日再买再卖!” 交易所的主事留下这句话,就要转身离开。 谁知他马上被高绍祥这等新近入场的成员拦住了。 “隔夜头寸便是我们的钱也都放在你们这里。这……靠得住吗?” 主事一脸的淡定,悠悠地道:“您是今日新进场的高官人吧?按说这间交易所的背景您稍一打听便能知道的。此间主人出资保证金一千万贯,已在开封府备案的……” 这消息老主顾们显然都知道这一点,闻言十分淡定。 然而今日为了“官交子”之事才刚刚入场的高绍祥等人,闻言却如被雷劈中了一般,无比震惊—— 一千万贯?! “难,难怪……” 难怪无人担忧隔夜头寸放在交易所里。此间主人有一千万贯,如此雄厚的资产,旁人根本不必担心呀。 高绍祥尽管出身高家,此刻也不得不承认,他是见识短了,今日又来得匆忙,竟没有透过族中的背景去细查界身巷这间交易所。 失策,真是失策了—— 高绍祥与高绍平堂兄弟两人身后不远处,站着明远。 望着交易所中各人或喜或愁,明远冷眼旁观的同时也在默默沉思:他开创这间金银钞引交易所的最大收获,可不是“帮”吕惠卿和蔡京稳定了交子的币值,而是他实打实地“花出去”一千万贯。 当然,这笔出资并不一次性的,而是他在成立交易所的时候先在开封府“认缴”了这个数目,随后再慢慢出资。 如此便避免了他骇人听闻地一下子拿出一千万贯来,而是可以在未来一段时间里慢慢将这笔钱补足。而前期他交给开封府封存的数十万贯,足够应付交易所在开业初期的一应需求了。 今天上午,正是他一直在暗中收购官交子,只要有人愿意出手,他就敞开收购。而吕惠卿那边,也没有辜负他的希望,按时正式颁布了发行官交子的消息。 有了朝廷的这般“配合”,旁人估计会猜测是他明远先听到了风声,所以才大肆收购交子——可是谁能想到,就连朝廷的“配合”也是由明远安排,由明远主导的。 界身巷中交子升值的消息很快就会传播到整个汴京,将大批货物送到市易司手里,却只换来一堆“花纸”的行商们,应当能够暂时放心了。 少时有账房过来,将明远名下的头寸和收益明细递来。明远匆匆扫了一眼,之间以今日收市时的交易价格来计算,今日他赚得的利润可以数万贯计。 然而,明远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一点儿也不。 他并不在乎自己赚了或者亏了多少钱,他更在乎的是北宋的国运变成什么样了。 当初吕惠卿承诺了什么?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61节 ——官府发行的交子,应该永远可以用于缴纳官府赋税。 然而今日朝廷颁布的交子发行细则中,这句话连个影子都看不见。 不过,就算是吕惠卿依他所言,对外如此宣称,明远也不信吕惠卿有这个诚意——毕竟朝令还能夕改呢。 一下发行三百万交子,只付出一百万的“备付金”,吕惠卿这是空手套白狼,一下子就凭空“变出”两百万的“钱”。 这些“新钱”固然有一部分可以用于弥补此前因为“缺钱”而造成的商品流通困难,但剩下的则只会造成通货膨胀,使物价腾贵。 明远担心吕惠卿会尝到甜头之后,一而再再而三地发行“官交子”,直到把这种新生的货币工具彻底“玩坏”,所以才坚持要吕惠卿履行承诺。 没曾想,吕惠卿却还是食言。 那么对不住——明远唇角上扬,眉心的郁闷一时间竟一扫而空。 他又不是没有对付吕惠卿的法子。 他还有一件法宝,只在此前市易法推出时动用过一次,解说过“垄断”。 他还有《汴梁日报》这件能够影响舆论的工具。 于是,翌日清晨,满大街发行的《汴梁日报》上赫然刊行着一篇文章,大标题是《三问“交子”》。 第246章 亿万贯 蔡京对于《汴梁日报》上刊行关于“官交子”的文章并不感到意外。 出于自身利益, 他甚至很乐见明远与吕惠卿起冲突。 在这件事上,蔡京认为的确是吕惠卿做事不厚道。但明远只是一介白身,却敢于与吕惠卿叫板,甚至有些完全不顾后果的样子——简直莽得可爱。 这天早晨在“洗面汤”的小铺子里, 蔡京也顾不上等着听“读报先生”讲报纸了, 随手丢出一把铜钱, 托那铺子里的伙计去买来一份《汴梁日报》,自己一目十行地将报上的头条扫了, 随即便以“坐山观虎斗”的心态,细细读报上刊载的文章。 今日的头条文章标题乃是:《三问“交子”》。 一问备付金,此次公开发行的官交子只有三分之一的数额是由铜钱作为备付金的。 蔡京一路读下去,发现这篇文章竟自问自答了, 解释了“备付金”是用于支付临时兑换需求的铜钱,毕竟不可能全汴京和京东京西二路的所有人同时都要将交子兑付成为铜钱,官府单独封存的一百万贯铜钱备付金,是绝对够用的。 二问“界”,因何以三年为期,三年发行一界, 到期回收,换发新一界的交子。 这篇文章也代官府回答了这个在蔡京看来较为浅显的问题: 纸币会有磨损, 三年之后, 应当很难继续使用了; 另外, 交子的每界一换,也是一种防伪手段。毕竟想要仿制盗印交子的贼人,花了漫长的时间, 辛辛苦苦琢磨出了仿制的方法, 一转眼, 交子换“界”了。 “哈!”蔡京读到此处一声轻笑,觉得这文章写得浅白易懂,看似是咄咄逼人的“三问”,实则却是一篇优秀的普教文章,让坊间百姓也能明白“交子”背后看似复杂的道理。 他继续读下去,看到那“第三问”,这一问却是无解的,而且在蔡京看来,这简直是灵魂拷问—— 官府能够承诺,往后无论何时,发行的交子一定能够用来缴纳赋税吗? 蔡京读完,微笑着将那份《汴梁日报》叠起,收在袖中,施施然起身,离开“洗面汤”铺子,前往市易司。 他一面穿过汴京热闹的街道,一面在想:远之到底是有些心软,长长的一篇文章,多半都是在为交子说话的。 这说明明远确实乐见“交子”发行,与这少年郎以前的言行一致。 自唐末战乱时起,天下便缺钱,因此才会有省陌之说。 如今大宋农工商业尽皆兴旺,天下货物充沛,万物需要交换买卖,却苦于没钱。 没有钱就没有贸易。 须知,那些上好的铜钱总是会被人藏在家里,成色低的,甚至是劣币才会被拿出来在市面流通。 发行“官交子”很大程度上缓解了钱荒。 然而明远那篇《三问“交子”》,最后一问却是公开质疑官府的信用了。 如果官府发行至百姓手中的交子,最后连官府自己都不肯收,那交子,最终不就是一团无人要的“花纸”吗? 但是明远公开与吕惠卿对着干,前景也不被蔡京看好。 “远之,且看你这次如何收场吧!” 蔡京幸灾乐祸地想着,昂首阔步走进他的市易司。 * 吕氏宅邸中,刚刚得官馆阁校勘的吕升卿站在长兄吕惠卿面前,手中捧着《汴梁日报》,愤愤不平地对兄长说:“这明远分明是个吃里扒外的家伙!” “阿兄就算收拾不了旧党那些人,难道还治不了他?” 吕惠卿却一直表情平静,手中攥着一只瓷杯,缓缓开口道:“此事确实是为兄没有应其所请……” 这一次吕惠卿主持,在汴京一带发行交子,三百万贯的交子放出去,只是封存了一百万贯的铜钱而已。等于他凭空变出来两百万贯可以在市面流通的钱。 这种“空手套白狼”的手法,吕惠卿尚在尝试第一次,心里就已经在盘算第二次、第三次了。 明远警告过他无限滥发交子的后果,但是为了达到政治目的,吕惠卿从来不觉得这是什么是完全接受不了的。 因此,明远要吕惠卿做出的那个承诺。吕惠卿始终不大情愿。 当然,嘴皮子上下一碰,给出一个承诺也很简单,日后再出尔反尔便是。 但此刻他还有的选,吕惠卿便不想向明远低头。 “这个明远之……上次他在报纸上论‘垄断’,就是在提醒世人,他有报纸这样一个手段。” “上一回我就该有所反应的,但念在他是在帮着‘市易法’说话,没有将他怎样。如今,就让他指着鼻子问了。” 说到这里,吕惠卿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吕升卿却异常激愤地哼了一声,道:“对,就是——是谁给他的胆子,让他这样蹬鼻子上脸的。” 吕惠卿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说:“这下,就只能尝试动一动他的这副‘喉舌’了。” 吕升卿“啊”了一声,然后马上反应过来:“原来阿兄早有腹案。” “还能怎样?”吕惠卿叹了一口气,“我本也不想走到这一步啊。” * 这日中午时分,开封府因有人检举《汴梁日报》“妄议朝政、混淆视听、惑世诬民”,前来暂时查封《汴梁日报》。 《汴梁日报》每日一刊,通常编辑部是白天工作,采编各种新闻,招揽广告生意,制傍晚时定稿,付梓印刷。 刻印坊的工作时间是自入夜开始,直到凌晨,将报纸尽数印出,分发至汴京全城。 因此开封府查封的是《汴梁日报》编辑部。 开封府衙役赶到编辑部时,《汴梁日报》的编辑们都表现得非常配合,似乎早就料到了会有此事一般。 他们甚至还准备了向所有刊载广告的商户致歉的信函,表示因为开封府的审查,《汴梁日报》会暂时停刊几日。会停刊多久还无法预计,因此请各商户谅解。 如果《汴梁日报》无法复刊,则会将所有事先收取的费用全部退回,并给予补偿。 也正是通过这一份致歉信函,《汴梁日报》被查封的消息第一时间传遍了整个汴京城。 汴京城立刻炸锅—— 百姓们感到愤怒。 毕竟这《汴梁日报》是刊载吃吃喝喝瓦子勾栏杂剧一类生活日常信息的。一下子没有了《汴梁日报》,且别说习惯不习惯,不少人生计都会受到影响。 那些四处贩卖递送报纸的报童,在各处店铺、酒楼中“讲报纸”的读报先生,依靠报纸吸引四方主顾的瓦子和脚店…… 不少人涌去《汴梁日报》的编辑部予以慰问,同时也询问报纸被停刊的原因。 “究竟是为了什么?” 开封府给出的罪名是“妄议朝政”,而《汴梁日报》论及朝政的,总共只有那篇文章,一是《论“垄断”》,第二就是《三问“交子”》。 《垄断》那篇已经刊行有一段时日,而报纸今日停刊,只可能是为了那篇《交子》。 这消息一出,位于界身巷的“金银钞引交易所”中,官交子的价格应声下跌。甚至有不少前日里心安理得持有官交子的商人,突然开始恐慌地抛售手中的交子。 前日里官交子币值稳定的大好局面一下子被打破了。精美双色套印的交子,再次有成为一堆“花纸”的倾向。 商人们恐慌的原因很简单:官交子本就是一叠彩色纸,能够被人当做代替钱币的物品使用,完全是基于宋廷的信用与承诺。 如今连官府都不肯出面保证,这交子能够用来缴纳税赋——这不摆明了交子的信用还不够,连官府都不肯收吗? 官府不肯收? 那就狗都不要。 当日曾经在金银钞汇交易所赚到大钱的,一转眼就又亏了大发,连保证金的补不足,只能强制平了头寸出局,此生再无资格进入交易所。 高家堂兄弟两个,原本还在庆幸,低价卖出交子之后好歹又买了回来。但现在一算,又是亏到了姥姥家。两兄弟因此心急火燎的,嘴上接连烧出了几个大燎泡。 《汴梁日报》停刊第一日,在汴京流通的交子重新陷入混乱。 然而胆敢议论交子发行的报纸停刊,并没有阻止汴京城中关于“交子”的议论。 这回出手的是国子监。 国子监破天荒发了一期《国子监学刊》,在各种经义文章之后,竟破天荒地夹了一篇文章《纵论“官交子”发行之利与弊》。 这份《国子监学刊》的发行,时间太凑巧,而内容上也刚好有重合,因此很多人猜是明远的“财气”通天,竟然也影响到了国之学府国子监。 但其实这份学刊与明远没有半点关系,始作俑者其实是种师中。 这少年自从回到国子监之后,就成天在同窗们面前炫耀两浙路府学自己刊行的《西湖丛谈》,将府学的各社团吹得天上少有,地上绝无。国子监是万万及不上的。 国子监中的学生甚至是师长,心中难免不服气,但一翻《西湖丛谈》中的内容,发觉整日埋首于经义的国子监师生们的确写不出这等经世致用的文章。 不服气之余,国子监的师生们也开始慢慢探索。三司使薛向家的衙内薛绍彭就建议同窗们,参考杭州府学食货社的研究方向,讨论一下如今的热点问题:交子。 也就因为时间上的巧合,《汴梁日报》一停刊,国子监立即出了学刊,刊载了关于交子的文章。令这整件事看起来,就像是在为《汴梁日报》鸣不平一般。 但其实《国子监学刊》从定稿到排版印刷,已经准备了很长时间。这篇《论利弊》也并不是单独针对眼下官府强推交子之事的评论。 但吕家兄弟得知了《国子监学刊》的时候一样被气得要死。 吕升卿不住口地抱怨。 而吕惠卿则皱起眉头,问出一句:“难道……这一切也都在那明远的计算之中吗?” 如果这些真的都是明远的安排——那么他极有理由担心,这个神通广大的年轻人可能还有后手。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62节 第247章 亿万贯 吕惠卿所料不错, 在国子监发行《国子监学刊》,公开评论交子发行的得失利弊之后——关于交子发行和《汴梁日报》停刊之事的确还有后续。 但都不是明远安排的后手。 而是御史台弹劾吕惠卿封锁言路,禁止民间清议评论时事,并且堂而皇之地搬出大道理:“防民之口, 甚于防川。” 御史台中跳的最欢的一位, 不是别人, 而是当年曾经在《汴梁日报》上栽过大跟头的唐坰。 这几年来唐坰与新党渐行渐远,过得也很不如意。 但这次却被他抓到了扬名立万的好机会——唐坰哪里还顾得上以前和这《汴梁日报》的主人曾有过节。一旦知晓此事, 他骨子里的“抬杠”基因立即被唤醒。 唐坰上街抢购到了一份《汴梁日报》刊行的最后一期。这时的《汴梁日报》已然洛阳纸贵,刊有《三问“交子”》的这一期已经在汴京市面上被炒到了高价,拮据多日的唐坰买下这报纸的时候,竟难免有些肉疼。 待到唐坰将这篇文章读完, 这位御史世家出身的“抬杠专家”顿时一拍大腿,怒道:“这不明明是与民生息息相关的大事吗?” 于是,唐坰心中顿时生出为民请命,为《汴梁日报》正名的豪情壮志,一篇言辞激烈,令人读来口沫横飞的弹章立即出炉, 并且在御史台同僚们的默许之下,一路上达天听。 最终, 《汴梁日报》停刊之前的最后一期, 终于放到了官家赵顼的案头。 赵顼拿起《汴梁日报》, 轻轻一抖。报纸所用的精良纸张发出清晰的声音。 大宋天子不是没有读过这份报纸——他甚至知道后宫的宫人们时常在宫中读报取乐,议论瓦舍最火的杂剧和名角,时下最流行的香味牙膏, 新式的玻璃器、自鸣钟……京中世家大族之间举行的捶丸大赛, 和从南方渐渐流传到汴京的“新式”蹴鞠。 在秉政者看来, 这些都是不痛不痒的民间消息。 谁知道这份报纸竟然在交子发行的重要关头,给出了这样一篇文章。 《汴梁日报》就像是一个低调而隐忍的人,却毫无征兆地便孤注一掷,将积攒了多年的影响力,全部用在了“交子”一事上。 一直在背后默默经营这份报纸的人,是否早早就想到了会有这一天呢? 赵顼叹了一口气,放下报纸,抬眼望着站在御案对面的宰相王安石。 ——这回不止是御史台,连在洛阳潜心修史的司马光都从洛阳专门递了奏章入朝,为《汴梁日报》说话,说这份报纸上刊载的“交子”一文,写得深入浅出,对开启民智大有裨益。 司马光也对年轻的天子强调了,本朝从未有过因言获罪之事,更何况,对报纸刊物这一类的新生事物,本朝从未有过法条规定,什么可以刊载,什么不能刊载。如今封禁《汴梁日报》便算是不教而诛,令人难以信服。 想到这里,赵顼温和开口,问王安石:“相公,为何此次交子务发行交子时,不肯对百姓承诺,交子也能够用来缴纳税赋呢?” 王安石得王雱提点,早有腹案,当即答道:“交子有印制成本,且每三年就必须换上一‘界’。如是百姓借以交子缴纳赋税,便相当于是由国家担负此成本。” 赵顼顿时一声笑:“相公多虑了。各地铸钱监采铜铸钱,也一样有铸钱的成本。发行交子,哪怕是换界时由国库以赋税形式收回来,成本也无论如何要小于铸钱。又何必与百姓斤斤计较这点成本呢?” 王安石诺诺地应着,心想天子这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朝廷推行新法,不就是在锱铢必较地位国敛财吗? 但这位国之宰相清楚吕惠卿的私心—— 发行纸币,是“敛财”的一大利器。吕惠卿为了让新法能够快速在天子面前彰显成效,明显想要在短期内就在“官交子”之事上大做文章,自然不愿通过赋税回收交子,令此法的效果打上折扣。 而明远也事先说得清楚:发行纸币也有风险,如果滥发,很可能就将纸币这项工具给“玩坏了”。 货币贬值,市面物价腾贵——这些还是小事。 一旦民心不稳,那么新党上台之后几年内刚刚建立起的稳定局面便将荡然无存。 王安石很清楚这一点,但吕惠卿已经把事情都做出来了,王安石又不得不护着这位新党干将。 于是王安石诺诺地应着,尝试着询问赵顼:“陛下的意思是……” 赵顼倒没将这件事看得多严重,顿时笑道:“那就让吕吉甫自己定个章程出来:民间刊行的报纸,哪些可以报道,哪些不能见报……” 王安石:……这样就行了? 赵顼继续说道:“等到他定下章程,发下去让在朝的大臣们评价。” 王安石神色微动,心中竟生出些许“哭笑不得”之感。 天子让吕惠卿来定这关于新闻报道的章程,正是将他架在火上烤——如果吕惠卿再次将《汴梁日报》刊载之事,列入禁止报道的内容里,那他就会被认为是挟怨报复。 “是,”王安石躬身应下,片刻后又补了一句,“陛下圣明。” 很快,汴京便传出消息,朝廷正在制定“新闻报刊法”,作为要推出的一项新法内容。 “这定是与《汴梁日报》有关的。” 汴京百姓们大多这么认为。 人们也都纷纷传说:《汴梁日报》大概是有希望复刊了。 很快,这项名为“新闻报刊法”的新法内容就流传到了民间。 法条中只是规定了新闻报道必须真实,不得虚妄编造;广告亦需以诚实,不可过度宣传,也不可相互攻击拉踩。 至于时事方面,各家报刊不得妄议军国大事,尤其是边事与外交,不得对外泄露朝廷尚未正式发布的敕令与法条。 除此之外,都可以报道。 这大概就是吕惠卿的“补救”行为。他与《汴梁日报》过不去,不止犯了众怒,而且全无用处。 不得已,吕惠卿在制定新法时便不得不故作大方,以免全天下的士大夫加了他都要喷吐沫星子。 而“官交子可以用于上缴税赋”这一条,也由天子亲口应允,写进了交子务发行交子时颁布的条例里。 此条一出,金银钞引交易所的交子价格,终于再次悄然回归正常。 “新闻报刊法”的法条一出台,汴京百姓们便在翘首以盼,每天都有人前往日报编辑部和刻印作坊询问:“《汴梁日报》什么时候复刊啊?” 编辑部和刻印作坊每次都答:“快了,快了!” 百姓们又问:“需要我们出钱出力吗?” 《汴梁日报》:“……多谢!但这倒也不必。” 其实《汴梁日报》在停刊的这一段时间里,也没闲着,而是完成了一次设备的更新换代,另外增加了纸张的货源,并且加雇了一些人手。 在“新闻报刊法”正式向天下刊行的第二天,《汴梁日报》便复刊了。 与停刊时一样,《汴梁日报》要复刊的消息,也在一夜之间就传遍了整座都城。 日报的编辑与记者们走访了所有此前在报上刊载广告的商户,向他们一一确认是否愿意继续刊载广告。 没有人不愿意——毕竟在复刊的头一天,刊载的所有广告都是免费的。 当夜,刻印坊所在坊巷里灯火通明。 刻印工人们操持着刻印机械高速印出一份份报刊。坊巷外则有不少以往送报的年轻人天没亮就起来,在刻印坊门口等候那些散发着油墨香气的报纸递到他们手里,他们就会像以前那样,将这些报纸送往汴京城中密如蛛网般的大街小巷。 除了努力工作的人和等候着的人,还不时有人赶来,找到刻印坊的管事,手中挥舞着交子钱钞,大声道:“加印,加印!我们东家恭贺《汴梁日报》今日复刊,要赞助加印一万份,印好后直接送到川西瓦子来!” 刻印坊管事笑逐颜开地记下来,笑道:“好嘞!不过您要稍等一等,在您前面,还有八万份的加印!” “八万份?” 川西瓦子来人有点傻眼。 但事实就是如此。 从子时起,丰乐楼、遇仙酒楼等七十二家正店所在的行会,城中各家瓦子、米市、炭行、肉铺、食店……都是直接拿了钱赶到刻印坊,要求《汴梁日报》加印。 各家都已安排了人手,等取到加印的报纸,便在汴京街头发送。 这名义上是“加印”,其实就是送钱。因为各家送来的钱,远远超过刻印坊加印的成本。 除了这些店家赞助的“加印”之外,通过原本渠道发售的《汴梁日报》一露面,便被抢购一空。 甚至还有汴京百姓在买下报纸的时候,往那些卖报送报的小儿郎手中多塞铜钱、塞包好铜钱的纸包,以此表示他们对这份报纸复刊的支持。 “可怜见的!” 一位妇人塞了一把铜钱给一个十多岁的送报少年。“这十几天里没一直营生,可苦了你了吧?” 那少年却一扬眉,摇头笑道:“不妨事的,办这报纸的东家一直有在周济我们,今天管事们还说今日报纸送完了要奖励我们呢!” “不过还是多谢大婶啦!” 少年一扬手中的铜钱,笑着向远处跑去。 * 傍晚,吕惠卿与吕升卿兄弟两人从府衙出来。忽见一名报童上前,不管三七二十一,塞了一份报纸在吕升卿手中。 “《汴梁日报》嘞,今天刊行的《汴梁日报》嘞!” 吕升卿对“汴梁日报”这四个字简直是深恶痛绝,当下嫌恶地将报纸递回去,道:“竟然还要我自己掏钱买不成?” 谁知那报童又立即将报纸塞了回来,笑道:“不,是那边脚店的老板一起买下的,要我帮着送给路上的人。” 吕氏兄弟两人都感惊讶,往道边一看: 那只是一家规模不大的脚店,脚店的老板充当主厨,正在店中当街的一面操持着炭火灶,忙着烹饪。 就是这样看起来并不富裕的小商贩,竟然也如此大方,买下多份《汴梁日报》……送人? 眼看那报童捧着一叠报纸又去送报去了,吕升卿气白了脸。 吕惠卿脸上却流露出一片了然,甚至隐隐有些欢喜。 “我今日总算是体会到了明远用的利器有多么强大——” 他笑着安慰弟弟吕升卿:“现在想明白这一点,也不算迟嘛!” 吕升卿疑惑地看着兄长。 只听吕惠卿笑着道出那件利器的名字:“民意。” 第248章 亿万贯 《汴梁日报》复刊, 是一件令整座汴京城都开心不已的大事。汴京百姓一连庆祝了好几日。 但令明远怎么都没想到的是,《汴梁日报》的刊行,竟然启发了吕惠卿。吕惠卿与王安石一番深谈,竟然劝动了王安石, 由新党创办了北宋第一份官方报纸——《汴京新闻评论》。 一听这报纸的标题, 便可知这份报纸以时事评论为主。多数文章都与新法的推行有关。 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 这份报纸是想要以这些评论来影响民间清议,为变法说好话, 以期令新法推行的阻力减轻。 然而有趣的是,既然是官方办报,这《汴京新闻评论》便透着一股财大气粗的劲儿。报上刊载的是整篇整篇的文章,没有半条广告。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63节 然而汴京城的百姓早就习惯了《汴梁日报》的刊行方式, 喜欢在各种吃喝玩乐的报道里寻找新闻。现在这份新出的《汴京新闻评论》,就好比是一席席面,没有了前面的冷菜咸酸凉碟,直接上硬菜——谁也消化不下去啊! 于是,这《汴京新闻评论》很快就成了城中最不受欢迎的报刊。 百姓们翻开报纸一看: 竟然没有广告? 要么有趣要么实用……报上的文章却一件都不沾? 排版也不美丽,行距那么窄, 放眼望去全是字儿,专栏连个花边都没有? ——差评! 于是, 在京中免费刊行的《汴京新闻评论》很快就成了菜市场里小商小贩的包装纸。也有不少人在收集这个, 但却不是为了阅读, 而是为了留待即将到来的冬季,准备给蜂窝煤炉引火用。 《汴京新闻评论》刊印了几天之后,效果并不好。新党费尽心机推出的“舆论工具”有沦为笑柄的趋势。 但是在吕惠卿的一力安排下, 报纸很快做出了调整: 报纸的排版开始变得美观, 各版面上都增加了留白和花边, 以避免给人“满满当当全是字儿”的观感。 内容上,除了清议评论文章之外,《汴京新闻评论》也开辟了专栏,为本地读者介绍一些大宋各地的风土人情。 这个时空的普通百姓很少出远门旅行,而汴京却又是一个很特别的地方——这里汇聚了那些为数不算多,却有机会长途旅行的人们。 因此这些介绍各州县的文章,既能满足汴京百姓的好奇心,让他们得知天南地北都是什么样的;又能满足那些远道而来的旅人们,激发起他们的自豪感,又能稍稍慰藉他们的思乡之情。 因为这个,《汴京新闻评论》终于没那么“赶客”了。 但看的人还是少——毕竟写这些文章的都是学富五车的士人,写出来的文章文绉绉的,十分拗口。 倒是在读报先生那里,多半能听到《汴京新闻评论》的内容。读报人大多能够将这些报上的内容先行理解之后,再改换成通俗易懂的语言,说给汴京的百姓听听。 但是这份报纸于在朝者和士林中却很受欢迎。各地官员想要了解朝中变法新政的动向,甚至学子们学写策论,为将来备考,大多会来《汴京新闻评论》上找答案。 只是这《汴京新闻评论》在热热闹闹地发行了一旬左右,渐渐地改成了一旬两刊的频次——毕竟实在没有那么多朝事可以刊载,而《汴京新闻评论》的编辑们也没有那么多的素材,可以支持一天一刊的。 这《汴京新闻评论》,与《汴梁日报》一样,每到刊行之日,就会有人专门收集,通过快递行,寄往大宋的各大城市:扬州、江宁、杭州、西京洛阳、京兆府长安…… 不久,西京洛阳那里,竟然也很快办出了一份报纸,叫做《洛阳日报》。 这《洛阳日报》的风格和《汴梁日报》的风格十分接近,报上什么都有:时事、八卦、评论、清议、讲古、广告……甚至是各种花卉的花期。 当明远手中拿着这份据说是司马光大力推动,由洛阳士林一起集资兴办的报纸,他也实在是没想到,那位看起来是老古板的司马十二丈,在办报纸这件事上,竟然把他的风格学了个十足十。 “嗯,至少《洛阳日报》依托司马十二丈,这讲古的专栏非常有阅读价值。” 明远捧着《洛阳日报》翻看,随意呷一口清茶,心里却在感叹:在这个时空里,《汴梁日报》再也不是没有竞品的垄断商品了。 如今天气转凉,明远去捶丸场的时间也渐渐少了。 毕竟捶丸俱乐部里总有人等着,随时指望着能从他嘴里撬出一些内幕消息,而不肯专注于捶丸这项运动——这剥夺了明远捶丸时的一部分乐趣。 但是市场秩序都已经归为平稳,明远也就没有必要总是在捶丸场或者是界身巷待着。 他有更多的自由时间,可以巡视巡视他在汴京各处的产业,可以去山阳镇或是汴河边,看看工匠们用最新制造的水力机械辅助制作工艺复杂的火器。 他偶尔也和全汴京城的贵介公子们一样,去汴京市郊探幽访胜。 而汴京城外,开宝寺的铁塔也就快要完工。明远的“钞能力”,也不用让他在半夜里独自提着灯笼上塔观景,而是可以堂而皇之地大白天上塔,居高临下,领略秋高气爽,饱览汴京一带的壮阔风景。 只是在这种时候,明远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三年前登塔观景的情形,想起陪他一起登塔的人。 都三年了—— 他们之间约定的三年之期,还有大半年就届满了。 但是种建中一直都在西军中,没机会回京,没机会和明远见上一面。 他们之间一直保持着非常频繁的通信。在信上他们从学术到军事,向来都是无所不谈。 可是他们在信纸上也甚少表达情愫。 尤其是明远写给种建中的信——这样即使信件误落在种建中的袍泽们手中,也不会有人留意到什么。 而种建中本人的性情豪迈奔放,也不擅长在笔下流露那些婉转曲折的心曲。 这样下去,他们就越来越像是一对“世上第一好”的铁杆师兄弟,而不像是彼此心心相印,想要缔结白首之约的一对。 一想到这里,明远就感到些烦躁。铁塔上的佛龛里安详慈和的佛像也没办法让他的心快速安定。 于是明远一转身,匆匆下塔。迈下每一级台阶的时候,他的心都似乎在发问: ——师兄啊,你还记得那个三年之约吗? 在明远看来,誓言就是誓言——可能他就是这样一个执拗的人,认定的东西,不喜欢半途放弃。 所以哪怕是“缺席完婚”,只要是能知道彼此的心意都没有发生过转移,他都是愿意的。 但是,总要让他见上师兄一面,好确定一下彼此的心意从无转移吧? “远之——” 明远刚刚迈出开封铁塔,耳畔就想起这样一个声音熟悉的称呼。 明远差点儿就自行脑补:这一声喊的是“小远”。 但一回神,明远发现亲自来开封铁塔下找人的是王雱。 “元泽兄怎么来这里找我了?” 王雱一脸喜气洋洋的,这名将满二十九岁的青年才俊满面笑容地道:“远之,快随我去踏秋。” “踏秋?”明远天生就不愿错过任何好玩的事,连忙问,“去哪里?” 他倒是忘了问王雱,怎么打听到他在这开宝寺铁塔上,一路寻到这里的。 “走,去了就知道!” 王雱一挽明远的手臂,拉着他就往开宝寺外去。寺外,两家的长随都已经备好了马,待王雱与明远上马,就能立时出发。 明远便紧随王雱,一路穿街过巷,向城西南方向过去。 待到行得近了,明远忽然醒悟:“是金明池?” 王雱欢喜地承认:“对,就是金明池。” 金明池位于汴京城外,与琼林苑隔街相望,原本是开凿用来训练水师的。但近些年来,这里的“水师操练”表演性质渐渐多于实战演练,而金明池也在每年春季时向士庶开放,供汴京百姓随意游玩。 但那是春季—— 如今的金明池附近十分清净,笔直的林荫道上,金黄色的落叶如同片片金箔,铺洒满地,美景如画,却既无人打扫,也不见多余的脚印。 究竟是什么人会在这个时节前来金明池“踏秋”? 明远想到这里,稍稍一勒马缰,偏头看向王雱。 王雱却像个没事人似的,回头向他笑道:“远之快些,莫让大家都等急了。” 明远催了催座下马匹,赶上几步,紧跟着王雱,从金明池北面入园,来到水边。 王雱一跃下马,明远心知就里,也亦步亦趋,有样学样。 水边已经出现了数名穿着金甲的卫士,另有一人穿着粉绿色的袍服,戴着鞘翅幞头,挺胸凸肚地站在一座虹桥跟前,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明远远远地望见此人,只觉得他身材高壮,面貌五官生得颇为庄严,颏下甚至还有稀稀落落的几枚胡须,却又是这般服饰。让明远一时闹不清,眼前这人到底是宫中禁卫,还是内侍。 “童供奉!” 王雱见状,上前打了一个招呼。 明远恍然大悟:原来这位到底也还是个太监。 只见那名姓童的太监点了点头,一开口便声如洪钟:“王侍讲,请入内吧!” 王雱便脚步轻快地带着明远越过了那道虹桥。虹桥将两人引向金明池正中的五座殿宇——一座大殿中坐于浮岛中央,四周四座辅殿环绕。 明远顿时苦笑道:“元泽,你这是带我到哪里来‘踏秋’了?” 王雱见到他这副表情,一时也忍俊不禁,压低了声音笑道:“远之啊远之,没想到你也会露出这等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还没等明远解释,王雱便转而叹息道:“远之啊远之,世人对这样的机会都求之不得,唯有你是等不及地要双手往外推的。” 王雱都把话说到这地步了。明远还有什么听不懂的? 眼前这座位于金明池中湖心岛上的殿宇,他早年间随苏轼等人来游玩时就见过,知道这是“水心五殿”。 然而这“水心五殿”在春季时是金明池向士庶开放的内容之一,到了此刻今秋时节,却是专供皇家宴游的殿宇。 随着道路两侧侍立的禁军与内侍人数越来越多,王雱屏息凝神,引领着明远向内水心五殿中走去。 他却并未将明远带进正殿,而是带去东面的一座小殿。 明远眼尖,他在王雱身后就看见了王安石和另一名官员。坐在他们之间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人,面色白净,身着红衣,戴着小帽。 他与官家赵顼的首次见面,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到来了。 第249章 亿万贯 就在王雱小声笑话明远, 说他第一次表现出“没见过世面”那会儿,明远借机偷偷确认了一下“不卑不亢”卡确实已经启用,运行状态良好。 此刻明远见到身穿红袍,戴着小帽的官家赵顼端坐在椅上, 便大步上前, 来到赵顼面前, 伸出手,将赵顼的手握了握。 赵顼的眼神有点发呆。 他看似一脸懵地望着明远走过来, 可后来还是从善如流地伸手,与明远互握,然后神态便恢复自如,脸色和煦地望着明远向身边的王安石与另一名官员打招呼。 明远从王安石口中得知, 坐在皇帝右手边下首这位,不是别人,正是那位“至宝丹”副相王珪。 王珪见到明远,竟主动伸出手与明远握手,还热情地大肆吹捧,将明远以前在杭州和最近在汴京所做的功绩给吹得天花乱坠。 明远:很好, 这样我总算大概知道皇帝看中我那些功绩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不卑不亢”卡, 确实是有点东西。 看得出来王珪是个惯会揣摩上意, 见风使舵的。但王珪想要接近明远, 向明远示好,竟然也要使用明远所习惯的同款礼仪?! 见过在座的几人,明远就先在赵顼对面一张交椅上坐下了。 赵顼又微微一愣, 但马上恢复正常, 似乎明远这等“无礼”的表现正在迅速被屏蔽。 在此之后, 赵顼当即命给王雱赐座——总不能大家都坐下了只有王雱一人站着。王雱这才在明远身边坐下来,同时递给明远一个鼓励的笑容,看得明远心里暖暖的。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64节 明远:看起来我真的是怎么折腾都无妨啊! 此时此刻,官家、王安石父子、副相王珪,还有明远,五人“挤挤一堂”地坐在“水心五殿”的东面偏殿里。早先那名姓童的内侍身姿挺拔,像一枚铁塔那样守在殿门口。 明远忽然有了点灵感,心想:姓童的太监……这位不会就是后来封王的那一位吧! “明远,朕久闻你的名字,今日终于见到了。” 坐在绝对主位的官家赵顼缓缓开口,眼中含着温煦的笑意。 这位年轻的皇帝面白微须,看起来也不过是二十六七岁的模样,神色和蔼。只不过能看得出他休息得不太好,眼下略现青色,完全是一副肾虚的模样。 明远猜他是既操心国事,又忧心子嗣,所以才会是这样一副形容。 但官家表态,明远即便有“不卑不亢”,也不能完全没有表示。他只得低下头,多少谦逊了了一下,听得王安石脸上和缓,伸手去拈了拈胡子。 “你在杭州和在京中的所作所为,尤其是最近这段时间以来,于‘官交子’推行一事上的贡献,朕都有所耳闻,且很是欣赏。可是你为什么不愿意入朝为官呢?” 赵顼这样问,明远便推说他的“才学不够”。 回答赵顼的问题时,明远稍稍放大胆子,用了“我”这个自称,而不像王安石王珪王雱他们那样用“臣”这样的自称——赵顼再次默许了。 仿佛是为了戳破明远的谎言似的,赵顼从袖口中取出一本书,放在明远面前。 明远一见:哟,老熟人! 这本书是他自己著作的《经济学原理》。 明远忍不住有些脸红。 他这算是把后世那些巨匠们创造的内容搬运到这个时空里,沾光的却是自己。 “朕读过你的《经济学原理》,于经世致用之上确实是别出机杼。” 王安石顿时与王珪相互看了一眼。 赵顼见到宰相们的表情,脸上隐约露出笑意:“对,朕将这本册子给了宰执们看……对了,还有今日没来的文枢密使……” 明远:原来文彦博今日没来? 挺好的,如果要他再与文彦博辩论一次,少不得又要被迫花掉一张“舌战群儒”卡。 “……朕要宰执们尝试驳倒你的文章,结果他们都说驳不倒,包括文枢密在内。” 赵顼说得兴高采烈,明远听得瞠目结舌。 原来这位皇帝陛下已经拿自己的“作品”试验过了! 好在他在《经济学原理》引述的都是颠扑不破的基本原理,与人民息息相关。宰执们想要驳倒,真的没有那么容易。 “明卿,你怎好意思对朕说,你才学不够呢?” 赵顼用“明卿”二字称呼明远,若是换个本时空的人,恐怕要感激涕零,俯首谢恩了。 然而明远有“不卑不亢”卡在,他自然也维持着不卑不亢的态度,此刻只是略略向赵顼躬身,道:“若是在货殖一途,我所知虽然有限,但愿为陛下略尽绵薄之力。” “怎可只尽绵薄之力?” 赵顼面上顿时表现出微嗔。 “未来我大宋需要‘富’,需要‘强’,朕需要更多像你这样才华横溢的年轻人来做朕的谋主。” 这话从官家口中冒出来,连明远都不由自主地呆了一呆。 年轻的皇帝,竟然希望更多思想独特,能够别出机杼的年轻人,来做他的“谋主”? 同一时间,王安石与王珪都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几分震动。老臣们显然都没有想到官家竟然表达得这么直白。 而王雱却显得很高兴,但赶紧将笑容掩去,低下头,坐在明远身后。 “陛下可是愿为明远赐官?” 王安石开诚布公地问赵顼。 官家赵顼刚刚在点头,王安石就已经说了:“官家破格取士,并非不可,但……” 话还未完就被赵顼打断了。年轻的皇帝继续望着明远,笑着说:“他们都这样劝朕,朕一直不敢信。但今日既然朕见到了你,就还是想听听你会怎么说。” 明远坐正了身体。 赵顼的话令他觉得这一场会面……越来越有意思了。 “朕知你雅量高致,存了隐逸之心,因此朕屡次召见,你都因故不至。” “但是朕观你的所作所为,便知你心中一定存了报国之念,无论是火器、收费公路,还是近日逐渐稳定下来的官交子,都不是一心归隐的隐逸之士能够做出来的……” 明远一面听赵顼“表白”,一面心里在想:的确如此,不过啊,皇帝陛下,这可绝对不是为了你。 他是为了这个时空里的绝大多数人,为了扭转这个时空里北宋的国运,才主动去做这些事的。无论他做出了什么贡献,都与王朝的封建统治者没什么关系。 “然而朕的宰辅们却都在劝朕,说如果朕真的许你一片施政的天地,你会给朕极其可观的回报。” 什么意思?——这话在明远心头飞快地过了一遍。 突然,他的双眼亮了。 这意思是,做个官……也可以顺势花掉一大笔钱吗? 说实在的,明远也没有想到大宋官家竟然这么直白,当场卖官,而且还想听听他的价码。 真的能有这样的好事? 明远于是异常诚恳地向赵顼拱了拱手,道:“一千万贯!” 他平平静静地向赵顼陈述了这样一个数字,却像惊雷一般,在此刻的水心五殿中滚来滚去。 连如同木雕泥塑一般的内侍童贯,下巴上两根坚硬如铁的胡子,都不由自主地颤了颤—— 一千万贯。 这是什么小郎君? 要知道这大宋朝廷一年的赤字亏空,也就一亿多贯。这小郎君一出口就应承了十分之一? 那如果官家能够找来十位这样的小郎君,宋廷就立即收支平衡,没有亏空了? 当然——无人会在意童贯这位宫中供奉的内心所想。 因为明远对他刚刚提出的数目字又进一步追加了解释:“如果陛下赐我一些为国理财的权柄,我会在五年之内,令大宋的税赋多增一千万贯。” 虽然不是直接拿钱买官,但是他提出的,也是一个极其振奋人心的目标。 而且对于明远而言,无论是自己掏钱上缴国库,还是应承朝廷财政收入增加,也一样是支付“对价”,换取官职——符合等价交换的标准,可以算作从他手里花出去的钱。 水心五殿中,赵顼与王珪看见明远这小郎君一副两眼放光的模样,都忍不住看向王安石。 是王安石在官家面前建议的:说明远这样的人与众不同,若是寻常赐官,怕他未必肯受,但若真的以“回报”相激,也许他能够答应入朝。 一试之下,这小郎君竟然真的“咬钩”了。 而且还应下了那么大的回报。 此刻王安石脸上的表情异常古怪——应当也是没有猜到蔡京的建议真的能成功。 同时明远夸下的海口,应下的那个数字,也实在是让王安石震动不已。 一千万贯……这,真的可以吗? “明卿想要去何处官署供职?” 赵顼的声音里有一丝因激动而产生的变调。 似乎这位天子真的把明远当成了是财神弟子,且应下了巨额的收入增加,他怎能不予取予求,明远想去哪里做官就放他去哪里做官吗? “交子务就可以了。” 明远觉得,交子务最好——他若能待在交子务,应当能阻住那些有心人利用交子翻云覆雨。 “交子务司职有限……” 赵顼想了想,道:“不如监管交子务之上的金融司吧!” 这就更好了! 明远心中更加欢喜:金融司! 如此一来,他就可以更大胆地将这个时空的重要金融框架尽数搭建起来,顺带他还可以花掉剩下那些高达数千万贯的金额。 “花钱任务”在不算太远的未来能够完成——他终于能看到一点点曙光了。 不过,他这初入官场的小白,一旦得官,就在交子务之上的金融司。 蔡京正牌进士出身,又在杭州任了三年的亲民官,功绩累累,也不过进了市易司。 这个消息传出去,不知道蔡京或者吕惠卿会不会被气死。 但明远才不会顾及那两位的感受,只要此刻在水心五殿里,王安石和王雱能够支持他就行。 明远情不自禁地看了一眼王安石的神色,又偷瞄一眼王雱的表情,确认这两位都向他投来鼓励的目光。 王珪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一个劲儿地盛赞天子有识人之明。 明远便果断地点了点头,接受了官家赵顼的授官。 有“不卑不亢”卡在,他这样随随便便点头答应,旁人也似乎认为他是在三跪九叩地谢恩了。 一时间,赵顼面上流露出满意与豪情。 明远听说这位皇帝最是崇拜唐太宗,不晓得此刻这位是不是也在做“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的感慨。 谁知,片刻后,赵顼转换了话题,问起宰相王安石:“河东河北地方近日有奏报送进京吗?是否依旧旱情严重,久旱无雨?” 王安石点点头。 明远顿时支起耳朵细听。 他倒也并非是因为刚刚得官,所以想要表现得对朝事关心一些。 而是从熙宁六年开始,持续到熙宁七年的这一场旱灾,实在是太有名了一点。 第250章 亿万贯 明远坐在水心五殿的东偏殿中, 安安静静地聆听,听王安石等人与官家赵顼谈论河北旱灾的事。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65节 原来自这一年夏天麦收时起,河北就再也没有下过雨。 随着时间的推移, 旱情非但没有缓解,范围反而越来越大, 渐渐蔓延至河东路, 京东京西两路。 眼下正是冬小麦的播种时节, 各地农人虽然都在播种, 但看这滴雨不降的势头,许是大半田地明年春夏时候都会绝收。 赵顼闻言便叹了口气, 道:“可苦了河北的百姓了。” 王安石却依旧板着他那张沉稳严肃的面孔,道:“受影响旱情的几路, 理应早做准备,准备春小麦麦种,待明年开春后补种,同时各州府清点常平仓存粮,准备开仓赈济,力争无流徙之民。” 副相王珪想了想, 插嘴道:“介甫相公,可曾想过在各地限制粮价?” 王安石闻言一怔, 反问:“禁止各地商户提增粮价?” 王珪点头道:“正是!” 这位“三旨相公”拈着胡子补充道:“到时就怕有那些不法的奸商借机哄抬粮价,而受灾的贫户无钱购粮, 徒受饥馑之苦。” 听到“哄抬粮价”这几个字,偏殿里几道眼光齐刷刷地都转到了明远身上, 包括官家赵顼的在内。 谁不知道前些日子里粮价平抑, 就与此刻坐在殿中的这位新得官的小郎君大大有关? 王珪见状, 赶紧做出恍然大悟的神态, 笑道:“是臣疏忽了,这里有位行家在……” 其实像王珪这样的人精,在御前怎么可能疏忽? 只不过是王珪下意识认为明远是个“花钱买官”的豪富青年,既无进士出身,又无殊才显世,不过就是有钱罢了——这种人,如何值得官家亲自垂询意见? 却听明远爽朗笑道:“不需限制粮价。” 王珪手一抖,胡子都拈断了一根。 他五十多岁的人,对方年纪连他的一半都不到,却能在御前这样干净利落地否定他的建议,偏偏还这般气定神闲,风姿出众,令人忍不住要将他的话听下去。 “不抑价,甚至公开告示,令手中有余粮者,尽管增加粜之,届时各地手中有米的商人见有利可图,纷纷运米前往,待粮多充足之时,米价自然而然就会下降了1。” 王雱恍然大悟:“前一阵子汴京粮价波动,便也是这个道理。” 明远点头,道:“这便是价格调控的‘无形之手’。” 他本来想说“看不见的手”的,话到嘴边,还是改了一个稍微古雅些的吐属。 他这话说的本有道理,又有前一阵子汴京粮价波动的例子在,此刻显得格外信服。连赵顼都连连点头,口中喃喃地重复着:“无形之手,无形之手……” 王珪是与座之人中最尴尬的,他的建议被一名名不见经传,甚至刚刚才“买”了个官身的小郎君驳倒了。王珪飞快地思考,想要找到可以驳倒明远的论点。 很快他就想到了,于是王珪开口:“然而各地道路运输不便,自古有‘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籴’之说,若是粮商不愿将粮运至河北之地,又该如何?” 明远心想:这位王副相还真是太小瞧这个时代里商人的力量了。海上风浪难道不是比陆上运粮的困难更大?海商们不还是乐此不疲地一船一船将有利可图的商品运出海去? 但他正等着王珪问这个问题。王珪一说完,明远赶紧向上首的赵顼与王安石一拱手: “陛下,相公,我另有一建议——万一这旱情持续,明年需要赈灾,请朝廷下旨,在黄河以北各府之间,允许商户集资修建高速公路。” “修建公路?” 偏殿里坐着的人都多少吃了一惊,没能马上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 王珪的思路还在刚才的论题上,他皱着眉头道:“到需要赈灾的时候再修路,这……佛脚是否抱得太晚了一点?” 王安石却已经反映过来了,轻声道:“范文正公昔年在杭州亦有此举。” 范文正公正是庆历朝名臣范仲淹,“庆历新政”失败之后被贬至杭州,当时曾遇饥荒。范仲淹当时便叫来杭州的诸佛寺主首,告诉他们:“饥岁工价低廉,可以大兴土木之役。” 于是杭州诸寺便大兴土木,雇佣了许多工人。 这时赵顼也明白了,吐出四个字:“以工代赈。” 明远含笑点头,顺手送上一顶高帽:“天子英明。” 后世人们给这种用基建投资来拉动消费、惠及民生的做法冠上了“凯恩斯主义”的名头,但在宋代,这种做法在庆历年间就已有了。 但明远的建议并不只是这么多:“除了赈济受旱的灾民之外,亦可借此机会大大改善河北的交通。” 河北与契丹接壤,一向是边防重地。万一北方有变,朝廷需要将兵源与物资源源不断地运到北方各军事重镇。若是借赈济的机会,好好改善一下河北的道路基础,正是一举两得之事。 “修建道路之法,亦可以参考‘汴京-山阳’、‘汴京-扬州’两条公路,可以由各商户入股集资修建。如此,不需朝廷出钱赈济,河北受灾之流民亦可以以工换粮。相应的,在那附近,贸易、饮食、工匠、劳力……尽可以兴建道路而为生……” 明远曾经走访过河北,拜访过那里的大商户。商人们苦交通运输久矣,但凡有曾经前往南方,感受过“高速公路”的商户,都艳羡不已。 若是有出资修建公路的机会,商户们想必是会热烈响应的。 “嗯!” 赵顼闻言颔首,道:“此事明日便拿出来教朝臣们议论。” 听见天子流露出首肯的态度,明远和王雱都颇为兴奋,对视一眼,交换一个眼神。 谁知这时王珪从旁插嘴,道:“既是河北,就不得不考虑契丹——” 这位副相不知是为了展示自己的远见卓识,还是纯粹觉得自己被晾在一旁的时间太长了,当下滔滔不绝地开口。 他的意思是,在河北修路,要考虑到对契丹的防务。在澶渊之盟以前,契丹骑兵大举进犯,河北一境多是依靠各处水泽林地的地理之便,阻挡铁骑南下。 王珪的意思:若是在河北境内修筑高等级的公路,万一契丹人来了,那岂不是长驱直入? 明远一边听,心里一边问出无数个问号: 这可是在宋境内修路呀,难道为了防止契丹人南侵,就要干脆地放弃自家发展的机会吗? 但显然,契丹是官家赵顼心中的心腹大患。 一听王珪谈起契丹,赵顼便蹙起眉头,眉宇间泛上一层忧色,道:“此事需要好好计议……” 明远被王珪搅黄了好好一个建议,心里着实郁闷,以至于他没顾上细细回想关于这场旱灾的记忆。 似乎有一项比寻常旱灾更大的威胁,但被王珪一打岔,明远心里就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却想不起任何细节。 又稍坐片刻之后,王雱带着明远从赵顼面前告退。天子只留了王安石与王珪两位,在水心五殿中商议一些朝事。 * 这场议论之后没过多久,明远的告身就被发下来了。 明远展开告身,发现自己和大宋的其他朝臣们一样,分别得了一个“本官”,和一个“差遣”。 如今他的本官是正七品“宣德郎”,差遣则是“金融司监司”。 往后旁人就不会再称呼他是“明郎君”、“明小郎君”,而是会称呼他为“宣德郎”,或者“明司监”了。 告身是王雱和童贯一起送来的。 明远总算确认了他在金明池见到的那位高大太监,就是大名鼎鼎的“六贼”之一的童贯。 然而现在的童贯还不见任何“发迹”的迹象,只是一个在天子身边跑腿打杂的供奉。 明远接受了告身之后,童贯就回去复命了。 王雱则在旁逗明远:“按照习惯,你应该上表请辞,然后天子则继续诚意任命……这样往来个两三趟就差不多了。” 明远脑后有汗:这是你家老爹曾经做过的事吧? 据传当年王安石拜相,就是向天子请辞了好几趟,最后才“勉强”接受的。 但虽说规矩如此,明远却并不打算接受。 “我自忖有这能力,也愿意接受,为什么还要请辞呢?” 他既然动用了“不卑不亢”卡,自己心中就要先做到“不卑不亢”才行。 王雱先是一愣,旋即哈哈大笑,伸手拍拍明远的肩膀:“不愧是我识得的远之!” “蔡元长一直担心你只愿意做个‘白衣卿相’,他说,除非让你自己多花点代价换个官儿做,恐怕你未必愿意入朝。”王雱笑着将原委全都说了出来,“元长说得一个字都没错,你果然就是这样一副脾性啊!” “蔡元长?” 明远先是一惊,然后又咬牙。 原来竟是蔡京——蔡京将他的心思猜得一点儿都不差,这位真是人精中的人精了。 闲话之后,王雱便告辞。 但是明远得官的流程却还没有走完。 他得到的告身上有审官院和吏部的签押,但是最后却还要过台谏那一关。台谏也就是御史台,有与明远“时爱时恨”的“老朋友”唐坰在那里。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御史台对明远得官的事没有任何反对意见,似乎这就是一项再正常不过的任命。 明远对此略感意外,因此询问1127。 1127的回答很干脆:“亲爱的宿主,这也是‘不卑不亢’卡的作用哦!——只要您坦然认为自己有资格,旁人也就不会说三道四。” 明远:啊?这样也行? “当然了,在您这个任命上,御史台的人应该都很清楚,他们犯不着跟‘一千万贯’过不去吧?!” 明远“哦”了一声,将此事暂时放下。 他可不知道唐坰曾在御史台中跳着脚大声喊:“为什么不让我弹劾那个家伙,那个家伙……我有他的把柄,他再有钱,我也能让他名誉扫地……” 唐坰的嘴立即被同僚们捂住了。 第251章 亿万贯 明远这次入职的“金融司”, 是三司下隶属的新设机构。顶头上司便是三司使薛向。 三司使在北宋年间被称为“计相”,统管一国财计。明远加入这个部门,也算是专业对口。 三司使薛向此人, 明远并不熟悉,但是因为有薛绍彭的友谊在, 明远倒是从不担心部门里的干群关系。 前些日子, 薛绍彭已经重返京兆府, 代父侍奉薛家老太太去了。但明、薛两家的情谊尚在, 薛向料来不会在公事上为难明远。 除此之外,明远在正式上衙之前, 开封府应当发给他一套公务员住宅。 然而开封府尹陈绎并没有忘记明远,直接下了一枚便条, 着人送给明远。便条大意是说:开封府近来房源紧缺,而明郎君你显然是不缺房子住的。如果你同意,我就把你的住房安排给其他公务员居住了哦。 明远:这……他还有拒绝的余地吗? 当然没有。 明远看看他的豪华大宅,心想:其实他不介意租几间屋子给开封府,以解决公务员们的住房问题。 第一天上班,明远在衙署跟前劈头便遇见了蔡京。原来“市易司”与三司下新设的“金融司”, 两处府衙只有一墙之隔。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66节 明远见到蔡京时并没有什么心理准备,而蔡京却显然早已料到今日能在这里遇见他, 当着明远的面,慢悠悠地拱手行礼, 同时笑道:“京早知道远之会有这样一天的。” 明远:…… 还不是你出的好主意? “将来远之宣麻拜相之日,万望还能提携一二。” 蔡京这时才将最重要的话说出来, 偏偏语气还格外真诚, 听得明远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宣麻拜相?——这是你蔡京的未来才对吧! 明远望着蔡京有点发愣:他此前一直致力于将蔡京此人带沟里去的, 可怎么现在看起来, 蔡京还是照样走得顺风顺水,一路仕途得意? 蔡京见明远没说话,当他是默认了,眼中含笑,深深看了明远一眼,带着他市易司的几名小吏,一起进衙署去了。 而明远却也只能发会儿呆,然后轻轻摇摇头,缓缓步入他的新“办公室”…… 当晚,明远给种建中写了书信,描述了他最近这一段颇为“传奇”的得官经历,同时也顺笔提了一句:蔡京也在京中,现任市易司监司,市易司的衙署就在他任职的金融司隔壁…… * 熙州城中的演武场上气氛正热烈。 围观角抵比赛的士兵们将赛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赛场两侧正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浪潮似的彩声。 角抵,又称相扑或是摔角,乃是两人在限定区域内角力格斗,将对手扳倒或是推出区域,便是获胜。 如今这角抵是熙河路一带除了蹴鞠比赛之外,最受欢迎的竞技项目。 虽然这边地军营中的角抵,远远比不上汴京城瓦子中的相扑大赛那般花样百出,也没有诸如旗杖、银杯、彩锻之类的彩头用于奖赏胜者。但它不拘场地,可以随时随地举行,也不需专门的裁判,但凡有一小片空地,几人旁观,便能来上一局正儿八经的对阵。 熙河路军中士卒,在繁忙的练兵之余,如有空闲,便往往彼此邀战,来上一两局角抵对阵,甚至关扑上几枚铜钱,赌个小小的输赢。 此时正是在用兵之时,此种游戏对提振士气和强健身心都有好处。军中将校军官便对此不予禁止,甚至还偶尔会亲自下场。 明远的书信抵达熙州的时候,种建中手下的一队士兵正与王厚手下的士卒们轮流对阵。 赛制用的是车轮大战,种建中与王厚麾下,各出十名士卒,彼此角抵。每一局角抵结束,胜者留在场中,失败者由本队的同袍顶替,继续下一轮比赛。一方全部出局之后,另一方自然获得胜利。 今日这一阵,胜利之神的眷顾站在了王厚这一边。 王厚队中十人,仅出局六人,而种建中这一队已出局九人,仅剩一名看起来颇为瘦弱的小卒,正手足无措地站在场边—— “看来今日种昭武这一队要输了啊!” 在场边围观的士卒们顿时起哄:“王二衙内要赢,种昭武要输喽!” “谁说的?” 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人圈之外,一个雄壮的声音响起。 “是种昭武!” “种昭武亲自来了!” 人群顿时一阵骚动,无数人纷纷转头,看向声音的来处。 而种建中麾下,原本站在角抵场边,像一枚“俎上之肉”般等待着的瘦弱小卒,顿时双眼放光,仿佛等来了救星! “种昭武若是亲自下场,王二衙内这一队……啊呀今天惨了!我怎么就押注押了二衙内?“ 有人痛悔不已。 毕竟在这熙州城中,就从未有人见过种建中在角抵上输给任何人。 果然,只见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通道。种建中迈着大步走入人群,来到角抵场边,冲那名瘦弱小卒点点头:“梁平,今日不用你出战,在旁给本将掠阵便是。” 那梁平赶紧退到一边。而种建中随手脱去外袍,他内里穿着一件背心式样的“两裆”,布料之间露出晒成古铜色的肌肤和无比精壮的躯干。他的手臂因为常年拉弓、掷矛、挥剑的训练而肌肉虬结,此刻他臂膀上每一寸肌肉都紧绷着,似乎能随时迸发出巨大的力量。 令人颇为意外的是,种建中身上这件两裆,却是用极其上乘的衣料裁成的,针脚也十分精细。更为重要的是,这件贴身的衣物,显然保养得不错,穿得时间长了,白色的两裆都已微微泛黄,但难得这件衣物竟没有半点破损。 种建中又将这件两裆脱下,随手交给梁平,后者将其叠好,用双臂抱着。 距离较近的人看了都忍不住啧啧赞叹:“没想到种昭武对这一件衣裳也这么爱惜。” 对面王厚麾下的角抵选手一见到赤着上半身的种建中踏进角抵圈,心里竟然就先生出怯意。 要知道:种昭武……可真的是从来没输过的啊! 但西军中这几年来养成了风气,临阵退缩只会比比被打倒更为可耻。 所以这名角抵选手还是咬着牙,向种建中所在的方向冲去—— 片刻后,他脚下不稳,被人扛起,直接扔出了角抵圈。 在他之后,王厚麾下的兵卒们被接二连三地推出角抵圈,竟没有人能在种建中跟前支持上半炷香的。 “角抵之术,最为重要的只有两件事,观察对方的重心,和稳住自己的重心,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这就是全部秘诀……” 种建中一面角抵,还一面不忘向身边的士卒们传授对敌之道。这些教导暗合兵法,周围士卒中,反应慢些的就只管先记下来,而聪明人则一边听一边思考。 但转眼之间,种建中已经将对方士卒打得七零八落,只剩最后一人还未上场,站在圈外,眼中流露出惧意。 此刻种建中战得兴起,西北九月已是寒意逼人,种建中头上却笼罩着一层氤氲的白汽。只见他伸手拍了拍胸膛,大声向对面笑道:“来,陪爷爷好生战一场,爷爷不会为难你!” 那人反而更怕了,差点就往后退了半步。 “下去,没的丢了我王厚的脸。” 对面传来一声轻叱。 “王二衙内!” “是衙内来了!” 惊呼声顿时响起,接着换成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欢呼: “种昭武对阵王二衙内!” “多年未见的好戏,快来看啊!” 种建中眼神兴奋,望着王厚露出笑容:“处道兄,难得你也有这兴致——” “彝叔,是难得你有这兴致,我才奉陪的。” 王厚哈哈一声长笑,随手也解开纽扣,甩去外袍上衣。这位王二衙内是江西人,身材不如种建中那样高大健硕,看起来甚至有些文弱,但是上衣一解,也照样让人看清他一身的腱子肉。 这下角抵场边的士气更加高昂——士卒们见到带领他们的将领都是勇武之辈,一时间全都热血上涌,喊声叫好声脱口而出。 谁知就在这一刻,人圈外忽然传来呼声:“种昭武,您的书信!” 熟悉种建中的士卒们顿时全都变色。 ——完蛋! 他们都知道:只要种昭武收到从远方传来的书信,那是无论手边有多重要的大事,都会先放下再说。 果然,只见种建中向王厚挥挥手:“处道兄,先不比了!” 王厚本来也从来没有战胜种建中的把握,但是为了给自己麾下的士卒撑场子,鼓舞士气,不得不应战,此刻也乐得见好就收,口中却还故意问:“那这输赢怎么算?” 种建中信件已在手,不在意地回答一句:“双方平手,择日再战!” 场边顿时传来一阵哀嚎,都是今日下注押输赢的士兵——谁都没赢到钱,便宜了坐庄的。 种建中却哪里顾得上这些,他拆开信,一目十行地扫过去,先是露出笑容,随即那眉头,就一点一点地锁起来。 王厚随意让士兵散去,随后自己披上外袍,系上衣带,见到种建中读信读成这副模样,他忍不住笑道:“彝叔,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媳妇要跑?” 他们几个熟悉种建中的,都知道种建中有个“未婚妻”,已有白首之约的那种。 所以王厚才会笑话种建中:莫不是媳妇要跑。 事实虽非如此,但在种建中心中,这严重程度也差不多—— 好消息是他的小夫郎要入朝做官了。 坏消息是竟然与蔡京同在京城做官,衙署都还靠在一起。 这怎能不让他着急上火? 少时,种建中快步步入王韶帐中—— 身为熙河路经略使的王韶现下心情正好,见到爱将急匆匆地入帐,笑问道:“彝叔,怎么了?” 种建中冲王韶一拱手,深深鞠躬,道:“王经略,属下请战!” 王韶有些莫名其妙:怎么突然就请战了呢? 这位书生出身的边地将领哪里知道种建中内心的想法——请战,请战之后就是出战。 只要取得一场大胜,就有机会回到京中面圣请功,到时候就可以见到他家的小郎君了。 第252章 亿万贯 王韶看看种建中。 他这个得力爱将的确是骁勇善战, 同时又恩威并济,在士卒中拥有极高的人望。只不过会时不时地像这样请战,次数多了也挺令人头疼。 王韶想了想, 忽然问:“彝叔,你……是不是收到信件了?” 年轻人没有回答, 但是他那张面孔就这么一点一点地涨红,似乎在直接呼应王韶的问话。 王韶看了一眼,心中了然,知道来鸿有信,眼前这年轻人定是收到了什么令他牵肠挂肚的消息。 “彝叔,将你带到熙河, 又任你在此蹉跎了岁月, 你可会怨老夫?” 王韶放低了声音, 改用长辈的口吻柔和询问种建中的意见。 “这如何敢……” 种建中惊道。 “只是,只是……” 但他心里也有自己割舍不下的事与人。 “只是确然与人有三年之约,想要与人再见上一面。” 说着说着, 声音有如嗫嚅一般。 “啊……你到我帐中,竟快要满三年了啊!”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67节 王韶也忍不住感叹:“范文正公写‘人不寐, 将军白发征夫泪’, 写得的确没错啊!” 这些时日, 开边熙河的大军一直都只是在练兵、屯田、互市, 看似没有大的动作, 可是身为主帅的王韶心里明白,他只是在等一个时机, 最关键的时机。 要论起急切, 他比帐下任何人都要急切。 如今西夏国中太后当朝, 又重用汉人。然而这位出身汉家的太后梁氏, 每每受到国中西夏贵族的压力,就会故意把这种压力转移到对外战争上。 随着西夏国主秉常的年岁越来越长,国中呼吁梁氏还政的呼声越来越响亮。此后梁氏面临的压力就会越来越大。 的确是再也不能等了啊! 面对面红耳赤,在自己面前坦诚心迹的种建中,王韶果断开口:“彝叔,你放心——” “这次河湟开边,我等必定能尽全功!” “还有半年,在你那三年之期届满之日,我必定让你,风风光光地回去,完成你的心愿。” 种建中听到主帅这句话,眼中含着惊喜,抬起头,灼灼眼光紧盯着王韶。 难道,自己这次的请战,真的打动了主帅,自己终于有机会带兵征讨盘踞河州的羌部了吗? 只见王韶向帐外踏出几步,吩咐自己的亲兵,道:“去叫上处道!” 王韶除了次子王厚之外,又点了几个军中高级将领的名字,命亲兵速去传。 趁着等待的工夫,王韶转向种建中:“彝叔,你麾下的骑兵……训练得怎样了?” 种建中冲上一拱手:“战术与武器都已反复习练,人人精熟。眼下,就只是差实战的经验而已。” 王韶和种建中话里都没有直接提,但是两人都知道他们所指的“武器”,就是那千里迢迢,从汴京运到此地的新式火器。如今运到的数量少得可怜,所以也没办法大规模开展训练。因此实际受训的,就只有种建中麾下的两个骑兵指挥。 种建中从明远的来信上听说了“肌肉记忆”这回事,自然督促他麾下的士卒勤加练习,反复训练装弹,上膛,发火,再装弹,上膛,发火…… 如今这两个指挥的骑兵,哪怕是半夜里睡在自己的营帐中,种建中只要走进去喊上一声“预备”,这些士卒也会马上从被窝中弹起,左右手同时开弓,开始重复装弹、上膛的动作,然后才惊醒,茫然地望着他们的主将,似乎想要知道,该向哪里发火才是。 此刻王韶听见种建中如此答复,他充分信任种建中训练士卒的能耐,当下便提醒:“京中军器监统共送来了五百条火铳,每一条都异常珍贵,所用的弹药也十分难得。因此务须好好保存,用在刀刃上……” 种建中刚刚应下,王韶刚刚点将点到的王厚和其他几名麾下将校已经赶到王韶帐中。 王韶故意冷笑,道:“怎么,我麾下将校之中,竟只有种彝叔一人有请战之心吗?” 王厚等人一听,眼光齐刷刷向种建中转过来,都没想到竟被这家伙抢了先。 但……王经略是拿定了主意马上就要出战了吗? 一时间将校们齐刷刷地单膝下跪,对王韶大声道:“请经略下令!”王厚是王韶的亲儿子,也不例外,跪在了袍泽们之间。 王韶一转身,免去了那些虚头巴脑的礼仪,将手一挥,亲兵们将他的主帅营帐跟前的帐幕打开。 众人顿时见到帐中摆着一副巨大的立体舆图,不止是熙河路,从陕西沿边五路,到横山、银夏、八百里瀚海,再到灵州、兴庆府……西面的一切地形,山川起伏,都在这幅立体舆图的范围内。 而舆图上则标出了一个小小的目的地。 跟随王韶进帐的将校们大多认识这个地点,此刻人人眼中发亮,有嘴快的抢先开口道:“是河州!” 原来这次大军的目标,是要拿下羌部首脑木征所盘踞的河州。 王韶面对种建中,朗声道:“种彝叔,此次是你率先请战,待到拿下河州,便由你,代表大军回京请功!” 一时帐中所有羡慕的眼光都投在种建中身上。 而种建中也大喜过望,向王韶一拱手,大声道:“必不敢有负经略所托。” * 汴京城中,明远在“金融司”堂而皇之地开始“上班”了。 他这金融司下属机构只有一个交子务,本身又是新衙门,平日里异常清闲,大家都没什么事。 而金融司隶属三司使管辖,三司使薛向如今正异常忙碌,根本顾不上明远。 坊间都在传说薛向有可能会随时去职,交出这号称“计相”的权柄,调往他处。而这三司使不知是何人能够继任。 于是,明远这崭新的金融司,便完全进入了“自觉自发主动”的状态,完全是“自己给自己找事”。 期间蔡京来打过一次招呼,在明远那张拉长的俊脸面前碰了软钉子,悻悻地回去,此后也不来打扰了。 薛向偶尔好奇,也来看过一次,见到明远带着他下属的几个吏员在州府里忙忙碌碌。 薛向觉得十分好奇——他听自己的儿子薛绍彭总将朋友明远吹得天花乱坠,心里总归不大相信。 但是现在,薛向站在金融司中,听明远笑着解说他带着吏员们正在做的事,不由心生感慨: 天下竟有这样“没事找事”的小郎君! 这几天里明远带人做的,是几张报表——是明远带着他下属的几个吏员,将全天下各州县所上缴的税赋全都折算成了铜钱。 在此之前,大宋的财政收支上,只会记着——今岁全国收入:粮几多石,绢几多匹,铜钱几多贯…… 以前薛向也暗自吐过槽:要将全天下的税赋加起来,就非得加三个不同的数字。 但此刻,这报表上全都折成了铜钱,各州县的钱粮调拨只以一个数字来表示。薛向一望之下,竟觉得一目了然:哪一路缴的税赋多,哪一路少,在各年间的增减变化……清晰无比,一望可知。 “这是……均输法1?!” 薛向喃喃地道。 “是呀,薛相公,均输法是相当有意义的。” “不止是简便了各州县之间钱粮调拨,也让我们对各州县的财政情况看得更加直观。” “薛相公,这样一来,朝廷岂不是就能格局打开,纵览全局了吗?” 薛向不由得一阵懵:这么简单的方法,为何只有眼前这小郎君上任之后才能捣鼓出来? 是因为他和此前司中的官员所思所想都落入窠臼了吗? 薛向原本听说了一些流言,说这小郎君的官职是“买来”的,据说还是直接向天子许了“天价”。但也有人反驳,说这小郎君天赋异禀,不仅仅是理财的能手,还写一首好的理论文章,是被师友极其推崇称道的,这才荐到了御前…… 而薛向因为儿子成天在耳边念叨,先入为主,认为明远肚子里应当多少有几分墨水。 谁知今日一见,明远竟给了他这样的“惊喜”,如此简单,又如此行之有效。 薛向老于官场,心里感慨,表面上却什么都没流露,而是将明远递过来的报表继续往下翻—— “这是根据各州县缴纳的税赋总额计出来的天下财富总额。旁边列的这一栏,是如今在流通的货币数量,这货币包括了铜钱、铁钱和交子,但不包括金银——金银都可以算作是商品,以铜钱计价……” 明远絮絮地为薛向解说:“如果货币发行的数量,多过了天下财富,也就是货物商品的总额,这就是‘超发’,货币就会贬值。也就是人们需要以更多的货币来购买同样数量的商品。” “有了这个测算,我们就大概可以算出,应该向民间发放多少货币。交子应当多印还是少印。” “事实上,这个测算是大致准确的。熙宁以前的15年间,全国平均粮价,大约在70文到75文之间,如今已经升到每斗100文了2。想来这是民间流通的货币更多的缘故。” 薛向越听越是震惊:明明明远说的道理平平无奇,很好理解,可是在此之前,他却从未听过有类似的言论。 至此,薛向已经对官家赵顼的“识人之明”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他心中颇有几分惭愧地开口:“老夫应当早日来拜会明司监的才是。” “也就是因为最近北方的旱情,衙门里忙得一塌糊涂。” 薛向没有提他的三司使位置不稳,正面临人事变动的巨大压力。薛向只是就事论事,最近北方的旱情愈发严重,令他和下属的官吏们都忙得脚不沾地。 明远却睁大了眼睛,而后赶忙道歉:“如此是我的不是,没来由地耽搁了薛相公的时间……” 但明远显然还是更忧心北方的旱情,马上改口问薛向:“北方的大旱……如此严重吗?” 薛向肃容:“确实如此,好多地方自入秋以来,滴雨未下……” 送走薛向,明远脑海里有个念头,似乎正变得清晰,但他又总觉得模模糊糊的,像是笼上了一层窗户纸,始终没被完全戳破。 突然,明远从自己的办公桌跟前站起身,向衙署中的其他官吏打了声招呼:“各位,我先翘班啦!” 其他小吏也没胆子管自家上司迟到早退,只能纷纷表态:明司监请放心,他们一定会将剩下的工作一一做好。 明远便一溜烟出门——他想起了一件要紧的大事,需要赶紧出门,验证一下。 第253章 亿万贯 明远脚下不停, 从他金融司衙署出门之后,直接前往界身巷。 穿过如今界身巷作为门户的那间从食店,明远脚步飞快, 直奔石炭交易所, 明远的两个长随在他身后赶之不及, 好不容易追上了,却见到明远站在石炭牌价面前,轻声叹道:“果然,果然……” 这时石炭交易所的主事见到明远来此,赶紧走出来向明远拱手道:“明官人,您来啦!” 这主事见明远的视线凝在黑板上写着的石炭牌价上, 顿时苦笑道:“今年冬天气候偏暖, 所以炭价低廉, 卖不上价……倒是卖给富贵人家的香饼行情还不错。” 炭的价格与气温高低息息相关,前朝白居易写《卖炭翁》,便有“心忧炭贱愿天寒”之语。可见卖炭的商家都是一个心思。 明远点点头。 想要了解今年秋冬北方的气候, 明远根本不需要亲自跑去调查,只需要来看一下炭价, 便可知道。 “会下雪吗?” 明远又好没来由地问了那主事一句, 问得对方摸不着头脑, 愣了片刻, 才伸出手去, 道:“这么暖的地气,就算是下雪, 也积不下来吧!” 说着, 主事又抬头望望清朗的天空, 道:“甭管是下雪还是下雨, 只要老天爷能降两滴水到地面上,就不知有多少百姓要感恩戴德了。” 显然,北方的旱情也已影响到了汴京一带,寻常百姓都忧心上了。 明远闻言十分头疼。 前些日子在水心五殿,他被王珪一打岔,竟忘掉了一件最要紧的事:地气偏暖,冬季无严寒与雨雪,那么来年北方大片大片的土地,除了旱灾之外,还要应付蝗灾。 明远印象中,他那个时空里的历史上,熙宁七年确实经历了一场大旱灾与大蝗灾,造成北方多地绝收,饥民流徙。据说曾有百万饥民涌向汴京。 这场灾难是熙宁年间变法的分水岭。 它导致了王安石的第一次罢相,也导致了新党内部的分裂。 然而最终导致王安石下台的,据说只是某一个人做的某一件小事。 历史就是这样吊诡,出其不意。 明远叹了一口气,勉励那主事几句,便返回他的大宅子。 在那里,王雱留了一张字条给他,通知他与金融司相关的人事变动。 薛向外出了,加龙图阁直学士,知定州。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68节 而继任者是明远的老熟人——沈括。 明远得到这个消息,并不觉得高兴。 薛向是理财的能臣,在这个时候明升暗贬,去了定州,不知这释放了什么政治风向。 而沈括则回到了被明远“微调”之前的人生正轨上,权任三司使。 按照明远所知的历史,沈括会在这个位置上会调转矛头,指向新党,然后被新党的反击伤得体无完肤。 至于沈括入京之后,是否会私下里向官家赵顼“检举”苏轼所写的诗文,明远就真的不知道了。 明远名知道他付出努力,为这个时代做出了很多改变,但从现在的情势看来,冥冥中历史似乎兜了一个圈子,又重回原来的轨迹。 隔了几日,朝堂上议论了明远所倡议的在河北修路之事。 明远作为“首倡者”,竟有机会跻身勤政殿,旁听群臣议论。 一场“精彩”辩论听下来,明远的结论是:宏观层面阻力太大。 朝堂上对修“收费公路”这件事已经没有多少反对意见。但在河北修路这事,在朝堂上竟争执不下。有担忧工程太大,劳民伤财的,也有担忧一旦道路通畅,辽人骑兵面前便是大道坦途,能够一鼓而下,直逼汴京。 明远:没有公路,金人后来不也照样直逼汴京? ——自己菜犯不着去怪道路嘛! 但既然宏观层面有如此大的阻力,明远就干脆去选择做微观的事。 在道路修筑方面,他放弃了在河北筑路,而是努力争取“汴京-洛阳”高速公路的修建。 如果这条道路能够建成,从汴京去京兆府的路程能够缩短五天。届时无论是寻常货物还是军需,都可以大大缩短运输时间。 而且明远提出此项倡议之后,《洛阳日报》上也刊载了此事,为明远争取到了西京洛阳商贾的大力支持——毕竟是对自家生意有力的事,洛阳的商人没理由不为此摇旗呐喊。 于是,“汴京-洛阳”高速公路的修建得到了朝廷的批准,规划与买地的工作马上开始进行。看情形,今冬明春时候就可以破土动工。 明远心想:要是明年春季大旱时,真的有流民南下,至少还有“汴京-洛阳”公路这项大型基建工程在这里顶着,可以吸纳一部分流民,以工代赈。 至于北方,明远也是从微观着手。他投资了一间货运车辆厂,专门制造六轮的厢式加长货运马车,由两匹马同拉。 这种车辆加装了弹簧,车轮在铁铸的框架基础上安装橡胶轮胎。这些设计大大减小了车辆的颠簸,令北方的商人能够在普通官道上运输大量的货物。 但“高速公路”所享有的那些方便快捷和税收上简便手续,北方的商人就享受不到了。 明远暂时也管不了这些,决定就让那些商人去眼红去吧。到真的忍不了的时候,这些商人自会想办法,去游说朝中官员。 做完这些准备之后,明远所采购的大批南方货物,就先装船运过黄河,然后被装上这些厢式家常货运马车,沿着官道,向北方而去。 北方官道上,税吏还是按照老规矩,检查每一辆货车所携带的货物,征收过税。 这天秋阳正好,大名府下辖州县的一名税吏伸手拦下了一队这样的货车。 这名税吏姓陈,行九,三十多岁,旁人都叫他陈九。 拦下货车之后,陈九依例检查货车主携带的各种文书,与货物数量核对,并且按照货物的价值征收二分的过税。 谁知接到文书的那一刹那,陈九察觉不对—— 他支起耳朵,问:“什么声音?” 赶车的车夫茫然四顾,也同样反问:“什么声音?” 陈九凝神细听片刻,也顾不上看文书了,板着脸对那车夫道:“快,把车厢打开,俺要检查你这车上到底装了什么货物!” ——究竟是什么货物……竟能发出这等诡异的声音? 车夫不敢怠慢,连忙从厢式马车的尾部爬上去,先拖出一个高一尺,四边两尺见方的藤编箱子,对陈九道:“您想看的是这个吗?” 陈九点点头:随着箱子被拖出来,耳边那细细的声音越来越明显了。 “啾啾,啾啾啾——” 藤编的箱子一打开,陈九探头望去,只见箱底装了大约有上百只的小鸡苗,放眼望去,一片都是毛茸茸,可可爱爱。 陈九的心顿时似被萌得化了。 他家里有两个皮猴似的小子和一个最宝贝的幺女。陈九也曾经让这些孩子们自己养小鸡苗,他闺女对那小小的软软的金黄色小鸡苗爱得不行,连带陈九也爱屋及乌,对这种小东西没有任何抵抗力。 那车夫却浑然不觉,又拖出一个更大更高些的藤编箱子,打开—— 陈九探头一瞅,哟,这回不是“啾啾啾”,而是“呱呱呱”:一箱子全都是鸭苗,体型比小鸡略大,毛色也都是灰灰的,看起来一概十分精神。 在这样颠簸的道路上长途运送,这些小东西竟然都十分精神——陈九略觉得不可思议。 那车夫却不合时宜地问:“还要再看吗?” 一眼提醒了陈九的职责,他赶紧翻了翻文书,指了指上面一行,道:“看看这个。” 车夫听闻,面露惧色,迟疑地问:“您……真的要看?” 陈九点点头。那车夫无法,只得又拖出了一枚高大的藤箱,一打开,又赶紧把盖子盖上。 但就在这一瞬间,陈九已经看清了藤箱里的物事,也有些脸色发白,赶紧道:“看过了看过了,可以了……” 那箱子里是几只体型硕大的白鹅,一旦看见天光,就一起冲着箱子外头呱呱大叫。 陈九尝过这种大白鹅子的厉害,赶紧见好就收。 查验过货物,陈九开出了收过税的发票,那车夫老老实实地交了。然而陈九好奇,问对方:“怎么这个时候往北方运鸡苗鸭苗?” 这马上快要入冬了,北方今年年景又不好,拿什么来养这些家禽? 车夫很痛快地回答:“我们东家心思很特别,说要将这些家禽送到北方来,交给当地的农人寄养。愿帮他养鸡养鸭的,他就给粮食。” 陈九“哦”了一声,觉得这车夫评价的“特别”两字并不很贴切,应当换为“古怪”才对。 “哦,也就是说,你家东家给农人粮食,让他们帮着养鸡养鸭?” 陈九笑了:“如今北方大旱,家家户户缺粮,这口粮缺起来当然是人先吃了,谁还顾得上那些鸡鸭?” 车夫却很坦然地答道:“那口粮当然是换给人吃的,养鸡养鸭都不用这些粮食啊!” 道路附近刚好有一片浅浅的河滩,如今已经干涸龟裂,河滩上只有几丛干枯的杂草,在风中摇曳。车夫便转身指着那片河滩。 “我们东家说,那河滩上有好多蝗虫卵,鸡鸭吃那些就够了。就是需要人盯着照看,所以才想了这个法子。” “哇!” 陈九愣了半天,像是不知该作何反应,于是又“哇”地感叹了一声。 他想了想,问:“是不是朝中相公们又想出了什么新的折腾人的法子?这听起来有点像是‘保马法’1啊!” 车夫显然也听过这种议论,顿时也笑:“我们也笑过东家呢,结果我们东家说,你们叫它‘保鸡’‘保鸭’法都无妨。但我只是想要来年北方少点飞蝗罢了。” 陈九顿时肃然起敬。 他年幼时见识过大蝗灾,见到过蝗虫铺天盖地而来,席卷过每一处,都是寸草不生。 如今竟有这样一人,想要未雨绸缪,在春天到来之前,让这些鸡鸭鹅都去把蝗虫卵给吃掉? 这是异想天开吗? 仅凭这一车的鸡苗鸭苗。 陈九探头看看,只见南方来路上,正有连绵不断的厢式马车,朝他这边驶来。 “可是,真的……” 陈九还是不大敢相信:这世上怎会有这样天真的人,真的相信百姓能照他的话去做,能依言养大这些鸡鸭? 那车夫闻言笑道:“都是有契约的!” * 两个月后,明远站在黄河北岸,看着一群又一群被赶到身边的鸡鸭——这个口齿的家禽,是酒楼正店最受欢迎的食材之一。 早先他送到北方请人放养的鸡鸭,除了病死和走失等各种原因,减少了一成左右,其余竟全都完好无损地送还了。 这就是大宋的寻常百姓——拥有契约精神的百姓。 第254章 亿万贯 这次明远在北方开展的大规模“灭蝗行动”完全是商业运作, 没有动用他在金融司的职权。 过程也很简单,他向北方各州县的农人提供鸡苗鸭苗大白鹅,与人签订契约, 请人代养。 乍一看与“保马法”有点像,因此明远这桩生意还曾被人戏称为“保鸡法”“保鸭法”。 但是明远此次请人养鸡养鸭,完全出于自愿,不存在摊派到每家每户的情形, 而且有从汴京出发前往北方各州县的牙人亲自与当地农人对接, 避免了掮客插足,从中牟利。 代为饲养鸡鸭的农家,将获得粮食黍米作为“补偿”。明远提供的粮食数量本身就表明——这些都是补贴农家口粮的, 而不是用来喂鸡喂鸭。 但是饲养这些鸡鸭也需要农人们精心照料,否则很容易养死。如果养死的家禽在两成以上, 以后就不会再有这样的合作了。 因此,领到鸡苗鸭苗的农人们都异常小心。 北方各处河滩上往往出现这样的奇景:各家农人牵着狗,赶着鸡鸭, 在河滩上四处寻找蝗虫卵,甚至有农人带了农具,将河滩边的土翻开,以方便鸡鸭们寻找埋在土中的蝗虫卵。 两个月以后, 有些地方甚至已经再寻不出蝗虫卵了, 而鸡鸭们因为这些高蛋白饲料的喂养,一只只肥硕健壮。 这时明远便回收了这些鸡鸭, 免得它们侵占农人们的口粮。 在这项商业活动开展之前,明远曾得到无数人的警告。 旁人都提醒他, 万一那些农家将鸡鸭养肥, 自己宰了吃了就跑, 那明远岂不是血本无归? 为此明远决定与所有代养鸡鸭的农家订立契约,并在官府留底。 这其实也是他对北方农人的一次信用测试。 而结果——令他非常满意。 此刻明远站在黄河北岸,望着迟迟不曾上冻的黄河河面。有风吹拂他的面颊,却颇为温和,不像他刚来这时空时那般寒冷刺骨。 ——看来今冬气候异常已成定局。 而明远做的所有预防措施,都还不足够。 一是蝗灾的源头,有一部分不在宋境之内,而在辽国。就算宋境内的蝗虫卵都被鸡鸭吃光了,待到春天气候转暖,照样会有铺天盖地的蝗虫从辽国境内飞来。 明远可没办法给契丹人送鸡送鸭,这种信用测试不用做也能知道结果:除了肉包子打狗之外还能怎地? 另外就是,明远能够把蝗虫卵这种高蛋白饲料转化为人类更容易接受的鲜嫩禽肉,但是他解决不了旱灾。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69节 这次北方之行,明远聘请了不少能够打深井的打井匠,在北方打井,能够暂时帮助百姓们解决吃水问题。 但是他比较确定,这旱情一定会延续到明年春天。 等到打井人打上十几丈二十丈都打不出水的时候,那就真的什么办法都没有了。 想到这里,明远确认他已经做了一切他能做的,于是紧了紧身上的大氅,转身上船,渡过黄河,回到汴京。 与北方各州县相比,汴京就是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天堂。 各家酒楼、正店、脚店中一如既往地高朋满座;各家瓦子的勾栏跟前永远人头攒动。 而汴京城靠近汴河的码头,正源源不断地将各地运往京城的漕粮一船一船地卸下来。除了漕运的纲粮之外,通往扬州的高速公路也很大程度上承担了调节供需的功能。 明远心知:官员们永远会将保障汴京的富足与安全放在第一位。他们会全力以赴,不让天子脚下的这座都城出半点岔子。 腊月时,沈括到了汴京城,正式接任三司使的职务。 当然,因为沈括抵京的时候正巧遇上衙门锁印,因此明远在公事上与这位新“上司”没有什么交集。多是礼仪方面的迎来送往。 到了上元节那晚,明远在长庆楼设宴招待沈括,并且邀了秦观、种师中等一干昔日相知的好友,以及王雱。 沈括听说王相公的衙内也“拨冗”光临欢迎自己的酒宴,喜得满面红光,胡子都一直在抖。 但王雱对旁人都淡淡的,只是坐在明远身旁,一个劲地与明远交头接耳。沈括有些自讨没趣。 然而这一席的气氛却渐转热烈,因为明远邀了在长庆楼驻唱的歌姬董三娘来他们的閤子。董三娘弹起琵琶,手挥五弦,唱起苏轼在杭州的一首新作。 明远细细听去,正是那首《行香子·过七里濑》,是苏轼在杭州通判任上巡视富阳时所做。 “算当年,虚老严陵。君臣一梦,古今空名……” 董三娘歌喉曼妙,而唱腔中的情深意切,比之三年之前,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1。” 歌声袅袅,随着渐弱的琵琶弦声一道悠悠散去。 一席人顿时全都听住了,连王雱都为这词曲的意境出神。好一会儿,这位大衙内才醒过神来,叹道:“苏公的新词,直是要将人带去见那远山连绵的两浙群山那!” 说罢,王雱摇摇头,道:“只可惜近两年没法儿在京中与他共事,只有等着他的新词问世,这般传入京中了。” 明远好奇,赶紧问苏轼的去向,才知道苏轼当了近三年的杭州通判,此后要升官,但是即将改知密州,出任密州知州了。 明远顿时笑:“我道为什么苏眉公一下子做出了这么多关于两浙的新词,原来是快要转官赴以他任了,正舍不得南方呢。” 明远的话引来一阵笑声,连王雱也说:是这个道理。 “不过,想必他在密州任上,也一定会有更多佳作问世的吧!” 明远心想:那是必须的。 不过,苏轼的官职调动,他便不得不重新考虑对萧扬的安排——明远对萧扬可从来都不是一味放任。苏轼在杭州,就是应承了明远,要好好“照顾”他这位“表弟”的。 此时天色早已全黑,汴京街道各处的灯火早已将这座北宋都城映得煌煌如昼。 明远正要询问各人是否想要出外观灯,忽然见到王雱的长随在閤子外探头探脑的。估计是因为閤子内众人刚才出神,那长随不敢打扰。 他连忙捅捅王雱。 王雱“哦”了一声,走到閤子门口,片刻工夫便急匆匆地返身回来,找到明远:“远之,对不住,家中似是出事了……” 明远见到王雱脸色都变了,知道事情应当不小,连忙着人将这一对主仆送出长庆楼,骑快马赶回相府去。 对沈括等人,明远也只说相府有些急事,召王大衙内回去。 沈括还曾笑说:也就只有王相公这样圣眷满满的人家,才会在上元夜这样的时候被这样急召回去。 谁知第二天消息传出,汴京城震动。 出事的是王安石。 昨夜上元夜,王安石身为宰相,按照惯例入宫,向官家道贺。当时王安石骑马进入宣德门,在宣德门口遭到了卫士的呵斥,要王安石下马。 王安石没有理会——毕竟他不是第一年当宰相了,怎可能不清楚上元节的礼仪? 宰相,不止是他王安石,在王安石之前的那些著名宰相们:寇准、晏殊、韩琦、富弼,甚至文彦博……他们每年在上元夜进入宣德门的时候,都是骑马进入皇城的。 但是那名卫士没有收手,而是上前向王安石的坐骑抽了一鞭。 王安石是文官,不善御马,座下马匹猛地加速,他便再也控不住马缰,直接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好在摔得不重,人没有出大事。 此事看来是一桩荒唐的小事,宣德门的皇家卫士对于“礼仪”的认知与宰相不同,从而引发了一起“小”冲突。谁知这却在汴京城中引起了轰动。 人人都在揣摩此事背后的意义。 敏感的人嗅到了一点不一样的政治风向。 ——王安石是否圣眷不再了? 刚刚过去的熙宁六年,主持变法的新党闹出了不少乱子,虽然此后都被修修补补地拉回正轨,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每一次出乱子,都是一次对王安石政治资本的侵蚀。 旧党一如既往地攻击新法,只说新法是“饮鸩止渴”,让账面上的岁入多出来,暗中却损伤国本。 而这次在上元之夜,突然有一名不知从何而来的卫士,上前就在宰相的坐骑屁股上来了一鞭。 按照王安石的脾气,自然是大怒上表,请官家彻查此事。 按照赵顼对王安石的感情,自然也应是大怒下令彻查,至少要杖责那闹出乱子的卫士,斥责不曾将利益说清楚的内侍。 然而事情却似乎向谁都没能想到的走向转去。 正月十八各衙署重开之后,明远在他的金融司里听到八卦:有一名御史上书天子,宣德门处宿卫皇城的卫士,乃是拱扈至尊之人。宰相不在应该下马的地方下马,理应被卫士呵斥。 此言一出,满朝大哗。 须知这种事,在熙宁元年和熙宁二年时,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 那时官家赵顼与王安石君臣相得,情若师生。 而明远此刻正在他的金融司衙署里,与溜号跑出来听讲八卦的沈括面面相觑。 跳出来指摘王安石的这名御史是谁? 此人名叫蔡确,一度也曾是王安石麾下的得力干将,是为新法摇旗呐喊的急先锋。 但如今王安石被昔日支持者背刺一刀,顿时刺破了整个朝局的宁静。 沈括拈着胡子,喃喃地道:“风向变了,风向变了啊……” 明远却没有沈括那么悲观,认为官家赵顼开始厌弃王安石,不再支持新法。 他认为赵顼在这些年的激进变法取得一定成效之后,想要短暂地转向保守,以平息朝堂上的争斗攻讦,制衡各方势力。 至于蔡确,应当也是个懂得察言观色的聪明人,依稀把握到了赵顼的心思,踩王安石一脚,以此博取天子的青眼。 明远叹了一口气,心想:话虽如此,但王相公这看人的眼光,确实有点问题啊! 第255章 亿万贯 对上元节晚上发生的事, 王雱远比明远想象的要来得平静。 “大人对此早有预料,任何结果都能接受。” 但对面对明远,王雱看似云淡风轻地笑着。 他们父子, 应当是对此早有觉悟——毕竟在新法推行的过程中得罪了太多的人,触动了太多利益。 只是在明远这里,王雱坐的时间久了,脸上终于流露出一丝落寞, 些许悲凉。 “远之, 你当初有一句话说得对,一切都在于天子……” 早年间明远就提醒过王雱:新法的成败,不在于王安石父子有多大的决心, 肯付出多大的牺牲——它只在于天子的支持。 此时此刻,王雱旧话重提, 神色间终于流露出一点点,被背刺了的感觉。 这次辜负了王安石一腔孤勇的,不是谏臣, 而是天子。 没有天子授意,此事万万不可能走到今天这地步。 明远却笑着安慰:“想想你是为谁去做这些事的吧!” 听到这句话,王雱终于恢复了一点点血色,精神一振。 这次变法, 说到底, 都是为了天下,为了苍生, 而非为了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 民为贵,社稷次之, 君为轻。 “远之, ”王雱苦笑, “你是真的看得比我通透!” 明远则很坦然:当初将他打动的,是几年前那个无比光辉灿烂的上元夜,与在此间大放异彩的华夏文明,不是什么高官显爵,功名利禄,更不是坐在龙椅上某人的好恶。 天子的态度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因此明远安慰王雱:“放心,一定会有转机的。” 王雱听得心里好生舒服,连忙点了点头:“愚兄就这样等着转机到来。” * 隔日,朝堂上御史们开始弹劾王安石怙恩恃宠,进入宣德门时竟不肯下马。 当初带头上书天子的御史蔡确反而后退了,任由汴京大名鼎鼎的“吵架王”唐坰在崇政殿上口水横飞。 弹劾的内容也早已不再围绕上元夜的事了,而是成了唐坰一个人的表演,漫无边际的“碰瓷”。 唐坰难得能拥有这样的舞台:上头的授意与同僚的谦让。他登时从怀中抽出早已准备好的弹章,对王安石道:“王安石上前听参!” 这句话出口的时候,朝堂上所有人都是懵的。 还从未有一名御史胆敢如此,当面无礼弹劾而且将吐沫星子喷宰相一脸。 再听下去,众臣们发现,这唐坰弹劾的根本就不是王安石一个人。 在唐坰口中,首恶乃是王安石,作威作福,与吕惠卿、曾孝宽等人表里为奸,令天下只知有王安石,而不知有天子。 其次,文彦博、冯京等两府官员明知王安石可恶,却对此不闻不问,明哲保身,任由其坐大而不自知。 尤其是副相王珪,面对王安石就如奴才侍奉主人。 …… 唐坰说得滔滔不绝,朝堂上每一位高官的名字都被他点到了。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70节 而赵顼坐在御座上,颇有如坐针毡之感。 当今天子的确有放缓新法推行,以缓和新旧党争,防止新党一味做大的念头,但是他没想到自己小小的示意却被眼前这个唐坰放大到如此地步。 试问:如果朝堂上每一位高官显宦都是奸臣,那么他这位天子,又会是明君吗? 无奈之下,天子只能目视站在唐坰身后的蔡确。 蔡确连忙咳嗽连连,暗中示意,希望唐坰能够见好就收,及时住口。 这时唐坰也自觉表演得差不多了,有点口干舌燥。 他需要一个有力的攻击作为终结。 唐坰环视朝堂,没有见到那个他想要攻击的对象。 但这对唐坰并没有造成任何阻碍。 “还有一人,无寸功于国家社稷,既无才学也无功名,却照样跻身朝堂之侧……” 在崇政殿上的所有臣子,都知道唐坰说的是明远。 按说今日这是大朝会,明远的官职是足够让他上朝的。谁知明远却根本没来,不知道是身体有恙未至,还是早早听说了今日有御史“表演”,故意没来。 一时间,崇政殿中竟有人对明远的这份“先见之明”生出羡慕之心。 视线纷纷向新任三司使沈括投去。明远如果来,就应该站在沈括身后才对。 沈括感受到了目光,面上流露出几分尴尬。他知道明远这小郎君只是惫懒,习惯性地迟到早退,能够不上朝就一定会请假。 “连上朝都不敢……” 唐坰愤愤地喷出这一句。 “这样的人,如何能与群臣为伍?” “陛下,臣请即刻革除此人的官身,交有司好好审问。此人得官不正,必须追查到底。” 坐在天子椅上的赵顼脸色都变了。 明远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当初两府与吏部,都是看在他天子亲自拔擢的面子上,才没有多说什么。而御史台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轻轻放过了。 谁知今日这个御史台放出的疯狗,见人就咬,将明远的事也顺带咬了出来。 赵顼能够驳王安石的面子,却不想动明远。 为什么?——1000万贯! 1000万贯的诱惑放在他赵顼的面前那! 虽然天子对那1000万贯的承诺还会有些将信将疑,可若是唐坰真将1000万贯就这么骂走了,赵顼可舍不得。 唐坰却来了劲了,声声追问:“明远此人,究竟是何背景,被何人拔擢?此前民间有‘卖官鬻爵’的传言,是否为真……” 御座上的赵顼脸都快挂不住了。 唐坰的问话,就像一巴掌又一巴掌,统统呼在赵顼脸上。 好嘛,本意让这家伙弹劾宰相,谁知此人竟然将群臣都骂了个遍,而且还明里暗里地骂上了天子! 赵顼看向蔡确,心想:瞧这御史台办事办的…… 但无论赵顼如何生御史台的气,当务之急是想个办法将唐坰的嘴堵上。 正在此刻,赵顼眼尖,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殿尾。这名太监屏息凝神,没发出半点声音,但是将身体偏出,好让御座上的天子能够看见他——显然是有重要的消息要急呈天子。 “童贯,有何消息要禀?” 赵顼直接打断了唐坰的追问。 “启禀陛下,熙河路急报。” 童贯声音沉稳,立即将崇政殿上所有的注意力都吸引去他那里。 唐坰立即发现自己虽然站在崇政殿正中,但是却已经完全无人问津。 赵顼双手握住椅背,手背上爆出青色的血管。年轻的皇帝神色紧张,问:“是何急报?” 只见童贯一抬头,朗声道:“回禀官家,是大捷!” 群臣:大捷…… “熙河路大捷,经略使王韶麾下众将合力齐心,如今已经攻取河州。阵斩共计八千余,夺得战马万余。” 听见童贯报的消息,赵顼马上站起身,眼神定定地望着远方:“是河州!” 熙河路辛苦经营了多年,一朝得到了回报! 攻下河州,如能固守,便意味着大宋疆域一下子拓宽数百里,并且直插入西夏背后的腹地,与横山地区一道,令西夏腹背受敌。 “恭贺陛下!” “熙河路此次大捷,归根到底,是陛下素有识人之明,才能破格提拔王韶等众将……” 朝堂上顿时谀词滔滔,都将此次大捷的功劳归于赵顼名下。 然而赵顼此刻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天子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大捷……终于来了一场大捷! 在最应该得到捷报的时刻,它终于来了。 自从登记之日起,自从下决心要整顿积弊的那日起,赵顼为了这样的捷报,忍受了无数的压力,来自御史谏官的压力,来自朝中重臣老臣的压力,来自两宫太后的压力…… 那些指向王安石的攻讦,其实无不指向宰相身后的支持者,这一点赵顼怎可能不知道? 就在天子承担了过多的压力,当真觉得快要挺不住的时候,好消息终于到来。 这令天子一时间飘飘然,似乎一脚踩在了天空的云彩上。 再没有什么能掩饰或是压抑他此刻的志得意满。 然而赵顼还是想要与人分享这份喜悦。 天子的视线从群臣面上扫过,终于落在陪伴了自己六年的王安石身上。 六年了……王安石已经无法掩饰地流露出老态:他的腰板依旧挺得笔直,头发却已经变得花白,面上皱纹深刻。 很明显,这位将一国朝政都担在肩上的宰相,也同样承担了太多的压力与攻讦。 在这一瞬间,过去那些与王安石君臣相得的记忆全部涌上心头,令天子赵顼突然意识到:原来他曾给予的那些支持与信任,全都是值得的。 “王卿,熙河奏功,此事由你主议,理所当然你应居首功!” 天子一边说,一边快步走下来,伸手解下腰间所佩玉带,双手托至王安石面前,眼神殷殷,一如初识时如学生尊敬师长一般对待王安石的年轻人。 朝堂上一片哗然。 站在一侧的御史蔡确难免有“我是谁”“我在哪里”“我要到哪里去”的幻觉。从上元夜至今,安排得如此周详的一番表演,竟然等来了这样的结局——王安石受到天子的嘉奖,亲赐玉带? 而一番表演之后没有半点功劳,反而口干舌燥的唐坰,却像是没事儿一样,安静地退在一边,似乎他适才根本没有将崇政殿中的每一个臣子都骂得狗血淋头。 “下次再继续。” 唐坰的轻松表情似乎在这么说。 * 种建中回头望了一眼河州的城池,拨转马头,带着他麾下的两个骑兵指挥,向河州附近的香子城赶去。 “小远啊!” 种建中低声喃喃地道。 “师兄这次怕是要失约……” 他一早给明远写过信,亲口承诺过,一旦攻下河州,他就会立即回京。 “你多等一阵……几天。师兄一定赶回京见你。” 第256章 亿万贯 熙宁七年春, 王韶挥师西进,攻克河州。 此役充分证明了宋人不但能守城,也一样能够攻城。 河州城下,一台又一台的攻城投石机被推至阵前, 隐蔽在投石机之后的砲手仔细观察墙上守军的方位, 一枚又一枚的石弹便飞上墙头, 每到一处, 都轰隆一声,激起烟尘,或是砸坏墙体, 或是横扫墙头上的守军。 然而这些石弹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那些带火带响,轰然一声之后就炸出无数碎石铅子的“天雷”。 羌人对“天雷”非常恐惧。一旦哪一枚天雷在墙头上炸开, 羌人便会对那里退避三舍, 连同伴的尸身都不敢去收拾, 更加顾不上及时修理填平被炸开的城头。 在羌人们眼里,宋人狡诈——有时十枚石弹里混着一枚“天雷”,令人防不胜防。 而宋人却知他们所携带的火药数量不算多, 一定要省着用。 羌人只在河州守了一两天, 木征就下令突围——不善守就不守了。羌人骑兵强突之后,在河州城外绕了一个大大的圈子,纠结附近几个城池赶来的援兵, 反攻河州附近的香子城。 如果香子城陷落,熙河路大军的补给线就将被切断。数万西军精锐将被困在河州。 因此,王韶命麾下部将田琼率两个骑兵指挥星夜赶路,驰援香子城。 田琼领命出发之后, 王韶又叫来种建中:“彝叔, 我应承过你, 待大军拿下河州,由你回京请功。” 种建中非常实诚,以为王韶要让他这时回京,赶忙冲王韶一拱手:“经略,木征尚在,属下万万不可能在此时离开。” 王韶顿时露出笑容,道:“种彝叔果然忠义。” 突然他脸色一变,肃容道:“熙河路帐下昭武校尉种建中听令——” 种建中闻言,迅速单膝下跪,低头听命。 “命你率领麾下两个骑兵指挥,携带所有火铳,立即前往香子城,支援田琼。” 种建中闻言也变了脸色,惊呼一声:“经略……” 他麾下那两个指挥是大宋骑兵精锐中的精锐,配备了一人双马,而且是绝无仅有的,接受了火器专门训练的骑兵。 整个西军中都认为:种建中手下这两个指挥,应当是王韶留在身边的一支奇兵,也是护卫主将的亲卫,轻易不可动用。 然而此刻王韶却命这两个指挥带上全部火器,追随田琼,支援香子城。 “王经略,那您的安全该如何保证?要不……属下带一个骑兵指挥去香子城,留一个指挥带上一半的火器护卫您的安全。另外再让两个步兵指挥自后跟上?”种建中小声建议。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71节 此刻夜色深沉,天幕上随意洒落着几点星辰。 河州城中却乱糟糟的,左近有不少火光——这是城池刚刚被攻克,还未彻底清理之前的乱象。 王韶的半边面孔被火光照亮,半边面孔却掩在阴影里。只听他口中喃喃地念着一个名字: “田琼——” “彝叔啊,此次我遣田琼去救香子城,是明知他和麾下八百人此去,再也不可能回来。” 种建中脸色完全变了。他没想到王韶竟然会向自己坦诚,派田琼此去,就是“送死”的。 “这是……以生命换时间。” 王韶一面说一面仰起头,眼中似乎有什么晶莹的东西,反映着周围的火光,令他的眼神格外明亮。 “木征攻我之必救,此刻在香子城围城打援,立于不败之地。田琼此去,连同他所带的八百人,几乎没有生还的希望。田琼,田琼啊……” 田琼追随王韶数年,王韶对这名老实憨厚的将领非常了解,想必此刻心里也不好受。 种建中似乎能看见这位主帅眼中的泪花在滚来滚去。 “彝叔,你是第二队,请务必……” 话说出口,王韶的声音却已经哑了,甚至没法儿把具体的命令说完。 只见种建中神色凛然,冲王韶一拱手,道:“经略放心!” 他一转身,开口大喊:“梁平!” 瘦小的传令兵立即从不知哪里冒出来。 “有——” “招呼所有的兄弟,带上所有的火铳与弹药,立即上马,随我急速救援香子城。” 在种建中身后,王韶几乎模糊了视线。 他几乎已经明着告诉眼前这年轻人,此去几乎等同于送死,这个年轻人却马上变了态度,欣然前往,毫不迟疑。 总是被诟病为“积弱”,然而他眼前的这一群大宋儿郎,却无一不是血性汉子。为了他们的家园,甘愿提刀上阵,没有一人后退。 但凡没有朝廷上文官们的掣肘,这些年轻人,能够做出多大的成就,可想而知。 转眼间,种建中已经集结了他的两个骑兵指挥,大声号令:“上马!” 他麾下骑兵训练有素,上马的动作整齐划一,犹如一人。 八百人的骑兵队,有五百人背上挎着一枚长长的、形制奇特的火器,在深夜中被火光映亮,反射着乌沉沉的光。在这枚火器之外,才是弓箭、箭袋、弩箭…… 余下的三百人除了自己骑乘的马匹之外,还牵着袍泽们的备用马,人强马壮,斗志昂扬。 王韶目睹眼前这一幕,心知前往香子城田琼的那一队未必没有转机。 这时王厚匆匆跑来,却错过了与种建中道别。他面带羡慕嫉妒,到王韶面前,抱怨道:“大人,彝叔能率部与木征接战,儿子也能。” 王韶此刻已经演示了全部感情,一回头,脸若冰霜,寒声道:“还不快去带人连夜修补城池,清点城内粮秣?” “种彝叔这回前去吓坏木征,木征恐怕还是要回头来抢河州的!” 王厚悄悄吐了吐舌头,但他老爹给的是军令,王厚纵是个衙内,也赶紧肃容应了。 “另外,传讯给折可适与王君万,要他们做好准备,需要奇兵的时候到了。” * 明远大约在一个多月之后,才在汴京城中听说了河州之战的大致详情。 如今汴京城的讲古先生突然都不讲古了,改讲大宋西军在熙河路的骄人战绩。这些讲古先生在京城里受到广泛追捧,只要一张口,就有无数人围上来捧场。百姓们听了一遍又一遍,却没有一个人嫌听腻味了的。 各家瓦舍勾栏争相延请这些讲古先生驻场,各大正店脚店也不甘示弱。 长庆楼也请了一位,明远便坐在自家产业里一面听讲古先生说书,一面遥想熙河路战场上的硝烟与豪情。 “各位,咱们上回说到,王韶王经略,率领部众,一鼓作气,攻下了河州城。” “谁知那老奸巨猾的木征,逃出河州之后,借着地利,率部兜了一大圈子,绕道王经略身后,攻击香子城——” “要知道,香子城此刻,就算是加上民伕,也只有一千七八百人驻守啊……” 听这讲古先生铺开了悬念,长庆楼坐着听讲古的食客们也纷纷面露紧张,还有人发出“啊”的轻呼。 明远则放下了伙计刚刚送上的“凤头酒”,在听种建中亲身经历的战事之时,他是万万没有心情品尝长庆楼这种名闻遐迩的美味饮料的。 “田琼没有辜负王经略的期望,果然带着麾下两个指挥杀到了香子城。” “岂料,将香子城团团围住的木征大军早已摆开阵势,等着他们……” “天将亮的时候,田琼田校尉,战至最后一人。他身上的衣袍被敌军的鲜血所浸透,放眼四顾,身边再无一个袍泽尚能站在这香子城前。” “田校尉所做之事,是找到他那个指挥所携带的神臂弓,将之一一毁去。” 长庆楼上的听众们齐齐发出好奇的一声:“咦?” 明远垂下眼帘,知道这是讲古先生在故弄玄虚。 神臂弓是大宋军中的神兵利器,军中的规矩,即使是吃了败仗,宋军在退却之前也必须摧毁所携带的神臂弓,以防止契丹或是西夏党项人获取之后仿制。 但是,战场之上的情势瞬息万变,田琼在战至最后一人的情况下,未必还能有机会找到袍泽们留下的神臂弓,再一一毁去。这估计是讲古先生的自行“发挥”。 可这还是触动了听众们的心弦,长庆楼上一片唏嘘。 谁知这讲古先生话锋一转,突然道:“就在木征的羌兵举着刀剑,向田校尉逼近的时候,忽听大地震颤,远处又一队骑兵如疾风扫叶般赶到。田校尉一下子认出了领军之人,狂喜高呼:‘种昭武,是种昭武来啦!’……” 明远听讲古先生讲完这一段,只觉得心情无比舒畅,顺手取过放在桌边的“凤头酒”,就着苇管吸了一大口。 而此刻,长庆楼上也是扬眉吐气。食客们听到最后,纷纷举杯庆祝,赏钱像是雨点一样掉落在讲古先生事先准备好的钱筐里。 事实是在河州之战中,王韶接连派遣田琼、种建中两支骑兵,支援香子城,最终将木征活生生拖在香子城下,待到王韶腾出手来,与折可适王君万等将合围,将木征的兵兜在包围之中,阵斩八千余人,夺得良马近万匹。 阵斩八千,这几乎是一个破记录的数字。 最终木征几乎全军覆没,孤身逃离河州,与湟州前来的援军会合,逃往洮州。 这是熙河开边以来,大宋西军取得的最大一场胜利。 而其中最重要的一环,就是田琼与种建中奋不顾身,在香子城下阻击木征。 田琼是第一批,几乎全军覆没。 但多亏种建中所率的第二批援军赶到,救下了田琼和他身边的最后几人,随后直突入木征中军,势不可挡,将木征麾下众将吓得魂不附体,阵势大乱。 于是王韶的大军才能及时赶到,给木征以迎头痛击。 当然,明远在官署看到的邸报,上面只有干巴巴的战报描述,而此刻长庆楼上讲古先生,则是添油加醋,该扬时扬,该抑时抑,该转折时转折……听起来更加扣人心弦,引人入胜。 但无论是朝廷邸报,还是讲古先生的讲述,都只字未提“火器”。 想必是宋廷严格封锁了消息——讲古先生知道神臂弓,却不知道比神臂弓更加厉害的大杀器。 只有明远一人知道——这一役里火器是绝对建功了的。 因为明远一下子得到了将近500点的蝴蝶值。 嘚瑟的他。 此刻长庆楼上欢腾一片,然而倚在柜台后的大掌柜明巡,却望着玻璃窗外的天色,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若是这老天爷肯下点儿雨……就更好了!” 明巡这番话宛若给烹油烈火上浇了一瓢凉水,气氛稍微冷下来那么一丁点儿。 明远也不由得转向窗外。 汴京街道两侧栽种的树木正努力发着新芽。 确实,已经很久没下过雨了。 第257章 亿万贯 与明远所料一致, 北方诸路,一直到三月都没有下雨。据说在大名府一带,已有水井完全干枯,出不了水。 同时, 无数蝗虫从辽国境内南下, 来的势头比辽室的宫分军骑兵还要勇猛。它们见绿色便啃, 片刻间便能席卷一切。 旱灾与蝗灾夹击, 一时令北方赤地千里,饥饿的百姓们纷纷将家园抛在身后,拖家带口地逃往南面有粮的州县。 大名府开常平仓放粮, 将粮仓放空了还是没能赈济所有灾民。 于是京中便有御史弹劾“青苗法”,说“青苗法”一味放贷敛财, 却使常平仓中存粮尽去, 真到荒年时便无粮可用于赈灾。 明远坐在他“金融司”的衙署里, 看到邸报上发下来的弹章,撇嘴表示不屑一顾。 “北方已经旱了这么久,再满的常平仓也早已空了。再说, 若没有‘青苗法’盘活常平仓中的存粮, 令时时有官员查验,这常平仓就真没有其它贪污之人将手伸到存粮上吗?” 明远手下的小吏吐吐舌头,心想这位年轻的上司还真敢说。 但是他们没忘了提醒明远:“明监司, 话虽如此,有此弹劾在,王相公他……” 明远一凛,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以往御史上表弹劾王安石, 天子的做法往往是将这些弹章“留中”, 大概就是将这些批评意见“摁住”, 不让它们影响到宰相的施政。 然而这次,连明远这样品级不算高的小官,也能看到御史对王安石的弹劾。 虽然王安石早已被弹劾惯了,但天子的态度悄然发生了转变。 明远回想一下历史,想要叹气,但发觉自己在小吏面前,就还是忍住了。 不多时,王雱匆匆而来,在明远对面坐下,开口便问:“如何?” 明远也不问“什么如何”,马上就答:“放心吧!” 王雱紧绷的神情终于放松,脸上开始露出些笑模样。 明远确实是令人放心的——最近这段时间,他着手做了大量的准备,以舒缓灾情,赈济灾民。 在蝗虫途经的州县,明远派人去收蝗虫。那些蝗虫个头大好捉,只要拿网在空中网几下,便能网住不少。 明远收购的价格是二百文一斗,比粮价都要贵一倍。当地便是男女老少齐上阵捉蝗虫,用这害人的虫子换点救命粮。 谁知这消息流传到汴京来,京城中有人一脸惊异地帮明远宣传,说:长庆楼的东家在高价收蝗虫,会不会将来搞个什么蝗虫入肴? 这个猜测一出,京里的流言马上就变成了“长庆楼很快要办蝗虫节”,吓得食客们一进酒楼,就要先看看今日的菜单。 最终明远不得不在《汴梁日报》上辟谣,说他收购蝗虫,统一用来磨成细粉,加在喂鸡喂鸭的饲料里,吃这种饲料长大的鸡鸭肉质鲜美,营养丰富。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72节 明远是什么人? 他可是背负“财神弟子”光环的。 于是,这消息一旦传出,各地捕来的蝗虫一时竟变得抢手。汴京城外郊县中有饲养鸡鸭的,立即也学了这法子,将晒干的蝗虫磨成细粉,喂鸡喂鸭。 效果立竿见影,鸡鸭还没长大之前,肉质是否肥美还无法判断,但是这些鸡鸭大多身体健壮,不易得病。 而界身巷里最终竟出现了一间小小的“蝗虫交易所”,专门买卖晒干的蝗虫——这是明远绝对始料未及的。 在粮食方面,去年他拜托广西邓宏才,在南方采购大量稻米。按照邓宏才信上所说的,他已经快要把交趾国的粮库都买空。邓宏才甚至戏称,就算交趾国这时想要对外用兵,也绝对征不上足够的军粮。 这一大批稻米如今已经随海船运抵杭州,之后会再通过运河运往扬州。待到了扬州,无论是水路还是陆路,都能够较快地抵达汴京了。 但凡哪里州县需要调粮,明远手下立即能把这些粮食运上去,平价卖给当地人。 “汴京-洛阳”公路最近也已开始动工,正大量缺人。如今各家施工队都派人守在各处路口渡口,一见到有流民自北而来,立即抢上前去招募,许以粮食和工钱,且应承了专人照顾老弱妇孺,用这种法子,把流民赶紧招到自家工地上做活。 唯一可惜的是,洛阳到汴京的这条道路位置还是偏南。北方流民一路南下,依旧要吃不小的苦头。其中颠沛流离之惨状,见者也难免唏嘘感慨。 王雱听明远细说了一番,眼中流露出钦佩,握着明远的双手道:“远之贤弟,辛苦你了。” 这些都不是明远这金融司监司的分内职务,但是明远另有一个身份,是商人,富商,巨商。 他用现代商业管理的手段来安排这些事,比起人浮于事的大宋官府,恐怕还要更高效些。 王雱听说明远的安排,似乎有了不少信心,眼神中也多几分光彩。 他没有在明远这里多留,匆匆去了。此后明远有好几日都没有见到王雱。 到了三月下旬,明远正掰着指头计算种建中什么时候才会进京的时候,天空中忽然阴云密布,随后飘下了两三点细细的水滴。 “下雨了!下雨了!” 明远面前的街道上,有不少人冲向开阔地带,仰头望天,伸出手,仿佛想要拥抱这忽然降落人间的甘霖。 只可惜细雨只稍稍飘落了片刻,转眼间雨散云开,日头重现——雨停了。 “哎呀,只这么点雨……” 有人埋怨。 “听说老天爷是有灵的,天子不德,便久旱不雨。” 不知哪个嘴快的,嘟哝出这样一句。 明远在旁听见,心想:呵呵! 董仲舒的“天人感应”之说果然在民间影响巨大,几个世纪以后的宋代,还是不能消弭。 旁边赶紧有人提醒:“快闭嘴,这话难道也是能随便说的?” 原本那人却倔强:“换句话说,若是天子行德政,便会风调雨顺,天子不行德政,才会有大旱与蝗灾啊!” 他这话缓和了一些,却把矛头悄然从天子赵顼身上转开,转向其他人。 “朝廷所施行的是否是德政,这事儿是宰相管吧?” 明远心中一凛。 忽听一人开口:“听说了没,王安石罢相了!” 这个消息如同一声惊雷,将明远震得浑浑噩噩的,他立即转身,向相府赶去,身后却不依不饶地传来闲言碎语,“哎呀,别是王相公一被罢免,老天爷就下雨了吧!” “真还别说……” 明远加快脚步,将闲话都抛在身后,他自己赶至王安石的相府。 以往这里总是门庭若市,候见者的车马能排出几百丈去。而今日,这里却冷冷清清的,明远不用等候,就请管家递了帖子——他想见的是王雱。 片刻工夫,管家就将明远引到了王雱那间独门独户的小院里。 与明远此前的预想不同,王雱的气色不错,脸上甚至有些红晕,他望着明远,流露出奇怪的笑容。 “远之,想必你也是听说了!” 明远点点头,追问:“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王安石怎么突然就被罢相了? 虽然明远不是全无心理准备,他知道王安石会因前些时候市易法引起怨言,和这次旱灾的政治后果而被官家赵顼罢免。 只是……他明明用了一切手段,减轻了市易法对行市的冲击,又全力赈灾,安置流民——为什么王安石还是被罢相了呢? 王雱仰天叹了一口气,将来龙去脉告诉明远。 起因当然还是旱灾——因为大旱而受灾的州县数量一天天增加,被迫流徙的百姓数目渐渐成为一个天子难以接受的数字。 王安石当即劝慰天子:“水旱乃是常数,尧、汤的时代亦没能避免,此事不需官家过于忧虑,应当尽快由各级官员赈灾而应对才是。”1 谁知赵顼却道:“这样的旱灾岂是小事?朕所担心的是,这是官员行事不当引起的怨气啊!” “如今各处都有抱怨朝廷盘剥,人情咨怨,甚至有出言不逊,辱骂朝廷的。再看朝中近臣,乃至后族,都在抱怨盘剥之害。两宫太后亦在朕面前流泪,只道是京师左近变乱将起,乃是朝廷失去人心之故。” 明远听完王雱的讲述,心里也有一万句骂人话想要讲。 果然是赵顼——王安石带着新党把能得罪都得罪光了,背负天下骂名,才换来的成就,大宋刚刚开始富,开始强——谁知第一个动摇的就是他官家赵顼。 但明远想想还是觉得不对:这只是王安石与赵顼之间的寻常奏对,远不至于让王安石罢相。 他连忙追问,王雱则脸色平静地又答了一句,道:“安上门有一名门监,名叫郑侠。他于各地往来皇城的文书之中,夹带了一份奏疏,和一幅画……直递御前。” “郑侠在奏疏中说,旱由大人所致。大人去,天必雨。” “而那幅画中,绘了流民扶老携幼困苦之状……名字就叫,《流民图》。” 明远顿时急得站起身,双手撑住面前的桌面,紧盯着王雱道:“可是汴京附近并没有流民啊!” 王雱一抬头,眼光犀利,逼视明远,一字一字地说:“可是北方也有无数流徙饥民,大人身为宰执,又岂能无视?” 明远顿觉心头郁闷,仿佛被一块大石头压住了,气闷无比,似乎心头有一口老血堵着,不吐出来,就不得痛快。 按照王雱所说,这郑侠是看守安上门的一个小官,平日不得擅离职守,因此绝不可能亲眼见到流民的实际情况。 他不可能知道各地州县一直有从商人中采购粮食,向流民们施舍粥饭。 他也不可能得知流民们一旦过了黄河,就能被新近开工的工程召去安置。 他只凭一己的想象,绘制出了流民们在南行道路上的困顿苦楚。 然而王安石却完全不能否认。 因为确实有流民。 只要天下有一人陷于饥寒交迫、道路困苦,王安石就不能开脱自己身上的责任。 “原来如此啊……” 明远喃喃地坐回去,满脸失望之色,无法掩饰。 他明白那幅《流民图》对于天子赵顼的打击有多大。视觉冲击拥有绝对不能等同于文字的巨大力量,尤其是对赵顼这么一位志向远大,努力与唐太宗李世民这样的人物比肩的皇帝。 赵顼自即位开始,就在励精图治,富国强兵。近几年无论是国库还是边事上,变法都取得了成效,便让赵顼自以为是天下明君了。 谁知,幸辛苦苦六七年,一朝回到……变法前? 明君之治下,又怎会有饥民流徙,妻离子散的这等人间惨状? 所以赵顼的心意真正发生了动摇,而发生动摇的根本原因,竟然是皇帝本人强烈的荣誉感? 明远被他自己心中一个又一个念头压得喘不过气来。 但最终他还是抬头问王雱:“这个郑侠……为何要如此?” 这么问,是因为明远几乎已在怀疑这是一出政治阴谋。 谁知王雱想也不想,便答:“无人指使他,据郑侠自己说,这是‘为民请命’,是‘义之所在’。” 到这里,再讨论王安石的罢相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郑侠是一个毫无背景的小人物,凭着胸腔内一腔热血行事。 而有时候历史,只决定于小人物的一时冲动之间。 第258章 亿万贯 郑侠进《流民图》之事, 令明远始终耿耿于怀。 他做了这么多的实事,却敌不过一个人凭借想象描绘的几笔丹青? 更可气的是, 王安石被罢相的消息一旦传出来, 结果就下雨了。 明远抬头望着王雱小院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此刻雨早已停了,空气依旧干燥, 眼前的一切景象都缺乏仲春时节应有的那种鲜亮与明媚。 明远心知天子于此刻罢相,只是为了平息朝堂内外的怨气而已, 对于施政与后续赈灾没有半点好处。 相反,他认为王安石说的才是对的, “修人事以应对”, 此时此刻, 朝廷确实应当着眼于基层的人事, 地方官吏是否执行了开仓放粮赈济的政策?衙门胥吏有否盘剥苛待百姓?赈灾的钱粮有没有送到该去的地方?…… 然而这些都没有做到,难道天子以为,换一名宰相,就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不成? 想到这里,明远终于开口,又问王雱一句:“谁将接任?” 枢密使文彦博前些日子已因年迈致仕,副相王珪倒是年富力强。只是明远不大喜欢那位“至宝丹”、“三旨相公”。 “应当是枢密院冯京。” 王雱冷淡地回答, 估计是对冯京的印象也不咋地。 明远在京中官场迟到早退了几个月, 别的不敢说,至少人名是认全了。 冯京, 广西人,北宋朝极少有的“三元及第”的才子。他与明远有一个共同点:是商户出身。 据说冯京有个外号, 叫“金毛鼠”, “金毛”是说冯京相貌端丽, 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而“鼠”这个带有贬义的称呼,是指冯京因为商户出身的缘故,热衷敛财,喜欢像仓鼠一样囤积财富。 明远与王雱两人聊到这里,贺铸、李格非、种师中等人也匆匆赶来,想必是听到消息,来安慰王雱的。 王雱见到这些旧友,十分感动,面上带笑,却两眼含泪。 此次见面,对不少人来说,既是安慰,也是送别。因为王安石改知江宁,王雱身为长子,理应侍奉父亲,一同南下的。 但是明远在一旁冷眼旁观,便知道王雱此次被伤得很深—— 曾经抱着牺牲一切的态度,但是当真自己被“牺牲”的时候,这种心灰意冷,就像是倒春寒时候的冷气,从王雱心底直透出来。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73节 明远无法多说什么,只能伸手按按王雱的肩头,以示安慰。 * 王安石被罢相之后,老天的确像是郑侠所预言的那样“天必雨”,下了两分钟的毛毛雨。而这对北方的旱情丝毫没有缓解。 事实上这场大旱灾后来一直持续到四五月才渐渐结束。 而北方几路不少受旱的田地绝收已成定局,连补种都没了指望。 各处官府唯有大开常平仓赈济,并且指望五六月时南方的新粮收上来,能够缓解眼下北方的困局。 于是,在三月中,汴京城中粮价攀升到了最高峰。即便有界身巷的粮米交易所和通往扬州的高速公路也无济于事——全国的粮价在青黄不接的时候都是最高的。 三司使沈括计算了各州府的钱粮支出,唉声叹气地来找明远商议—— 朝中又缺钱了。 如今西北战事连绵,西军至少有二十万常备禁军需要供养。这部分钱粮一早就被拨出去不能动,剩下的要支撑偌大的国家,赈济受灾的几路,沈括这个“自然科学大拿”也觉得捉襟见肘,支应不过来。 于是沈括来找明远商量,看看能不能尝试发行债券,或者干脆再发一些纸币。 明远对发行债券这件事并不看好:发行债券通常要有稳定的资产和经营回报作为支持,比如修建公路和水利设施,都可以发行债券。 但是为了赈灾发行债券?如果没有矿山等的产出作为抵押,想必不会有什么人对此感兴趣的吧。 明远看了看他关于货币发行量的计算,倒是觉得发行交子还有一些空间,上次交子发行了300万贯,现在再提到350万贯,也不是不行。 但是他也提醒了沈括,一定要追加保证金——无本发钞,这个坏头一开,之后就再也抑制不住了。 沈括诺诺地应了,表示他一定会慎重考虑。 “但无论如何,这寅吃卯粮,是吃定了。” 沈括临走的时候,长叹了一声。 明远对此也深有同感:但这是没办法的,西北方向的战争开支是必须的,而北方大旱这天灾也不是人为可以改变的。 沈括一走,明远就收拾收拾准备下班。没曾想小吏又着急上火地送了几份公文来给他批阅,耽搁了让他下班的宝贵时间,结果明远出门的时候,正赶上附近的衙署都到了下班时间,在这里辛苦一天的北宋公务人员就像是出笼的鸟儿,一边松快筋骨,一边匆匆地往家赶。 明远喜欢骑马上下班。今日他刚刚上马,就见蔡京也坐于一匹高头大马之上,缓缓与他并辔而行。 这人脸上挂着一贯雍容的微笑,眼神深沉,望着明远,道:“远之,好巧!” 明远当然知道这不是什么“巧不巧”的,而是蔡京专门找机会要与自己搭话。他不知蔡京的来意,也不便当街将人呵斥,把人赶走,于是也只淡淡地回了一句:“是好巧!” 于是,两人并辔,在汴京拥挤的街道上缓缓而行。而蔡京则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明远说话。 听完蔡京说的,明远只觉一股怒意从心头涌起。 却并不是因为蔡京,而是因为冯京。 在明远的观感中,冯京和王珪差不多,不是新党,也不能完全算是旧党——他们应该都算作是“帝党”,以天子赵顼马首是瞻,官家说什么他们就会做什么的那种。 结果这次冯京通过蔡京递来的话,乃是邀请京中大户,有钱人家,尽量认捐,出钱赈灾,以缓解此次北方大旱给国家带来的财政压力。 两人一边并辔而行,蔡京便打趣:“远之,前日里冯相公曾经打趣,以你的身家,拿出100万贯,那是不费吹灰之力。” 估计冯京托蔡京想要委婉表达的是:明远既然是因财得官,那么朝廷财计有困难之时,明家理应有所表示。 而冯京可真没有狮子大开口,一开口就提100万贯。 冯京大概觉得,明远如能像高家贺家那样,自觉主动地拿出个十几万贯,再捐些粮食,也就能大大缓解朝廷的压力了。 至于100万贯,这是蔡京自己的一片私心:他就想吓唬一下明远,看这小郎君吓白了脸,不得不靠向自己,寻求庇护——就像当年在钱塘潮头打来时那样;像在海寇作乱时不得不亲自来恳求时那样…… 但明远可不会被100万贯这个数字吓倒。 别说100万贯了。 在赈灾这件事上,他一文钱都不会出。 须知明远虽然身家过亿,但有个前提,他花钱得是等价交换。 他可以发起工程,以工代赈,也可以托人代养鸡鸭,支付粮食……但是他不能平白无故地就把钱捐出去。 再者,他也极其讨厌这种道德绑架。 难道冯京以为当宰相这么容易吗? ——慨他人之慷就行了? 于是明远表情淡定地回复蔡京:“元长如今与冯相公相熟?” 蔡京顿时双手一紧,握住了马缰,免得自己被气了个倒仰,跌下马去。 明远这句话杀伤力还颇强,他讽刺蔡京待冯京一得势,立即投靠了冯京。而蔡京自己看来,他这绝非“投靠”。他是王安石女婿的哥哥,一生都和新党脱不了干系,与冯京走得近,也只是“权宜之计”而已。 明远却这样毫不留情地戳破他。 “听闻冯相公也是商贾出身,因此极善理财之术。因此冯相公的身家想必也是极其殷实的?” 蔡京听到这里,双眉一敛,已经料到明远想要说什么。 “若是冯相公也带头为国认捐,赈济北方灾民,那么我自然会效法冯相公的榜样,捐出一部身家。当然了……这数额么,总也不好越过冯相公,也不敢比肩,总不能抢了人家相公的风头吧……” 蔡京骑在马上,一时间竟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怎么会有这么有气性的小郎君? 若是这话他真的如实带到冯京耳中,明远这小家伙估计要在劫难逃,政治前途从此完蛋。 蔡京当然不想这样,因此明远说的这番话,他一定会慎之又慎,婉转又婉转地回馈给冯相知道。 这时两人已经穿过了汴京最拥挤的街区,明远向蔡京拱了拱手,高高兴兴地道了一声再会,拨转马头,往朱家桥瓦子方向去了。 而蔡京则依旧慢慢地走马回家,在心里慢慢盘算,该怎样向冯京回复才好。 明远既不知道蔡京究竟会如何向冯京反馈,也不知道冯京会怎样处置这一场旱灾。 只是看样子冯京并没有什么有效的招数,甚至想出这等无奈的手段。 但是几天之后,“为国找钱”的任务就下放到了三司使沈括的头上,并且还专门点了“金融司”的名,要金融司尽快拿出一套筹款购粮,赈济北方灾民的方案出来。 明远面对愁眉苦脸的沈括,笑道:“这有什么难的?” 沈括还没转过弯子,道:“愚兄于这食货财计之事……并不擅长啊!” 说到这里,沈括猛地醒悟,继而精神大振,闻道:“远之,你有办法?” 明远笑道:“办法当然是有的,只不过,存中兄,你与开封府尹陈绎相熟吗?我需要你陪我到开封府去拜见一下这位陈学士。” 过了两日,一个令人震惊而又振奋的消息在汴京城中流传。 “什么?开封府开放了关扑?” 关扑一向为官府所禁,通常只有在冬至、元日与上元节时会暂时解禁。 “不不不,不是关扑!” 将消息放出来的人见对方误会了,连忙摇着手解释。 “是彩票!” “听说叫……赈灾彩票!” 第259章 亿万贯 自从进了三月, 汴京粮价高企,不少小商贩破产, 或者减少所雇佣的人手, 令不少人丢了糊口的饭碗。 因此开封府的赈济压力也不小,府尹陈绎为此整日愁眉不展,胡子都白了好几根。 近日大相国寺跟前, 由各家大户设了施粥的粥棚。 但陈绎心中清楚,这些大户人家用来舍粥的钱, 恐怕还及不上他们一笔买卖所赚来的。 而对于偌大的国家,大相国寺跟前施舍的这一点点粥, 更像是杯水车薪, 根本无法解决所有问题, 看来不过是一种表演而已。 怎样将钱从有钱人手中取出来, 是所有面临“找钱”压力的衙署面对的共同难题。 当然,陈绎算是心里有底的,他知道开封府不会乱,因为任何宰执都不会放任天子脚下的汴京城出乱子。 开封府若是没钱,他可以向宰执们去要。 天下其它州县该当如何,就不是他陈绎能管得着的事了。 可是这次三司使沈括与金融司监司明远联袂而来,提出的要求, 实在是令陈绎没有想到。 开放关扑? 然而又不是关扑? 最终陈绎听明白了明远的解释, 点了头,表示同意明远尝试一期, “看看效果”。 于是三天后,清晨刊行的《汴梁日报》上, 头版刊出了大消息。 报童们跑过汴京城中光秃秃的街道, 扬着手中的报纸, 高声道:“开封府发售‘赈灾彩票’,第一期共100万张,不可错过!” 各家正店、脚店和洗面汤的小店里,读报先生为听众们讲解这“彩票”的发行规则。 “……每张彩票售价是100文,每人每次限购10张。总共发行100万张。” 每人一次最多只能花1贯钱。 “这些彩票都是分两次印制,再粘合于一处。将表面的一层撕开,就可以知道是否中奖。” “中奖!” 汴京城的寻常百姓一听见这个字眼,顿时全都来了精神。 这听起来有点像“关扑”? 要知道,汴京人……甚至是全天下的宋人,都热衷关扑,甚至有些人为此倾家荡产都在所不惜。若是没有官府限制,怕是这些家伙们一天到晚,吃饭睡觉,都会顺手来一场关扑。 可是关扑明明只在年节时候才会解禁。 “不管它叫什么名字,我们只管它是‘新式关扑’!” 在汴京百姓们口中,这赈灾彩票马上变成了“关扑”的官方最新表现形式。 “什么奖项?什么奖项?” 人们顾不上去想这些彩票的发行背景,而是一叠声地催促读报先生,告诉他们这种新式“关扑”,究竟能中到什么奖项。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74节 奖项就是钱。 “说是中一等大奖,能得1万贯。但只有一人能中。” “二等奖奖金1000贯,有5人能中。” “三等奖奖金100贯,有50人能中。” “纪念奖奖金1贯,有1000人能中。” “……” “花100文,哪怕就是中了那个最小的奖,奖金也有1贯啊!” “这……当官的会不会先把中奖那些……票票,先藏起来,尽把那些没奖的给咱们?” 读报先生听了,歪头在报纸上看看,道:“这倒不会,说是在彩票发行之前,开封府大堂上会举行仪式,所有有奖的那些彩票,会由陈府尹亲手混入所有彩票中。开封府百姓,都可前往亲眼见证。” “这样啊……这样我还能放心点。” 有人对开封府的做法公开表示信任。 但也有人犯嘀咕:“陈府尹啊……要是包孝肃公在,我恐怕会更放心点。” 读报先生盯着报上的字,继续说:“彩票发行过程完全公开,只要是认识大食数字的,就能成为‘志愿者’,参加清点彩票的工作。” “每天出售彩票的钱箱都会封存,直接送到界身巷去买米,然后直送北方受灾的州县。” “……” 坐在“洗面汤”铺子屋角的蔡京听了这些,心想:这条例订得还挺细,是明远的风格。 这时又有人插嘴问话:“交子能买吗?” 读报先生在报上找了找,很快找到答案:“能买……领取奖金也是,交子和铜钱,可以自选。” 那问话的人顿时伸手拍拍胸:“那我对交子更放心了。” 敢情这位关心的并不是彩票,而是交子的信用。 这时,“洗面汤”的铺子里一片议论。 “这真和关扑差不多!” “对啊,这难道不就是100文玩一次的那种转盘,指针指到哪儿就能兑什么奖的那种?” “对对对——” 一片附和声传来。 显然,对于各种关扑游戏的熟悉,帮助汴京的百姓们很快理解了这“彩票”的本质。 蔡京将自己藏在角落里,没出声。 他早年间在杭州听明远讲解过一次彩票,对此早已不陌生,甚至并不感到太惊讶。 他留意到明远当初与他提过,这彩票的面值应当尽量小,当初明远是以1贯为例的,而现在明远则将这门槛降到了100文。 试想一下,在汴京这样百万人口的都市,明远用这种手段,能够吸引多少人为这“赈灾”心甘情愿地解囊相助。 王安石去职,冯京上台。 这号称“金毛鼠”的冯京相公虽然擅长敛财,但好像在赈灾之事上也无计可施,只知道给各部压力。 事到如今,汴京城里动静闹得最大的,竟然是明远张罗的这一出“彩票”。 如果明远成功了,冯京这样的人,还有脸往自己脸上贴金吗? 他想到这里,随手结了账,掸掸身上已然颇为挺括的衣袍,迈着方步,慢慢走向自己的衙署。 而开封府在大相国寺跟前设立的“彩票发售点”,也已经开放发售彩票了。 刚开始时,百姓们虽然已明白了这“彩票”是怎么回事,多半还有些迟疑—— 毕竟“官办”关扑,这还是破天荒头一次。 但也不乏敢吃螃蟹的英雄,有人上前,掏出100文,从来帮忙发售彩票的牙人手中换得了一张彩票,将这印得花花绿绿的桑皮纸张端详了半天,撕开一看,挥手问那牙人:“这是中奖了吗?” 牙人看了一眼,便将右手放在心口,向对面鞠了一躬,道:“你付出的100文,可以买一斗米,救活受灾的一家三口。受灾的百姓向您表示无比感谢。” “这上面的字样,就是记录了您这次的功德。您理应好好保存。” 这人被牙人的话惊到了,愣了半天,转回头向身边围观的同伴们道:“这竟然是功德……虽说花了钱,什么都没中到,但是这心里……好像挺舒坦?” “也是,比你以前关扑啥都没扑着气得骂人要强多了。” 同伴顿时出声嘲笑。 “中了,中了!” 不远处传来欢呼声,立即将人们的注意力全引了去。 “恭喜您,这是纪念奖。您将获得1贯奖金。” 牙人应当是事先演练过,一番话说得熟练至极。 “花100文换得1贯!净赚900文!看来我今儿这手气真是不错啊!” “请问您要交子还是要铜钱?” 牙人就如《汴梁日报》中所报道的那样,向中奖者询问想要什么形式的奖金。 那人眼珠一转,道:“当然是要铜钱!” 一贯钱,交子只有飘乎乎的一张,哪里及得上铜钱在手里,沉甸甸的,多实在? “好嘞!” 来帮忙发行彩票的人立即去账房那里支了一贯铜钱现钱。 谁知那人却突然改了主意,大声道:“不,我不要这些铜钱了。再给我换十张‘彩票’。” “许是下一次能中得更多了呢?” 不少汴京人赌性重,这种操作更是司空见惯。 只是他转眼又将刚刚到手的一贯铜钱都换成了十张“功德”。却见这人从人群中走出来,潇洒地拍拍双手,道:“100文,换来这么多的‘功德’,一点都不亏。” 在这大相国寺外的彩票发售点,刚开始发售一个时辰,就有人中了1000贯的,喜得当街狂笑,引来羡慕又嫉妒的目光无数。 牙人恭贺之余,又问中奖的“幸运者”,要交子还是要铜钱。 “交子,当然要交子!” 那人狂笑之余,头脑还颇为清醒。 “要是1000贯的铜钱,老子回家还得雇一头驴。” 周围人听他如此说,一时间笑成一片。 如今交子在京中的地位已经稳固,而开封府坦坦荡荡地“交子也可以、铜钱也可以”,这种“任君挑选”的态度,更令百姓们认定了,交子是和铜钱完全一样的货币。 到了下午,天色未暗的时候,彩票发售点已经宣布发售结束,建议各位还在排队的不用再等,尽早回家,明日再来。 却还有人异常激动:“一万贯的大奖还未出,我等明天就还有希望!” 牙人们却也不再理会这些旁观者,而是聚在一起对账,账算过一遍,又和今日收到的钱实数再对一遍。 随后就有开封府的衙役,给钱箱贴了封条,浩浩荡荡地押着,前往界身巷。 在那里,已经有粮商等着,钱一到,立即订立契约,购买粮米,一箱箱地装车,送往河北受灾的州县。 有好事的百姓跟着过去见了,不由连声感叹:“这是真的功德唉!” 一时间,就算是白白花钱,什么都没中的百姓,也生出些与有荣焉的自豪之心,挺胸凸肚地跟在押往河北的粮车之后,送出城门。 * 明远这天破天荒地坐在金融司衙署里,没有早早下班,而是等待着各处汇总来的数字。 沈括赶来时,明远已经将几个“彩票发售点”报来的数字汇总起来:彩票发行的首日,扣除兑奖的金额,已经筹集到了27096万贯。 沈括看到明远写在纸上的五位大食数字,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哪里能想到,这种薄薄的,彩色的,用桑皮纸粘起来的“彩票”,竟能换来汴京城这么多的百姓“做功德”? 明远却赶忙起身,道:“不妙——” 沈括:什么?……什么不妙? 明远一边走一边道:“看情形这彩票要至少发上三期,我得通知刻印作坊赶紧加印去。” 第260章 亿万贯 “赈灾彩票”发行到第三天上, 终于发生了一件被明远早早料到的“小事故”。 有人不知从哪里寻来已经兑过奖的彩票存根,将其重新粘起,伪装是新买来的彩票, 要求兑奖。被专门负责核验的账房先生发现, 立即被揪出来, 送往开封府。 这伪造彩票与伪造交子一样,也是能入刑的罪行。 这一下, 顿时将市井之间那蠢蠢欲动,想要无本万利,大占便宜的那些不法之徒都给吓了回去。 然而这天彩票发行只进行了半天,各彩票发售点就全部告售罄。 那价值一万贯的头奖也已兑出,是叫一名在鱼市贩鱼的妇人得了。 据说那名妇人得知自己中了一万贯的巨奖时, 完全震惊了,竟久久没能说出话来。 后来她自称年幼时曾受人周济,而这次听了各处关于“赈灾彩票”的宣传, 便也想着, 要拿一斗米的钱出来, 换一张“功德”, 算是还了当年得到的恩惠。 这件事可以算作是汴京市井中的最大新闻。 《汴梁日报》的记者马上就去跟进采访了, 第二天这位卖鱼妇的故事就见了报。 最出奇的是, 即便如此, 人们第二天还是看见这位卖鱼妇没事人一样在鱼市卖鱼。 汴京城中百姓, 对她自然是嫉妒之中又夹杂着羡慕, 便有不少人跑到鱼市去围观她卖鱼的, 连带鱼市的生意也好了不少。 待到这一期彩票全部发行完毕之后, 开封府尹陈绎、三司使沈括, 连同明远一道, 检查了彩票发行的账目。 三天里,整个汴京城中,总共售出了一百万张彩票,相当于平均每个人都买了一张。 陈绎见了便咋舌:“老夫也没想到,开封府偶然一次开放‘关扑’……哦,不,‘彩票’,竟然能人手一张地全都卖出。”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75节 明远笑道:“陈府尹,这还真不是人手一张。” 这次彩票发行时规定了每人每次至多只能买十张,因此汴京城中出现了雇人排队的奇景。京中的不少大户,比如后族的高家、曹家和贺家,都是直接雇佣了跑腿小哥,或者动用自家仆役齐上阵,十张十张地买下不少彩票。彩票所中的奖金也直接用来继续投入,换成彩票。 这些大户用这种方式,表示对此次北方赈灾的支持,算是对朝廷的一种变相卖好。 明远与陈绎、沈括等查完账目,得知这次发行100万张彩票,扣去各项成本,总共筹款75000余贯。 ——三天之内,就在汴京城中筹集到七万多贯? 这聚沙成塔的效果,实在是令陈绎与沈括无比震惊。 结果一出,自有那两位禀报将具体数字禀报官家。 赵顼听说了,顿时悠然神往,道:“原来朕的子民都是如此支持朝廷,纵有一时之难,百姓也愿慷慨解囊。” 宰相冯京闻言,当即踏上一步,拍上一记马屁:“这都是圣上的教化之功。” 然而赵顼也早已不是刚刚登基时那个耳根软,对宰执一切言听计从的皇帝了。只听官家当即笑道:“这都是金融司搞出来的新法子吧?” 冯京便知赵顼是绝不可能轻易受人蒙蔽的,赶紧应是,顺水推舟地将明远的功绩好好夸赞了一番。 第一期“赈灾彩票”发行之后,在明远的主持下,很快又发行了第二期、第三期。 其中,第三期彩票中,有一百万张是向明远本人“定向发行”的。明远通过购买价值十万贯彩票,成功满足试验方那“等价交换”的规则,自掏腰包,为赈灾筹措了十万贯。 此外,朱家桥瓦子联合汴京城中几家上规模的瓦子,举行赈灾义演,所得的款项全部捐到了三司使下辖的金融司里。连同此前各期彩票的发行,金融司迅速筹集了五十万贯的赈灾资金。 这些钱全都没有经过朝中宰辅,而是在汴京城中换成了粮秣和各种物资,直接送去给到北方各州府——这令宰相冯京十分不快。 原本他转托亲附自己的臣僚,向明远等富商与豪族示意,或许也能收到差不多的效果。但绝无可能像明远这样,数十万贯的赈灾款项,于数日之间筹备齐。 谁曾想,明远竟借助“关扑”对汴京百姓的吸引力,和汴京城庞大的市场与人口,轻轻松松地将这事完成得漂亮。 冯京要觉得高兴就怪了。 但冯京不爽归不爽,他拿明远完全没有办法。 如今王安石虽去,吕惠卿已入政事堂,天子享受着新法带来的种种好处,支持新法的态度并未改变。 冯京不可能冒着风险给自己树敌——而且还是这么有钱的敌人。 * 几乎是独力完成这一切的明远,正咋舌于汴京百姓对“彩票”的狂热。 他在短短十日之间,向百姓们卖出大约三百万张彩票,每一张价值100文——约摸是一斗米的价格,严格说,这可不能算便宜。 无论汴京市民是出于什么目的买下这些彩票的,明远都对他们很是感激。 只是这种手法只能作为临时筹款的手段,用的次数多了,百姓可能也未必会买账。 另外也有些自制力不强的汴京少年,赌性大发,买了一张又一张彩票,甚至借钱买彩票的……也因此闹出不少纠纷,令开封府尹陈绎十分头疼。 这令明远又记下一条:以后再发行彩票,他或许应该再上一条警示:彩票有风险,购买勿沉迷……之类的。 至此,他已经带着整个金融司安然度过了王安石刚刚去职,而冯京刚刚掌权的“三把火”阶段。 他在北宋官场上算是站稳了脚跟。 明远自然是得意的。 但不如意的事也有,比如说,他一直没有机会见到他的种师兄。 年初时种建中就来信,说一旦拿下河州,就会回京看他。 然而明远从二月等到三月,三月等到四月,眼看他们约定的三年之期就快到了,种建中那里还是没有半点音讯。 明远能从邸报上读到王韶的熙河路西军的近况,但是邸报上的寥寥言语,完全不足以让他了解种建中这个人的近况—— 师兄身体可好?身体是否健旺?吃饭时胃口佳不佳? 当初的三年之约,他……现在依旧认真吗? 明远将邸报翻来覆去,明知自己不会在上面找到答案。 无情无绪,明远索性早退翘班,离开官署,前往长庆楼。 还未上楼,明远便听见长庆楼上传来叮咚作响的曲声,和穿云裂石的歌声。董三娘的歌喉经过这两年的打磨,越发圆润成熟。 明远依稀听堂兄明巡提过,近日长庆楼的歌姬们时时献唱,甚至还会将原词作者请来酒楼,与喜欢这些词作的酒客们一道联谊。 ——肯应邀前来的,许是些并不那么得志的词人吧。 当明远的身影刚刚越过楼板,长庆楼上的琵琶声顿时停了。那边董三娘已经带着和她坐在一起的年轻歌姬们盈盈起身,一起向上楼来的明远表达她们对长庆楼东家的理敬之意。 “明郎君——” 董三娘带头问候。 明远只得摇手,抱歉道:“不当扰了你们唱曲,请继续,请继续——” 但刚才上楼之前明远听了一耳朵,只觉得那词曲仿佛一直钻进他心中。 明远实在没忍住,问了一句:“刚才各位唱的是哪位大家的曲子?” 董三娘顿时笑生双靥,面向歌姬们表演的小舞台前遥遥一福,道:“奴家刚刚唱的,正是《小山词》。” 明远这才留意到面前这一席中坐着一个头发半白的中年人,此刻正忙不迭地站起身来,向明远拱手,脸上流露出谦卑的笑容——这笑容却情不自禁地泛着苦涩。 这一位,正是明远昔年在丰乐楼见过一面的晏几道。 只不过当初在丰乐楼,晏几道还被人邀去閤子里,倚红偎翠地坐在最上首,品着美酒,淡淡地向苏轼等人打招呼。 如今的晏几道露出落拓之相,坐在长庆楼的大堂之上,聆听歌姬们吟唱他的词作——明远曾经听说过,董三娘等人唱完,会将从酒客那里得来的赏钱,分给词作者一半…… 宰相之子,少年得志的神童,写下无数幽婉情诗的晏小山晏几道,如今却落魄至斯。 明远突然想起:晏几道倒霉的原因他也略有耳闻—— 这晏几道是安上门门监郑侠的好友。郑侠夹带谏书与《流民图》,虽然令天子罢免了王安石,但是郑侠自己也因为所作所为不符合“程序正义”而遭到清算,被流放岭南。 晏几道作为郑侠的好友,家中被搜查,搜出了一首被认为是“心怀怨望”的诗词,为此还下了诏狱。 等到亲朋故旧将他捞出来,这位才子却已经彻底被磨平了心气,而且家财散尽,看起来更加落拓了。 此刻明远早已换去了官袍,他看起来正是一位意气风发的小郎君,相貌风流,年少多金。 晏几道赶紧站起身,向明远拱手打招呼——只是他明显还不太擅长这个,表现过猛,一下子撞到了面前的桌子,撞得桌面上的器皿相互撞击,乒乓作响。 晏几道一时便涨红了脸,冲明远拱着手,却嗫嚅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明远认为:但凡此刻自己对晏几道表现出半点明显的同情,都是对这位婉约词大家的不尊敬。 他连忙道歉:“是我的不是,打断了诸位欣赏如此佳句。” 说着,他也从善如流地在旁坐下来,冲着董三娘道:“请继续,请继续……原该由三娘子按红牙板将小山词唱和一过……” 明远眼角余光便见晏几道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终于坐下,而后悄悄地向明远这边点点头,似是在感谢明远对他词作的尊敬。 董三娘便将琵琶递给她身后一位妙龄歌姬,自己果然举起红牙板子,轻轻敲响,唱起《小山词》。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1” 这是晏七在书写他光辉万丈的初恋。 “……从来往事都如梦,伤心最是醉归时……2” 这是晏七酒后梦醒,眼前唯见寂寥与凄凉,似乎人生便只是如此。 “……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3” 这是晏七在书写离别之后的怨恨…… 明远把玩着手中盛满“瑶光”的瓷盅,将瓷盅轻轻晃动,心中有些情绪在缓缓酝酿。 不多时,董三娘在琵琶声的伴奏中曼声开口,唱的却是小山词中一首看似最为平淡,实则蕴含了深情的一曲《长相思》。 “长相思,长相思。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4” 一时间,明远听得如痴如醉,满心中萦绕着的,尽是“长相思”这三个字。 若问思念什么时候才是尽头,除非是到了相见的时候啊。 此时此刻,无论是美酒还是美食,都唤不起明远的任何兴趣。一时间他只想化身青鸟,飞往西北,若能与想见的人见上一面,哪怕是片刻也好……他这一生似乎便不曾虚度。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饮了多少酒,明远婉谢了要送他归家的明巡,独自一人骑马,无情无绪地穿过汴京城熟悉的街道,回归自家在常乐坊附近的大宅。 明远刚到门口,便见门房急急忙忙地出来,为明远牵住马匹,匆匆地道:“大事不好,郎君,刚刚有个人打听到门上,然后就直接闯了进去……我们要拦,根本拦不住……” 明远心里不爽,酒意上涌,便大声反问:“如今在汴京,都还有这样的无礼狂徒不成?” 门房却补充:“那人似乎认识郎君您……他说,他在明郎府上,登堂入室从来不用通报。” 明远一怔:这听起来有点熟悉。 他赶紧问:“难道不是种小官人?” 这种事,种师中那小子通常也能干得出来。 门房赶紧摇头否认:“不是种小官人,这一位我们从未见过……您这么一说,他五官相貌倒是与种小官人有些相似……” 门房的话都还未说完,明远已经一溜烟,直奔他平日里坐卧的寝居去了。 第261章 亿万贯 明远有个习惯, 他所经营的宅院可能会大小不同,但是日常起坐的格局都很相似,从京兆府到汴京, 从杭州凤凰山再回到汴京来——他的宅院或许各有特点, 但卧室的位置都差不多。 明远曾经在信中透露杭州的住所在常乐坊附近, 某人到了这附近自然能问出明家宅子的位置,从而有了这“擅闯”之事。 明远还未进他的卧室, 就先听见鼾声如雷。 明远心头一阵喜,一阵忧。 喜的是他等了三载,到如今终于有个活生生的人来到他面前。 忧的是万一他猜错了,来人其实不是他魂牵梦萦了多时的…… 带着这样的忐忑,明远放轻脚步, 走进自己的卧室,随手举起室内点着的玻璃灯罩油灯凑近些,可又怕太过明亮的灯火打扰了榻上人的安眠, 片刻后, 终又放了回去。 淡淡的灯火映在榻上人的脸上, 为他勾出俊美的侧脸轮廓。 明远终于长舒了一口气——“擅闯民宅”的, 真的是那个三年未见的良人。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76节 只是种建中如今这副样貌令人不敢恭维:只见他四仰八叉地合衣躺在明远的床榻上, 鞋都未脱。 屋内弥漫着风尘仆仆的尘土气息, 中间混杂着汗酸味。种建中眼窝深陷, 下巴上密密麻麻的全是胡茬, 即使此刻正闭目沉眠, 也能看得出他形容憔悴。 可以想象这人应当是不断更换驿马, 一路快马疾驰, 从西北赶来汴京。 便是铁打的人, 一口气飞奔三千里路, 肯定也吃不消。 明远搬了一张小凳子,坐在自己的床榻旁,望着榻上打着呼噜的男人,终于感觉到一股喜气从脚底慢慢升上来。他直到现在才感觉到真实。 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师兄真的在三年之约届满之前,赶回来见自己了。 明远在榻旁呆了半晌,伸手抚了抚自己上扬的嘴角,才发现自己这会儿一直在傻笑。 随即他又发现了令人跳脚的事实——他这榻上,是昨日刚换的一整套簇新的吉贝布床品。种建中满身风尘,连鞋都没脱,直接登堂上榻…… “啊呀——” 明远惋惜一声,赶紧起身,去将玻璃窗打开一条缝,然后又笼上一把合香。 外地官员进京,要先去宣德门报备,等候传召。明远不知道种建中入城是否已经先去过了宣德门。他赶紧命一名长随,拿了自己的名帖去宣德门,将种建中暂住的地址报成在他这里,然后再去给国子监的种师中那里传讯。 * 四月间,天亮得已然很早。破晓时分,一缕天光悄悄从透明的玻璃窗外爬进室内,亲昵爬上种建中的面颊,爬上他的眼帘。 种建中缓缓醒来。 一夜的安眠已经让他恢复了八成的精力。种建中睁开眼,开始打量周遭的环境。 这是一间敞亮的卧室,向南的一面装了整排的玻璃窗。透过纱帘,能够隐隐约约地看见小院中的桃红柳绿。 卧室正中是一座松木雕花大床,正对这窗前的长条柏木书桌。两侧都是博古架,架上摆着各种各样的瓷器与玻璃器。室内陈设不见浮华俗丽,但是样样透着精致——种建中心想:这确实是小远的风格。 他用双臂撑起身体,将身上盖着的一床轻柔锦被随手揭去。只见自己身侧放着一叠簇新的衣物,有两裆、亵衣,也有中衣与外袍。他随身带来的包袱中那套预备进宫面圣时穿的官袍,此时也被取出来,整齐叠着,放在桌上。 种建中一动,便觉脚边还伏着一个瘦瘦高高的少年——他坐在榻旁的一张小凳子上,埋头枕着双臂,正在呼呼大睡。 然而室外却传来轻快的说话声——是明远的声音。 种建中顿时发愣。 小远在屋外,那么屋内这个是谁? 这时床尾那少年似乎感觉到了动静,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来,叫了一声:“阿兄!” 种建中心头温暖:“是师中啊!” 谁知这小孩一抬起头,就一手捏着自己的鼻子,一手在自己面前拼命扇动,说:“好臭,阿兄的脚好臭!” 种建中昨晚是鞋都未脱,直接倒在榻上的。现在他脚上的长靴已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摘去,榻前如今也正放着一双簇新的厚底官靴,一看就是自己的尺码。 被亲弟弟这么一嫌弃,种建中连忙盘腿坐正身体,想要将一双臭脚藏住,却发现自己竟还糟践了好好的一床被子——洁白的被里经他这么一盖,上面全是黑灰色的印子。 “哎呀!” 种建中顿时感到惭愧——明远的东西都是价值不菲的好东西,这样一床轻柔保暖的被子,少说也要七八贯才能置办来……现在看来明远应当不会再用了。 他平日最不喜欢明远挥霍,结果这会儿帮助明远又挥霍了七八贯? 种师中却笑嘻嘻地说:“无妨,阿兄!明师兄这里都预备好了。热水浴室都是齐备的,就等着阿兄起身呢!” “对了,明师兄这座宅子里有三间浴室,热水浴、冷热水交替浴和蒸汽浴,阿兄想用哪一间?” 种建中闻言无语,他家小远果然还是那副纨绔做派,自己家里连浴室都建了三间。 但他急需沐浴更衣,种建中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花样,直接去了热水浴室,将浑身上下上下都清洗一遍,再换上干净的衣物,套上官袍。 周身焕然一新之后,种建中精神大振。 这时宣召的天使已经到了明家的宅院,来人种建中与明远都认得。 明远笑嘻嘻地打招呼:“童供奉!” 童贯挺胸凸肚的站着,与明远闲话交谈,可一见到种建中,却情不自禁地略弯了弯腰,道:“昭武,官家传召您即刻入觐。” 种建中曾经从王韶那里听说过,官家有意再派遣一名走马承受到西军之中。身为李宪弟子的童贯是如今天子较为属意的人选。 看来童贯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因此对种建中恭敬有加。 种建中却望了候在身边的明远一眼,心里满是遗憾—— 他原本想要与明远秉烛夜谈,好好诉一回衷肠,谁知赶到京城,找到明远的住处之后,太过劳累,实在支持不住,就这么睡过去了。 如今他已被官家传召,要上殿奏对熙河开边的实情。 之后他要速返西北,回到他的袍泽们之中去。 多耽搁一刻,都可能意味着他赶不上大军出征。 种建中随童贯上马,回头望了一眼——他心中恻然:此次回京,他确实和相见的人见到了面,却转眼便要分别。 却见明远在悄悄向他打手势,明远双手提提衣袖,指了指衣袖的边缘。 种建中若有所悟,悄悄捏捏衣袖,果然在那里藏着夹层,夹层里藏着东西——根据手感判断应该糕点一类。 是明远怕自己在候见的时候肚中饥饿,往他衣袖中塞了可供充饥的食物。 种建中一阵心酸,赶紧趁着与童贯并骑的机会,扭过头去与童贯说话,让自己的视线避开明远——他不敢再看。 这小郎君,将什么都想到了,可一定想不到自己在汴京停留不到一日,转眼便要走。 午时以后,种建中从崇政殿匆匆出来,迈向宣德门。 他必须即刻西返,此刻心中正天人交战,不知该如何找到明远,又该如何向明远道别。 却远远地看见明远正候在宣德门外,一见种建中,立即欢天喜地地迎上来。 这少年官员的身上还穿着文官官袍,明显是刚刚从衙署溜号跑出来的。 “师兄,这边请——” 种建中开口推辞:“小远,我……” 明远:“师兄要回西北对吗?我来送你一程!” 种建中:…… 他心头原本就全是歉意,此刻见明远竟将他的心思猜了个准,心头更加愧疚难当。 明远却笑道:“师兄这次是不断更换驿马,从河州一路疾奔回京的对不对?” 种建中点点头。 “这次回西北,先试试我的卧铺马车吧!” “卧铺马车?”种建中一怔,小远又捣腾出了什么新鲜物事? 明远却拉着种建中就走,边走边唠叨:“就算是铁打的人,纵马狂奔三千余里,也要累趴的吧?” “师兄你这在路上耗尽了所有的体力,待回到西北,用什么上阵杀敌?” 种建中心里想想:还真是这样。 但若不能一路狂奔赶回去,他又如何能够及时赶上王韶率大军开拔。 战事可不会等人。 “所以啊,师兄还是试一试我的卧铺马车吧!车速当然赶不上师兄您不断更换驿马,单骑飞奔入京的速度,但是我这马车可以不断更换赶车的马匹和车夫,能够昼夜不停地赶路——同时又能让你在车中休息,将养体力。” 说话间,明远已经牵着种建中来到一座两匹马拉的四轮马车跟前。这座马车的车厢四面罩着青色油壁,看起来并不算奢华。唯有车前车后挂着的银色雕花焚香炉正不断向外吞吐着气味芬芳的青色烟雾,能够稍许显露车主人的身份与品位。 种建中见这四轮马车车体并不算宽,但因是双辕马车,车身的宽度也超过了一座卧榻。 “卧铺马车……” 种建中终于从这个名字里意识到了什么。 他伸手一揭车帘,只见车内别有洞天——车厢左侧是一座比车厢地板略高出一尺的一张卧榻,大约四尺宽;车厢右侧则留出一条过道,方便人出入。 车厢板壁上则事先安置了木格,用来安置旅行中的一切必要生活物品:水壶、镣炉、茶具、文房四宝,能够叠起的餐桌,碗筷……乃至水盆、虎子、净桶,但凡能够想到的,一切应有尽有。 这座卧铺马车,就像是一座能够移动,能被马匹拖着走的豪宅。 “师兄,请上车吧!” 明远比出一个请的手势。“我已给沿路都传了讯,一路上会有人为你不断换马换车夫,最远应当能送你至京兆府。” 能到京兆府也足够了——种建中心想。 此前他因为爱惜牲畜的脚力,将踏雪留在了京兆府。 待到坐车重返京兆府,他再换骑踏雪赶往河州。到那时,他想必已体力尽复,一到河州,就能立即随大军开拔,上阵作战…… 种建中转开视线,望着明远,眼中都是感激,张开口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辜负了明远,原本这次回来该商议事先约定好的人生大事的。 可是再想想王韶所定的战略,种建中一时只能默默地把满腔情意全都压抑在胸腔之内。 他的眼光留恋地停在明远面上,过了片刻,又强令自己将视线挪开,随后向明远一拱手,语气颇有些生硬地道:“如此……费心了,小远。” 此时此刻,分别在即。种建中只觉得每说出一个字,心里都像被一把刀剜过似的。 但是他不得不走,种建中硬下心肠,转过身,向坐在前头的车夫点点头,道了一声:“劳驾了!”随即低头,迈入车厢。 那车厢不甚高,种建中站直身体时戴着的幞头擦在车厢的顶棚上。 于是他转过身,在车厢中那张柔软的卧榻上大马金刀地坐下,眼神无奈地凝聚在面前的空虚中,默默等待车轮滚动,车身颠簸,车驾驶上通往汴京城外的道路。 难道就这样……又分别了吗? 谁知种建中没等来大车马上出发,却见车帘一掀,明远随后也上车来,正好坐在种建中身边,与他并排。 “师兄,怎么这样吃惊?” 明远扭过脸明知故问,满满的笑意正从他双眼中溢出。 “虽说师兄一向以国事为重,可难道小弟就不方便送你一程吗?” 第262章 亿万贯 明远以汴京为中心, 向西面、北面和东南面三个方向发展邮递和长途运输事业,如今规模都已不小。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77节 从汴京前往京兆府,无论是马匹还是车夫, 这一路上都有充足的配备。而明远这座“卧铺马车”本身就打制得无比坚固精良, 足可以马不停蹄地跑完汴京到长安的“长途”。 这比种建中原先的计划更要完备——他能借助短短几天在车上的时光,获得足够的休息,一到河州就能随军开拔, 上阵破敌。 而更重要的是明远笑问出的那一句话:“师兄一心国事为重,可难道我就不能送你一程吗?” 他们两个都是爽快而决断的人, 这出城的一路,足够两人剖明心迹了。 自从昨晚明远见到种建中四仰八叉地躺在他床榻上的时候, 明远就预判出种师兄不可能在汴京久留,立即做出了这些安排—— 到了现在,就算是种建中想要婉拒谢绝, 也做不到了。 此刻明远坐在车厢外侧,直接堵住了种建中下车的去路。 但真要种建中下车……他也的确舍不得。 此刻,车厢里的光线,要较外头的煌煌日光更黯淡一些。坐在车中, 种建中只能看见一个清晰的侧影轮廓, 却是三年来他日思夜想,从未有片刻忘却的。 鼻端弥漫着一丝幽淡的、清新的香味,不是外面马车两侧挂着的银色雕花香炉中燃烧的香饼味道,种建中知道:这是明远身上的香味。 在这一刹那, 两人大约都有些心驰神摇—— 在他们两人的关系里,一直是种建中主动地追寻, 明远是取守势, 是被动接受的一方。 但今日, 这个小家伙却采取了主动…… 就在种建中伸出手臂,想要做点什么的时候,他们两人的身体同时一晃。 种建中一个愣神:“这马车竟已经走了?这么稳当?” 明远笑着点点头。 “这座卧铺马车是为长途旅行专门定制,卧铺嘛,就是要让乘客能在车上休息,减震是最大的要求……” 说到这里,明远心头难免一阵小得意。 但凡能够想到的减震措施,这座马车上都用到了:从橡胶轮胎到减震车厢,车上供人平卧的那具软榻里,全都是用了最先进工艺制作出的弹簧——弹簧床刚刚兴起,还未开始在汴京这样的大都市流行,明远就已经先都安在了他的“卧铺马车”上。 多管齐下的效果果然好得不得了。种建中甚至没察觉马车已经悄无声息地启动,直到车夫遇到什么道路状况,一个急停,才让车厢中的人身体摇摆,察觉了马车的行动。 这时明远撩开车厢板壁上垂挂着的帘幕,看了一眼,道:“快要到西门了。” 他放下帘幕,车厢中立即又恢复了那种光线幽暗,若明若昧的特殊气氛。 种建中突然觉得有些可惜,他在想象:若是两人此刻坐着的只是一驾老旧破车,车身没有那么稳健,小远或许会因为颠簸,跌入自己怀中——当然,他以此为借口将人揽入怀中也可以。 谁知这念头刚一闪过,明远手足并用地爬到种建中身侧,从他身后牵出一条宽宽的绳带,对种建中说:“这个叫安全带!” “这种‘卧铺马车’虽然不颠簸,但是急停或者突然加速,都会对乘客有影响。保险起见,师兄最好还是……” 仿佛要印证明远的话似的,这座马车突然一个急停,车厢中传来前面车夫不满的呵斥声。 急停时明远的身体向前飞出,而种建中却被明远刚刚牵出的绳带束缚住,留在原地。 于是,正中下怀。 两人面对着面,眼望着眼,浑然不知车夫当街与人斗了两句嘴,随后又催动车驾,马车稳而又稳地继续向前走去。 可就在此刻,明远眼中热意上涌,差一点就哭出了声。 像在丰乐楼时那样,像在望火楼下那样,他再一次尝到了久违的蜜酒滋味。 他们共享着同一杯蜜酒,滋味熟悉的蜜酒……而那蜜酒就盛放在温暖而柔软的盛器里,由两个人一起,细细地共同品尝。 种建中神魂俱醉,伸手抓住了明远身上那件质地滑爽的官袍——他一时间竟觉得这身官袍好生碍事,而自己身上那件昭武校尉的武职官袍也是,竟要细细去找那一枚枚隐藏在暗处的系带与暗扣。 他刚刚怒怼开一枚紧紧系着的扣子,忽听明远的身边在自己耳边响起:“师兄,师兄……三年……” 这两个字就像是一盆冷水当头淋下,种建中猛地坐正,赶紧将自己面前那个手脚都不安分的小郎君扶起。 他涨红了脸,嗫嚅着道:“对不住,小远……师兄又,唐突了你。” 明远不知自己刚才误触了哪里,此刻他一张脸上泛着可疑的酡红色,双眼迷离,望着正襟危坐的种师兄,这才一点点地冷静。 却听种建中喃喃地道歉:“小远……三年之约还未到,我们还不是……愚兄还没资格……” 明远在心里暗暗算了算:当初他与苏轼等一行南下是在五月。也就是说,他们的三年之约,还有一个月才会到期。 这卧铺马车修来就是为了方便乘客休息的,马车里的情形甚是隐秘,即使是在闹市中行进,外面也丝毫不知里面发生什么。 也就是说,种建中若是在离开汴京的道路上,直接与明远永结“秦晋之好”,也不会有人察觉。 他却为了一个还差一个月到期的誓言,生生忍住了。 明远心中忍不住要笑:天下难得有师兄这样的傻子……君子。 他明白种建中是“一诺千金重”的人,也能想到师兄为什么临阵退缩了。于是他柔声问:“师兄……你怀里揣的是什么?” 种建中脸上一红,嗫嚅着不想出声。 谁知明远又问了一句:“是不是圣旨。” 种建中立即知道自己完全想歪了,随即肃容道:“是的,我随身携带着官家给王经略的手诏。” 这份手诏极其重要,他赋予了王韶“便宜行事”之权,令王韶可以不受陕西各级官员的掣肘,独自决定熙河开边的用兵方略。 种建中很清楚,在这份手诏抵达河州的那一天,就将是王韶那个疯狂冒险计划的开始。 他作为王韶麾下立功最多的将领,竟然全盘同意王韶的这个冒险计划,并且亲自疾驰京师奏报天子。如果按照这计划执行,西军之中很可能会有一大半人埋骨在西北的莽莽群山之中…… 这也是种建中致意要坚守那三年之约的缘故。 想着那份手诏的内容,种建中肃容道: “愚兄此去,不知能否生还。怕耽误了你……” 听见这话,明远的身体仿佛全然凝固,半晌没法儿动弹。 车驾此刻已经穿过西门,进入汴京外城,向西面万胜门驶去。 虽然已出外城,街巷依旧繁华。人声、车马声、小贩的叫卖声……全都清晰地传入这座“卧铺马车”中,衬出车厢内安静得可怕。 种建中老老实实地说出了他的全部顾虑,心中忐忑,等待着明远的反应。 过了良久,明远才像一只有点黏人又有点疏离的狸奴一般,慢慢地靠过来,蹭了蹭种建中的肩,偏过头,将自己的半边面颊都贴在种建中的颈窝里。 原本种建中此来,还想要提醒一两句关于隔壁衙署的蔡京,还有弟弟信上偶尔提及的那个“萧扬”,但此刻面对明远的这张面孔,种建中都只觉得,不必说,不必说——他们的心到底是靠在一起的。 明远此刻的姿态为种建中增添了勇气。 他肩膀不敢稍动,只悄悄地从怀中抽出一份折好的信笺,塞到明远手中。 明远一见,“咦”了一声,随即坐正身体,从板壁上一个事先打好形状的木格中取出一枚烛台——是蜡烛灯台,外面还有罩着玻璃灯罩。这烛台可以牢牢固定在车厢板壁上,无论车厢怎么晃动,烛火都不会影响到车内的任何物品。 这中精巧的设计再度令种建中啧啧称奇。 而明远随手取出一枚“自发烛”,将烛芯点燃。 车厢中便多出一豆荧荧的光亮,刚好映亮了明远面前的纸笺,也照亮了他身侧种建中那张害羞的脸。 “原来是这个……” 只见那张纸笺上,写着种建中的姓名、籍贯和生辰八字。 再往下看,明远还看见了种世衡等种建中父祖的名讳,还有田产与财帛的数量……只是那田产和财帛的数量少得有点可怜。 “师兄,这是……” 种建中脸红红的,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冒出两个字:“庚帖。” 原来是庚帖! 明远恍然大悟,他这是见识短了,没见过庚帖的模样。这时代的庚帖,除了写明姓名籍贯、年庚八字之外,还要写明祖上三代的姓名和田产等。 其中最重要的是八字——八字对这个时空的人总有重要意义,它就像是人一生中的“命运密码”一样,这个时代的人都认为,根据八字能推算出各种气运,甚至能通过八字诅咒或者伤害八字的主人。 因此,交换八字总是谈婚论嫁的最后一步。 因为给出八字,就是将人生中最终要的命运密码坦诚地交出,交给对面那个,可能会与你共度余生的人,你们对等地掌握对方的“密码”。 心头一阵狂喜之际,明远连忙转过脸望向种建中的方向——他那张五官秀美的面庞,在灯烛映照下,仿佛笼上了一层朦胧光圈,将他的面容映得仿佛如玉雕琢而成,如墨的发色与眼色相互辉映,明艳到了极点。 “过去三年,” 种建中见到明远明白了此物的意义,便伸手握住了明远持着庚帖的手,沉声开口,道:“小远,愚兄对你的心意,从无半点转移……” 明远终于从师兄口中听到了最想听的话,恍惚间觉得有些不真实。但是手上传来的暖意令他终于振奋。 原来一切都没变—— 原来时空的阻隔从没有影响他和师兄对彼此的感情。 “哎呀——” 明远突然惊慌起来,师兄将这么重要的命运密码交到了他手上,但是他其实却没有半点准备。 最要命的是,他还没办法现场书写一份自己的生辰八字,交给师兄带回去——他根本就不知道原身的生辰八字,他还得问1127…… 谁知种建中根本不需要明远提供对等的“密码”,他一旦看清明远脸上的欣喜转为准备不足的窘迫,立即紧了紧右手,悄声道: “小远,这次……选择在你。” 第263章 亿万贯 明远将种建中送出一个白天的路程, 入夜后,在他的快递行车马接驳之处,目送载着种建中的“卧铺马车”缓缓驶离。 这马车的车身和车前挂着四台明亮的“气死风”灯, 由一名精神抖擞的车夫, 赶着新换上的两匹挽马,沿着官道向西驶去。 这座马车车身由灯火照得透亮,车夫和马匹能够看清楚前面的道路, 一路行去,反而比种建中单人单骑赶夜路来得更安全。 那边种建中从车厢后撩开车帘, 探出身体,挥手, 大声托付两个字:“师中——” 明远点点头,也扬手回应,要种建中放心:他会好生照顾这个小师弟。 今天早晨种师中与乃兄见过一面之后, 种建中便入宫觐见,随即出城,到晚间已经赶到了京城以西四十里外的这里。 种师中听说兄长这么快就“溜走”,那小家伙应该不大高兴, 但多半能够理解。 明远目送车驾驶入沉沉的黑暗中, 心中怅然若失。 他听说过“告别定律”,就是后世影视剧文艺作品里,但凡有人说等我回来,就如何如何——这个承诺多半便是无法实践的。 但是种建中与他人都不同。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78节 他在告别时刻直言以告:小远, 我真不知道这次自己还能不能回来。 但他又说:我身心俱属于你,你可以自行决定要不要与我交换承诺。 如果还有命回来……我自会履行立下的誓言。 直到种建中那座马车在远方幽暗的道路上化作一点明星, 明远才跨上一匹快递行伙计牵来的马匹, 提起马缰, 慢慢悠悠地向东面那座灯火辉煌的都城行去。 明日他还要上班,所以要在天亮之前赶回城中。 虽然他在金融司里翘班没人敢管,但是无故离京太远确实是为人所忌讳,到时候御史上个弹章,可是额外的麻烦。 明远控着马缰,缓步向东,突然想起什么,赶紧招呼1127上线。 “对了,1127,我的生辰八字是什么?” 1127冒泡时的情绪显得十分高昂:“亲爱的宿主,您打算在这个时空里与人缔结婚姻,白首不相离了呀!” 明远苦笑:还“白首不相离”,他这才刚刚将人送走。 “亲爱的宿主,请您放心,试验方很快就会把您的庚帖准备好。” 1127的口气显然欢欣鼓舞,不知道这个“金牌系统”是不是觉得如此一来,明远与这个世界的牵绊就又更深了一层。 “1127,我问你——你不许拍马屁,不许夸大事实,一定要将实情告诉我!” 明远认真地问:“我距离彻底扭转这个时空的将来还有多远?” 他早先曾经通过1127向试验方施压:一旦他成功扭转了这个时空的“国运”,生活在这个时空的人们就有权了解他们曾经可能遭遇的命运——得到“剧透”提示。 现在,他想问问1127,他距离这个目标究竟还有多远。 “您大概完成了5%!” 1127答得干脆,似乎它本来就没有任何拍马屁或者夸大事实的打算。 明远一个趔趄,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 老天爷啊,他已经花出去了那么多钱——甚至他还只剩最后一步布局,就能把剩下一亿贯的大头都花出去……一顿操作猛如虎,一看结果:百分之五! “啊,亲爱的宿主,1127绝没有否定您的成功。” “您要知道——改变一个时空前进的方向是非常困难且缓慢的事。” “扭转国运,首先要靠时间——比如您有些投资是预支出,需要随着时间的推移才能慢慢全花出去……” 明远认可这一点说辞:比如说他在金银钞引交易所的准备金千万贯,就不是一次性抵押给开封府,而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一点地拿出来的。 “又比如,您启发和引领的某些技术创新……” 明远默然:就以水轮大纺车为例,没有数年之功,这样的机械不可能马上就完成改进,并在民间推广流行。 再比如他豪掷蝴蝶值,使用“争分夺秒”卡,推动生产出的火器,目前的产量尚非常稀少,还远远无法为大宋禁军全军配置…… “因此,按照试验方的测算,在10年以后,您对这个北宋社会的改造将在55%扭转北宋的国运,20年之后,这个指标将达到58%,30年后将达到59%。” 明远一听不对:怎么?无限向六分熟接近? 50年后就是靖康之变了,他却在60%遇到了瓶颈? “对,您目前给这个社会带来的必然影响,最多只能达到60%。其它都要靠偶然因素。” “偶然因素?” 明远吃惊不小。 但仔细一想,又觉得坦然了。 “像郑侠那样的因素!” 如果没有郑侠那火上浇油般的《流民图》,王安石或许能够撑过这段艰难的时刻,等到旱情自然而然地缓解。 “对对对,亲爱的宿主,您真是太聪明了。” 1127又恢复了拍马屁的习惯。 “历史是由偶然性和必然性同时创造的。在一些历史事件中,偶然因素所起的作用并不小。因此世人会觉得历史是由一连串‘巧合’造成的。” “当然,那些偶然因素背后也有必然性所决定的历史方向,偶发的事件很可能只是打加速或者是推迟了变化的发生。” “但1127可以打包票,您所改变的这5%,都是针对历史必然性的重要影响。” 明远“嗯”了一声,坐在挽马背上,继续出神地思考他在这个时空的行动方略。 * 熙河路,宋军刚刚攻克未久的河州城城头上。 传令兵梁平低头向城墙下望,放眼所见,到处都是一副大战之前的忙碌景象。 大批大批的粮秣被捆扎着装上运粮的两轮车,车辕被套在耐力较好的驴子、骡子身上; 宝贵的战马则被集结于一处,正美美地饱餐着掺杂豆粉的草料。擅长驯马的士卒正在努力为它们套上辔头与嚼子。 除了粮秣与牲口,大多数士兵正在保养自己的盔甲与良弓,各帐兵丁正排队将一捆又一捆的箭支令至各营驻地,再分发给众将。 梁平上下左右看了一圈,忽然见到两个熟悉的同袍带着人,将两驾特别设计过的大车赶到自己兄弟们的营帐去。 那两驾大车上表面上铺满了毫不起眼的稻草,但梁平知道,那稻草之下,藏着令人闻风丧胆的…… 一只手拍在梁平肩上:“梁兄弟,你们种昭武还没有赶回来?” 梁平回头一看,见是王厚帐下的冯虎,平日里总愿意和梁平他们一起蹴鞠或者耍相扑的那个。 “还没……” 梁平刚要解释,忽听冯虎打断自己,用略带酸意的口吻说:“别是咱们兄弟在拼命的时候,种昭武在汴京城里受官家的赏赐。” 身材瘦小的梁平被冯虎一只手按住肩膀,仿佛凭空又矮了一截。 但是他嗓门儿大,伶牙俐齿,否则也做不了传令兵。 “别跟你们衙内似的眼皮子那么浅,咱们昭武受过多少次官家的赏赐?他会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吗?” 冯虎一噎。 “再说了,咱们昭武是在汴京城里也住过好久的人。汴京再繁华,咱们昭武不还是都丢下,到这塞外苦哈哈的地方来吃砂子来了?” “昭武真的会赶回来?” 冯虎半信半疑地问。 “……你看!” 恰好梁平此刻见到远处一道烟尘,翻过河州城跟前的一座小丘,迅捷无比地朝城门这边过来,便随手一指。 待到再近些,梁平与冯虎都能看清楚那彪悍一骑,坐骑雄健,四蹄如雪;座上的人俊眉星目,神采飞扬。不是种建中又会是哪个? 梁平与冯虎同时大声喊:“种昭武,种昭武——” 那热切与爱戴之意,在喊声中流露无疑。 梁平忍不住瞥一眼同伴,心想:你这口是心非的家伙。 种建中在城下,显然听到了两人的呼叫,他轻轻松松地拨转马头,立即避开城门道路上的运输车辆,同时骑速丝毫未减。 但就在这时,河州城中有号角声传出来。 梁平一听,赶紧冲种建中的身影大喊:“昭武,王经略升帐了!王经略升帐了!” 种建中闻言,探身见城门那里拥堵得厉害,便冲梁平挥挥手,又拍了拍踏雪的马头,紧接着纵身下马,快步进城,直奔王韶的主帅大帐。 踏雪自然会有梁平等人照顾。 此刻王韶升帐,就是估算着种建中差不多就要赶回军中的时候。而兵贵神速,王韶大军也着实等不起了。 王韶帐下,军纪严明,鼓声一响,所有的将领都要即刻赶到他帐中,否则便会严惩,连亲儿子王厚都不例外。 待到众将进入帐中,王韶双眼一亮——他见到种建中出现在大帐门口,而且精神奕奕,没有出现因千里奔袭而出现的疲态。王韶忍不住心道:真是天助我也。 王韶以目视种建中,后者点了点头,伸手轻抚胸口。 王韶顿时明白天子果然被自己麾下这名秉性纯直的骁将说动,给了“便宜行事”的手谕。 此刻连王韶也觉受到了鼓舞,振作精神看向众将。 “各位,在过去两三个月中,我们不仅拿下了河州,逼得木征蹿至洮州,而且还声东击西,拿下多座城池——” 王韶帐下诸将听得都有些迷糊:“经略……” 有心直口快地大声问了出来:“什么叫声东击西?” 这时王韶看向站在众人身后的种建中,道:“彝叔,你来为大家解说!” 不少人知道此刻方才得知种建中回来,有些人面露惊喜,有人兴奋地道:“好了,彝叔总算是赶上了!” 只见种建中向前迈上一步道:“各位袍泽,近日听到的尽数是你们的好消息,加固香子城城防,大破踏白城,拿下天险摩宗城……” 他说的都是最近西军的功绩。这些城池与河州城连在一起,渐渐能够形成一道稳固的粮道。王韶似乎想要求稳,慢慢地绕过露骨山,进取河州南方的洮州——木征如今正托庇于亲弟弟巴氈角,躲在洮州。 眼看着同袍们眼中纷纷流露出兴奋的眼神,种建中冷不丁抛出一枚重磅策略:“但是《武经总要》中说得明白,兵务神速。如今,天子已经下诏——” 他将一枚用黄色绫布包裹的卷轴举起,向袍泽们一扬。 “……同意我等翻越露骨山,追击木征,直下洮州!” “什么?” “翻越露骨山?” 王韶的大帐中顿时全都是倒吸凉气的声音。 更有人情不自禁地扭头向正南方向看去,虽然他们在大帐中什么都看不到。 露骨山,是河州城正南方的一座高山,那是一座几千丈的高山,高耸如云,山头的积雪终年不化。 更奇葩的是,露骨山上根本就没有道路,无法运送辎重粮草。如果要翻露骨山,需要所有人自负干粮,靠两条腿上山,如果他们的粮食能够坚持到越过那戴着白帽的山峦,那么就还要靠两条腿下山。 而露骨山南侧,据称到处是万仞深渊,几无可降之路。 面对众将的讶然失色,王韶镇定自若道:“蕃部首领木征放出话来,他说宋人翻不过露骨山。” “什么?” “岂有此理!” 一时间,不服与不忿暂时取代了对高山的畏惧,帐中诸将纷纷流露出难以遏制的怒意。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79节 王韶见状,赶紧乘热打铁。 “木征能从露骨山逃到洮州去,那座山上,就一定有路。” “宋人与羌人一样都是人。” “因此,世上不存在羌人能翻,而宋人不能翻的高山。” 这是王韶一早就准备好了的计划。而他只透露给种建中一人知道,由他入京,负责解说给官家赵顼。 如今,种建中拿到了官家的手诏,说明那个最疯狂、最冒险的计划,也引燃了天子胸中的雄心。 熙河路西军,准备前往翻越露骨山,追击蕃部,直下洮州。 第264章 亿万贯 明远坐在他金融司衙署里翻看邸报, 第一条跃入眼帘的,便是王韶率部进入露骨山,从此失去音讯。 “介甫相公对王子纯寄予厚望, 没想到连……” “王经略这一着棋,走得太冒险了。” 金融司里传来低声议论。 明远所在的金融司因为新法而生, 因此衙署中众官吏天然倾向新党。王安石已经罢相去职,改知江宁府,但是司里的官吏还是将王安石称作“介甫相公”。 连这些人都认为王韶行事冒险。这令明远无法不记起种建中临行前说的那句:“愚兄此去, 不知能否生还。” 不一会儿三司使沈括来了。 沈括对于天下地理向来很是了解, 制图学上也很擅长。明远便捧着邸报去问沈括,那露骨山究竟在哪里。 沈括便张罗着找舆图。 刚好金融司里就悬挂着一幅绘有天下各路大致方位的舆图——但也真的只是“大致”方位而已, 与沈括要求的地图精确性相差甚远。 沈括面对这幅舆图, 看得直皱眉, 但还是勉力为明远指出那露骨山的大致方位, 并且回忆起他以前所读到前人笔记里关于露骨山的记载。 “那露骨山主峰极高,得名露骨山, 乃是因为白色的山石裸~露在外,一片银白, 且峰如石壁, 状似骷髅。” 明远听得咋舌。 听起来王韶这哪里是率部去打仗, 分明像是带队去极限挑战啊! “露骨山山顶白雪皑皑, 终年不化,听说纵使是盛夏, 山顶犹堆积雪。因此还有一个外号叫做‘雪山太子’。”沈括补充。 明远不问还好,一问沈括, 心里更为王韶种建中大军担忧—— 如今将入五月, 汴京天气已暖, 想必熙河路海拔较低的河州一带也是如此。但种建中等人却要翻越一座雪山。师兄晓不晓得要带寒衣? “什么?王子纯竟然率大军去翻露骨山?” 沈括这时候才刚刚看到邸报,惊白了脸。 “怎么?存中兄,王经略此去,除了山高路险,还有什么不妥吗?” 明远知道沈括在为母守丧之前,曾经做过陕西路的转运判官,通晓转运之事。 果然便听沈括叹息道:“素闻王子纯长于谋略,我不知这是不是也在他计算之中——如果大军选择翻越露骨山,就意味着无辎重粮草补给能够跟上。所有军械与干粮,全都要兵士自己随身携带,所以……” 明远顿时也全明白了:“必然只能携带一程的粮秣……” 这摆明了大军只能携带去时那一程的干粮,待到他们抵达露骨山的另一面,就只有一个选择:与敌人血战到底。——唯有那样,还会有一线生机。 这好比背水一战,有进无退。要么胜,要么死。 明远陷入沉思:可能这就是王韶选择这条进军线路的意义,既出其不意,又彻底断绝了自己的后路。 ——置于死地而后生。 沈括见到明远脸上忧色,只道是这个年轻的小下属忧心国事,再也想不到其他事情上去。 他补充道:“王子纯失去音讯,倒是在意料之中。” “大军一旦入山,消息肯定送不出来。” “按说是河州最近,但大军一路翻山,本就是有去无回的打算,军情不可能再送回河州。” 明远听沈括说得很有道理,心中焦虑稍许得了些抚慰。 但这也意味着王韶、种建中等人所带的大军,完全成为一支与外界断绝音讯的孤军。他们得不到任何友军援助,只有靠自己背负补给和武器,抱着收复故土的目的,翻越露骨山,向山南的洮州杀去。 只有时间能够证明,王韶的这个冒险能否成功。 待到沈括离开,明远忍不住召唤出1127,问:“金牌系统,历史上,种建中翻越露骨山,生还没有?” 话问出口,明远才意识到自己关心则乱,问得忒傻。 他那个时空的历史上,种建中一直活到了靖康年间,还被迫改名了。 1127语气雀跃地回答:“亲爱的宿主,感谢您对1127的肯定。但是在您本时空的历史上,种郎本人并没有参加熙河路的开边战事哦!” 明远心头一沉。 果然如此—— 种建中此去熙河,完全是他明远来到这个时空之后,各种“蝴蝶”的结果。 这意味着正是他的到来,将师兄推入这样的险境。 一时间明远头疼欲裂,心里像是淤塞了一般,有种莫名的情绪马上就要炸开来。 他就这样抱着头,伏在自己衙署中的公务条桌上呆了半晌。衙署中的官吏们竟无一人敢上前打扰,都认为他们的长官司监正在考虑有关国之财货金融的长远大计。 却不知他只是在为远方某个音信全无的人担忧而已。 而最令他难过的,是那种全然无计可施,帮不上忙的无力感。 他抱头痛思了好一阵子,一抬头,发现自己正对着衙署中挂起的那块“任务黑板”。 这是明远入主金融司之后搞出来的新玩意儿,顾名思义,就是司里今日要完成的公事,会一条条列出来,都写在黑板上。 待到所有公事完成,黑板上的任务都被粉笔划去,司中所有的官吏们就都可以“下班”了,除值班留守的一人之外,全都可以下班回家。 明远顿时起身,取来一枚粉笔,同时敲敲这黑板,对周围人说了声:“我记在这里的……不要擦啊!” 他算了算邸报上王韶进入露骨山并失去音讯的日子,然后在黑板上划下六道。 此后每一日,明远上班第一件事就是去翻翻邸报,然后在黑板上划下一道。 黑板上的粉笔印记,很快积累到了十道…… 十五道…… 全无音讯…… 二十道…… 音讯全无…… 据说朝堂之上,官家赵顼已在当众懊恼,当初怎么就一时糊涂,答应了王韶要求的“便宜行事之权”…… 突然有一天,明远在黑板上用来记日子的那些划线,突然被司中一名新报道的小吏误擦去了。 明远望着擦得干干净净的黑板完全愣了神,根本顾不上责怪那位犯下“大错”,在一旁瑟瑟发抖,等候上司训斥的小吏。 他冲那小吏笑笑,示意这不是什么大问题。许是明远的笑颜太过温煦,那小吏顿时欢天喜地地去了。 只留明远一人,站在空空荡荡的衙署里,面对一块干干净净的黑板…… 明远突然意识到,数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过去这十几天里,他的生活是如此灰暗,仿佛被覆盖上一层巨大的阴影。 至此,他的人生已经完全与另一个人的产生了牵绊与共鸣。 采用最极端的假设,如果师兄这次真的一去不回…… 他明远,依旧活得下去,他依旧是一个完全独立的人—— 只是他心里面会有那么一块……就此永远空了。 * 五月,苏轼的任命正式下来,由杭州通判转任密州知州。苏轼将先入京述职,然后再北上前往密州。 为此,大苏欢天喜地地给京中好友们提前送信,好让各位亲朋密友事先把京中的酒局饭局安排起来。 明远也在大苏送信的挚友之列,但是苏轼的信上却多了些嘱咐—— 与苏轼随行,一起从杭州上汴京的还有两人:史尚和萧扬。 史尚如今已经在各家海商、金银钞引铺、钱庄中拥有良好的声望与丰富的人脉,是业界首屈一指的大管事,手握明家多处产业的管理权。这次史尚上京,是来与明远商议,如今遍布各地的钱庄和金银钞引铺日后该当如何配合宋廷所设的金融司的。 至于萧扬,则是苏轼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不敢将他置于视线之外。因此苏轼转官,便也将萧扬带回京城,交给明远。 也就是说,萧扬此人该到底如何安置,最后还要听明远的。 苏轼为人洒脱大方,在萧扬这件事上却非常谨慎,可见对此人足够上心,令明远心中暗暗感激。 很快,他就见到了史尚与萧扬。 两人在南方和在海上待的时间久了,皮肤都被晒成了健康的黝黑色。 史尚还是一如既往地爱簪花,每日鬓边的花从来不重样。 而萧扬也已经完全看不出北方辽人的半点特征,他连口音都带上了浓重的杭州腔。 在明远看来,萧扬比以前开朗得多了,行事也颇为沉稳,在商业上颇有心得,有时史尚不在,萧扬也能独当一面。 另外,如今萧扬在杭州也是个小小的名人:离开之前,萧扬已升任蹴鞠冠军队杭州府学联队的队长,是远近闻名的“杭州萧扬哥”,这名声近日都已传到京城来。 到汴京的第一日,萧扬还在汴河船上,就露了一手凌空接球,让不知何处飞来的一枚蹴鞠稳稳地停在脚面上,引得在大虹桥上围观的汴京百姓一叠声叫好。 萧扬却表情冷酷,仿佛这个动作对他来说就像是吃饭喝水一般,着实没什么特别的。 明远:看来“萧扬哥”的美名很快就要传遍京师了。 辽主应该不会想到他一直在暗中搜寻的失踪太子,竟是在汴京市井中被人人传颂的蹴鞠高手吧! 暂时安置了史尚与萧扬,明远深夜将苏轼与种师中两人一同请来他的宅院。 种师中习惯早睡,见到明远就打了个呵欠,问:“明师兄,是要商议萧扬哥的事吗?” 苏轼与种师中是宋境中除了明远以外,唯二知道萧扬真实身世的两人。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80节 所以种师中只以为明远是要商议密事。 谁知明远道:“子瞻公,端孺……我请两位来,是想要请两位做个见证。” 他说着将两人引入自家内院。迈进一道院门——种师中知道明远一向的规矩,迈过这道院门,就是明家仆从侍役们不经传召,绝对不能擅入的地界。 苏轼与种师中,一大一小,便见这座院落正中,朗朗星空之下,摆着一道香案。香案上一对红烛正在高烧。 苏轼与种师中都有些吃惊,种师中是一副被彻底吓醒的样子,连呵欠都不打了。 明远笑着递给苏轼两枚帖子。 苏轼顿时饶有兴致:“原来是庚帖,远之要某帮忙做媒?” 他继续看下去:“咦,是种彝叔的庚帖,还有你的……你们两位都要娶亲吗?” 这时候种师中完全反应过来了,睁圆了眼睛,竟伸出双手擦了擦手掌,颇有些兴奋地道:“难道……师兄今天要我替阿兄拜堂,娶师兄?” 苏轼闻言,顿时于夜风中凌乱:“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很艰难地开口问:“远之,你和彝叔……” 苏轼本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以前明远与种建中两人的种种情状,他都看在眼里,只是没往那上头想而已。现在被种师中点破,苏轼已然全明白了,只是一时还有些接受不了。 种小朋友却已经满脸欢腾,就差想要冲出门去放一千响的爆竹了。 明远定定地望着苏轼,唇边流露出欣慰的笑意,却渐渐红了眼圈。 种师中也不再雀跃,而是默默走过来,将手放在明远肩上,轻轻拍拍以示安慰,然后走回苏轼身边。 苏轼能看到朝中邸报,也知道种建中随王韶出征,音讯全无,生死不知。 明远选择与一个不知是否还活在世上的人缔结秦晋之好,就算这种结合并不为世人所认可,他还是坚持。 “死生契阔,与子成悦1……” 苏轼心中感伤,缓缓念出的《邶风》里的句子,突然觉得不对,后面的句子好似不大吉利……赶紧住口。 只见明远神色平静,柔声念出余下的句子:“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阔兮,不我信兮。” 第265章 亿万贯 明家内院中, 香案上高烧的红烛毕驳一声,同时爆出一对烛花。同时,红色的烛泪也滚滚而以下。 这个小小的仪式似乎并不能以简单的“悲喜”来定义。 苏轼沉思良久, 似乎没能想出任何阻止明远的理由—— 这个年轻人刚才已经表达了他的情感与决心。如今苏轼只能试图从世俗礼节的角度加以劝说,免得这一对年轻人日后为他们自己惹来无穷麻烦。 “远之, 婚姻都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与……额,彝叔, 固然情投意合。但是你家人那里呢?” “多谢子瞻公提点, ”明远知道苏轼是为他好,顿时向苏轼拱了拱双手, 表示谢意。 但他又很坚决:“明远自幼独立, 家人那里, 一切事体, 都交由我自决。” 苏轼想想:好像也确实是这么回事。听闻明远有个非常豪阔的爹,但是明家的长辈似乎从不干涉明远的任何决定, 甚至于让他如此年纪轻轻的,便能随意动用如此巨大的财富。 苏轼低下头, 拈拈胡子, 又迟疑着问了一次:“远之, 某的意思是……种彝叔如今生死不明……要不要, 再等等……” 明远却很坚决,道:“就是因为如今收不到彝叔的消息, 明远才斗胆请来两位做个见证的。” “今日行此礼仪,乃是为了彰显我的心意, 从此不会再有改变。” “就算师兄真有什么不测, 我此生也不会再有嫁娶之事。” 并非要为某个人守节, 而是……他已经不再具有爱上其他任何人的能力了。 那为何不干脆成全自己的心,也完成对他人的承诺呢? 苏轼向明远问话的这过程中,种师中在一旁默默流泪。 这少年就像他当初上元夜时在京兆府城楼上观灯时那样,独自于无人处哭泣。可一待明远将视线转来,种师中又勇敢地扬起哭肿了双眼的那张小脸,向明远努力咧嘴,想要挤出一个笑容。 “可是……” 苏轼拈着胡子,手上一重,顿时拈断了一根。 他颏下的胡子本就稀疏,又少了一根,免不了有些懊恼,忍不住便问:“如此一来,你明家与种家,又如何传宗接代?你们身后,又会有何人为你们祭祀?” 明远忍不住大笑:“苏公为我们想得长远。” “可是人死后万事皆空,哪里还会知道有无人祭祀——” “再说,我师兄说过的,大丈夫若能建功立业,何愁身后无人祭祀?” 明远一说到这里,种师中立刻像是受到了鼓舞似的,随手揉了揉眼睛,向明远真心大笑,表示赞许。 要知道明远竟能将三年前种建中说的话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足见心中确实是有他阿兄的。 种师中正在得意,忽见明远转过脸,眼中蕴着笑意望着他—— 这少年这才想起他那天躲在苏轼的大车里偷听,还听到阿兄说过另一句:“种家不是还有师中吗?” ——怎么又转回到我身上来了? 种师中一时又是好笑,又不由自主地咬牙。 苏轼这边知道再也劝不动明远,低声叹道:“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无关风与月。” 他主意已定,当即抬起头,慨然道:“远之,你放心,今日某为你见证,日后若是彝叔胆敢不认……” 种师中也赶忙道:“明师兄放心,我阿兄那性子你也知道,一条道走到黑,一头撞到南墙上……他绝不会改变心意的。” 明远真想开口问一声:端孺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呢? 一时间简简单单的礼仪既成,苏轼轻声叹道:“如今,我们就等着彝叔平安回来了。” 随着这声叹息,明远的心思似乎也跟着飞远—— 种师兄,你如今身在何处,是否一切安好? * 露骨山中,种建中身侧燃着一堆篝火,火光跳动,将他的半边面颊映亮。 在他身后,大部分士兵都在火堆旁沉睡。一天的攀爬疾行令绝大部分士兵疲惫不堪,躺倒在火堆旁就能睡着。种建中有时候难免怀疑,恐怕连篝火燃到他们身上,这些人都会沉睡不醒。 令种建中和其他将官们担忧的是:其中一些士兵看起来是病了,他们脸色通红,呼吸急促,极易疲倦。 有些人在爬山的道路上爬着爬着,就伏在道旁,再也起不来。 这令种建中回想起明远曾经告诉过他的:若是人突然爬到极高极高的山上,可能会得一种非常奇怪的病症。有些人通过休息能够自愈,也有人可能恢复不过来。 那病症的名字也很古怪——种建中记得明远说那叫“高反”。 种建中麾下两个指挥训练有素的骑兵这次全都丢下马匹,扛着火器,背着弹药和干粮,艰难跋涉于崎岖山道上。 他们之中一旦有人倒下,就会有同袍将他们身上的火器和粮食全都取下,给他们留一点点水——剩下就全看他们自己的造化。 确实有人之后渐渐扛过来,后来又赶上大队的,但这是极少数。 在就快要翻过露骨山山顶的前天晚上,王韶突然下令,就地扎营,让这几乎从五千减员至四千的这群宋军将士休息两天。 “休息”,这两个字对好多士兵来说是难得的恩惠。 但也有人心里有数:如今他们每个人随身都还有些指头大小的一两块肉干,一点点盐巴和干炒麦粉。两天之后,他们随身携带的军粮就真不剩什么了…… 此刻种建中与王厚和另外几个将领坐在一处。 早先王厚射中了一只獐子,他的亲兵手脚麻利,立即收拾了上火烘烤。此刻獐子肉的油脂一滴滴地滴在火丛中,香气四溢,令每个人都食指大动。 王厚故意揶揄种建中:“打猎这种事,彝叔你那火器就不行了。好不容易打准了,找来一看,里面全是铁砂,吃着都硌牙。” 周围顿时一片笑声。 前几日在露骨山中时,为了给生病的同袍打打牙祭,还真有人用火器去射天上的野鸽子的,射中了捡回来一瞅,那鸽胸里嵌得全是铁子铅子,被打成了个筛子。 种建中才不再乎王厚的揶揄,笑道:“爷爷又不是不会射箭。” 火器与弓箭,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因此也理应各司其职嘛! 这时候王厚的亲兵烤好了一整条獐腿,碰到王厚面前。 王厚看了却打了一个寒噤,浑身一抖:“这……” 种建中一瞥就知道是给王韶的,当即笑道:“还不快送去给你家大人?” 王厚却说:“要去你去,我去恐怕会骂!” 王韶与王厚这一对父子,简直是严父教子的典型。有时营中的兵卒都觉得王厚可怜,他家“大人”对待亲儿子委实是太严苛了。 种建中轻哼一声,取了一把匕首,在獐子腿上一穿,提着刀就去找王韶。 此刻夜空静谧,而王韶正站在营地的最边缘,背着双手,仰视浩瀚苍穹中升起的一轮明月。 此时此景,连种建中都不由得看住了,半晌才想起自己手中还提着的獐子腿,开口道“经略……” 王韶没有回头,而是随意开口,道:“彝叔你见过这样的月色没有——” 种建中自然回想起在汴京开宝寺琉璃塔上赏月那次……心中涌起一阵涟漪。 王韶却如何能猜到种建中的心思,这位投笔从戎的文士仰望着那轮明月,低声吟诵道:“江月何年初照人,江畔何人初见月。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愧是孤篇压倒全唐的《春江花月夜》啊!果然境界开阔。” 王韶一声叹。 种建中却全然不明白:他们现在置身于露骨山中,与那春江花月又有何关联? 只听王韶继续叹道:“只是在这种境界里,有很多个体是会被牺牲的。” 种建中心里一动,陡然明白了王韶的意思。 “人生代代无穷已……” 在这华夏血脉一代一代传承的漫长岁月里,每一个人,每一次生命,与那轮辉煌皓月相比,都只是细如萤火,稍纵即逝,从此泯于黑暗。 他曾经目睹同袍在自己身边中箭而亡,也曾经亲手将利刃送入敌人的胸膛,送对方上路。 也许,他自己也将很快迎来这一天。 归根结底,在历史的大川里,每个人充其量都只是一滴水、一朵浪花,转瞬即逝。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81节 但他们的信念与勇气,或许终于能被一代代传承下去,在史书上留下一个影子…… “彝叔,此来露骨山,你后不后悔?” 王韶忽然转头,眼神和煦,望着种建中。种建中心知王厚应当很少有这个待遇。 种建中毫不犹豫:“不后悔,但我有牵挂!” 王韶双眼一亮,伸手拍拍种建中的肩头,道:“这就对了。” “人若是完全心无挂碍,容易成为无根之萍,随波逐流,没有极其珍视的东西,也就难将机会把握住。” “对了,彝叔,我一直听闻你有一名未婚妻?” 种建中应了一声,在心里默默纠正:是未婚的小夫郎。 “原本三年前我与他约定了,该在今日永结同心的。” 种建中抬头望望空中的月相,更加确定他没有记错日子。 结果王韶噗嗤一笑,道:“你在我帐下三年了。按宋律,三年不归,丈夫可任妻归家。” 也就是说,三年不见,夫妻可以合法离婚。 更何况他们这种连婚都没结的年轻人。 但种建中认真开口答道:“我信他。” “又或是说,我信我们之间有一种奇妙的联系——我属于他,他亦是属于我的。我们之间过去种种,如今细细地回想,慢慢地咀嚼,越咀嚼越是滋味无穷。仿佛这世间就只我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王韶顿时被勾起了好奇,然而这又是种建中的私事,他身为主帅,也不方便多问。 但是王韶可以允诺一件:“你若坚信她与你心有灵犀,那我今日便为你做个见证!” 种建中顿时大喜,冲着王韶一揖到底,随后便向着天上那轮明月的方向双膝一跪,将手中那枚獐子腿朝空中一举,仿佛他手中举着一枚朝天的巨大高香,又或者是婚礼时用的珍贵礼器……总之绝无仅有,世人从未见过这样举着獐子腿结婚的新郎官儿。 待到礼毕,王韶哈哈大笑,道:“从此刻起,我王韶也多了一项牵挂,我是为种彝叔证婚之人,至少要亲眼看到他婚姻顺遂。” 说罢,王韶坐下,就着种建中那柄匕首,一刀一刀将獐子肉片下,不多时便与种建中分食干净。 王韶吃完,一抬头,眼神中透着彪悍。 他压低声音对种建中轻声道:“明天一早便宣布拔营,越过这座山头之后,便不许再引火。所有人轻装上阵,准备直下洮州。” 第266章 亿万贯 萧扬入京, 无论对于萧扬自己,还是对于明远,都是一场极其重要的考验。 此前明远对萧扬着意培养,带他去看大宋南方的山川风物, 又为萧扬指点货殖之术, 告诉他一个国家是建立在何等基础之上——这些从来都不是无的放矢。 万一……万一辽国的国运因为其太子的逃出生天而改变, 万一萧扬恢复身份, 重新成为“耶律浚”, 明远需要萧扬至少要成为一个对大宋没有敌意的国君。 这一点能否真正实现, 明远自己心里也不清楚。 但是辽国太子对宋辽两国都极其重要, 这一点两国国君也都非常清楚:只是他们都不知道这位流亡的太子此刻身在何处。 所幸萧扬身上已经基本看不到任何属于辽人的特征了。 他的发式早就与宋人一模一样, 穿衣也早就习惯了右衽。 他说话时已经带上了南边的口音, 甚至能用南方的市井俚语与人吵架斗嘴,丝毫不处下风。 精明时萧扬极其精明, 他擅长在大食数字的辅助下进行心算, 几个数字摆在他面前,萧扬只要瞟一眼,就知道它们加减乘除之后的结果。 世人都只知道萧扬是明远的远房表弟, 俗话说,一表三千里,时下里这种拐里拐弯的亲戚关系可太常见了。 无人会把萧扬与那名失踪已久的辽国太子联系起来。 而萧扬进京之后,也表现得很活跃——从站在汴河中的船板上,以脚停住一枚蹴鞠的那一刻起。 萧扬向来喜爱蹴鞠。这一点上他不大像史尚。 史尚捶丸玩得很好,几乎是一点就透。 明远因为日日要到金融司点卯打卡上下班, 就将捶丸俱乐部交给了史尚。史尚掌管着捶丸俱乐部里的所有人脉, 一如既往地长袖善舞、面面俱到。 而萧扬加入了一个业余蹴鞠队, 开始参加汴京城的蹴鞠联赛。 如今汴京城中的蹴鞠联赛, 比在杭州时还要有声势。 人们的兴趣似乎一眨眼间就从原本花拳绣腿的蹴鞠“表演”,转向了这种悬念叠起、对抗性极强的蹴鞠“比赛”。 热爱蹴鞠的人们也在顷刻之间就熟悉了崭新的规则,坊间迅速涌现不少蹴鞠高手,组成联队,相约比赛,渐成气候。汴京城中便自然而然形成了蹴鞠联合会,组织起轰轰烈烈的蹴鞠联赛。 与在杭州一样,汴京城中的蹴鞠比赛往往在各家瓦子的专门场地举行。由于与各家瓦子订立契约的球队不同,这些场地也自然而然成为某些球队的“主场”,相应便也有了“客场”。 这些比赛吸引了大批追求紧张刺激的汴京市民前往观看,他们很快开始特别青睐或者狂热追捧一支或几支球队,成为这些球队的“球迷”,或者是某些球员的“人迷”。 《汴梁日报》顺应形势,在报上专门做了一个“蹴鞠专版”,推广各支参加联赛的球队,介绍球员,点评比赛。 而商界也几乎同一时间敏锐察觉到了“蹴鞠联赛”带来的巨大吸引力。无数生意主动找上门,想要借助蹴鞠发财。 于是,坊间很快就出现了为球队球员和球迷专门定制的服饰、旌旗,绘有球队标记的纸张被贴在饮子或者是食盒上到处贩卖。 后来商家们开始尝试用自己生意的名字和品牌为蹴鞠队伍冠名,城中顿时出现了诸如“丰乐蹴鞠队”或者“川西蹴鞠队”之类的名号。 针对蹴鞠联赛比赛结果的“关扑”屡禁不止,开封府最后干脆请了特旨,将这种“关扑”临时放开——同时宣布开封府将从中抽取高额税金。 谁知这种“放开”反而让开封百姓终于冷静了些,再出手关扑时,稍许有了些分寸。 萧扬加入的那支蹴鞠队,是一支业余队,也就是说,队内的蹴鞠手白日里都会忙着自己的营生,只有到了傍晚,才会开始训练与比赛。 这正适合萧扬——他白天需要帮助明远料理一些俗务。 而这支蹴鞠队虽然球员业余,踢起比赛却一点儿也不“业余”,是能够杀进季后赛,与其他球队两两捉对厮杀的夺冠热门之一。 它的“主场”就在朱家桥瓦子附近,因此当萧扬邀请时,明远欣然应允——明远本就是个爱看各种热闹的小郎君,萧扬所在的蹴鞠队对阵丰乐蹴鞠队,这种大场面明远不可能错过。 唯一可惜的是,苏轼一行已经启程前往密州,没法儿邀请这位热爱蹴鞠的大文豪一起观看。 到了蹴鞠比赛举行那一晚,明远早早就赶到了蹴鞠场外侧的观众席上。 这里一带早已旌旗飘飘,彩楼欢门高高筑起,场地周围聚拢了不少萧扬那支蹴鞠队的支持者们。 天气炎热,明远赶紧叫了一盏清凉的饮子,又往自己身上洒了一点史尚带回来的“除蚊菊”药水,在场边长长的看台上坐定了,就等比赛开始。 少时,有一人踱着方步来到他身边,一提身上穿着的青袍,身形潇洒,缓缓坐下。 明远抬眼一瞅,竟然是蔡京。 他立即感到浑身不适,站起身,马上就想走。 谁知蔡京却苦笑着一摊双手,示意自己全无恶意。然后他指指蹴鞠场侧明亮的灯火,又指指自己,摇摇头。 明远看了这哑剧般的一出,心中大概明白:蔡京的意思是,现场这么多人,灯火又如此明亮,他不可能对明远有任何冒犯的举动。所以明远实在不需避开。 “算你识相!” 明远心中暗道。 他又重新坐了下来,坐得离蔡京不远也不近。 他们中间,隔了能容一个人的座位。 不多时便有一名汴京寻常观球少年,捧着饮子,在明远与蔡京之间坐下。 明远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谁知片刻后,隔开两人的那名少年似一枚被发射出的石弹似的,一跃而起,灰溜溜地走了。 明远偷瞄蔡京,见对方正得意地咂着口中的苇管。 在此之后,直到比赛开始,都没有人敢靠近明远和蔡京坐下,更加没有人敢于坐在他们两人之间。 明远根本不知蔡京这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段。 待到比赛开始,蹴鞠场中掀起滔天的声浪。明远和蔡京所在的位置仿佛成了一个小小的港湾。他们两人刚好能听见彼此的对话,但是他们周围的人因为噪音干扰,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蔡京咂了一口饮子,问:“远之最近心情不好?” 明远听见了,但是没回答。 这还用问吗?心情好就怪了。 明远最近接到的打击接二连三,先是王安石罢相,令他对天子赵顼的决心与能力生出一些怀疑。他的好友王雱也因此事而被迫南下。 随后是冯京慨他人之慷,以堂堂宰相之威,哄骗他这一小官小商户出资赈济,殊乏治世之才,令人失望。 再后来是种建中随王韶在露骨山失去消息。 而最近三司使沈括似乎有意检举当年新党在两浙路推行新政时的过失,被明远好说歹说,死死摁住,沈括这才放弃了这一政治上极其幼稚的冒失举动。 “你不必说什么。” 在嘈杂的环境里,蔡京对明远温言安慰。 “至少还有京懂你!” “油腻!” 明远心想:这蔡京究竟是哪里学来的做派,真是厨房里的抹布,油透了。 蔡京却不大明白。他傍晚只吃了一碗细料馉饳就来了,哪里油腻了? 但他见明远完全无意交流,也不把热脸往人冷屁股上凑,而是神色淡然,学着明远,将视线转投向蹴鞠场中。 蹴鞠场中的比赛则远比场外的暗涌要来得激烈。 对方是丰乐蹴鞠队,由汴京城中七十二家正店的行首丰乐楼“冠名”赞助。这支队伍以研究对手而著称,据说借了丰乐楼的财势,向全城的蹴鞠队派出球探,将对手的每名球队都研究得透彻,战术上往往也很有针对性。 因此这丰乐队从这赛季初起就胜率极高,颇有准备问鼎总冠军的势头。 明远原想,萧扬来自杭州,初来乍到的,没准可以出奇制胜。 谁知全不是那么回事。 自打萧扬上场,丰乐队就派了一人专门“照顾”萧扬,贴身防守,手上还时不时地做一些小动作,推一把,绊一跤,却都是不会被裁判轻易判罚的那种动作。 明远看得明白,对方三下五除二,就把萧扬给惹毛了。 就算是泥人儿也还有个土脾性,更何况是在蹴鞠场上纵横惯了的萧扬。 很快萧扬的眼神变得很凶,眼里透着威胁。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82节 对手大约仗着自己是丰乐队的球员,认为萧扬不敢将自己怎么样,对萧扬的威胁视而不见。 萧扬果断出手,在对方伸脚想要再次绊倒自己的时候,萧扬的一只手,已经攀上了对方的胳膊。 这是萧扬在极端愤怒之下才会出手的一招狠招。按照明远所知,萧扬会顺势攀住对方的胳膊,假装重心不稳摔跌,顺势就能将对方的肩或者肘部扭脱臼。 受了这伤的对手往往极其痛苦,但是只要找个跌打大夫将脱臼的关节正位,伤者立即无碍了,最多休养几日,也不会落下什么后遗症。 因此在杭州时,萧扬每每用这一招来惩戒对自己下各种黑手黑脚的对手,出手固然狠辣,通常都能收到良好的效果,而且萧扬每次都能将分寸拿捏得很恰当。 谁知这次—— “哎呀!” 明远一声惊叫,站起身。 只见萧扬在将手臂攀上对方肩膀的那一刻,丰乐队的这名球员突然捂着心口倒下。看起来像是犯了急病。 满头大汗的萧扬急切之下,面向明远这边的看台,喊了一句什么,似是在求援。 明远一呆,脸色陡变。 但他反应也很快,马上大喊:“萧扬哥,快喊大夫,快掐他人中——” 萧扬一怔,意识到自己刚才出口时说错话了,顿时也朝场边高喊:“大夫,快来个大夫,这人犯了急病——”然后赶紧低头去掐那人的人中。 这时候明远已经看见了一个熟人——他认得那是经常在丰乐楼为客人和歌妓酒博士们诊脉的傅堂,被人称为傅九丈的那位。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与丰乐楼的关系,傅堂也现身此处,正快步向倒地的球员冲过来。 明远大喊一声:“傅九丈,救命!” 傅堂冲他这边的观众席一扬手中的针盒,似乎示意他已有准备。 明远长吁一口气,往后退了半步,混在惊呼起立的观众们之中,独自感受心脏在胸中砰砰乱跳。 “好险……” 明远刚刚在庆幸,萧扬刚刚一时失态,应当没有任何人注意才是。 这时他的衣袖突然被人紧紧一拉,是蔡京凑近他耳边,阴恻恻地问了一声: “这个萧扬哥究竟是什么人?” “为何会说契丹话?” 第267章 亿万贯 萧扬在与人对阵蹴鞠时, 对手突发心疾,他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用契丹语求救。 经过明远的掩饰, 现场似乎无人留意到萧扬曾经说过什么古怪。 所幸常驻丰乐楼的大夫傅堂就在附近, 当即冲上来, 为倒地的球员施针救治。经过这番急救, 那名丰乐蹴鞠队的球员总算是悠悠醒来, 看似没事了。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尤其是萧扬。 但傅堂随即宣称:此人乃是突发心疾, 救得过来这一次, 以后便不能再从事蹴鞠这样的激烈运动了。 听了这话, 萧扬整个人顿时蔫蔫的。 远处坐在看台上的明远能够理解萧扬此刻的心情:虽然这人犯病不是萧扬的关系,但是萧扬曾经动过对付他的心思, 萧扬心里就还是感到歉疚。 蔡京却堂而皇之地坐在明远身边, 此刻凑近明远耳畔,悄声询问,为什么萧扬在情急之下竟然冒出了一句契丹话。 “我倒是不知道元长也懂契丹话。” 明远侧头横了一眼蔡京:他的策略是, 能赖掉就赖掉——哪怕说萧扬刚才讲的是外星话,他也不愿萧扬与契丹扯上半点关系。 谁知蔡京却温文笑了,道:“京的下一个差遣该当是出使契丹。因此最近费神多向职方司的同僚们学了学。” 明远瞪着他,有点不敢相信:世上竟有如此聪明的人,能够在短时间内轻松掌握一门外语? 但他再想想,对方是蔡京——似乎又没有那么奇怪了。 明远当即答道:“我表弟来自北方, 你也知道的, 那地界胡汉杂居。会说一两句外族的番话, 有什么稀奇?” 蔡京却反驳:“可什么人平素里只说汉语, 情急时却以契丹话求援?这……只能说他一出娘胎,听到的便是契丹人的语言吧!” 明远紧紧绷着脸,以此表达对蔡京胡乱猜测的不同意。 他死鸭子嘴硬式地辩解:“反正扬哥是我表弟,我晓得他与契丹人没关系。” 蔡京顿时闭嘴沉默了片刻,随后又问:“我记得熙宁三年在京时,远之身边是没有这人的,想必这位是后来投亲,才找到了远之。” “远之,你就那么肯定他告诉你的身份,那么肯定他姓萧?” 明远警觉起来:“元长有话直说,何必如此试探?” 蔡京便索性说得更直白些:“萧可是大辽后族的姓氏啊!” 明远板着脸,不回应这种无稽的猜测。 “我在职方司里看到过耶律浚的画像——嗯,就是那位失踪的辽国太子。两年了,据说他还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辽主至今都不敢废去他的太子之位:毕竟是辽主唯一的儿子啊……” 蔡京幽幽地叹道。 职方司是鸿胪寺下属的机构,专门用来收集和打听邻国的情报。当然,辽国与西夏,甚至是高丽这等小国,也多有类似的设置,把手伸到宋境内。 明远紧紧抿了抿嘴,心想蔡京这人真是聪明得过头了。 他假装好奇,反问道:“哦?元长见过那画像?那你说说看,辽国太子的样貌,可与我家扬哥的相似?” 蔡京竟然也很认真地端详远处站在辉煌灯火下的萧扬,半晌方道:“气质不同,但是五官颇有些相似。” 明远:…… 蔡京:“放心啦,远之,愚兄再怎么猜疑也不会疑心你表弟就是辽国太子的。” 明远一颗心稍稍放下了些。 “但是辽国太子失踪两年,这两年里辽主与魏王多方搜寻,完全没有找到任何消息。” “听说大辽不死心,还在寻找。” “因此每年两国使节来往时,辽使都会向我大宋这边询问,有没有辽国太子的消息,还说我国若是刻意隐瞒,就得承担责任。” 明远:赖掉!无论怎样这种责任都要赖掉,就说不知道! “对了,这次出使大辽,要不要京帮你打探一下消息?” 蔡京看似温煦地询问,但在明远看来,却还是在旁敲侧击,想探知萧扬的身份背景。 明远顿时坐正了身体,对蔡京郑重说道:“这次出使,元长还是莫要在这些事上多费心思才好。” 蔡京迟疑片刻,反问:“远之的意思是……” 明远笑道:“元长难道忘了?今春的旱灾。河北灾情如此严重,契丹绝好不了多少。作物欠收、牲畜死亡那是必然已经发生。辽国要求我国使臣前往,恐怕正是存了讹诈的心思。要知道,现在可是进六月了!” 待到八月,战马膘肥,辽国便可以向南用兵相威胁,实施讹诈,向大宋要求增加岁币,以缓解过去那场大旱灾带来的经济压力。 蔡京闻言,也肃容坐直,颔首道:“远之说得甚是,此事确要早做打算。” “不过,大辽受灾,恐怕会对女直等所附各部更加盘剥,这也是他们的肘腋之患,此事没准倒是可以运作一下。” 明远听见蔡京提“女直”两个字,张了张嘴,话没说下去。 在他看来,如今辽国上层日渐腐朽,统治者醉生梦死,治国的手段唯有盘剥与讹诈。到时女直横空出世,将辽军一击而溃…… 看来1127说他带来的改变只有5%,也确实比较公允。 至少在邻国与外交上,明远带来的改变微乎其微。 蹴鞠比赛因故中断,双方约定了择日重赛。明远便将因这场突发事故而有些郁闷的萧扬带回自家宅院,摒却从人。 他先安慰萧扬几句,然后问:“扬哥,你想回大辽吗?” 萧扬双肩一震,眼神中突然流露出恨意,随即转为迷茫。 “我应承过阿娘,永远……永远不会回去那个皇家的……” 明远听见自己心底的一声叹息,知道萧观音的悲惨遭遇给这位小哥带来的打击实在太大了。 “你放心,我总是尊重你自己的决定的。” 至少到现在,明远还不打算把萧扬当做一枚棋子来用。 * 六月中旬,汴京城里闷热异常。 有钱人中,不必上班的那些都已经出城避暑了。史尚传回的消息,城外苏村捶丸场日日爆满,生意十分兴隆。 然而那些必须每天上班的,依旧留在城里,重复日常工作。 每个衙署都能领到一点冰,但这些冰大多放在高级别官员房中。 唯有金融司里,一进衙署便觉得阵阵清凉——这里是冰块管够。不止明远的房间,在司中处理公务的吏员位置附近,都放着冰盆。 据说是明远这位长官习惯了走到哪里都是统一温度,而户部和开封府提供的那一点冰根本就不够在金融司里营造这种效果。 于是明远自掏腰包,购置了汴京城中贮冰窑里的大部分存货,命人每天送到金融司来。 连带金融司里的官吏们也一起享福了。 如今大家每天一到衙署,便争相将“任务板”上的任务都做完勾去,随后将剩下的时间与精力全部用来帮助明远编撰《大宋银行管理条例》。 虽然整个金融司都还不大明白这“银行”,与金银钞引铺和钱庄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但明远总是说的头头是道,他们就照做。 明远上午进入衙门之后忙了一阵,抬起头,望着他面前那块黑板—— 这块“任务板”就放在他面前,因此属下官吏们效率很高,一上午的工夫,所有的“任务”都已经勾去了。 黑板上再也不见记录失踪时间短长的数字。 当然,这个数字虽未写在黑板上,却像是被刻在明远心里似的,每过一天,便刻上一道——今日距离王韶进入露骨山已经过去了五十多天。 但是明远的心态已经放得很平,一个信念在渐渐诞生。 正想着,只见蔡京从门外走进来,笑着向明远打招呼。 “远之应该感到高兴才是,京今日是来告别的。” 明远的金融司与蔡京的市易司靠得很近,因此明远不得不与这讨厌的家伙做邻居。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83节 “京日前调任河北西路察访副使,不日就将陪伴正使出使大辽。离别之际,特来与远之打个招呼。” 蔡京在明远对面一张空着的交椅上坐下,望了望明远屋角里放置的冰块,感受一回屋宇内的清亮,脸上流露出“以后不能再蹭空调了”的遗憾。 明远望着蔡京,心想这人的手段还真是高明,眼看见王安石罢相,新党有渐渐失势之相,便想办法离开市易司,暂离新法推行的最前沿,疏远吕惠卿,加入外交队伍,展现他其他方面的长处。 于是他随口问了一句,正使是谁。 蔡京答是“蓝田吕氏”中的吕大忠。 “哦,原来是吕师兄。” 明远抬头,颇为自豪地说。 蔡京脸色微变,这才想起明远也是横渠弟子,他就算是调任新差遣,出使辽国,也还是要听明远师兄的吩咐。 但这点心绪波动影响不了蔡京,他当即大肆恭维明远师门几句,见明远始终淡淡的,没什么反应,便又问了一句:“远之,种彝叔进来可有消息吗?” 明远一听,顿时攥紧了拳头,几乎想马上当场捶在桌上。 蔡京这是明知故问,每日朝中的邸报上,关于王韶的消息就只有两个字:“尚无”。 “远之,”蔡京故意装真诚,语意却是在调侃,“职方司在各国都有消息细作,在河湟蕃部中其实也有。你需不需要京帮你想想办法?若是彝叔不幸被俘,或能安排解救,可若是已经殉国……” 明远再也忍无可忍,一拳头直接砸在他的办公条桌桌面,砸得上面的器皿砚台之类乒乓作响。一名小吏探头往明远这里看了一眼,待看清明远的神色,又马上缩了回去。 “我师兄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明远说得底气十足。 连蔡京也不明白,为什么明远会说得那样有把握。 只有明远自己明白——因为他前几天深夜里收到了系统通知: 因为种建中对火器的成功使用,他又增加了蝴蝶值。 第268章 亿万贯 前几天, 明远深夜时收到系统的蝴蝶值结算通知。 因为种建中对火器的成功使用,明远又获得了200点蝴蝶值。 虽然这个通知并不能直接证明种师兄本人完全平安无恙,但是这令明远信心大增。 能使用火器, 说明师兄尚且安好, 战力犹存。 因此现在面对蔡京, 明远信心满满, 神采奕奕,一对漆黑的双瞳如宝石般熠熠生辉。 他这副神态令蔡京又是嫉妒又是疑惑,终于没能忍住, 问:“远之, 你又如何能肯定?” 明远摆出一副把握十足而又神秘莫测的口吻, 吊蔡京的胃口:“我就是知道!” 蔡京一时被明远的信心所感染, 心中不由竟想起“敬鬼神而远之”那句话。在蔡京看来, 明远的发迹有如神助, 没准如今明远却又将这种神通借给了种建中。 明远可猜不到蔡京心中竟有那么多弯弯绕。 他唯一的信念就是“勇者必胜”。 而他的种师兄,从来都是这样一位“勇者”。 * 露骨山南侧,王韶大军付出了减员将近两成的代价,才翻过了露骨山头。如今大军正准备下山。 露骨山脚下就是洮州。直至目前,洮州的守军对于他们头顶上悄然发生的变化毫无察觉。 王厚与种建中同时探出头, 冲脚下立足的山石之外看了一眼。 这片山石就像是一片墙壁, 几乎直上直下, 高达数百丈, 看起来就是一座万仞悬崖。 王厚与种建中同时咋舌,收回视线,两人都感到有点微微眩晕, 片刻后才缓过劲儿来。 “向导说这里有路!仔细一看, 却是这样的路!” 王厚郁闷的要命。刚才他与种建中探身一瞥, 确实看到了一条“路”——这条山路悬浮于石壁之上,其实只是石壁上微微凸出的石块而已,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到。 很难想象能有人通过这条“路”,在露骨山上下攀登。 可能只有在山间吃草的山羊与小鹿,才能驾驭这种高难度的运动吧。 种建中略思考片刻,马上道:“处道,我带队先下!” “不行!”王厚赶紧伸手一拦:“没听我家大人的命令吗?” 他马上一回头,挥手召唤部署:“我王厚麾下,但凡不怕死的,都跟我来!” 一大群士卒立即朝这边赶来,没一人敢落后。 种建中赶紧道:“处道,现在不是争功的时候。下山后我的兵要打头阵的。” 王厚却并非为了争功抢先:“彝叔,你的兵都携带着火器,负担颇重,而我的人都吃空了干粮……我们现在兵力不足,洮州城里至少有两万羌兵,我们只有四千……” “大人早就说了,你和你麾下这两个指挥,为了这次能尽全功,不能有半点损伤!” 种建中听王厚抬出王韶和一堆一堆的大道理,一时不知该怎么反驳。 “所以,种彝叔,让我的人先下山,你随后,我们在山下接应!到了洮州城跟前,自然是你们打头阵!” 种建中不是优柔寡断的人,听王厚在理,立即点头说了声“好”。 王厚随即招呼手下,一行士兵,竟真的贴着山壁,踩着脚下突出的石块,鱼贯而下。 偶尔有人脚下一用力,踩落一枚石子,露骨山上众将听着那石子不断撞击山壁,渐渐滚落深谷,传来阵阵回音,都是脸上变色。 但只是稍停片刻,王厚带领的队伍又开始向山下移动—— 这就是身处绝境的反应:他们不能停下,他们没有资格停下。在粮草吃光,全无补给的条件下,全军唯一的出路,就是冒险下山,夺取洮州。 种建中退回他那两个指挥的士卒们中间。他这两个指挥受到了全军的“重点关照”,因此是全军中减员最少的。王韶带出来五千人,翻越露骨山,平均减员两成,他的人只折损了八个,都是病情沉重而不得不被抛下的。 其余人如今大都渐渐恢复,此刻都安静地背着辎重,眼望种建中,等待他下令。 谁知就在这时,种建中眼尖,他突然看见士卒们身后腾起一道浓浓的黑烟—— 王韶下过严令,一旦翻过露骨山,便严禁烟火。 这道黑烟,只可能是他们携带的火药…… “快!” 种建中一声令下,带同他手下众人,不顾危险,七手八脚地将那黑烟的源头扑灭。 所幸误燃的不是已经配置好的火药或者砲弹,只是用来作为信号的引火之物。 而他麾下那名瘦弱的传令兵梁平,竟然在最危急的时刻,独自背起比他整个人身体还要沉重的一包弹药,沿着露骨山上一条道路飞奔—— 待到拿到黑烟完全散去,人们才想起梁平,四下里寻找时,却见他正站在一幅陡坡高处,面朝山下发呆,那些沉重的弹药,都还被他背在背上,忘记了要放下来。 “梁平!” 种建中迈着大步走过去。 这个瘦弱的传令兵在情急之下竟然扛起了平时根本扛不起的重物。这份蛮劲让种建中想起以前跟随他的那个小亲兵——向华,明远的异姓兄弟。向华与梁平一样都是朴实无华之人,关键时候却能立奇功。 种建中心中微感焦躁:刚才引火物自燃,露骨山山头扬起一阵黑烟。万一山下洮州的守军若是见到,想必会生警觉。 为今之计,只有尽快下山,抢在洮州守军反应过来之前,迅速发起行动。 “快去帮他!” 种建中一声令下,几个士兵冲过去,帮梁平解下了身上的负重。 可那身材瘦小的传令兵竟像是傻了似的,目不转睛地低头望着脚下。 “梁平,怎么了?” 种建中上前轻轻拍拍梁平的肩,担心这个小伙是不是被刚才沉重的负重压傻了。 “昭武,”梁平一回头,见是种建中,赶忙道,“我在看这山间长的长草,像是被什么压过似的。” 种建中低头看去,只见此处山势依旧险峻陡峭,但是不似王厚带人下山的那一路,山石裸~露于外,悬崖光秃秃的。这里的陡坡上长着些长草——确实如梁平所言,这些长草像是被人或者牲畜压过,自然而然地出现一道弧线,让这条陡坡上隐隐约约出现一条“道路”。 “莫非,可以从这里滑下去?” 梁平自言自语。 种建中却道:“不可,向导从未提及有这样一条路。万一从这里滑下去之后,又遇到峭壁,却停不下来,岂不是粉身碎骨的结果?” 梁平却一转头,冲种建中认真地道:“种昭武,让梁平去试一试吧!梁平身子不重,就算是摔,肯定也摔的不重!” 种建中:……哪有这种歪理? 梁平语气坚决说得出这番歪理,气质上就更像向华了。 种建中心想:若是向华那小子在这儿,恐怕也会如此自告奋勇。 他刚想否决这提议,他身边的士卒全都一拥而上:“种昭武,我去试试!” “昭武,梁平他不成……我来,我比梁平壮实!” “昭武,若是可行,我们这下山的速度可比王衙内那边要快了不知多少……” 种建中:怎么身边一个两个,全是和向华一样莽性子? 梁平见种建中不点头,赶紧说:“种昭武,我们这一队辎重多,必然需要有人先下山,然后接应大家。昭武,您就让梁平先去吧!” 眼前的坡段肆无忌惮地向遥远的山脚延伸,而位于低处终点被植被遮蔽,根本看不清情形。也许滑下去就是有死无生,粉身碎骨,偏偏在梁平与他的同伴们说来,都只像是一场轻松的郊游。 种建中权衡了片刻,终于点头:“好!” 梁平顿时露出喜意,像是得了种建中的亲口嘉奖一样,还得意地向身边几个熟人以眼神炫耀。随后他转头,看向那段陡坡上杂草被压出的“路径”,眼里没有多少畏惧,倒像是看着一条必经之路似的。 种建中关心地嘱咐一句:“一切小心,踏上实地了,就给上面的兄弟报个平安信!” 梁平回头,冲种建中比了个手势,扬起唇角笑了一下,向围在他身边的袍泽们吐出几个字: “为了我大宋!” * 洮州城原本是木征之弟巴氈角的地盘。 木征失了河州,翻山而来投靠巴氈角,自以为暂时无忧:王韶想要绕过露骨山追击,没有个半年的工夫宋人根本无法开辟足够长的粮道,而半年后就是数九寒冬了。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84节 在这半年里,他木征要好好休养生息,以备从头再来。 中午的时候,洮州城上的哨探曾经来报,说露骨山上有一缕黑烟腾起。 巴氈角有些担心,便跑来告诉兄长。 木征并不在意:“如今暑热,山上时不时烧个野火,原也寻常。” 巴氈角:号称“雪山太子”的露骨山顶会“暑热”? 好在这烟一会儿就散去了,巴氈角也就不再留意,只是派了一个小队去露骨山脚巡视。 洮州城守城的蕃兵大多也和木征一样,对此不屑一顾。 他们都听惯了这样的说辞:“宋人翻不过露骨山。” 所以入夜之后,那队去露骨山巡视的小队尚未回来,守军们一点儿都不担心,甚至连洮州城门都留了一条缝,没有全关严。 谁知到了半夜,洮州城门失火了。浓烟沿着那道厚厚的门缝直灌进来。 守城门的蕃兵连忙赶去救火,打开城门以便将火源熄灭。 就在那道沉重的城门被推开的一刹那,城门口忽然传出噼噼啪啪的一道脆响,就像是炒豆子的声音。最先冲出去救火的几名蕃兵顿时全都仰面朝天,摔倒在地。 这时木征正巧从城门边经过,他刚刚赴了酒宴出来,一边胳膊搂着一名小部落向他献上的美貌蕃女,另一只手则握了长鞭,稍有不如意,便向身边人抽去。 见到城门外浓烟滚滚,向城内灌入,木征口中骂骂咧咧,放开那名蕃女,同时抽出腰间长刀。 “废物们还不去灭火——” 他挥刀向退回来的蕃兵随意砍杀,口中骂骂咧咧地发号施令。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一声脆响,木征的身体顿时晃了晃—— 他睁大眼睛,眼中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城门外明明没有敌军攻入。 他也明明没有听见弓弦响。 这是什么……是那些宋人传说中那千里之外取人首级的神术吗? 木征仰天躺倒,他额头上那个硕大的血窟窿终于阻止他继续思考这个问题。 洮州城深处,大宴之后酒酣耳热巴氈角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他连忙招呼随从,要从帐中赶出去。 一掀帐幕,巴氈角就只觉一枚黑洞洞的圆筒指着自己,同时鼻端传来一阵硝石独有的火焚味道。 本能察觉到危险的巴氈角身体如同泥塑一般僵在原地,同时赶紧阻止身后的卫士:“谁都不要动手,放下,放下你们手中的兵器……” “老子的命……在这些人手里!” …… 凌晨时分,王韶进了洮州城。 熙河路经略使对他定下的奇谋十分满意,西军此次除了在翻越露骨山时折损较大之外,攻入洮州城时有种建中的两个指挥携带火器在前开路,几乎兵不血刃,就杀掉了木征,擒住了巴氈角。 打扫了洮州城中几处主要战场的种建中与王厚携麾下将校一起出来相迎。他们跟随王韶日久,知道这位经略使最喜欢的就是看见麾下队伍齐齐整整。 “王经略,洮州城已拿下。” 种建中试图征询王韶的意见。 “我等是否驻军在此,等候折遵正赶到,与他合兵一处,再向岷州进发?” 此刻的王韶,看起来较两个月之前等待官家旨意时要年轻好几岁,眼角虽早已爬满了皱纹,眼神里却透着意气风发。 “不,不等折可适。” “听我号令,全军休整半日,出发向西——” “既然要传捷报,那就传个大的!” 第269章 亿万贯 六月月尾, 明远觑了个空从金融司溜出,去鸿胪寺拜访秦观。 秦观因为熙宁六年殿试时的那片雄文,得到了官家的青睐, 洗脱了“偏科”的耻辱, 获得了不错的名次, 并最终进入了外交部门鸿胪寺。 秦观此人颇有语言天赋, 能很快掌握各国文字。他在杭州时与高丽商人打过交道,因而学会了高丽话,连高丽商人都赞他说得地道。进了鸿胪寺不久, 他很快就发现自己基本能看懂契丹文字了。 这等才具哪儿能被埋没?因此秦观被调入鸿胪寺下的职方司, 负责翻译往来函件, 同时也负责收取和整理职方司派往各国的探马传回的密报。 尽管这差事没多少俸禄, 但因为紧张刺激, 秦观也干得乐此不疲。 明远找秦观, 是为了了解辽国的情况。 他原本可以问师兄吕大忠。但面对吕大忠这样的师兄给明远的心理压力不小,他少不得要准备一些诸如“引经据典”“博闻广见”之类的道具卡。 问秦观就要容易一些。 而且向秦观打听,会让这个好不容易才考中进士的年轻人觉得自己的工作很有价值,明远也可以借此机会送给秦观一份厚礼,暗中资助一下这个囊中羞涩的家伙。 果然, 听见明远询问, 秦观一开口, 便是滔滔不绝: “辽国去冬今春确实是受灾, 因为旱灾与蝗灾的缘故,马匹牛羊没有草料,成群成群死亡。辽国境内战马马匹的损失大约在三成左右。” 战马是辽国最受重视的牲畜, 连战马的损失都有三成, 受灾之严重, 可想而知。 明远咋舌:……三成,辽国家底再厚也经不起这样折腾啊! “当然了,这种程度的灾情辽国以前也遇到过。他们一贯的做法是向女直等部勒索马匹,尤其是向生女直……” 明远默默地遥想:……生女直,不知道完颜阿骨打现在是否已经出生了。 “当然了,辽人这次借与我国使臣会面的机会,想必也会向我大宋施压,索要土地或者是要求增加岁币。”秦观补充。 明远顿时冒出一句:“那我师兄吕大忠应当已经知道这些情报了。” 连蔡京都晓得做功课,吕大忠不可能不了解这些。 秦观连连点头,心想:那干嘛还来问我呀? 这时刚好有职方司的急件送来,秦观也没避开明远,问那将文件递进来的小吏:“是哪里来的?” 那小吏立即回答:“12点方向。” 明远一听:……! 秦观见他震惊,在那小吏出去之后才向他解释:“这是职方司最近才研究出来的代指——也要归功于远之兄作坊里发卖的那些自鸣钟。” 明远听见“自鸣钟”三个字,心道:果然! 古人才智不在后世之下,后世人们能琢磨出来的,古人也照样能。 “自鸣钟12点时时针指向正上方,舆图上也通常以此指向正北。因此我们司以12点指代正北的大辽,西夏偏处西北,因此是10点钟方向。” “若是我说2点钟方向,那就是指——” 秦观与明远异口同声地道:“高丽!” 随后两人相视大笑。笑毕,秦观低头去看那份从大辽送来的情报。 明远本不想了解秦观开拆情报,但这毕竟与大辽局势有关,他为了萧扬的未来考虑,能多打听一点就是一点。 于是他随意扫了一眼,见秦观收到的那封密报上,竟然是一堆大食数字和汉字数字交杂的一大堆,全然无意义的文字。 秦观便去他身后的架上,抽出一本《灶王台书》。 明远知道这《灶王台书》。 它是一本历书,因是民间所用,所以文字相当浅显易懂。这本书的大量印刷,说实在的也是他麾下刻印作坊的功劳。 秦观是饱学之士,不至于用这样粗浅的历书,但是看秦观手中这本,却已是翻得纸张卷翘,破破烂烂的了。 秦观摊开那份密报,一面着手翻译,一面随手与明远闲聊。 “据说当年职方司定下与各地探子联系的方法时候,大费周章,都没找到合心意的书册。谁知民间的刻印坊突然印了这本历书出来……” 按照秦观所说:职方司不少密探都是来往辽国、西夏,乃至高丽等国,从事边境互市与贸易的商人。他们随身携带的物品经常被察验,所以用来给消息加密的书籍不能太打眼。 偏巧这《灶王台书》在当时横空出世,便宜又易懂,寻常百姓人人都买得起。因此职方司立即拍板,定下了用这本。 “商人随身带着一本简易的历书,想必不奇怪对不对?” 秦观一边翻着那本《灶王台书》的书页,一边破译北面密探来的消息。他很快就在纸上写下了几个字,并未瞒着明远。 “辽主病重,魏王主政……” 秦观写完,抬头与明远互看一眼,两人的表情都十分凝重。 秦观所虑的,是就两国之间的外交考虑:使团此去,显然要与魏王耶律乙辛打交道,那么吕大忠等人事先准备的策略可能临时就要有变动。 明远所虑与秦观不同。 他在想:这几年耶律洪基膝下没有再添丁。既然耶律洪基病重,而辽国太子失踪,生死不知,辽国小朝廷就会陷入一个相对混乱的阶段。皇帝的合法继承人依旧是耶律浚,但是耶律乙辛显然不愿让耶律浚重新现身,恐怕会劝说耶律洪基重新立储,从旁支里过继,或者直接指定旁支藩王继承辽主之位。 正在这时,蔡京那张俊脸出现在职方司衙署内。 “哦?远之?这没想到在这儿见到你!” 可蔡京那揶揄的语气,分明在说:早就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毕竟上次蔡京说过:在职方司也许能打听到种建中的消息。 所以这次明远出现在这里,蔡京以为明远此来,一定是为了种建中而来。 这会儿蔡京脸上分明写着:远之,瞧你,死鸭子嘴硬,宁肯自己偷偷摸摸地来寻秦观这等小官,也不愿意来求我。 明远顿时冷笑:可惜啊,他现在真的不像从前那样担心了。 自从那次明远一夜获得了200点蝴蝶值之后,系统零零星星地一直给他通知,结算蝴蝶值。虽然每一次都没有200点那么多了,但零零星星地一直有。 直到最近,这种结算消息才总算“消停”。 明远心中算了算,最后一次“结算”,大概发生在十天前。 令明远感到不解的是,他猜测种建中跟随王韶的队伍一直在打胜仗,可就是没有好消息传回来。 是真的地处偏远,还是道路艰难……亦或是别的什么原因呢? “难为你,还亲自跑来这里问熙河路的消息!”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85节 蔡京见明远没答话,心里得意,嘴上继续揶揄。 秦观插嘴:“熙河路的消息啊,还真别说……” 蔡京没理会秦观的打岔,笑着继续:“这都六十多天了吧,远之,没想到你……” 你还是不肯认命! 明远心里暗暗地帮蔡京把话补足。 秦观见他们两人一上来就斗嘴,也感无奈,但是忽然又想起,他手上拿到的这份来自大辽的紧急密报,确实应当赶紧递给蔡京和吕大忠之中的一位的。 于是秦观干净利落地将写有那八个字的纸递出去。 “蔡观察,给!” 蔡京接过来,扫了一眼,顿时色变,同时眼神狐疑地扫了明远一眼,大约在怀疑自己是否猜错了,明远到此而来不是在挂念种建中?他真的已经有了熙河路的切实消息了? 就在这时,忽听鸿胪寺外大道上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马掌上钉着的蹄铁有节律地敲打撞击着街道的石板地面。同时,那马上的骑士中气十足,用粗豪至极的嗓子,扯足了嗓门高喊道:“万胜!万胜!” 鸿胪寺位置特殊,门外这条路是汴京城西门到皇城宣德门的必经之路。 因此从西门送来的紧急军情和急脚递消息,必定从鸿胪寺门前的大道上过。 即使在职方司衙署中,明远和秦观、蔡京三人也能想象,鸿胪寺外的大街上,百姓们交头接耳,争相打听,究竟是哪里传出这样的捷报。 蔡京的反应很快:“只可能是熙河路。” 他虽不愿承认,但依旧做出了理性的判断。 “章子厚在荆南的平叛已经完成,去年年底就已经进京。” “原本今年交趾蠢蠢欲动,想要进犯广南的,后来听说是因为征不上军粮,最后放弃了……” 明远听见后一个消息,脸色变得有些奇特1。 “所以这捷报,只可能是王子纯的熙河路。” 蔡京一抬头,望着明远,眼中颇为嫉妒,似乎预期从明远脸上看到狂喜的神色。 明远的神色倒没有什么特别,只是用期待的眼光望着秦观。 秦观刚才的话已经泄露了天机。 果然,只听秦观笑道:“嗐!其实职方司早上就已经收到熙河路的捷报了。” 果然,职方司想必有自己的独立消息渠道。 “但捷报就这么送进皇城去也好,让全汴京城的百姓也能好好跟着乐呵一下!”秦观继续补充。 每次西北有大捷,汴京城中都会欢庆。 七十二家正店都会摆出庆功酒,免费请路人品尝;脚店、商户甚至是寻常小摊,往往也会以此为名优惠酬宾;瓦子里会上演描绘宋军大胜而归的剧目;甚至还有东家会宣布作坊闭门三天,放假庆祝的…… 最喜热闹的汴京百姓,往往会放下手中的一切营生,成群结队地走上街头,来到宣德门前的御街上,等候确凿的消息。 一旦大胜的细节传出,百姓们就会载歌载舞,欢乐的气氛将会席卷汴京全城。 至于那到底是什么捷报,明远看向秦观:问这位就好了。 果然,只听秦观取出一叠纸笺,向两人同时宣读:“王子纯王经略率军翻越露骨山,夺下洮州,击毙木征,擒获其弟巴氈角。蕃部降卒约二万。” 蔡京微微颔首,表示这样的战果在他意料之中。 谁知秦观继续往下念:“熙河西军遂入岷州,该地羌部瞎吴叱、木令征等降……” 蔡京的脸色有点不好看,而明远的嘴角向上扬起。 秦观那里却还未完:“旋即,王经略大破青龙族与绰罗川,迭部、洮部首领相继献城于宋……” 说了一大堆之后,秦观口干舌燥地总结:“王经略率大军转战五十四天,跋涉两千里,一口气收复河、洮、岷、迭、宕五州。2” 明远:! 第270章 亿万贯 熙河路的军情要么不来, 要来就来了一大堆。 如今汴京城中的街谈巷议,没有一个字能离开熙河。讲古先生面对聚精会神的听众,绘声绘色地讲起官军西征, 说到精彩处口沫横飞, 停不下来。 百姓们早已忘记了上半年时旱灾和物价波动给他们带来的烦恼,而是将胸中满腔的骄傲都付给了大宋西军的成就—— 须知这也是宋人在自太宗赵光义兵败燕云之后,百年以来, 在兵事上取得的最辉煌最骄人的成就。 自从太宗时起, 宋军屡战屡败,自此采取守势, 甚至还被迫签下了澶渊之盟这样的城下之盟, 被迫与北狄称兄道弟, 耻辱地付出岁币。 如今王韶这一战,拓边两千里, 杀敌近万,缴获牛、羊、马匹无数,西北众部,闻风归附, 这是真正扬眉吐气的大胜。 讲古先生们自然顺着百姓们的心思, 将王韶说成是天机星下凡,诸葛武侯在世,他麾下的西军将士则一个个都是战神一般。 皇城中, 官家赵顼则看到了最为详细和真实的战报。 这次王韶奉了他“便宜行事”的手诏出击,出其不意,成功开疆拓土, 但是战损也不小。 王韶率军翻越露骨山, 在山上折损的人手差不多有两成。后来攻打洮、岷、迭、宕, 每到一处,都需要留下一两个指挥照顾伤员,清理城池,收服当地蕃部。最后王韶身边就只剩一千人不到。 但是这样看来,也足以证明王韶手下兵将个个精锐,能以少胜多,以一当十。 大宋西军中的精英俨然已成劲旅,能与辽主皮室军,党项铁鹞子分庭抗礼,甚至要更胜一筹的力量。 最值得一提的是,这次西军出征时,有两个指挥携带了火器。 按照王韶所说,就是这些火器让宋军战无不胜:面对火器,一切弓箭与刀剑之类,就都成了废物:从未见过火器的吐蕃人与羌人,对手持火器的宋军顶礼膜拜,口称天兵。 王韶在上表中断言,若是有足够的火器能够配备大宋全军,宋军完全有能力击退一切来犯之敌——这是万人敌,是足以灭国的大杀~器。 赵顼顿时击案叫好。 他亲眼见过火器的威力,深知王韶此言绝对不是说大话。 而这是赵顼本人亲自以内库之金为本立项,命军器监制出的火器。效果如此惊人,一时令赵顼生出雄心:有生之年,他想看到火器配备大宋全军,他想看到宋军荡平西夏,光复幽燕…… 年轻的皇帝一抬眼,见到童贯此刻正低着头站在自己的御案侧面,突然心中生出遗憾:若是当初在南御苑,自己没有命童贯代劳,那么当日亲手体验火器的便是天子本人。 那该多么荣耀——天下第一个亲手体验火器的君主,足以万世流芳。 不过,如今熙河拓边成功,这也是足够载入史册的功业了。 赵顼想到这里,胸中激荡,忍不住咳嗽几声。童贯连忙将事先备下的茶水奉上,却听赵顼命摆驾景福殿。 皇城中的景福殿建有宋室皇家储存粮食与财物的三十二间库房。 在赵顼当初接手这个国家时,景福殿里的库房几乎都是见底的。 但如今,这三十二间库房,每一间都被装得满满的。 赵顼刚刚登基的时候,曾经以一首四言诗为这里的三十二间库房命名:“五季失图,猃狁孔炽。艺祖造邦,意有惩艾。爰设内府,基以募士。曾孙保之,敢忘厥志。1” 当时年轻气盛的新君,就是希望能以这首诗勉励,待到这三十二间库房都积满的时候,他可以将这些作为军费,用来荡平西夏,收复燕云。 此刻赵顼心情激荡: 变祖宗之法,使他做到了国富军强,如今的他,是否已经做到了比父祖更高的成就?他的功业是否已经直追开国时的两位祖先? 不行不行,为人君者,尚需谦恭。 赵顼当即口占绝句一首:“每虔夕惕心,妄意遵遗业。顾予不武姿,何日成戎捷。1” 当然了,这首诗表面谦虚,其实还是有点自夸的意思:大概是说赵顼想要遵循祖先的遗愿,兢兢业业,每天晚上都虔诚忧惕地睡去。以他这样并不英武的天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达到这样的目标。 自有小太监奉上笔墨,请官家将这首诗写下来。赵顼随即命人去誊抄,将这首诗贴在每间库房最显眼的地方,以便时刻提醒自己:不能自满。他这点功绩相较于秦皇汉武,和那位他最最崇敬的唐太宗,还着实有距离。 然而这对于赵顼而言,着实已经是他人生中最辉煌最得意的一天,理应与人分享。 他顺口对随侍身边的童贯道:“去将介甫相公请来。” 童贯马上应了声是,才小声地问:“官家是着人急赴江宁,召王学士入京吗?” 赵顼的身体轻轻一震,脸色一白,他仿佛这时才突然想起来:王安石已经拜相,被他贬到江宁去了啊。 若没有王安石,就不会有今日熙河路的两千里拓边成功。 没有王安石,也不会有皇家府库里堆积如山的财货与物资。 如今他的大宋,确确实实是富了强了。 可是…… 赵顼觉得有哪里不对。 王安石……此刻王安石理应在此,与他一起接受百官道贺,感受昔日政敌们又羡又妒的目光……享受这辉煌的一刻。 他差一点就开口问童贯:“朕……是不是一个刻薄寡恩的皇帝?” 身为天子的自尊心让赵顼忍住了冲动,再开口时,语气已经转淡,道:“童贯,你听岔了,朕刚才是说,王安石过去六年在相位上颇多辛劳,朕一时念及,想要赏赐。” 童贯精明无比,瞬间就明白了天子此刻将颜面放在首位,而不是想要表达对王安石的愧意。 他立即应下自己的不是:“是咱听错了,万乞官家赎罪。” 童贯再语气轻松地一转折——“陛下,赐王学士福建刚刚进上的密云小龙团可好?” 于是,当年首倡熙河开边的王安石,在最终胜利到来之时,得到了官家亲赐的两饼密云小龙团作为难能可贵的赏赐。 * 八月仲秋,金风送爽的日子里,王韶率此次熙河开边的立功将校们回京陛见,算来该在今日抵京。 因为明远将他那金融司衙署打理得太过舒服,沈括隔三差五就跑来,借谈论“公事”的机会与明远闲聊,顺便享受金融司里的“办公室福利”——好茶和各种精致点心。 两人自然而然谈起了王韶回京的事。 沈括叹道:“王子纯此次回京,应当能进两府。” 明远点头:这是起码的。王韶立下了大宋开国以来的不世之功,他又是进士出身的文臣,进两府是板上钉钉的事。 谁知沈括继续说:“但料想王子纯再也不会回陕西路了。” 明远顿时惊讶反问:“为何?” “为何不让王子纯公继续经营熙河路?”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86节 沈括盯着明远那张聪明脸,努力辨认:“远之,你真不是在说反话?” 明远摇头,紧接着慢慢也想过来了。 宋室自开国以来,对手握兵权的人,甭管是文臣还是武将,都十分忌讳,最怕的就是那四个字——“拥兵自重”,认为这是祸乱的根源:毕竟他们老赵家就是靠这一招得了天下的。 王韶经营熙河路已经有五六年,不仅在麾下聚集了一批骁勇善战的将校,更借助一次又一次的大胜,建立起崇高的威信,威名甚至震慑了蕃人、羌人、党项人。 这六年,恐怕也已是宋廷能容忍王韶远驻西北的极限了。 如今借着一场大胜,将王韶召回京,给他一个既崇高又闲散的职位当当……何乐而不为? 就像当年狄青,在西军与广西立下赫赫战功,也不过是召入京师,让他进入两府,登上武职能够登顶的最高峰……而不是知人善任,继续放他回战场,威震对手。 赵顼这家伙,和大宋的前几任皇帝并无差别——每一次终于做出些功绩的时候,他就将做出功绩的人雪藏。明远对于赵顼的失望,顿时又加深一层。 不过,他眼前还有可以对皇帝施加影响力的伙伴。 想到这里,明远立即抬眼望着沈括。 “存中兄,明日大朝会时之后的奏对,想必是天子宣布王子纯公的升迁,然后还要讨论熙河路日后的安排,对不?” 沈括点点头。 “如此便好,”明远双手一拍,“关于熙河路,您大可以如此奏对,必能得到子纯公的大力支持,官家也必然对存中兄刮目相看!” 自从明远阻止他指责新法失当之后不久,沈括就目睹了一两位同僚因“反出”新党,而遭受吕惠卿所率领的新党全力反击,从而丢官去职的全过程。这令沈括好生后怕,从此也对明远更生出几分信服和依赖,赶紧低头聆听明远说着,应当如此如此—— * 这日午后,王韶带着他麾下最为器重的骁将们,连同此次归附大宋的部族首脑们一起抵京。 宰相冯京奉了官家之命,在城外迎候。王韶见到,很远便携随行将士,翻滚下马,来到冯京面前行礼。 冯京却笑着传达天子谕旨:“今日众将无须入宫,待明日再上殿接受表彰便是。” 王韶没有额外的表情,诺诺地应了。 而冯京待他们西军这一行人态度极其和蔼客气,恭维话说了一箩筐,毕竟这些人正是立功当赏的时候,他纵是当朝宰相,就算是政见不同,也犯不着与这些将帅们过不去。 一进汴京城,王韶一行便发现城中百姓早已夹道欢迎。 这阵仗,就如每三年一次的科举,取中的进士们跨马游街;又如那次种建中狠狠地挫败辽国箭手,得胜而还时被百姓们簇拥着离开南御苑。 总之,观者如堵,彩声如雷。 入京论功行赏的西军将校们哪里见过这阵仗?他们中有不少人左顾右盼,才渐渐确认了这些百姓确实是在欢迎他们。众将校们脸上终于流露出腼腆,颇为羞涩地接受汴京百姓对他们的热烈欢迎。 一行人中,唯有一人,眼神中满是焦急与渴望,正以眼光在路边匆匆地寻找着某个身影。 第271章 亿万贯 宰相冯京和两队郊迎的京城禁军们过去之后, 是奇装异服的西北羌、蕃各部首脑。他们从未见过汴京繁华,更加没见过这么多人——此刻正满脸惶恐,全无半点在自家部族时作威作福的那副派头。 待到依附大宋的各部首脑过去, 才是大宋西军—— 王韶跨于马背行在整个队伍的最前面。他身材不高, 肤色偏黑,总体有点其貌不扬。 他后面跟着种建中、王厚、田琼等立有殊功的众将。 王厚人如其名,长相敦厚, 顿时衬托了他身旁的种建中。种建中身材高大, 面庞五官俊朗,晒成古铜色的皮肤非但没有削减他的魅力, 反而令他显得英气勃勃, 男子气概十足。 只不过种建中在马上也不安分, 他始终左顾右盼,视线在人群中搜寻着什么。至于他以目光寻找的对象—— 这次长庆楼刚好在王韶带队“跨马游街”经过的道路上, 明远便得意洋洋地在长庆楼二楼选了个视野最好的閤子,居高临下,想要将种郎看个清楚。 史尚在閤子中作陪,而萧扬过来探头略看了看, 晓得来者有种建中, 他便兴趣寥寥,自去大厅里吃喝去了。 明远坐在閤子里,只觉心情畅快无比:蔡京已随吕大忠启程, 出使辽国。如今在汴京城里不会有人打扰他“重逢倒计时刻”的快乐。 如今他唯一盼望的,便是种郎的队伍快点到眼前。 可等到队伍真的到了眼前,明远又希望他们走得慢点, 再慢点, 千万莫让种郎那么快从他眼前消失。 眼看着种建中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 随着前面的仪仗和王韶的坐骑慢慢向长庆楼而来,突然有人将一束鲜花抛向种建中。 “天哪!天地下怎会有这样英武的官人!” 惊叹的大约是哪家小娘子,见到种建中那张虽然风尘仆仆,却丰神异彩的面孔,手中的花束不由自主地飞了出去。 这一声引起了无数响应。 一时间无数时令的香花,一支支丹桂、锦葵、秋海棠……全部向种建中怀中飞去。偶尔有一两枝没有准头,还会落到王韶和王厚怀中。这对父子都忍不住泛出一丝苦笑—— 这背景板当得好呀! 百姓们随即发现那位高大英武的骑士眼神不对。 他正直勾勾地望着道旁二楼窗中探出的一张秀美面孔。两个人的眼神仿佛黏住了似的怎么也分不开。 “啊呀,那一个更俊!” 不知什么人突然发现了长庆楼上那位玉人也丝毫不输楼下的骑士,眼疾手快,手中一簇扎成捆的花束就朝长庆楼上那扇玻璃窗内飞了去。 有一就有二,各种花束、单支的花朵纷纷越过长庆楼敞开的窗户。 待到花束落入怀中,明远才从遐思中惊醒,意识到自己也瞬间成了目标,然后开始手忙脚乱地接花束,关玻璃窗,没有留意到种郎的目光正恋恋不舍地从他那里移开…… * 待到晚间,明远坐在自家花厅里,心情忐忑到了极点。 史尚自午后在长庆楼,就一直陪着他。明远在史尚面前不好意思流露出心烦意乱,只能强忍着。 史尚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只管抿着嘴笑明远:“郎君莫急,种官人想必也是惦记着这里的,只是刚回京,俗务缠身吧了。” 明远赶紧点头:“史尚,你实在不必在这里陪着我……早些安歇,我也打算早点去睡了。” 明远表示要早睡早起身体好,史尚看了他一眼,会意地一笑,随后便告辞,将这漫漫的长夜留给明远。 明远终于清静了,终于可以独自心烦意乱,可以在自家厅堂中到处乱转,可以去书房,在纸上胡乱写画,然后再窝成一个个纸团,练投篮…… 他根本不知道种郎何时能来。 毕竟刚刚大胜回京,必然有很多聚会饮宴,要由王韶介绍给朝中亲朋故旧,拓展人脉,还有可能被官家单独召入宫中入对…… 谁知,还没等明远将代表自己心情烦乱的种种动作一一做完,毫无征兆的,种郎已经站在他面前。 明远蹭地跳起来,定定地盯着眼前人,顺便用手掐掐自己——不是梦,是真的。 和种建中一起出现的还有门房,明家的门房指着那人,语带不忿,指责道:“郎君……又是这人,又是……” ——又是用闯的! 种建中转头朝门房哼了一声,道:“一回生二回熟,你既认出了我,便该知道你家主人不会怪罪。” 那门房见确实如此,赶紧脚底抹油,迅速开溜。 明远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管怔怔地望着面前的人。 种建中却大踏步上前,站在明远面前一尺之地,向他伸出双手…… “哎哟!” 造次了的人伸手抚胸,毕竟被明远伸拳“狠狠地”捶了一记胸口,就算不痛也得好好地呼一声痛,这样生气的人才能快点消气。 这些哄人的“策略”……在回京的千里归途之中,种建中都已经细细地想过了。 谁知明远一开口吐牢骚,便滔滔不绝,没完没了。 “师兄上次回来,竟然想从宣德门直接溜走!” 种建中伸手挠头,心想:算起四月间的旧账……这小郎君生起气来,后劲也太长了些吧! 却看明远那一对睁大的双眼,眼圈渐渐泛红。 “你也不想想那是我在京中对付的是什么局面:介甫相公刚刚罢相,大灾刚过,人心浮动,物价高企,交子不稳……一切都是最不如意的时候。” 说起这些旧事,明远当真是委屈的要命。 那时是他在汴京过得最艰难的一段时间,压力重重,都得由他一个人扛着,还得再为师兄额外多担一分心思。 最要命的是,当时他当着师兄的面还不能说出来——只能忍着。 往事不堪回首。 倒苦水这种事,但凡开了个头,便再难止歇。 种建中听着听着,心中顿时涌出无休无止的怜惜。 自己当初确实是做得太不地道,竟然想着只见一面就走。可谁知,如果不是明远想得周到,用卧铺马车送了自己一程,恐怕自己那张庚帖都送不出去。 现在估计也别想再登堂入室了。 想到这里,种建中再度伸出双手—— 胸口却又被明远怒气冲冲地挥拳捶了一记。 但这次他只觉得明远的怒容太过可亲可爱,让他竟连呼痛这策略都忘在脑后。 “还有你,要么音讯全无,要么就是毫无半点征兆地出现在我家的……” 说到这里,明远突然住口,意识到了什么。 种建中却笑了,这回终于真正做到将眼前人拥了个满怀,柔声道:“好啦,小远莫恼。这回师兄绝对会极有‘征兆’地出现在你家的榻上。” * 同一时间,种师中独自在长庆楼宴请亲朋好友。 这次可真是将明、种两人在汴京城中他们共同的亲朋好友一网打尽。然而众友们兴冲冲而来,却没见到明远和种建中。 见到种师中独自宴客,大家都很有些奇怪。李格非忍不住抬了抬鼻梁上架着的水晶眼镜,第一个开口问:“端孺,彝叔呢?” 贺铸也问:“不止种彝叔,怎么远之兄弟也没来?” 种师中早就预备好了说辞,笑道:“我阿兄早就盼着今日与各位见面。但实在是舟车劳顿,再加上有些水土不服……” 一时间满席都哈哈哈地笑出了声。 “彝叔是回他住惯了的汴京,竟然也会水土不服?” 大家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87节 唯有米芾一个劲地点头:“我懂……我懂种彝叔。” 席上众人更加乐不可支。 种师中见到气氛融洽,便举起手中的玻璃盏,笑着道:“总之,大宋国富兵强,西军在熙河路拓边两千里,王韶王经略得胜还朝,我阿兄随王师荣耀返京,都是喜事!” 众人闻言,纷纷举起手边的酒盏,他们按照各自的喜好,分别选了“瑶光”或是“凤头酒”,不像种师中,还没到喝酒的年纪,只能喝盛在玻璃盏中的饮子。 “对,都是大喜事!” 贺铸等人带头应道。 种师中嘴角上扬,笑得有点狡猾。 “所以,各位,让我们为今日的这一桩大喜事,举杯庆祝。” 见到众宾举杯,种师中忍不住暗暗在心里祝愿:阿兄、师兄,今日小弟也算是做了一点小小的贡献,邀大家来把你们两位的喜酒给喝过了。你们……可一定要……好好感谢我啊! 明家府上,内院里再次红烛高烧,明远与他的种郎,在彼此交出对对方的承诺之后,第一次真正有机会拥有洞房春暖之乐。 待到红烛结起烛花,像喜庆的爆竹一般发出脆响时,明远像是想起了什么,披衣下榻,珍而重之地从他的“保险柜”里,取出一份婚书,递给种建中看。 种建中见到两人的名字与年庚都写在上面,忍不住唇角上扬,笑得很开心,再一翻婚书,惊叹一声:“竟然是苏子瞻公。” 他俩的婚书上,有苏轼的签名。 这就意味着这份婚书明远永远要秘密保存,万一此事泄露出去,苏轼怕也是要被弹劾的。 只听种建中又补了一句:“原来小远这边是苏子瞻公做见证。” 明远一下子支起耳朵,问:“难道种郎也有人帮着证婚?” 种建中点点头,道:“师兄这边是王子纯公。只不过子纯公没有问你的详情,不知道是你……是我们……” 明远:好吧!就不知道万一哪一天王韶知道真相,是会气得揪掉自己胡子,还是会洒脱地认可这段不符合世俗常理的关系。 但是他们能走到今日,已经得到了很多人的理解和帮助,不管他们是有心还是无意,明远对他们都充满感激。 他到这个时空的目的原本是为了钱,谁知最后却收获了这么多的情意——不止是结交了不少气味相投的好友,更加得与一人永结同心,倾心相许。 这早已超出他对这个时代的全部预期,也帮他坚定了达成目标的心愿。 种建中坐在榻旁捧着那张婚书,看了又看,问明远:“需不需要师兄在上面摁一个手印?” 明远摇摇头,双手将种建中那枚大手抱着,轻轻贴在自己心口。 他眼中的光足以将整个夜空都点亮,他只轻声道:“在这里就可以了。” * 第二日惯例是大朝会。 种建中一早就要入宫,接受封赏,领旨谢恩。 明远向来懒得掺和,便报了病请假,到了午后才去金融司衙署。 金融司衙署内的官吏们一看:天底下哪有这样红光满面的病人? 确是如此,明远气色极好,顾盼生辉,走路时似乎都带着风。 只是……有眼神比较好的小吏似乎留意到明远唇上似乎有伤口,看起来像是还上了点伤药。 明远坦坦荡荡地迎接注视,开口解释:“秋燥,上火,起了泡!” 下属们都明白了:原来上火也是可以翘班的理由——又学到了。 没多时,沈括过来,一进金融司的衙署大门便咋咋呼呼地道:“远之,远之……你说得果然不错!” 第272章 亿万贯 朝堂上的发展印证了早先明远与沈括两人的讨论。 先是王韶升了官——当初捷报传至京城的时候, 官家赵顼就已经大喜过望,将王韶晋升为观文殿学士、礼部侍郎,今日在殿上, 天子宣布了王韶将升任枢密副使,进入两府, 进入宰执们的行列。 王韶当场谢恩,神情间透着十分欣喜。 但这也意味着王韶告别了过去数载自己一切说了算的日子, 进入云谲波诡的汴京官场。 熙河路,这个王韶亲手养大的孩子, 自然也离他远去了。 王韶心情如何,是否惋惜,旁人不得而知。 但这时, 沈括站出来,按照与明远商议好的,就熙河路之事, 向天子进言。 他认为熙河路应继续设立市易务, 扩大贸易规模, 并屯田种植口粮——在两三年内,熙河路做到以路养路,自给自足,也就是避免新开辟的疆土需要大宋由腹心各州县的钱粮“输血”。 各地钱粮调配是三司使沈括的分内职责, 因此无人敢说沈括越俎代庖。 偏偏这个提议又是王韶极其欣赏的,当下出言赞同。 两人在殿上这么一唱一和, 将赵顼说得极为高兴,当即拍板做了决定——也就是说, 这熙河路以后无论由何人来主持, 都不会改变这个由官家钦定的策略, 萧规曹随便是,对于继任的官员来说也简单。 明远之所以这么建议,是因为在他那个时空的历史上,在官家赵顼驾崩,高太后垂帘听政,旧党上台之时,熙河路是被拱手放弃了的。原因就是大宋国内的财政无法再支持熙河一路的开销,只能将王韶一干人昔年辛辛苦苦打下来的疆土拱手放弃。 所以明远要趁现在还来得及,赶紧将熙河路打造成“有利可图”的一片大宋疆域。 试想,如果熙河路不仅能够自给自足,还能反哺大宋,上缴赋税,为大宋进口珍稀矿产与物资——这样一片土地,旧党中人还舍得放弃吗? 因此,沈括在提及设立熙河路市易务时,提到了通过古丝绸之路进口铁矿石,并招募擅长冶铁的工匠。 据沈括说,当时在朝堂上,颇有人不以为然。宰相冯京便是一位。 当时冯京就曾反问沈括:“存中焉知西域有铁矿?西域皆是蛮夷之地,又如何有懂得冶铁的工匠?” 沈括当时就怼了回去:“冯相可曾听说过西夏党项人的铁鹞子?” 党项铁鹞子是一众重骑兵,这些骑兵从头到脚,连人带马,都穿着重甲,要是西夏没有铁矿来源,没有善于冶铁的工匠,那这些铁鹞子的“铁”是从哪儿来的? 熙河路位置更接近古丝绸之路,从那里,许以高薪和良好的待遇,定然能够招募到很多来自中亚的高手铁匠。 这对大宋来说,便是釜底抽薪之计,让西夏国能从西面获得的物资与工匠人才大幅减少,从而削弱西夏人的战力,对于未来的蒙古人,也是一样。 按照沈括的描述,官家赵顼立即对冯京投以责备的目光,而熟悉边事的朝臣则大多幸灾乐祸,让冯京这位宰相悻悻地退了回去。 但接下来沈括提出的建议便有些令人震惊了—— 沈括建议:在陕西路择一处河流众多之地,利用从西面招募来的人手,建立铸造火器的军器作坊。 这个建议颇为惊世骇俗。沈括提出之后,殿上一时竟没人能接话。 初时,官家赵顼流露出几分想要点头的表情,随即代之以犹豫。 这下群臣觉得揣摩到了生意,纷纷开始讨论沈括这项建议是否真的可行。 最终,如明远和沈括所遇见的那样,讨论的焦点落在了火器是否能够交由“夷狄匠人”来大规模量产的问题。 而官家赵顼也终于点头承认:火器是他心目中的神兵利器,天子唯一担心的,就是这火器之术流传出去。 原本放在京郊的山阳镇和杭州郊外的山间,天子都成天担心会走漏做法和配方。 现在听说要放到陕西路,还要让来自西域的工匠来参与……赵顼估计只要一想到他亲自赞助才研制出的火器会落到蛮夷手中,就会觉得自己是赵家的罪人。 冯京等人看出了天子的犹豫,便出言反对沈括。 好在还有些大臣是支持沈括的。 王韶作为新任的枢密副使,急于在京中官场发出声音,再者熙河路是他一力开创的事业,火器对熙河路乃至沿边五路战局都有巨大影响——王韶坚定地表达了对沈括的支持。 吕惠卿等新党重臣,大多认为沈括倾向新党,支持沈括就等于反对冯京,自然乐得帮忙。 但最后还是沈括以一番话打动了天子。 他说:“火器之密,能瞒得了一时,瞒不过一世。” “目下因其少见,远夷畏惧,或冠以‘神兵’‘天雷’之名,但大国如契丹、党项……必将有有识之士,意识到此乃人工之法。” “中华之火药,以爆竹、烟花为由,早已传至各国。懂得配置火药的匠人在各国绝非少见。” “试想,我国研制火器的人也并非什么天才,不过就是肯下功夫的烟花匠人和略懂些机械之术的等闲之辈而已……” 天子赵顼和朝堂上的重臣们听了沈括说这句话,才纷纷想起,这位三司使在火器这件事上是有绝对发言权的——毕竟他就是那“略懂些机械之术的等闲之辈”。 如果沈括说,这火器的技术瞒不住天下人,那就是瞒不住。 沈括说,将来契丹与党项人,也有可能会研发火器,那就是有可能——而不是危言耸听。 这一下颠覆了天子和群臣们的既有思维,一想到这火器“终将”流传出去,天子顿时露出忧色,群臣们赶紧配合地挂上愁容。 沈括的话还未说完。 他说:“火器的优势,在于增强军力。无论目的是攻还是守,无论是火炮还是火铳,总是配备得越多越好。” “如今既然我大宋已有了这领先的优势,就该将其化作军力。自然是在陕西路设军器作坊,将这火器生产得多了,尽快配备全军。” “就算是契丹或是党项,能够琢磨出制作火器的方法,但他们在短时之间,能建起足够冶铁炼焦的作坊吗?他们有风力或者水力锻锤吗?能以一名工匠一天,就完成数十斤精铁的打造吗?能浇铸巨大的炮管而不至于有裂口吗?……” “在他们能像我大宋一般,拥有这等‘军工’实力……” 沈括口中这个“军工”的字眼还是跟明远学的。 “……咱们设在京城附近和南方的军器作坊,也能再继续改进,将火炮与火铳制得更精更好,总之教夷狄之人拍马也追不上我大宋!” 沈括这番话是与明远商量过的,中心意思就只有一个:火器这种技术,瞒是肯定瞒不住的,只有比对手更快,比对手早些建起原料链和生产线,早些配备全军,早些研发以火器为核心的战术。 沈括滔滔不绝地说完,朝堂上一时竟静了片刻。 重臣们都望着官家。 赵顼坐在御座上,皱着眉头,将沈括这番话又重新咀嚼了一遍,才终于轻轻地点了点头。 一见赵顼点头了,王韶、吕惠卿等人更是不遗余力地支持沈括的提议。 而冯京等人也渐渐转了话锋。 “沈存中言之有理……” 冯京缓缓点起了头。 这时,朝堂上有一人开口:“容臣启禀天子——” “臣在熙河路中,专责指挥使用火药的投石砲,并曾携带两个配备火器的两个指挥,参与了最近河、洮、岷、迭、宕……五州之战——” 这说话的人,虽说官位不高,但他的经验无人能及。因此极有发言权。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88节 赵顼看了说话的人,知道是当年曾在南御苑挫败辽使,又曾最早引领军器监开始研发火器的臣子,顿时笑道:“又是一位内行。” 连官家都赞的内行? 满朝文武顿时都将视线转向说话的人,听他声音庄重而稳健,有如在内河上行驶的艟船。 “自火器问世,屡立奇功。但令微臣印象最为深刻的一次,却是在蒙角罗城外……” * 听到这里,明远满面兴奋地问沈括:“存中兄,这么说来,真的是我师兄说动了官家和众位宰执?” 沈括与明远非常熟稔,话无避忌,因此苦着脸道:“但好歹也有愚兄在前面的一番铺垫……” 明远笑得更加灿烂:“那是当然,那是当然……” 他当真是心花怒放:在西北设立军器作坊的事,明远只与沈括商量了,还从来没有与种建中提过。 但种郎今日在朝堂上不遗余力地帮了自己一把——种建中是朝中接触火器最多最久的武将和文臣,他的话自然被认为是来自“专家”的意见。 种建中的意见是,火器可以用来对抗契丹与党项的重骑兵,以弥补宋军重骑兵的不足。这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 什么叫心有灵犀? 这就叫心有灵犀! “不愧是存中兄!” 明远几乎要把沈括夸到天上去。 但话锋一转还是会转回种郎身上。 “当然我种师兄也相当不赖!” “小远你编排师兄的本事也不赖!” 衙署门外,一个雄壮沉稳的声音响起。 只见种建中迈着大步走进来,他身穿正五品武官的朝服,佩银鱼袋——这次立功之后他的本官军衔已经升至定远将军。 “沈学士,”种建中冲沈括一拱手,笑道,“适才在朝会上见过!” 沈括是翰林学士,被种建中这声“学士”一叫,心里十分舒服,连忙也拱手见礼。 只见种建中走近明远身边,道:“我明师弟在信上也曾经多次提到您——” 说着,他情不自禁地偏头去看明远。 明远也正好仰头望着他,两人对视,那视线便如胶似漆地缠在一起。 沈括依稀觉得有点不对劲,但再定睛一看,两人的神情却又极其自然,毫无矫揉造作。这副情形,堪称是天生一对。 沈括便叹道:“你们不愧是同门师兄弟,对彼此都是情深一往啊!” 然而说到这里他总觉得自己的用词有哪里不准确——忍不住又苦恼起来。 第273章 亿万贯 朝堂上, 沈括提出兴建军器作坊,在西北大力生产火器,配备西军, 得到了王韶等西军将帅和新党众人的支持。 种建中又以亲身经历打消官家赵顼的顾虑,让赵顼终于下定决心, 将军器作坊建在陕西路。 此刻明远听得激动难抑,站起身, 连连向面前的沈括、种建中两人作揖称谢。 “我就知道,听了这消息最高兴的定会是你。” 种建中望着明远, 眼中全是欣赏与宠溺。 沈括却也不觉得意外:“本来嘛,这些建议的首倡者就是远之!” 他不小心泄露了自己其实照搬明远的建议,感到一阵尴尬——直到察觉明远和种建中两人都没有任何反应, 似乎都觉得很正常,沈括才尴尬渐去。 三人索性一起在明远的衙署里坐下,一边品尝明远衙署里常备的“办公室福利”, 一面聊起早先大朝会上的“盛况”。沈括向种建中道喜:“这次西军众将各得封赏, 各位擢升的速度简直是开国以来都极为少见。我等着实是既佩服又羡慕。” 这次除了王韶加官进爵, 擢升为枢密副使之外,种建中等在军中立有殊功的将校军衔也有大幅拔擢。种建中唯一吃亏就是吃亏在太过年轻,否则让他统辖一路西军,军功也足够了。 谁知种建中压低了声音, 缓缓开口道:“王经略……如今该称王枢密了……怕是此生再难返回陕西。” 他说到这里,明远心中一沉。沈括也收了喜色, 眼神凝重,道:“是啊……除非西面再出大事, 比如西夏突然反攻, 陕西路无人主持……” 这样的局面若是出现, 却又是对王韶的政治前途有绝大冲击的,所以无人愿意沈括所说的这种局面当真发生。 明远心中郁郁,但这是北宋开国时就注定解不开的“死结”,局面已经如此,再难以改变。 于是明远开口改换话题:“存中兄、师兄,两位今天到我这里是为了……” 沈括一瞪眼:他当然是来聊八卦和蹭办公室福利的。 但既然明远问起,他必须要拿出个堂而皇之的话题。这位三司使转了转眼珠,道:“在陕西建立军器作坊之事,官家命我在京主持筹备事宜,陕西路转运司协助——由景福宫三十二库出资。” 明远一听便挑起眉:听闻景福宫的内府库房中是太宗赵光义攒钱用来赎回燕云十六州的经费。后来澶渊之盟签订,燕云十六州也渐渐不用肖想了,这内库的钱便挪作他用。后来到了赵顼手上,陆续又建成了三十二库。 如今这位皇帝竟打算继续自掏腰包,赞助火器的铸造呀! 沈括眉宇间却泛出几分愁容:“皇家内库的钱也不是那么好花的。” 这位三司使一旦想起要和皇家内库的太监对接账目,打点众多关节,就觉得十分头疼。更要命的是,这项目的赞助者是皇帝,皇帝提出任何要求,哪怕是不可理喻的,新军器作坊都得想办法满足。 “这简单,”明远却是深谙如何管理皇帝的预期,“存中兄不妨在京中先联系军器监、将作监、皇家内库,搞个联席会议,先把项目可行性报告和预算弄出来,再发给陕西路转运司让他们提意见……” “联席会议……” “可行性报告和预算……” 沈括觉得这些新词儿听着挺顺耳,但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种建中却笑着搓手:“这我熟!” 当年他可是在军器监首创这些文书的人。 他话一出口,这才想起这些都是“当年的营生”,他现在已经转职武将,不便再插手这些事了。 种建中连忙改口:“军器监贺铸对这些都熟,可以由他来办这些事!” 沈括长舒一口气:“那太好了。” 这位三司使立即起身,要出门去军器监找贺铸。 “存中兄莫忘了你与我商量的那件大事!” 明远在沈括身后提醒一句。 “放心,忘不了!” 沈括匆匆离去,没忘了挥手示意。 “索性借着熙河路的东风一鼓作气,我这两天就上书!” 金融司衙署里顿时只剩下两人。 明远坐在他平素用来办公的条桌跟前,种建中隔着那张条桌,背对衙署的正门,面对着明远。 随着周围静下来,明远一颗心却开始砰砰乱跳,室内的气温似乎在上升。 种建中此刻就坐在条桌对面,他一只胳膊撑在桌面上,姿态慵懒地倚着桌子,另一只手搁在桌面上,指尖敲击着桌面。他那对深褐色的眼眸正热切而执着地凝望着明远的面庞,一瞬不移。 “小远,跟不跟我回陕西?” 明远在种郎目光的注视下,有点心神不属,他似乎能感到那些视线正温柔地碰触自己的面孔,就像是春风温柔轻抚,惹起游丝飘絮,心旌如杨花般四下飞舞。 明远的脸猛地热了,红晕上脸,嗫嚅着说不出什么,满脑子想的不知是什么。 种郎却继续说:“昔日我的确养不起你这小郎君,但如今我军功也立了,军衔也升了,西北的火器作坊也即将新建,沿边五路的市易务一设,我们的家乡商业繁盛人丁兴旺再也不会是遥远的事……” “如今的我……也许可以试一试!” 明远告诉自己要冷静,起码在种郎面前要表现矜持,不能失态。 可是要控制住各种情不自禁……好像有点难。 “若是你随我回陕西,我们纵使不能朝夕相守,但要见上一面,总比现在要容易得多。” 种建中忽然站起身,将手伸来,轻轻地握住明远的一只手,将它捧在自己手心里轻轻摩挲,他的姿势始终闲适,却眼神严肃幽邃,仿佛是许下此生不移的誓言。 明远郁闷:这还是我师兄吗? 以前的种建中,直来直往,不撞南墙不知道拐弯; 现在的种郎,却将各种欲擒故纵的招数都学全了,明明只是一个简单的要求,却说得让他根本无法拒绝。 种建中却像是看穿了明远在想什么,唇角上扬,笑容有点狡黠。 “其实……师兄今日跟你说的一番话,在心头已经盘了三年了。日日想,夜夜想……在马背上想,在破城时想,在饿了累了时候都会想。” “想得多了,说出口的时候显得比较熟练。” 其实他连姿态也是预演过的,既不能让这小郎君继续逃避,临阵退缩,又不能太咄咄逼人,吓到了他。 “就盼着能把这话亲口在你面前说出来。” “为了这个,我想我一定要活着。活到大获全胜,活到重新站在你面前的这天……” 原本明远已经将手抽了回去,这时候心里起了波澜,竟又把手放了回去。 这番心情的变化令种建中面上笑容更盛,他将明远的手握得更紧,再次开口问:“小远,你难道不想念家乡,不想父母,不想恩师吗?” 明远正想回答,全身却突然紧绷:他听到门口传来脚步声,算算时间,该是有个衙署中的小吏,拿了文件,到他这间屋子里来请示公务的。 明远大恨:师兄来时怎么不关上房门。 不过要是真关上了衙署的屋门,他无法保证这间屋子里会发生什么,到时候就真的没脸见人了。 在这“危急时刻”,种建中却不慌不忙——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稍稍调整一下姿态,用脊背挡住外面进来之人的眼光,将明远整个人置于视线的死角内,姿态妙绝。 明远顿时看见那对神采飞扬的双眼出现在自己面前。 他的心中出现片刻迷醉,甚至完全忘记了正从外进来的下属小吏。 他感觉到种郎的双唇轻轻地贴在他额头上,就像是直接贴在他心口上一样—— 为什么已经事实婚姻了还是这样? 有如熙宁四年第一次被他亲吻时那样,电流游走周身,刹那心神震颤,完全不能自已。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89节 明远自我检讨,但又想:对自己的要求不应该太高。他们这分明是“新婚燕尔”,不能指望自己与种郎像是老夫老妻一样,见个面如左手摸右手,全无感觉。 紧接着,明远觉得种建中的左手放开自己的右手,然后在自己发烧的额头上摸了摸。 “明监司!” 那小吏的声音没有任何异样。 种建中双臂撑在几案上,直起身。 刚才那一刻,他高大的身躯和宽阔的肩膀挡住了那小吏的视线,以至于来人完全没察觉到任何异常,似乎觉得种建中刚才只是随意探身,伸手试了试明远的额头。 “什么事?” 明远这时也已完全恢复镇定,任由那小吏走到自己面前,将文书递给自己。 他只见是寻常公务,通读一遍见没什么问题,便签字用印,文书还给来人。 种建中却在旁闲闲地补了一句:“远之,若是没有太繁杂的公务,我劝你还是暂且告病。你似乎有些发热。” 那小吏也连忙端出一副关心上峰的模样,连声附和:“是啊,明监司,您确实看起来是在发热。这秋燥上火虽是小病,但也挺麻烦的。” 竟然将明远刚才面红耳赤,眼神发飘的症状,和他早先“秋燥上火”的病因联系在一起,这小吏也是挺乖觉的。 明远内心无语,口头上却只能谢过这两人的“关心”。 待那小吏离去,明远坐在原处,静静地思索着。 种建中也不催他,而是重新在他对面慢慢坐下,双眼凝视着他,似乎是已经等了三年的漫长时日,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儿。 “好!” 种建中双眼一亮,一跃而起,双臂盛着桌面,惊喜地问:“真的?” “嗯,”明远点着头道,“我已经离家已有好一阵子,确实应该回去探视母亲和妹妹。之后就定在陕西……也不是不可以。” 种建中双手一拍,接着紧紧地握在一起,相互摩挲,透露这意外之喜实在是喜不自胜。 他将这个问题问出口时,并未预料到真的能得到这个答案啊! “不过,师兄要等我先把手上这件事办完!” 种建中一怔:大事? “是的,” 明远的表情肃穆,适才因为激动或者羞怯而起的那些红晕早已全都褪去了,眼神里也透着认真。 “大事,非常非常重要!” * 新任参知政事吕惠卿的宅邸。 吕惠卿见到三司使沈括新上条陈的抄本,“啪”的一声拍在桌面上,口中喃喃地道: “疯了,疯了——这沈存中疯了,他和他手下那个明远……全都疯了!” 吕惠卿的弟弟吕升卿赶紧将那份文书取过来,飞快看完,也目瞪口呆。 “青苗法?” “他们要改青苗法?” 第274章 亿万贯 令吕氏兄弟大为震惊的这份上书条陈, 竟然“胆大包天”,建议对现有青苗法进行改动。 青苗法是天子赵顼登基,王安石拜相开始变法之后, 推行的第一项重大新政,其本身极有争议,而以王安石为首的新党,也因此承受了无数攻讦与巨大的压力。 最终只有丰盈起来的国库为王安石争取到了来自天子的支持,才使该法能够顺利推行下去。 来自三司使沈括的建议是:不再由官府发放青苗贷, 而是由民间代劳。目前有资格发行的是钱庄和金银钞引铺。这些民间机构向老百姓放贷, 官府从中抽税。 而沈括在他的条陈中写得非常清楚:绝不是青苗法不好,只是官府已经将其推行至全国各地, 便没有必要继续由官府强力推行, 不如转交民间,由官府“监管”民间来做就好—— 吕升卿读完这份建言, 气咻咻地说:“这沈存中, 还真当自己是‘计相’了?” 沈括顶着三司使的差遣, 但实际上这差遣是“权三司使”,代表沈括资历不够, 只是官家手上没人, 先着沈括暂时顶着这个位置。 吕惠卿没有接话,他认为弟弟的这种牢骚,发来没有丝毫意义。 “再说了,以后国库只是从税金里抽头,能收到以前那么多的岁入吗?” 吕升卿自以为抓到了沈括的痛脚,此刻声音尖锐, 仿佛正与沈括一道, 正面在官家面前对质。 吕惠卿却很冷静:“未必不能!” 吕升卿当即一噎。 吕惠卿确实目光如炬, 他只看了一遍这份条陈中的措辞,就已经完全明白了沈括的深意。 沈括的意思是:官府把青苗法交出去,同时从民间钱庄手里,把所有跟放贷有关的税金都拿进来——这典型的打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 民间但凡想要通过青苗贷获利,就必须把其余放贷的生意也向官府缴税。 从这个角度上讲,青苗贷从官府手中转到民间,体量便是大了好几倍,甚至是几十倍。就算官府从中抽税只是两成、三成,也能收到比以前青苗钱更多的税金。 吕惠卿脸色有点阴沉:否定青苗法就等于否定王安石——但现在沈括非常聪明地绕开了这一点,只说是时移世易,已经推行的新法也不妨换一种形式。 “这个沈存中啊……” 吕惠卿突然想起坊间传言,这沈括上次还曾想要上表指责免役法在两浙路推行不利,结果后来不知为什么忍住了。 现在和这篇“新青苗法”的条陈放在一起看,这沈存中背后有高人指点啊! 但是面前这个义愤填膺的弟弟是一定要拦住的。吕惠卿想到这里,立即拦住吕升卿的话头,道:“这件事我等没有立场反对。” 在王安石被罢相之后,吕惠卿俨然成为新党中坚,进入两府,成为参知政事,在朝中继续主持新法的推行。 而沈括也算是新党阵营中的。吕惠卿若是跳出来针锋相对,恐怕要被旧党看笑话。 “为兄这就写信给王介甫,要让介甫公认为这沈存中是故意跳出来倒打一耙才对。” 吕惠卿立即去书房,铺纸研墨,匆匆写就一篇给王安石的信件,指责沈括这次上书的冒犯……他刚刚吹干墨迹,却又立即将其揉成一团,重新取纸,又小心翼翼地措辞,重写了一封信,信上只是将沈括的建议叙述一番,自己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信刚刚急送江宁没两天,王雱的信就到了吕惠卿手中。 这信来得如此之快,令吕惠卿怀疑沈括是不是已经事先有信送往江宁,事先知会王安石父子去了。也可能是官家在将这份条陈下发朝中之前,就已经专程去江宁,征询了王安石的意见。 王雱在信上,盛赞了沈括的这个建议,认为青苗法既已成熟,完全可以交由民间去做,一来可以令各州县官吏将精力放在其它事务上,二来也可免除地方胥吏摊派盘剥之风。 吕惠卿皱着眉头,想不明白为何王安石父子会是如此态度。 突然,他捧着书信,猛地站起身,扶着书桌大声道:“原来如此,原来竟是这样!” 万一……退一万步,万一王安石和新党彻底失势,青苗法完全被废止,如果这青苗贷已经转移至民间……废和不废就并没有什么区别。 这竟是王安石父子为新法找的“后路”。 吕惠卿心潮起伏,背后生出一阵又一阵的寒意。 难道,连王安石父子,也这么不看好新法的长远前景了吗? 他吕惠卿还指着靠新法上位,宣麻拜相呢! * 由“权三司使”沈括所提出的所谓“新青苗法”,经过廷议之后,不出意外地得到了批准,随后开始推行。 这“新青苗贷”最先在开封府和京东、京西两路施行。改良新法推行之前,开封府这边在金融司的协助下,做了大量的宣传工作。 不止是日夜站在开封府布告栏前宣讲新法变化的官差,《汴梁日报》上也曾大幅刊载了关于“新青苗贷”的普及文章,由读报先生在茶肆酒楼里宣读、讲解。 有些读报先生甚至得了开封府所授予的“官方讲解员”称号,披着红绶带,整天得意地在汴京城里晃啊晃,见人就问:“郎君……”“娘子……想了解一下新青苗贷吗?” 这些“官方讲解员”也确实有用:因为这“新青苗贷”与以前官府推行的青苗贷确实有些明显的区别: 改良后的新法模糊了原先一等户到五等户的概念,任何人只要能提供抵押品,或者邀人作保,都可以借到与抵押品差不多等值的青苗贷。 但是抵押品需要在官府登记,一旦发现重复抵押,是要重罚的。 万一到期这青苗贷还不上了,由官府将抵押品没收,公开发卖,用来偿还借款方。 但若是借款方任意提高利息,或是自行扣押抵押品,官府也会出面维护贷款人,比如判罚倒赔多收的利息,责令归还抵押品之类。 这下连旧党也没法儿轻易攻击“青苗法”了——以前他们总是说新法“与民争利”,现在还怎么争?什么利都让渡给民间了,官府还争什么利? 眼看着民间热热闹闹地自行宣传这“新青苗法”,再想起王安石父子对此的鼎力支持,吕惠卿心中郁闷,无法排解,索性信步行去,不知不觉,来到界身巷口。 这里人头攒动,吕惠卿只道是这里惯例聚着等候进入界身巷各家商品交易所的人。 谁知,就在他面前数十步的地方,密集的爆竹声突然响起,将吕惠卿从沉思中惊醒。 他抬头望去,见行人并非聚于界身巷入口处,而是在他面前大约五十步左右的一处簇新铺面跟前。 数千响的爆竹声震耳欲聋,绵延不绝,空气中弥漫着烟气和硝石味道,能看见红色的纸屑在空中回旋翻腾。 在那爆竹声和白色烟气的衬托下,一枚黑底金字的牌匾被抬起,高高悬挂在一处铺面的门楣。 吕惠卿见那上面写着“汴京银行”四个大字。 “原先明家的金银钞引铺改名叫做‘汴京银行’了?” 吕惠卿身边,两个商贾模样的人在交头接耳,刚好让他听见? 吕惠卿低头琢磨:……银行? “那‘银行’……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但听着好像比原来那‘金银钞引铺’要更加响亮!” “那是……响亮得多了!” 那两名商贾不知道吕惠卿在“旁听”,自顾自聊天交换意见。 吕惠卿也有些摸不著头脑:他不明白为什么单单挑了这个“银”字。 毕竟在大宋,金银不算法币,法币是铜钱。因此处理汇兑飞钱的铺子都叫做“钱”庄。 偏偏这里叫做“银”行,不知为什么不叫“金”行,又或者按照明远所擅长的,叫做“钞”行也可以啊! 少时,爆竹声终于散去,一名掌柜模样的中年人,穿着周正齐整的衣袍,从那“汴京银行”的铺子内走出来,向四方团团一揖,拱着手道:“感谢诸位赏光今日我们铺子的更名仪式。”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90节 “虽说是更名,但本行所办的业务没多少变化。各位若是有金银钞引需要兑换的,尽可以到店一观,所有的兑换时价都写在店内的水牌上,各位尽可以与别家比过,再决定与不迟!” 吕惠卿心想:看来这家对于自家生意很有信心,竟主动让主顾货比三家。 “杨掌柜,听官府说民间也能放青苗贷了,你们家放吗?” 那杨掌柜一听,脸上立即露出笑容,似乎在感谢这位“路人”及时问出这样的问题。他连连点头道:“放,只要是符合开封府规定的申请,我们都放,利钱就按官府规定的,一分一毫也不会多。” 周围的议论声立刻多了起来。吕惠卿敏感地意识到:在这界身巷附近,怕是有很多人都有借贷的需求。沈括在他当初上书时所预言的,青苗贷的规模能成倍增长——这个预言很有可能实现。 “对了,还要向各位提一句。若是各位手上有闲钱,也可以立契存在我们行里,按存放的日子长久会给付利钱……” 听见那杨管事如此解说,吕惠卿心中突然生出一个问题,便叫来个闲汉,给了对方十个钱,让他跑到对面去喊一嗓子去。 吕惠卿刚刚交待完,忽然见到对面大约十丈远处,站着一个锦衣华服、眉眼俊俏的小郎君,仿佛窥破了吕惠卿的全部心思,此刻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正是明远。 吕惠卿心头一惊,突然想要把那闲汉赶紧叫回来,谁知人已经跑开了。 这时候那闲汉已经跑到杨掌柜对面喊了一嗓子:“你们家这……‘银行’,会不会卷了我们的钱,跑了,存在你们这儿的款子……兑不出来?” 杨掌柜再次面露喜色,不知是不是把吕惠卿遣去的闲汉当成是自己实现安排下的“托儿”。 只听杨掌柜笑着回复:“不会,须知像我们这样,接受各位将款子存进来的,都需要向金融司缴纳一成的‘准备金’。” “准备金?” 那闲汉什么都不懂。 但吕惠卿身边的两名商贾却相互看看,彼此点点头,似是心中有数了。 杨掌柜便继续:“对!这‘准备金’又叫存款保险。与海商们常用的‘保险’是一个意思。万一我们这银行真的经营不善,无法兑付,只要是有凭据的存款,官府都是包赔的。” 第275章 亿万贯 “新青苗法”是明远一直想做的事, 但这又不完全是他真正的目的。 明远真正想要做的,是在这个时空建立起高效合理,并被监管的金融机构。 在司马光看来, 天下财富总数是既定的,官府用得多了,百姓手里就少了。 明远却和王安石一样,相信信贷可以刺激经济,银根放松, 这市面上有更多的钱用于投入生产, 就可以创造更多的财富。 只是借贷这种事,这官府自己上阵, 便无人监管约束, 以大宋基层官僚的尿性,十九又是效率低下, 事倍功半, 又或是中饱私囊, 从中牟利。不如交给民间。 民间如今的金融机构是金银钞引兑换铺和钱庄,前者负责各种货币之间的兑换, 后者则大多承办汇兑。 明远自己手下两种机构都有, 尤其钱庄,在经手海商的“飞钱”“汇票”时,不可避免地有客户资金存放在钱庄那里。 钱庄存钱也不是万无一失,水火、盗贼、蛇虫鼠蚁……纵使明远任命的管事大多都是经验老到而谨慎的人,这些损失还是不免发生。 为了“信誉”二字,明远的钱庄便将这些损失全部自己扛着。 而各地的商人们也因为他这些年来积累的信用而相信他, 甘愿用他的钱庄汇兑。因此明家钱庄开出的票据, 拿到别处兑换, 贴水永远是最低的。 但明家钱庄如此,别家未必都是这样。 此前明远曾动员他“金融司”衙署里的管理,去将过去五十年间所有涉及“金融”的案件卷宗都翻出来,分门别类,整理成表格,拿给他看。 明远顿时见识了不少北宋的“金融创新”和因此而产生的纠纷。 其中最有名的,自然是蜀中的“私交子案”。 它还让世人第一次见识到“挤兑”的可怕:一旦有人听说这发行交子的钱庄无法兑付,就会有更多人成群结队地上门,要求兑付——越是无法兑付,要求兑付的人就越多;钱庄更加无力,人们也就更加恐慌…… 这起案件险些就将“交子”这种高度信用化的货币扼杀在摇篮之中。 除了这些之外,大多是私人与钱庄的纠纷,私人与私人之间因借贷而生的纠纷……债务人和债权人你告我,我告你。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否则又怎么叫“纠纷”? 明远既然入主“金融司”,自然立志要将这些统统管起来。 他先是推出了“存款保险制度”,但凡只要接受客户资金的,不管是存款还是汇兑资金,钱庄都需要缴纳一部分存款保证金,也就是所谓的“准备金”,在官府处。 万一哪个钱庄经营不善,发生兑付困难,官府可以用这些钱支付,安抚百姓,然后再回过头来,慢慢清算钱庄的财产。 等到市面上的大型钱庄被他一家一家地威逼利诱着说服,明远再宣布扩大金融机构的经营范围:将手上的金银钞引铺与钱庄合并,允许吸收存款,同时也允许它们对外放贷,从此成为真正现代意义上的综合性金融机构。 此刻吕惠卿亲自光临的,正是这样一家金融机构的“挂牌仪式”。 “吕参政,怎么有工夫到界身巷来?” 明远手中那柄写着大食数字的折扇一扬,遮住了俊秀的半边面孔。 如今世人包括吕惠卿在内,不少都识得大食数字。但无人知晓“1127”究竟是何意思。 吕惠卿的脸色相当不好看。 今日这“汴京银行”的挂牌,让吕惠卿彻底明白了一件事——他一心想要将明远收为己用。但今日来看,明远此人,是他绝对无法驾驭的。 吕惠卿此人,一生所追求的,就是一个“权”字。 为了权他可以不要令名清誉,被诬为狡诈奸邪他也不在意。 他唯一想要的,便是有朝一日,权柄在手,便能颐指气使,手下之人令出必行如臂使指,见他吕惠卿面时则必是毕恭毕敬且谀词滔滔。 以前吕惠卿支使不动明远,是误以为明远对王安石父子忠诚,为王家父子奔走。 如今他才惊异地发现,是倒过来的。这次“新青苗法”便是如此,分明是明远出谋划策,王家父子在为明远摇旗呐喊,让明远有机会完成他自己的构想。 这一切,分明都是明远主导。 不是明远需要王安石父子,而是王安石父子现在需要明远。 想通了这一点,吕惠卿的心却陡然放松了,脸上重新挂上笑容,点着头与明远打招呼。 “恭喜!” 吕惠卿丝毫不掩饰,表示他已经知道这“汴京银行”是明远的产业了。 “多谢吕参政!” 明远也大大方方地接受。 吕惠卿便站在明远身侧,上上下下地打量起这间新改名叫做“银行”的铺面。 这处铺面地段极佳,此前两串鞭炮一放,几乎将所有附近的汴京百姓都引了来看热闹。 只不过,看热闹的人虽然多,真正进铺子问询,想要存钱的人还真没有。吕惠卿站了一会儿,只见来来往往,都是兑换金银和交钞的。 要将真金白银存在别人的铺子里——这种风气,至少在汴京还没能风行。 “远之,”吕惠卿发现了这一点问题,心里有点得意,声音却显得越发温煦,用请教的口吻对明远说,“看起来,想要将钱放在‘银行’里的人,还不算很多啊!” 明远了然地笑笑,似乎他早就料到吕惠卿会问这样的问题:“吉甫兄,需知,有些大户人家原本是自己放贷的,这些人多半都不愿意纳入被金融司管辖,成为被官府抽税的对象。” 吕惠卿点头:他知道如今的首相,有个绰号叫“金毛鼠”的冯京,家中便是这样,暗暗地自己放贷——但是有风险,万一被御史抓住抖出来,不仅名声难听,还可能需要补缴税金,甚至退回收取的超额利息。 但,这和在银行里放存款有什么关系? 只听明远柔声开口道:“我会游说他们……” 吕惠卿只听了一个开头,便身体微震,他已经全明白了。 明远要说的是,这些手中有钱的人,将来都会选择将钱存放在银行里,而不是自己拿去放高利贷。 一来这是因为坊间已有青苗贷,民间借贷的利率已有天花板;二来自己放贷,风险颇高,万一对方赖账,自己出面追究,逼迫对方以田产相抵,往往容易被人检举说是强迫兼并,落得个巧取豪夺之名…… 这哪里有把钱放在银行里,躺着吃利息来得舒服? 吕惠卿眼珠转了两转,心思电转,已经想到了很多。 他甚至还记起传说中明远有一个“捶丸俱乐部”,是明远用捶丸这等“小技”笼络起了在京中颇有势力的豪商,能够互通有无,甚至高、曹、贺等后族都在被明远笼络之列……若是明远劝说他们将钱放入“银行”,那些人会拒绝吗? 若是如此,明远手中该有多少钱? 一时间思绪起伏,吕惠卿顿时记起自己当年雄心勃勃,打算追随恩师王安石,做出一番青史留名的事业。而当时明远年纪轻轻,只是一介白衣。吕惠卿在服丧守孝之前,曾与他匆匆一叙…… 一转眼三年过去,再在杭州见时,明远已成杭州首屈一指的豪商,所有海商,提起明小郎君所首倡的“海商保险”,都竖起大拇指。 再后来,明远入京,亲手稳定市场,稳定交子币值…… 到如今,他取得王安石的支持,变更青苗法,开创“银行”…… 吕惠卿终于明白了:只要是在与“钱”有关的领域,他就根本无法把这个年轻人掌握在手心里。 “吕参政,下官还有些杂务在身,先告辞了。参政有空来我们金融司喝茶啊!” 金融司的茶水点心很有名,如今各大官署竟都知道了,不少人以能进金融司坐一坐为荣。 “好,好……” 吕惠卿勉力不让自己表现得失态:毕竟对方的年岁只有自己的一半——一想到这一点,吕惠卿顿时更是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等到明远离开,吕惠卿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感慨:这小郎君……真有钱啊! 光是金银钞引交易所,就有一千万贯的准备金。如今又是银行……这明远的身家,算来到底得有多少啊。 吕惠卿抿了抿嘴,心想:这大约也合理,毕竟钱就像是滚雪球,雪球越滚越大,钱越到后来就越多。 就像这明远——初时只是涓涓细流,到后来便像是大水漫灌…… 但是……这世上真有大水冲来的钱吗? 吕惠卿依稀记得,好像有什么人说过的,明远的钱来路不正! 究竟是什么人说过的? 吕惠卿就站在“汴京银行”的对面,皱着眉思索着。 * “亲爱的宿主,”1127主动上线,“您的一亿贯花出去大有希望啦!” “是吗?”明远忍不住得意。 “是的!经过您这一番精心布局,试验方预计您在未来的十年内,哪怕什么都不做,都能把这一亿贯花出去……” “也就是说,已成定局?” “对对对,亲爱的宿主,您的系统就是这个意思。” “哈哈……”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91节 明远颇想要豪迈地仰天长笑一声,可惜这是他家种郎的风格,他这温文尔雅的小郎君,做不到那么自然。 但他终于成功地将“银行”推到了世人面前,而且自己给自己增加了保证金要求。也就是说,随着吸纳存款的增多,他需要投入的本金也会不断增加:越有钱,就越是要花钱出去。 当然他也不可能只开一家“汴京银行”,将来必定还会有杭州的、扬州的、京兆府的…… 此刻明远感到一身轻松,终于觉得他可以稍许放松放松,可以与种郎一道返回陕西,过几天厮守的小日子。 这时他随口问了一句:“1127,既然我把一亿贯都花出去了,那剩下还有什么该做的?” 1127却嘻嘻一声笑,问:“亲爱的宿主,您还记得您的目标吗?” 第276章 亿万贯 目标?他来这时空的花钱目标? 明远的记性甚好, 当即报出一个数字:“一亿二千零三十四万……多一点。” 他马上明白了1127问他这个问题的目的。 自从进入这个时空,他已经成功花出去, 或者说注定将成功花出去一亿贯——但是目标是一亿两千万贯带个零头。他已经完成了目标的大部分, 却还有六分之一需要继续努力。 但是明远告诉自己:小意思,不用慌,眼看着这一个亿都花出去了, 两千万贯还有什么难的? “亲爱的宿主, 您真是太棒啦!连这个都记得清清楚楚:准确地说是120343174贯!不过您的数目也差不多啦。” “但是1127记得您真正的目标,最关键的是……” 明远颔首:“对!” 最关键的是要扭转这个时代的走向, 解除横在人们头上的厄运。 他选的道路是帮助“极贫”“积弱”的北宋渐渐“富”起来,“强”起来。 但按照1127所说的, 这最多只能扭转北宋国运的60%。 但还有剩下的40%怎么办?难道他还得主动创造偶然因素? 但“偶然”这种东西, 其实等同于不可控。他如果真的创造了“偶然”,但这历史的偶然不向他所期望的方向运行,该怎么办才好? 明远想象自己在苍茫的历史长河里尝试开盲盒…… 这怎么总令人感觉不大靠谱啊! 于是明远向1127确认:“1127, 试验方是否承诺, 我在扭转了北宋的国运之后, 生活在这个时空里的人可以得到‘剧透’提醒?” 1127恭恭敬敬地回答:“确实是如此。” 明远沉思良久,反问:“但这有意义吗?历史的走向已经得到了改变, 人们才有机会得知改变之前的未来?” 1127却兴高采烈地回答:“亲爱的宿主,您要明白——这个决定,实际上使您扭转国运的那个临界点向前移了,您实现这个目标的难度也大大降低了。” 明远一怔,突然明白了试验方的意思。 他只要能够触发那个临界点, 就能够让这个时代的所有人, 从皇帝到朝臣, 从寻常百姓到普通士兵, 都能够窥视自己的命运,历史的轮转,从而激发这个时代所有的力量,和他一起,完成全部振兴的伟业。 居安时亦可思危,且避免犯下那些不可挽回的过错——就好比苏轼与司马光,这两位现在对新法的态度亦与寻常“旧党”有所不同。明远相信他们虽不似自己那样,有超出时代对历史的了解,但这两位也多少正以自己的行动试图改变,以避免大宋真的像明远所“剧透”的那样,滑落到乱世兵燹的深渊中去。 所以明远不需要彻底颠覆大宋与各国邻国的国运,他只需要触及那个临界点—— 只是那个临界点在哪里,他如何才能触及……这又是个大大的盲盒,他甚至不知道盒子的开口在哪里。 * 沈括与贺铸等人很快完成了在陕西路设立军器作坊的可行性报告和项目预算,将短期、中期和长期目标已经相应的花销都算得很清楚。 官家赵顼看后很满意,不久便宣布了一连串任命。 沈括依旧权三司使,此外兼判军器监。 贺铸调任陕西路转运司,担任转运副使。 最引人瞩目的任命是给种建中的——种建中任陕西路副都总管,经略招讨副使。虽然都是副职,但是职位品级是扎扎实实地升上去了。在陕西一路的历史上,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破格升迁,更加没有过如此年轻的武职官员,在二十多岁的年纪就升到这个位置上。 明眼人都看出,官家这是要在西北加强武备,并且将相应的财权和物资调配的权力全都给了新党一系,沈括一系。 这些任命一出,旧党中颇有反对之声,首相冯京的声音尤其大。 但是旧党中坚司马光,和一直较为活跃的苏轼等人那里都没有提出异议,文彦博又因年纪老迈而致仕,这次官家赵顼顺顺利利地完成了一切与军器作坊西迁相关的人事变动与资源调配。 这也意味着分别。 沈括、贺铸与种建中将同时前往陕西路。 沈括是奉旨巡视,他将负责选址等方面的工作。 贺铸与种建中将在京兆府常驻,贺铸负责军器作坊的兴建,种建中则需要负责作坊的安全防备一切事项,并开始训练西军将校使用火器,磨合战术。 这次明远与种郎团聚了一月有余,就又要分开了。 只不过两人本就商议在先,等到明远将京中与新青苗法和金融司相关的一切事务都告一段落,他就辞去朝中的职务,返回陕西,与种建中团聚。 日后明远或许会去横渠书院侍奉师长,也可能会插手西北诸路市易务,掺和来自丝绸之路的贸易。 但是种建中有军职在身,必定要戍边驻防的。将来两人是否有机会长相厮守——这两人谁都不知道,也都刻意避开这个话题,不去深思。 七月下旬,汴京一带已经不再如盛夏时一般炎热,早晚的徐徐清风已经能让人感受到几分秋凉。 在这样清亮舒爽的日子里,明远在长庆楼主持酒宴,率一众新朋旧友,向沈括、贺铸、种建中等人饯行。 这一席饯行宴不可谓不荣耀——连时任副相的吕惠卿,都拨冗出席,向沈贺等人敬了一杯水酒。 只可惜,话不投机半句多,吕惠卿喝完这杯酒,便推说还有其它要务,匆匆离开了。 等到“闲杂人等”离开,长庆楼的大閤子里才气氛自如,一众至交好友索性将离情别绪抛在一边,尽兴喝酒唱曲。 董三娘抱着琵琶,坐在席间给众人凑趣。 “各位听过苏子瞻公近日新作的一首《江城子》否?” 董三娘在开口之前,手挥五弦,她抱着的琵琶发出“铮铮”一声响,声调铿锵,似乎有金鼓之声,立即将人们的注意力尽数引来。 明远一听“江城子”这三个字就立即来了精神:“可是苏太守在出猎之后所作?” “正是!” 董三娘向明远盈盈笑着颔首。 “据说,苏太守出城,有上千百姓随行。苏太守还曾说要亲自射虎呢!” 这一下众人全来了兴趣,纷纷请董三娘演唱。 只听董三娘手中琵琶弦动,传出一声,清亮激越,似可裂帛——她手下的琵琶众人听得多了,还从未听过如此铿锵的开场,顿时精神一振。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1……” 董三娘是一介妙龄女郎,嗓音娇柔,唱出这样的句子本有些违和,但是她的琵琶声激越而铿锵,令她清亮而高亢的声音也多出了一等昂然威烈的气概。 整座閤子里一叠声地喊好。连长庆楼其他客人都忍不住探头观望,寻酒博士打听,那边閤子里究竟为什么这么高兴。 明远对这首小令自是再熟悉不过了,只是此刻听来,只觉得苏轼有时会太过自谦——“老夫聊发少年狂”,苏轼如今也不过三十多岁,纵然鬓微霜,当真又有何妨1? 有时苏轼又雄心壮志得十分可爱——“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1”为了报答百姓随太守出行,便要学着当年孙郎的模样,要亲自射杀猛虎。 这时,董三娘手中的琵琶声渐渐转弱,女子的歌声里则带上了一丝愁绪,几分期待。 “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1……” 那“冯唐”二字的尾音未落,董三娘手中的琵琶顿时再次铮铮作响,曲中的豪情壮志似乎排山倒海而来。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1” “好——” 由种建中带头,众人一拍桌面,全都站起身。苏轼词中兴国安邦的豪情壮志在这一瞬间感染了所有人。 种建中高举手中的酒盅,大声道:“好一个‘会挽雕弓如满月’!让我等尽饮杯中之酒,明日便能‘西北望,射天狼’!” 他一个扬脖,手中的酒盏立即空了,胸前则多出一片淋淋漓漓的水渍,当真是豪情万丈。 与座余人也如他一般,痛快地饮尽了杯盏中的水酒。 就连平时最怕夫人说他浑身酒气的“五好老公”沈括,此刻也被这词中的豪迈气象感染,举杯痛饮,又将空空如也的杯盏重重顿在桌面上,哈哈大笑,让在旁随侍的酒博士帮他再将酒杯满上。 这一首《江城子》,调起了席上诸人心中所有报国热情,甚至人人都用羡慕的眼光望着沈括、贺铸与种建中三人,种师中甚至流露出跃跃欲试的表情,似乎就要开口向阿兄请求,将他一起带回陕西去,“西北望,射天狼”。 这时閤子中的气氛已经到了顶点,无论董三娘再唱什么,都似乎越不过这首。 董三娘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心中便有些犹豫,目光在席间游移。 突然她看到了秦观,双眼一亮,赶紧道:“听闻秦官人于今年七夕也做了一首小令,如今名动京师,似乎叫做《鹊桥仙》?” 明远心头一喜:《鹊桥仙》? 秦观终于把《鹊桥仙》作出来了? 他终于不用担心自己当文抄公了? 谁知秦观丝毫不以为荣,双手直摇:“不不,千万别,子瞻公珠玉在前,某的这首小令便着实难上台面……千万别!” 董三娘想了想,也觉得与刚刚那一首的风格相去甚远,便笑笑不再提此事,只随意奏些调子,不再歌唱,而是任由席上众宾在“酒酣胸胆尚开张”时来几句豪言壮语。 明远想了想,凑近董三娘,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董三娘闻言忙不迭地答应,随即又眼带惊喜,向明远看了一眼。 明远垂下眼帘,表示默认了。董三娘知他不愿声张,默不作声地站起,双膝微曲,竟是不动声色地冲明远福了福,以示贺喜。 明远抿着嘴唇微笑,算是谢过董三娘的心意。 终于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众人的酒都喝得有些沉。明远与种建中便留在长庆楼前,看着酒楼的伙计们一一安排,将沈括等人一一送回家去。 种建中又与种师中道别。种师中依依不舍,种建中则作为长兄,郑重嘱咐了几句,才送他上车,返回国子监。 最终长庆楼前只留下明远与种建中两人。 “师兄,今晚月色正好,不如我们一起步行回去吧!” 月色正好? 种建中仰头,只见天边一弯残月如钩。相形之下,反倒是汴京街头的灯火更辉煌灿烂些。 但是此刻分别在即,无论明远说什么,他都会答允,无论明远要什么,他大概都会豁出一切去满足。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92节 何况只是陪着走一小段。 于是,种建中背着双手,亦步亦趋地跟着明远,陪着这个他心中无论如何都舍不得放不下的小郎君。 忽然只听身边长庆楼上有人“豁落”一声地推开了玻璃窗,幽幽地叹息了一声,仿佛在为明种两人心中的离愁而感叹。 随即是清亮的女声开口清唱。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歌声柔美,调中蕴有深情无限。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这就是秦观前日里为七夕所做的那首《鹊桥仙》吧! 种建中听得脚下微顿,却只听耳畔明远笑着问:“种郎可记得前几日正是七夕。你还送了我一对磨喝乐呢!” 种建中顿时面红耳赤——七月七日的时候,他看着满大街都在卖磨喝乐,便买了一对回去,想要送给明远。但真要送出手的时候却又有些不好意思。他似乎从未认真送明远任何一件礼物,一旦真的想起来了,却只准备了这样一对小小的看起来傻傻的人偶。 谁知明远却将那对磨喝乐珍而重之地收藏起来,说这对人偶既在一起,那他和师兄也就在一起。 一想到这里,种建中便感到心中微微刺痛, 忠君报国、驱除胡虏,是他终身之志,这样一来,却似乎难与心上人长相厮守。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这一次又一次的分别,令种建中心存歉疚,仿佛有一道难以疗愈的伤口,相聚的欢愉能够将它暂时掩盖,可是一旦分离……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忍顾鹊桥归路……或许就是他种建中此刻的心境吧。 种建中不由得开口抱歉:“小远,我……” “嘘!”明远将食指放在唇上,打断了种建中的道歉。只见他眼神明亮,眼中蕴着无限笑意,低声提醒:“师兄,你听!听这最是点睛的一句!” 只听那歌声里却无分离的感伤,没有如泣如诉与缠绵悱恻。它似乎只是在说一个事实,一个普普通通却又至真至诚的道理。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第277章 全天下 翌日, 种建中等一行出发。明远等人在城外劳劳亭处送行。 这次不似上次苏轼离京,有无数文人雅士前来送行, 诗作了一首又一首, 酒喝了一巡又一巡。 这次沈括等人出发,无诗无酒也无亲友送别时的繁文缛节,一切都是公事公办的高效样子。 明远观察了一下, 发现这是因为一同前往陕西的队伍中, 还有一位身份特殊的人物——童贯。 这位宫中内侍的相貌十分特殊:国字脸,五官方正, 下巴上生着两枚胡须,稀疏是稀疏了, 但坚硬如铁。对于一名太监来说, 这个特征实在是令人印象深刻。 此刻童贯穿着与沈括等人差不多形制的袍服,身后还有车驾押运着行李,显然是要跟着一起出京的。 据明远所知, 宋代的太监, 不仅没有不能出宫的限制, 相反,他们还会顶着“走马承受”的职务, 作为天子耳目下到地方,甚至还能带兵打仗…… 而童贯的态度却是谦恭的,老远见到了明远,便过来向明远打招呼,面上诚惶诚恐, 拱起双手见礼:“小人童贯, 见过明监司。” 明远心里将这个家伙翻来覆去念叨了好几遍:这可是大名鼎鼎的“六贼”之一啊, 此刻竟然随沈括等人一起前往西军军中。 难道此人以后靠“军功”发迹, 就是自今日而始的吗? 似乎在他那个时空的历史上,这个童贯还曾率军征辽。辽人其时军力已经大为衰弱,被女真一击即溃,却还照样能在宋人那里“找回自信”,将童贯所率的宋军打得落花流水…… 但是这些心理活动在明远脸上丝毫不显。 明远依旧是那个笑嘻嘻的好脾气小郎君,也同样拱手还礼,口称童供奉。他问:“童供奉此次可是随沈学士他们一起往陕西去的?” “是,小人奉天子之命,任陕西路都总管司走马承受并体谅公事。” 童贯叽里咕噜说了一长串头衔,明远便知他确实就是那传说中的天子耳目——“走马承受”了。 一想到他的种郎靠军功立下挣来的副都总管,到任了却还要被童贯这等人暗中监视,真是令人不爽。 但事已至此,明远也不多说什么,而是笑眯眯地向童贯拱手,异常真诚地向童贯道谢。 童贯明显有点发蒙,应当是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竟能让明远感谢。 谁知明远笑道:“上次供奉出任两浙路走马承受的时候,曾经秉公仗义执言。想必此去陕西路,供奉必定又能立下殊功的。” 明远话里所说的,就是上次杭州军器监开发了火器之后,被蔡京抢了先,上奏表功。后来多亏童贯如实禀报,揭出了军器监杭州作坊的全部功绩,因而得到了官家的表彰。 人总是这样,但凡真做了点好事,总是期望旁人能知道,并且夸赞的。 童贯听明远夸他,高兴得全副眉眼都在笑,连声道:“多谢明监司勉励!” 明远随即又低声补充了一句,道:“童供奉在陕西,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也可以与我联络。明某人就是京兆府人,陕西路的大事小事,许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童贯更高兴了,一叠声地道谢,却不知道明远这边也在动着自己的小心思。 自从明远下定决心要返回陕西,他以前留在京兆府的人脉立即又活跃起来,往来函件的频率较以前高了一倍。各家产业如今都正在摩拳擦掌,静待明远归来后可以大干一场。 走马承受是天子耳目,监察地方,有密报之责;明远也就打算让他的人在京兆府监视这位“童走马”,暗中盯着他,免得他对种建中等人使坏。 没办法,谁让这童贯在后世的名声太过响亮,位列“六贼”前列呢? 俗语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见时辰差不多了,沈括、种建中、童贯等人纷纷上马,相送众人齐齐拱手向他们告别。 就在这时,忽听道路上有马蹄声传来,众人有好奇回头的,见来者是一名骑着高头骏马的年轻男子,鬓边簪着一朵红彤彤的锦葵。有人认得他是明远身边的大管事史尚。 原本史尚行色匆匆,疾奔至近前,却减慢了速度,并且悄无声息地下了马,从众人背后溜到明远身边。 明远兀自在与离人依依惜别,似乎连回头看一眼史尚的工夫都没有。 但等到沈括等一行人行出数百步,明远就已经向史尚那边轻轻偏过身体。史尚立即凑上前,在明远耳边轻声说了一番话。 明远听了像是完全没有反应,只有史尚听见他“嗯”了一声,以示回答。 待沈括等一行人走出半里地,明远才转脸望着史尚,眉心蹙起,小声问:“你确定?确定已经查到开封府和杭州府那里了?” 史尚也同样低声地应了一句,随即又从怀中取出一封封着火漆的信件,递给明远。 “这是今天早上刚从京兆府送到的。” 明远看了信件上的字迹,就好奇地道:“薛道祖?” 薛绍彭人在京兆府不假,但是他几时也需要用加急的快信与自己联系了? 明远当即拆开用火漆封得严严实实的信封,将里面的内容飞快地看了一遍,脸上当即浮出笑容—— “哈,”他轻快地笑了一声,“原来不止是开封府与杭州府,还有京兆府呀!” 史尚脸色一变,没想到事情竟这么严重。 岂料明远潇洒将薛绍彭的信收起,反问道:“可这又是什么大事呢?!” 史尚见到明远的笑容,心里立即多了几分底气,笑道:“有郎君亲自出马,这事应当是容易解决的。” 明远也笑:“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呢这事也不全该由我来解决……” 他给史尚使了个眼色,表示自己想要单独待一会儿。 史尚得体地向后退了半步。 他眼看着明远转过身去,在路边的长亭中站定,似乎便开始自言自语。 史尚偶尔能听见只言片语,诸如:“这件事理应由食盐坊解决……” “这本就是食盐坊的责任……” 史尚反反复复地听着“食盐坊”三个字,实在是没想明白他所禀报的这件要事与“盐”究竟有什么关系。只不过盐是专卖之物,只有富商巨贾才会涉足盐业。 史尚忍不住自豪地想:难道我家东主小郎君真的要涉足盐业了? * 西夏国都兴庆府。 王宫里,年轻的国主李秉常端坐在一幅舆图跟前,低声轻轻叹息:“唉……河湟啊,河湟……” 李秉常斜前方,跪坐着一名四十多岁的武将将领,穿着西夏的武职官袍,但却生得眉眼清秀,礼数周到,仪态端方。这是一名来自宋国的降将,名叫李清。 这李清听李秉常叹息,赶紧称赞:“大王天纵聪明,也能看出河湟的重要!” 这对君臣口中的河湟,就是大宋君臣口中的熙河。各自的叫法不同而已。 李秉常缓缓点头,伸手在舆图上一比:“这里……和这里,便是剪去了我大白高国的两侧羽翼。同时,这里……” 秉常又挥手指指西边:“恐怕以后西方的生铁和匠人,都未必愿意再入我国境内,而是会直入宋国境内。” 李清闻言,顿时想要拍案叫好,大赞秉常视角独到、目光长远,但看看秉常身后随侍的人,还是忍住了,改做轻轻颔首,他沉默了一阵,又道:“上次禹藏家受‘天雷’攻击的事,如今也已查明了。” 秉常听见“天雷”两个字,脸上肌肉便是一跳,眼神发直,似乎回忆起了什么他绝不愿意回忆的。 “那些不是什么真的‘天雷’,而是宋人用的火器。” “火器?” 自幼在深宫内长大的秉常眼露迷茫。 “就是年节庆典时用的爆竹,宋人将它们做成了可以用来杀人的火器……” 李清见秉常听得出神,继续道:“这次宋人手中的‘天雷’也已经今非昔比,不再是需要投石机投掷的了,而是可以像弓箭似的握持在手中,随用随发射。” “听说,洮州附近的几个部族,原本根本没把宋人那百人左右的小队放在眼里,却在那些人手中的火器下吃了大亏,精锐尽丧。所以才有了闻风丧胆,见宋人便降。这次河湟才会尽数落入宋人手中……” 李清正说得滔滔不绝,忽听秉常身边一名内侍清了清嗓子,似乎在提醒李清,莫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李清忽然明悟,连忙住嘴。 却见秉常忽然捂着胸口,倒在桌面的舆图上,接着是一顿撕心裂肺的大咳。 李清吓了一跳,却见到年轻的国主正面向自己,偷偷使了一个眼色,然后又捧着心口,做出一副难受痛苦状。 李清全明白了,立即站起,大声对秉常身后的内侍道:“国主有恙,你等还不快速速去请御医。” 那名内侍左右看看,确认没有旁人可以代替自己前去。他也怕秉常真出什么事,赶紧一猫腰,快步离开,去请御医去。 秉常这时才扶着桌面撑起身体,同时伸手将皱起的舆图抚平,冲李清眨眨眼,道:“李将军,今日辛苦你肯为秉常讲这些。” 一句“辛苦”,令李清有些激动。他连忙以手抚胸,恭敬行礼:“多谢国主信任!国主……国主对微臣竟然如此信重,令微臣感激涕零……” 说着,李清的声音渐渐变得鼻音浓重,似乎他真的要“涕零”了。 “李将军,我有什么理由不信任你呢?”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93节 秉常略有些稚嫩的嗓音回荡在再无他人的殿宇中。 “臣……臣是一介汉人。” 李清不敢抬头,小声回答。 秉常这时站起身,走向兴庆府王宫那装饰繁复的窗棂,望向窗外。 “可太后也是汉人啊!” 年轻的国主轻声道。 “背弃了自己祖宗的汉人,却学会了党项人的野蛮、贪婪和善变。” 李清万万没想到,年纪已渐渐可以亲政的国主李秉常,竟会那样直截了当地评价手握重权、独揽朝政的太后梁氏。 “李将军,感谢你这些日子里肯陪我来聊天,肯为我说些宋国的礼仪制度、治国方略……” “如果有生之年,我能挣脱母后的束缚,我很想去大宋看一看。” 李清完全听呆住了。 他是降将,曾是陕西西军中的一名武官,仁宗时降了夏主。但降夏之后他一路官运亨通,如今已是翊卫司马军副都指挥,率领数万精锐,典禁军——这是他在大宋军中时完全不可想象的荣耀。 身受这种器重,李清不感激夏主是不可能的。 但如今,夏主亲口告诉他,仰慕大宋,想去大宋看一看。 李清:……? 第278章 全天下 史尚从汴京城中匆匆赶来, 薛绍彭从京兆府寄来火漆封口的急信,都是在说同一件事: 有人在暗中查明远。 查他的底细,查他巨额财产的来源。 明远一时竟觉得有些滑稽, 他站在长亭中又看了一遍薛绍彭的信, 一时竟十分想笑。 他很想大笑三声:终于来啦! 你们终于想起来要怀疑我啦! 他刚到这个时空时, 还是个一穷二白,靠一枚铜钱起家的少年,现在成为家赀亿万的巨富,若是世上完全没人怀疑, 这世道似乎也有哪里不对头。 从穿越到现在,他只经历过一次对他资产来源的怀疑, 就是上次来自唐坰的弹劾。但是当时他的总资产数目还不算大, 且唐坰只是风闻奏事,连他的财产是否曾在开封府登记都没有去查证。 结果当然不了了之。 但是这一次,查他的人显然非常仔细, 不仅是他这里、杭州府, 还有京兆府。据薛绍彭说,京兆府那里, 亲戚朋友,街坊邻居都问过了,将明远何时买房,何时搬来,搬来之前之后是什么情形都问了个遍。 明远倒是不认为明家的那些亲戚那里会露出什么马脚——他有明巡在这里, 不断地帮着渲染明远这两年在京中的“成就”, 还有四叔明高智听说最近刚回京兆府。在明家几位叔叔心中, 只会觉得是他们父子真有本事。 另外就是“渣爹”明高义本人也应知道一部分“真相”。 只不过明高义神龙见首不见尾, 连他这个亲儿子都见不上一面, 官府要能找到也很不容易。 但这件事,归根结底,是试验方的安排是否周密。 如果试验方将一切安排妥当,明远就不需费神;反之,明远可能还会有不小的麻烦。 因此明远需要一定时间“独处”,就是在通过1127和试验方沟通,要求试验方出面,妥善摆平此事。 此刻他从长亭中走出来,脸上全无忧色,相反,是一副自如神色,笑着对史尚道:“多谢你为我留心。这些小事虽然难不倒我,但若是能事先做到有备无患,自然是最好的。” 史尚见惯了明远这样万事不萦于怀的做派,一时间也心中大喜,连连点头。 * 然而好景不长,种建中等一行人告别之后第五天,唐坰敲起登闻鼓,状告明远。 《汴梁日报》的总编辑满面忧色地来找明远:“明官人,这报道……该见报吗?” 报纸报道自家东家被人状告,这事情有点棘手…… “当然要见报!” 明远自然而然地将手中新出的一期“蹴鞠专刊”折叠起来,道: “不能因为我是你们的东家,就把这件事压下来不报道。” “毕竟你们已有竞争者,如果在这事情上装聋作哑,以后《汴梁日报》的信誉就会打折扣。” 如今汴京城中,已经不再是《汴梁日报》一家独大,而是同时出现了三四家报纸。甚至《洛阳日报》和《扬州日报》在京中也有些销路,只不过会有一两天时滞。 为了自家竞争力着想,明远打算好好利用一下这次的“流量密码”,便批准《汴梁日报》全方位无死角地报道这个案子,甚至还约好了,这次庭审之后,明远会接受《汴梁日报》的独家专访,透露一点儿他的“致富秘籍”。 这些“预热”报道刊发出去之后,《汴梁日报》的刊行量剧增。 明远:钱,和富贵人家的辛秘……这两样果然是“流量密码”啊! 明远这边轰轰烈烈地在造势,官家赵顼却十分无奈。 上一次唐坰“风闻奏事”,好歹还是去的开封府,由开封府尹陈绎在内堂问话就够了。 谁知这次,唐坰竟然直接去敲了登闻鼓,告起了御状——因为,明远已经不再是个普通小民,他已经是个官儿了。 可是,话说回来,官告官,这事儿很简单啊!唐坰是御史,要告明远,写一封弹章便是,最多牵扯进御史台,又何必像现在这样,敲登闻鼓,弄得满城风雨? 最终赵顼无奈之下,还是将这案子交给开封府尹陈绎,着他“酌情”审理。 陈绎一看唐坰的诉状,吓得赶紧将状纸合拢:这回不是明远的资产来源不明了——这回唐坰告的是明远“不孝”,乃是人伦大罪。 这罪名若是坐实了,连一力推荐明远入朝为官的王安石王雱父子,可能都会被连累个“识人不明”的罪名。 陈绎深感着案子棘手:毕竟世人都知道明远有钱——可现在唐坰的策略是:我不告你钱多,我告你不孝,你钱越多,这不孝的罪名就越重! 想到这里,陈绎就已经不太看好此案的前景,觉得明远这一次可能终于要在唐坰手下翻船。 但既然官家有旨意,陈绎便老老实实兢兢业业地断案—— 开封府堂上,当场招来了不少籍贯为京兆府,常居长安城,但在这一两年间才因为各种理由到汴京来的人。 这些人身份不同、职业不同,家财丰俭,也各有不同。但只要他们听说过明远,那回答便是一致的:“明小郎君啊!那是全城出了名的孝顺。” “明家娘子双眼视物不便,小郎君便专门改建了一座院子让她居住,在院子里修了盲道,能够让母亲自由进出,侍弄花草,颐养天年。” “不止明家的院子,明小郎君为了给母亲祈福,还在一整座坊市中建了盲道供盲人使用呢!” 陈绎听了这些供词,心想:这叫不孝顺? 那天下好像也……没什么特别孝顺的人了。 但又问了问,陈绎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又查了一遍案卷,见他所虑的,唐坰在诉状上也提到了。 “你已有多年未返回京兆府?”陈绎皱着眉头问明远。 明远此刻正站在开封府的大堂上——此案为官家交由开封府公开审理,但是首告和被告都是在朝的官员。在审理结果出炉之前,陈绎就只好一碗水端平,让明远和唐坰都站在堂上。 这时,明远年轻而秀美的面孔上流露出千般歉疚,万般无奈。 他望着陈绎,点头道:“是的。” 陈绎反应很快,片刻后就想明白了:“是因为你父常年在外?” “是的……” 明远低低地应了一句。 开封府大堂外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汴京百姓,还有些想要对此案做全城报道的记者和小编。众人听见这个答案,都不约而同地“哦”了一声,似乎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父母长期分居两地,身为子女夹在中间,左右不是人。 像明家这样的,一子一女,女儿留在家乡照顾生母,儿子在外奔走,追随老父——这样的安排似乎无可厚非。 陈绎转头看了看唐坰,似乎想要以眼神“建议”唐坰见好就收,差不多就得了。 谁知唐坰嘿嘿冷笑,这位“汴京吵架王”似乎根本不在意陈绎和堂下百姓们刚刚得出的结论,反而露出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陈绎一向知道唐坰的反应比常人要慢上几拍,因此人前总是显示出一副强项而固执的样子。但他又不知唐坰是否还有“猛料”没报,重要的证据没展示。 为稳妥起见,陈绎传来长庆楼的大掌柜明巡来堂上,为明远作证。 明巡当即将他当年所知的旧事一五一十都说了一遍。 末了他说:“远哥上京及到杭州,都是应二伯所要求。后来一听说二伯人在南方广州,他就又冒着坐海船的风险,千里迢迢去了广州……” 最终,明巡异常有力地做了一句总结:“要说我家远哥不孝——这不可能。” 世上像明巡这样的老实人很多,他们不会说什么花团锦簇的浮华言语,也不会用铺陈排比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更有力量。 但是他们能做到将坚定的信念融入普通的话语。 所以明巡一开口,开封府堂上堂下便都明白了:不可能!明远不可能不孝顺。 这是非常了解明家家事的族人口中说出来的话,还有什么值得怀疑的余地呢? “哦——” 明巡话音一落,开封府堂下当即传来一片感叹。 汴京百姓在这一刻都选择了相信明远:这小郎君钱是多了点儿,可他也没做什么天怨人怒的大坏事儿,唐坰没必要死缠烂打,非要给人栽上这等罪名吧! 陈绎则转头看看唐坰。 他不想宣判,而是希望唐坰能见好就收,大家以后见面就都还是好同僚。 但唐坰此刻正仰着脸,站在开封府堂上,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这在陈绎看来,唐坰这般模样,正代表他掌握了关键证据,手中握着“大杀~器”。 至于陈绎自己,其实心里也有一点不确定:哪里不对……确实有哪里不对! 陈绎原本只以为自己是认为明远钱财过多,深恐来路不正。可是他见到唐坰的眼光,顺着唐坰这等人才才该有的思路想了下去,才渐渐皱起眉头。 难道……竟是这个原因? 想明白了的陈绎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于是他颤抖着声音问明远:“明监司,你的财产……是否都记在自己名下?” 明远明确登记在自己名下的财产只有上百万贯,相较于他的总资产来说,根本不能算多。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94节 但此刻他听陈绎问起,便顺水推舟地点了点头,脸上流露出一丝赧然。 陈绎惊呆了。 唐坰得意得嘴角咧到耳朵根,几乎就要狂笑出声了。 堂下百姓,包括明巡,都变了脸色。 明巡急急地问了一句:“远哥,你……” 似乎想要帮明远找个理由。 但违背律法的理由哪里那么好找? 按照宋律,父母在,子女不得分家,因此子女不得单独把家产计入自己名下。 因此世人很多时候会采取变通的做法,将自己名下的财产,记在妻子名下。在分家时妻子的财产不作为分家财产,从而避免被分给兄弟姐妹。 但是明远,父母俱在,他还有一个未出嫁的妹妹。论理,他所打理的一切财产,都应当是父亲明高义的财产,在明高义过世之前,他不得肖想。 谁能想到,明远竟冒天下之大不韪,将财产直接记在了自己名下。 因此,唐坰这时候跳出来说明远“不孝”,这一条控诉确实站得住脚。 第279章 全天下 唐坰诉明远将财产记在自己名下, 违背了宋律中“父母在子女不得分家”的律条,因而是不孝之人。这个指控一出,开封府堂上堂下一片哗然。 开封府尹陈绎也很吃惊。 陈绎还记得, 当年审唐坰诉明远案时, 就曾有人向他提过:明父是一位巨商, 只不过喜好衣锦夜行,将财产托名于他人名下——当时陈绎也只是笼统地认为:长庆楼、山阳炭厂等都是“明家”产业,从未认真计较过这些究竟记在何人名下的问题。 但陈绎怎么也没想到:如今已有更多更大价值的产业被记在明远名下;他更加没有想到,唐坰竟然会抓住这一点痛打。 由于三年前唐坰第一次诉明远时给人留下的印象太深, 陈绎理所当然地相信明远这一次也能够轻松应对。谁知道这一次,唐坰给出的, 竟是一个只要存在, 就不可能被驳倒的罪名。 这位开封府尹一挥手,命人呈上唐坰事先准备的证据。陈绎一瞧:好家伙,唐坰原本在诉状上根本没有详细写明的, 现在却把详细证据都列出来, 一桩桩产业,一门门生意, 无论是在开封府还是在杭州府,确实都是记在明远名下的。 陈绎抬起头,看向唐坰——唐坰正一脸的得意。 看样子,唐坰极其享受此刻开封府堂上躺下的“反转”氛围,喜欢看到人们连下巴都合不上的样子, 喜欢看到他们重新将审视的眼光转向曾经欣赏、信任的人, 眼光渐渐转冷…… 唐坰以前在明远手中跌过大跟头, 而今日, 他选择了, 要在世人面前堂堂正正地爬起来。 不知为何,陈绎觉得心中烦闷,不知是不是因为唐坰那张得意的面孔太找打,陈绎心里一阵冲动,竟然很想打他。 “明远,对于唐御史的指控,你做何解释?” 陈绎转头问明远。 只见明远苦笑着向陈绎拱拱手,道:“下官并没有什么可以解释的。” 没有可以解释的? 陈绎睁圆了双眼望着明远。 在他眼里,这个年轻人这么聪明、这么俊秀,家教如此之好,待人如此有礼数……若是他冒天下之大不韪,对父母不敬不孝……这不可能啊? 于是陈绎自觉主动地帮明远找补,开封府尹拈着胡子问堂下站着的年轻人:“你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明远苦笑着点点头,道:“为家大人讳,下官实在是不能说。” 至于“讳”了什么,明远肯定是不能在开封府大堂上透露的。 而这是一个非常好的“脑补”理由,令开封府堂上堂下所有人都展开了想象的翅膀,极有创意地帮明远想象各种可能的理由:“会不会是……” 陈绎则力劝明远,至少要将这背后的理由透露给他这开封府尹知道。否则这案子就没办法公正地审理。 然而明远很坚定地拒绝了陈绎的要求:不行。 这时,开封府堂下的百姓们纷纷坚定了他们原先对明远的看法:“你瞧明官人,哪怕是自己承担罪责,也要为尊亲讳言,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不孝?” 唐坰听到这里呆了呆,得意之色稍稍去了些,但他那张脸马上就又恢复了傲慢——大约是在想:只要能将这小郎君告倒,我唐坰这次就赢了,哪里还用得着管它背后什么隐情。 陈绎终于失去耐心,对明远道:“我容你再想一个晚上,若是你明日还是拿不出能够佐证你无罪的证据,本官便要按宋律宣判!” 开封府尹将手中的抚尺一拍,果断退堂。 唐坰得意洋洋地张了明远一眼,趾高气扬地转身离去。 明远则独自一人站在堂上,陷入沉思。他双眼的眼神似乎在极远处汇聚,他似乎在看着什么,却又好像什么都没在看。 * 当晚,很多朋友前来明府慰问,或是想来问问有什么可以帮忙的,结果都吃了闭门羹。 明远表示自己想要一个人呆着,婉拒了朋友们见面的要求。 长庆楼上,生意照做,客流与往日相比丝毫没有稍减。而大掌柜明巡却没像往日那样待在柜台后,而是独自一人坐在靠窗的桌边,呆呆地喝着闷酒。 临到打烊时,主厨万娘子过来,见到明巡这副样子,忍不住将手中一枚抹布直接往明巡桌上一扔,发出“啪”的一声响。 明巡从沉思中惊醒,惊讶万分地抬头,望着这位多年来一直坚持蒙着面的主厨。 “告诉我:你郁闷,是因为你也想为明郎君辩护,但又不知道如何辩护。你无能为力,因此内心纠结!” 万娘子一向心性坚韧,此刻也是一样。她丝毫没有掩饰自己对东家的信任。 “我也想啊……可是,可是那些契约……白纸黑字,都摆在那里,你叫我怎么想远哥?” 明巡一想起今天白天在开封府堂上的事,就烦恼无比。 “远哥,远哥……我亲眼见过他与伯母和十二娘在一起的样子,他怎么可能不孝……” 谁知万娘子的眉眼就全缓和下来了,声音也转柔和:“那你心里就还是相信他的,知道他不可能是那等不忠不义不孝之人。” 明巡点点头,伸出双手,表示困扰他的,是那种想要帮忙却根本插不上手的无力感。 万娘子顿时一伸手,将明巡面前桌上的抹布取走,脚步轻盈地一转身,道:“我只知道,明郎君还从未让人失望过。” * 第二天,开封府堂前聚了不少叫卖《汴梁日报》的报童。 “《明郎庭审实录》,父母健在却将万贯家财尽数记于自己名下,明郎此人是大奸若忠,还是别有隐情?快来翻翻今日整版全景回放的《实录》啊!” 报童们也不知从哪儿学来的话术,让满大街的人都对那《汴梁日报》极为好奇,甚至管不住自己伸向钱袋的手。 据说这日《汴梁日报》是加印了三成的,结果一眨眼的工夫就又卖完了。在此流连的京城百姓都说该报社该直接把印量翻上一番才对。 终于等到开封府开堂审案。得到消息赶来的百姓将大堂外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站在最外面一排的恨不得踩上高跷,或者架起梯子,好让自己能得个最佳视野。 “审案了审案了!” 有人眼见,见到穿着官袍的开封府陈绎缓缓步出,坐在大堂正中一张长条官案跟前。明远与唐坰依旧对面站着。明远面沉如水,而唐坰已经笑得合不拢嘴,似乎准备随时接受这一场胜利了。 “明远,就像是昨日本官问你的,关于唐坰所诉之事,你可有愿为自己分说的?” 开封府堂下的汴京百姓纷纷屏住呼吸,想要听明远说什么。 却见明远干净利落地摇了摇头,道:“没有!” “唉!” “怎么会这样?” 百姓们议论纷纷。从昨日开始起,他们就一直在议论明远这桩案子—— 将财产记在自己名下,就等于不孝了吗? 这明远身有万贯家财不假,但他是独子,与其他人私昧家财以逃避分家的行为根本不能混为一谈。 再者,他如果真有隐情,为尊长讳,岂不正说明他孝顺,宁可自己背负污名,也要守住长辈的隐私? 这律法会不会有问题? 开封府尹囫囵断案会不会有问题? 反正那个告状的傻瓜御史是一定有问题的。 唐坰听见明远的回答却哈哈一声长笑,拍着胸口道:“我唐坰今日可谓心满意足!” “身为御史,虽然没能在朝堂上扳倒最为位高权重之人,但是好歹在这开封府大堂上扳倒了天下最富有的人!” 这番话让开封府府尹陈绎听得直瞪眼:感情你唐坰,就纯粹是为了告成状之后的快感而到处告状,到处咬人啊!——这还告状告出收集癖了,专门捡官位高的告,捡钱多的告。 陈绎暗暗打定主意,日后一定要想办法治一治唐坰这样信口开河,四处胡乱攀咬的谏臣。 但是今日开封府审案,结论已现——既然明远拒绝解释,陈绎就只有按照律条宣判了。 于是陈绎提起桌上的抚尺,并且清了清嗓子—— 就在陈绎要将手中抚尺敲下的那一刻,突然有衙役在他耳边道:“府尹!” “门外有一人,说他是明监司一案的重要证人。” 陈绎听得精神一振,他正盼着此案能多点变数。 “快传!” 不多时,在开封府大堂挤得水泄不通的百姓们纷纷让开一条道路。一人由两名衙役引领着,向开封府大堂上来。 这是个四十多岁,未满五十的中年男人,中等身材,颇为瘦削。 他内穿一件白色斜领长袍,外面披着一件浅茶灰色的袈裟,头戴毗庐帽,帽檐下露出束着的头发,发丝黑中泛灰。 竟然是一位带发修行的居士。 难道这人就是明远此案的重要证人吗? 围着看热闹的百姓们纷纷冲这中年男子行注目礼。忽然人群中有人惊道:“好像……” “啊,是好像——” 自此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留意到这名中年男子眉目五官端正而清秀,虽然不像明远那般秀逸无双,但却是个颇为耐看的英俊中年。再加上他这周身的修行装束,当真有些像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方外之人。 将此人与堂上站着的明小官人放在一起比较,就能看得一清二楚——这两人一定有血缘关系,看年纪,当是父子不假。 “……有点明白了!” 此人的出现,终于唤起了旁观众人的合理联想。 端坐堂上的开封府尹陈绎,此刻扬起头,望着来人,流露出了然的目光。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95节 然而唐坰面上的得意表情却一点一点地消失了,他不再得意,不再容光焕发,相反,这名吵架王、专职谏官的脸色,正一点一点地变得灰败。 明远就算再吃顿,此刻也知道:考验自己演技的时候到了。 于是他赶紧上前,向来人翻身拜倒,口称“大人”。 “为儿这等小事,竟打扰了大人的清修,实在是罪过!” 从堂上的开封府尹陈绎,到聚在堂下的汴京吃瓜群众,众人心中唯有一个声音: ——破案了! 原来明远的生父是方外之人,不愿阿堵物堵住了自己修佛参禅的路,将手头的一部分财产转至儿子的名下,明远这个做儿子的,难道还能说不吗? 第280章 全天下 长庆楼上, 总算将一颗心放下的明巡依旧有些云里雾里的。 他今日去了开封府大堂,见到了二伯明高义的及时现身,却意识到自己对这位伯父根本没有什么印象。 明巡的父亲明高信此前也不怎么对家中小辈说起他们上一辈的事, 明巡猜那是因为长辈们在分家的时候曾经闹得不太愉快。 但是二伯就是二伯, 这事是肯定的——明巡亲眼所见,二伯明高义与远哥长得很像,眉眼五官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只是这同样一副长相, 搁远哥那里是朝气蓬勃、俊秀无俦, 但是到了二伯明高义这儿, 却隐隐约约透着几分寂灭之相, 有点儿死气沉沉的…… 明巡心想:或许这就是方外之人吧。二伯都在家修行了, 离遁入空门就差半步, 自然和寻常人不同。 随着二伯的现身,这场“钱多不孝”的闹剧就此落幕。当他家远哥在大堂上当众向二伯拜倒的时候,开封府里里外外,堂上堂下,都在称赞远哥孝顺。 最后远哥也在堂上公开解释:他急切之间联系不上二伯,而二伯一直不愿让人知道他已是一位修佛参禅的在家居士。 原本明巡也不懂:这修禅之人,“出家”和“在家”到底有什么区别, 今日终于被狠狠科普了一把:如今这居士, 分为在家的居士和出家的居士。两者之间的区别仅在于剃没剃度。 据说二伯是为了一心修禅, 了却尘心,所以才远离京兆府,数年来不曾归家。 但是二伯经商所得不少,且这份商业上的天赋也传给了远哥, 远哥接手之后, 明家二房才会如此兴旺发达。 想到这里, 明巡自以为全部想通了捋顺了—— 也就是那个御史唐坰,当年想要状告远哥没有告倒,从此怀恨在心,如今再告,又转以孝道做文章。 可唐坰怎知远哥不仅忠义而且孝顺诚实?为了保护二伯修禅的隐情,竟宁愿将一切罪名全都自己扛下。 这样的义举,在全汴京城一宣扬,想必再也不会有人对远哥的孝心生出怀疑。 多亏自己,此前一直相信远哥,从未对他心生怀疑——想到这里,明巡只觉得心中一阵畅快,仿佛刚刚在香水行里泡过热水澡,此刻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舒舒服服地敞开着。 但看天色,时辰不早。来长庆楼的食客们越来越多,生意似乎比以前还要好。万娘子带着一众帮厨和酒博士们,正忙得不亦乐乎。 明巡在长庆楼历练多年,人情世故上多有长进,知道今晚应当留给那对久别重逢的父子,自己没理由去打扰,因此今晚照常来长庆楼看店。 只是……直到现在,明巡心里还是有一点点迷糊。 如今坐在长庆楼上,他渐渐弄清了自己究竟是哪里不明白——当二伯明高义出现的时候,他家远哥站在开封府堂上,脸色平静,眼神里甚至有点讽刺,全无与久别重逢的家人重回之后那等“喜从天降”的感觉。 * 明远手中持一盏安着玻璃灯罩的烛台,慢慢走回明家的内院。 明高义正在书房里等着他,神色间已没了当初在开封府堂上时的云淡风轻,而是显出几分怔忡。 明远走进来,将烛台放在父子两人之间的桌面上,任由烛火将两人的面孔都照亮。 而他的那张俊脸却一点一点地冷下来。 站在明高义对面,明远就这样望着他的“父亲”,仿佛打量一个毫无血缘的陌生人——事实也确实如此。 而明高义却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似的,不知所措。他见到明远,嘴唇便开始微微发颤,憋了良久,只憋出一句:“远哥——” 明远打断了他的话,淡淡地说了声:“坐!” 明高义便不由自主地在明远对面坐下,双手互握,十指绞在一起,拧了又拧,终于鼓足勇气开口:“远哥……你娘还好吗?” 沉默。 沉默持续了几个呼吸,明远终于缓缓地开口。 “那是熙宁二年的春天,如今我只记得那年春天好冷……我与阿娘和妹妹挤在赁来的小院子里,就在那时,收到了父亲的信。” “嗯,对了,还有三叔和五叔……在京兆府的亲族都来了。” 就在明远提到那封信的时候,明高义突然跳了起来,双手撑着桌面,望着明远,眼神急切,焦虑地问:“你娘,你娘她有没有……” 紧接着这中年男人双手抱着头,渐渐又坐了回去。 “阿舒,你若读了我那封信……” 那顶象征居士身份的毗庐帽早已被明高义不知抛到了哪里去。明高义将十指深深扎入原本梳得整齐的头发,痛苦地绞着发根。 明远顿时微笑:“放心,我娘眼盲,读不了书信……” 这下明高义连绞头发都停往了,整个人僵在原地。他眼里透着绝望,似乎能感同身受妻子的痛苦:眼盲,家贫,膝下两个孩子,来自丈夫的和离书信…… 明远笑得很欢畅:“正好当时我收到了一笔钱,于是我就哄阿娘,说是阿爹做生意发达了,寄回来给我们家用的钱。” 明高义一愣,整个人如同塑像一般,僵在原地。 良久,他才重新开口,小心翼翼地问:“远哥……所以,你是知道的,不是我……一直以来都不是我?” 明高义此刻的神情很奇特,他像是一个溺水的人突然见到了池边伸来的一枚稻草,却又似乎是终于了解到了令他彻底绝望的事实——这种冲突令他面上的表情直接凝滞,久久没有办法言语。 明远毫不留情地点点头。 他当然知道,他手上巨额财产的来源,从来都不是眼前这个“工具爹”。 在过去这段时间里,明高义完美扮演了这个“工具”角色,从不打扰明远,却又总是在明远需要他的时候,及时地露面。 试验方安排得不错。 但此刻明远忽然突然生出一点兴趣,想要听一听这个“工具爹”自己的故事。 “父亲——” 他极带讽刺意味地吐出这个称谓,笑着道:“说说看!” “当年我是真的……有钱了!” 亲口吐出“有钱了”三个字的时候,明高义脸上肌肉跳动,似乎又回忆起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 “那时我做成了一笔生意,单这一笔,就赚了一大笔钱——那时我真的觉得自己是块从商的材料,我可以就这样一直赚下去……” 明远有些无语,他虽然不知道明高义当年做的这都是什么生意,但是光听听这位所说的,就有些不靠谱。 世上没有只赚不赔的生意。既然从商,就要做好有盈也有亏的准备。 “那时阿舒来信说她想要收养大哥的遗孤。我二话没说,就把手头所有的钱都寄了回去,手头上只留了很少一点作为本钱。那是……那是十几年前……” 就在明高义还在回想的时候,明远已经补充:“那是十四年前。” 明高义顿时表情呆滞,有个声音像是没经过喉舌,直接从他心里叹息出声。 “啊!” 原来已经有十四年了啊! 人若是一直闷着头向前走,忘了回顾,就会忘了来时路究竟有多么漫长。 十四年后的明高义,站在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面前,百感交集,用颤抖的声音继续陈述—— “结果第二笔生意,我做亏了。” 明远:果然…… “在那之后,我就一直想要翻盘。” “我还有正在抚养咱家儿子的阿舒,还有大哥留下的明家骨血……我不能输!” “我是商界的奇才,我做生意,是有些本事的……我会能输的!” “只要再赚一笔,我就回长安去,见阿舒,我们一家团聚……” “越是这样,我就越是亏钱——偶尔能赚回一点点,一转眼就又亏去了。” “……” “可是我不敢告诉阿舒啊!于是每次写信回去,我都告诉她,我赚了好多钱,但这些钱要么被我当本钱投到新的生意里去,要么被我借给了生意失败的同行……阿舒,她说她一向敬佩我能扶危济困的。” 明远无语,想起了当年那些赶到京兆府还款子给他的人。 一切竟还都能圆得上啊! “我还告诉她,等我,等我下一笔生意做完,我就回来。” “直到六年前那个冬天……远哥,你说得没错,那年冬天好冷。冷得我万念俱灰,想要一了百了。于是我给你娘去了那封信。我想我至少不能带累了阿舒——她纵是回眉县投奔妻兄们,日子也肯定比跟着我这么个混账东西强——” 说到此处,明高义已经声泪俱下,让明远无法怀疑他的自毁自伤。 “谁知……那些信刚刚托人带回京兆府,就有一个人来寻我。他问我,愿不愿意由另一个人来取代我的身份。” 明远睁大双眼,赶紧问:“那是什么人?” 明高义抓过明远事先准备的手巾,胡乱擦了一把脸,带着浓重的鼻音道:“他说他不是正主,只是一个牙人……掮客。” “他说他的名字叫:史彦方。但我曾经在汴京城寻访,之后再也没听说过这个牙人。” 明远:史彦方…… 瞧这名字起的…… “抱歉打断,请您继续吧!” 明远冷冷地道。 “……我便说,我这等破身份有什么可以取代的。他却说,只要我愿意,我家人就可以得到大笔的金钱。我儿远哥将来能成为大宋首屈一指的富翁,我家中妻女能够养尊处优,过上衣食无缺的日子。” “我刚开始以为是骗子,还想啐他一口……后来,我就觉得他的声音像是能直接钻进我的脑子里,直接抹去我的那些怀疑,将念头写进我脑子里一般。” 明远顿时有点晃神:这种效果似曾相识,别是哪种道具吧! “但我还在挣扎,我说我明高义虽然蠢,虽然怂,可是我真心爱我妻子家人,我不可能拱手将他们让与他人,更何况,他们若知情,又如何愿意?” 明远仔细观察明高义此刻挣扎痛苦的表情,大致能够确定:这位应当是真的心里不愿意。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96节 “但那史彦方安慰我,说那只是借用我的身份,远远地给我家人一些资助。我的家人见不到任何人的面,也不会知道我这人早已被掉包。如果不是必须,他们永远没有机会再见到我……” 说着,明高义突然重重吸气,而后开始失声痛哭。 若是此刻有人听见明府内院的动静,应当会猜测这是一对父子重逢之后互诉心曲,终于能够解开心结,抱头痛哭。 而明远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他知道:眼前这个男人为之哭泣的是,他为了那一点利益和自尊,在过去十四年里丢失的幸福与人生。 第281章 全天下 从明高义断断续续的叙述里, 明远又多了解了一些细节。 那“史彦方”充作联络人,在这些年里不断与明高义联络,给他一些钱财供他生活, 也允许他自由行动。 但是明高义每每发现, 这史彦方总是刻意引导,让他远离明远所在的地方,因此才有了汴京到杭州, 再由杭州到广南的反反复复。 回归京兆府, 那更是不可能的。再说明高义本人也耻于回乡。 这些年里, 明高义确实听说了不少关于明远的消息, 知道自己的儿子如今声名鹊起。明高义老怀安慰的同时, 但是不能与儿子相认, 终究是心中哀伤。 刚开始时,明高义总是放浪形骸,“一醉解千愁”。后来在杭州,一次他醉后失足落水,是西湖畔一群僧人入水相救,救了他一条性命,胜造七级浮屠。从此明高义又开始混迹杭州西湖畔的各大寺庙, 想要在佛法中寻求解脱。 当然, 他并不是真正想要“遁入空门”, 只是想要逃避自己的内心。 因此明高义就算是与佛有缘,最多也只能算是个“点头之交”。他如今只是个在家的居士,还未正式剃度,自然也未有度牒。 但这个居士的身份, 已经足够帮助明远了: 就在近日, 那史彦方来通知, 说是明远有难,需要他出面解救。明高义当即匆匆赶来京城,紧赶慢赶,终于赶得及在开封府大堂上现身,也因此顺势解除了明远身上的所有麻烦…… 明高义一旦打开了话匣子,就再也停不下来。 而他也确实十多年不曾在至亲至爱的人面前吐露真实心声了,一时说到伤心处,总是八尺男儿,明高义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 明远在旁,默默地烧了水,将手巾重新用热水烫过,绞干了再递到“父亲”手边,又沏了茶,免得这位又是说话有时哭泣的,到头来会脱水。 至于明高义究竟犯了什么样的过错——他既不是舒氏娘子,也不是明远那原身,没有资格判断。 但在他看来,明高义在最一开始的时候,固然是“商人重利轻别离”,但未必不是个好人——从他二话不说就愿意收养十二娘一事上,可见一斑。 只是到后来明高义渐渐陷入了虚荣与名利织成的陷阱里,越陷越深。虽然他最终意识到这虚荣的代价是他的人生和他全家的幸福,这时明高义已经失去了太多,无力翻盘。 当然,明高义可能是幸运的,因为他遇上了“试验方”,因此看似有了“补过”的机会。 只可惜,明高义并不知道,他膝下的独子,已经早已换上了另个灵魂,而非他自己的至亲至爱。 想到这里,明远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低声问:“阿爹,当年你决定把身份让给旁人的时候,可曾想过我阿娘是怎样想的……而我,又会作何想?” 这句话,他是代舒氏娘子,代那个早已不知何所终的原身灵魂发问的。 听到这里,明高义却显得相当紧张,用明远递来的手巾胡乱抹了一把脸,问:“阿舒……你阿娘是如何想的?” 看来,这一位,真正紧张和在乎的,还是曾经相濡以沫的枕边人,而不是明远这个儿子。 明远瞬间竟觉得这家伙可能还有点救。 “我阿娘……她从不知道您曾经写过那样的信。”——要求和离的信。 明远一边说一边回想:但其实舒氏娘子多多少少有些预感,可能这就是夫妻之间的默契,舒氏从丈夫的表现和态度里多少意识到了些什么。 “她对您一直很关切,后来……后来我来了汴京,名义上是来投奔您的,您却一直没有再回乡,我阿娘的态度就转为无奈,再后来……就不问了。” 明高义听得呆住,片刻后,竟怔怔地掉下泪来,几乎要捶胸顿足:“阿舒,是我对不住你……” 明远毫无心理负担地看着明高义又痛哭了一阵,见他忏悔得差不多了,才淡淡地问:“那史彦方有没有告诉你任何后续安排,之后你该去哪里呢?” 明高义摇摇头,顺从地道:“没有——那史彦方说,此后的安排,全凭远哥的吩咐。” ——这和1127所说的完全一致。 明远想了想,试探着问道:“阿爹,如果我带你回京兆府呢?” 这一句简简单单的建议,就像一枝利箭,在一瞬间将明高义连人带座椅钉在地面上,让他久久不能说话,甚至连呼吸都停住了。 明高义先是震惊,然后狂喜:“阿舒,我能再见阿舒?我们一家人能团聚?这真的……真的可以吗?” 明远还未来得及答话,明高义的狂喜已经转为恐惧:“我,我如今这副模样……能见阿舒吗?阿舒会不会怪我,恨我,唾弃我……” 明远淡淡地说:“若是横渠县几位舅舅见到了你,会先一起冲上前来先打你一顿。” 明高义紧张不已地听明远说起横渠岳家,过了半晌,才意识到明远有可能是在假设或者是在开玩笑。 “十四年……十四年没有归家的男人。你那几位舅父见到为父,若是只打一顿,那恐怕还是为父占了偌大的便宜……” 最终,明高义苦笑着说。 明远想了想,问:“如果我同意带你回京兆府,关于过去种种,你能不能保守秘密?” “当然能!” 明高义继续苦笑,“过去五六年,为父就是一直以‘保守秘密’为生的。日后与你们一家重新团聚,为了你们,为父自然要继续将这秘密保守下去。” “其实为父曾经在杭州,与庙里的师父们极隐晦地说起远哥身上发生的事——庙里的师父们都说,像远哥这样的人,恐怕是天上星宿,到人间造化历练来的。” “远哥肯照应我们一家,已经是天大的幸事。我明高义,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明远:这…… 他终于想起了杭州西湖边寺院里,那个紧紧盯着自己看的诗僧,不知那时是不是在辨认自己是凡人还是星宿。 没想到明高义在寺庙里看似四大皆空地学佛,学的竟然都是这些…… 可是他再回头想想自己,算是活了两辈子的人了,不也是一样的依恋红尘? 明远便点点头,道:“好,我看看能有什么机会,陪伴父亲往京兆府走一遭。” 兀自红肿着双眼的明高义无比激动地反复搓着双手,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身。 不过,明远还是泼他一瓢冷水:“您当年那封‘放妻’的信件,我还留在身边。到了京兆府,一切以我阿娘的心愿为准。她愿意留你就留你,她若是不愿意要你,将来自有我奉养她,你可不得干涉!” “好,好!” 明高义连连点头,一副归心似箭的样子,似乎为了见到妻子,他什么条件都能答应。 * 在准备动身回京兆府之前,明远还要“考验”一下明高义,看看他能不能应付亲友和对他好奇的人。 最好的实验者莫过于明高义的亲侄子明巡。 于是明远邀明巡过来家中吃一顿家常便饭。 席间明巡恭恭敬敬地问去二伯近年来的经历,明高义一一都答得很顺利,总体表现得莫测高深,还时不时表现出不愿意自夸的表情,微微偏过头,示意由明远来回答。 但如果明远真的信马由缰,说到什么极不靠谱的地方,明高义却还能说上两句,再圆回来。 再到后来,明高义索性也不再回应明巡的好奇,反而关心起明巡的个人问题。明巡果然不敢再问什么,只能飞红着脸,点头听着明高义关于“男大当婚”的教导。 “催婚”果然是能让年轻人害羞且闭嘴的好方法,万试万灵。 事后明远再问明高义,为什么明高义从来不过问他明远的个人问题。明高义答曰:您的姻缘上天一定自有安排,轮不到我这等凡人置喙。 明远:……好么!这大概就是作为“星宿”下凡的好处之一吧。 明巡之后,明远又请了萧扬和种师中。 他首先要向明高义灌输,萧扬乃是母亲那边的远房亲戚这一事实。 明高义接受得快极了,甚至还在饭桌上故意提了几个萧姓亲友的名字,问萧扬认不认识。 萧扬哪里听过这些人,但也只能稀里糊涂地应了,说自己都认得。 至于种师中,就更简单了。 种师中是明远的师弟,明高义作为长辈,只要表露出足够的关心就够了。 席间还发生了一点点小小的插曲—— 邀来作客的两人之中,种师中自幼上学,由长兄照料,几乎没有怎么与亲生父母相处的机会。 然而萧扬眼光一闪,极其敏锐地意识到了明远与明高义之间的不和谐,于是悄悄地来提醒明远。 “远哥,你那位阿爹……似乎没有把你当成是他的亲人。” 萧扬说着这话的时候,后槽牙似乎在轻轻地来回摩擦,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自己那位,从未把萧观音母子当做亲人的辽主父亲。 明远:这……其实我本来也不是他的亲人。 生疏在所难免。 但表面上明远只能安慰萧扬:“但不管怎么样,这位总算是把所有财产都记在我名下——就算因为多年不见,我们父子显得不够亲近,但是他也不会拿我怎么样。这次在开封府,也多亏有他帮我……” 萧扬一想:也是。 如果明高义真的像辽主耶律洪基那样残暴无德,就也不会在明远遇上事儿的时候主动出面相帮了。 “随便你。” 萧扬是个直性子,话说到了就算了。 “对了,不久我可能会陪伴父亲回一趟京兆府。怎么样,要不要与我一起?” 明远出言邀请萧扬。 他的计划是,先招待明高义在京城住上一阵,同时联络沈括,给自己找到一个公费出差的机会,到陕西转一圈。 如果这招不管用,就干脆向赵顼辞职,反正当初应承皇帝的那一千万贯进项已经在赚进府库的路上了。 但无论是何种情况,明远都觉得有必要将萧扬带在身边—— 自从那次蔡京意识到萧扬身份有异之后,明远就总有预感,会有人利用萧扬的身份做文章。 萧扬瞥了一眼明远,偏头想了想:“京兆府?刘彻、李世民他们住过的都城?” 明远顿时鼓起腮帮子,心想:你这倒霉孩子,运气不太好,口气却很大? 萧扬无所谓地道:“好啊,就随你去看看,沿途赏玩赏玩风景也好。” 明远这才舒了一口气。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97节 不知为何,他心头隐隐约约似有另一根弦又紧了起来。 第282章 全天下 明远很快找到机会, 出京公干。 一来他军器监“顾问”的身份还在,前往陕西,刚好可以帮着正在兴建的军器作坊出谋划策。 再者权三司使沈括奉旨察访陕西路, 认为京兆府如今也已具备条件,可以推行“新青苗法”了。因此明远请旨出京, 上头轻轻松松地就批准了。 于是明远风风光光地上路。 萧扬与他同行。史尚便留在京中照看。 种师中依旧在国子监中读书, 且很快就要参加秋试。他与明远告别时没多说什么, 与萧扬倒是有些依依惜别的样子,两人认真互道了珍重。 想起两人初见时候总是针尖对麦芒的样子, 明远暗想:这几年下来, 萧扬真的变了很多了。 可是老话总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萧扬是否已经彻底摆脱了过去耶律浚的影子,完完全全成为“萧扬”……明远心里尚且没有什么把握。 明远一行人一路向西。明远还顺道视察了一下“汴京-洛阳”高速公路的兴建,路过洛阳时还拜访了一下窝在地窖里修史的司马光,与这位大佬交谈了整整一天…… 但随着一行人距离京兆府越来越近,明远的“父亲”明高义,却表现得越来越惶恐。 这是因为明远将丑话说在前面:到了明母舒氏娘子面前,他这个当儿子的可是一句好话都不会帮着讲。舒氏娘子能不能原谅明高义, 得全靠明高义自己。 另外就是近乡情怯。 当明高义耳边听见越来越多乡音的时候, 他的这种惶恐便越来越明显。 十五年, 十五年没有回过故乡。 当年离乡的时候他年轻力壮, 意气风发;如今归来时他宛若槁木死灰, 还披着僧袍,一副半截子快要入了土的模样。 可是天晓得,天晓得他想见发妻的心——昔年的雄心壮志尽数被岁月风尘磨去之后, 只有这一颗心还微微有点热意。 就这样, 明高义跟随明远和萧扬等一席人, 回到了京兆府。 车队在京兆府城门外停下,明远、萧扬、明高义三人一起抬头,打量京兆府雄伟的城墙,惶恐、好奇、期待重逢……各人怀着各人的心思。 这时忽然道边有人一跃而起,冲明远这边奔来:“明……是明小郎君吗?” 明远记性甚好,辨认了一下来人,便笑道:“原来是江五哥。您一向可好?” 这人不是别个,正是当年和明远、姚小乙一道修竹笕水龙的江五哥。 见到了多年未见的故人,实诚的江五哥涨红了脸,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连连点头,语无伦次地答道:“好,好……” “您看,您看——” 江五哥伸手指着城门一边。 明远偱着看过去,只见那竹笕水龙还立在原地,旁边是薛绍彭亲笔题字的石碑。如今那水龙上方已经修建了一座凉亭,水龙前也修了一座蓄水池。 有路人往龙头旁的钱箱里扔了一文钱,然后转开龙头开始汲水。当清亮的水线从龙头中一跃而出,落入那名路人手中的水桶时,萧扬在旁看呆了。 待他知道这竹笕水龙是明远十七岁时的“作品”,忍不住以相当诡异的眼神将明远上上下下打量了,才收回眼神,表情悻悻,大约也生出了自愧弗如之心。 明远与江五哥又聊了几句,得知这几年这副水龙运行良好,只在前年冬天时曾经冻裂过一回,大修了一次。但历年用水的路人捐出的钱刚好可以供应水龙的日常维护和这次大修,因此京兆府的人在来年开春就依旧有清冽的山泉水可以用。 因明远有个官身,城门口的税吏连问都不问,就将他们一行人放进城。 先有江五哥,后有豆花张嫂,长安城中有越来越多人认出了明远。 “明小郎君,明小郎君回来了!” 明远发现,他们一行人入城的车队两侧,围拢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 “不得胡乱称呼!这位哪里还是什么明小郎君,人家现在是明小官人了。” “那位……那位跟在他身后,相貌相似的那位,就是明大官人吧?” “应该是,可怎么这当爹的看起来瑟缩畏惧,完全没有儿子那么气派呢?” “大概是徒有虚名。听我家在汴京和长安之间干长途跑腿的兄弟说,真正做出成就的一直是明小官人呀,否则为什么明家以前不发达,明小郎君一旦长大成人,立即就发达了呢?” “有道理!……” 这些议论,明高义一一都听在耳中,并且默默地都接受了。 他记起他年轻时刚刚出远门,一路上想象的都是他将来发达了,衣锦还乡时候的样子。 然而现在他确实衣锦还乡了,明高义想的更多的,都是这衣锦还乡的代价。 他出卖了自己的身份,用本该享受的天伦之乐换取了今天的衣锦还乡。 更可怕的是,如果他不曾这么做,也许他的家早已四分五裂,而他明高义,也早已妻离子散,或许早已客死他乡。 有时不过完一生,很难判断某个决定是对还是错,但明高义知道自己当初没有及时收手,而是任由贪欲操纵自己——那一步就完全走错了。 如果他那时不曾执着着“再赢一次”,也就不会有那之后十几年痛苦而孤独的分别。 这样想着,明高义便全盘忽视了乡亲们对自己的评价。 众人到了明家门外,众多车驾一时间竟将吕、明、薛三家的宅院大门尽数堵住。明远赶紧跃下马,亲自去向两家的门房打招呼道歉。 明高义却已觉得一颗心跳得不受控制。 他浑浑噩噩地下马,浑浑噩噩地由明远带着,步入明家这三重的院子,浑浑噩噩地看着内堂跟前,他的阿舒俏生生地站在院落之中,不用人搀扶,一如他刚刚从眉县迎娶来时的样子。 舒氏娘子那对瞳仁依旧黑白分明,她站在那里,看似与好人没有任何分别。 但当明高义踉踉跄跄地抢上前去之际,舒氏娘子微微偏过头,似乎在聆听院里的动静。 随后只听舒氏娘子对明远道:“远哥,拦住他!” “这是什么人,竟无故便往旁人内院里闯吗?” 明高义感到自己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下了。 * 隔了两日,京兆府里有报童叫卖当地的小报《长安杂谈》。 “明二官人衣锦还乡,被曹康之妻赶出家门!” 如今长安城中也有本地报纸,但是印量小,也做不到每日刊印,有时甚至卖不过汴京、洛阳等地送来的报纸。 而且京兆府能读报纸的人也少,哪天报纸刊出,便能见到茶馆里坐着一大群人,在央求一个识字的夫子,请他讲报。 但有报纸和各种仿单在,乐意读书识字的人渐渐如今多了起来。虽然有些读起报来满口白字,但能将大概意思说出来。 比如这报童将“糟糠”读成“曹康”,大家也都明白:“就是舒娘子,明官人的原配发妻呗!” 《长安杂谈》上,刊载的就是最近长安城最为热议的一桩“八卦”。明家父子回京,当爹的却被妻子赶出家门,儿子竟也不拦着。 有这篇报道在,今日报童手中的这份《长安杂谈》,许是会比往日早一个时辰卖完。 “要我是舒娘子,我也把丈夫赶出去。” 一名妇人气咻咻地为舒氏娘子抱不平。 “连着十几年不着家,如今儿子发达了,家境好了,人回来了。这叫什么事儿!” “话也不能这么说,听说那明官人在外一直扶持着儿子,若是没有他那份财力,明小官人也不会有今日的功成名就。” “那是他应该的!”先说话的妇人牙尖嘴利,“再说了,当初是舒娘子独自一人把一儿一女拉扯大,这份辛苦,难道就比不上当老子给的那点臭钱吗?” 外人在议论的时候,明远则正与薛绍彭坐在他家头一进的花架子下喝茶,他对外头的街谈巷议完全不知,也根本不晓得自己的家事被《长安杂谈》这份小报给报道了。 薛绍彭却对明远的态度很好奇。 “远之,令堂真的打算就这么……” 明远端起茶盏,端详一会儿薛绍彭精心点出的“茶百戏”,待到那些如梦似幻的茶上花纹渐渐散去,才轻轻呷了一口,才道:“这是我阿娘的选择。我自然是尊重我阿娘的意见。” 他家老爹如今被五叔明高信当块宝一样,屁颠屁颠地迎到家里去了,像一尊佛似的供着。 然而这根本架不住明高义每天都往舒氏娘子这边跑,采取的各种行动包括但不限于: 给舒氏娘子不间断地赠送各种礼物,从精美昂贵的衣料器皿,到惠而不费的鲜花水果; 用好吃的好玩的收买十二娘,拜托十二娘帮她求情; 给薛家老太太送礼,感谢薛家老封君多年来的照料,解说自己的苦衷,委婉地请求薛老太太把这话带到舒氏娘子耳中去…… “依我看,令尊竟像是个年轻人一般……” 薛绍彭说到这里,竟觉得有些滑稽,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这样的百折不回,旁人看着还挺钦佩的。” 明远听到这里,竟也有点想笑。 他家这个爹,如今完全是一副老房子着了火,没救了的状态。 明高义大约很清楚过去这些年他失去了什么,所以一旦有机会,就拼命补救。 而舒氏娘子那里,态度却十分“微妙”。 十多年不闻不问,舒氏如何能不恨?要她轻易原谅明高义,那实在是强人所难。 但是呢……明远承认,他这位阿娘也是有弱点的—— 舒氏娘子的弱点,就是从未认认真真地谈过一场恋爱。 当年明舒两家联姻,也就是循着大宋青年男女的正常程序:着人说媒,两家相看,一拍即合,便成亲了。接下来,便是那段将近二十年至亲至疏的“恩怨”。 谁知到老来,明高义和舒氏娘子,竟然也能你攻我守,有来有往地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 而且依明远的判断,舒氏娘子也许最终会抵挡不住明高义的再度“追求”,许是会败下阵来,点头重新接纳明高义。 但明远不怎么担心他家里正在发生的“父母爱情”,反正有他明远在,明高义绝对不敢再让舒氏娘子和十二娘生半分闲气。 明高义与舒娘子,两位都是过来人,半生的经历足以让他们明白,人生中什么是要紧的。 反正钱从来不是最重要的——明远想:如果他自己本时空那些所谓的亲人,也都能明白这一点,也就不会有他今日这个穿越北宋的花钱实验了。 第283章 全天下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98节 明远回到长安家中, 因为无人“催婚”,少了好些烦恼。 如今明家后院中,明远爹正在锲而不舍地再次追求明远妈, 无暇顾及明远的终身。 而明家的庞大财产和明远如今的官身,也让明家的门第变得高不可攀。明远的几位叔叔都只敢上门, 暗搓搓地旁敲侧击。 明远便大大方方地告诉他们, 自己已有婚约。十二娘的亲事, 日后也会由他在横渠镇和汴京城中的师友们安排,不劳亲戚们费心。 明家几位叔叔不敢多说什么, 诺诺地应了, 自行回馈那些“痴心妄想”的亲戚朋友。 萧扬则很快就和明家的邻居薛绍彭混熟了。 薛绍彭为人极其热心,听明远拜托照顾萧扬,当即满口答应下来,又是张罗着带萧扬去游览长安城附近的风景名胜,又是带萧扬去混京兆府那些贵介子弟的圈子。 萧扬认识了一圈薛绍彭的那些“狐朋狗友们”,回到明远面前,只评价了两个字:“呵呵——” 明远心道:我也知道他们多半只值得一个“呵呵”,可是我转脸就要离开长安城, 去渭水上游察访新军器作坊的兴建, 总不能带着你去。 明远想了想, 将薛绍彭的一幅字拍在萧扬面前, 道:“你若是能像道祖那样写如此一手好字, 我就认可你这样的评价——呵呵。” 萧扬盯着纸上的笔走龙蛇,默然半晌,道:“我收回刚才那两个字。” 明远笑着点头:“这才对嘛!” “俗话说,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大宋人物, 或许未必足够勇武,但若说文采风流,却绝对不遑多让。你非要用自己的长处来比他人的短处,那边不够君子了。” 萧扬被明远这番话一绕,也觉得有些道理。第二日继续与薛绍彭等人交往,其间也请教一些关于诗词、经学、礼仪一类的学识,薛绍彭那些子弟见他虚心,便也乐得传授。 而明远,则只带两个随从,快马离开长安城,赶去渭水上游,沈括新近选址的新军旗作坊。 这时沈括带同贺铸,及一众高手匠人,已经定下了作坊的选址,并飞马报送天子恩准,随时准备开工。 这处新作坊,靠近一道水流湍急的渭水支流。沈括的计划是在这道支流上修造大型水轮,以水轮驱动机械,锻造熟铁与精钢。 锻造作坊旁的土地,则被沈括设计用作铸造与冶炼作坊。这位三司使、翰林学士的确是时脑快手快的科技奇才,等明远赶到时,沈括已经将大部分机械的结构草图都画出来了,准备交给将作监派来的匠人,等待朝廷旨意一下,立即就可以开工。 明远却提出了一点,他建议在冶炼和铸造作坊附近,专门修建一条排水沟,并按照山阳炭厂炼焦时对废水废气的处理方法,修建废水处理加工设施,免得这座军器作坊产出的废水随支流流入渭水,最终流至长安城附近,影响京兆府大多数百姓的日常生活用水。 “远之,还是你仔细,如没有你提醒,愚兄这回真要惹出麻烦!” 沈括一听便懂,一懂便后怕,一后怕就直拍心口。 明远微笑着谢过沈括的感激,心里却没有什么自夸的念头。毕竟环境保护是现代才逐渐普及的意识,而沈括这个年代,人们对自然环境的影响尚小,轻易也不会想到这些。 结果片刻后沈括就问起明远:“远之,你究竟是怎么才能想到这一点?” 明远支吾片刻,只能推说他曾经听师兄种建中提起,西军与党项人作战时,保护水源是最重要的战略之一。西军与西夏大军以前在横山等地你来我往,便都会在对方的水源上做文章。往水源里下毒或者扔已经死亡腐坏的动物,是最常用的手段。 他照搬兵法到军器作坊的选址上来,竟然也顺利地将沈括搪塞过去。 议定军器作坊的选址,明远很快就见到了种建中。 种建中这一阵子在操练西军使用火器,试图将火铳与火炮的应用与大宋步兵与骑兵的常用战术糅合。 他得知明远来到,当真是喜出望外,直接从兵士们的训练场纵马赶来,奔至明远面前,一跃下马,捧着明远的双手笑道:“小远,你终于来了!” 明远扬着头,心里有点甜蜜。 一道前往军营的路上,他将此前汴京城中发生的事一一告诉种建中。种建中听说明远“捡回”老爹,顿时也有点紧张,马上以眼神询问。 明远心中暗笑,表面不动声色,只是点点头。 ——如今他在明家的任何事务上都有自主权,就算是告诉明高义他成亲的对象是种郎,明高义也只会鼓掌庆贺,而不敢提半个不字。 但明远不打算多此一举,只要明高义不催,他就也不多说。 种建中顿时一颗心放下了,喜笑颜开,邀明远在他营中走走,然后一起观摩军中子弟操练使用火器。 明远看了一会儿,忽然心有所感,悄悄地问种建中:“有向华的消息吗?” 种建中先耸了耸肩,然后摇了摇头。 明远皱了皱鼻子,用嗔怪的语气道:“我知道的,就算知道,师兄怕也是不能说。” 种建中伸手在明远的鼻子上轻轻一刮,好似要帮他抚平鼻子上的皱纹。 明远叹了一口气,道:“早知如此,就该在京里问问职方司的秦观秦少游。” 当初刚刚得知向华被从种建中身边调开的时候,明远还有些一头雾水。现在他基本上有些把握:向华一定是进了职方司。 “没用的,我在京里也问过少游。少游他们都只知道自己下辖那一条线上的人,且他们都是单线联络,少游只知道向他直接汇报的几个人是什么名姓什么身份,再往下,就都不知道了。” “嗯!” 明远不再皱鼻子,而是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鼻梁恢复英俊高挺的本来面目。 “向华……” 明远还挺想念的自己的这个小伴当的。 但是越多人知道向华的去向,对向华本人来说,就越危险。 如今明远也只敢猜测,向华去了与秦观的职责范围截然不同的一条线——应当是在西夏。 接下来的一两天,明远与种建中两人便在训练火器的兵营里成双入对,如影随形,像是双生兄弟一般。 他们表现得不会过于亲昵,只是偶尔会拍拍肩,揽一揽肩膀……这在军中一群不拘礼节的老粗之间,原也不算太打眼。 只是在无人处,明远偶尔也会任种郎任意施为。这等风光旖旎,便不是能仅仅以“幸福”两个字言说的了。 尝到甜头的种建中,便不想让这小郎君离开。 而明远也并无其它急务,也打定了主意要多陪种郎几日。 谁知他突然收到了王雱的急信。 “王大衙内怎么会突然给你来信?” 种建中陪着明远,觉得这事十分奇怪:王雱难道不是在江宁陪伴王安石吗? 明远匆匆读完信件,道:“王元泽约我在京兆府官署见,他从江宁千里迢迢赶到这里,应当是十万火急的大事。师兄,我要赶回去——” 种建中皱着的眉头不肯解开。 “王元泽竟然到了陕西路?” 是什么事值得王大衙内千里奔波,赶到陕西,请明远亲自过去相见? 明远匆匆折起信笺,道:“确实是王元泽的字迹无疑!而且这上面有我家快递行的印记,正是从京兆府寄出来的。” 他想了想又道:“元泽向来稳重,没有真正着急的大事不会写这样的信。师兄,我必须尽快赶回去。” 种建中想了想,一挺眉:“我送你——” 明远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必啦,这是在陕西路,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师兄本就有公务在身,实在不必因为我而奔波劳碌。再说了,见过王元泽,我还想再赶回师兄这里呢!” 种建中斜睨他一眼,眼中俱是款款情意,看得明远不由得脸红心跳,知道若是再逗留,怕是会离不开这里。 “但凡京兆府有任何事,都千万给我送个信。” 种建中低声嘱咐,同时伸手揉了揉明远的脑袋。 于是明远赶紧收拾行囊,叫上两个长随,快马赶回京兆府。 渭水上游到京兆府有两天一夜的脚程。明远赶到京兆府官署时,天色已经渐晚。明远惦记着王雱信上所说的“大事”,一刻也没耽搁,一跃下马,将马缰扔给长随,自己朝府署迅速走去。 而京兆府府署门前,也确实是有一人一直在这里守着,看见明远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赶紧上前招呼:“明监司,往这边来。我们衙内等候您好久了!” 明远:果然是王元泽。 他被带入一间空无一人的衙署房中,那名衙役打扮的人道:“您请稍后,官人马上就到。” 明远没有意料到他口中已经悄然换了称呼,随意应下,便往房中一张看似很舒服的交椅上一坐—— 一日一夜的奔波,他是个娇滴滴的小郎君,不是他家种郎,自然觉得很有些疲累。 桌上摆着沏好的茶水,明远取过来一看,正是按照他的习惯沏的整片茶。 “王元泽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周到了?” 明远捧着茶盏嘀咕。 忽见一个人影从衙署门口出现,明远一见,顿时将手中的茶盏往桌面上一顿,整个人跳起来,双手撑着桌面,摆出一副敌意充沛的防备架势。 只见穿着官袍的蔡京缓缓地从门外踱进来,微笑道:“远之千万莫要怪我——” “若不是以王元泽之名相邀,京又如何能得远之如此迅速便赶回京兆府来?” 明远瞪着他,眉心蹙起,眼中燃着怒火。 ——你个骗子! 这时他已经完全想明白了。 蔡京的弟弟蔡卞与王雱是妹夫与舅哥的关系,蔡京想必在蔡卞那里看到过王雱的书信。 而原本蔡京就是个书法高手,要将王雱的笔迹风格模仿个惟妙惟肖,对蔡京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所以,就是这样一封信,将明远从种郎身边召回,赚回京兆府府署,来与他见面。 “蔡京!” 明远当真是被蔡京玩的这一出给彻底激怒了,生平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当面怒喝一声。 蔡京却似早已预料到明远的怒气,却完全不在意。 他慢慢在明远对面坐下,伸手托起另一枚茶盏,慢慢地呷了一口,才道:“远之也无须如此激动,今次京将你邀来,实在是为了一出泼天的富贵!” 泼天的富贵?! 明远有点哭笑不得。 这天底下的富贵,还有富贵得过他那一亿二千万贯的吗? 但是蔡京的神色渐渐凛然,完全没有任何说笑的意思。 只听他认认真真地道:“辽主病危,魏王当政,并向我国示好,曰:如我皇宋能助辽主找回太子耶律浚,辽室将双手奉上燕云。” 明远:……! 第284章 全天下 听蔡京提起辽国, 明远这时才想起,早先蔡京是出使辽国去了的。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99节 “我师兄呢?” 明远赶紧清清嗓子开口询问。 他问的不是种建中,而是那个年纪大得可以做他父亲的吕大忠。吕大忠是此次出使的正使。 “自然是回京去了!” 蔡京答得得意洋洋。 “这还要多亏你建的快递行。我先写了封急信送回京问元度, 元度将你的去向告诉了我,也顺便告诉了那位……的去向。我这才做的决断, 马上与吕大忠告别,由他进京面圣,而我快马直接赶到你这里……” 明远没好气地补充:“由你赶到京兆府,然后得知我去了别处, 就冒充元泽兄的笔迹给我写信,把我骗回这里来?” 至此明远已经全都明白了。 蔡京在收到辽国方面开出的条件之后, 立即给汴京城中的弟弟蔡卞写信,打听明远的动向, 随后当机立断, 直接赶到京兆府——如果要再回一趟汴京城,那可就误事了。 “远之,” 蔡京声音清和而温柔, 一如当年在汴京初见明远时那样。 “你知道我为什么想要见你。” 明远当然知道——萧扬,辽国太子耶律浚, 解开一切的“钥匙”,现在就在他手里。 可是明远心里正愤怒着,他愤怒蔡京的不诚实,也愤怒着蔡京试图操控别人的人生,试图达到自己的目的。 “远之,”蔡京又低头呷了一口清茶, 才慢条斯理地重新开口回答, “我想要送他回去, 而你要将他留在宋境……你我,不都在做一样的事吗?” 这番话让明远片刻间冷静了些。 他突然意识到:蔡京既然敢一个人来,吕大忠那里,他恐怕就已经留了后手。 窝藏敌国太子乃是大罪,如果蔡京将这事实揭露出去,种建中、苏轼、沈括、王雱……与明远走得近的友人们恐怕都会受到牵连,无论他们是否事先知道萧扬的真实身份。 所以当务之急是把蔡京先稳住。 于是明远也坐下来,将身体窝进那张舒服的交椅,双手捧着茶盏,闲闲地说:“既然如此,元长,你先说说是怎么回事吧。” “我记得你是和吕师兄出使辽国,你们此去,见到了辽国皇帝吗?” “当然见到了。” 蔡京说起来竟还颇为得意。 “我们刚刚抵达辽国上京时,辽人对我们爱答不理,竟然将我们与西夏、高丽这等小国安排在一处。你那位吕师兄,虽然勇于据理力争,可是他的据理力争却没什么用处。” 明远听蔡京口气里的嘲讽意味够强,他虽然很不喜欢,但还是勉强让自己保持镇定,笑着反问:“哦,那是元长兄想出了好办法?” “是呀——” 蔡京笑道:“远之你若在我的位置上,想必会是同样的做法。” 明远:若是我,就会直接去求见那位“魏王”耶律乙辛。 “我直接去求见了魏王耶律乙辛,向他赠送了一枚金壳的怀表。” 明远:……怎么这件礼品听着有点耳熟? 他似乎哪年年节时在杭州,送过蔡京一枚金壳怀表的。 蔡京却似乎一点儿也不在意,笑道:“耶律乙辛便私下向我透露了我刚才说的那件事——只要宋人能帮助辽国,迎回辽国太子,他便能做主,以燕云十六州相酬。” 燕云十六州在后晋时由“儿皇帝”石敬瑭献于辽国,后来北宋开国,历代国君均有志于收回燕云十六州,但无一能成功。如今,耶律乙辛一介权臣,竟然有胆量代辽主承诺:如果送归太子,便以燕云十六州相酬。 明远想:这对大宋天子而言,可是巨大的诱惑。 “很快,我们就见到了辽主的面。” “辽主已经病入膏肓,我们入觐的时候,辽主躺在病榻上,气色非常之差,以京的见识,此人应是苟延残喘,时日无多了。” “那魏王耶律乙辛也不避忌,让我们上前拜见辽主。吕正使便与我一起上前。当时我们商量好的,吕正使应付耶律乙辛和那些礼官,我负责观察辽主的情况。” “于是,我将全副注意力都放在辽主身上。” “我留意到他病得虽重,双眼却是睁大的,直勾勾地望着辽主金帐的帐顶,口中不断地叫着:‘观音、观音……’” “远之,你也应知辽主缠绵病榻之际,心里惦记的究竟是哪位吧!” 明远无言,心里涌起“红颜薄命”的叹息。 辽主耶律洪基思念的,竟然是太子耶律浚的生母,他的结发妻子萧观音? 但是他心念一动,觉得这事透着有点不正常。 首先,耶律洪基既然病重,还照样召四方使臣去上京觐见,这事本来就透着有点奇怪,不仅如此,耶律乙辛竟然还让人到辽主卧榻旁探视,甚至让人听清辽主口中的“胡言乱语”? 这会是在故意摆姿态给耶律浚看的吗? 想到这里,明远当即反驳:“元长,你是说,如今辽国是魏王掌权,但魏王却把你领至辽主榻前,让你们看到辽主对辽国太子的思念,甚至还许以归还燕云十六州……太子是魏王的心腹大患,他却还要你们将太子送归辽国……这事,不对头啊!” “这也是他的机会!” 蔡京斩钉截铁地说。 “如今辽主没有亲生儿子在身边,耶律浚只要一天不回辽国,就还是辽国合法的太子。耶律乙辛就算想要另立傀儡,旁人也无法信服。” “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将耶律浚赚回大辽,将他牢牢地控制在手里,然后挟天子以令诸侯。” “或者至少要将耶律浚干掉才能另立新君,否则耶律乙辛难以服众,他的魏王也坐不安稳。” 明远听到这里,不得不在心中暗赞蔡京见识老辣。 但是他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 “元长,人心都是肉长的,你明知辽国皇后是无罪被诬,辽国太子是被迫逃亡,你还要将辽国太子送回辽国?” “再说了,归还燕云?耶律乙辛那样的人,会守信义吗?他又不是国君,他答应下来的条件,可能实现吗?” 明远觉得蔡京如果真的相信了耶律乙辛的那番话,才是脑子秀逗了。 谁知蔡京冷冷地开口道:“这既是耶律浚的机会,也是我们的机会。” “说是耶律浚的机会,我们将耶律浚送回大辽,或许他有机会拿回属于他自己的皇位。如此一来,我大宋便可向大辽市恩,将来无论是拿回燕云还是削减岁币,耶律浚迫于压力,至少会答应一样。” 明远:……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将“市恩”二字说得如此理直气壮的。 “如果耶律浚没有那么大的本事,最终输给了耶律乙辛,那么我们也掌握了耶律乙辛篡权的铁证。就算他撕毁承诺,不肯将燕云归还我国,我大宋也可以以此为由,挑动辽国内乱,并且出兵河北,光复燕云!” 蔡京说到兴奋处,眉飞色舞,声音激动,似乎他已经看到了燕云十六州重新回到大宋版图的那一日。 “所以,你其实是在向辽国的两股力量,两边下注。” 明远总结道——他一想到蔡京竟然将赌注下在耶律浚和耶律乙辛这敌对的两边,就隐隐约约又觉得哪里不对。 “没错!”蔡京洋洋得意地继续。 “这两种情况,无论最终实现哪一种,我大宋都是占最大便宜的一方!“ 说到这里,蔡京突然站起身,大踏步来到明远面前,眼神热切,紧紧地盯着明远,同时伸出双手,用力地扶住了明远的双肩。 但这一次明远很清楚,蔡京热切的对象并不是自己,而是这一次辽国的变局可能会给他带来的好处。 “远之,这次出使之前,我听天子亲口许诺的,但有光复燕云者,可以封王1!封王!” 明远有些傻眼。 作为一个后世穿越而来的现代人,他无法体会,成为一名“异姓王”对于蔡京的诱惑力究竟有多可怕。 现在他只是觉得蔡京的这份狂热确实非常可怕。 因为这时蔡京已经完全无法住口,只管自己滔滔不绝地往下说: “远之,你是生来就有钱的,更有一双点石成金的妙手。所以你能够用取之不尽的财帛打动世人,让他们去做你想要他们做的一切……” 明远很想摇头否认。 他从来不是在用钱去买这个世上的人为他做这做那,但他现在说这些,蔡京是绝对听不进的。 “而我,我也一样,我,蔡元长,薄有才学,天生一张利口,能够轻易打动他人……” 蔡京说的没错——明远心想,自从认识蔡京时起,这人结交和笼络人心的手段就显露无疑。苏轼等人一见他就被他哄得舒舒服服的,这份本事,到了杭州更是被他用得炉火纯青,一众桀骜不驯的“弄潮儿”被他收归麾下,如臂使指,而他训练出的水军,更是唯命是从。 这样的人……这样的人…… “如果是我,能够登上这天下最高的权位,” 蔡京说到这里,眼中放出奇异的光。 “我必要天下升平,我必要实现一切朝臣们想都不敢想的伟业!” 说到这里,蔡京已经明显有些癫狂。 “凭什么我如今必须卑躬屈膝,刻意去逢迎朝中那些高官显宦?……是我才学不如他们,还是治才手腕不如他们?” “还有,凭什么他赵家出生的庸碌之辈就能坐在那把椅子上,手握大柄,对天下指手画脚!” 明远听到这里,已经完全傻了。 他从未想过蔡京竟然有这样“大不敬”的心思。尽管这些想法,都是他明远自己,作为一个现代人,时不时会在脑海里想一想的。 “对,远之——” 蔡京眼中的热切已近乎有一点点狂乱。 “你是明白京的,你想的和京一样——” “你不屑一顾的,正是京嗤之以鼻的那些……” 明远向后退了一步,心想:不,你和我不一样。 不迷信“天子”的权威,和一心争权夺势不顾手段上位……绝对不一样! “虽然你心有别属,可是京还是要引你为天下第一知己,只有你明白京的心意,明白京的苦衷,明白京的隐忍,明白京……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砰”,明远的脊背突然碰上了京兆府衙署的墙壁。 原来他退无可退,蔡京已经将他逼到角落了。 “只要你,带京去见你那位……朋友,辽国太子——京可以负责劝说!” 突然,京兆府衙署的房门被人重重踢开。蔡京的后领被人陡然提起,以至于将他整个人都拎起,直接朝后一拖。 “爷爷早说过的,你若是再敢动我家小远,爷爷把你剁碎了扔太液池喂王八!”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300节 第285章 全天下 汴京皇城中, 勤政殿内,官家赵顼收到吕大忠急报,当即召了几名重臣入觐商议此事。 首相冯京此刻站在天子面前, 很有些战战兢兢,似乎背心都渗着黏糊糊的汗。他自知是守成之才, 是天子为了缓和新旧党之间的激烈矛盾,抚平朝堂上的裂痕,才提擢他做的宰相。 可谁能想到在自己的任期之内竟然遇上了这等大事—— 辽国太子,换燕云十六州? 天下竟会有这等好事? 冯京原本商户人家出身, 不用想也知道:便宜无好货。两国邦交应也是如此,越是诱人的条件, 背后可能便藏着越是危险的陷阱。 但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燕云失而复得的机会还有可能再出现吗? 此刻冯京终于感觉到自己才具有欠——这么大的事, 他哪里能够决断?最多只能抠抠细节。 于是冯京转向站在下首的吕大忠, 命他将出使辽国的所见所闻,一切详情,全部从头说来。 吕大忠早有准备, 事无巨细,将此次使辽的一切细节从头到尾详述一遍。谁知反倒又添了不少枝节, 令人越发难以决断。 但最后吕大忠奏道:“副使蔡京说此前他曾查到线索,辽国太子耶律浚,应当在宋境之中。因事情紧急,他来不及上表请旨,擅自做主,直接追踪辽国太子的线索去了。请陛下恕罪。” 赵顼对此倒是无所谓的, 挥挥手道:“事急从权, 此事不必再提……但那辽国太子, 真的在我大宋境内?” 辽国太子耶律浚于皇后萧观音蒙冤而死那年失踪——此事辽国从来不曾大肆宣扬,但是曾经私下向各国打听要人,所以几个邻国应该都知道。 但是耶律浚的确实行踪却从来无人能打听得。 蔡京这次说他掌握了耶律浚的行踪,勤政殿中君臣都很吃惊。 但赵顼的神色不止是吃惊,他眼中甚至流露出几分狂热—— 这一刻,殿上大臣便全都清楚天子心中的倾向了。 ——燕云! 那可是燕云啊! 教中华之人朝思暮想了百年,始终未能回归正统的燕云十六州——赵顼如今听说,他竟有机会不费一兵一卒,就将此地收回,作为一名心怀大志、一直想要光复故土的皇帝,赵顼怎可能不动心? 冯京心中一动,便想要顺着赵顼的心意往下说。 他正要开口,不防吕惠卿先浇了一瓢冷水,只听这位副相开口道:“陛下,辽人狡诈,不可不防。万一我国真的交出了人,对方却又反过来责问我国,为何插手对方内事,甚至借此兴兵,这又如何是好?” 赵顼一凛,也觉得有这个可能,脸色顿时一沉。 王珪这时也犹犹豫豫地开口:“此事若真是辽主召太子还朝,倒也罢了。但听起来像更是魏王耶律乙辛自作主张,辽国太子一旦还朝,万一遭逢不测,反倒是我大宋,会被赖上一个‘不义’之名。” 王珪说得很委婉,但是在座之人都能听懂。 当年澶渊之盟,名义上宋辽两国结为兄弟之邦,按辈分算,赵顼是现辽主耶律洪基的侄子,也就是太子耶律浚的兄长。如果耶律浚回辽国等同于跳火坑,那么便是赵顼这个做人兄长的推兄弟进火坑……这,听起来确实不太好听。 这时,站在一众宰执们下首的章惇开口了。此人曾平息荆南路的叛乱,因此被认为是有领兵经验的“帅才”而被召上勤政殿商议此事。 只听章惇开口奏道:“辽人心思诡谲,耶律乙辛又是凭谗上位,的确不可不防。” 就在众人都以为他说的会持与吕惠卿一样的观点时,章惇却突然伸手比了一个像是刀锋一样的手势,道:“如今既然已知辽国太子在我宋境,就应直接将其诛灭,对外声称是耶律乙辛故意所为……” 一时间,勤政殿上人人都白了脸。 谁也没想到,章惇提的竟会是这么一个提议——刚才王珪担心送还辽国太子是“不讲兄弟之义”,现在章惇提的,则完全是毫无人性,痛下杀手。 但是两国交锋,边境争端既在,又几时需要讲“仁义”了? 只听章惇继续说:“辽主既然病重,听到这消息或许就此大限到来,一命呜呼。而耶律乙辛谋反之心则路人皆知,辽国境内各宫帐精兵必定不再听凭耶律乙辛约束。” “待到辽国境内内乱四起,我大宋再发兵,高举为兄弟平叛之帜,大举北攻,届时不仅是燕云,就连辽国上京,也未必不能纳入我宋境!” 章惇说得掷地有声,这大饼也是画得突破天际,不止燕云十六州,连辽国上京都画到大宋版图中了。 他话音既落,勤政殿中一时十分安静,人人都被章惇描绘的情景震住,以至于无法接口。 赵顼沉吟片刻,觉得章惇这番进取之心确实是好的,但是未免也忒不靠谱。于是他抬头问坐在宰执中末位的枢密副使王韶:“王卿所见是……” 王韶是勤政殿在座所有重臣中,所立军功最重的。与王韶在熙河路拓边两千里的功勋相比,章惇在荆南平叛那点功劳实在是不值一提。 因此勤政殿中所有目光都汇聚在王韶面上。 王韶也颇为沉稳,冲上首赵顼那里拱手道:“启禀陛下,臣以为,近年来河北禁军较少接战,相比西军少了历练。若要与辽国骑兵精锐相抗衡,至少还需数年的练兵之功。” 王韶的精明在于,他完全没有就辽国要求送回太子这件事发表意见; 他只表达了一点:大宋的河北军很弱啊,根本不堪一战!万一此事不成,大宋既未能谋得燕云,又惹来辽国铁骑南下——届时天子用什么来防御。 事实也确实如此。大宋北方的军队,因为多年来与辽国没有大规模的战事,且不说军纪懈怠军心萎靡这些,但是吃空饷和军粮亏空,就够他大宋天子头疼一阵的。 而大宋西军因为多年来与党项人你来我往,战斗力一直保持在中上水平。如今熙河战略成功,西军士气正盛,是河北禁军根本不能比拟的。 王韶一言出,众人便都沉默了。 赵顼也知兹事体大,不能草率决定。 想了半天,赵顼想起了冯京,偏头问:“首相是何意见?” 冯京并没有什么意见,使起忽悠大法,只说此事必须谨慎云云,其实什么都没说。 赵顼听了,心下不喜。 他以前习惯了有王安石在身边。纵使他与王安石君臣有时意见不同,但王安石在任何事上都有自己明确的政见,与冯京的风格截然不同。 至此赵顼也终于对自己亲手拔擢上来取代王安石的首相有些烦了,便道:“那朕是否应当修书一封,往江宁去问政呢?” 冯京:…… * 蔡京以王雱之名,将明远骗到京兆府府署中与他见面。 种建中当时便觉得不对,暗中跟去,拿住了蔡京。 此时此刻,种建中一手抓住蔡京的后领,他身材高大,手长脚长,顿时将蔡京整个人提起,拎在空中。 蔡京涨红了脸,不能呼吸,双手奋力去拉扯自己脖颈中的衣物,双脚乱蹬—— 四年前,几乎一模样的场面曾在丰乐楼的閤子里上演。当时蔡京即便极端狼狈,竟也还想出了挑拨明种两人的法子。 只可惜,纵然蔡京挑拨,明远和种建中最终还是走到了一起。 此刻,蔡京在种建中的控制之下,毫无还手之力。明远正站在他面前,扁着嘴,双手极其嫌弃地拍打蔡京刚才握过的位置,看那表情,仿佛蔡京碰过的衣物他都不想要了。 “师兄,将他放下来。” 种建中虽然不愿,但明远的话他还是得听,于是,手一松,蔡京扑倒在明远面前,双手抚着脖子,涨红了脸,一面大咳,一面拼命呼吸。 明远来到种建中身边,师兄弟两人一道,站在蔡京身边,仿佛看着一个小丑。 “萧扬是我手下的人,我不会拿他去做任何交易。” 明远不带任何感情地陈述这一件事实。 种建中在旁有些发愣:……竟然是为了萧扬? 蔡京拼命咳嗽了几声,总算缓过来。他并没有放弃,而是转向种建中,用求恳的语气道:“种彝叔,请你帮帮忙劝劝远之,此事事关攻辽大计,事关燕云十六州啊!” “想想看,只要将辽国太子交还给辽国,就能换回燕云十六州!” “这可是燕云啊!” 种建中在一旁完全听懵了。 他不明白辽国太子的事为什么要让萧扬知道。 种建中最早是从种师中的信中得知,明远身边又多了个跟班“表弟”萧扬。从种师中的书信里看,这小孩对萧扬刚开始时还有些抵触与敌意,后来渐渐又好了。 但种建中与明远心心相印,一直没把这人当回事。后来他与明远在汴京相聚,那萧扬他也见了一两面,不觉得有何特别。 但此刻蔡京一提,种建中又想了一会儿,才睁大双眼,面露难以置信的震惊: 这个萧扬……这个萧扬,竟然是他当初在山阳镇见过的辽国太子,耶律浚。 但细细回想那时在山阳镇的经历,种建中忽然觉得:耶律浚在落难之后会来投奔他家明远,一点儿也不奇怪。 蔡京絮絮叨叨地说完,见种建中并没有多说一句的意思,赶紧又转向明远:“远之贤弟,算是我求你——这件事,你至少应告知辽国太子。” “辽主病危弥留,身为人子,不能侍于病榻前,此为有违人伦之道……远之,你至少应当……” 蔡京说到这里,只见明远嘴唇微微一动。 ……有希望? 蔡京当即闭嘴,任由明远陷入沉思。 “这件事,应当告诉萧扬!” 片刻后,明远抬起头,这时他已经完全想通,并做出了决定。 蔡京闻言大喜过望,手脚并用地向明远扑过去,攥住了明远的袍角。看他那副激动的样子,快要将明远当成一尊大佛来拜了。 “远之,我就知道远之是最明事理的……” 蔡京捧着明远的袍角嘶声道。 但是明远,既然帮着萧扬隐姓埋名,在宋境内躲了这么长时间,为何如今又突然愿意把辽国的消息告诉萧扬呢? “小远,这……这又是为何?” 种建中急急忙忙地问,“不会你也受了这厮的蛊惑,相信用一个人就能换回燕云吧!” 这是种建中的观点:两国之间,寸土必争,为区区数里的土地,可以牺牲成千上万的性命。若说辽国可以为了一个人而交换燕云——这鬼话说出来谁信呢? 明远却已经拿定了主意—— 辽国皇帝唯一的继承人,太子耶律浚逃到宋境,这件事在历史上从未发生过,走向无法预测。这可能就是一起试验方所定义的“偶然”。 而历史上所有的“偶然”,都是由“人”创造的。 在这个时空里生活的“人”所作出的“选择”,最终将决定事件的走向和结果。 那么,究竟谁有资格作出这“选择”呢? 虽然明远不会去听信蔡京说的什么父子亲情孝道,但是他认为这件事至少应该让萧扬知道。 ——父子之间,种种问题都是外人无法领会且无法插手的。就像他与明高义之间,他与本时空的那位“亲人”之间……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301节 因此他选择将此事告诉萧扬,让当事人自己做决定。 明远异常严肃地对蔡京开口:“我的意思是,这件事该由萧扬自己决定。” “他愿意去还是留,我不会干涉。” “但在他做出任何决定之前,此事只有你知,我知,我师兄知……” “如果你敢有走漏半点风声,我就让我师兄把你剁碎了扔太液池喂王八!” 第286章 全天下 蔡京坚持要陪着明远和种建中一起来见萧扬——甚至指天发誓, 如果萧扬当真不愿意返归故土,那么他也不会强人所难,他会老老实实地向京中天子与宰执们禀告:自己弄错了消息源,辽国太子之事只是子虚乌有, 一切责任他来扛下。 明远见蔡京又是赌咒, 又是发誓的, 终于还是点了头,带蔡京一起去见萧扬。 萧扬甫一听见明远向他提起辽主,非常惊讶。 他甚至有一瞬间的茫然,随即就是“暴击”——仿佛是那些很遥远很遥远的记忆,突然跳起来攻击他。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明远, 双眼缓缓眯起,眼中有奇异的光。 这一刻, 在明远看来,他像是一直被人豢养着的狼,突然被一场意外唤起了野性。 “原来……原来……他也是会死的。” 听见辽主病危的确实消息,萧扬赶紧低下头, 嘴唇颤抖,低低地说着,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而明远不顾蔡京的眼神劝阻, 将魏王耶律乙辛打算用燕云十六州来换萧扬的事也一口气尽数说出来。 萧扬顿时惨笑:“用燕云十六州来交换我一人, 耶律乙辛肯付出的代价还真不小啊!” 随即他背着双手, 在屋内走来走去, 显得烦躁不安。 明远猜不出萧扬会作何反应, 偶尔会看一眼蔡京, 看见对方得意洋洋的眼神, 便会厌恶地转过脸去。 而种建中的表现却始终如一, 他就像是鹰隼一般,一对视线静静盯着萧扬的一举一动,没有任何转移——那毕竟是敌国太子,是未来的辽主啊。 就在这时,萧扬突然转身,道:“我同意了!” 蔡京在片刻间露出狂喜,随即他肃容整衣下拜,道:“河北西路察访副使蔡京,拜见大辽太子殿下。” 在一旁的明远却傻了眼:真的答应了? 他突然着急起来:“萧扬哥,我只是觉得按人之常情有必要把这消息告诉你,不是要把你……” 不是要把你送回辽国的意思。 “你看看你现在,你有什么?你凭什么回辽国去?” 辽国上京,耶律乙辛已经经营了数载,该控制住的想必都已经控制住了。 而萧扬手中一无兵将,二无人脉,现在回辽国是做什么,是送死吗? “远哥,你问我有什么……最近这几年,我有了眼界,和不同的心境。” 明远一时语塞。 当初收留萧扬,是想要把他带离辽室内斗的漩涡,不是现在让他再一头扎回去。 但这段经历确实改变了萧扬,令他成为不一样的人。 “远哥,” 萧扬极其平静地看着明远跳脚,“你在京城里,见到你那么多年未见的父亲大人,你心中当时是何感受?” 此刻的萧扬,嘴角抹着一抹讽刺的笑容,随即这笑容又转为苦涩的同情。 明远在京中与父亲明高义相认之事,萧扬是亲历,种建中曾经从明远这里听说,唯有蔡京是第一次听闻,惊讶地“哦”了一声,然后才转向明远: “远之,恭喜,恭喜!” 明远却差点儿脱口而出:不是,假的!他对明爹没有半点孺慕之情,这只是一个身份,一个任务,所以他看待明高义更像是冷眼的旁观者,他无法体会正常父子之间的那些,孺慕与期望,失望与怨恨。 但这是他最大的秘密,他不能告诉任何人——其他人估计也无法接收到这个信息。 “蔡副使,” 萧扬——现在该称为耶律浚了,骄傲地扬起下巴,转向蔡京。 “既然我父——” 萧扬说到这里卡了一下。 父亲,多么慈悲,却又多么令人畏惧的称呼啊! 萧扬决定换个更可怕的试试—— “……我父皇有旨意召我回京,那么贵使应当知道该如何安排?” 蔡京听到这里,眼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羡慕与嫉妒。他当初在明远面前说起赵家人的时候就是这样,认为父系血缘不足以决定一个人的成就,可偏偏这个世道便是这样,仅凭他一人,无力改变。 但眼下这份突如其来的父系血缘,却能给他带来加官进爵与功成名就。 蔡京直接忽视掉耶律浚的傲慢,异常恭敬地应了一声: “这是自然!” * 汴京官场震动。 大辽太子微服出访宋境,即将进入汴京—— 但这“微服出访”是怎么回事,恐怕全天下都知道。 当年大辽皇后萧观音被诬身死,太子遭到权臣迫害逃离国境。 如今辽主病重,快要不行了,这才想起要将太子找回,好让自己的血脉延续对那片北方国土的统治。 辽国宫廷内上演的这出狗血剧顿时成了汴京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说起当初拿起宫廷事变,人人都说得惟妙惟肖,仿佛亲见。 但是,如今大宋却要将人送回辽国—— “这该算是我们大宋扶植起来的辽国皇帝吧?” “那以后辽国皇帝还不乖乖地听咱们官家的话?” “是呀,咱们官家以后让辽主缴岁币纳贡,辽主肯定不敢不听……” 市井里的言论很乐观,乐观而且天真。 明远此刻却正与种建中一道,护送“辽使”一行,由京兆府返回汴京。 此刻种建中已经率两个指挥的骑军,一路相送,将这一行人送至陕西路的边界。在这里,他受职权范围约束,不能再向前一步。 种建中此前曾经私下里建议明远,再次将耶律浚隐匿,甚至远送至海外。 明远因顾虑着蔡京会对吕大忠、种建中等人不利,再加之耶律浚本人的强烈反对,最终还是拒绝了种建中的建议。 此刻种建中眼中尽是焦虑与担忧:“小远,此事无论最终如何发展,你都务必尽早抽身出来,尽量置身事外。” 明远点点头,开口努力安慰种建中,表示这件事上他能做的有限,想必会被宋廷中那些能决断一切的大佬们排挤在一边。 种建中顿时长叹一声,伸手想要揉揉明远的脑袋,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最终还是收回了手。 “不过也别怕,无论出了什么事,都有师兄在。” 一时种建中与明远分别,一行人的首脑只剩耶律浚、明远与蔡京。 明远对蔡京始终没有好脸色,而耶律浚索性将蔡京当成了仆从一般,呼来喝去。蔡京竟一一都忍了,而且面带笑容,丝毫看不出他有任何不悦。 耶律浚私下警告明远:“若真任由此人向上爬,恐怕将来会位极人臣,把持朝政。” 明远连连点头:何尝不是呢? 如此,“辽使”一行从京兆府跋山涉水,行至汴京城外。 辽国太子进入汴京的时候,永远热爱看热闹的汴京百姓偱例上街围观。 这时耶律浚已经换做了辽国的权贵服饰,只是他习惯了宋人的发饰,不想再做髡发打扮,就只给自己戴了一顶高冠,而没有剃发。 这时路边就有个半大孩子张口便啐道:“辽狗……” 那个“狗”字还未说出口,他身边的家人赶紧伸手,将这小孩的口捂住,一家人都拼命低着头,躲着耶律浚的视线,希望不曾惹来耶律浚的注意。 耶律浚目光没有一丝波动,只是平平地扫过,仿佛他根本没有听到那个瞬间在他心里扎了一根刺一般的称呼。 “呼——” 等到心头那阵刺痛过去,耶律浚轻轻吐出一口气,将脸庞转向另一侧。 却听有个人好奇地道:“马背上这人,怎么看起来很像萧扬哥?” 耶律浚:…… 再听到“萧扬”这个名字的时候,耶律浚恍然竟觉如隔世。 “唉,对了,萧扬哥什么时候回来,我们蹴鞠队正需要他!” “嗐,别提了,萧扬哥本就是北方人,这次说是去陕西那边投亲了,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回汴京。” “那我得求求老天,千万别让陕西也出个厉害的蹴鞠队,把扬哥招去,回头跟咱们对垒……” 听着这些完全“不相干”的路人谈起他另一个身份,耶律浚第一次心中起了些许波澜—— 当他点头应下,表示自己正是耶律浚的时候,意味着他和过去作为“萧扬”时所熟悉和热爱的生活彻底告别,且永远不能再回去。 在这一瞬间,耶律浚突然有些怀疑,他为了那段仇恨而返回大辽,这个决定是否做错了。 但片刻之后,耶律浚的心重新变得冷硬。 他低声自言自语道:“阿娘,耶鲁斡要回来了。” “只要是为了阿娘,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 汴京皇城,向来用于举行大朝会,接见各国使节的紫宸殿中,赵顼见到了耶律浚。 由于蔡京抵达汴京之后,紧急入觐陛见,所以赵顼现在已经知道耶律浚曾经乔装作为大辽副使,来到过汴京。 皇帝记性尚可,一见耶律浚的面,立即就想起来了。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302节 “辽国太子,好久不见。” 赵顼淡淡地道,声音里多多少少有几分揶揄。 谁知耶律浚足够光棍,冲上首赵顼一拱手,道:“兄长!”随后便神态倨傲,自说自话地坐下了。 赵顼与作陪的群臣百官:…… 话这么说是没错,宋辽两国,号称是“兄弟之邦”,辽国太子耶律浚论辈分,也确实有资格叫赵顼一声“兄长”。 只不过……耶律浚现在只是一枚棋子,说难听一些,他只是落在案板上的一片鱼腩。辽国希望得到他且消除隐患,大宋却希望用他来博取更大的利益。 耶律浚很清楚自己的境况,竟还保持着这样的态度。 赵顼忍不住想:怎么这人有点儿混不吝啊? 但赵顼已御宇多年,甚至不是当年那忍受不住辽使激将的年轻官家了,应付这等场面并不在话下。 赵顼只是牵了牵嘴角,便温和开口: “遥想当年,时移世易,太子的变化虽然有些大,但是根骨里的脾气似乎一直未变。” 耶律浚听着一怔,随即笑容转苦。 确实如此,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耶律浚也就是心头的那一股傲气始终抹不去,否则他也不会冒着巨大的风险,试图返回故国了。 赵顼转向下首,将视线投向一个高大而英俊的身影。 “蔡卿!” “臣在——” 蔡京迈上一步,拱手成礼。 “务需妥当安排,护送辽国太子顺利返回上京。” 赵顼吩咐。 蔡京低头应是,同时将他难以掩饰的笑容藏于双臂之间。 这是,将护送耶律浚的任务交给蔡京了。 将耶律浚交给辽主,是否能换来燕云——一切还都很难说。 但是富贵险中求,为了那个人上人的位置,蔡京很愿意去试一试。 第287章 全天下 见过赵顼之后, 耶律浚按照宋辽两国之间一向的往来规矩,入住都亭驿。 规矩便是如此,西夏使臣一向住都亭西驿,高丽使臣住同文馆, 回纥和于阗使臣住礼宾院, 其他番国使臣或住瞻云馆, 或在怀远驿。唯有辽国使臣住在距离皇城最近的都亭驿,也唯有都亭驿内住着的“贵客”,会有宋廷正式设宴招待。 然而今日,都亭驿中的“贵客”,就只有耶律浚一人。 在蔡京的陪同下, 耶律浚步入这座装饰华丽的驿馆。都亭驿内的结构,一如他上次作为萧阿鲁带的“副使”来到汴京时那样——一进驿馆正门, 便是四四方方的一座庭院。院落的屋角种植着一大丛冬青。 冬青常绿,凛冬不凋。上次来时就给了耶律浚很深的印象,这次是九月的天气,这一丛冬青更是苍翠欲滴。 耶律浚心中感慨, 不由得便放慢了脚步。 突然,都亭驿入门处这座前院上方,院墙上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十几名弓箭手。 这些弓手如鬼似魅, 出现时没发出半点声响。也只是耶律浚曾经在辽国度过惊弓之鸟般的两个月, 才在第一时间察觉到了这些悄然出现的敌人。 耶律浚的反应非常迅速, 他马上朝身边一滚, 躲在蔡京身后。 只听弓弦响, 几枝弓箭笃笃钉在蔡京身边的地面上。 耶律浚一拉蔡京的后领, 将他拽至朝一面院墙的墙根附近。如此一来, 耶律浚缩在蔡京身后与院墙之间的完美死角里, 暂时没有羽箭能够伤得到他。 蔡京不是普通人,他曾经带着钱塘水军在大宋海面上追杀海寇,取首级报功时根本杀人不眨眼。此刻他毫无惧色,挺着胸大喝一声:“是什么人?竟敢伤害访宋使臣?” 墙头上的弓箭手大多身材轻盈瘦小,肤色黝黑,看着其貌不扬,不大像是北方人的模样。 这些弓手没有一人答话,倒是有一人,将手中弓箭的箭簇冲着蔡京晃了晃,示意他让开。 蔡京当然不能让——他未来那泼天的富贵此刻全维系在耶律浚身上,耶律浚若有事,他也就完全失去人生中最重要的机会和最大的筹码。 “大胆,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对辽使行凶不成?” “驿馆戍卫何在?” * 墙头上箭支向驿馆中射去的时候,明远刚刚抵达都亭驿外,刚刚下马,一只脚刚刚落在地面上。 这是明远最后一次来探望耶律浚。他打算听从种建中的劝告,与耶律浚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耶律浚的命运并不是他有能力干预的,明远自忖他已经做了足够多。这枚“偶然因素”将来会如何,明远打算从此袖手旁观。 但这一刻,他本能地觉出不对。 “快看啊!有贼人打劫,有贼人打劫都亭驿!” 待明远看清墙头上的是弓箭手,顿时纵声大喊。 顿时有一枚羽箭斜斜地射来,弓手应当是没想伤人,只是想警告。因此箭支歪斜而无力地飞出,落在明远脚边。 但明远哪管这个,他继续在都亭驿周围奔走高喊:“这大白天的,什么地方不好打劫,竟然打劫都亭驿,我大宋的脸面全都丢光啦!” 附近的行人百姓想想也是——都亭驿一向是对外邦交的重要地点,是宋辽之间暗暗别苗头的重要“战场”,这里被人大白天打劫,那宋人的脸面真的被丢光了。 于是,周遭百姓有人立即跑去报官,但更多人纷纷捡起手边能扔出去的物事,不管三七二十一,冲都亭驿墙头和屋顶上的弓箭手扔去。 就在这时,只见蔡京护着一人从都亭驿门中冲出来,专门往人多的地方挤。 明远一瞥眼,就认清了耶律浚的身形与相貌,也看清了他穿着辽使的服饰,紫色窄袍,金腰带,头戴金色的荷叶冠。明远顿时暗道一声:糟糕! 耶律浚马上也被围上来的百姓发现了。 “天那,这杀的是个辽人!” “杀一辽狗有什……” 明远猜此人正要说“杀一辽狗有什么问题”,那边话还没说完,就立即被人捂住了嘴。 “千万别中计!” 围过来的汴京市民们一怔,中什么计? “别掉进辽人的圈套里去。要是在这里伤了辽使,回头大辽就理由兴兵犯境……” 明远已经想拍手称赞了:好聪明!汴京的百姓真不是一般的百姓。 刚才说话的那人戴着短幞头,缚着绑腿,看起来是个平日里需要跑腿干苦力的,但说话却铿锵有声: “再说了,没有让人平白无故就在闹市里莫名被杀掉的道理。就算是怙恶不悛的首恶,也还要开封府尹审结了案子,上报朝廷才能明正典刑呢!” “就是!” “不管是辽人还是宋人,总不能看着谁在这汴京的闹市里被眼睁睁地射死。” 明远听了便大赞:“这才是最明事理的大宋百姓。” 这一番议论激发了汴京市民的正义感,一时间碎石混着土坷垃,还有各种集市上常见的物品,罗勃青菜,茶壶竹篮,纷纷在都亭驿上空飞翔。虽然没有太大的杀伤力,但极大程度地干扰了弓箭手的射击。 一时间,蔡京护着耶律浚又多逃了几步,离明远这边又近了些。 都亭驿墙头上的弓箭手们,一面左支右绌地避开百姓们扔来的杂物,一面朝明远这边放了两箭,险些伤到了明远身边的一名跛足阿嬷,顿时惹来义愤填膺的汴京市民齐声破口大骂。 一枚土块骨碌骨碌地滚到明远脚边,明远顺手捡起,手腕一扬,就朝墙头上去。 只听“唉哟”一声,明远掷出的土坷垃砸中了一名弓箭手的额头,砸得很重,以至于那人伸手捂住额头,向后便倒——听都亭驿里传出的动静,应当是直接落在院里,摔了个狗啃泥。 “怎么就砸中了?” 明远也惊讶于自己的手气。 “是不是……” 他产生了某种联想与怀疑。 “亲爱的宿主,不用有疑问,这是‘百发百中’,我看您的蝴蝶值相对充裕,而‘百发百中’消耗得较少,所有就擅自……” 1127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冒出来。 “希望您不要责怪!” 明远豪迈地哈哈一笑:“我怎么会见怪?” 夸都还来不及呢! 但当明远再俯身寻找可以去投掷的物品时,却发现脚边干干净净,什么碎石子土坷垃瓜果烂菜叶……一概不见,汴京的环境卫生似乎从未变得这么好过。 眼看着都亭驿房顶上还有十几名弓箭手,明远却苦于没有趁手的东西。 “亲爱的宿主,您怀里……” 明远将手一探,他怀里是几串用细绳穿起来的铜钱——这可不是像时下百姓那样,一千文穿成一贯,而是明远随身带的“零花钱”,十几二十枚穿成一串,供明远随手送出去。 以前向华还在明远身边的时候,就总是承担着帮明远“送钱”的角色。后来向华离开,明远依旧会让张宋两名长随这么做,但是他与那两位没有那么亲近,有些事明远宁愿自己来做,所以他自己随身也会带着几串“零花钱”。 于是明远果断出手。 一串拴在一起的铜钱“呜呜”呼啸着,向墙头上一名弓手飞去。钱串子勾在箭簇上,撞断弓弦,随后带着那名弓手向后翻倒,“砰”的一声响,显然也是落在都亭驿院内,估计情况有点惨。 明远一下来了兴致,手中的铜钱串接二连三地飞出去——他还从来没有尝试这样地“花钱”。 背后传来一声幽幽叹息,道:“远之,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你!” 明远一偏头,正好见到蔡京正护着耶律浚向他这边靠过来。 此刻都亭驿前的场面完全陷入混乱: 一群大宋的百姓,和一群大宋的刺客弓手,正在为了一个辽国使臣而大打出手。 由于百姓们人数过多,场面又过于混乱,墙头上还剩的几名弓手持弓犹豫,不知是否该将手中的箭支射向完全不相干的人群。 明远完全预见到了这一点:他认为大宋能够有今日的成就,是因为文明的光辉始终照耀着这个时代。所以百姓不能坐视行凶,弓手也不能无故伤人。 如果整个社会放任无理由的暴行与不择手段的杀戮,那么他们与始终生活在黑暗中的野蛮人又有什么区别? 一念及此,明远忽听脚步声从另一个方向而来。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303节 来人是一个中年美男子,眉眼秀逸,脸型却极其坚毅。眼神里透着超过常人的傲慢,是此人过目难忘的特征。 此人也穿着官袍,当此人出现的时候,都亭驿墙头上那些仅剩的六七名弓手齐齐转脸望过去。 明远对此人有点印象。 但混乱的现场已不容他上前见礼或是解释了。只见官袍男子伸手比了个手势。 墙头上的弓手顿时调转了长弓,箭簇指向地面,弓弦响处,四处传来百姓们的惊呼。这些弓手果断向都亭驿外的汴京百姓直接射击,甚至连伤几人,立即将百姓们惊散,露出明远、蔡京和耶律浚的身影。 但好消息是,都亭驿前长街的另一头,开封府的衙役正直奔而来,眼看要来此干涉。 明远见到那名官袍美男的手再次伸出,眼看着又要下令。 他急中生智,突然转过头望着街道尽头,一声大喊:“苏子瞻,你怎么来了?” 那官袍美男一怔,顺着明远的眼光看了过去,见到街道尽头空空荡荡,并无苏轼的影子,才恍然大悟,意识到自己上了当。 这人不是别个,正是苏轼在京中遇见了也要举起手中“便面”的章惇。 章惇此人相貌俊美,性格高傲自负,曾与苏轼是一对至交好友,但后来两人因为政见不同而反目。明远这么一声喊,足见苏轼在章惇心中分量之重。 但昔日友情分量再重,也不过于此时坑了一把章惇。 章惇刚刚意识到上当,想要转头回来时,一枚盛着菜叶的竹箩迎面飞至,扑在他脸上,里面还带着新鲜露水的菜叶糊了他一脸。 第288章 全天下 明远大喊一声“苏子瞻”, 骗过了章惇,让他瞬间分了神。 这时都亭驿跟前的百姓们散的散,跑的跑,地面上露出一枚小贩用来盛菜的竹箩, 里面的内容当然早已丢了个干净。明远急中生智, 抄起那枚竹箩, 就冲章惇面上扔去。 明远有“百发百中”道具卡加持,竹箩顿时将章惇整个儿罩住。 都亭驿房上的弓手们见状都愣住,但章惇之前的命令犹在,他们都只是听了两三个呼吸的工夫,弓弦声再度响起, 箭支依旧流星赶月一般,向他们两人所在的地方射去。 与此同时, 都亭驿大门敞开,早先那些被明远的“暗器”所中,摔落都亭驿院内的弓手们,此刻也都鼻青脸肿地冲出来。他们弃弓不用, 手持长刀,快步上前,来势汹汹。 在街道的另一边, 开封府的衙役们持着铁尺赶到, 都亭驿跟前转眼又陷入混乱。 章惇挣扎着把竹箩从头上摘去, 顾不上头脸上还沾着几枚烂菜叶, 从腰间拔出一把半尺来长的短刀, 竟要亲自下场, 解决耶律浚。 弓手的弓箭们亦没有停。蔡京与耶律浚身处险境, 一时间, 竟看不到脱身的希望。 蔡京见状,突然扭过明远的胳膊,用他挡在耶律浚面前—— 无论蔡京嘴上说得多么好听,在他心目中,耶律浚所代表的功名利禄,还是要比明远这个人要重要得太多。 适才耶律浚利用蔡京,是因为蔡京身穿官袍。弓手们再如何凶悍都不敢伤一名官人。 但是今天明远赶来与耶律浚道别,只穿了一身便服。 弓手们见状再无忌讳,箭支纷纷朝明远身上招呼。 可耶律浚哪里会坐视明远因他受累,他从后将明远拦腰一抱,就地一倒,向道边的一条阳沟里滚过去。 蔡京正拧着明远的胳膊,被耶律浚一带,便彻底失了重心。三个人同时滚进了那条阳沟。 汴京城中为了排放雨水和百姓的生活用水,阴沟阳沟建了不少,大多数为半丈宽,半丈深,以砖石铺底。 章惇见状冲上前去,见到三个人叠成一团。蔡京在最上面,中间是明远,压在最下方是耶律浚。 章惇牙一咬,手持那柄短刃,也跃下阳沟,手中的短刀向耶律浚身上招呼。 眼看就要得手,章惇的身体突然一轻,整个人被两三名开封府衙役一起用力,提上地面。其中一名衙役将他的手腕一扭,那柄短刀顿时当啷一声,掉落在地面上。 章惇正要破口大骂,一抬眼,便见开封府尹陈绎,正黑着一张脸,瞪着自己。 “章子厚,你瞧你做的好事——” “不过就是御史弹劾罢了,参就参,谁怕谁!” 章惇也不是吃素的,当场怼了回去。 这边开封府尹陈绎暂时制止了章惇当街行凶,便赶紧命人检查落入阳沟中三个人的状况。 出奇的是,落在沟底的耶律浚和明远两人情况都还好,只是都劫后余生般地从阳沟中爬出来,拼命喘着大气,偶尔以眼神交换一下谢意。 蔡京被人从阳沟里抱出地面的时候却状态不对。他双眼望天,一动不动,一个字也说不出,旁人叫他,拍他的脸,他也没有任何回应的迹象。 明远一时骇然,连忙上前察看。 他将蔡京的身体轻轻翻过来检查伤情,只见蔡京后脑凸起一大块,伸手一摸,手上黏答答的,沾上了些许深红色的液体,却并不多。 明远再向阳沟中探头望去。正好看见那沟边有一块突出的巨砖,上面有稍许殷红。应当是当初修建阳沟时让工人上下时垫脚用的。这阳沟建好以后却没被拆掉。 他们三人一起落入阳沟,落在最下面的耶律浚与明远都没事,却唯有蔡京,在挣扎时一脑袋撞上了那块巨砖。现在看起来,外伤不算重,但是伤了脑子。 耶律浚深感歉疚,毕竟蔡京曾经努力救护他,也是因为他而受的伤。于是这辽国太子扯着嗓子,用字正腔圆的汉语大声喊:“大夫,快点来一位大夫!” 不久真有大夫模样的人冲过来,为蔡京把了把脉,就说他性命无碍——但看样子不知何时才能清醒。 而明远喘着粗气,双脚软软地坐倒在蔡京身边,伸手去擦额头上的冷汗,望着蔡京圆睁着的那对双眼,心想:若是真的就这样伤了脑子,蔡京该有多不甘心啊! 蔡京事先怎么可能想得到:他竟然会为了保护一个“辽国太子”而弄伤了他自己。 但仔细想,蔡京的行为也不难解释:毕竟这位“辽国太子”,是蔡京所期盼已久的不世功业,是一切功名利禄的来源。 “得燕云者可以封王!” 明远耳边已久回荡着蔡京这句话。只是说这话的蔡京本人,正无知无觉地躺倒在地面上,不甘心地睁大着双眼。 * 勤政殿内,赵顼勃然大怒。 章惇竟然违制调动京营禁军中的一支小队,当街袭击辽国使臣……太子。 而宰相冯京得知此事在先,竟无力约束阻止。 此时此刻,赵顼心中竟无比想念王安石——昔日介甫相公在时,朝堂上哪里会乱象若此? 偏偏章惇此刻正笔挺笔挺地跪在堂下,梗着脖子高声道:“陛下听臣一言,若将此子放归,日后他若执掌辽国朝政,必不会如当今辽主般昏聩,势必图强。如此一来,辽国便成我国心腹之患……” “而此子一死,辽国便是必乱之局!” 赵顼:这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章惇此人性情高傲而刚烈,赵顼倒是并不怀疑他为国之心。 只是这手段着实是值得商榷。 “那也不能明目张胆地在我大宋国境内,在京师重地,在驿馆跟前,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行凶!” 赵顼大声斥道。 两国一直有交往,在汴京的辽人也有不少,而且双方心知肚明,双方都有不少探子在对方国都活动。 耶律浚一现身,辽国方面肯定已经知道了。 章惇却依旧不管不顾地搞这么一出,赵顼焉能不怒? 如今只有咬紧口风死不承认,并且赶紧将耶律浚全须全尾地送回辽国,才能了结这一段麻烦。 “耶律浚那边如何说?” 天子转向开封府尹陈绎。 “辽国太子感谢蔡副使的保护。” “蔡副使?” 赵顼这时才想起河北西路察访副使是蔡京。 此人能够于茫茫人海中发现耶律浚的行踪,并当机立断将他送来汴京,赵顼对蔡京生出几分赏识。 “蔡副使伤到了脑袋……” 陈绎说得有些吞吞吐吐,“大夫说了,一时间难以恢复旧观。” 赵顼顿时无语:他刚刚赏识一名臣子,结果这臣子就坏了脑子? “另外,”陈绎继续补充,“辽国太子请求以三司下辖金融司监司明远作为使节,出使辽国。” 赵顼沉吟道:“明远啊……” 此刻直挺挺跪在殿前的章惇听见明远的名字,后槽牙不由自主地磨了磨。 那应该就是出现在都亭驿前的那名少年——章惇事后才知道,他就是令官家时常念叨,与王安石父子都交好的明远。 竟敢当街呼叫苏子瞻的名讳诓骗自己…… 订下了送还耶律浚的章程,赵顼冷淡地看了一眼章惇,道:“章惇等着御史台的弹劾吧!” “是——” 章惇无所谓地应道。 有宋以来朝廷不杀士大夫,就算是犯了再大的错失,只要是为了国事,惩罚就不会重到哪里去,不过是外放到偏远的州县,等到官家需要了,再被召回京中,这般起起落落,早已写满大宋历代宰执的履历。 等到赵顼退出勤政殿,章惇又象征性地跪了一会儿,才慢慢起身出宫。 他回到家中,已经是二更时分。 门房便通报:“有一姓明的小郎君来访。” 说着便将明远的名帖递上来。 “明远——” 章惇顿时皱起眉。 “他竟在我府上?” “是,已经将人请到花厅去坐了。” 章惇抬起眼皮看看自己门房:从这样热情的反应来看,应该是从明远手中收到了丰厚的打赏。 “知道了。” 章惇慢慢踱进自家的花厅,果然见到明远在那里候着。一听见门外的脚步声,便站起身,笑脸相迎。 章惇的后槽牙忍不住又磨起——听说这个年轻人今天用钱串砸中了七八名弓手。若不是他,未必就不能及时结果了耶律浚。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304节 真以为自己有“钱”,就能为所欲为了吗? “你与苏子瞻相熟?” 章惇个性高傲,进屋后也不打招呼,只是自顾自取了桌上的茶碗,给自己斟了一碗,慢慢地啜着。 明远笑着点头应道:“是的,子瞻公经常提起您。” 章惇的手就停在半空中,半晌没能动弹。 “苏子瞻说我什么?” 终于,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啜了一口茶,闲闲地问道。 明远笑嘻嘻地道:“子瞻公说过,您能杀人。” 章惇一口茶险些喷出来。 他年少时,曾经在陕西凤翔府与苏轼一起共事。两人曾经一起游览仙游潭。 当时他们在仙游潭畔,岸很狭窄,横木架桥,章惇推苏轼过潭书壁,苏轼胆怯不敢,章惇却平步而过,大书石壁。 后来,苏轼曾抚摸着章惇的背说:“您一定能杀人。” “能够拼自己之命的人,也一定能杀人啊!” 这就是苏轼对章惇的评价。 而章惇后来的行事也印证了苏轼的判断。他在荆南平叛时,杀人如麻,据说尸首漂浮遮蔽当地河流,百姓们数月不敢吃鱼。 只是,多年之后再听见昔年好友对己的评价,章惇心中不知为何竟生出一些快慰。 “知我者,唯苏子瞻也。” 他喃喃念叨,随后转向明远,不客气地开口。 “小子!” 章惇可不管明远既有钱又当官。 “你来找我做什么?” 莫不是为了辽国太子的事?章惇暗暗猜测。 可笑,为了辽国太子来找他,那真不是与虎谋皮? 明远却笑眯眯地补充一句:“在有些时候,能杀人,就意味着能救人。” 章惇弯起嘴角,发出一声冷笑,眼神似乎在说:明郎君,你看起来是个聪明人,但是说出来的话,可并不怎么聪明。 谁知片刻后,章惇一怔,似乎耳畔听到了什么在他意料之外的动静,讥讽的笑容瞬间消失,眼神转为专注,紧紧地盯着明远。 明远望着章惇,张口,越发说得字正腔圆。 “我今日来见章公,便是专为辽国太子而来的。” 章惇听着耳边的动静,眼神慢慢凝重。 第289章 全天下 明远找到章惇, 两人一直密谈至凌晨。 在辽国太子耶律浚这一事上,明远与章惇的观点原本完全相反,一个要杀,一个要保。 然而不知明远说了什么, 四更时分, 章惇竟将明远好端端地送出来。 “明远, 我今日虽答应了你,但我现在甚至能够看到之后我后悔的样子。”章惇异常直言不讳地说。 明远望着章惇,一拱手,深深作了一揖。 “唉,罢了罢了, 我章某人一向追随本心行事,但今日既然老天都在劝我偏向于你, 那就让我顺应天时吧。” 章惇挥手送走明远,又是懊恼又是郁闷地站在自家门前。 片刻后,他抬头望望门前的街道,纳闷地问:“今夜难道不曾打雷下雨?” 章家的门房:……? * 明远从章惇家中出来, 直接去了蔡卞那里。 蔡卞知道明远与蔡京一向是“好友”,两人在杭州交往密切,明远甚至帮助蔡京出谋划策, 修建了能够根治水患的木兰陂。 昨日又是明远热心地将受伤的蔡京送回蔡宅。此刻蔡卞对明远只有感激的份儿。 “家兄已经醒来, 有神智, 能喝水, 能吃东西。大夫说, 脉象也已如常人一样……” “只是, 不怎么认得人。” 蔡卞愁眉苦脸地向明远解释。 “不认得人?” 明远曾经亲眼看见蔡京脑后被撞出一个巨大的鼓包, 猜他是伤及头脑, 现在虽然恢复意识,但是记忆力受到影响——换句话说,可能是失忆了。 明远当即提出探视,蔡卞怎么可能不答应,当即一溜小跑在前面引路,带明远前往蔡京休息的院子,在院门处问了问,忧心忡忡地转头对明远道:“家兄不吃不喝,也不愿去睡,只坐在椅上发呆。” 接着蔡卞将明远引入蔡京的屋子。两名照顾蔡京的侍女赶紧退开避至屏风后。 蔡京则坐在一张躺床上——这种躺床是供人半卧半坐的躺椅,椅背可以调节。明远进来时,蔡京背后的躺床靠背正调至最高处,蔡京几乎是端端正正地“坐”在这张躺床上,双眼睁大,望着来人。 蔡卞对明远道:“远之兄,你看……” 正说着,忽见蔡京目不转睛地望着明远,唇角忽忽上扬,突然就这么笑起来:“远之!” 明远:……! 蔡卞一时惊喜不已:“兄长,兄长能认人了?” 明远也震惊不已:蔡京伤成这样,竟然认得自己,明远不知该觉得为自己荣幸,还是该怜悯对方。 可惜蔡京就只认得明远一人。 除了明远之外,连自己的亲弟弟蔡卞,日常贴身服侍的两名侍女也全都不认得。 明远与蔡卞在蔡京屋里逗留至天大亮,等到大夫又来看一次,开了两副药方,又给蔡京施了两针。蔡京终于沉沉睡去。 明远这才出来,委婉转告蔡卞,自己将代替蔡京,出使辽国。 蔡卞看似竟对明远十分感激:“要辛苦远之兄代家兄跑一趟了。这时候要跑北边可不是什么太好的差事。” 明远心想:这蔡元度还是旧日脾气,说话直爽到没边。 他苦笑着点点头,低声告诉蔡卞:“大家是朋友,令兄的病但有任何需要,请尽管开口。若是我能帮上忙的,无论如何都会帮!” 蔡卞顿时吁了一口气,脸上愁容稍去,露出点笑模样。 谁都知道明远是个财主,万一蔡京的“病”拖久了无法治愈,有这样的朋友在,蔡家负担终归能小一些。 明远将蔡卞的如释重负看在眼里,心里回荡着一阵叹息。 从字面意义上说,明远确实是把蔡京“带沟里去”了。 只是这个结局,看起来既可笑又可悲—— 可能与历史上的蔡京相比,这个时空里蔡京,发迹更早,也更早把握到了位极人臣的“密码”,只是在一条阳沟里功亏一篑,让人无法事先预料。 但这与送耶律浚前往辽国这条危机四伏的前途比起来,蔡京现在能得家人陪伴照顾,在汴京中颐养天年,未必不是一种福气。 所谓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祸福之间其实没有明确的界线可以区分。 明远告别蔡卞,自己回到家中,往陕西去了两封信报了个平安,免得某人看到小报听到京中传闻直接急疯。然后他小睡了片刻,养足精神,就起身前往都亭驿。 虽然明旨还未下来,此刻明远实际上已是出访辽国的宋国使臣,任务是送辽国太子耶律浚平安返辽。 明远到都亭驿的时候,耶律浚正坐在都亭驿馆内的一张交椅上,望着驿馆新安的玻璃窗出神。 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耶律浚本能地一跃而起,见到是明远,才长舒了一口气,伸手为明远拉过一张椅子。 明远坐下后,耶律浚继续出了一会儿神,这才扬起脸,冲明远歪了歪嘴角:“看起来我又把你拖下水了。” 明远看似无所谓地摊了摊手,也笑道:“是啊,我也没想到会这样,原本我到都亭驿来,只是来向你告辞的。” ——谁曾想现在竟变成要陪耶律浚前往辽国了。 耶律浚神色中顿时涌起浓浓的歉疚之意:“此行危险。” 这次耶律浚原本是抱着必死之心回归故土的,但是为了能平安地到达辽国国境,见到辽主,他又不得不带上他认为最可靠的助力。 “是我自己先同意去的。” 明远白了耶律浚一眼。 他若不同意,任何人逼他使辽,都是白搭。 耶律浚转头盯着明远,神色有点古怪,大约是没想到明远竟能这样仗义。 “其实……主要是我意识到,其实我还是能做很多事的。” 这次是1127提醒了他——他有能力,还有各种各样效果奇异的道具。 如果他愿意,将手里的钱都砸到辽人面前,也是挺唬人的。 最重要的是,明远不想再被动观望了。既然他难得一见地遇上了一件“偶然事件”,为了扭转这个时空里所有人的命运,他开始希望主动深入这事件,发挥正向的影响,力争将未知的结果“引导”向他想要的结果—— 换个角度想,当他身处本时空,面对完全未知的未来,时刻等待着开盲盒……情况不也和现在一样? 主动出击和被动等待也许得来的是差不多的结果,但是前者至少不会让人在日后回首时捶胸顿足地后悔。 “那敢情好!” 耶律浚得了明远这一助力,心情大好,从交椅上一跃而起,意气风发地一挥手,道:“明日便离开汴京,前往上京!” 他这副做派,与其说是辽国太子,倒不如说像是杭州府学蹴鞠联队那个统领全队的蹴鞠队长。 明远却故意摆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道:“不过啊,太子殿下,我要预先提醒你一件事——” 他要告诉耶律浚的是:因为他年纪太轻,资历又太浅,无法胜任出使辽国的正使一职,因此宋廷依旧指派了他的师兄吕大忠,担任此次使辽的正使职务。明远只是使团中一个官职并不打眼的成员罢了。 耶律浚点点头,表示认可宋廷的看法:“你们官家想得挺周到。” 谁知明远在他面前使劲比划,一边比划还一边叹气:“我师兄……我师兄这个人……你见过就知道了。”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305节 * 耶律浚回归大辽的这趟旅途,注定是精彩纷呈,波澜壮阔。 使团正使吕大忠本是个硕学通儒,对晚生后辈的学术水平及其关心,听闻耶律浚仰慕汉家学术与文化,自然乐意传授,看那架势,像是恨不得在从汴京到上京的一路上,就教出个饱学鸿才出来。 耶律浚头疼不已,又推辞不得,只能勉力听从吕大忠的教诲,列了个长长的书单,准备到了上京,寻这些书籍来仔细阅读,好多明白些治国之理与圣人之道。 而一路上使团的队伍遭到了三次刺杀,每一次都勉勉强强化险为夷。 让使团化险为夷的是一群弓手。这些弓手不止射术上佳,身手一流,而且善于伪装。他们身材矮小,其貌不扬,每每装扮成农夫、车马伴当、驿卒……从不打眼之处突然杀出来,将行刺之人打个措手不及。 耶律浚看了这些弓手弯弓射箭的姿态和神出鬼没的身手,心忧不已,悄悄问明远:“这些人到底是帮我的还是来害我的?” 明远伸出大拇指夸赞:“太子殿下好记性!” 这些是他从章惇手中借来的禁军弓手,是章惇在荆南时一手训练出来的,带回京城,加入禁军,其实就和章惇本人的私兵差不多。这些人平时看起来都不怎么起眼,但是出手都不赖,而且只听章惇一人的号令——离开汴京之前,章惇将这份发号施令的权力转交给了明远。 耶律浚被明远一句话噎得直瞪眼——明明在都亭驿拼命追杀他,如今他竟然需要依靠这些人保护? 明远笑着拍拍他:“算是他们将功补过吧!” 章惇那边,也确实向宋廷上报了要将功补过,并且将弓手们调离京师,这些人才免于被降罪的。 明远又说:“宋人一向喜欢和辽人对着干,辽人要做什么,尤其是想在宋境内做点什么,他们就偏不想让辽人心满意足。所以,太子殿下,你明白自己的处境了吧?” 耶律浚眼光一闪,他已经大致猜到几次来行刺的都是辽人。看情形,耶律乙辛很想要将自己这个“麻烦”,解决在国境之外。 “想让他们得逞吗?” 明远笑眯眯地问耶律浚。 耶律浚顿时也还以微笑,只是那笑容发冷,透着森森的寒意。 明远却伸手拍了拍自己随身携带的一枚钱袋,里面发出叮呤咣啷的一阵清脆的金属响动。 “那就跟我一起去大辽大花一笔钱吧!” 第290章 全天下 当大宋派遣前往辽国的正使吕大忠抵达宋辽两国边境时, 竟有多名官员早早在此迎候。 这些官员吕大忠在个把月之前刚刚见过,当时他们可实在是没把吕大忠和宋国使团当回事,态度是冷冰冰的爱答不理。而现在, 期待与焦急尽数浮于面上, 这些官员们匆匆忙忙与吕大忠见过礼,纷纷向吕大忠身后看去—— “太子殿下呢?” 吕大忠诚实而憨厚地笑了起来,眼中透着极其少见的狡黠。 “各位,吕某不就是你们需要正式迎接的宋国使团正使吗?有劳各位在此久候迎接。” 吕大忠爽朗的笑声在宋辽两国边境上方飞扬。 “你——”领头的辽国官员顿时跺脚。 他们终于知道被耍了:耶律浚根本没有跟随浩浩荡荡的宋国使团前来。 辽国官员们做了各种准备, 打算在耶律浚一入辽境时就将他彻底控制住, 那么,耶律浚现在人在哪里? 他躲过了宋境内辽国主使的一系列刺杀,现在又像是一滴水落入大海中, 消失在宋辽两国的边境上。 这位大辽太子, 真得像耶律乙辛等权臣想的那样, 能轻而易举地被控制住吗? ——正当大辽官员们忧心忡忡地猜测耶律浚的行踪时,耶律浚这时已经和明远一起, 跟着宋人的商队, 混进了辽国境内, 越过南京道,正在靠近上京。 * 帐篷内,白汽腾腾。 明远随身携带的“便携式”蜂窝煤炉上,正顿着一只铜皮打成的敞口锅子。此刻铜锅里正翻滚着雪白的汤汁,明远用一对长长的竹筷将牧民们事先片好的羊肉片推进锅中, 待到这些羊肉片变色,他便再伸出自己平时惯用的包金竹筷, 将肉片捞出来, 在事先准备好的蘸料里一裹, 送入口中。 拨霞供。 甚至明远的蘸料也是从宋境中带出来的,除了盐巴和各种香辛料之外,甚至还有一把绿油油的小葱——这把小葱是明远搁在厢式马车中的花盆里,一路养着这么载到上京附近的,按明远的说法,这几盆葱,吃到上京,刚好吃完。 这时节在道路上奔波,还没有人能奔波得这么舒服。 耶律浚却手持筷子,正坐在铜锅旁发愣。 他明明已经返回大辽境内,怎么好像还过着他在大宋时曾经过的那种生活方式? 记忆中,北风一刮,汴京城里到处都是各种拨霞供的香味。 烫熟的各式肉类一入口,鲜香滑嫩不说,周身也随之暖和。 如今他已经离上京如此接近,天寒地冻的牧民帐篷里,明远不知怎么竟又张罗出这样一大锅——几乎让耶律浚梦回汴京,梦回他还是“萧扬”的那些日子。 “远之,破费了。” 隔了半晌,耶律浚才叹了口气,向明远道了一声谢。 这一路行来,明远和他的钱发挥了大量的作用。 他们由两名常在宋辽两地贸易的晋商做向导,乔装改扮,作为来自宋国的商人,想要去辽国上京,兜售一些“贵人们喜爱的”货物。 通常,宋辽两国互市只在边境,辽国官员很少允许宋国商人进入辽国腹地,直抵上京。 可是明远手中各种金银财帛,就像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似的。每到一处,明远总是能给出相当可观的“打点”,和令辽国官员爱不释手的南朝货品:自鸣钟、怀表、各种玻璃器皿、瓷器、名茶…… 甚至明远还大着胆子,向官员们许诺了,待他这一大单生意做成,从上京返回宋境时,还能付出双倍的“谢仪”。 于是,大辽的官员们在明远的“金钱攻势”面前纷纷举手投降。 耶律浚扮做一个会说两国语言,充作通译的年轻人。 他眼看着国内的官员们大肆收受贿赂,心中恚愤。但滑稽的是,也就是因为这些官员的贪财,才能让耶律浚顺利返回上京…… 这般想着,耶律浚渐渐觉得送入口中的羊肉片也不香了,手中的筷子也慢下来。 只听明远笑着安慰他:“没事的,别为我这一路付给那些官员的财帛可惜……” 耶律浚刚想说:我才不是为了你的钱担心,我是为了大辽官场的腐败…… 谁知明远继续说:“万一我们失败了,耶律乙辛就会追查我们是怎么悄无声息地混进辽国的。到时候这些官员为了脱罪,就会把他们收下的这些钱和礼物加倍地吐出来。” 耶律浚顿时无语—— 明远竟然是这样想的?! 不过这小郎君事事出人意表,能说出这样的话不奇怪。 只是……耶律浚本人非常悲观,他觉得自己这一趟返辽,几乎可以说是注定要失败的。 现在明远这样说,甚至也加深了他那份“视死如归”的决心。 耶律浚愣了半晌,才说:“远哥……谢谢你。如果没有你,我怕是九死一生,根本没有接近上京的可能。” 明远却吸溜着吃了一片刚刚烫熟的羊肉,一边烫得呼嘴,一边含含糊糊地说:“自己兄弟,没有多说……的必要。” 待他将这片羊肉吞下肚,明远满足地叹了一口气,这时才转过脸,望着耶律浚,双眼明亮,道:“如果你将来大权在握,自己兄弟成了对手甚至是敌人……你若是还能记住这一刻,那我这几顿拨霞供就不算白请你。” 耶律浚一凛,心想:难道明远其实还是相信……真的会有那么一天的? 有时在耶律浚也会偶尔想想,如果他真的即位成为辽主,他会怎样处理与宋国的关系,处理他与昔日朋友之间的关系。 但只要着念头一起,耶律浚就会笑自己——别傻了。他这一趟北返,根本就是一趟有死无生的旅程。 他只要达到那个目的——就够了。 根本不奢望其他。 这时明远却突然推推耶律浚的胳膊:“我吃饱了,你再多挟几片,我就全拿到隔壁去给伴当们分了。” 这次明远与耶律浚深入辽境,最冒险的一个决定,是将所有一路上保护他们的弓手都留在了宋辽边界,只是从晋商那里借了十多名伴当——这就是他们所有的随行人员。 除此之外,耶律浚就只有明远这个朋友,是他在辽国境内的唯一盟友。 耶律浚听见明远这么说,赶紧伸筷,将盘中的羊肉拨了几片,让它们扑通扑通地跃入铜锅中。明远就托着盘子,一掀帘子,走出了牧民的帐篷。 隔了一会儿,明远重又进来,进屋时身上已带了一身的寒气。明远赶忙用小碗盛了一碗羊汤,双手捧着,慢慢啜着,好让自己赶紧再暖和起来。 “到了上京,你打算怎么办?有什么渠道去联络可能忠于你的人吗?” 耶律浚显然早已详细考虑过这些,沉声道:“我母亲的娘家,萧家。” 明远转了转眼睛,似乎略有些不同意见,但终于还是没有直说,反而提出建议:“这样,我在上京也有些认识的商旅,我可以向他们打听一下,看看能不能以商人的身份联络你外祖家。你可知道你外祖家有人行商吗?又或者,管钱管得比较多?” 耶律浚听明远这样说,就知道宋人在上京应该也有些消息渠道——明远既然进入辽国,这些消息渠道就为他所用。 耶律浚想了想,报了一个名字。明远连同萧阿鲁带的名字一起记下来,念了两遍,继续喝汤。 两日后他们进了上京。 在这里,明远公然入住了上京城中最好的一座驿馆。这驿馆通常是大辽各地的部族前来上京向辽主入觐时入住的,且从不接待宋人。 但架不住明远钱多,驿馆见他像是一枚散财童子似的,走到哪里金瓜子洒到哪里,终于还是点了头。 耶律浚依旧扮做明远身边的通译。他的相貌已与当年逃离大辽时相去甚,在驿馆中,耶律浚甚至见到了两三名自己认得的辽国臣属和卫士,但无人能认出他。 没人能想到,辽主追踪了数年的失踪太子,竟会出现在的上京最豪华的驿馆中。 在驿馆住了两日,耶律浚一直留在馆中,避免出面。而明远却每日出门,四处走访。 过了两日,耶律浚得到消息,明远已经联络上了萧观音的娘家。 当夜,耶律浚已经在明远的安排下,悄悄潜回萧家。明远自己则留在驿馆中。 直到第二天凌晨时分,耶律浚才赶回驿馆,叩开了明远的房门,一闪身,进入明远房中。 明远并未睡着,他衣着整齐,应当是一夜都在等人,耶律浚心里颇有几分温暖。 “外祖家已经废了——几位精明强干的舅舅不是病殁就是被远远地贬至边地带兵,如今掌管家族的是最无才具的那两个……” “唯一的好处是我还是可以祭拜我母亲。” 耶律浚说着这话时,眼中闪着晶莹的光。 废皇后萧观音当初被辽主赐死,尸身遣送回萧家,由萧家极其隐秘地安葬。耶律浚虽然不能明着祭祀生母,但在灵前寄托哀思,还是做得到的。 明远顿时明白耶律浚为何逗留到此刻才返回了。 他叹了一口气,道:“随你——”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306节 耶律浚甘愿放弃在宋境里安稳而平和的生活,千里迢迢地返回辽境,应当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能够在废皇后萧观音灵前寄托一回哀思…… 想到这里,明远刚想开口再提醒一句什么,忽听驿馆四面八方突然传来一声尖利的哨声。 接着四面都传来人声,火光腾起,连窗纸上都绰绰地映满了人影。 明远顿时向耶律浚耸耸肩,苦笑着,道:“看起来,令外祖家,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拉啊……” 耶律浚不懂明远口中的“拉”是什么意思,但他也已脸色剧变。因为来人来得非常快,在这片刻间,就将驿馆中明远所居的这间院子上上下下围了个水泄不通,甚至连屋顶上也都有人守着。 看起来耶律浚与明远,纵使是插翅,也难飞离此地。 这时,驿馆院落的门户大开,入口处火光大盛。有一名文官模样的中年男人,面带得意的笑容出现在门口。此人无论是从相貌还是从装束上看,都是个汉人。 “太子殿下,好久不见!” “太子殿下乔装改扮的本事可真好,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进入上京,却没人能认出来。若不是令舅……” 耶律浚眼光一窒,顿时又流露出恨意。 果然在辽境中没有他可以信任的人——任何人。 明远尽全力助他暗度陈仓,潜入辽国京中,却因为他外祖家告密,全然功亏一篑。 “张孝杰,你只是耶律乙辛身边的一条……一条狗,你没有资格来拿本太子。” 被耶律浚直呼其名的张孝杰脸色顿时一变,笑道:“如今本人已得天子亲赐国姓,如今已是耶律孝杰。” 第291章 全天下 张孝杰原本是汉臣, 在攀附耶律乙辛之前,在朝中的地位一直不算高。但自从追随耶律乙辛,此人便官运亨通, 一飞冲天, 如今已是北府宰相,更得辽主赐姓,摇身一变,已经姓“耶律”了。 没想到今日竟是张孝杰亲自来捉拿太子。 耶律浚面对张孝杰, 一张口,差点就骂出“汉狗”这样的蔑称,但顾念明远就站在身边,耶律浚还是努力忍了回去。 谁知张孝杰对耶律浚的辱骂根本不在意, 在他眼中, 耶律浚就如一块已然悬在房梁上的猪肉, 随时可以片了下锅。 “太子殿下请随我来吧!您看,这么多人在此迎候殿下, 您若不从, 到时有了损伤, 这责任可就真不是下官付得起的了。” 耶律浚咬咬牙,心知为了他的最终目标,必须隐忍。 “将太子殿下随行的人一并拿下!” 张孝杰见耶律浚束手就擒,认命似的任人摆布,心里得意, 继续发号施令。 谁知这时驿馆的人出来,代替明远等人向张孝杰求情:“宰相, 这些人都是南朝来的商人, 恐怕是被太子胁迫或者是哄骗, 才会来此……” 张孝杰与耶律浚同时一怔:万万没想到,竟然会是驿馆的人出面替明远求情。 但耶律浚马上微闭了眼:他现在什么都不觉得奇怪了,别说是明远用钱买通了驿丞,哪怕现在听说明远用钱买通了耶律乙辛,他都会觉得很正常。 但是那驿丞凑在张孝杰耳边,拉拉杂杂说地了一大段。张孝杰便又往明远那个方向看看,随即露出笑模样,点头向明远道:“也罢,既然是宋国的商人,在此不过是恰巧与大辽太子同住一间驿馆,算不得什么大罪过——好好听驿丞的吩咐便是。” 最后这一句基本上是明晃晃的开口索贿了。 明远则非常上道地连连点头,表示绝无问题,日后有机会,一定要亲自向北府耶律宰相答谢云云—— 就这样,耶律浚自己身陷囹圄,但是明远很幸运地留在了驿馆中。 很快耶律浚就被张孝杰送去了事先为他准备好的软禁之所——就在辽主金帐附近,是早年间耶律浚自己的宫帐。 数年后再返故土,耶律浚已经很不习惯——他自觉辽室宫中的一派珠光宝气,竟尔抵不上明远在杭州或者汴京的任何一处住宅舒服,这里既无那等清新雅致,又无细节上的无比用心。 而太子宫帐中一下子涌出十几名莺莺燕燕,也是耶律浚始料未及的。 当耶律浚得知这些适龄少女全都是“太子妃”备选的时候,耶律浚就告诉自己,一定要管住自己,一定要“修身养性”。 这为他挑选“太子妃”的人没安好心,送来此处的女子们并无一人有萧观音那样的家世与涵养,相貌身材倒是一个比一个出众。想必是有人希望能够从他这里借种,一旦有人能生下当今辽主的直系血亲,那他这个太子就彻底没有用了。 这样一想,哪怕眼前的女子再美貌温柔,耶律浚便也没那心思——不敢有。 “带我去见大王!” 耶律浚自始至终只有这一个要求。 张孝杰是最常来看他的人:“太子殿下,时候到了,自然会带您去见,又何必着急?” 耶律浚听在耳中,自然认为那“时候到了”是指辽主耶律洪基大限到来的时候,如何能不着急。 好在张孝杰顾念着太子幽居无聊,竟给太子的宫帐送了一支乐班来。 “这乐班里的乐手个个规矩,且没有弹琵琶的。”张孝杰借萧观音之事揶揄耶律浚。 耶律浚顿时气了个七窍生烟,用尽所有自制力才控制住双拳,没有让自己冲上前去,打爆张孝杰的狗头。 但当他看见那十几人的乐班之中,乐工打扮的明远手中捧着一只竹笙,正准备吹奏的时候,耶律浚的气顿时平了。 “你来——” 待到张孝杰离开,一曲奏罢,耶律浚眼神迷离,朝坐在乐班之中的人勾勾手指:“那个吹笙的,你到孤这里来!” 这一声,不知击碎了多少芳心与美梦。 ——原来太子殿下竟然好这口! 一直守在耶律浚身边的莺莺燕燕们,竟有实在忍受不了,掩面转身就走的。 明远双手稳稳地托着他手中的竹笙,来到耶律浚面前,坦然地接受大辽太子的审视,随后,任由耶律浚挽住肩膀,两人半扶半靠地并肩进入耶律浚房中。 一旦房门在耶律浚背后被关上,两人立即分开。 耶律浚赶紧将胳膊收回来,拱手道:“远哥,远哥,千万抱歉……这只是做戏……并非我……” 明远则双手紧紧抱着他怀中那枚竹笙,唯恐这枚乐器出什么差错。他倒是一直很清楚耶律浚的取向问题,知道他俩之间擦不出什么火花,才肯陪耶律浚如此演戏。 “能有机会做戏,也算是幸运了。” 明远伸衣袖擦了一下额头的汗水,很明显此刻连他都也略感后怕——只能说,即使是在辽国,金钱的力量也还是强大如斯,他们才有现在的机会重新碰头。 “真是难以想象,远哥,你这趟入辽,随身究竟带了多少钱?” 明远摇摇头:“没有随身带。很多时候是直接向宋辽两国之间互市的商人换。” 究竟有什么好处?这些商人竟然肯换钱给明远用? ——这个念头刚从耶律浚脑海里闪过,就听明远继续解释:“我在宋辽两国边境榷场那里开了一家银行。从我手里拿到的票据可以直接在银行兑换钱钞。” 耶律浚这才仰天长叹:“远哥,真有你的啊!” 明远眨眨眼睛,道:“现在不是佩服我的时候。这几天我一直在留意上京的动向。辽主病重的消息看样子已经传开了……” 耶律浚顿时精神一振:明远果然为他带来了外头的消息。 “东京道、西京道各部遣了不少人来上京,看样子是来听消息的。” 耶律浚素知东京道西京道强者如林,各部没有一个是吃素的。相比之下,中京道与南京道多年来被辽主收拾得服服帖帖,在这样危急的时候,也只有东西京道派人到上京来探头探脑。 “斡鲁朵呢?” “除去当今辽主的斡鲁朵,十个斡鲁朵来了七个。” 明远事先将这些消息全数打听清楚,此刻如数家珍般说与耶律浚知道。 “奚六部呢?” “奚六部遣了萧乐音奴到上京来。” “萧乐音奴!” 耶律浚惊呼出声。 这人是奚六部的老人,是当年辅助耶律洪基平定耶律重元之乱的重臣,在奚六部中一言九鼎,可以决定一切。 “还有一个人,扬哥,你应该很熟——萧阿鲁带,这次萧阿鲁带也借故回了上京!” 耶律浚眼中仿佛燃起一撮火焰。辽室动荡之际,各部纷纷遣人进入上京,这用意可想而知。 “扬哥?”明远还在使用他们两人才晓得的旧日称呼,“你可以想见他们进京的目的了?他们应当是想要借助你还朝的机会,支持你,助你重获权势,好将耶律乙辛从权臣的位置上拉下来。” 明远一边说,耶律浚一边摇头:“不,并不是他们支持我,只是他们在反对耶律乙辛。他们也并不是想要助我重获权势,他们只是想要在辽主过世的混乱一刻来临之际,为他们自己的部族攫取更多的权力与利益……” 耶律浚颇有些悲伤地想:聚在上京那么多人,其实只有他的目的最纯粹最简单。 对于这位大辽太子而言,这次回到上京,回到父皇的病榻前,当真只是为了一己的爱恨情仇。 然而现在他发现自己这最简单的爱恨情仇竟然搅合进了复杂的辽国政治,因此他一下子多了很多“盟友”——可一旦他真的获得他们的支持,将来这些人就会摇身一变,成为耶律浚的“债主”。 “我才不会在乎他们想要什么……” 耶律浚出神地道,“我只要达到我自己的目的!” 明远大概能猜到耶律浚想要什么,顺着他的思路往下问:“扬哥,你打算怎么实现你的目标?” 耶律浚的答案也很简答:“待到那一日,我打算带你们这一队乐班进父王的金帐。我不认为有人会反对。” “到时,我在明,你在暗,我们一处,我就不信……” 耶律浚说着,眼神在遥远的虚空中汇聚。他似乎没把话说完,就完全陷入自己的想象与回忆中。 * 上京,辽主的金帐跟前。 明远抬头望着这座精美绝伦的建筑——所谓金帐,在多年前或许还是游牧民族最喜爱的大帐,但如今已是精心建筑的宫室了,看那宫室中金碧辉煌的装饰,未必便不如汴京城中官家赵顼的宫殿。 确实如耶律浚所料的,他提出带一队雅乐去探视辽主,果然无人反对。 但是乐班在辽主的宫帐之前被仔仔细细地搜了身,明远连腰带都被人解下,里外翻过一遍,确认没有夹带,才被放进去。 当明远一只脚迈入辽主金帐时,他刚好瞥见太子耶律浚自己也颇为狼狈地接受搜捡,大约身上每一寸都被守卫仔细搜过,耶律浚此刻铁青着一张脸,似乎满腔火气无处发泄。 明远恰好与耶律浚视线相触,两人无声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耶律浚的火气便似消了大半。 “哟,是太子殿下——” 忽然一个异常清朗动人的声音响起。 明远很好奇——他见到一个三十余岁,身着辽人官袍,头戴金发冠的中年男人来到耶律浚面前,后面还跟着张孝杰。 这人身材高大,面容五官俊美,甚至连辽人传统的髡发发式都丝毫不影响他的仪容,让明远也不得不称赞这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帅哥。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307节 而耶律浚听见这个声音竟如过了电一般,似乎他全身每一块肌肉都紧绷着,每一根头发都要从发冠下笔直地站立起来——此刻的耶律浚,在明远看来,仅用眼神,就可以杀人。 “魏王——” 辽主金帐中的侍从与侍女纷纷行礼。 原来这人就是耶律乙辛,太子耶律浚的死仇。 耶律乙辛却似乎像是感受到了明远的注视,突然向他这边转过脸。 “太子殿下好孝心,愿在陛下病榻前彩衣娱亲呢!” 耶律乙辛这话说来有点讽刺。 耶律浚只是冷哼了一声,没有接话。 “这些伶人刚刚那个都搜捡过了吗?”耶律乙辛想了想,回头问金帐跟前的侍卫。在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耶律乙辛又道:“将他们随身携带的乐器再搜一遍,每一件都细细地搜,任何异常都不要放过!” 第292章 全天下 明远抱着怀中的竹笙, 耐心等待侍从们再次详细搜捡。 那边耶律浚实在不耐烦了,道:“该死,哪里还能做儿子在老子的金帐跟前因为这等小事傻等的?” 发火归发火, 耶律浚却只管站在一旁等候, 并没有催促的意思。 耶律乙辛站在乐班面前,亲眼看着侍卫们将一件件搜捡,但他渐渐也有些不耐烦了,转着眼珠, 又将整个乐班又看了一圈,最终将手指向明远,道:“你,将你手里的乐器吹上一曲——” 明远傻傻地愣在原地, 并无任何动作。 最终是耶律浚无奈地道:“这是来自南朝的乐手, 听不懂契丹话。” 竹笙这种乐器, 在辽国较为少见,能吹笙的乐工也少。 接着耶律浚又将耶律乙辛刚才说的, 用汉话又重复了一遍。 明远这才用双手托起竹笙, 鼓起腮帮子, 吹出一个柔滑靡丽的小调…… 确认了明远手中的竹笙确实是可以吹响的竹笙,耶律乙辛终于移开眼光,望着耶律浚,笑着道:“大王生平最不喜欢南朝的靡靡之音,虽是在病榻上, 可若是知道太子竟然青睐这等伶官,恐怕更会不喜。回头太子献乐, 千万莫要弄巧成拙才好——” 耶律浚忍着气送走了耶律乙辛, 这才转过头来, 眼光与明远的一触。 那眼光里包含了很多含义: 耶律浚似乎很庆幸:远哥,幸好你是真的会吹笙。 耶律浚又似乎很愤怒:看见了么,远哥,这就是我的死仇,我为了置他于死地,才抛弃了宋境内你给我指点的安稳生活,孤身犯险,回到这里…… 明远也轻轻松了一口气,心道:幸好他这次伪装乐工,做了万全的准备。 为了这次混入耶律浚的太子大帐,他花了100点蝴蝶值,换了一张道具“掌握一项乐器”——这种“装逼”型的道具卡通常都比较便宜。 另外,他也花了200点蝴蝶值,换了“掌握一门外语”道具,以便自己能够随时听懂契丹话,了解周围人都在说什么。 这两张道具卡都是一经使用,终身有效的。明远启动了道具之后,演奏竹笙和听懂契丹语,这两项技能便是他终身拥有,不会随道具卡失效而消失。 顺利过了耶律乙辛这一关,明远随着其他战战兢兢的乐班成员一道,跟在耶律浚身后,前往辽主起居的房间——与其说是卧室,倒毋宁说是一间大殿。 这座大殿正中,放置着一张御榻。御榻上方垂着纱帐,依稀可以见到内中有个人影,正平卧在卧榻上。 明远顿时回忆起蔡京与吕大忠觐见辽主的经过,猜想这可能是辽主患病之后理政的地方——辽主在此会见重臣、各部首领、外国使臣……但朝中决定到底是否由辽主给出,这恐怕要看辽主本人的状态,和权臣的意愿。 这座大殿的规模可以容纳数百人,辽主和他的卧榻置于大殿正中,宛若大湖中的一叶小舟。 此刻大殿中聚了很多人,他们中有不少是服色发饰与辽人略有区别的异族人士,看起来像是大辽下辖并非辽人的那些部族,也有不少是着甲的老将,这些软甲服饰都不完全相同,各自有些区别——明远猜他们是斡鲁朵各宫帐赶来的人。 看这金帐内的紧张气氛,似乎就在这里,在这座宫帐跟前,这些从大辽四面八方赶来的中坚力量,需要决定,大辽皇帝一旦驾崩,他们应当支持哪一位作为权力的继任者。 “肃静——” 一直站在辽主榻前的耶律乙辛突然高声道。 金帐内原本一直存在的窃窃私语声忽然消失了。金帐陷入一片死寂。 寂静之中,似乎又有什么诡异的咕哝声——对,明远终于辨认出来了,是咕哝声,声源就来自大殿正中的床榻上,那幅高高悬挂的纱帐中。 “观音……” “观音……” 低低的咕哝声反复念着这个名字,但是无法让人听出情绪:既听不出追悔与怜惜,也听不出不齿与痛恨。 只听“砰”的一声,耶律浚双膝重重叩在御榻跟前的地面上。 “父皇!” 年轻的太子一张脸涨成血红色,太阳穴附近的青筋尽数迸出,能教人看得一清二楚,却又无法分辨:太子这究竟是因为悲伤、激动,还是因为愤怒、痛恨。 “儿子来迟,乞父皇原宥!” 满室皆静,所有人都在等待。 如果辽主神智尚在,自然可以出言确认或是否认耶律浚的继承权。 但是反过来说,既然如今辽主在病中神智不清,而此前又从无废去耶律浚太子之位的明旨下发,那么耶律浚就是板上钉钉的太子,权位无人能够挑战。 就连在上京和南京道权势熏天的耶律乙辛也不能。 此刻只听耶律乙辛道:“殿下远来辛苦……请,上前看看大王吧!” 明远和一众乐班伶人缩在宫帐中一角,他心里直犯嘀咕:不会吧,不会耶律乙辛这么好心,贴心地安排耶律浚父子相见,还特地叫了那么多心怀不满的部族族长、斡鲁朵领袖,甚至还有一班乐工……一起前来旁观。 辽主真这么喜欢被人旁观吗? 如果旁观,又是旁观什么?是他与失散多年的太子重逢,在病榻前言归于好吗? 这……又怎么可能?! 就在这一瞬间,明远几乎出声提醒耶律浚:——恐怕有诈! 但这时耶律浚已经快步上前,他袖中有物品一闪,那是一柄由乐工带进金帐的竹笛——这柄竹笛是特制的,其实由两个部分组成,两部分合而为一时,看来就是一柄正常的竹笛,分开时,其中一枚会成为尖锐的利器,虽然没有钢铁刀具那般坚硬,但是锋锐之处,也是血肉之躯不能抵挡的。 当然了,这东西没法儿发出正常竹笛的声音——幸亏早先耶律乙辛只是让明远试着吹笙,没让专门吹笛的伶人尝试去吹响这一件。 耶律浚袖中悄然笼着这样一枚武器,迅速接近御榻上的辽主。 他用颤抖的手撩开了罩在榻上的纱帐,整个宫帐中此刻都屏住呼吸,似乎在与耶律浚一同紧张。 这对反目的父子再次见面,究竟是和解,还是能干脆释放出彼此心中的恨意? 终于,耶律浚与卧榻上的辽主耶律洪基面对面。 ——在这些年,发生了这些事之后。 “大王——” 既然不用再费心掩饰,耶律浚就再也没法儿吐出“父亲”“父皇”这样的称呼。 “您还记得我阿娘吗?” 床榻上的人似乎无知无觉,木然地开口,吐出两个字:“观——音——” 在这一瞬间,耶律浚痛彻心扉,他几乎要大声高喊:是你! 是你,毁了我在这世上唯一最珍视的东西,心底仅存的温柔。 在这一刻,耶律浚眼前出现了萧观音那张支离而扭曲的脸孔,她曾经是那样美貌温柔,那样鲜活而美好的生命,在耶律洪基手中那柄铁骨朵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耶律浚眼角流泪,继而开始流血,他眼前一片殷红,几乎看不清眼前的景物。 他只知道自己心中的恨火,在蛰伏了多年之后终于又开始熊熊燃烧——他不顾自己是在辽主的金帐里,也不顾自己此刻站在那么多辽国重臣面前,那么多手持重兵的部族首脑面前,那么多辽国历代祖先留下的斡鲁朵精兵面前…… 他唯一要做的,就是高举手中竹笛分开后最尖锐的那一角,用尽全身力气,将他送入辽主的胸膛。 唯有这样,他才能摆脱过去噩梦对自己的折磨; 他才能摆脱一个可怕父亲带来的阴影,从而成为一个真正的人,能够正常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啊——” “陛下——” 金帐中,惊呼声此起彼伏。 人们不是在为耶律浚意图轼父这样骇人听闻的罪行而惊呼—— 真正可怕的一幕出现了: 太子耶律浚被一柄如钢铁铸成的铁掌紧紧地握住了咽喉,他手中的竹笛残片此刻尽数落在地面上,仿佛一件纯粹而脆弱的礼器。 他的双眼因为恐惧而睁大,适才迸裂的血管依旧在流淌着鲜血,导致两道清晰的血线沿着太子的两边面颊缓缓滑落,混着早先爬了满脸的泪水,令太子面上一时血泪斑斑。 在耶律浚面前,那个男人,那个本该躺在床榻上,奄奄一息的男人,此刻正爆发出一阵狂野的大笑。 他只伸出一只手,就完全制住了耶律浚,他那只有力的大手,曾经在游猎场上捏碎过狼犬的喉管,捏碎过麋鹿的喉管,现在想要捏碎他亲生儿子的喉管,又有什么不可以? 随着对方力道的加强,耶律浚不能呼吸。 他一张俊脸涨成血红,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窒息。 “耶鲁斡——” 这个称呼出口的时候,耶律洪基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 “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你还是那么容易被骗!” “哈哈哈……”狂躁的笑声回荡在辽主金帐中,这笑声里充满了痛恨,也充满了背叛之后亲手报复的快感。 “你这个贱种,萧观音生出的下流东西!朕要做的,就是要将你从这个世上完全抹去!” 原来—— 原来这一切确实是一个局,但是设局的人,并非所有人想象的那样,是耶律乙辛。而是大辽皇帝,耶律浚的生父,辽主耶律洪基。 他处心积虑散出消息,让世人都以为辽主重病,后继无人,想要召回亲子,让亲子继承皇位。 借此机会他可以将耶律浚骗至身边,除之而后快。另外还可以借此机会,震慑蠢蠢欲动的东西京道,再以雷霆手段压服奚六部和先帝们留下的各宫帐。 至于后继无人的问题,耶律洪基丝毫不觉得是个问题—— “朕还年轻,朕有的是机会生儿子!” “只是不能,是你这种大逆不道的儿子!”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308节 耶律浚的眼神原本已经变得绝望,但此刻,他的眼神再次变得倔强而愤怒。极度困顿下,他的双眼已从眼眶中微微突出,但此刻,这对眼奋力睁大了用力瞪着耶律洪基, 只听榻前耶律乙辛沉声道:“陛下……” 表面上一手遮天、实际上臣服于皇权的权臣带头跪下。 “扑通——” “扑通——” 金帐中的所有重臣、部族首领、斡鲁朵首脑、辽室亲卫,尽数跪在这一幕父子相残的人伦惨剧面前,向力量和最终的胜利者顶礼膜拜。 耶律浚被扼住喉咙,憋得极其痛苦,胸腔几乎要炸开。 此刻他奋力扭头,向宫帐侧面那个他很难看清的角度转过去。 如果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点点温情和信任……还有一点点希望,那么就应该在那里。 被死死扼住,命在顷刻的耶律浚,嗓子里响着呼噜呼噜的声音: “远哥,远哥——” 第293章 全天下 耶律洪基得意洋洋, 像是个抓住狐狸的猎人。 此刻他挺直腰板,站立在御榻跟前,脸上没有半点病容——相反, 他眼中精光毕现,额头和脸颊因为兴奋而充血发红。 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局。 为此耶律洪基贡献了杰出的演技——他躺在病榻上装病, 在使臣们面前做作,伪装对发妻的怀念…… 这一切都只是为了将消息送往全天下, 从而诱回那个逆子。 可笑耶律浚竟然乖乖地上勾。 “耶鲁斡, 你这是什么脑子?” 耶律洪基忍不住想要揶揄亲生儿子。 可笑的大辽太子,可笑的宋人。 以燕云换太子?——以燕云为饵这种计策, 只有他辽主一个能够做这等决断,耶律乙辛不过是个传话筒罢了, 宋人与耶律浚竟无一能看破这计谋, 实在是蠢到了家。 怀念废皇后萧观音?——他耶律洪基能够亲手用铁骨朵将皇后打个半死,这样坚定而残忍的心里, 又哪里容得下半点对至亲的温柔? 所以这一切,都只是因为耶律洪基本人对权力的疯狂偏执——绝不能让耶律浚这样一个权力的合法继承者, 心怀恨意, 又游离于他耶律洪基的掌握之外。 既然耶律浚恨他, 那耶律浚就必须死。 此时此刻, 耶律浚的脸色已经发青发紫,一口气转不上来, 马上就要窒息而亡了。 耶律洪基却洋洋得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少时只要宣布太子谋逆行刺,犯下逆人伦的大罪,就可以定罪废除太子之位。 不止是太子一人, 还可以株连——那些千里迢迢从东西京道赶来的部族首脑, 奚六部、不服当今辽主的各先帝宫帐……全都攀扯进太子谋逆大案里, 杀! 不止如此,太子之死,还可以赖在宋人头上,全怪是宋人挑唆。反正之前太子莫名其妙就出现在宋境,全天下有目共睹。 借此机会,拓边数百里,数倍地增加岁币,爱怎么压榨宋人,就怎么压榨! 耶律洪基志得意满,突然仰头狂笑—— “耶鲁斡,你竟然还带了乐工来看父皇,是想要为父皇演奏一曲送丧曲吗?不必了,这送丧曲,就留给你自己吧……” 疯狂的笑声在殿宇内响彻。 “砰——” 这时只听一声清脆的巨响,仿佛一声惊雷在辽主金帐中炸开。 太子耶律浚满脸鲜血,但是已经挣脱了喉咙间的束缚,跪在御榻上,表情痛苦地双手抚着喉间,拼命呼吸,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而辽主耶律洪基,却已经倒在御榻下方。他那张脸血肉模糊,完全看不出本来面目。 他那副横在御榻跟前的肢体,偶尔还会抽动一下,但所有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辽主完了——此人已经化作一滩无知觉的血肉,再也无法发号施令,耀武扬威。 辽主金帐内的侍卫一时间全在发愣:此前辽主曾经警告过他们,此间金帐中发生任何事,都不得插手……但辽主没告诉过他们,皇帝自己遇刺该怎么办。 这时明远穿着乐工的衣衫,从御榻一侧慢慢靠近耶律浚。 他手中持一把异常小巧的手铳。 火药的味道与铳口袅袅的余烬是藏不住的——很快,金帐中开始有些骚动,人们意识到:刚才给了辽主致命一击的,可能就是这名年轻俊美的乐工手中,那只乌沉沉、精钢铸成的铁器。 事实也确实如此,早先明远在竹笙中藏了一把手铳。竹笙本来就有配重,即使进入辽主金帐时被察觉到有重物在内,也算是情有可原。 当时金帐前的侍卫确实曾想要将那枚竹笙再检查检查,刚巧那时耶律乙辛让明远吹笙——而明远也确实吹响了,那名侍卫也就没有在意。 当然,明远原本也没有把握,能将藏有手铳的竹笙吹响。 但他使用的道具是“掌握一门乐器”——会吹奏竹笙,就也包括秘密藏着手铳的竹笙。 此刻明远就站在耶律浚身边,手中那枚手铳铳口一缕青烟,徐徐直上。他脚边是昔日辽主血肉模糊的尸身。 现在,辽国的正统,已经由那疯狂的耶律洪基身上,转到了他唯一的子嗣,辽国的合法太子耶律浚身上。 这副场景,震慑了王帐中的所有人。 就在御榻附近的耶律乙辛如梦初醒,突然高声道:“行刺,太子行刺大王,侍卫们,护驾!护驾!” 侍卫们没有一个敢动的。 耶律浚被父亲弄伤了声带,此刻说不出话,但是眼光锐利如刀,灼灼地盯着耶律乙辛这昔日权臣。 耶律乙辛愣了片刻,突然转身就跑。 有两名宫帐侍卫相互看了一眼,忽然极有默契地大喊一声:“莫要走了乱臣贼子!”拔腿就追。 曾经耶律乙辛极得耶律洪基宠幸,对辽主金帐的地形极其熟悉,就算是慌不择路,也还是选对了最近的出口,眼看要从那里脱身。 若是任由耶律乙辛离开,凭他手中所掌握的力量,辽国恐是会有一场内乱。 耶律乙辛将将奔到出口,忽见一枚铁塔似的身躯出现在面前。那人的面孔隐没在阴影中,待得耶律乙辛靠近了,才向前迈了一步,让耶律乙辛能够看清自己的面孔。 “萧阿鲁带——” 耶律乙辛喃喃地道。 这些年来,因太子耶律浚当日逃走之事,耶律乙辛没少给萧阿鲁带小鞋穿。也就是因为萧阿鲁带本是勋贵,又得耶律洪基信任,才每每躲过一劫。 然而今日,萧阿鲁带在最要命的时候,躲在耶律乙辛面前。 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 昔日耶律乙辛为了讨辽主耶律洪基的欢心,得罪了不少辽国勋贵重臣,后来为了巩固权力,又一手制造了无数冤案。 如今看似他势力无边,但真正的权力依旧在辽主手中,而他自己,早已树敌无数,一旦耶律洪基殒命,他就成了众矢之的。 耶律乙辛当即扑通一声跪下了,道:“萧大将军,求……” 话还未说完,他已经被从后赶来的侍卫们擒住,扭住双手双脚,像一条死鱼一般被拖起。 而萧阿鲁带则向远处的耶律浚略略弯腰,随后立即将自己的脸再度隐藏至阴影里。 “陛下,老臣萧乐音奴,国不可一日无君,奚六部奉您为大辽之主!” 这时,奚六部的族老萧乐音奴突然上前,向站在御榻旁的耶律浚行下跪拜大礼。 自耶律洪基死亡的那一刻开始,金帐中的每一位重臣、每一方势力都在考虑自己今后的出路。 随着耶律乙辛被擒住,众人终于意识到耶律乙辛的倒台为留下了大量的权力真空,要尽快把握住这个机会。 此刻人们见到萧乐音奴向耶律浚跪拜,突然全明白了。他们纷纷暗骂萧乐音奴这个老狐狸,竟然抢先效忠,为奚六部争取了向新帝卖好的机会。 但他们又争先恐后地拜倒,向耶律浚行礼,祈求新皇登基之后能够念着他们今日的“拥立”之举,将昔日耶律乙辛占有的权柄分给他们一点儿。 至于辽主父子之前的那段仇恨…… 早先耶律浚确实曾想行刺耶律洪基然而耶律洪基反杀差点把耶律浚杀死耶律浚又不知用了什么神兵利器将耶律洪基送上了西天! 这是一笔乱账,算之不清。 但如果跳过中间过程,只看结果,一切就是合理的。 辽主驾崩,太子登基——顺理成章得要命。 群臣没有其他选择。 连耶律浚自己,也没有选择。 * 站在御榻一侧的耶律浚,一面接受着群臣跪拜效忠,一面浑身犹在轻轻发抖。 他的眼神有时会悄悄溜去身边的明远那里——这乐工打扮的年轻人正双手抱着那柄手铳,铳口兀自冒着袅袅的青烟。 在刚才那个瞬间,耶律浚回想起了在山阳镇惊心动魄的山石迸裂,想起了海上声若雷鸣,水面腾起巨大的水柱…… 大宋的火器,已经发展到这程度了吗? 这么小巧,这么隐秘,这么精准,貌似还能连发—— 明远早在离开宋境的时候,就曾告诉过耶律浚,他会有压箱底的办法,不到最最危急的时刻绝对不会动用。 但耶律浚万万没想到,竟会是这个。 耶律浚一时想要说话,却只在喉间发出嘶嘶的一两声。 明远转过头,看清了耶律浚的神色,便缓缓收起手中的火铳,低下头,悄无声息转到耶律浚身后,将此间全都交给耶律浚自己。 不一会儿,门外的侍卫们就又扭了一人进来。不是别个,正是早先把耶律浚从驿馆中带出来送去软禁的张孝杰。 “启禀陛下,这人适才想要夺取马匹,逃往南朝。请陛下定夺!” 张孝杰被用一块破布堵了口,即便想要反驳,也说不出半个字。 但“逃往南朝”这种罪名,着实是侍卫们张口就来——张孝杰是祖辈都在辽国生活的汉人,在辽国科举入朝,但只因为见恶于新帝,宫帐侍卫们便能随意给他栽上一个“里通宋国”的罪名。 耶律浚这时恰巧转头,向他身边的明远看了一眼。 只见明远脸上的神色淡淡的,完全没有想要过问辽国政事的意思。 恰于此刻,辽主金帐内的众臣众侍卫齐齐拜倒,口称陛下,向耶律浚宣誓效忠。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309节 耶律浚已能略略开口,但是嗓音实在是沙哑而低沉,立即有那声音洪亮的臣子抢上前来,要作为新一代辽主的喉舌,代为传话。 耶律浚其实很想让明远成为他的左右手,若是这世间,只有一个人有资格站在他身侧,支持他登上辽主之位,那必然是明远无疑。 于是他转过脸,望着明远,以眼神问:远哥,你要去哪里? 明远展眉,冲他微微一笑,以口型说道:我要回去了。 耶律浚在这一瞬间突然感到今日他失去的可能会比得到的要多的多。 他的眼神第一次出现了一点点凄惶—— 远哥,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明远嘴角继续上扬,给了耶律浚一个安抚式的笑容。 但这笑容明白无误地告诉耶律浚: 萧扬哥已经不存在了。 耶律浚,你再也回不去过去了。 第294章 全天下 耶律浚在辽主耶律洪基的尸身跟前即位, 并暂时得到了来自在场重臣与东西京道各部族的支持。 但在上一代辽主入殓之前,发生了骇人听闻的事——新即位的辽主耶律浚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柄铁骨朵, 愤怒地将上代辽主已经不能再看的尸身一顿痛殴。 “一切为了我阿娘——” 在群臣的劝阻之下,年轻的辽主终于扔下手中的铁骨朵, 双眼看向天空,双膝跪地。 皇帝一跪, 群臣百官, 侍卫侍从,也都只有跟着跪了。 辽国上下大多清楚当年萧观音是无辜被冤枉死, 如今耶律乙辛已经被擒,为废后平反昭雪指日可待。新帝即位, 萧观音理应被尊为皇太后, 享有一切哀荣。 但又有谁能想到,此刻继承了皇位的皇帝陛下, 早先走进宫帐大门的时候,根本没有想过那么多, 为母复仇, 干掉那个压迫一切的父亲、皇帝, 才是他的唯一目的…… * 明远恰好于此时悄无声息地从辽主金帐中溜走。大约事发突然, 辽主金帐中的守卫完全无所适从,根本无人阻拦明远, 甚至无人查问。 当他回到住处的时候,吕大忠正在等他,见面便焦急地问:“明师弟……” 明远点点头, 道:“耶律浚……嗯, 耶律浚即位了……” 他将这话说出口的时候, 声音嘶哑,双眼通红,恐怕比耶律浚的状态好不了多少。 站在吕大忠面前时,明远自己也确实双脚发软:后怕,太后怕了。 此前耶律浚被擒,明远依靠大量的金钱贿赂驿丞和张孝杰,先保住了自己的平安,然后与进入上京的大宋使团会合。 他动用了宋人在上京的秘密消息渠道,了解辽国朝中各种势力的变动,又打通关节,化妆成乐师,终于与耶律浚会合,一起进入辽主宫帐。 在耶律浚最危急的那一刻,明远从自己的竹笙中取出事先准备好的手铳,并且用上了“百发百中”——所以他才能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击中耶律洪基,同时又让耶律浚毫发无损。 此后他虽然狐假虎威地在耶律浚面前高举着这柄手铳,但事实上,如果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填药的话,这柄手铳只能用一次。 在那个时刻,但凡有一个略有血性、忠于耶律洪基的侍卫冲上去,他和手无寸铁的耶律浚就都完蛋了。 此时此刻,明远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吕大忠赶紧给明远倒了一盏茶,小心地喂明远将一盏茶饮尽,赶紧又倒了一盏。等到明远终于镇定下来之后,吕大忠听他说了在辽主金帐中的全部经过,这才叹道:“远之师弟,你做得没错,这样的结果,比辽主杀了太子要好些。” 如果今天是辽主得胜,最终必定会将责任推到大宋那头,因此兴兵犯境,又或者是要求增加岁币,种种要求,大宋虽然不惧,但朝堂上总归会麻烦些。 如今耶律浚即位,他初来乍到,国中有一摊烂摊子需要收拾,人心需要收服,暂时不会有精力对付南面的邻居。 但至于以后如何,吕大忠也不敢预测:这耶律浚会成为一名精明强干的英主,还是和他老爹一样的昏君,现在都还难说,宋辽之间的关系会如何变化,没人能说得准。 一念及此,吕大忠脸上泛起忧色,低声问明远:“远之师弟,你觉得,辽国的新主与旧主,会有很大区别吗?” 明远也发了一会儿呆,半晌方道:“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一件事,”明远捧起茶盏,小心地又啜了一口,“他一定不再是原来那个耶律浚了。” * 明远再次见到耶律浚的时候,年轻的辽主保持了原本在明远面前时常出现的形象。 这次是大宋使团与新任辽主之间非正式的会谈,因此耶律浚穿着便服现身。他的衣袍已经换成了辽人的式样,但是他的发式却还是宋人的样子,长发束在脑后,戴着一顶逍遥巾。 “大忠师兄,”耶律浚依旧用了当日身在大宋使团中用的称呼。那时他随着明远喊人,明远喊师兄他也就喊师兄。 吕大忠深深拜下,诚恳地道:“不敢!” “这是我当日抄录的书目,请师兄过目,若是还有缺的,我会向南朝求购。” 当日吕大忠曾经苦口婆心地教导耶律浚,期望他能够读书明理,看起来这话耶律浚听进去了。 吕大忠当即从衣袖内取出明远赠他的老花眼镜,细细地看了一遍,指出一两项遗漏,耶律浚亲自提笔记了下来。 “很好——” 宾主双方将旧事谈完,耶律浚坐在他的御座上,却像以前的萧扬哥一样,前倾着身体,双手互握,搓了几搓。 他终于双手一拍,坐正身体,望着吕大忠,肃容道:“吕正使,你须知此前逆臣耶律乙辛曾传伪诏,说将朕送回大辽,大辽将以燕云十六州相酬。” 明远坐在吕大忠下首,身体不安地扭了扭,知道双方终于切入正题。 吕大忠却很沉稳,向上首耶律浚那里略弓了弓身,道:“臣只知道陛下当得起这个代价。” 这话说得很聪明也很外交——吕大忠当然不能明说放弃对燕云十六州的追索,但他用这种方式表明态度,也是将耶律浚吹捧了一把,免得惹对方心中生怨。 果然,耶律浚苦笑着道:“也是大忠师兄太看得起我了。” 说到这里,耶律浚垂下眼帘,顿了顿,才缓缓地道:“朕此次返回上京,大忠师兄……尤其是远之,出力甚多。没有你们,便不会有朕的今天……” “但是,燕云十六州,免谈。” 耶律浚一口回绝,没有留半点余地。 “朕一人之荣辱恩怨,与国家领土疆域比起来,实在是算不了什么?” 吕大忠平静如桓地接话:“然而燕云本就是我大宋的领土。” 耶律浚开口道:“当然不是如此……” 双方眼看就会陷入有关燕云地区历史问题的争论中,耶律浚忽见明远比了一个手势。 耶律浚马上停下来,柔声问:“远哥?” 明远肃容开口:“陛下,此次陛下顺利登基,我大宋使团出力良多。陛下无论如何都应有所表示!” 耶律浚只道是明远还在代表大宋要求燕云的土地,便换了一种求恳的声调,轻声道:“远哥……你知道的,我这也是刚刚登基……” 耶律浚初尝权力的滋味,这才清醒地意识到:在他这节骨眼儿上,困难与压力,远远要大于权力带来愉悦感。 年轻的辽主根基未稳,眼下支持他的,大多数是想要靠这种支持换取利益。 耶律洪基驾崩的消息传出之后,大辽境内质疑与反对的声音几乎遍布全境——如果耶律浚这个时候拱手将燕云让出,届时朝中势必会有人认为他是懦弱之辈,怀疑他是否真有魄力坐在辽主的位置上。 更有甚者,原本臣服于大辽的各部族,也会起心叛乱。 因此,耶律浚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大辽,都不会放弃燕云。 如果宋国真的要收回燕云,那就战场上见真章吧。 岂料明远笑了,道:“扬……陛下,须知我大宋行事一向以道义为先,原本我国就没有想过要用你一条性命,换取燕云十六州。” 若是哪个宋人肯相信耶律乙辛放出的那个谎言,那就真是蠢到姥姥家了。 就连蔡京那样热衷于此,他私心里其实也是不全信的。 “陛下,我国所要求的,乃是在幽燕各州县,设立榷场,开放互市,贸易通商。将来,陛下会看到燕云成为两国之间最为富庶繁盛之地,也会看到宋辽两国共同开发燕云的局面。” “共同开发?!” 这个字眼让耶律浚实实在在地被震撼。他了解明远的为人,因此早先详细揣摩了明远可能提出的所有要求,他甚至算到了明远会要求开放通商互市,但是他没有想到,明远竟然会提出“共治”燕云。 但这怎么行得通?——目前燕云为大辽所有,就算是宋辽两家一家一半,分了燕云,辽国还是损失的一方。 耶律浚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根本不可能接受这种损失。 明远却笑得很自信,道:“后面那番话是小臣的胡言乱语,陛下请尽管忽略!如今陛下只需知道我国希望与贵国通商贸易,互通有无……就可以啦。” 这就是明远的目的:“共治”燕云,将燕云打造成为两国之间的缓冲地带,令其越来越繁盛,能同时为双方都创造可观的财富。如此一来,宋辽双方都不会轻启战端,从而有机会各自发展实力,以备将来面对更强大更可怕的敌人。 当然,“共治”这概念,是宋辽两国君主现阶段都无法接受的。明远也不打算要他们接受,而是打算让燕云逐渐成为这个事实上的理想状态。 这本不是能够一蹴而就的,而明远也打算徐徐图之,现阶段,他只要耶律浚能够同意开放榷场,放开贸易就好。 然而耶律浚却深知明远这人只会说有把握的话,从不“胡言乱语”。 明远说将来宋辽会“共同开发”燕云,那便是会共同开发。 大辽会在不经意之间,慢慢将燕云输给对手。 想到这里,耶律浚便沉默了。 这一次“非正式”会晤便这样无果而终。 耶律浚与明远的下一次见面,就是大辽皇帝亲自恭送宋国使团离开上京。 明远再次见到耶律浚的时候,微微吃了一惊—— 这时耶律浚已经建立了自己的宫帐,有了自己的斡鲁朵。大辽皇帝在八十一名全副甲胄的卫士仪仗护卫之下,缓缓来到吕大忠和明远跟前,为他们送行。 当一众卫士向两侧分开,明远终于看到耶律浚端坐于马上,向他这边缓缓而来。 明远敏锐地发现,大辽皇帝耶律浚已经重新剃过头顶的头发。 髡发左衽,耶律浚完完全全回归为一个辽人。 第295章 全天下 吕大忠与明远的大宋使团, 一旦离开上京,立即昼夜兼程。他们换了一条大宋使团甚少选择的道路,没有直接向南, 而是转而向西,直抵宋辽两国边境。 种建中带着五个步兵指挥和一个骑兵指挥在宋境处等候迎接, 令明远吃了一惊。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310节 “种师兄,这里也是陕西路的地界吗?” 明远记得种建中的官职是陕西路副都总管, 但是这里好像更靠近河北路。 “这本是折可适的地盘, 我与他临时换防了。” ——临时换防? 明远心想:这样也行? “秦少游送了急信过来,说随时准备将你们从辽人手里抢回来。” 原来是秦观——明远想:必定是职方司在辽国的消息渠道打听到了辽国境内的最新动向, 送了急信回宋境,要边军想办法接应使团, 好让他们能够平安抵达。 辽人那里, 一定有很多势力对他们虎视眈眈,想要给使团来个下马威, 好为新帝立威吧。 毕竟新登基的辽主曾经在宋境内住过不短的时间,此刻辽国国中上下恐怕都在担心这位辽主上位之后与南朝“过于亲善”, 事事迁就南朝。 说话的时候, 种建中目光灼灼, 只管盯着明远。他那对眼里写满了紧张与关切, 明远突然有种感觉——如果他和吕师兄再晚回来一步,种师兄很可能会率军犯界, 孤军深入,直杀入辽国境内,哪怕惹来两国交兵他也全不在意。 这时明远身后, 吕大忠的车驾隆隆地驶至。明种两人这才各自收回了纠缠在一起的目光。 明远去扶吕大忠从大车上下来。吕大忠扶着腰道:“可怜我这一把老骨头, 昼夜颠簸的……要不是明师弟事先给着车驾上安了减震的弹簧, 我这一路回来怕是要被震傻喽。” 种建中不敢再多对明远说什么,赶紧下马,与明远一道,扶着吕大忠在原地走了几圈,舒活血脉,然后再陪他慢慢回到宋境这边守军的临时营地。 在这里,种建中才有机会听明远说了辽国上京所发生之事。 “太冒险了,太冒险了……” 种建中一面想象着辽主金帐内的险象环生,一面后怕。他额头上爬出一层浅薄的冷汗,眼神却满是责怪,狠狠地瞪着明远,像是恨不得要把明远一口吞下去。 明远顿时有点心虚——毕竟他以前答应过种建中,自己打算置身事外的。 而吕大忠一颗心总算放下,乐呵呵地坐在帐中喝起烫好的酒,还大赞种建中师门情深,为了自己师兄弟,亲自到边境上相迎。 吕大忠可不知道,当他酒足饭饱,转身回自己帐中休息的那一刻,种建中就已经将明远紧紧揽在怀中,将明远的额头摁在自己的颈窝里。 “师兄这里真安全啊!”明远忍不住想。 他心情一好,便开始逗种建中:“此前我还在想,万一我遇到什么不测,师兄怕是要直接杀到大辽上京,找那耶律浚算账……” 他话还未说完,已经被人用手按住了嘴。 “不许你说这样的瞎话……” 变了调的声音传出来。 “当时少游送讯息过来,我真是怕,怕到了极点……” “小远啊,若是真的这么一去不回来,我这余生,怕就要在追悔里度过。” 明远听种郎说得真诚,反手也抱住了种建中。 不过他奔波一路,此刻也疲惫到了极点,竟然在这片温暖中沉沉睡去,睡梦中,就只感到有人为他盖上厚实的毯子,然后又在他额头上亲了亲。 * 使团抵达宋境之后,天子急召,命吕大忠与明远火速回京。 无奈,吕明两人只能继续昼夜兼程地赶路。不过等到两人南下过了大名府,明远的车马行就已经安排好了卧铺马车,让这两人能够在车中休息,不至于太过劳累。 就这样,明远跟着吕大忠一路回到汴京,抵达京中时已是腊月,百姓们正在忙年,汴京城的街道一如既往的熙熙攘攘,街道两侧都是贩卖年货的小贩,有些狭窄的街道被堵得水泄不通。 外地官员回京理应先回宣德门登记。吕大忠与明远原本打算去过宣德门就回城南驿馆休息一阵,明日再陛见的。 谁曾想秦观竟候在宣德门,一见到吕大忠与明远,连忙召这两人入宫陛见,竟似一刻也不能耽搁。 于是明远跟随吕大忠入觐。两人在勤政殿外才得到消息,天子暂时只召见吕大忠一人。 明远只能独自一人候在勤政殿外,于腊月的萧索寒风中独自等候。 但明远不担心寒冷,他有1127号暖炉,召之即来,转眼间,一枚式样古雅,表面雕饰着大食数字纹样的铜手炉就落在他袖中,帮他抵御这冬天里彻骨的寒意。 从明远的角度,能够稍稍瞥见勤政殿内的情况——吕大忠的情况貌似也不大好,吕师兄一把年纪了,一进殿就跪倒行礼,迟迟没有平身,还时不时地叩首,似乎在请罪认错。 明远心想:不会吧不会吧,这赵官家,不会这次没拿下燕云就真的这么失望吧! 他与吕大忠一路上反复推演过:如果当初任由耶律浚被耶律洪基杀死,对大宋而言,结果可能会糟糕上百倍千倍。 不久,明远发觉身边无声无息地出现一人,身材高大,相貌俊美,神色间全是傲气。 ——章惇。 章惇阴沉着一张脸在明远身边出现,与他并肩而立,看起来并不像打算与明远有所交流的样子。 明远正低头抱着手炉悄悄取暖,只听章惇用极低的声音在他身旁指出:“天子认为最坏的结果就是眼下这个——” 明远苦笑一声,心想:是呀。从大宋天子的角度看,这一趟送耶律浚回上京,既没有得到某些人承诺的燕云,老对手辽国那里又由一名年富力强的新君登基,替换掉了终日游冶、无心国事的老皇帝。 唯一值得称道的是,这名新君对大宋敌意不重,而且他刚刚登基,诸事未定,想必腾不出手与大宋为敌。 可是,坐在大宋皇宫之中的天子赵顼,又怎会知道当日辽主金帐里,发生了怎样惊心动魄的故事,背后又藏了多少针对宋国的算计…… 在当日那种情况下,明远自认为自己已经做到了最好,毕竟他无法将耶律浚完全当成一个陌生人,一个政治人物。 甚至他做出的决定,也不完全是政治的,只不过是尽量往他期望的方向略靠了靠罢了。 最坏的结果…… 原来这就是天子对他此次辽国之行的评价。 心中冷笑一阵之后,明远转脸凝视前方,不打算理会章惇。 他做一切事都是出于本心,绝不会为了迎合或是讨好某个天子而更改自己的决定。 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忽听身边一个温和的声音传来:“年轻人,做得不错。” ——咦? 明远连忙抬眼,悄悄地看了看:原本站在他身边的章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得人影不见。 现在他身边又多了一名身穿紫袍、佩金鱼袋的官员,身材不高,其貌不扬。明远曾经在长庆楼上见过这位得胜还朝——正是在熙河路立下殊功的枢密副使王韶。 王韶说完这句话之后,甚至没有向明远这边转过脸,只是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便抬脚走人了。 但明远的心情在是一瞬间转好。他终于确定了自己的行动已经得到了朝中有识之士的认可。 至于章惇——明远现在想起来:章惇刚才也没有对他进行指责,只是向他透露了天子的心意,算是好心提点,免得他少时上殿,不知该如何奏对…… * 事实证明,赵顼没有什么兴趣见明远。 天子只命吕大忠一人奏对。一个时辰之后,吕大忠从勤政殿中出来,脸色黯淡,冲明远微微摇了摇头,眼光中俱是叹息。 但明远的心情已经好了起来,而且因为有1127在,他也没有被冻着。 从皇城中出来,与吕大忠告别,明远没有直接返回汴京城中的自家住所,而是前往蔡卞家中,去探视蔡京。 蔡卞告诉明远:蔡京受伤的这三个月以来,吃喝起居,已经如常人一样,但就是记忆受损,完全想不起自己也是曾经中过进士,受天子器重的朝臣。 “看起来,家兄的仕途,应当是到此为止了。” 蔡卞惋惜地叹了一口气。当年科举虽然是蔡卞名次高,但是在官场上,明显是蔡京更加游刃有余。 蔡京因为救耶律浚而受伤,没有给蔡家带来半点好处,还把蔡京自己的前程全都给折了进去,得不偿失。蔡京若是还有记忆,估计会直接把自己气死。 明远只有安慰蔡卞:“元度不必太担心,令兄吉人自有天相……” 或许蔡京能够这样安安静静地度过余生,就能算是“吉人自有天相”了吧。 “元度,令兄这边,日常用度可还支持得了?小弟今日倒是随身带了些阿堵物……” 明远刚开了个头,蔡卞连忙双手乱摇:“不不不,远之兄千万别破费。家兄这边……好着呢!” ——好着呢? 明远一头雾水地被蔡卞带入蔡京的屋子,只见上次见到照料蔡京的那两名侍女,一个正在往毛毡上重新铺上大幅的生宣,另一个则捧了一方好砚正细细研墨——她手中的墨锭一看就是好墨,如果明远认得不错,应当是出自潘谷之手。 蔡京的条桌旁,应当是他刚刚写出的一张帖子,纸上墨迹淋漓,笔意纵横。明远不是外行,自然能看得出那是一幅好字,甚至比之蔡京以前,还要进益十分。 什么……原来蔡京竟能以书法为生了? 明远眨着眼睛,着实没想到事情会朝这个方向转变。 蔡卞也在一旁解释:果然如此,蔡京虽然摔坏了脑袋,无法再入朝为官,但是近来他的字却声名鹊起,不少人愿意以重金换取一幅蔡京的真迹。 所以,虽然蔡京不能再在仕途上追求功名利禄,但是却能在艺术的道路上继续走下去。 一个奸臣……在成为奸臣之前,就先转行当上了艺术家?! 这时蔡京听见门口的动静,一抬头,见是弟弟和明远,当即喜孜孜地道:“元度,远之……快来看看,我这幅字写得如何?” 明远:…… 他离开蔡家的时候,忽然生出些动力,脚步加快。 世事变幻,冥冥之中一切都有天意,他只需要尽到自己最大的努力,将结果交给上天。 这日之后,明远频繁拜见章惇与王韶,并送急信往江宁,请王雱将他对宋辽两国局势的观点转述给王安石知道。 最终,明远为自己争取到了陛见的机会,向官家赵顼当面陈述。 于是,当来年四月,耶律浚在辽国上京举行声势浩大的登基大典时,大宋派出的使团正使,姓明名远。 第296章 全天下 明远作为正使出使辽国, 从汴京到上京,在路上足足走了一个半月。出发时是早春二月,待到辽国上京, 已是春和日丽,四月初的和暖天气,草原上已是星星点点地缀着野花,看着就让人心旷神怡。 明远这一路耗时过长的原因很简单——春天化冻的时候道路泥泞难行, 而明远偏偏又给耶律浚带去了一份“厚礼”。 这份礼品的“厚”, 在于重量沉重, 每辆拖载的车驾用四匹强壮的挽马同拉, 都难以拉动, 还时不时陷进道路上的水洼里。以至于宋国使团每天前进的里程有限。 最终是明远现场改良了车辆, 放弃了四轮马车, 改成底部平坦, 安装上两道包铜长木条的橇车,有点类似冬天汴河上用来运货的冰爬子。 这些橇车不走道路,专门在道路旁侧长草的地面上滑行。行进的速度竟还比道路上的车驾快些。 明远一行抵达辽国上京时,辽主耶律浚亲自出城相迎。 他们于去岁十一月上一任辽主驾崩时分别,到如今将近半年之后重见, 彼此都经历了很多事。 “远哥——”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311节 耶律浚乍见故人,心情愉悦,马缰稍稍一提,座下雄健的坐骑便快步上前两步。 但身为辽主的矜持与威严终于还是阻止了耶律浚一跃下马, 飞奔上前, 与明远执手言欢。 反倒是明远笑嘻嘻地打马上前, 在耶律浚面前毫不见外地拨转马头, 与耶律浚并肩看向使团来的方向。 他为耶律浚挥手一指:“陛下, 你看,这是我这次给你带来的厚礼!” 上京附近的道路状况已经好了很多,大宋使团不再使用橇车,而是一队一队的四轮马车由高大挽马牵拉着,整齐来到耶律浚面前。 这些四轮马车没有安装车厢,只是在坚实的车驾底板上安放了货物。货物用大红色的锦缎严严实实地遮住,春日暖阳一照,这些织料反射出绚丽的光泽,令人一见便心生兴奋。 明远远远地冲使团那边一点头,陪伴明远一道出使的使团小吏同时伸手,将马车上遮着的艳丽织料揭开。 耶律浚听见自己发出一声惊叹。 在他眼前,赫然出现了十门火炮。 这些炮的炮身大约有四尺长,炮的口径目测至少能容纳一枚西瓜。炮身不知是用什么铸造而成,乌沉沉的,看着极有威势。 “十门火炮,几名训练有素的砲手,足够的砲弹与火药,贺你登基,陛下,怎样?这份厚礼你可满意?” 明远在一旁笑眯眯地问耶律浚。耶律浚满心都被这份“厚礼”的隆重程度而震撼,因此没有留意,明远此次来,也不再称呼他为“扬哥”了。 “及时!真是太及时了!” 耶律浚忍不住在马上搓着手。 在过去刚刚过去的那个寒冷冬季里,耶律浚平息了两场小型叛乱。 耶律洪基横死,耶律乙辛的势力被连根拔起——但辽国境内反对耶律浚的声音也不小,以至于新登基的辽主不得不亲自领兵,带着他新建的斡鲁朵,清除了两个南京道的小部落,平息了这些耶律乙辛的“党羽”。 “我真是太需要这些了!” 耶律浚坐在马背上,连连搓着手,目光几乎无法从那些火炮乌沉沉的炮管上挪开。 他见过当年钱塘水师在海面上使用火炮,知道这些大家伙能给从未见识过火器的辽人带来何等样的震撼。 一旦登上帝位,耶律浚便发现,皇帝也不能为所欲为,自己被来自辽国四面八方的力量束缚着,有时甚至不得不做出有违本心的决定——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就像是个在汴京瓦子里表演的提线木偶,每一根拉着他的线都在试图操控他的行动。 多方角力最终获得短暂平衡,让他做出某个不伦不类的动作,之后平衡被打破,各方继续角力,追求下一个平衡…… 原来这就是皇帝。 好在耶律浚昔年一直被作为太子培养,对这些他不算是完全陌生,终于在多方角力中能勉强做到保持平衡,不至于摔倒,同时也能渐渐开始培植自己的势力。 耶律浚被朝野认为是非传统的辽主,因为他过去一段经历而被认为更加亲宋。因此朝中重臣与东西京各部都防着他与宋国“过于亲善”。 然而明远今日的出现则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助力,这些来自宋国的力量完全可以用来震撼辽国群臣与各部——毕竟世人都一样,柿子爱捏软的。 宋国既强,“亲宋”便会被认为是合理的外交策略,施加在辽主耶律浚身上的压力便能稍许减轻。 这份助力来得太是时候了——因为三天后就是辽主登基和郊祭的大典。在这场盛大的典礼上,大宋送来的十门火炮,向天放响十声礼炮。 这十门火炮均由宋人操控,依次间隔燃响礼炮炮弹,没有一枚哑火。 相反,这惊天动地的礼炮声将不少前来观礼的部族首领所骑的战马惊散,将它们的主人从马背上颠下来。大典的现场出现了短暂的混乱。 等到这些部族首领鼻青脸肿地重新回到耶律浚面前时,望向辽主的眼光中便多添好些敬畏。 耶律浚下首,南院枢密使萧阿鲁带前来请示,是否按照原计划演武。 这时耶律浚心中已经隐隐约约生出一些不对的感觉,但是此刻群臣环绕,道贺的外国使臣也全部坐在后面观礼,这一场登基大典,必须按照事先安排的进行。 于是耶律浚向萧阿鲁带略点了点头,又问:“宋国使臣现在在做什么?” 萧阿鲁带刚才来时曾路过使臣们观礼的座位,当下答道:“宋国那位正使在观礼台上支了个炉子,正在烧水烹茶——看他那样子,大约是想向我国和其余邻国推销大宋的茶叶。” 耶律浚顿时无语,心想:不愧是明远啊! 他冲萧阿鲁带点点头,这位忠心的老臣便去了。 不多时,登基大典上的演武助兴正式开始。辽人尚武,在这种场合的演武通常包括相扑、弓箭、掷矛、举鼎…… 但这一次,最先被推出的,是来自宋国的十门重炮。 这些重炮如今已经被安置在可以灵活推动的小车上,待到事先指定的地点,才被就地卸下,稳稳地安放在车座上。 很快,这十门重炮准备就绪,而演武场上的闲杂人等也一律被清出,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是一个上千步见方的巨大空场。 观礼的辽国重臣和部族首脑们都有些纳闷——什么样的演武需要这么大的场子,又不是演练骑兵战阵与骑术? 接着人们看见有士兵在千步之外安放靶子。 ——千步之外? 终于开始有人意识到这或许是那十门重炮的射程,眼神中纷纷出现震惊。 须臾之后,便是地动山摇——轰然十声巨响,千步之外的靶子处腾起黑烟。 人们脚下虚浮,站立不稳,竟有当场跪倒,无法起身的。 再一次受惊的战马疯狂嘶鸣着想要四散逃去,被稍有经验的马夫用尽全力控制住,死死压制在大典现场。 炮响带来的声波很快就消散了,硝烟在春风中也飘散得很快。 但总有可怕的响声在人心中回荡。 所有的契丹贵族与重臣此刻都面如土色,两股战战,不敢相信自己看到和听到的。 随着完全被打烂的靶子从千步之外送来,辽国的贵族们开始想象自己若是刚才停留在千步之外的位置上…… 他们意识到自己的人马没有半点抗拒的能力。 如果发起叛乱的是他们,而他们面对如此恐怖的火力攻击…… 渐渐的,这些痴痴呆呆的眼神从演武场转至端坐在马背上的大辽皇帝耶律浚身上。 那眼神,从痴呆渐渐转成了敬畏,转成了无比恭敬。 紧接着那些还站立着的人纷纷跪下,向契丹皇帝拜倒。 这是比宋人神臂弓、床子弩、投石机还要远的神兵利器,而且威力巨大,伤害力远非弓箭等物可以比拟。 宋人在武备上一向谨慎,严守秘密,传说大宋西军与西夏作战时,即便要丢弃神臂弓,也必须先将这些武器毁坏,绝不能让对手获得,从而仿制。 然而宋人辛辛苦苦造出的火炮,辽主不仅有,而且一下子有了十门。 看来,新皇与宋国的“亲善”,给辽国带来的好处可不止一星半点。等到宋国使臣一走,辽国的工匠将那些火炮一拆,依葫芦画瓢地再造出,宋国的军力对辽人来说不再是秘密。 怎么想都是上上之选。 于是,在新帝登基的演武场前,群臣俯首,山呼万岁——而这一次是出于真心。 然而……头戴金冠端坐于马上,耳畔听着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耶律浚却觉得一颗心在不断地往下沉。 明远看似非常好心,送给他十门重炮,帮助他震慑辽国境内所有的权臣与贵族,为他消弭国内的隐患—— 但此刻,耶律浚的内心却是绝望的。 正是因为他曾经在宋境内生活过,拥有了见识与眼界,耶律浚才明白如今大辽与大宋之间的军力差距究竟在哪里,有多大。 这十门重炮看似是大大方方地送给耶律浚了,大宋也丝毫不防着辽人对其进行研究。然而耶律浚却知道,辽人恐怕是耗尽心力与钱财,也只能仿制出一两门。 造一门炮,需要开采铁矿石,需要冶炼,需要铸造,需要研制与之搭配使用的火药和砲弹,需要平坦的道路将其运输至目的地,需要…… 看着大宋将火炮当做“厚礼”相赠的这股大方劲儿,耶律浚心里非常清楚,这些条件大宋已经完全具备,在往后若干年中,只有大宋能够源源不断地造出威力巨大的火器。 辽国大军越是青睐火器,辽国就越是依赖大宋。 但若要大军放弃使用火器……这,但凡亲眼见过就知道这绝不可能。 ——今日这一演武,便意味着大辽永远失去了对南面的优势,再也无法再与大宋对敌。 “萧阿鲁带,去将宋国使团的正使给朕带来!” 耶律浚脸色铁青,甚至令他身周的辽臣根本无法理解,究竟是什么令新皇的心情如此糟糕。 “不了,萧阿鲁带,朕自己去见宋国使臣。” 作为皇帝,耶律浚最终还是选择收敛了情绪,转换了语气,拨转马头,亲自去寻明远。 这一次,明明是明远带队,赠送火器,看似好意地帮助耶律浚威慑辽国各部,结果现在耶律浚怎么感觉自己被威慑了? 第297章 全天下 明远确是在喝茶, 他一边喝茶,一边仔细聆听身边来自各国使节和各部首领对宋茶的评价。 很快,他就确认了重要的商业情报:密云小龙团看起来不能满足西北各部族的需要, 西北各部需要茶叶磨成粉末压成的茶砖——量大解腻;但高丽贵族附庸风雅,希望能用高价进口一些大宋皇室才有资格品尝的精品好茶,为此他们肯用更多的战马来做交换…… 马蹄声的的,大辽皇帝的坐骑出现在各国使节的坐席跟前。年轻的辽主脸色不虞, 眼神森然在席上一扫, 坐在明远身边的使节纷纷起身避开。 唯独明远慢悠悠地将手中一盏清茶喝完, 茶盏小心放下, 这才站起身, 带着笑脸向耶律浚迎过去。 大辽皇帝身后是南院枢密使萧阿鲁带, 这位新帝登基之后才登上高位的重臣眼神一扫, 明远身边的席位顿时全空, 此间只剩大辽皇帝、大宋使臣、萧阿鲁带和为数不多的几名侍卫。 而萧阿鲁带的脸色也不大好看——毕竟坊间一直有传言说辽主与眼前这名宋使非常要好……希望这种要好,不是“那种”要好。 此刻大辽皇帝耶律浚的心情却一点儿也不好,他脸色阴沉,冷笑着开口: “远之,你说服宋国的官家将这十门火炮一路运到上京来, 应当是费了不小的口舌吧!” 明远吐了吐舌头:“确实……” 这件事,在宋国朝堂上可是几乎吵翻了天。但明远竟也做到了,从最开始的无人看好,无人支持, 到最后说服了大宋天子, 让他得以将这十门火炮作为“贺礼”, 如此大方地庆祝辽主登基。 “我大宋的国力, 就要堂堂正正地展现在他人面前, 才能发挥其威慑之用。” 耶律浚望着明远,小声嘀咕:“难道我……还不清楚大宋的国力吗?” 曾经随明远游历过大半宋境,与贩夫走卒和达官显贵都打过交道,耶律浚如何不明白南面的邻国是一个怎样的国家,宋人是何等样的民族。 “远之,来!” 耶律浚略略一偏头,立即有一名斡鲁朵下马,将自己的马匹恭敬牵到明远面前。 “随朕走走!” 耶律浚随口邀请,明远想了想,点头答应了,自己又沏了一壶热茶,放在一个外面包着吉贝布和棉花的保温包里,背上。一行人这才随着耶律浚,往辽国上京京郊的漫漫原野行去。 辽主的登基大典本就在郊外举行,现在辽主与宋使想要找个无人的地方密谈,那是最方便不过。 四月初的草原,油油的绿色似乎正由地底无边无际地漫出,迅速地铺向天边的地平线,上面点缀着数以万计的细碎花朵,虽无倾国倾城之态,却在阳光下自由自在地绽放。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312节 耶律浚与明远两人单骑在前,南院枢密使萧阿鲁带带了十名左右斡鲁朵侍卫扈从。 渐渐地,萧阿鲁带听见前面的争论声越来越大—— “听我说,你现在急需将幽燕一带稳定下来,并且能给你输送利益。若按我说的做,你马上就能收到回报……” 耶律浚则在冷笑:“朝堂上要求增加南朝岁币的声音一日多过一日,已经有不少将领主动请缨,要趁今秋战马膘肥之时,大军南下——二十万岁币或者千里土地,让南朝君臣选一个就是!” “这是讹诈!”明远斩钉截铁地道。 萧阿鲁带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宋国使臣哪里来的胆子,敢用这口气与辽主说这种大实话? 谁知耶律浚也诚实得要命:“我大辽最擅长的就是讹诈,你又不是不知道!” 萧阿鲁带:…… 这两位,私下谈话果然没有任何避忌。 谁知明远呵呵冷笑,道:“耶律浚,你知道应该怎么样将这些声音平息下去!” 耶律浚似乎是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今日的火炮演示之后,这种声音应该就会小很多。 但这又戳了耶律浚的痛处,宋人为他登基献上的这份“厚礼”,反而成了让大辽自我约束的利器? 耶律浚一怒之下,突然一挥马鞭,他座下的神骏长嘶一声,开始发足狂奔,转眼就将明远远远地抛在身后。 但明远竟似一点儿也不在意,自顾自让坐骑慢慢溜达。 等到他赶上耶律浚的时候,耶律浚的气也已经消了大半,再顺毛捋捋,就差不多了。 “对了,我这次来之前,种端孺托我向你问好。” 耶律浚听到种师中的名字,顿时一呆。 过去种种,真的……好像做梦一样。 耶律浚突然烦躁起来:“这也不是我想要的!” 他明明更想做萧扬啊! 明远却板着脸,道:“可是你曾有机会选择。” 是的,耶律浚曾经有过选择的机会,重返大辽做他的太子,还是继续留在大宋,作为萧扬开开心心地生活。 可是他为报母仇选择重新成为耶律浚。 自此他就再也回不去了。 一想到这里,耶律浚只感到一阵头疼。他忍不住便想要跳下马背,躺在这满地的长草与鲜花中,再也不起身,又或者他可以纵马南去,飞快地越过宋辽两国国境,一直飞奔到岭南,在海边的小渔村里住下来,成家,忙碌,一直到老死…… 但这些念头都只是一闪而过——耶律浚清楚自己现在是辽主,他治下的辽国,像是一艘在海上航行的巨船,由他掌握着航向。 他不能弃船而去,更加不能带着这条船驶向巨礁。 “好啦,大辽皇帝陛下,萧扬哥,不管你是谁,你是什么身份,你都还是你啊!” 明远的声音响起,竟然给了耶律浚些许的安慰。 “只是每到了一个新的位置上,都必须重新适应,重新找回自己的位置……” 耶律浚:被顺毛捋果然是舒服。 “还记得我昔日对你说的?每一个国家的存在,都是为了自己的国民能够一代一代地生存下去。为此,每个国家要做的,都是将自己手上有限的资源利用到极致。” “掠夺也是一种对资源的利用,但是它没有可持续性,一旦无力掠夺了国家就再难维系,最终会被反噬。” 耶律浚默默低头倾听,开始认真思考。 明远则再度向他提起“共治燕云”的建议。 “……随着‘共同开发’给辽国带来的收益逐渐超过大宋每年给付的岁币,我大宋就会每年削减岁币的金额。” 耶律浚遽然而惊:那不就是宋国变相地收回燕云了? “远之,我以为你是会站在我这边的!” 明远望着耶律浚,淡淡地开口:“陛下,我能理解你的立场,我也希望你能理解我的立场——这是每一个人一出生就被决定的,我无法改变。” 他做一切决定,都是为了大宋的长远利益。收回燕云是必然选择,只是如果能够不已战争的形式完成,这可能对两国都更好些。 宋辽两国暂时搁置领土冲突,而宋辽两国在面对某些即将崛起的北方游牧民族时,辽国,将成为大宋的缓冲,以便大宋能够腾出手来及时应对…… 这个考虑,完全是明远站在大宋的立场上考虑的,但是他在赌辽国也能接受。 “当然,这一切的出发点,是将你当成一名理智的君主。” 明远毫不怀疑:耶律浚作为一位理智的辽主,而不是耶律洪基那样的疯子,最终一定会同意明远的建议。 “至于我们两国之间,” 明远最后说,“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在长庆楼上说过的那句话吗?” “朋友来了有好酒,豺狼来了有猎~枪!” 明远这次终于能解释了:“猎~枪,不是那种用来投掷的猎~枪——是专门用来打豺狼的火铳!” * 明远这次出使辽国,获得了外交上的大获全胜。 他带着两国修好的国书返回宋境,那上面约定了燕云地区开放榷场,开展贸易,也约定了当地官府由汉人与契丹人共同组成,汉人与契丹人拥有同等权利。 等到两国贸易额增长到税金超过岁币的地步,宋国就将转而以商税的方式支付岁币。 这就意味着“岁币”,这一自澶渊之盟以来的耻辱象征将逐渐中止,取而代之的是地方繁华,物阜民丰,两国各得利益。 至于燕云的归属,明远相信,或许不需要几代人的努力,在三四十年之后,就会有明确的归属改变。 到时是大势所趋,即便耶律浚有潜质能成为一代雄主,他在整体国力增强的大宋面前也无力扭转一切。 于是明远开玩笑地问随身系统1127:“用这种方式收回燕云,我是不是应该封王?” 当然,明远很清楚,按照赵顼的认知水平和大局观,这位官家应当不会意识到这种经济渗透其实正是收回燕云的开始。 所以,没人会给明远封王的。 1127讪笑了一阵,答道:“亲爱的宿主,赋予您蝴蝶值2000点好吗?” 明远:……! “好啊!” 这有什么不好的? 但是,真有这么多吗? 试验方怎么变得这么慷慨了?还是说,种师兄又利用军中的新式火器立下汗马功劳了? “亲爱的宿主,是您,是您啊!” 1127突然激动起来:“这次是因为您使用的火器——” “您在辽主金帐里使用手铳,彻底改变了辽国的走向,使辽国不会落入之中乱局。因此获得了蝴蝶值奖励1000点。” “您在辽主登基典礼上使用火炮,震慑辽国群臣,也让他们认识到了火器的巨大威力。辽人被震慑之后,宋辽两国关系进入和平阶段,将致力于解决各自最大的问题……这是目标时空以往从未取得过的成就。亲爱的宿主,因此您又获得了蝴蝶值奖励1000点。” 明远:老天爷,他现在蝴蝶值非常富有……这可要比封王爽多啦! “更为难能可贵的是……目标时空的改变程度,已高达78%!” 明远:……78%?高达78%? 上次问时,这个时空的改变值还卡在不到60%的地方,无限接近60%。 现在竟然到了78%?! 要不是此刻正骑在马背上,明远差点儿跳起来。 突破了! 他终于突破了! 第298章 全天下 “小远——” 一只手推推明远的肩。 明远翻了个身, 捡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将脸埋在柔软而干燥的吉贝布被子里。 “小远!……来了。起来吧,随我去见人。” “让我再躺一躺吧!” 明远咕哝了两句,他实在是睡意正好, 不想起床。 再说, 他已经躺平了好几年了——就算他躺平, 他名下的财产, 正每一分每一秒地不停地被花出去,也在分分秒秒地给他换回更多的回报。 不在乎这一时。 如今已是元丰元年了。 王安石已与熙宁八年回朝复相,由他主持的变法得以顺理成章地继续。经过熙宁九年的丰收之后,大宋全境内, 百姓安居乐业, 官府仓廪充实。 于是大宋天子赵顼顺应天时, 改元“元丰”。 如今大宋军力强盛, 西军越发强悍,原本总有些扶不上墙的河北禁军,在轮流调派前往陕西路练兵之后, 也终于有点那么一点像样。 迫于宋国方面的压力,辽国同意了燕云开放通商贸易,设立榷场,辽汉一视同仁——宋辽两国事实上开始“共同开发”燕云。 明远在其中出了大力, 因此在短短两三年之间, 北方已是道路纵横, 商贸繁盛。宋辽两国都是商税收到手软。 这两个大国在边界处一直有摩擦,但是双方看着燕云之地每年生出的钱, 彼此就都忍了。 明远在金融司中干满一任, 就完成了当年对赵顼的承诺——对他来说没什么难的。 此后他本想回归民间, 当个富家翁的。但估计赵顼实在是怕他大隐隐于市,从此不再入朝,于是通过王安石拼命挽留,最终明远还是保留了一个小小的官职,但是人比较自由,可以随心所欲地生活在他想去的地方。 如今他正在陕西,长安城自家的宅院里。 明家的“父母爱情”最终轰轰烈烈地收场,舒氏娘子先是非常硬气地与明高义和离了,但是最终还是被明高义的追求打动,勉强同意复婚,但却是由明高义入赘舒家,做了倒插门女婿,搬去了横渠,孝顺舒家的老人去了。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313节 明远的妹妹到了婚龄,但是却没有嫁给明远看中的宗泽,而是自己相中了长安城中的一个殷实人家。 十二妹夫表示,不需要大舅哥的帮助,他自己就能将十二娘照料得很好。 但是明远这边哪里放心,时不时会到妹妹妹夫家中去转一转,查看一下妹妹的财务状况,伸手帮扶一下,免得妹妹妹夫一家堕了他“财神弟子”的美名。 一旦回到长安城中他自己的住处,明远就只要和他的种郎一起变老就行了。 他们在长安城中经历花前月下,在渭水之滨欣赏钢铁洪流,在边城疆域体验风霜雨雪,这日子过得或轻松惬意,或艰苦卓绝,但无论怎样,明远只要他能和种郎在一处,就一切心满意足。 如今就是这样,虽然种郎呼唤,但是明远懒得起,种郎便也拿他没办法。 明远听见种建中在自己身后又说了声什么,他也依稀听见自己含含糊糊地答应了。 种郎叹了一口气,脚步声响起,他走出屋子。 午后室外的阳光正好,透过庭院里的树叶,再透过明净的玻璃窗,落在明远脸上,让他不由自主地将面孔再往被子里藏了藏。 暖阳令他周身舒坦,虽然他只想再眯片刻的,明远却身不由己地沉沉睡去,陷入黑暗。 他梦见自己回到汴京,此刻正站在皇城大内的正中—— 要命了,明远在梦中心想:这莫不是走错了,怎么突然在这里。 他一低头,发现自己竟一身的红衣,伸出双手扶一扶头上,他正戴着一顶长脚幞头。 这不是走错了,这是穿错了,他竟然穿上了大宋官家的服饰,站在北宋的皇宫里。 耳边传来婴儿诞生的哇哇哭声,明远一阵茫然,一伸双臂,只见怀中一枚襁褓,襁褓中一个白白净净的婴儿,此刻正扯着嗓子大哭。 “朕白日里曾到秘书省观看收藏,偶然见秘书省收藏之南唐后主李煜画像……” 明远听见自己对自己说。 “夜间便梦李后主来谒……” 明远身侧立即陷入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唯独他和他臂弯中的这个小儿,像是被笼罩在聚光灯之下似的,两人面面相觑,能将彼此看得一清二楚。 只见臂弯中这个白胖小儿见风即长,转眼间明远已经抱不动了,只能任由他一跃下地,迅速长高,长成一名五官俊秀,容貌风流的年轻人,身穿与明远身上一模一样的红衣,头戴长脚幞头…… “你好懒惰!” 这年轻人笑着冲明远说。 明远听见自己霸气地回复:“每年逾一亿两千万贯的国库赤字,已由安石相公推行新法,尽数扭转……” 似乎还是赵官家的口气。 “然而你没能改变我。” 那年轻人微微一笑,笑容说不出的风流。 “我会夺走你的种郎……” 明远在这一刻,突然从大宋官家赵顼的身份里退了出来,重新成为身着白衣的明远自己。 他凛然道:“不,不可以!” 在这世界上没有谁能将种郎从他身边夺走。 “不要紧张!” 年轻人语气温柔地安慰明远。 “我只是会拿走你那种郎的名字……” 明远心头百感丛生,似乎回到了当初与种郎初识的那段日子——那时他总是担心种郎会早亡,就是因为不知道种郎在后世出名的是另一个名字。 “我的第一个年号,会是‘建中靖国’。” 年轻人的身影迅速消失,声音却还在明远耳畔回荡着。 “教你家种郎早些改名吧!” “……” 明远猛地翻身坐起,额头上和背心已经沁了一片冷汗。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会做这样一个梦,梦见将北宋拖入万劫不复之地的艺术家皇帝,宋徽宗。 曾有人说宋徽宗是南唐后主李煜投胎转世,出世的时候官家赵顼曾经梦见后主来谒。 但这多半是无稽之谈,明远料想自己不过是日有所思便夜有所梦罢了。 明远探头看看窗外,日头正高,微风吹动院里的大树,树叶的影子便也在他榻上枕上不断抖动。 “我真的,花完了所有的钱,却没法儿真正让这个时空的命运得到改变?” “1127……” 明远呼叫他的金牌系统。 “来喽,亲爱的宿主,您想要查询什么,您还需要花的金钱数量,您的蝴蝶值余额,还是您对这个时代的改变程度?” “最后一个!” “唔,这个……嗯,那个……” “79%?”明远从金牌系统的语气里就得到答案。 “啊这——” 被戳穿了心思的1127呵呵地讪笑着。 “79.6%,已经非常接近80%了。” “所以……我还缺一个像改变耶律浚那样的‘偶然因素’。” “理论上来说,确实是这样……但是,偶然因素不是受主观意志决定的。1127建议您再耐心等待一段时间……” “嗯!” 这个噩梦一做,明远已经再也没有心情午睡了。他迅速起身,整理了头发和衣袍,在卧室墙上挂着的全身镜里照了照自己的形象,然后准备出去寻种建中。 “你其实什么都没能改变——” 梦中人那句话刺痛了明远。 但问题是他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只有等待那所谓的“偶然”某一天能够突然降临。 * 明远来到自家的花厅里,侧耳听了听里面说话的声音,心头顿时一暖,唇角也露出笑容:来的是种师中。 花厅中,种建中与种师中在说话。 种师中在熙宁八年高中进士。他是朝中极少有的,文武兼修的进士,同时又曾得过张载、苏轼、沈括等名师教导,无论是经学经义,还是自然科学方面,种师中的水平都很高。 如今虽说他只是在秦州做一名转运判官,但仕途为不少人看好,认为他必定会是像祖父种世衡一般的儒将。 “明师兄好睡!” 种师中见到明远,第一句话便是这个。 “看来还是我阿兄会疼人,都舍不得喊醒的。” 种师中笑眯眯地说。明远的脸不由自主地有点发烧。 这些年,种郎待他……确实是挑不出半点毛病,就是有时候索求过甚偶尔会把他给累着,所以明远贪睡的时候种建中从来不强求他能按时起身。 “我记得上次有人说惦记我家的厨子来着?” 明远故意扬起脸,似乎在努力回想:“是谁呢?” 种师中立即憋红了脸,片刻之后,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明师兄,这么些年了,你这一招还是没换过。” “不过我就是吃你这一套,好师兄,我再也不笑你了,求你了……让你家厨子去准备一下吧。你这个弟弟明天就又要出发了!” 明远顿时也笑,出去吩咐了厨房,自己再回来问屋里这俩:“刚才在谈什么呢?听你们谈得兴致好高!” 种师中立即朝明远眨眼睛,道:“我们在谈西夏党项人的事。” “党项人?” 明远便也来了兴趣,一面动手沏茶,一面笑道:“说说看,有什么是我能听的?” “西夏国主李秉常已经到了亲政的年纪,党项贵族力主由他掌权。但是梁太后恋栈权位不肯放权,听说把秉常给直接囚禁了。” 明远点点头:这不是新闻。 他在京兆府里闲着没事翻报纸,也能在《长安杂谈》上翻到这一类的消息,被归于宫廷八卦类。 “听说……” 种师中看了一眼兄长,神秘兮兮地说:“这一次很可能是‘五路伐夏’。” 种建中坐在一旁,沉稳地点了点头。 “什么,‘五路伐夏”?” 明远好奇而又激动地扬起眉毛,身体向前倾:这个“五路伐夏”,他听说过的。 第299章 全天下 所谓五路伐夏, 也就是集中包括熙河路在内的西军所有主力,分五路进兵西夏。 按照种建中与种师中得到的消息,五路出兵应当是种家兄弟的五叔种谔率领的鄜延路;高太后的族侄高遵裕率领的环庆路;西军大将刘昌祚率领的泾原路,和宦官李宪率领的河东路——剩下一路熙河路, 因王韶在京任职, 返回西北的可能性不大, 目前看最有可能是由种建中率领。 五路大军, 步骑总共三十万人,西军精锐可谓尽出。 除了有编制的正式部队之外,还有负责运行粮草辎重,修建城池寨堡的民伕二十万。为这次攻取西夏, 大宋将总共出动五十万人。 想想当年宋太宗出兵燕云, 也不过动用了三十万人。 这次天子对夏用兵, 不敢说绝后, 但肯定是空前的。 明远先拱手恭贺种家兄弟:“五路伐夏,种家得以统领两路,宋之将门, 种家无出其右。” 但是种建中一眼看出了明远说话有点言不由衷,他赶紧追问:“小远,你对此不看好?” 明远想了想:他也不是不看好。只是在他模糊的记忆中,他本时空的历史上, 这场大战……至少不是一场漂漂亮亮的大胜仗。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314节 “我只是在想, 那西夏国主秉常投书天子求援, 也只是许以河南之地。自己还是想要保住他那个大夏国的。” “但看如今我大宋五路齐出的架势,是打算要灭国啊!” 明远觉得这一步跨得太大了——如果宋国出兵, 只是为了黄河南岸的土地, 那西夏或许还能接受;但是既然要灭国……西夏人难道不拼死反抗吗? 种建中毫不犹豫地一点头:“就是要灭国。” “三十万西军精锐, 近些年已经磨练到足可以与辽人斡鲁朵、西夏铁鹞子分庭抗礼,绝不落下风。” 种师中也觉得灭国之战并非不可行。 “再说,西夏内乱,就算是我大宋不取西夏,辽人也会取。” 听到这里,明远沉默了。 近三年来,耶律浚在辽主的位置上励精图治,向所有人证明了他是一个明智有为的君主。刚刚即位时辽国境内针对他的叛乱已经平息,东面女真,西面阻卜,各部族也对这位年轻的辽主表示了足够的尊重,各自安安分分的。 这次西夏内乱,如果大宋没有动作,辽国可能真的会有所行动。 明远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师兄,若是你率领熙河路大军,到时候军中会有走马承受吗?” 种建中点点头:“会有,听说会是童贯。” “童贯……” 明远感到无语。 并非童贯此人在陕西路已经表现出了身为“六贼”之一的潜质,而是明远因为这人在后世的名气太过响亮,因此没法儿不对他心生偏见。 “天子不放心边臣,以宦官作为走马承受,是常有之事。” 种建中沉稳地回应。 但从他的脸色上来看,种建中对这等安排并不满意,甚至有些郁闷。 明远想了想:“是了。” 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对此战不看好,主要担心的,竟然是天子赵顼。 这位天子说不好听有些志大才疏,登基之初满心想着富国强兵,光复汉唐旧业——这也没什么不好,但是他做了多年天子,最近越来越喜欢乾坤独断。 不过,好在王安石与王韶如今俱在京中,一个在相位上,一个进了枢密使。 这两位,比以前那些素餐尸位的宰执要好得多了——要是皇帝真的出什么昏招,在下令之前,宰执们可以先把皇帝的手诏拦住。 一想到这里,明远又恢复了一些信心,双手一拍,笑着道:“到时种师兄率领熙河路大军,端孺在转运司辅助沈存中盯着运输后勤,那我就去军器作坊给大家盯着。” 前一阵子沈括卸了京中三司使的差遣,到陕西来做转运使。京中是主战的章惇接手了三司使的位置。 明远猜是不是汴京那边早就得知了西夏内乱的征兆,预先安排下了人事变动。 种家兄弟闻言均大喜。 种建中笑着道:“你在那里最好,我也放心些。” 明远:好吧,师兄果然还是不愿我跟着上战场。 当然他也没有去战场添乱的心思。 “对了,小远,近日多留神。职方司秦观说了,最近西夏在我国的探子多有些异动。” 秦观如今也在陕西,主持对西夏的情报工作。 当年明远出使辽国,动用了职方司的消息渠道,帮助耶律浚即位。天子着实恼怒,御史台看中了那一点——职方司当初曾经帮助过明远的人全都遭到了弹劾,撤职查办。 但是后来天子慢慢地回过神,意识到那是使团在当时情况下能做出的最好选择。 但是天子还是抹不下脸面,不好意思将秦观等人官复原职,干脆让他们统统挪地儿,原班人马从辽地转来了西夏这边。 秦观这一批人能力很强,西军也算是有福,至少在情报消息上得到了强有力的支援。 而种建中与秦观时常碰面,此刻就将听到的消息赶紧告诉明远。 明远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但他认为这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两国大战在即,正是考验双方情报人员能力的时候,要是完全没异动,反而有鬼了。 * 种师中前来的这几日,是种明等人相聚的最后时光。此后种家兄弟各有公干,明远也主动承担起自己的责任,将时间都花在了公事上。 明种两人见面的机会渐少,不知不觉间分开两处。 接下来两三个月的形势完全印证了种建中等人的预测。 西军分五路备战,厉兵秣马,只待天子一声令下,便长刀出鞘,直指兴灵。 明远新近又得了个判军器监的差遣,但他不需要前往汴京城中的兴国坊,只需在渭水畔的西北军器作坊守着,确认一件件铁甲、刀弓、火器……全部能够安全送到亟待出征的将士们手里。 明远得到差事之后,便赶去西北军器作坊坐镇。 那座军器作坊距离横渠镇不算远,明远闲暇时候可以去探视父母与师门。 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与作坊的工匠们同吃同住,陪着他们一起日夜赶工,确保每一件出品的质量。 西北军器作坊的格局有点儿像昔日汴京城外的山阳镇。从当初选址到现在开足马力生产,不过区区数年的时光,但这里已经聚集了三四千人口,俨然是一座小城镇。 除了打造兵器的工匠之外,这座镇子还有一个庞大的生活区,工匠家属们在这里负责一应后勤事务,烹饪洗衣,工匠的子女们在此进学读书……俨然一个全须全尾的小社会。 但这个镇子上基本上每一个人都彼此认识,陌生脸孔进镇子一定会遭到盘查。明远和沈括当年都被仔仔细细地盘查过。 这项措施能令人理解,这一来是为了防止无关的外人误入作坊,受到损伤;更重要的原因也是为了防止有细作混入作坊,窃取火器等兵器的最新产品和技术。 于是明远在这个镇子之外大约二十里处的梁家村上买下了一座院落,将其作为自己临时会客和办公的地点。如外来有人为了生意上的事来找他,就会在这座小院相见。 这座家具俱全的院落总价也没能超过25贯,边陲小村,不动产的价值没法儿和汴京、长安的大城市相比。 明远到此梁家村不久,史尚便递了帖子,约明远到此见面。 史尚一直是明远的手下最得力的大管家,明远这么多年来能够躺着花/挣钱,史尚居功至伟。明远很久都没见过史尚,这次两人能在此碰面,明远心中颇为高兴。 自从熙宁七年明远搬到陕西,史尚依旧在全国奔波,照看明远名下的产业,偶尔会来京兆府向明远禀报各地事务,待明远再迁到渭水之滨,史尚迁就明远,便又赶来这里与明远见面。 这回连明远都察觉史尚面带风霜之色,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容貌俊俏、笑容坦白的汴京牙侩,鬓边也不再簪花。 明远心情不错,便笑着打趣:“史尚,你怎么不戴花了?” 他左右看看,见窗台上一盆海棠开得正好,便拿了剪子要去剪一朵。 却听史尚在自己身后笑道:“不了,多谢郎君,史尚年纪大了,如今已经不再戴花了。” “年纪大了?” 明远闻言,转身故意拉下了脸:“你才多点年纪?就像苏轼苏公那样说‘花应羞上老人头’了吗?” 史尚见到明远那装出来的愠色,赶紧将头一低,作势去喝茶。 他的手却在微微颤抖,以至于茶盅中洒了几滴茶水在桌上。 “自从熙宁八年那次见面之后,史尚就不再戴花了。” 史尚说完这一句,视线赶紧移开,不敢再看明远。 “熙宁八年那次见面……” 明远扬起头回想,想着想着,突然将自己也噎住了。 熙宁八年,他与史尚那次见面,他一个嘴上没把门,就将自己已与种建中成婚的事情告诉了史尚。 从那时起,就不再簪花? 明远突然悟到了什么,双手撑在桌面上,目瞪口呆地望着史尚。 史尚局促不已地坐着,终于慢慢镇定了,敢于正视明远的眼光——他迎着明远的视线,咧嘴苦笑。 人的感情就是这样,从不受个人意志的控制。 史尚尊重了明远的选择,但是自己从此不再戴花。 * 明远愣在原地,凝神半晌,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谁知就在此刻,外间忽然传来一阵声响,是打斗之声。 随即是“咚”的一声巨响,有什么重物撞在两人所在的屋门上。 明远的小院外有长随也有亲兵,且这小镇上的人都知道明远身份不低,轻易不会有人上门相扰,这样的动静绝不正常。 史尚一震,再顾不上什么,闪身到屋门附近,一拉门板,一具身体顿时仰面朝天地摔倒在明远屋内——这人是明远的一名亲兵,还是种建中亲自为他挑选的。 此刻这名亲兵圆睁着双眼,仰面朝天,已经没了气息。 他的胸口钉着一枝不知从何处来的羽箭,鲜血正从创口中汩汩地涌出。 第300章 全天下 明远在梁家村时身份一向是保密的, 但是他出入时多少有些排场,再加上守卫众多, 等闲小毛贼不可能找到他这里。 史尚眼看着明远的亲兵胸口中箭, 倒在面前,虽然吃惊,表现得却并不惊慌。 他将那亲兵的尸身推出门口, 迅速地关门上闩,转身对明远道:“郎君勿慌,这种事史尚见得多了,定能护你周全。郎君, 先找个地方藏身!” 史尚确实是见多识广,他作为明远的代表走南闯北, 在海上遇过海寇,在山里遇过山贼……这些故事每每都由史尚轻描淡写地说来, 而明远听完之后则大呼小叫地感慨。 此刻明远脑海里乱乱的,一时间没能想到什么人会在这个时候攻击他的住处……他只担心:如果对方能找到这里, 那附近的军器监作坊是不是也危险了。 还没等他想明白, 史尚已经将室内最大的一座衣柜橱门打开, 将明远推进去:“郎君,先在这里躲一阵!” 衣柜甚是宽敞,明远只道是史尚自己也会躲进来。 谁知他刚刚转身,便见史尚“豁”的一声关上了橱门。 明远眼前顿时一片漆黑, 他的视野剧烈地晃了晃,才见到眼前一线光亮由上而下。那是衣橱柜门的缝隙, 刚好留给明远一线空间, 让他与史尚视线相触。 史尚也从这道门缝里看见了他的眼神, 当即微微一笑。 明远眼看着他手一伸, 在这衣柜外挂了一道锁。 明远怔了怔,万万没想到这是史尚能做出来的事,可是他只略想片刻,就完全明白了史尚的用意,赶紧伸手拍橱门。 “史尚,放我出去——”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315节 “他们是冲我来的,对旁人都不会客气,你去了……也有危险。” 明远伸手哐哐地拍着橱门:他不能坐视旁人这样为他牺牲。 史尚却嘴角上扬,第一次真心实意地笑了。 “明郎君,若是你遇到任何不测,那史尚以后的人生,也就没有任何意义。” 说着,史尚去翻动明远别的衣柜,很快找出一件明远平时习惯穿的羽白色外衣。他解下自己的外袍,将明远这件换上。史尚与明远身材差不多,年纪相仿,都是五官俊俏的年轻人,这样装扮之后,乍一看与明远的形象毫无差别。 “史尚,史尚……你不能,不能……” 明远急得一颗心都已经跳到了嗓子眼儿。 史尚自己低头看看周身的形象,依旧有些不满意,转头四下里看了看,快步去那盆海棠附近,手持剪刀,“喀嚓”一声剪了一朵,抬手便簪在自己鬓边。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顿时多了几分青春与娇艳。 “砰,砰砰——” 明远拍着被锁着的衣橱。 “哐,哐哐——” 来人已到这间屋子门外,开始砸门。 “郎君,你在这里稍待一会儿。你手下的人想必能很快寻到这里,自然会放郎君你出来!” 明远:……不能接受。 “史尚,我明远何德何能,要你为我去冒这种险啊!” 史尚却回头展颜一笑,他的笑容无比舒心与畅快,仿佛此去不是要直面危险,而是去做此生最想做的事,见此生最想见的人。 他鬓边那朵海棠花,将他的面孔映得鲜艳明媚,一如从前,仿佛他还是当年汴京城中那个最有天赋的年轻牙人。 史尚卸下门闩,推开门,走了出去。 * 明远缩在衣柜里,待到外面的动静彻底消了,才开始继续寻找出路。 他伸出双臂推了推四周——这座院落总价也不过25贯,木匠打衣柜时多半粗制滥造,没有将衣柜背面的板壁牢牢钉死,只是松松地铺上了一层木板。 于是明远在衣柜里一蹬一跳,屋里的衣柜失了重心,向前轰然倒地。明远则直起身,将衣柜背面的板壁一顶,整个人就钻出来了。 整个院内静悄悄的,静到令人心中发怵。 明远鼻端闻到浓重的血腥味,心知大事不妙,走出来时,果然见院中横七竖八,倒着的都是他身边的长随与亲卫,包括跟随他多年的长随老张。 亲卫与长随们都毫无生气地倒卧在地面上,他们所受的致命伤处各异,或是刀剑,或是弓箭之伤。大多一击致命,显然凶手出手异常狠辣。 明远踉踉跄跄走出院门,便见身着他那件外袍的史尚,横躺在院门外的石阶上,脖颈上插着那柄曾经用来簪花的剪子,带着泡沫的鲜红血液兀自从伤口处涌出。 史尚的双眼勉强动了动,似乎见到了明远,他嘴角微动,似乎想要努力递给明远一个笑容。 但他的表情就此僵在那里,眼中也彻底失去了生气。 只有那一丝笑容,兀自留在史尚唇角,仿佛是他想要留给人间的最后记忆。 “啪——” 明远双膝触地,跪在史尚面前,欲哭无泪。 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定是史尚以他明远的身份出现,反抗被杀,凶徒们自然以为明远已死,便不再追查,迅速遁去,为明远免去了后患…… 史尚让他倒欠了一笔,此生都无法偿还的债务——他没有任何准备:无论是对史尚的情愫还是对这次突如其来的袭击,生命的损失…… 或许他在这个时空一切经历都太过顺利了,他身边的人又俱个安好,从没有让他承受过这样的打击,亲眼目睹这样的惨状。 此刻明远双眼发黑,呼吸几乎停滞—— “宿主,亲爱的宿主……” 1127的声音急匆匆地响起。 “请原谅1127在这种时候不合时宜地打扰。” 的确是不合时宜啊……明远脑海中浑浑噩噩地闪过这个念头。 “1127不太理解现在的状况,但是以您如今的蝴蝶值额度,您或许可以考虑使用‘时光倒流卡’?” 明远猛醒。 他的脑海中所有的含糊不清醒在这一瞬间消失,思维锋锐得堪比大马士革送来的吹毫利刃。 “时间倒流卡?如何使用?” 他完全不在乎这张卡到底要消耗多少蝴蝶值。 “这张道具卡的价格根据您需要倒流的时间来决定。” “也就是说,当您决定使用这张卡时,时间就立即开始倒流。等到您认为时光倒流得足够多时,您就喊停。试验方会根据您喊停的时间点结算这张卡的价值。” “通常来说,它很昂贵。您懂的……” 试验方提供的道具一向是这样,越强大的,就越昂贵。 “因此,当您的蝴蝶值余额不足以支持时光持续倒流时,试验方就会直接终止‘倒流’,时间会直接回到终止的那一刻。“ “但是您也应当有信心,就您所拥有的蝴蝶值来说,您现在是个‘富人’。” “1127,给我一个大概概念。” “嗯……按照试验方的标准参数表,倒流5分钟,大概会耗费您蝴蝶值1000点。” ——这么贵! 明远差点脱口而出。 事实上,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说出过“贵”这个字眼了。 但这也正常:在明远的世界里,“钱”不稀缺,唯有“蝴蝶值”是稀缺的,贵贱自然以需求和有用的程度来划分。 “但是……” 明远决定了要使用“时间倒流卡”,但是他发现一个问题,这解决不了史尚的问题。 “亲爱的宿主,请您尽快决定,拖延越久,需要倒流的时间越多,需要付出的代价也就越大。” 明远抬头,望着史尚唇角的笑容,忽然问:“1127,我记得你提过有这样一张道具卡:‘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1127顿时发出一声“嘶”的倒吸气声:“您连这个都记得……” 明远确实都记得,那是种建中第一次向他表明心意之后,明远度过了一段心烦意乱无法决断的时间,1127当时曾经给的建议,就是使用这张“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我飞快地给您说一下,这张卡可以使用在任何人身上,包括您自己——您可以让自己忘记对某个特定人物的特殊感情。” “这项道具一旦使用,无法撤销。” “他会完全忘了我吗?” 明远的双眼盯着史尚那张与自己一般俊俏的面孔。 “不会……额,他不会忘记与您的往来,与您的工作关系,但是他仿佛生平从来没有体会过与您的私人情感……” “就是它了!” 明远打断了1127的功能简介,毕竟现在分秒必争,他也不知道自己名下的蝴蝶值能够支撑多久的“时光倒流”。 “1127,替我在史尚身上使用‘相忘于江湖’。然后马上开始‘时光倒流’!” 这似乎对史尚残忍了一点——但是,这种残忍可以换来史尚的平安无事,明远也可以心无亏欠。 “好嘞!” 1127似乎欣慰于明远终于做出了决断。 明远一眨眼,便见到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影子,心头微颤。 他赶忙掐一把自己,疼痛令他清醒,知道这是“时光倒流卡”已经在起效了,他现在看到的,正在朝院内倒退着走的自己,是自己在倒流的时光中的“投影”。 一时间明远的心猛地揪起—— 他很快看到了史尚是怎样“死亡”的。 史尚身边,有几名农人打扮,看起来其貌不扬的男子从远处退回史尚身边。史尚缓缓起身,伸手扶住自己喉间那把剪子。 有一名首领模样的人物伸手帮了史尚一把,将那把剪子拽到自己心口—— 明远明白这是他在看“倒放”,因此顺序完全颠倒。刚才发生的,应当是史尚试图趁那名首领不备,用剪刀袭击对方,最终不敌,被对方反杀。 如果这时候喊停,史尚还活着。 但是他俩加在一起,也干不过那些袭击者。 接着史尚在明远眼前倒退着回到屋内,明远看着他将鬓边那朵海棠取下,接回枝头,然后再脱下明远那身白衣,再回头到关着明远的柜子跟前,将那柄锁取下…… “宿主,尽快决断,您随时可能将蝴蝶值全部用完。” 1127提醒。 明远冷静地道:“再等等。” 明远看见他自己倒退着从衣柜中出来,与史尚一起,打开门,看见他一名亲卫倒在血泊里。 眼看着那名重伤而亡亲卫又被推出门,史尚与明远重新坐在桌前,史尚开始“倒叙”他那段令人唯有感到忧伤的表白…… “就是这个时候!” 明远突然通知1127。此前他一直在听着院外的动静。 一眨眼的功夫,明远回到了史尚刚刚进院的时候。 他瞬间已经坐回史尚对面,史尚并未像多年老友那样唏嘘相见,而是表情肃然,公事公办地要向明远禀报明远名下各产业在各地的生意。 明远却没有心思听史尚禀报——他在这位老下属惊异的视线中夺门而出,来到院门前,面对不知何时朝他的院落围过来的是几名“农人”大声道:“我就是这里的东家,你们都是来拿我的对不对?” 他的身体语言摆明了:“来抓我呀!” 那些“农人”相互看看:……? 这是明远情急之下想出来的“最笨方法”:他唯一的目的就是不希望这次有人为他而死。为此他能想到唯一的解决之道便是将自己直接送入虎口。 只有这种方法能够挽救所有人的生命,避免所有不必要的牺牲。 “尊敬的宿主,您的品行优秀,所作所为富有人本主义和自我牺牲精神。因此试验方决定,适才您‘时光倒流卡’的使用,打八折计算所耗的蝴蝶值!” 明远:!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316节 打八折也是打折! 第301章 全天下 “亲爱的宿主, 时光倒流卡是所有道具中最昂贵的一张。毕竟‘时光倒流’在现实世界中操作难度太高,使用者需要付出相应的对价。” “鉴于您出于对他人生命的考虑, 以自身蝴蝶值和生命安全换取他人的安全, 试验方为了表示对这种行为的肯定与鼓励,特别为您打了八折,本次使用, 将消耗您2400点蝴蝶值。” 明远:“啊……” 攒这蝴蝶值简直是辛辛苦苦好几年,一朝回到解放前。 “相比之下,此前您使用的那张‘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价格异常低廉, 只扣除您蝴蝶值150点。” 明远:150点……这“相忘”卡与“时光倒流”相比,确实啥都不是啊! 但此刻他已完全顾不上结算蝴蝶值, 明远走到自家院门口,面对来人道:“我就是此间的主人, 你们既然是来拿我的,就请带我走, 不要伤及其他无辜之人。” 来人被明远弄懵了。其中为首的那名匪徒甚至伸手在后脑挠了挠。 试想, 他千里迢迢地赶来拿人, 结果被拿的对象跑上前就说:“来吧,我就是你们要抓的。” 但他偏头,往旁边看了一眼。 明远顺着他的眼光一瞥,见一名时常在村头出现的樵夫微微点了点头, 随即又挑起樵担,转身走了。 原来这梁家村一直潜伏着探子。 看来这探子摸清了明远的情况, 这些匪徒上门, 还特地找他来确认一回。 为首那名匪徒突然将已经半截出鞘的长刀收起, 伸手抓着明远的后领, 将他拖近自己身边。 “不要想着反抗,反抗就弄死你!” 那人在明远耳边低声道,声音很明显不是本地人,带有异域口音,可能是羌人或者蕃人。 明远是亲眼见证过“时光倒流”的人,知道此人现在说的不是空口威胁。因此他轻轻点头,表示自己不敢造次。 但越是如此,明远越是暗暗感激史尚——史尚此前应该是尝试为他永绝后患,这伙匪徒应当以为杀死了史尚就是杀死了他明远,因此没有再度返回,寻找他的行踪。 “你们冷静一点,不要伤人,有话好好说……” 明远明面上是在与匪徒们有商有量,但事实上他在向自己身边的长随和亲兵们打手势——不要靠前,危险! 明远还未说完,口中突然多了一枚旧手巾之类的东西,险些将他噎住。 眼前突然一黑,一个黑布做成的头套罩下来,彻底遮蔽了明远的视线。 接着着一对强有力的胳膊将明远的双手反向一扭,紧紧地背在他身后,细绳索为他打了一个结。明远被推了一个踉跄,双膝大约是碰到了一辆车驾的车底板壁。 明远一个收不住脚,人向那车驾的方向倒去,顿时落在一堆杂草上。 接着细碎而温暖的感觉笼罩住明远全身,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应当是有一大堆干草之类洒落在明远身上。 轮轴吱呀吱呀的声音响起,明远感觉自己像是干草垛里夹带的一枚火腿,被拗成微微弯曲的形状,被运向远方。 * 史尚很冷静,在明远被对方制住的情况下,他就是这院落里的第二号人物,所有的人都听他发号施令。 面对来人手中高举的刀剑与弓箭,史尚摊开双手,表示自己人手无寸铁,根本无力反抗。 “你们什么都没看见——” 为首的那人拉开手中的长弓,箭簇指向史尚的心口。 “我们什么都没看见!” 史尚安抚式地回答。 但他内心一直在琢磨明远出人意表的反应——对方一出现,明远就“自投罗网”,史尚原本也一头雾水,但走出院子之后,看到对方手中的弓箭与长刀,史尚便知自己这边万万不是对手。 明远不知通过什么途径预判到了这一点,才会做出自我牺牲的举动。 史尚很明白明远的用意,也知道自己必须约束明远留下的人手,免得他们一时冲动,付出不必要的代价。 于是史尚面露“怕死”的神态,异常谦恭地目送一行人离去,同时悄悄给身边的人递手势、使眼色,要他们悄悄盯住那一行人,不能从此丢了明远的行踪。 他的雇主离奇地被人劫持,史尚打算一面安排人追踪,一面赶紧派人去报官,将这事交给官府,他要做的只是在明远不在的时候,继续按照他的职责范围,为明远打理那些产业。 毕竟那只是他的雇主。 只是,当目送明远被人劫持着步步远去,史尚胸中仿佛掀起惊涛巨浪般的感情,但仔细一想,却又什么都没有。而他的人生,空落落的,仿佛从未存在过什么真正值得献身的东西…… * 明远被装在一驾大车上的干草堆里,车行不远,就停了下来。 这回他被从干草堆里捞出来,被迫钻进了一个大木箱。箱子里一片漆黑,而他从头到脚弓成一个虾米,完全无法动弹,但是能听见外界的声音。 明远听见已经渐渐听熟了的车辙声渐渐远去,心里暗暗叫苦。 看来这伙劫持他的匪徒事先做了充分的准备——这还没走出多远,交通工具已经先换了。 但他自己所在的那只箱子却停留在原地,良久没有动弹。 明远暗暗叫苦——他知道史尚一定会安排人追踪刚才那具车辆,但是应该猜不到自己这么快就被换下来了。 他猜测这伙匪徒的目的是劫持自己,而且能劫就劫,不能劫就直接来个红刀进白刀出,结果他的性命。 对于明远来说,后者才是最可怕的——尤其是他现在距离完成任务,赢得奖金池只差一步之遥。 “1127……” 明远无聊到了极点,只能尝试用意念与1127沟通。 “亲爱的宿主,您的金牌系统随时为您服务!” 明远立即发现,就算自己被完全控制住了,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但他至少不会无聊死——他好歹有个系统能够聊天。 “亲爱的宿主,1127有个问题想问您——” “问吧!” 明远心想现在反正也干不了别的。 “刚才那张‘相忘于江湖’卡,您为什么不给自己用一下,然后忘记了您在这个时空里的爱人,之后就能够回到您的本时空了呢?” 明远心想:……这是个好问题。 “或者您不给自己用,但是可以用在您的种郎身上,让他忘记您,您不也可以无牵无挂地回归了呢?” 明远:“1127,你这话的意思是……” “亲爱的宿主,1127荣幸地通知,您已经花掉了总数为一亿二千零三十四万三千一百七十四贯的总资产,完成了试验方给您提出的花钱要求。” 明远心中感到震惊:怎么会是在这个时候? 在他被人像个虾米般地装在箱子里,前途命运生死未卜的时候,他完成了花钱的任务。 “1127就是说……如果您愿意,您也可以选择现在离开这个时空。” “在使用了‘相忘于江湖’之后,您的蝴蝶值所剩无几,但是要兑换两张‘相忘于江湖’道具卡,也还刚刚够。” 也就是说,明远现在的蝴蝶值余额在300点左右。 他可以选择现在就回归自己的本时空,领取试验方提供的庞大奖金。他甚至还可以贴心地为自己和种郎都送上“相忘于江湖”,从此,对方就都只是自己心中的一个“普通记忆”而已。 明远想了想,开始觉得1127的态度不太对头。 “不对啊,1127,你难道希望我就此收手,留下一个只偏离了80%的时空?将来这个时空再度回归它原本的命运……在这里生活的每一个人……1127!我们当初说好的!” 明远不愿想也不敢想。 “1127当然不希望……” 还没等1127说完,明远就已经在心中斩钉截铁地说道:“不,我不会对种郎用这种道具的。” “在这个时空里,他属于我,而我也属于他。” “而这种情感太稀缺了,1127,你能明白我吗?” 到此刻,明远觉得他对史尚似乎更残忍了一些,但为了拯救史尚的生命,他代替史尚做出这个决定。 可一旦事情到了他与种郎这里,答案又有所不同。 因为它太珍贵了。 明远回想自己在本时空活过的那二十几年,曾得到过的所有温情,都不敌他与种郎在这里,共度的那些昼夜。 “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这种情感的稀缺,直接超越了一切可以用财富衡量的价格。 所以明远自然而然地做出了决定,他既不会对种郎也不会对自己使用“相忘于江湖”卡,他也不会马上通知试验方离开——他还有20%的“偶然事件偏离”需要完成。 明远在心中信誓旦旦,虽然他被困于这枚箱子中,根本无法动弹。 也不知等了多久,明远所在的那只箱子终于动了。他似乎被挪到了大车上,能听见车辙吱吱呀呀地响动。 天似乎也黑了,因为明远开始感觉到寒冷。 好在这种感觉并不长久,没过一会儿,明远所在的箱子被从大车上卸下来。 有人来将明远从箱子里捞出,为他稍许解开手臂上的绳索,让他在一块极小的空间里走动,活动筋骨。 然后有人为他取来了极小的一片面饼,一小口水,以及恭桶之类的能让他处理一下个人问题。 完成这些之后,明远被重新装回这只箱子里。 在随后的几天里,每天有人来重复这些。明远按照体感周围温度的凉热,勉强能判断是白天还是夜晚。 在原地待了三天之后,明远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隐约听见远处传来叮叮当当的锻造铸铁声。 他猛地惊醒,知道那边应是渭水河畔的军器作坊所在的镇子。 他其实从来没有被人带离,他根本还留在附近。 第302章 全天下 明远将全身弓成一只虾米, 躺在箱子底部。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317节 他想象自己就是水上的一叶扁舟,被抛上浪尖又落回水面,又或者是山间的一条小路, 随着山势起伏上下。 此刻他的脑袋、身体, 不断地撞击着箱子四面的板壁,发出闷闷的响声——让明远忍不住暗暗念叨:箱子老兄, 原来你也正和我一样, 在默默忍受着道路的颠簸呢! 这是他被劫持的第几天了? 第四天、五天……第六天? 被从史尚面前劫走的前三天, 明远一直过得很安稳。因为他在这座渭水之滨的小村落被隐藏了三天。 想必那时史尚已经通知了官府, 军器作坊那里和陕西路府署那里听说他被人劫去,也一定会派人出面,封锁道路,检查往来车辆。 外面的亲朋好友们想必在心急火燎地询问每一个可疑的人,追查每一趟离开梁家村的车辆。他们会迅速将搜索范围拓展向周围的每一座城镇, 每一条道路, 甚至一草一木……他们会追逐劫匪留下的每一条线索,安排的每一路疑兵……远远地追下去。 可谁能想到明远竟然在原地被关了三天? 现在,既然这伙人重新上路, 想必是道路上的封锁与搜查他们已经完全能够应付。 明远睁眼想了一回脱身之道,他渐渐感到疲累万分,慢慢又闭上了眼。 在过去的几天里, 每天都有人来喂他食水,但每天仅限于指头大小的一块干面饼和一小口水。明远明显感到他的身体在一天天衰弱,精神短少, 每天大多数时候都只能在箱底默默躺着, 被动忍受。 也不知过了多久, 明远从昏昏沉沉中突然惊醒。 ——颠簸消失了, 车驾停下来了。 片刻后,一个手持火把的年轻人打开了箱盖,探头俯视,检查明远的状况。 原来已是晚上。 明远眯着双眼,好久了才渐渐习惯年轻人手中火把的光亮。 他面前这人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宽额头,高眉骨,皮肤粗糙,显是过惯了日晒雨淋的日子。这年轻人眼神粗野,容貌与中原人士也稍稍有些不同。这几天都是这个家伙在看管和照顾明远的饮食起居——如果明远这还能算是“饮食起居”的话。 被从箱子里扶出来的时候,明远虚弱地扬起嘴角,依旧低声道了一句:“谢谢!” 扶着明远的那只手微微颤了颤。 这个年轻小哥已经没有第一次从明远口中听见“谢谢”这个字眼时那么震惊了,也似乎渐渐习惯了明远扬起嘴角时那清俊动人的笑容。 对方显然迷惑于明远的态度——在这几天里明远一直表现得很平静,安分守己,出人意料地没有流露出任何敌意,一点儿也不像是被人劫持的样子。 在明远看来,这明显是一次有组织有计划的劫持,向这样级别不高的参与者表现出敌意,纯粹是跟自己过不去。 这年轻人扶明远稍稍走动几步,让他活动血脉,然后便扶他坐在火堆旁,自己去取了明远今日份额的面饼和清水。 接过食物的时候,明远再次道了声谢,慢慢地将面饼填入口中,就着水,将粗糙坚硬的饼子一点点软化成可以下咽的面糊。 他艰难地吞了一点下去,见到身边的小哥蹲在自己面前,眼神灼灼,正在观察自己,就随口问了对方叫什么名字。 其实明远早就知道了这个年轻小哥全名叫做“野令贤”,旁人多数时候会管他叫“阿贤”。 但明远想要试着与人交流一下,拉近一些关系,才故意开口这么问。 “我……野令,野令贤……” 小哥嗫嚅着回答。 脚步声迅速靠近,野令贤扭过脸,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被人踹翻在地。 紧接着他被人攥着衣领从地面上拽起来,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野令贤面颊上被人重重扇了一掌,他的面颊立即像发面包子似地肿起。 “不许与那家伙搭话!” 明远先是低着头缩了缩,拼命把那粗粝难以下咽的饼煳咽下入口中,然后抬起头,双目灼灼,望着起了争执的两名劫匪,平静地开口道:“是我先问他的。” 给了野令贤狠狠一掌的,是整个队伍的首脑,明远听别人都叫他张连城。 此人其貌不扬,平日里看他只像是个赶车的老把式。但面对明远,此人总是眼神凶悍,明远甚至能够从中看到一丝痛恨。 明远自忖从未得罪过张连城这样的人,他完全不清楚这样的恨意从何而来。 野令贤被打,敢怒而不敢言,只管伸手捂着脸,缩在明远身边。他听见明远开口维护,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张连城却大踏步上前,来到明远对面,恶狠狠地瞪着他,手一动,似乎想要同样抽明远一耳光,但看明远的眼神如此清澈、正气凛然,一时竟也难下得去手,终于还是忍住了。 明远目送张连城转身,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气。 张连城本来已转身,却不知又想起了什么,突然极其迅速地返身,扬起手臂,伸手狠狠在明远面颊上一抽—— 明远整个人被打得横飞出去,扑在地面上。他脑海中嗡嗡作响,脸庞麻木,几乎没有任何知觉。片刻之后,他的左边半边面颊才火烧火燎地大痛起来,应当已经高高地肿起。 明远感到自己口中一片咸腥,应当是哪里被咬破了。他“呸”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水,舌头在口腔中转了一圈,心里竟然感到几分安慰:牙齿都在。 “再敢与这人有半句交谈——全都往死里打!” 张连城伸手指指明远与野令贤,抛下一句威胁。他眼中似有火焚般地恨意,恶狠狠地瞪着明远,紧接着又眼神冰冷地环视一圈,见到手下各人都流露出恐惧,这才恨恨地走开。 明远耳边听见1127咋咋呼呼的声音:“啊,我最亲爱的宿主,我好心疼啊……” 明远心想:话说我也挺心疼自己的,可是心疼有用吗? “您为什么不用‘刀枪不入’这样的道具呢?” “用……用不起!” 明远在心里回答。 “太贵了……” “我太穷了……” 按照推算,他手头的蝴蝶值只剩300出头——剩下这点蝴蝶值是需要在关键时候保命的,因此是明远最“稀缺”的资源。 “刀枪不入”这种道具听起来就很厉害,一定价格不菲。 明远算是在心里崩了一回人设。 这张连城很明显不像马上置明远于死地,但是出于不知什么原因的恨意,随时有痛揍明远的冲动。 但只要没有性命之忧,明远就不打算随意“浪费”这些蝴蝶值。 “亲爱的宿主,您耐心些,再耐心些——” 1127带着哭腔说:“坚持一下,蝴蝶值会有的,您的道具会多起来的。您知道的!” 明远明白1127的意思,西军大多携带了火器:五路伐夏的大军之中,鄜延、河东两路需要攻取银州、夏州,泾原、环庆、熙河三路剑指西夏重镇灵州和兴庆府,火器在攻城战中大有可为。按照试验方目前的结算规则,只要火器的使用能够改变现状,扭转战局,他就能获得更多的蝴蝶值,从而获取道具。 “放心!1127,我很耐心。” 明远在心中默默安慰他的随身系统。 第二天,明远依旧被装在巨大的木箱里,载在大车中哐啷哐啷地上路。 张连城警告之后,整个车队的气氛似乎也沉寂了一些,路上再没人交谈。明远也听得出他们应当是在荒僻的山道上匆匆赶路,不仅道路更加颠簸,周围也没有其他人声和车马之声。 但到晚间,明远感受到了不同—— 野令贤塞来的面饼里,夹了一小块东西。 明远不动声色,将那块东西藏在袖中,先把面饼和水慢慢吞下肚。待到他被重新塞回那箱子中的时候,明远才有机会研究那块物事。 小小的,坚硬的,表面粗糙,像一块石子……它应该就是一块石子吧! 野令贤为啥要塞给他一块石子? 明远百无聊赖地把那石子送到口边,尝了一下。 得亏他是被塞在箱子里,否则一定会兴奋地跳起来—— 野令贤给他的这一块,舔上去有明显的咸味:这是一块岩盐。 这么多天里,明远每天都只有一点点面饼用以果腹,那面饼虽然也有点咸味,但是明远长期无法摄入盐,便四肢无力,浑身没劲儿。 这时野令贤竟然为他找来了一块岩盐。 这是要帮他逃脱吗? 明远稍稍活动一下四肢:不,不行,他现在非常虚弱,即使有这块岩盐在,他没有其它食物和水补充,也很难逃远。 于是他将这块岩盐藏在袖中,每餐之前,都稍微尝一点。而野令贤每天给他的饼子,也似乎变得慷慨了些。 如此又走了六七天。 这天晚间宿营之前,野令贤瞅准了张连城不在,突然凑近明远耳边,道:“您要是有力气了,就走吧!明天是最后的机会。” “过了明天,就是大夏国境内了。” 大夏国—— 这伙劫匪,竟然将他劫去了西夏? 明远虽然对此有些预感,但还是怔了怔,没能立即做出反应。 野令贤却立即走开了,避免被张连城看见。 他坐在原地,思考良久,1127突然上线,欢然道:“亲爱的宿主,经过与试验方的斗智斗勇……哦不,讨价还价,1127为您争取到了两件折扣价的道具卡。” “一件是‘马上回血’,您只需付出200蝴蝶值便可兑换。” “另一件是‘举步生风’,价值100点蝴蝶值。这是一项提供最高时速的道具。不管地形如何,只要您使用这张道具,就能跑出风一般的速度,短时间内甚至连马匹或者箭支都追不上您。” “您的蝴蝶值余额还有300多点,有这两件,应该能帮助您脱困了。” 却听明远答道:“不,1127,替我兑换‘掌握一门外语’。” 1127:“……啊?” 紧接着这金牌系统开始变得语无伦次。 “您怎么……这样不行啊,宿主!” 明远在黑暗中扬了扬嘴角,心说:没什么不行的。 只是很对不起某个人——话说,自己失踪了这么些日子,那位,大该要急疯了吧! “1127,按照我说的去兑换吧。” “你也说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还能赚到蝴蝶值,我还会有其他道具的。” 1127:这…… “我已经想得非常明白了。” 此刻明远心中,充满了冷静的决心。 “在过去的那段时间里,我一直在‘追求’偶然。我希望能够出现一个契机,供我扭转这个时代的命运。”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318节 “但是在这个平行时空里,我自己就是最大的‘偶然’啊!” 第303章 全天下 一张“掌握一门外语”道具耗费蝴蝶值150点。 一张“马上回血”道具耗费蝴蝶值200点。 以明远区区300点的“存款”, 他选了其一就不能选其二。 而明远的决定来自深思熟虑。 他认为自己就是这个时空中最大的“偶然”,此次被人劫走更是偶然中的偶然。所以他才没有马上尝试逃脱—— 早先在梁家村刚刚被擒的时候,如果他勉力使用道具, 可能也能逃脱。 因此“混成这样”完全是明远自己的选择。 1127似乎慢慢明白了。它用肃然起敬的口吻道:“原来是这样, 亲爱的宿主。” 明远平静地道:“1127,我们早就有过约定的。” 他向1127交过底:在这时空, 他不仅想要达成花钱的目标, 更想要扭转这个时空的轨迹, 避免让所有人都迈向悲剧的命运。 1127立即被彻底感动了:“呜呜呜……” 明远:咦, 说好的金牌系统,专业一点呀喂! “1127一定会尽全力帮助您……呜呜呜……” * 两天后明远一行人进入西夏境内。 一入境内,明远身边的人就全都被换掉了,包括那位对明远心存同情的野令贤。明远心想:贤小哥应该对自己没有及时逃亡感到很失望吧。 明远也没有必要再被藏在箱子里,他被安排坐在一架驴车上, 继续忍受着道路的颠簸。 整个车队里明远认得的人就只有那位张连城。这人对明远的敌意依旧无法掩饰。只不过新加入车队的几人似乎地位都较那张连城更高, 张连城即使想对明远不利,也没有机会动手了。 车队中十几人相互之间开始讲党项话。明远听着听着,忽听旁人唤张连城做“禹藏连城”。 禹藏连城——张连城? 明远大概理解这个禹藏家的人为什么那么恨自己了:他记得种郎在熙河时, 曾经大败一路铁鹞子,用火器将领头的一名将领炸上西天。这人好像就是姓禹藏。 看来张连城根本是个化名,是这个名叫禹藏连城的家伙潜入宋境时才用的。 明远细细回想, 记起他在使用“时光倒流卡”之前,史尚假扮明远,稍有反抗就被张连城杀害——大概就是这个原因:禹藏连城, 虽然受命要将明远带到西夏境内, 但是他本身就对明远心存刻骨恨意, 所以稍不如意便使出狠手…… 明远小心地隐藏了自己能够听懂党项话这一事实。无论他耳边传来多么惊悚/劲爆的消息, 明远都只是默默地呆坐在驴车上,显出充耳不闻、完全听不懂的样子。 很快明远便听到了自己被擒的理由。 “听说这人是个财神……” 一个名叫仁多保忠的年轻人从马背上转回头望着明远,眼中颇含几分好奇。 “是有钱不假,但太后请他进我大白高国可不是为了这个。” 另外一个名叫罔萌讹的大汉哈哈大笑着回应,也回头望望。 只见明远身体乱晃,双手紧紧被绳索绑着,拴在驴子笼头,因此避免了被从驴车上颠下来的命运。 “呵……一副好皮囊啊!” 罔萌讹看了看,当场叹息道。 “若是献给太后,太后可能会对这张脸有点兴趣。” 与罔萌讹同行的几人都听出了其中的意味,相互看了一眼,都吃吃地笑。 “但太后召他去兴庆府,却不是为了这副相貌,而是与火器有关。” 仁多保忠回过头,再次将明远上下打量一番,惊异地问:“哦?瞧他这年轻模样,怎么也能制火器?” 那罔萌讹连忙道:“非也,不是说他是个有几分手艺的匠人。而是说,他与宋国出产火器‘有关’,有他才有了火器。” 仁多保忠顿时低头不语,大概在心中暗暗琢磨:什么叫“有他才有了火器”。 而明远则感受到另一道充满恨意的眼光:糟糕……这样一来,禹藏连城应该更恨自己了吧?! 如此行了一整天,到了晚间一行人依旧露宿:他们将车驾在火堆外围了一圈,人在圈中的火堆附近吃喝歇宿。 这一队人的补给相当丰富,晚间现宰了一头羊,将羊腿烤了,羊骨之类熬了羊汤。十几条大汉,将一整头羊,瓜分得半点不剩。 罔萌讹解开随身携带的酒囊,咕咚咕咚往自己口中灌了几大口,突然想起了明远—— 在刚刚过去的整个白天里,明远还没有吃喝过任何东西。 “把他松开!” 罔萌讹笑道:“来,给他喝点刷锅水。” 这话也是用党项话说的,旁人听见都笑了起来。唯有明远木知木觉,完全没有反应。 很快,一碗“刷锅水”就递到了明远手中:“给!” 明远低头一看:那所谓“刷锅水”,应当只是煮过羊汤之后,为了洗锅,而将清水倒入锅中,并且将水煮开。 因此这刷锅水看起来就真的非常……“刷锅水”,但不知是不是旁人为了逗他,有人还在这刷锅水里洒了一把野葱,加了点盐巴。这碗“刷锅水”,就也真的有了那么一点羊汤的意思。 明远津津有味地喝了一口,异常满足地叹息一声。 “宋……宋国来的郎君,你以前喝过这么好喝的羊汤吗?” 罔萌讹顿时笑着大声用蹩脚汉话问。 队中所有视线便都转向明远。 只见明远又品了一口,笑着回答道:“没从喝过这么好喝的……” 营地内外顿时爆发出一阵爆笑。 明远听见有人在用党项话议论:“真的假的,真有人以为这人会是个富人?” 明远却继续望着手中豁了一个口子的瓷碗叹道:“这怎么不美味?你们看,它汤色清亮,表面见不到半点油花,足证明油脂已经充分与汤水融合,不可区分……在江南一带,只有足足炖满四个时辰的羊汤才能到这个水准。” 旁人见他说得如此一本正经,一时间竟都有些疑惑。刚才递碗给明远的此刻赶紧去检查汤锅,看是不是自己盛错了。 却听明远继续道:“当然了,在江南,要将羊汤炖到这种程度,肯定还要在加上六七条现捕的新鲜鲫鱼一起炖,‘鱼’加‘羊’是个‘鲜’字,也只有那样才能炖出真正鲜美的好汤……” 一番话竟然说得打动了不少人。他们竟拿着喝空了的碗,轮流来到盛着“刷锅水”的铁锅跟前,凑上前闻闻,舀一点尝尝……再抬头看看明远:这人不会是疯了吧! 罔萌讹与仁多保忠相互看了看,罔萌讹倒是点了点头,用党项话说道:“确实只有富贵过的人才会这么说。这小郎君怕是过惯了一阵苦日子,现在尝到什么都觉得是珍馐美味吧!” 明远在心里悄悄地说:也得亏给了我这一碗刷锅水。 过去大半个月里他一直在食用野令贤给他的“无脂餐”,现在陡然来一碗羊汤,估计肠胃立即就要糟糕,倒不如现在先来一碗“刷锅水”,适应适应。 正想着,明远心头忽然一动,耳边听见了什么: 瞬息间他感觉到自己没那么穷了,稍微又阔了一点点。 这时罔萌讹与仁多保忠正在用党项话聊天,丝毫不担心明远能听得懂—— 他们先吹嘘“大白高国”在宋国的情报网,竟能将禹藏连城这样的人送到宋境,再不知不觉地将明远给“偷”出来——这份功力,大宋的“职方司”,应当甘拜下风才对。 明远倒是一时想起来种建中曾经提醒过他的,可是他哪里想得到,在梁家村那样的境内小村,竟也有西夏探子渗透进来? 那两人转而又聊起宋夏之间战事的进展,用罔萌讹的话说,梁太后听从了仁多老将军的指点,在大宋进兵西夏的道路上,只管做到坚壁清野,诱敌深入,随后再抄绝粮道,最后聚兵歼灭。 那“仁多老将军”,应当与仁多保忠有密切的关系,不是父辈就是叔伯。因此罔萌讹对仁多保忠十分恭敬。 一时间明远忧心起来:其实这次宋军兵分五路伐夏,总数三十万大军听起来够唬人的,但分到每一路人数其实都不算多。 而且宋兵剑指兴庆府,指望能够灭国,战线想必会拉很长。粮道容易遇袭,补给一旦跟不上就糟糕了。 这时罔萌讹与仁多保忠不知聊到了什么,仁多保忠突然指着明远道:“不行就将这人的脑袋挂到城头上去,听闻此人在宋境内很有来头,这消息传出宋军的军心一定会乱。” 明远表面上做出完全没听懂任何党项话的样子,心里却砰砰地打起小鼓:若是自己的人头当真出现在西夏人的城头上,先别说军心,有一个人的心一定会乱。 不管怎样,一定要将自己的小命保住。 明远捧着瓷碗想着,冷不丁留意到禹藏连城那对冷飕飕的眼光正在他脸上瞄来瞄去,眼光里俱是愤愤的恨意。 “明日就要到顺州了——” 罔萌讹酒足饭饱,身体向后一倒。 “再过几日到了兴庆府,你我身上这趟差事应该就可以卸掉了!” 顺州?明远默默回忆他以前见过的舆图,记起顺州这个地名——兴庆府南面的一座小城。 他突然有点兴奋:这是这么多天以来,明远第一次得知自己的明确坐标。 可是又该怎么将自己的坐标送出去呢? 一行人抵达顺州之后,又继续向北行进。走了几日,看到一座庞大的城池——明远从旁人口中得知这就是兴庆府:西夏的政治中心。 但明远一行人并未进城,而是在城南就折向西,继续行去数十里,终于见到远处地平线上出现一座小小的寨堡。 “就在这里过夜!” 禹藏连城下令。 这时罔萌讹与仁多保忠已经离开前往兴庆府,看样子应当是去向梁太后禀报已将人捉来。 明远再次感受到禹藏连城的目光。 这一回,他感觉到禹藏连城冷飕飕的目光在自己脖子上瞟来瞟去,心知要遭。 果然,黄昏时分,禹藏连城带上明远,远远地离开车队的其他人。 暮色苍茫中,一轮明月从东方升起,在地平线上显得大而圆。 禹藏连城将明远一阵推搡,看看着他虚弱地在粗糙的砂砾地面上踉跄几步。这时四周再无旁人,禹藏连城突然抽刀,开口用汉话对明远说:“他们无所谓你是生是死,活着固然好,但若是死了,也对他们一样有用!” “他们”,显然是指刚刚离开的那两位党项“高层”。 明远摇摇头,表示自己听不懂党项人的语言,因此不知道旁人都商量了什么。 但是他心里早已料到了禹藏连城的心思:此人一直在权衡利弊,因此也一直在杀与不杀之间摇摆。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319节 上次罔萌讹一句闲话,令禹藏连城确认:即便杀掉明远,也不必承担什么毁灭性的损失与责任。因此禹藏连城动了杀心,只是碍着罔萌讹和仁多保忠这两位,不便动手。 但现在,只见禹藏连城高高举起手中的长刀,眼光不离明远白皙纤巧的脖颈。这人奋力一声大喊:“纵然你造出的火器能杀人无数,此刻也救不了你自己!” “明远,你去死吧!去地下见我阿兄,见那些枉死在火器下的人吧!” 明远却也大喊一声:“1127,就是现在!” 不再犹豫或是拖延——“我要‘马上回血’!” 第304章 全天下 早先在顺州城下, 明远又得到了200点蝴蝶值——想必是哪一路伐夏大军用火器攻击对手,攻克战略要地,战果辉煌。 1127则推测是种家五叔种谔率领的鄜延路大军拿下了银州或者夏州——这两座城池都在横山地区, 距离宋境较近, 攻城时重型火器能有用武之地。 明远:攻下银州或者夏州,都可以让大宋西军避免受到梁太后那“坚壁清野、抄绝粮道”的策略影响。 然而最重要的是——这次胜利让明远成功地又获得了蝴蝶值。 眼看着禹藏连城将明远单独带出营地,打算为兄报仇,杀死明远,明远当即按照与1127商量好的, 兑换了一张“马上回血”卡。 能量与精力像是一股清泉,瞬息间流淌于明远的四肢百骸。 在过去一个多月的日子里, 他所被迫忍受的饥饿、营养不良、无法行动、风餐露宿……所有这些给他带来的影响与伤害在此刻瞬间消失。 一轮皎皎明月初升,天光黯淡。禹藏连城看不清明远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 但他本能地感觉到:有什么正在发生—— 禹藏连城手中的刀愈发奋力地劈下。 明远一缩脖子, 避开禹藏连城的刀锋,他秀逸的长发在空中扬起,被禹藏连城的刀锋带到,顿时被削去一小截。 明远让开刀锋, 转身就跑。 禹藏连城怒喝道:“看你能跑到哪里去!” 他想:这是一个饿得双脚发软走不动路的小郎君,此前又是养尊处优,从来没听说过明远会任何功夫。这样的人, 就算是反抗,又能反抗出什么来?还不如老老实实地引颈受戮,到时少些零碎痛苦。 谁知明远跑出两步之后,突然转身, 向禹藏连城冲来, 速度极快。奔到禹藏面前时, 明远突然高高跃起,冲禹藏胸口重重地一踹—— 似乎明远以前蹲过的马步,拉过的弓……他曾经拥有过的那些力量,在这一瞬间里全部都回到了明远身上。 这一脚踹得极重,禹藏似乎觉得自己胸口肋骨断了几根。 他踉踉跄跄地倒退,手中的长刀倒飞出去,落在昏暗的地面上。 “亲爱的宿主,您的‘马上回血’卡还包含了‘天生夜眼’的功能哦!” 哇!——明远忍不住在心里惊叹一声。 “这是因为您的‘满血状态”是包含夜眼的,所以现在给您回血,就也包含夜眼。” 果然明远一眼就瞅见禹藏的长刀正落在禹藏脚边,禹藏正要上前握住刀柄。 明远伸脚上前踩住,随后飞起一脚,将刀身远远踢走。 禹藏呆了呆,想必没想到一直以来表现文弱的明远,此刻竟然会大显神威。 他再也顾不上面子,扯着嗓子大叫,同时忍住胸口的剧痛,伸双手去抱明远的腿。 现在明远体力值已经恢复到巅峰,但是他不具备任何武术技能,知道自己打不过禹藏的同党。 好汉不吃眼前亏——明远一转身,撒腿就跑。 禹藏连城望着明远在越来越浓重的暮色中一溜烟地跑掉,惊得目瞪口呆。 他万万没想到:明远竟然这么能跑—— 敢情之前一直是在装啊! * 明远一口气跑出二里地,这时他身边天色已经全黑。 远处禹藏连城早先让扎营的地方,此刻火光闪耀,人影幢幢,想必是全都拿着火把追了出来。 他们有马匹,有弓箭,若是在白天,当是能轻而易举地追上明远。 但是现在这大晚上的,明远在暗处,禹藏等人根本不知他逃向了何方,他们又没有带猎犬,想要追踪明远,那是难上加难。 “1127,这‘马上回血’的效果能持续多久?” “亲爱的宿主,这个是不一定的!” 明远:这…… “一般来说,‘马上回血’都至少能够坚持一个晚上。所以您应当考虑最大化地利用它的效果,为自己寻求安全的庇护所。” “1127,你是对的。” 明远辨了辨方向:一面是早先曾经见到过的兴庆府连绵城池,另一面则是空旷的荒漠,在夜色下,能隐约看见一些黑黢黢的建筑。估计是兴庆府附近的卫星城或者是村寨之类。 如今西夏国内动荡,兴庆府想必戒备森严,他想进那座城池,暂时没戏。 想到这里,明远立即拿定主意,转身向跑去空旷荒野尽头的建筑跑去。 他状态极好,没用多久就跑到了那里。 这时,远处看来黑黢黢的建筑尽数在明远的“夜眼”中展现细节。 它看起来像是一座荒村—— 屋舍都是平顶的,墙壁用黄土夯成。墙壁上大多绘有整齐而规律的彩色纹样,但是年久失修,这些纹样也都斑斑驳驳。有些屋子干脆倒塌,只剩一截土墙。 整个村中不见灯火。 四周都是静悄悄的,连犬吠声都听不见。 明远在荒村中信步而行,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个暂时容身的地方。 他忽然感觉自己好像听见了呼吸声,连忙停住脚步,侧耳细听,那动静又不见了。 明远便用字正腔圆的党项话招呼一声:“对不住,我是路过的旅人,错过了住宿的地方,想要借贵宝地住一宿。” 他的声音散出去,半点回应也无。 这村落就像是彻底荒废了,曾经在这里居住的人全都抛弃了他们的家园。 突然,明远看到了一点希望:他在一座看起来相对完好的房舍跟前,看见那屋檐下挂着一条“咸肉”。 既然能在屋檐下挂咸肉,那一定有人在这里常住,而且应该是大户人家。 明远心里一热,便快步上前。 谁知他来到屋舍跟前时,又抬头看了一眼屋檐上挂着的那条“咸肉”,顿时吓得一个激灵,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两步。 那哪里是什么咸肉——那屋檐上挂着的,是一直剥了皮之后风干的田鼠。 “你……你是好人吗?” 一个细细的声音从门板后面响起。 是个小女孩的声音,说的也是党项话。 “我是,我是一个好人。”明远毫不迟疑,马上回答。 他至少不能把人小姑娘吓坏了。 “大人们都去打仗啦!只有我一个人在家。” 明远听着,心头似乎有什么向下一沉。 听闻西夏太后梁氏为了巩固手中权力,数次发动对宋战争,西夏境内的百姓,十人征发九人为兵役,连妇人都需前往运送军资,修建寨堡。西夏境内用“十室九空”来形容,绝不过分。 没想到他今日能亲眼得见。 “只有你一个在家的话,我就不进来啦!或许我在你家屋外找个挡风的地方对付一夜再说?” 明远知道对方是个小姑娘,但不清楚究竟是多小的小姑娘。为了避免对方害怕,他宁可在别处寻个容身之所,也不愿意贸贸然进对方家里去。 谁知那座宅院内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那个小姑娘的声音响起:“你能看见路吗?我家的门户有点不好找,我又没有灯……” 明远:啊这……完全难不倒他“天生夜眼”啊! 他连忙说:“我能看见路的。抱歉叨扰,感谢收留,我这就进来。” 他找到了门户,然后又穿过一道拐了两个弯的廊道,突然意识到:这家的主人现在就站在他面前。 这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站直身体也就到他胸口那么高,和当年他刚刚穿来这个时空时,十二娘的年纪差不多。在一片乌沉死寂的夜色中,小女孩脸上一对亮晶晶的眼眸格外惹人注意。 “多谢你今日肯收留我——我只是想要借住一晚,明天一大早就走。” 明远认真地向屋主人鞠了一躬。 “不必客气——你真的能在晚上看见耶!” 小姑娘非常认真地盯着明远的双眼,仿佛亲眼目睹世界奇观。 “这么黑,我其实也看不见的,也就是仗着熟悉……” 明远脸色突然变了。 他听见马蹄声敲击地面的声音。他身后的门板里漏进火光,光线越来越明亮。 禹藏连城那一伙人这么快就找过来了。 明远一时没能想清楚:他是该趁着“马上回血”的效果还在,马上夺路而逃,还是应该想办法和这小姑娘说两句好话,继续躲在这家。 谁知还没等明远做出决定,他面前这十来岁的小姑娘便将食指放在嘴唇上,指指屋宇深处,示意明远藏进去。 紧接着,这个小姑娘顺手从身边拿过一件长袍,随手披在自己身上,用长袍的领子裹住自己从头到脚全身,然后她又拿出一枚拐杖,手一晃,便颤巍巍的拄着,向门口那边过去。 她这一番做作,不知是不是经验丰富的缘故,总之她时间点把握得刚刚好。小姑娘刚穿戴好,门板便砰砰砰地被敲响。 “有人吗?有人吗?” 明远:果然是禹藏连城那一伙的,他听着声音挺熟。 明远此刻再无其他选择,便悄无声息地隐入这座宅院深处,任由那小姑娘用一种老气横秋的沙哑嗓音应门开门…… * 过了半炷香,外面脚步声向别处移动,火把的光芒晃动着渐渐消失。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320节 小姑娘回到了宅院里,来到明远跟前,音调和语气都还没能改过来,依旧是那种苍老的感觉:“外乡人,没事了!” 明远听见自己长舒了一口气。 “他们没在找你。” 小姑娘的音调语气渐渐恢复正常。 明远:……咦? 怎么会不是来找他的? “他们在找一个汉人,但你明明说的是党项话啊!” 明远抬眼望天,心想:谢天谢地,果然人生最实用的投资之一就是掌握一门外语。 “谢谢你今日收留我!” 明远赶紧伸手入怀,他循着习惯就想要摸出个钱串子送给眼前的小姑娘,以答谢对方的仗义收容。 谁知道却摸了个空—— 他在梁家村被逮住的时候,就被搜走了身上的一切钱财细软。 现在他身无分文。 而明远突然又想起一个问题:1127通知过他,此前他已经把该花的钱都花了出去——试验方不会再给他寄送任何注资了。 也就是说——他终于穷了。 现在的他,穷透了。 第305章 全天下 天蒙蒙亮的时候, 明远终于感觉到他的“回血”效果渐渐消失。 使用一回“马上回血”,让他摆脱了禹藏连城等人的追踪。但这张道具卡的副作用也很明显——现在他全身的感知力都回来了,不像以前被人装在箱子里、架在驴车上时候那般浑浑噩噩的。 现在明远异常清晰地感受到了饥饿——他的前胸似乎紧紧地贴在后背上, 根本像是两张纸。 须知他在这个时空里曾经尝过无数精美的早餐—— 在汴京他可以在各式“洗面汤”的小店里一面刷牙洗脸, 一面点上一杯汤茶药,几笼包子;在杭州他大约会去“海事茶馆”,点上一碗刚刚出锅的柴爿馄饨就上葱油酥饼。 就算是几个月前他在京兆府,每天早上出门闲逛,也会先在张嫂那里品尝一碗“白玉豆腐”。那刚刚点出的豆腐柔滑鲜美, 洒上一把小葱,再配上一勺酱清, 一勺香油…… 停,明远心想:要再这样继续回忆下去, 他得把自己馋死。 他起身的时候, 这间宅院的主人,十多岁的小姑娘阿纯也起来了——昨晚明远打听到了她的名字。 淳娘指点了水井的方向,明远总算有机会,给自己打了一桶水, 将一个多月以来的风尘仆仆稍事清理。 等他把脸上和脖子上的灰尘泥垢洗了个大概,再度来到阿纯跟前时,小丫头盯着他的脸, 挪不开眼光,脸上写满了惊叹: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男人? 明远也以异常尴尬的方式回应了小姑娘的惊叹—— 他的肚子非常响亮地叫了一声: “咕——” 阿纯顿时看起来清醒了些:原来再好看的男人也是凡人,也是需要祭一祭五脏庙的。 “这个,实在对不住……” 明远脸红了红。 此刻他的确身无分文, 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用于交换食物。 他只能拉下脸面, 开口乞求:“阿纯姑娘, 你,你能……” 你能给我一口吃的吗? 这话怎么都说不出口。 他在这个时空里最不济的时候身上也有一文钱,那一文钱就是他翻盘的根本。 但是现在,他是真正一无所有,一文不名。 或许这才是他明远该有的本来面目——离开了试验方给的光环,他什么都不是。 阿纯小姑娘定定地看着明远,似乎在思考。在早晨的曦光下,明远也能看得出这是个生活过得很艰辛的小女孩,她面有菜色,头发细黄。 突然阿纯眼中光芒闪现:“你等着——” 这姑娘一转身,便往门外屋檐下跑去。 明远心头一喜,却马上意识到不对,赶紧追出去:“别,别……别吃那个……” 他想起了昨晚上在这家门上挂着的那枚风干腌田鼠。 阿纯却已经赶到了田鼠下方,道:“阿远,你替我把它取下来——上次也是有一队商队,路过我们这儿的时候问了路,送给我做报偿的,不知是哪个促狭鬼把它挂那么高……” 明远心中恻然:旁人只是问个路,就能送给阿纯一整只田鼠,而他,由阿纯帮忙躲过了危机,又在人家这里借宿,现在又厚颜无耻地讨吃的……他现在不仅不能付出报偿,还要阻拦人家吃东西?! 不过,田鼠确实是不能吃的。 “阿纯,这是为了你着想,鼠是不能吃的,最好也别碰……活的就更不能碰了——否则会得病,得很严重的疾病……” 阿纯看他说得异常认真,一时便也犹豫了,小脸上涌起愁容:“那怎么办?” 她说着双手捧着胃袋的位置,可怜兮兮地道:“可是我也很饿啊!” 明远望着她没说话……天下竟然有他们这两个可怜人…… 可是再想想:这个世道下,可怜人绝不止他们两个。 阿纯歪头想了想,道:“要不,我在剩下的那点麦粉里掺点土,分成两份,我们一起吃?” “这……” 明远凭空想象了一下“吃土”的场景。 在本时空里他穷的时候,曾经无数次自嘲过“吃土”,但是也从来没有沦落到真的需要“吃土”的地步。 没想到在今天就真的要体验了——他知道吃进去的土无法被人体消化吸收,反而会给消化道带来可怕的负担,并且最终夺去人的生命。 可是现在,可怕的饥饿感正在吞噬他的理智,明远偶尔头脑一晕,忍不住想:但凡有任何可以吃进肚里的东西,他可能都会无法控制地塞进嘴里。 好在阿纯又提出了新的建议:“其实地窖里还有一点粮食,只是我力气太小,既劈不了柴,又磨不了磨。” 明远想了想立即道:“我来!” “你?” 阿纯看了看身边这个长相漂亮的哥哥,眼光里都是怀疑——毕竟明远此刻看起来瘦削而虚弱,脸色很不好看,似乎走两步就会倒在地上。 明远却让阿纯带他去地窖,在那里,他们两人发现了一袋大麦。这袋麦子应当存放了很久,但这房子下的地窖阴凉而干燥,存放在这里的麦子既没有腐烂也没有霉变,只不过都是带壳的麦子,没有磨过。 阿纯又带他去了后院,那里有用来磨麦子的石磨,看得出来是套牲口的。只是如今这村落几乎完全成了荒村,原本磨磨的牲口不知是被吃了还是跑了。 这阿纯家看起来本来是个大户人家,有敞阔的宅院,有供十多个人住的房舍,现在却落到这份田地……西夏的百姓,看来确实没能在这连年对宋征伐上获得半点好处,真正得利的,只有那些掌握着权力的王室成员和大贵族。 明远虚弱地冲阿纯扬起脸:“来,我们一起清理一下这石磨,然后开始磨磨。” 阿纯顿时一呆,用难以置信的眼神上下打量一把明远,似乎在说:你都这样了,脚下都打着飘,还说能推动这石磨? 明远有气无力地又添了一句:“来吧!” 他与阿纯一起动手,将石磨上的砂子都清理赶紧。阿纯将刚刚找出来的大麦倒进了石磨的磨眼里。 随后明远站在本该是牲口所在的位置,双手推动磨盘:“起——” 随着沙沙的响动,许久没被推动的磨盘,竟真的被明远推动了。 阿纯在旁看得目瞪口呆,她眼看着明远面白气弱,挂在磨架上都直打晃,可明远就是能推动磨轮,不断转动,似乎那磨轮推起来完全不费力气。 明远推着磨,自然留意到了阿纯的眼神,他心里有些得意地想:这“力拔山兮”,果然和自己现在的身体状态不冲突。 就在刚才,明远向1127申请了一张“力拔山兮”道具卡。 1127震惊地道:“宿主,您怎么竟还记得这样一张卡?” 这时明远第一次出发去汴京时,曾经考虑过用来对付路上毛贼的道具卡。当时因为有种建中帮忙拉弓,明远完全用不着使力,这张道具卡他就从来都没申请过。 但他当时猜测了一下这“力拔山兮”道具的价格,认为应当不贵。他现在手头还剩100点多一点的蝴蝶值,这张道具有可能能兑换到手。 “亲爱的宿主,如果您选择兑换这张卡,您就真的……不剩什么了。我记得您总是会在手里保留一点……安全储备的。” 的确,“山穷水尽”不是明远的性格,真正穷过的人一旦再有机会,都会在手里留一点储备,以备不时之需。 但是现在,明远毫不犹豫地用掉了他最后一点蝴蝶值。 “1127,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此时此刻,这张“力拔山兮”卡,对于明远来说,就是他刚刚抵达这个时空时的那一文钱,是他以小博大,东山再起的全部希望。 “好嘞,我最亲爱的宿主,这就为您申请兑换。” 经过这番简单的对话,明远获得了“力拔山兮”道具:因此尽管他饿得头晕眼花,双脚发飘,可他还是拥有常人难以望其项背的力气。 当明远推动石磨时,他冲脸上写满震惊的阿纯笑了笑,心里在想:好心的姑娘,你放心,我一定能想到办法给予回报的。 阿纯当即被明远的表现所鼓舞,她左右看看,想要找找自己有什么能做的。 她顿时去灶膛下找了一对干枯的秸秆,然后寻了火刀火石打火。 阿纯打火打了半天,火星飞落在秸秆上,白烟冒出,眼看就要生火成功——她突然发现了另外一个问题:“呀,没柴!我砍不动柴!” 明远这时已经将一整袋大麦都磨成了麦粉,过了筛,都扫入了一个大陶罐里。他听见阿纯的问题,顿时道:“斧子在哪里,我来劈柴!” 于是,阿纯目瞪口呆地看着明远劈柴——这人一开始的动作异常笨拙,似乎他一辈子都没有砍过柴劈过柴。 但是挡不住明远力气大呀! 整条木梁横在明远面前,明远三下五除二,就都劈成了一段一段的木块。紧接着明远再将这些木块放在砍柴的墩子上,高高挥起斧头,那木块立即被劈成柴爿,轻松异常,简直如同砍瓜切菜。 这木梁其实来自于隔壁倒塌的房屋,据阿纯说,那屋主人是最早一批被征去服役的,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他家里人也改嫁走了,只留下了空屋,无人打理,久而久之就塌了。 虽然屋塌了,木梁却还是很好的木料。 明远劈完这一些柴,便又去村中那些倒塌的屋舍里寻找能够用作燃料的木制梁柱。 于是阿纯便又目瞪口呆地看着明远轻轻松松地推倒断壁残垣,将里面的木制横梁清理出,扛在肩上,一边一条,全部扛回了阿纯家的院子里。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321节 这个上午,明远砍柴,阿纯和面做饼。两人配合无间。 当新鲜出炉的烤饼递到口中的时候,明远只觉得从未尝到过这样的美味——如果不是因为饼子太烫,无法着急入口,他很可能会把自己的舌头也一起吞下肚去。 第306章 全天下 在晌午之前, 明远磨了麦子,收拾了村里倒塌的旧房子,清理出木料, 劈了柴。 阿纯呆呆地望着明远的“工作成果”,只晓得反反复复地问同一句话: “你怎么这么能干!” “你怎么这么能干的呀?” “你要是去了水砦,他们肯定会让你吃饱的。” 小姑娘感慨了半天, 突然冒出这样一句。 “水砦?” 明远从未听说过这个地名——不过他原本就对西夏地理不熟悉, 听过的也就是灵州、夏州、银州、顺州……这样的大地方。 “是啊,水砦。” 阿纯无所谓地答道, “他们都是在那里看鬼的人。” 小姑娘看似无心的一句话, 让明远背后的寒毛都竖了起来——看鬼的人? 他这最后一张道具卡是“力拔山兮”,不是“驱鬼辟邪”啊! 但明远表面上没露出任何惊讶,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他一边吃着阿纯新烤出来的饼子, 一边向阿纯旁敲侧击地打听,终于问出那“水砦”是安葬“大人物”的地点。水砦附近驻扎了一些人,有一大排空房子。而小姑娘口中的“看鬼”, 也就是“看守陵墓”的意思。 明远便猜这“水砦”附近有西夏历代先王的王陵。王陵附近有王室的亲信在此守陵。 这习俗也有点像辽室,每一代辽主的亲卫宫分军, 在辽主过世之后便在辽主的王陵就地守陵。 想了想, 明远将手中香喷喷的大麦饼子胡乱塞进口中,随意咀嚼两口咽下, 然后问:“阿纯, 你知道这附近有什么地方是可以交换粮食或者食物的吗?” “交换?” 阿纯听着有点傻眼。 “我阿爹和阿兄离开的时候,嘱咐我将家里的东西都看看好,没说可以和外头的人换啊!” 明远听着也有点傻眼—— 没想到这姑娘在这儿独自生活了这么久, 竟然全部是靠父兄当年留下的资源……当然了, 过路的客商也有可能会给她一点儿帮忙的报酬, 只是这种“报酬”有时候看起来不大靠谱。 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 阿纯家的地窖里,最后一袋粮食也被拿出来磨成了面粉,盛在一只陶罐里,今天为了“招待”明远,已经吃掉了三分之一。 明远暗下决心:至少要给阿纯找条出路,才能答谢昨晚她仗义帮忙。 于是他异常耐心地向阿纯解释:“你看,今天我在这里,能一下子劈好多柴。这些劈好的柴运到旁人那里,旁人就省了砍柴的工夫——省下砍柴的工夫,就可以做别的事,创造出其它价值。” “所以这些柴,能够帮你换来你需要的物品。” 在这西夏腹地大漠里的荒村,货币根本不存在,但是物品依旧有价值,比如说劈好了直接能点着的柴,又比如说从井里汲上的清水,用石磨磨成粉的大麦、小麦与青稞…… 明远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可以回报阿纯的,而这小小女孩,独自一人生活在这荒村里也不是办法。或许他应该尽最大可能地利用他换来的最后一张道具,为阿纯寻个出路,至少要为她多换点粮食。 “那好……” 阿纯想了想,犹犹豫豫地说:“那我带你去水砦。” “不过你不怕鬼的对不对?” 明远摇摇头:“不怕!” 他提醒自己是个唯物主义者——至少在很大程度上唯物主义。 于是,明远没有停歇,他去劈了很多很多的柴,劈好的柴爿像小山一样地堆着。 他又用柴刀削了几枚木棍,在木棍上铺了一张从坍塌的房屋里翻出的编织地毯,做成一架简单的拖车。 阿纯和他一起,把劈好的柴爿都堆在这拖车上,绑紧。明远随后将绳索背在肩上试了试——轻轻松松,没问题。 “我们要尽快去水砦。最好能在今天晚上天黑之前到那里。” 否则他的“力拔山兮”效果就要消散了。 阿纯一口答应:“我知道大概方向,我带你去。” “但是我要先把你这古怪的发饰换过来。”小姑娘很严肃地指了指明远的发型。 明远这才意识到,他一路从宋境内到此,还未换过发型和衣饰。 想到这里,明远突然出了一身冷汗:他还算是幸运的。 估计阿纯从未见过汉人,不知道明远此刻束的是汉人发式,戴着的是逍遥巾。 昨晚这荒村里没有灯火,阿纯看不清他的样貌;而追来的禹藏连城也没想到要开口询问,找一个“发式古怪的人”。 阿纯把明远的头发拆开,分成两边。她先将一边的长发梳直,然后开始编辫子。 明远突然暗暗打了个寒噤:不会是要让我女装吧! 不……不要,千万不要啊! 谁知阿纯一边梳一边嘀咕:“以前我阿爹和阿兄的发辫都是我来梳的……” 明远一颗悬起的心稍稍放下。 “……自他俩去后,我就再没给别人梳过辫子了。” 明远听着这话,忍不住竟有些鼻酸,赶紧将双眼闭上。 阿纯却似乎很高兴,开开心心地为明远梳出两条长长的麻花辫,然后将辫子束起来,一起都束在明远耳边—— 明远想起他自己在辽主耶律浚的登基大典上,好像确实见到西夏还是蕃人的使臣做类似的打扮,才最终确认阿纯没有让他女装。 梳好头发,阿纯又把明远砍柴时扔到一边的那枚外袍捡了回来,给明远披上。她没有去管衣上那些精致而复杂的盘扣,只是将袍子在明远身上一围,然后用腰带将他的袍子扎紧。 阿纯自己退后两步看了看,点点头,表示她满意了。 小姑娘大气地手一挥:“我们走!” 明远也明白自己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长相周正”的党项青年,而且力大无穷。他当即扯起绳索背在肩上,拖着满载柴爿的拖车,跟在阿纯身后。两人一车,往与兴庆府方向相反的水砦方向赶去。 一路上明远行得极快——毕竟他“力拔山兮”嘛,一车柴爿难不倒他。 后来阿纯有些跟不上,明远索性让阿纯也坐在柴爿堆上,自己一起拖着向前。 原本阿纯预计要傍晚才能到的水砦,他们下午就到了。 “咦,这里多了不少人!”阿纯坐在柴爿堆上,扭过头望向房舍的方向。 “那更好了,有这么多人在,需要的柴火也多,一定能为你换到更多的粮食。” 明远根据供给与需求的原理推断。 他拖着拖车行至水砦跟前,有个侍卫模样的人拦住他们。 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望着堆了一人多高的柴爿发愣,然后问:“这都是你一个人拖来的?” 阿纯当即从车顶跳了下来,应道:“是呀!我这位阿兄有很大的力气!” 对方着实傻了眼,然后上前,伸手拽了拽明远牵着那拖车的绳索。 拖车纹丝不动。 年轻侍卫傻愣了片刻,再转向明远——明远朝他友好的笑了笑,用党项话解释:“今天劈了些柴,结果劈多了,就一起都拖了来,想要换点粮食,不知道可否行个方便?” 那年轻侍卫“哦”的一声,略有些结结巴巴地说:“你等……你等等啊……” 他转身便跑,边跑边说:“别走,你这么大的力气……我去问问我们头儿!” 明远在水砦门前等着,百无聊赖之时,便上下打量起眼前的建筑。 他现在已经基本能够确定,这里不远是安葬西夏先代国主的地方,地平线上有形似陵墓的土堆。而眼前一片房舍绵延,与阿纯住的荒村有些相像,都是平顶的夯土房屋。 但是这些房舍比起阿纯的荒村,要精美太多了,房舍表面显然都被白垩漆过,在下午的阳光下发射着纯白的光芒。 房舍大多都有窗户,虽然都不大,但比阿纯那里屋内白天也是黑漆漆一片来得强。 明远正打量着,忽然眼角余光瞄见一人——仁多保忠。这人在几名扈从的陪伴下,正在上马。 仁多保忠和那罔萌讹是在明远“开溜”之前就离开押送明远的车队的。明远根本不知此人是否已经得到了他“开溜”的消息。 仁多保忠见过明远,此刻视线从明远身上划过,立即顿了顿,似乎觉得明远的身形有些熟悉。 明远依靠强大的心理素质,漠视了仁多保忠的注视。 他就是在赌,赌阿纯装扮的技巧高明,将他完完全全打扮成了一个党项普通青年。 他也是在赌,赌他身边这一大车看起来有点“骇人听闻”的柴爿,仁多保忠见了绝对不会把他这个“大力士”和那个面白气弱的虚弱汉人联系在一起。 果然,仁多保忠的眼光越过明远,在柴爿拖车上停留片刻,不禁也流露出几分惊叹。随即这名西夏高官带领麾下侍从,快马离开。 “这真的是你们送来的?” 一个严肃板正的声音从明远身后传来,说的是党项话。 明远立在原地,张了张口,竟然没法儿回答。 他慢慢地转过身,冲来人的方向呆呆地望着。 来人看清了他的面容,显然也怔了怔,一时没能开口。 倒是阿纯机灵,赶紧回答:“是的,都是我们送来的,这些柴都是我阿兄劈的,想要换点粮食……” 对方沉默了片刻,道:“把柴留下。既然来了,就别回去吧。这儿不赖,能有你一口饭吃。” 明远垂下眼帘,恭敬地回答:“这位军爷,那我妹妹……” “她也可以留下。这里缺侍女,活计不重,她干得了。” 明远瞥了一眼阿纯,见小姑娘正满眼的好奇地打量水砦跟前来来回回的人,似乎正在琢磨如今水砦怎么突然多出了这么多人。明远问过阿纯,听见阿纯没有反对,心里稍松,赶紧低头谢过来人。 那人便吩咐几句,转身去了。 这时明远才有机会打量他的背影,只见他肩宽体阔,身形高大,一身党项装束,披着一套软甲,头上戴着兜鍪,既像是侍卫又像是军汉。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322节 早先去请示的那名年轻侍卫便将明远和阿舒一起迎进了这片营地,指给他们看洗漱更衣和领取吃食的地方,让他们先安定下来。 于是,明远自从梁家村被劫之后,第一次有机会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然后换了一身党项侍从的衣服。 他赶紧去看阿纯。 阿纯正由两三名侍女模样的人帮忙,也已经换上了侍女的衣衫。小姑娘手中抓了一把油炸的馓子,一张小嘴塞得满满的。 看来早先那人说得没错,此处确实缺侍女——阿纯的待遇不错。 明远暗暗松了一口气,心想:把阿纯从荒村中带出来,有人陪伴,也勉强可以算是报答她的一饭之恩了。 正在这时,明远忽然感觉自己的衣袖被人扯了扯。 他回头看了看,身后却空无一人。 远处有个背影正在离去,脚步声从空旷的廊道远处传来。 明远会意,他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再若即若离地跟随那人的背影。两人隔了五十余步的距离,一前一后,来到一处空旷的殿宇内。 前面的人终于驻足。 而明远缓缓地靠近那人身边,压低声音,唤出一个名字。 “向华?” 第307章 全天下 明远面前摆着一些食物, 丰盛程度几乎与他在京兆府时可以相比。 明远吃得有些狼吞虎咽,但他总体还是很克制,避开了那些最为肥腻肉类, 只选了一些禽肉、禽蛋,和新鲜的瓜果吃了,以补偿自己在过去那一个月之间的饮食不平衡。 向华坐在明远对面, 却看得颇为心酸:“郎君, 你为了给向华传递消息,竟然亲身犯险, 还把自己饿成这样……” 明远顿时呆住。 向华却以为明远吃噎住了, 一时间更加心酸,伸出手轻轻拍着明远的后背,低声道:“我家郎君以前是何等样人,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怎么会因为这等粗鄙的食物而噎住?” 明远怔了片刻,赶紧开口,极小声极小声地问向华:“你……难道和你的上线, 没有联系?” 向华盯着明远,也完全呆住了。 “郎君, 您不是来解救大王的?” ——解救大王? 明远赶紧向四周看了看。 这是一处隐秘的偏殿, 殿内空空荡荡,一览无遗。明远他们坐在殿内最深处的一角, 正对着殿门, 门外有向华手下守卫。 向华也点点头,表示这是一处可以安全说话的所在。 于是,向华将他的经历向明远和盘托出。 当年明远与向华结为异姓兄弟, 向华跟随种建中进入西军, 在熙河路苦练了两年, 在西军中的表现有目共睹。但凡听说过他的,都认为向华在军中的前途不可限量。 谁知这时候有个机会掉在了向华头上。 职方司为了在西夏国境内布置打听消息的探子,到西军中招揽人手。 当时职方司提出了三个要求:第一是最好是生在西北,相貌身材与党项人比较接近——向华刚好符合; 第二点是要会说党项话——向华会的不多,但是他肯吃苦。当时熙河路招降蕃部,有不少加入西军的蕃部义勇会说党项话的,向华就向他们虚心请教,没日没夜地练习,还真的让他临时抱佛脚,学会了足够的党项话。 第三点就是性格要沉稳,为人要比较闷。 明远听说了这第三个要求,起先还有些纳闷,不明白职方司为什么专门找这样性格的人做探子——刺探情报的间谍,难道不应该是长袖善舞,与任何人都能打上交道那种的吗? 向华便补充:“职方司的人说,少说就少错。” 明远马上就明白了,并且承认职方司说的是对的。 向华的个性明远再了解不过了,这个小子是三记闷棍也打不出一句话来的。但就这样,以前还时常有人说他莫测高深。 现在时隔多年,明远再看看向华的气质,确实是稳,沉稳到了极点。 另外,明远心知向华能被职方司选中还有一个理由——向华一家人全都折损在党项人手下。向华恨透了党项人。因此职方司绝不会怀疑向华对大宋的忠诚。 “向华,士别三日刮目相待,你确实是……啧啧啧,十足十的是个大人了。” 向华却又瞬间恢复了当年明远鞍前马后那个小伴当的模样,脸红了红,自谦道:“郎君谬赞了。” 他接着说:加入职方司之后,向华又被送去宋夏接壤处的市易司,与党项人打了一年的交道,熟悉党项人的语言、习俗与生活方式,随后便被送去了兴庆府。 在那里,职方司早已做好了一切安排,向华顺利地混入党项人的军中。 他几次作战勇猛,因此被罔萌讹看中,成了罔萌讹的手下。 “罔萌讹?” 明远立即想起了那个将自己押送了一段的西夏汉子,记起那人看起来就很像个高官。 “嗯,罔萌讹。” 向华点头,“他是太后的亲信,掌控着王室卫队。” 明远有点明白了:“原来如此,所以梁太后将兴庆府的兵权全都掌握在自己手里……难怪!” 明远心中感叹:难怪李秉常那么容易就会被梁太后所关押。 “那仁多保忠呢?” “是仁多零丁之子,”向华肯定地回复,“仁多零丁是党项大将,一向在太后一党与大王一党之间摇摆不定。这次他派儿子过来探视大王,正是想要确认大王的安危。” 明远听向华口口声声地将夏主称为“大王”,言语里倒没有了年幼时那种对西夏贼子的刻骨仇恨。 他想到这里,顿了顿,突然问向华:“大王……你是说,西夏大王……李秉常,现在就被关在这里。” 向华点点头。 明远无言,仰头向天看去。 果然,他才是这个世界里真正的“偶然”啊! 他被人劫持进入西夏,半途逃脱,竟是摸来了水砦——梁氏软禁西夏国主的地方。 于是,明远小心地问起夏主的情况。 他在宋境时听得语焉不详,只晓得夏主李秉常被太后梁氏关起来。 此刻听向华细细解说,明远才对整件事的前后有了些了解。 当时李秉常在数位党项贵族的支持下,想要争取亲政,太后梁氏不许。李秉常便向一位最为亲近的汉人将领李清求援。 李清的建议是,由秉常亲笔致信宋帝,许以河南之地,请大宋出兵,支持他登上帝位,铲除后党。 李秉常信也写了,却不小心走漏了风声,使梁太后提前得到消息。 于是罔萌讹作为王室卫队的首领,私下宴请李清。在这场宴请时,罔萌讹将李清灌醉,解除他的兵权并收押下狱,并将李清一系的人员从军中和夏主身边全部清除。 李秉常则被梁太后送来水砦关押,向华作为罔萌讹的“亲信私人”,在此负责“照料”夏主的日常起居,实际就是实施软禁…… 但据向华说,他因为突然被调至水砦,与上线的联络就此中断了。 这一阵子向华只能按照收到的最后一份指示,留神照顾夏主李秉常,不让他逃脱,但也不让有人接机行刺或者毒害秉常。 但将来究竟如何,向华心里没底,且也没处商量,只有暗中期盼祈祷,天天“东望王师”,希望大宋攻夏西军能够早日攻下兴庆府,好让他在报仇雪恨的夙愿得偿之后,能够返回故土,落叶归根。 因此这次明远过来,向华喜出望外,原本以为职方司方面竟下了这么大的本钱,竟请动了明远这尊大神,亲自进入夏境。 可谁能想得到,现在向华和明远两人,对坐着大眼瞪小眼:他们一个是断了上线的探子,另一个是被劫入夏境,偷逃出来,却无处可去的人质。 明远望天:他现在真正是个普通人,既没有钱,也没有蝴蝶值可以兑换任何有用的道具…… 向华的期待,看起来真是要落空了。 沮丧归沮丧,两人分别多年之后重新见面,彼此都是欢欣鼓舞。两个人在一处,能够有商有量的,还差一个就能抵个诸葛亮了。这还不满足吗? 明远想了想,小声问向华:“那李秉常……夏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向华顿时陷入沉默。 明远还从来没见过向华这副样子,这个年轻汉子眉心微微皱着,双眼定定地望着远处偏殿的入口,陷入沉思,脸上却又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纠结。 半晌,向华方道:“他……是个好人。” 在这一刻,明远恍惚记起了向华刚到他身边时的样子——那个倔强的,以报仇为全部人生目标的少年……却没想到今日竟能对夏主说出这样一句评价。 看起来,向华是长大了不少。 见到明远的神色,向华又急急忙忙地补充一句:“那位李清也是个好人……” 明远好奇地问:“降将李清?” 向华闷闷地点了点头,似乎不想说话。 “你与李清打过交道?所以李清信任你,李秉常也信任你?” 明远从向华的态度中推测出什么,惊愕地问。 这些话,向华面对自己在职方司的上司,可能都不会据实回答。 但明远是向华的老东家,异姓兄弟,向华在明远面前,不愿隐瞒,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明远:年轻人……你可以啊! 竟然取得了所有人的信任。 明远想了想,突然道:“或许,我们可以如此……” 他说了自己的想法,向华却将手一摊,道:“我也不止一次想过。只是……这需要将消息送到宋军中,可是我们现在断了消息渠道,无法联系军中将领,这便做不到啊。” 明远心想:也是—— 现在唯一能指望的,就是伐夏的宋军能够尽快攻至兴庆府城下。但根据他对历史的了解,这一幕,似乎从未发生过。 他究竟要怎样才能改变历史,并且保证自身与向华的安全呢? 明远一时还没有半点头绪,但他至少可以先还阿纯一个人情。 “郎君您放心,阿纯姑娘在这里能得到很好的照顾。” 向华马上就打了包票。据向华介绍,女性在水砦中很稀缺,而且因为太后的关系,地位颇高。这里仅有的几名侍女,平日里都只负责缝纫女红,为夏主整理衣物仪容等轻省活计,就连夏主的吃喝起居,也全都是在向华的“看管”下,由侍从们完成的。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323节 明远听了便突发奇想。 “向华,能不能将我引见给李秉常?” 向华:……? * 当晚,国主李秉常的晚餐桌前,多了一名眼生的年轻侍从。 因为这人的眉眼生得实在是太好了,李秉常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明远见秉常桌上的餐食酒菜一一布好,将手中的托盘一收,就要退下去。 向华刚好在李秉常耳边说了两句什么。 秉常明显有些震动,立即抬眼望着明远,眼神中竟流露出几分兴奋。 “你……阿华说你是个汉人?” 向华在西夏的名字是“向讹华”,而秉常很亲热地唤他“阿华”,可见向华说的没错,他与李秉常确实走得比较近。 明远低下头,似乎不敢面对夏主的眼神。 但他无声地点了点头。 于是秉常突然开口,用字正腔圆的汉话对明远说:“你……你能换上华夏衣冠让我看看吗?” 第308章 全天下 官家赵顼深夜在勤政殿召见宰辅。 此刻他面前平铺着一片巨大的立体舆图, 木板上由高手匠人用软陶泥堆叠成山川起伏,并且尽量用“飞鸟图法”测距, 以求精准。 只不过, 此次宋夏之战,大半发生在西夏境内,因此这片立体舆图使用宋代以前的古老舆图制成, 很难说它精准不精准。 赵顼一面看着舆图,一面与王安石与王韶随口交谈。不多时, 皇帝的一对眉头便深深蹙起。 王韶却根本不以皇帝的心情为然, 毫不客气地往下说:“鄜延、河东两路,拿下银州、夏州已是极限。这两路面前是八百里瀚海, 党项大军撤走时破坏了所有水源。种谔、李宪即便有心直捣灵州, 也不能不为麾下士卒多考虑几分。” 也就是说, 五路伐夏,有两路肯定是到不了灵州城下了。 “泾原路与环庆路,陛下前日里已下令由高遵裕节制刘昌祚, 但高遵裕之上,再无主帅可就近节制调度。一旦出现对刘昌祚有利的战机……恐怕刘昌祚无法放开手脚施展。” 王韶这就几乎是在公开批评赵顼处理失当了。 此次五路伐夏, 赵顼并没有在军中设立一名主帅统管全局, 而是由他这个皇帝坐在汴京城中坐镇。 战局远在西北,战报用急脚递送往汴京, 单程最快也要五天。因此赵顼作为实际上的“总指挥”, 无法对战场上的变化做出及时有效的反应。 因此赵顼才临时起意, 让泾原、环庆两路的统帅之间确立节制关系。 谁能想到这在宰辅们看来, 竟是不妥。 赵顼心头恚怒, 皱眉道:“王卿的意思是, 高遵裕会为了一己之私, 而置国家大义不顾,随意压制刘昌祚,从中作梗吗?” 高遵裕是外戚,是高太后的族人。赵顼这样做也是为了给母后的家族一个靠军功晋升封赏的机会。而熙河开边时,王韶也曾与高遵裕合作过。现在看来,王韶竟这么不看好高遵裕吗? 面对赵顼的诘问,王韶一点儿都不在意——反正宋朝敬重士大夫,无论王韶说了什么令天子不高兴的话,只要他说得有道理,天子就没办法找他的茬儿。 于是王韶继续拱手道:“臣在边军中多时,深知争功诿过,乃是人之常情。” 王安石也在一旁敲边鼓,沉声道:“毕竟……这是灭国之功啊!” 赵顼呆住,木然望着舆图,看了良久,似乎想要逃避这个话题似的,将视线转向了最西面的熙河路。在这里,种建中将率军从洮水一带突出,协同归顺大宋的蕃部义勇一道北上。 这是一路奇兵。 但是它距离灵州城的距离也最远,要将粮草辎重与火器尽数运抵灵州城下,是极难完成的任务。 相比之下,这一路宋军到兴庆府的直线距离反而更近些。 赵顼想起被赋予这一路重任的种建中,他是众将中年级最轻,资历最浅的。如果泾原、环庆两路有什么差池,熙河路多半也难有所作为。 想到这里,赵顼颓然坐了回去,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 水砦。 向华以一句“安全起见”,劝住了李秉常。 李秉常顿时流露出郁郁寡欢的神情,但是他接受了向华的劝告,没有再要求明远换上汉人的衣冠。 毕竟他还清楚地记得,当年在兴庆府侍奉他的贴身宫女,只因为叫了他一声“官家”,就被梁氏杖责而死。 他李秉常,只是个空有其名的西夏国主,现在又是被软禁在水砦中,的确是要谨言慎行啊。 被扫了兴致的夏主低下头,默默无声地吃过晚饭,随意挥挥手,要明远将他面前的餐具饭食都撤下去。 一旁守着的向华身体微微一动,但随即记起了自己现在的身份——西夏王室卫队总管罔萌讹的亲信,而明远,才是那个需要动手清理餐具,满足秉常要求的小侍从。 于是向华硬生生忍住了动作,投向明远的眼神便写满了歉意。 明远却完全无所谓。 虽然数年来他一直养尊处优,但是要他俯首低眉做这些杂活却完全没有难度。 昔日虽然巨富,但明远也曾经穷过,曾经一无所有,为了生存他没有什么抹不去的面子,放不下的身段。 更何况,现在他做的事比单纯的生存更加重要,更有意义。 明远快手快脚地将秉常没吃完的晚餐一收,送出去。 随即他被要求去整理秉常的卧室,准备侍候这位少年国主就寝。 秉常如今在水砦是“软禁”,但他依旧享有了一名国主的待遇与排场。明远一路看过去:卧榻上是来自江南的丝绸和塞北珍贵的驼毛皮,最近刚刚兴起的吉贝布和棉花也在这里争取到了一席之地——明远伸手一摸,榻上的盖被正是在吉贝布里塞了棉花,蓬松柔软,触手生温。 明远将这条“棉被”抖得更松些,铺在秉常榻上,并放下金钩勾着的帐幔。 他的视线转向榻旁——那里是一排用楠木打制的衣柜。西夏产什么木头明远不知道,但肯定不产楠木。 如此看来,西夏贵族的生活可以称得上是穷奢极侈,与他早先见到的荒村相比,这里简直是天堂了。 明远打开这些衣橱,想要找一件秉常就寝时穿的衣物。 他打开衣柜便愣在原地:眼前柜子里,挂满了汉人式样的衣饰,上襦下裳,直裰、襕衫、巾帻、幞头、鞋、履、深靴…… 这个年轻的西夏国主,竟然钦慕汉家文化到了这种地步? 明远细细回想——他早先确实听种建中与种师中说过,西夏上一代国主李谅祚原本已在国中推行汉礼,但是李谅祚身亡,梁太后秉政之后,为了讨好西夏贵族,梁太后尽废汉礼,在西夏全国重推蕃礼,各部族依旧用草原民族的传统管理与约束部族中的子民…… “我虽然贵为国主,但这些我都不能穿戴……只能看一看。” 不知何时,李秉常走进了寝殿,来到明远身后。 明远垂首行礼,去另一座衣柜中,找出了秉常的寝衣,奉至秉常身边,要帮他换上。 秉常在明远身边,张开双臂任明远摆布,却一直扭头望着他柜中那些汉家衣冠,小声感慨道:“还好我身边是阿华……阿华是个好人,若是换了别人,太后恐怕早就知道我说的每一个字了。这些衣物,自也不可能幸免。” 明远心想:这个年轻的小国主,对政治斗争的觉悟不太高啊。看起来李秉常似乎将政治理想能否实现全都寄希望于身边人是否“是个好人”上。如果职方司没能成功将向华安插到李秉常身边,李秉常现在该怎么办,躲在深宫里,望天数星星吗? “对了,你是汉人,但你的党项话说得很好啊,想必是在我大白高国长大的吧。” 明远见李秉常将自己误认为是在西夏境内土生土长的汉人,也不多解释。他与向华商量过,不急着向秉常透露身份,此刻便也不多解释,只随口答了一句“大王过奖”。 “生活在我大白高国的土地上,纵使是汉人,过得应当也还好吧!景询、李清……他们都是汉臣。” 景询与李清,都是在西夏朝中任职的汉人,景询前两年病死了,李清则是这次建议秉常联宋反梁,结果计划泄露,被梁太后捉了去。 “而我大白高国的汉儿之中,竟然出了你这样灵秀的人物。”秉常转过脸打量明远。 此刻明远的一张脸孔,在殿内几枚巨烛光芒照耀之下,宛若明珠美玉,肌肤表面甚至笼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泽。秉常看着看着,竟然呆住了。 明远唇边扬起一丝冷笑,低声道:“大王可曾听过这样一首诗?” 秉常显然是异常倾慕汉家文化的,听说有诗,赶紧问:“是什么?” 明远当即诵道:“一自萧关起战尘,河湟隔断异乡春。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 “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这是晚唐河湟一带被蕃人夺去之后,唐代诗人司空图所做的《河湟有感》。 河湟失地上,当年曾有多少汉人转变了身份,反过来对付自己的同胞手足?多年征战,无止无休,究竟有多少汉人在其中推波助澜? 秉常听了却突然沉了脸,转身从明远手中夺过那件寝衣,放粗声音道:“下去!我不要你侍候更衣。” 明远一点儿都不介意,他冲秉常鞠了一躬,非常干脆地道:“那小臣告退了。” 说着,转身走了。 留秉常一个人在寝殿内发呆,默默念诵着明远留下的那句诗:“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 秉常很清楚自己为什么突然就恼了——他的生母梁太后,不就是“尽作胡儿语”,却挥刀指向宋境的汉人吗? 秉常七岁即位时,梁太后垂帘听政。在掌权秉政之后,梁太后将权柄尽数交给梁家外戚。为保自身地位,她与国相梁乙埋几次撕毁与宋国之间的合约,大夏国悍然出兵;梁氏又亲自推翻了先王李谅祚所倡议的汉礼,重行蕃礼,摆明了是讨好西夏几个大贵族世家,以此巩固自己的权力。 这一点秉常无法否认,当然他的自尊也让他不愿承认。 而秉常想想自己,身上流着的血一半来自胡人一半来自汉人,可他又曾经做得了什么,能弥合胡汉之间多年来难以化解的仇怨呢? 李秉常当即无情无绪地躺在榻上,睁着眼睛,睡了好久都没能睡着。 他第二天醒来时,记起了昨晚明远的“冒犯”,心里郁闷未消,便存心想要冷落明远。等到明远再进来为国主更衣时,李秉常不再理会明远。 谁知明远也不理李秉常,半句话不曾与秉常交谈,只是为他更过衣物,就立即退出去了。 李秉常顿时又郁闷起来。 到了饭时,他又见到了明远,明远的态度依然如故,不多说半句话,但是进退有度,有理有节,令秉常只觉得这名汉人青年睿智而有分寸。再加上明远的仪态丰姿无懈可击,教人越看越觉得心折。 只是明远却从来不搭理秉常。 如此过了三五天,李秉常就再也憋不住了。 他开始主动缠着明远说话,如果明远还是拒绝理他,秉常便耍起无赖,抱着双臂,坐在饭桌跟前,拒绝进食。 向华给明远使了个眼色,表示火候似乎到了。现在,无论明远说什么,秉常应该都至少能乖乖地听入耳了。 于是明远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终于在秉常下首坐下来,柔声道:“国主有什么心事,尽可以说与小臣听说。小臣绝不会向任何人透露。” 秉常闻言,立即抬起眼,目光灼灼地望着明远,问:“如果是汉家天子,如今在我的位置上,会怎么做?” 明远:……!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324节 他也万万没想到啊,自己激了李秉常一回,原本以为这少年要气得跳脚跳一阵的,谁能想得到,这才几天刚过,堂堂西夏国主李秉常,竟然低声下气地向明远问政。 第309章 全天下 在明远看来, 李秉常是个性格懦弱而善变的小孩,没什么主意。他的性格与能力和耶律浚比起来截然相反, 简直天差地远。 但这也难怪。 毕竟李秉常七岁时就在生母梁太后的严密控制之下登基, 作为一个傀儡而存在。这造就了他的怯懦与优柔寡断。 相比之下,耶律浚生命的前十七年,都是作为大辽的储君, 耶律洪基的继承人,被人教导着培养长大, 直至遭遇不测。 与耶律浚的遭遇比起来, 秉常可能要更可怜些。 但西夏国主李秉常,却也是有自尊心的—— 明远每每对秉常说些什么, 秉常总是会叹一口气, 然后老气横秋地反驳明远: “唉, 你根本不懂身为一国之君的难处。“ 面对这样的秉常,明远总是忍不住想笑——在这种场合下,他已经不需要“舌战群儒”卡了。因为要说服秉常根本没有什么难度。 “不如大王去问问水砦的侍女们, 问问她们家中留下了几个男人。” 秉常怔怔地想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明远为什么会提这样要求——留在后方的女人们更有发言权。 随后他便真的去问了。 水砦的侍女人数不多。她们之中, 最空闲的是女红不精的阿纯。于是这小小姑娘被秉常召来, 她顶着一头因营养不良而细黄的头发,睁着一对明净的双眼, 眼巴巴地望着秉常。 秉常问得阿纯的家就在水砦附近, 一时颇为兴奋, 还说有机会要亲眼去阿纯家看看。 随后他就听阿纯说起, 她父兄全都应征入伍, 一直没有回家。她们整个村子都是这样, 无人耕种田地, 人丁星散,以至于成为一座荒村…… 问过阿纯,李秉常陷入沉思,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 明远冷眼旁观,觉得李秉常这人还有点救,因为他很关心自己本国臣民的疾苦。 “如今的宋夏战争,就只有党项豪族靠劫掠与讹诈得利,而你国中的百姓只有民穷财尽,民怨沸腾。”明远劝说秉常,“可是大王,即便不靠战争,你的臣民一样能好好地活下去。” “若无战争,大夏国内的万里良田便无须被荒废成为旷野,无数西夏男儿也无须尸骨无存。” “但是,但是……” 秉常嗫嚅着问:“如果不打仗,怎样才能得到我们需要的……” “依靠贸易啊!” 明远眼含兴奋,望着秉常。 “在贸易一事上,大夏国拥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西夏国地理位置特殊,正好处在丝绸之路的中段,陆上交通便捷无比。这条运输路线曾经在盛唐时创造奇迹。 只是到了晚唐,征战杀伐四起,这条通往欧洲中部的贸易路线才暂时中断。 如今大宋与海外贸易往来频繁,双方均需求旺盛。但是从杭州、泉州、广州一带南下的海船,主要目的地都是南亚次大陆和大食地区。欧洲中部还是一道亟待垦荒的贸易白地。 如果这时候西夏能够中止与大宋的征伐,转向贸易与发展,同时带动西北亚的草原民族获得足够的资源,变得富庶……宋、夏、蒙古,命运都有可能从此改变。 “贸易能给本国居民带来的好处,数不胜数。不似战争,只会给自己百姓创造不可挽回的伤害。” “另外……大王听说过火器吗?” 明远劝谏时也不止是一味说服,也会采取威胁的手段。 李秉常听说“火器”二字,马上就变了脸色,嘴唇颤抖,哆哆嗦嗦地吐出两个字:“天……天雷……” 紧接着他眼含恐惧,盯着明远:“你……你是什么人?” 一个在西夏成长的普通汉人青年,不可能在与他的国君对话时大谈“火器”。 明远冲李秉常浅淡地一笑,温和地说:“我就是因为‘火器’,才被迫进入大夏的。阴差阳错,才到了大王身边。对于火器,我可能是整个大夏国中,了解最多的人。” 李秉常流露出惊骇的神色,眨了半天眼睛才憋出一句:“您是……您是‘火器之父’?” 明远也瞪着眼睛望着李秉常——竟把他称为“火器之父”?明远可没有这么虚荣。 “不,每个参与火器研发的学者,那些贡献卓绝智力的匠人,不顾生命危险一次次试验的勇士……他们才有资格被称为‘火器之父’。” “我只是想告诉大王,‘火器’的存在,有可能能帮助大王掌握权力。但是掌握权力之后,大王会怎么做……” 李秉常发呆:“如果我能,我能重掌权力……” 他突然激动起来:“这不就是李清说的?” 明远提出的建议其实与李清的如出一辙,都是借助宋人的力量,帮助秉常重新夺权——毕竟目前只有宋人才掌握着火器的技术。 但是李清建议秉常割让河南之地,偏居一隅;而明远则建议秉常重新打通丝绸之路,互市贸易。 这时李秉常突然兴奋,扶案站起身大声说道:“李清,李清什么时候回来?” 明远与站在一旁的向华交换了眼神:他们都知道,李清如今落在梁太后手中,性命堪忧。 谁知李秉常话音还未落,便听见外面有了动静,一名小校飞快地跑进来,看了秉常一眼,向向华行礼道:“启禀大王,启禀统领,太后……太后的仪仗到了!” 什么? 这个消息对于明远来说也是突如其来。他万万没想到,眼看要把李秉常忽悠得入彀,梁太后突然杀到这水砦来。 难道是自己到此的风声走漏了吗?而是因为别的原因? 明远一边飞快地想,一边给李秉常换衣服。 少时,西夏国主便带着随从,匆匆来到水砦的正殿中,拜见生母梁太后。 向华全副甲胄,紧跟在秉常身后,做出一副忠心“监视”秉常的模样。 而明远也将自己的侍从衣物换去,穿上了卫士的装束——不为了别的,就图这西夏卫士的袍服统一配了兜鍪,能够将他过分俊美的脸孔多遮住几分。 一行人急匆匆地来到水砦正殿里,立即看到了梁太后的仪仗。 明远一眼就瞥见了罔萌讹,却没有看到禹藏连城的影子,料想以禹藏连城的地位,还没资格在明远面前出现。他赶紧低下头,将帽檐扯低些,跟随向华,一起向梁太后行礼。 “我儿,听说你在水砦想念李清了?” 梁太后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保养得颇为得宜,年轻时应当确实是个美人。她端坐于舆轿之上,得意洋洋地望着李秉常。 随着梁太后开口,她所在的舆轿之后,一群刀斧手将一人推搡出列。 这人四十多岁年纪,国字脸,两颊深陷。他身材瘦削,身穿西夏官袍,头上巾帻却已丢了,露出掺了半头白发的发髻。这人一出现,便有刀斧手在他膝弯中重重踢了一记,令此人扑通一声,面朝李秉常跪下。 “李清!” 年轻的夏主高声喊道,却搓着双手,无计可施。 “哀家来就是想告诉吾儿一声,” 梁太后端正坐在舆轿上,得意洋洋地开口。 “你所指望的大宋五路兵马,已经都被大夏的忠勇男儿们全部击溃。” 这个消息如晴天霹雳般击中了秉常。 年轻的夏主一时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他向梁太后露出一个怪异的表情,随即双脚一软,慢慢坐倒,摔在地面上。 这话也给向华与明远两人不小的震撼。 向华稍微怔了怔,才赶紧下令,命他麾下的一名小校上前,控制住秉常。 明远就是这名小校,他作势扭住李秉常的胳膊,口中低声安慰一句:“这不可能……” 大宋五路齐出,总兵马有三十万人。以西夏现在的军力,想要同一时间全歼三十万宋军精锐,其中还有相当一部分配备了火器……这恐怕是梁太后夸大其词。 但是……明远心头也不免升起一阵寒意。 如果不是这样,又怎样解释,在他记忆中本时空的历史上,这场宋夏之战最终没能得到什么辉煌战果,反而将王安石变法所积攒下的家底一次耗空呢? “吾儿,哀家就是来告诉你,你所信任的这位亲信,现在也没什么用了。” 这下明远心中不好的预感更加强烈。 若是宋军大胜,迫至灵州城下或是兴庆府,西夏想要与宋和谈,那么李清作为一个降将,是可以牺牲的棋子,或者是可以出面谈判的中间人。 但现在看着样子……明远再难乐观。 而李秉常面上也一片死灰。 年轻的夏主已经意识到自己的生母要对忠于自己的臣子做什么了。 “李清,向你的国主道个别吧!” 梁太后柔声开口。 她身后一名刀斧手上前,手中一把巨斧高高举起。 “李清……李清……不要啊!” “母后,母后……是儿臣不孝,起了不该起的心思。但李清只是忠于儿臣,按照儿臣的意思行事……” “求母后开恩啊!” 李秉常痛哭流涕,跪着向梁太后的方向膝行两步。 明远似乎尽责地拽住李秉常,但他知道,此刻这位少年国主全身在拼命颤抖,甚至将一部分身体的重量压在明远身上。 如果没有明远,秉常可能会撑不住。 就在这时,李清突然开口,高声向李秉常喊道:“大王,请你记住臣这最后一句话!请一定记住——” “生,亦我所欲也!” 刀斧手高举的利斧表面泛着寒光,在室内烛光的照耀下一闪。 “义,亦我所欲也!” 只见那李清,涨红了面孔,额头上的青筋一枚枚迸现——他在用尽全身力气,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给李秉常留下这样一句话。 这是一个汉臣,在向曾经给予他支持的异邦君主表达最后的信念。 此时此刻,李秉常口中,向华与明远心中,跟随着李清的声音,不约而同地念出下面的句子: “二者不可得兼……”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325节 这是华夏文明生生不息的秘密,是它能够独立于利益争夺而永远存续的动力。 “舍生而取义者也!” “噗”的一声,巨斧落下,尸倒血流,头颅骨碌碌地滚出很远。 李秉常哭倒在殿前的尘埃之中。明远假装在扶,但实际上心里震撼莫名,双眼与心中一样的酸涩难当。 秉常突然大力甩开明远的搀扶,双手撑在地面上,向梁太后舆轿的方向爬行了两步,倔强地扬起脸,满脸泪痕地喊道:“生,我所欲也……” 梁太后端坐在舆轿上微笑着冲秉常挥了挥手,施施然道:“我儿不必重复这些没用的废话。” “在这世上,刀斧是有用的,弓箭是有用的,力量是有用的。” “酸儒们说的言语,是最没用的。” 第310章 全天下 勤政殿中, 赵顼气闷无比—— 五路伐夏的战况竟像是被王韶说中了一样:泾原与环庆两路主帅,高遵裕与刘昌祚争功。刘昌祚先到灵州城下,高遵裕却急传号令, 命刘昌祚不得率先攻城。 赵顼虽然没有机会亲自领兵上阵, 却也知道兵士打仗, 讲究一个“气”,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那刘昌祚抵达灵州城下的时候,是士气正旺的时候,且那时西夏大军坚壁清野尚未完成, 城防上有空子可钻。 然而高遵裕却担心刘昌祚破了灵州城,抢了自己的首功,严令刘昌祚麾下不得攻城, 原地等待与自己会师。 高遵裕确实受了皇命,有节制刘昌祚之权。而刘昌祚畏惧高遵裕是外戚, 宫中有高太后做主,便乖乖地从了高遵裕的将令, 没有及时攻城, 给了灵州守军喘息之机。 等到高遵裕与刘昌祚会师, 灵州城防已经稳固。泾原、环庆两路失去先机,久攻不下, 被抄绝了后路, 一场大战下来, 损兵折将, 不得不退。 这个消息传来, 赵顼仿佛吞了一只巨大的苍蝇, 从胸口一直难受到头顶卤门。 好不容易遇上西夏内乱的局面,又征发了大军与大批民伕出征,却因为将帅不合,彼此争功,落得眼下这样一个局面。 但这能怪谁? 这是天子自己下的诏啊! 想想数年练兵,数年积累,就只是因为错失了这一个机会,大军无功而返,成千上万的大宋子民要将性命交代在故土之外,赵顼这一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 他反复看了舆图,确认伐夏五路如今的位置与消息。 除却泾原与环庆路以外,鄜延与河东路确实拿下了银州与夏州,也有机会穿越八百里瀚海,直捣西夏腹心的灵州。但最终种谔与李宪还是求稳,没有冒险,而是着力拿稳这两座重镇。 西夏大军主力如今在灵州城下与高遵裕和刘昌祚的队伍纠缠。 一直没怎么接战的熙河路倒确实是一路奇兵,但是他们也是人数最少的一路。 即便有这样一路,他们又能给这战局带来什么变化呢? * 望着远处的寨堡,熙河路主帅种建中有些心神不宁。 他在出征之前接到了明远被劫,生死不知的消息。自那时起他的魂灵就像是被人夺去了一半。 但是身为军人的骄傲与责任感,却又令他不得不暂时压下心中的不安、惶恐与痛楚,照样带兵出征。 自熙河一役以来一直跟随他的梁平等人,也看不出种建中半点异样。 但是种建中知道,如果他无法找到明远,那么这次出征,恐怕将是他最后一次作为一路统帅出征。 此后,他会放下一切,踏上寻找明远的征途。 随着熙河路大军深入,随行的走马承受童贯却很明显越来越兴奋。从一开始的谨小慎微,默默观察绝不做声,到后来议事时大胆建言,催促进军,种建中开始意识到,这位太监,应该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童贯也想要立军功。 在大宋立朝以来,太监立军功从来不算什么稀罕事。 现在河东路的主帅李宪,也是一位太监,是童贯的“师父”。 在种建中帐中,童贯向种建中深深一揖,道:“咱家谢过种帅提携点拨之恩。寄望这次大战之后,咱也能像师父一样,统领一路西军。” 种建中听童贯的志向不小,暗中吃了一惊,才抬起眼细细打量,由此看清了对方眼里热衷名利的眼光。 “童供奉的意思是……” 种建中假做征询童贯的意见。 “不管如何,种帅都要下令,至少拿下眼前的木砦。” 种建中所率的熙河路,与其余四路相比,位置更西,是从西夏南方向正北方向攻击。灵州反倒在他们这一路的东面。 此刻,熙河路大军已经接近兴庆府南边的顺州。他们现在有好几个选择,可以向东北方向进发,前往灵州,与泾原环庆两路会合。冒险点也可以转向正北方向,直捣兴庆府,攻敌之必救,令灵州的敌人不得不分兵救兴庆府。 但是童贯说得很实在,他们现在最该做的,是拿下眼前这座顺州南面的小小寨堡。 “我们还剩多少天的粮草。” 种建中问军需官。 “回禀种帅,还有五天。” 种建中微咬下唇:竟然只剩五天的粮草……不过这也不怕,当年他跟着王韶,大军在熙河路,耗尽粮草之后还转战了一个多月,几乎是打到一处吃到一处,粮饷全靠沿途补给。 “那就先把木砦打下来。” 种建中点点头,见到童贯眼中流露出狂喜。 他猜想等到将木砦打下来,童贯定然又会指望着打下顺州、灵州,或者干脆是,兴庆府……那灭国之功,童贯便有份了。 所谓人心不足,得陇望蜀,通常都是这样。 但目前种建中与童贯目标一致,他也就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吩咐下去,准备攻打木砦。 * 打下木砦,对于种建中所率领的熙河路西军来说,太过容易。 两个时辰之内,这座木砦就宣告落入宋军手中。种建中麾下两个骑兵指挥用火器轰掉了出寨迎击的西夏骑兵,随后一小队步兵用投石机掷出使用火药的砲弹,轰开了木砦的大门。 童贯也带着两个指挥的步兵,高喊着“万胜”,冲进木砦中去——虽然实际上根本无需他一个走马承受如此。 “气人——” 进了木砦三个时辰之后,童贯终于开始尽情发泄失望之情。 “这座寨子里竟然没有任何粮草?!” “咱们还等着劫了这里储备的粮草,好继续向北向东呢!” 这下童贯的心思算是暴露在所有人眼前了。 种建中却很淡定,瞥了一眼,吩咐梁平:“仔细去搜。” 坚壁清野这回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任谁也舍不得将自家白花花的粮食直接毁掉。因此西夏人在退却之前,多半会把粮食藏起来,万一将来能将这寨堡收回,就还能把粮食从犄角旮旯里找出来。 梁平等人现在都有经验了,在木砦中一顿好搜,果然将藏在各处的粮草翻出来。但木砦只是一个小寨子,搜出来的所有粮草只够补充大军三天之用。 种建中依旧面临选择——下一步他该往何处去。 但种建中却没管那么多,而是拿了一幅画像给下属们:“去问问俘虏们,有没有人见到一个这样相貌的年轻人从此经过。” 种建中下令的时候童贯刚好也在,凑近了看一眼那画像,顿时惊道:“是明司监!” 种建中像是被人戳了痛处似的默默无言,没有否认。 “原来……” 原来是这样。 童贯自以为拿捏住了种建中的心思,连忙问清楚了,明远确实是失踪,便赶紧建议:“既然在宋境内找不到,那必然是被人劫入了西夏境内。他是这么重要的人物……” “我也这么以为。” 种建中本来并没有把握明远真被劫到了西夏境内,但是所谓关心则乱,童贯如此一激,他便也觉得明远应当就在西夏。 反正暂时是无法退回宋境了。 但他这一路宋境,自带着七八天的粮草,算是孤军深入,再无援手。 他此前曾经向灵州一带派出探子,联系友军,但是至今还没有得到任何回音。 从审问俘虏的结果来看,也还没有听说宋军已经打下了灵州。另外记录的战事应当还在胶着。 种建中在童贯的陪伴下,登上木砦的最高处——一座门楼,向北方望去。 他在心里暗暗询问:“小远,我该向何处去?” “我要去向何处,才能找到你呢!” * 梁太后在水砦正殿里前当众斩杀李清,随后便自回兴庆府,将李秉常依旧留在水砦软禁。 反正水砦那里,都是她那亲信卫队长罔萌讹的“可靠”下属。 在那之后,李秉常有时会突然痛哭流涕,有时则安静得像个孩子。 他看向明远的目光会时常有些茫然,似乎认不得明远是谁;这种眼光有时也会蕴满深深的怀疑,似乎在质问明远: “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你说的都能实现吗?” 明远总是向秉常回以无比坚定的目光,因为李清那日死在李秉常面前时,应当不是想看到自己效忠的这位君主被彻底吓倒,怀疑一切。 但每到此时,李秉常都会忧伤地收回眼光,似乎他已完全绝望。 除了李秉常以外,向华也显得有些不自在。 他悄悄地寻到明远,低声问:“那……可能吗?” 明远知道向华想问的是伐夏五路大军,是否真如梁太后所言那样被尽数击败了。 他答道:“不是不可能,但也不至于像梁太后说得那样夸张。” 现在应当是陷入僵局,双方都不败不胜。而宋军有粮草供给的问题,肯定更吃亏一点。 向华听了,紧绷的脸放松些许,叹了一口气,道:“现在如果能联络上大军就好了。”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326节 他指着水砦宫宇墙壁上的小小轩窗道:“这里几乎没有什么守卫。” 明远顿时也想到了:“对!” 夏主被软禁在这里是绝密消息,再加上水砦地处西夏腹地,又由王室卫队戍卫。水砦目前只有大约两个指挥的兵力戍卫。 如果宋军来个奇袭,得到对西夏国主的监护权,接下来再对阵梁太后,未必就一定能赢,但是赢面大了很多。 “现在最要紧的是要想办法联系上大军。” 这才是真正让人一筹莫展的。 向华顿时苦了脸。 然而明远却掉过头去,与1127商量。 “怎么才有100点?” 1127很无辜地说:“亲爱的宿主,这次火器建功只是拿下了很小很小的一个寨堡,得到了不多的一点粮草,100点……很不错了。” 明远便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他赶忙问:“100点,我能兑换什么道具?我需要通信,我需要将消息送给某个特定的人。” 不必细说,1127自然知道那“特定的人”是谁。 1127为难的声音响起:“传递信息啊……最便宜的,使用‘飞鸽传书’次卡是150点,如果想要用‘心有灵犀’这样的道具就更难了,至少要700点起……” 明远听见“心有灵犀”这四个字之后思索片刻,突然开口道:“梦魂不到关山难!” 1127:“啊?什么?” 明远继续道:“‘梦魂不到关山难’,1127,你去查一下,这一张道具卡的价格是多少。”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是李白《长相思》中的一句,明远很清楚记得,在他第一次与种郎闹别扭的时候,1127曾经向他建议过这张卡。 1127立即查询了回来,声音里略有些激动:“100点……只要100点……” 这大概是明远现在能够兑换的,为数不多的道具卡之一。 “但是,亲爱的宿主……您,确定吗?” “这张卡的作用,说白了就是给对方托梦。” “您……确定这有用吗?” 第311章 全天下 上有青冥之长天, 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这是唐代李白所作的《长相思》, 描绘的是在孤独中苦苦相思的无限愁绪——连梦中都无法到达爱人那里, 能不愁吗? 而试验方提供的“梦魂不到关山难”, 却是一张“托梦”的工具,次卡,每次使用消耗蝴蝶值100点。 明远提出使用要求,1127用万分不肯定的口气询问:“您确定?” “1127,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1127无语。明远便笑着道:“那就试试看吧!” “只要能够将信息及时传递出去。” 1127迟迟疑疑地说:“好……好!” 当晚,明远就进入了“梦魂不到关山难”的使用状态。他知道此刻的种建中一定无法像常人那样安寝, 所以特地选了丑时,人最疲倦最容易睡着的时候。 一旦进入环境,明远环顾四周, 心里暗叹:……要了亲命了。 确切地说,这张道具卡的使用环境, 是一个自带声光效果的“布景台”。 眼前是铺着一层竹席的床榻,竹席上似乎覆着一层薄霜, 让人见了就心生寒意。榻前是一盏孤灯, 灯火摇曳, 时明时暗。从床榻旁的门窗向外望去,目之所及是一座被月色照亮的金井栏。井栏中弥漫出若有若无的水雾, 雾中透着蟋蟀的声声嘶鸣, 断断续续。 就是这个—— 络纬秋啼金井阑, 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 卷帷望月空长叹。 明远心道:难为这张道具卡, 竟按照古诗的意境布置了一幅“表白布景”出来。 1127从旁解释:“亲爱的宿主, 这张道具卡确实是用于表达爱意的啊。可您现在却用来传递军事信息……” 明远回复他的系统:“1127,咱们尽人事,听天命。” 他当真站到了这布景跟前,开口,将他要传递的消息一一都说出来。按照试验方一向的靠谱程度,他所说的这些,都会出现在种建中的梦境里。 说完明远便苦笑:这回真的是要靠天命……不,要靠种郎肯不肯相信这个“梦境”了。 * 种建中从梦中醒来,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 他只是在中军帐中稍稍歪了一会儿,竟然就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景象无比清晰,他梦见了金井栏,梦见了孤灯映亮的簟席……梦中愁思萦绕,一切都似乎在诉说着相思凄苦。 是这些环境气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梦见了明远,而且明远对他说的每一个字,他都牢牢地记在心里,明远说的每一桩信息都明白无误而且合情合理…… 可这为什么竟是个梦呢? 他很怀疑自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过度思念爱人,因此梦见明远向自己表白……气氛确实很“相思”,但是表白的内容偏偏是种建中从来都没有想过的机密军情。 两种格格不入的情调令这个梦显得尤为诡异。 兴庆府附近的水砦、被软禁的夏主…… 种建中大步出帐,他此刻置身木砦之中,东方的天色已经蒙蒙微亮,夜风徐来,凛冽而清新,在提醒种建中,天气转冷。 眼看就要入秋—— 如果严冬降临之前,这场战事还没有取得突破,那么大宋需要付出的代价,可能将远远超乎想象。 战局确实需要转机。 可是,难道真的能因为一个梦,就做出判断吗? 对于种建中来说,他绝对愿意相信明远——只要是明远站在自己面前,向他提出要求,绝对没有任何问题,种建中一定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 可现在只是一个梦…… 一个特殊的梦,一个异常清晰的梦。 “种帅?” 营帐帘幕一掀,有个人走出来,见到种建中,愣了一下,然后打了声招呼。 是童贯。 种建中对童贯近日表现出的“热衷”有所顾忌,摸清童贯的品德与秉性之后,种建中下意识地与此人保持着距离。 但童贯是天子任命的走马承受,种建中做任何决策,都绕不过此人。 种建中脾气刚硬,但并不是不会做人,当下柔和地打了声招呼,低声问:“童供奉也睡不着吗?” 童贯点点头,道:“心里没底……” 种建中心想,确实。 这时人人都念起大宋国境内的好——道路四通八达,消息信件可以交给专业的快递行,若是在陕西路境内,一两天内铁定送到了,有些甚至可以当日即达。 到了夏境内,种建中和他所领的熙河路大军位置最为偏远。无法得到友军消息,他们便像是被蒙上了眼,堵上了耳朵…… 每每在这种时候,种建中都会意识到明远所带来的改变有多么深远。 熙河路是偏师,决策全依赖其余四路的行动和结果。其余四路若是大胜,他们正好冲上去分一杯羹,可其余四路若是败…… “马蹄声!” 童贯猛醒。 但种建中耳聪目明且久在军中,反应远较童贯迅速。他已经快步迈向木砦的门户,大声号令开门——这马蹄声一听就是配备了蹄铁的军马,目前也只有大宋,为大部分战马配备了蹄铁。 木砦的寨门被拉起,一个宋军探马直奔入寨,纵马来到种建中面前,要下马时直接晕去。 这名骑手摔倒在地,伸出手,手中滑落一个蜡丸。 他肩上用数尺随手撕扯开的吉贝布简单包裹了一下,此刻有一大片殷红正迅速渗出。 种建中拾起蜡丸,扛起那晕去的同袍,直接送去他的中军帐,命人救治。待此人伤情稳定之后,他才在灯下拆开那枚蜡丸。 童贯一直站在种建中身侧,眼神焦灼,盯着种建中手中的蜡丸,似乎在问:“怎么样?” 待到蜡丸拆开,里面的战报平铺在桌面上,种建中与童贯两人面面相觑。 泾原、环庆两路兵马遭遇大败。西夏主力掘开黄河,引水灌入宋军大营,令火药尽数损失,火器无法再用。而人员马匹损失无数,高遵裕携残部后退七十里,刘昌祚重伤在身,情况不明。 “这——” 童贯一副龇牙咧嘴的模样。 “我等这一路难道只有回师的份儿?” 种建中却一直没出声,凝眸沉思。 他的视线望向面前的舆图,渐渐地,那对眼神越来越亮。 童贯瞅瞅自家主帅,诧异地问:“种帅……你难道……有死中求活的法子?” 种建中一拳捶在桌面上,沉声道:“确实是……死中求活的法子。” 眼下他这一路大军也不过还有六七天的粮草,即便想要无功而返,沿路恐怕也要付出不小的代价才能退回宋境。 倒不如,搏一搏。 明远在梦中所说的,若按照常理推断,确实有其可能,甚至可以说可能性很大。而且种建中不认为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能够梦到这等机要军情。 冥冥中一定有……什么,在向他透露这讯息。 童贯听了种建中的打算,眼中立即放出光。 但他还有一事不明,赶忙开口问:“种帅,关于水砦的军情,种帅是从何得知。”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327节 种建中含糊其词了一下,只道是一个未必可靠的消息源。 童贯闻言,也盯着舆图看了半晌,突然道:“人都说‘富贵险中求’,如今正好赌一赌。种帅,咱家跟你走这一趟!” 他说这话时,眼中流露着热切,仿佛已经见到了自己擒住夏主,以夏主为质,与梁太后和谈的情景。 * 明远用一枚匕首,在水砦中一座木柱上划下一道印记。 在这道崭新的划痕上方,还有五道印记。 在明远“送出”那个梦境之后,已经过去了六天。 兴庆府方面送来的消息也很明确:泾原、环庆两路宋军在灵州城下遭遇大败。宋军主力溃败百里,损兵折将不说,粮秣辎重也丢弃大半。如今虽说宋夏两军还在相持,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如果战事胶着,宋军根本撑不过这个冬天。 明远望着木柱上的印记,心里暗暗叹息: 如果天子没有直接指望灭国,而是顺着范仲淹、王韶等人当年的设计,稳扎稳打,拿下横山、熙河两地,控制战略要冲,同时养马练兵,这一次损失未必会如此惨重。 但这都是事后诸葛亮,再说也无用。 这时,夏主李秉常脸色苍白,如梦游一般走来。 他缩起身体,在明远身边坐下,抱着双臂,不发一言。 明远也不出声,就这样安静陪着李秉常坐着。 从小小方窗中投进的那道光线,在他们身边的墙壁上缓缓地划过一道弧线,最后消失了。 天光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水砦殿宇内点燃着的那些高大蜡烛。光线依旧明亮,令人分不清昼夜。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秉常突然动了动,问:“我还能算是个国君吗?” 明远无奈,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李秉常确实是一个国君,如果有实无名,手中无权的国君也能算是国君的话。 李秉常等了片刻,没有听到答复,顿时将脸埋在臂弯里,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问:“我还会是个好国君吗?” 明远沉默了片刻,给出了一个答案:“如果有机会,你会是一个好国君。因为你知道什么是对的,正义的。” 前提是:如果有机会…… 李秉常似乎感受到了明远言语中的安慰,身体冲明远这里靠了靠。 “突、突——” 水砦的宫宇深处,突然响起两声突兀,就像是爆竹被闷在被子里被点燃了似的。 明远也是反应了片刻,才醒悟过来。 他猛地跳起身,大声道:“是火铳!” 世上再没有其它物品能释放出这样的声音——这一定是宋军到了。 这时一直在明远和李秉常附近守卫的向华也冲了过来。向华见过火器,但是他错过了火器在宋军中推广的时机,这时有些吃不准,听明远一声大喊,才确定这的确是火铳的声音。 向华一伸手,将李秉常连胳膊带人提起:“大王,请先随属下入内躲避!” 明远也道:“对!” 这种时候,最怕的是乱军。 甚至明远和向华也讨论过,认为梁太后对于秉常的态度很可能是:宁可让他消失,也不可让秉常落入他人手中。 因此现在保证秉常的安危极其重要。 于是明远与向华一左一右,挟着李秉常就往水砦深处赶去。 这座水砦,原本是由西夏先代国主陵墓的守墓人居住,后来为了满足西夏王室祭祀祖先时的庞大仪仗,才扩建了若干宫宇。李秉常被软禁在此,他的随从和守卫占了不少住所。但还是有不少殿宇空着。 这里路径复杂,有时像迷宫一样。 向华领着明远和秉常,越过一座一座空空荡荡的殿宇,有时偶遇几个惊慌失措的侍从,他们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窜。明远听见其中一人在说:“是宋军,是宋军!” 真的来了! 明远觉得一颗心砰砰地跳着。 是他的种郎吗? 真的有人会因为他们之间的感情而愿意相信一个“梦”? 明远一时心头微甜,但脚下未停——眼下最重要的,是要护住李秉常的安全。 否则便是一招错满盘皆输。 他们两人紧紧跟在向华身后,向水砦无人处奔去。明远似乎听见身后有脚步声紧紧追随着自己一行。 他猛地回头,见还是此地的卫士侍从在四下乱跑,似乎并没有哪个特定的人在盯着他们。 突然,斜刺里穿出一队宋军服饰的士卒。领头的人身材高大,明远一眼认出,知道那是童贯。 他到此才完全确信:确实是种郎到了。 只不过他们的运气似乎没那么好,劈头遇上的不是种建中,而是童贯。 但童贯此人极其精明,他一见秉常的服饰,便认出了他夏主的身份。 童贯满眼精光,上来就试图抓住秉常的手。 明远心知一定是童贯热衷名利,因此一马当先,冲进水砦,想要第一个找到李秉常。 但这家伙就不怕把年轻的夏主吓坏了吗? 童贯此人,看起来根本就不像是个太监。他脸庞方正,被晒黑的皮肤看起来坚硬似铁,而下巴颏上还留有几根粗壮的胡须,每一根都像钢钉似的。 看着就凶神恶煞。 李秉常一时害怕异常,赶紧要将手缩回去。 明远在旁,忙用字正腔圆的汉语斥道:“不得无礼!” 童贯一抬头,认出明远,吃惊不已。 他眼里闪过一丝失望,此刻他心里在想的一定是……竟然没能争到首功? 竟然叫明监司抢了头功去? 是了……种帅的消息源,应该就是明监司没差了。 但是这种情绪稍纵即逝,童贯接到了明远使来的警告眼神,赶紧收回了手,将右手贴在左胸上,单膝下跪,行了一个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党项人礼节,然后用汉语道:“微臣童贯,谨奉皇宋天子之命,前来解救夏主,护送夏主脱离险境,请夏主千万勿要惊慌,我等绝不会对国主有半点歹意,必定要护得国主周全。” 李秉常是听得懂汉语的,而童贯说了这么一长串,真心实意,多多少少抚平了李秉常心中的惧意。 于是李秉常向童贯伸出手,声音颤抖地道:“童、童……童贯,无须多礼,请起身——” 年轻的国主不知道怎么称呼童贯,只能直呼其名。 但童贯得意洋洋,仿佛能被西夏国主直呼其名,亲手扶起身,也不枉他童贯经历这般千里奔波之苦。 明远也长舒了一口气。 宋军既到,他绝大部分担子应该可以被卸掉了。 谁知身旁向华突然高声道:“小心——”同时手中的长刀出鞘。 明远也明显地感受到了刀风。 就在他们身后,一名水砦中侍卫模样的人举着长刀,刀刃锋锐,直奔李秉常过来。 明远认得此人,知道是向华手下的王室侍卫,平素一向默默无闻,从不往李秉常跟前凑,明远甚至从未听他说过话。 但关键时候,这名侍卫突然冲出来,肆无忌惮地对李秉常发难——这验证了明远与向华的猜测。 梁太后不需要儿子。 她只需要一个名为国主的木偶。 这个木偶,即使自己毁掉,也绝对不能落到别人手里。 与此同时,向华长刀出鞘,打算立即掀翻这个自后而上,意欲对李秉常不利的侍卫。 但李秉常面上的惊骇神色未变,反而再次大声尖叫—— 这次是从另一个方向赶来的,那人速度不知是从哪里突然蹿出的,速度极快。明远还未来得及呼吸眨眼,那人已经到了秉常跟前。 早先明远和向华的注意力都被后面那人转移,此刻想要出手救秉常,都来不及了。 但好在还有童贯。 童贯像是要保护天下奇珍一样,将李秉常往自己身后一拉,开口大喝一声:“大胆!谁许你伤害……” “噗”的一声,长刀没入童贯胸口,从他后背突出。 鲜血溅在李秉常脸上,让这软弱的少年当场哭了出声:“童……童……” 明远也震惊无比:他心中原本认定了童贯是个“祸害”,这人注定要成为奸宦的,可谁能想到,一代权奸,竟然在发迹之前,可以为了救护别国的国主而舍生忘死?! 明远脑海里乱了一阵,马上清醒——危机还未解除,一刀砍了童贯的那名西夏侍卫将长刀从童贯胸腔中抽出,童贯一腔热血全都喷洒在他脸上。 此人满脸是血,随意擦了擦就瞪眼看着李秉常,如鬼似魅。 就连明远,目睹此情此景,一颗心也几乎从胸腔中跳出来。 身后向华被另一人缠住,脱不开身。 明远心中还有理智,他拖着李秉常转身便跑,背后那名满身是血的侍卫三步并作两步追上来,一声狞笑,长刀挥起,冲着明远与秉常两人头顶劈到。 “当”的一声巨响。 手无寸铁的明远不知何时手中突然出现一枚巨大的盾牌,质地轻盈,却坚硬无比,挡住了对方雷霆万钧般的一击。 这盾牌闪闪亮亮,表面还刻有“1127”四个大食数字。 攻击明远和秉常的侍卫看不懂大食数字,只知道对方不知何时竟祭出了这样的法宝。 但这样又如何?那人见明远拉着李秉常继续逃开,狞笑一声,猱身再上。 明远再次承受了攻击,这次他几乎整个人被扑倒在地,对方用全身的力气再加上自身的重量,死死压住了明远和李秉常。 双方距离如此之近,明远一抬眼,就正对那张布满血污的脸,能够感受到对方充满血腥气味的呼吸。 “1127”号盾牌上的压力陡然松了。 但明远双臂酸软似乎不属于自己,全身的力气似乎都散尽了,再也提不起劲防御。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328节 下一刻,对手就会以泰山压顶之势压下来,而明远再也无力对抗,会被对方掀掉1127幻化出的最后防护,会被对方彻底解决,然后再去解决身边的李秉常。 “可惜啊——” 明远心想。 他已经预感到,自己距离目标已经无比接近,就只差最后几步要走。 或许他可以选择现在就离开这个时空,他已经完成了试验方的指标,只要他想,就能做到——但余生都背负永远都难消解的遗憾和痛楚,而且……他无法与种郎告别。 明远一想到这里,突然不知从哪里又生出气力高高举起盾牌,奋力迎向对手的方向—— “砰——” 耳边一声脆响,鼻端立即闻到刺鼻的硝烟气味。 心在剧烈跳动,几乎要从喉咙口直接跳出去。 血肉之躯扑在护着明远和李秉常的盾牌上,便再无动静了。 向华结果了与他缠斗的侍卫,抬起头,又惊又喜地道:“种郎君!” “种——” 明远听到这个姓氏,一颗心顿时被又放回了胸腔里。 心弦一松,此刻力气就像是突然从他全身都抽走了一样,明远再也没有力气将盾牌上的尸身推开,让自己和秉常都坐起身。 霍霍的脚步声响起,明远的视线顿时对上了一对写满了焦灼的双眸。 他们两人对视了片刻,种建中一伸手,随手将压住明远的尸骸拖开。 明远手中的盾牌于此时已悄然不见了,但明种两人都没有意识到。 “原来……” 种建中双唇一动,似乎在说:原来这是真的。 原来你真的在这里。 两人的视线一旦相触,即便是充斥着血与火的鏖兵之所,便也如天堂一般。 * 李秉常这时已爬至童贯身边,伸手摇摇童贯的肩膀。 倒卧在血泊之中的童贯睁大眼睛,嘴也还张着,仿佛在说:“不可以,不可能……” 他的眼神依旧保留着不可思议,似乎不相信自己,竟然找到了李秉常这枚珍宝; 又好像是难以接受——明明已经建立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功勋,怎么就这般倒霉,丢了性命呢? 李秉常泪如雨下,低声道:“童……” 他已经不太记得童贯到底叫什么名字了。 “……真是义士啊!” 西夏国主最终给挽救了自己生命的汉人这样一句评价。 看着李秉常的模样,这个年轻人怕是日后会永远信任汉人、依靠汉人。 种建中扶起明远,将他半扶半抱着来到童贯面前。 种建中原本并不喜欢童贯,但是死者为大,童贯虽然一向表现得功利,但这次若是没有他,夏主会丧生,而宋军全军,怕是也要尽数葬送在这西夏皇陵附近。 因此种建中深深向童贯的遗体鞠一躬,表示敬意。 而明远则无法不唏嘘—— 他此刻只能想到一句古诗: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2。 童贯的确是在他还未发迹之时便身死了,那么他这一生的真伪有谁会得知……史书又会如何评述呢? 但无论如何,这个和蔡京一样,名列六贼前位,要为北宋覆亡而负责的宦官,竟然以这样一个颇为“英勇”的方式,走向了生命的终点。 第312章 全天下 明远问种郎:“你有多少兵?” 种郎冲明远伸出四个指头—— “四万人吗?” 明远很激动。 种建中伸手挠了挠头, 答道:“四个指挥。” 明远:…… 两千人不到点啊! 种建中向他解释:五路伐夏,号称三十万大军,但他熙河路人数兵力是最少的。 前些天, 他在木砦里得到了明远“传递”来的消息, 当机立断,将一部分兵力留在木砦,自己则率领四个指挥的兵力,轻装上阵,快速奔袭。 这边一旦他拿下了水砦, 就会立即传令熙河路余部攻打距离木砦最近的顺州, 攻占顺州之后,纵使依旧是孤军,他所率领的熙河大军, 在这西夏腹地, 依旧能占着这一席容身之地。 “师兄, 我们之后该做什么?” 明远请教种建中的意见。 “就按你说过的……” 种建中一开口就觉得不对, 脸上顺势便红了红。 “唔, 你在梦中对我说过……” 明远忍不住想要笑,原来“梦魂不到关山难”这样用来表白的道具卡, 真的被他用成了战时信息交流工具。 他当时在种建中梦中提出的,是宋军以保护夏主秉常为名,拉拢西夏境内的部族势力,与梁太后对抗。若是秉常最终能获胜, 宋夏两国就可以重新回到谈判桌前,重新划定两国边界, 将大宋失土索回, 并重启两国通商互市, 打通丝绸之路。 明种两人商量妥当,便将这主意说给向华和种建中麾下众将知道。 “我来——” 向华主动请缨。 “我有王室卫队的令牌,可以借王室的名义送信到各部。” 种建中拿下水砦时,罔萌讹麾下的王室卫士一个也没跑出去,全部关押起来。因此罔萌讹完全没有渠道得知:他亲手放在李秉常身边的“向讹华”,根本是个汉人,而且完全倒向了李秉常一方。 明远与种建中对视一眼,都点了点头。 于是,向华踏上征程,他手持王室卫队的令牌,身藏李秉常亲笔密诏,前往党项各部,通知各部首脑:秉常已得大宋天子之助,随时准备亲政,并号召各部首脑,剿灭诸梁,让大夏国重获和平。 秉常的密诏,不是每一个部族都愿相信与跟随,摇摆的不在少数。 向华奔走一路,回到水砦的时候,得知宣誓效忠秉常的部族,总共只带来了三万左右的勤王大军。 秉常按照明远指点,一一召见这些部族的首脑,妥善慰问,并许以官职。其中虽有无利不起早的人物,但在“夏主”的这个名号面前,这些部族大多还是真心顺服,愿意支持秉常,摆脱梁太后的控制。 随即种建中的熙河路大军约两万人,拿下了顺州。顺州军民俱降。 五日之后,水砦跟前还来了一万头缠白布的汉兵——他们原本都是李清的部下。 李清因支持秉承亲政而被夺去兵权,旋即被梁太后当着秉常的面处决。这件事梁太后原本没有怎么宣扬,明远却命人将这消息散了出去,还特别选了口才好的人,要求他们怎么悲壮怎么渲染,什么李清流泪与夏主诀别,高喊“舍生取义”之类,总之越煽情越好。 这一万余头缠白布的汉兵,正是听了这些传言之后,纷纷摆脱控制,奋起冲向水砦,拜见夏主,要为他们昔日的统帅报仇雪恨。 转眼间,夏主秉常身边,便纠集了宋夏联兵大约六万人左右。除去顺州城内驻扎的两万宋军之外,其余四万人都驻扎在水砦附近。 水砦距离兴庆府极近,梁太后一旦察觉到变生肘腋,立即命在灵州主持战事的国相梁乙埋将十万大军从灵州城下调回兴庆府,以十万人围住了秉常的四万兵。 这一对母子,利用信使你来我往地打了一阵嘴仗,最终决定在兴庆府前,母子相见——双方谈一谈。 李秉常带兵前去见生母梁太后时,由明远与种建中陪伴他左右。向华则紧跟在李秉常身后。 大军浩浩荡荡,随李秉常来到兴庆府跟前。 明远终于有机会见一见这座西夏兢兢业业营建数十年才建起的政治中心。 只见远处一片大城依山势而建,北高南低。北边地势较高处宫宇连绵,听闻历代夏主积攒的财富,也尽数藏在兴庆府的王宫中。 “是国相——” 李秉常的眼光在梁太后车驾跟前扫过。只见那里一匹高头大马上,端坐着西夏国相梁乙埋。 太后梁氏垂帘听政,大权独揽,西夏国的权臣位置上也全都安排了自己人。梁乙埋是梁氏的兄长,李秉常的舅舅,把持相位多年,对于宋人来说,也是一位异常棘手的“老对头”。 这时梁乙埋得了梁太后授意,打马上前。 明远留意到跟在梁乙埋身后的,是一名彪形大汉。此人比寻常人至少高出一个头,不穿甲胄,上半身只斜斜地披着一块兽皮,袒露着右肩。他身背一根狼牙棒,在梁乙埋身后一杵,就如一座铁塔似的。 与这大汉相反,梁乙埋看起来倒是颇为阴柔,瘦长脸,尖下巴,喜欢用居高临下的眼神望着李秉常,仿佛秉常还是当年那个七岁小儿。 梁乙埋打马上前,远远地对李秉常喊话: “大王,不要信那些宋人的哄骗。” “我们大夏国有的是精兵良将——此次宋国号称精锐齐出,大夏一样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我们有的是征服他人的力量。” 梁乙埋傲然道,一回头,给个眼神,他身后那些西夏士卒们便一起发出荷荷的呼声,仿佛他们已经完全赢下了战争,赢了天下。 “不!” 李秉常尖细的少年声音在这一片荷荷呼声之间显得极不和谐。 “不……我们用的不是我们的力量,是那些被我们奴役、强迫的人。我们以兵役为名,将他们从家园中调出来,将他们放上有去无回的沙场……最终抢来的土地,抢来的金银财帛,全都被我们无耻地占去,那些真正在战场上丢了性命的可怜士兵,他们从来都没有机会享用……” 这一番话一时令众将众兵尽皆哗然。 舆轿那里,传来梁太后语无伦次的怒斥声,似乎被捅破了王室统治的最大秘密。 而士兵那里传来的骚动也是真实的,甚至还混着一点点兴奋——毕竟他们从来没有想到会有一位国主这样为他们考虑……如果这位国主能当政,那么他们是不是就能回家了? 支持秉常的有一部分是贵族,他们听到这里免不了色变。有人就想要打马靠近秉常。 但他们看见了秉常身边士卒们的眼光,他们赶紧勒住马匹,眼中流露出畏惧。 明远却知道秉常这番感慨从何而来——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329节 夏主李秉常一旦重获自由,就由明远陪着,去阿舒的家乡造访了一次。望着荒村屋檐下挂着的风干田鼠,秉常流泪了,回来之后就问了明远很多问题,多是有关治国的。 而今日,明远在秉常身边,端坐马上,放眼望去:在这一日中,彻底醒来的,可不止秉常一个。 梁乙埋却不耐烦了。 “那就战!” “看看是你那满怀的仁心厉害,还是漫山遍野的大军更厉害!” “屈热遮!” 梁乙埋转头唤道。 梁乙埋身后那名巨汉闻声上前,大踏步走向正在谈判的双方之间。 他的身躯一下子挡住了明远的视线。 明远望着那巨大的身形正在感慨:梁乙埋身边竟有这样威猛的护卫。他忽听向华在身后低低地惊呼一声:“屈热遮?屈热遮竟然到了梁乙埋身边?” 明远有点好奇,悄悄退后两步,来到向华身边,问了那屈热遮的履历。 他听完,屈热遮已经大踏步来到阵中,随手取下背上背着的狼牙棒,缓缓划了一个圈子,似乎在向秉常这边发起挑战。 秉常这边,西夏将士无一敢于上前——无他,这屈热遮看起来太可怕了。寻常将帅,一到此人面前,恐怕都会打哆嗦。 明远转头,与种建中对视一眼,交换一个眼神。 在种建中的号令声中,四十名手持火铳的宋军出列。 他们列为两排,相互之间保持一定合理的间距,前排士兵半蹲着,后排士兵直立。所有四十人都手持火铳。 种建中一声号令,他们整齐划一地拉下了铳栓,黑洞洞的铳口对准屈热遮。 无论是哪一边,这四十人的出现,都令西夏将帅打了一个寒噤,背心冒出冷汗。 自从宋军出征,五路伐夏,火器的“凶名”就在西夏境内广为传播。 如今人们都知道那不是什么“天雷”了,也知道用水攻可以让火器的火药失效——可是西夏人很清楚,哪怕你再勇武防护再多,以血肉之躯面对火器,就什么都不是。 梁乙埋赶紧下令:“屈热遮回来!” 庞然大物在原地顿了片刻,才流露出不情不愿的眼神,缓缓退回,回到梁乙埋身边。 那四十人见好就收,种建中一声下令,他们纷纷收起手中的火铳,退回阵中。 此刻明远身上也是一样,出了一身冷汗——这四十人手中的,基本上是最后一批火器的弹药了。 种建中带队千里奔袭,辎重补给极为不易。甚至到了最后,熙河路大军都要靠着抢夺西夏大军的粮草补给求生。 火器的弹药所剩无几,明远与种建中商量过,能省着点用,就省着点用。 但即便如此,这些火器,还是以它的悍悍“凶名”,吓退了看起来无比勇猛可怕的屈热遮。 梁乙埋面上有些挂不住,他唤回屈热遮之后,开口冷冷地道:“大王,这样又如何?” “十万大军围困你等,区区四十枚火铳,就可以保你夺得一切吗?” 秉常知道舅舅说得不假,脸色一白。 但他又强词夺理道:“什么叫做‘夺得一切’?我才是西夏国主!你等篡权夺位,妄启战端,这么多年来,累得我大夏国人丁凋零,十室九空……这才是你等要留给我的大夏吗?” 梁乙埋一句话说错,被秉常抓住里的痛脚,脸上不免一红。 这时,梁乙埋身后人影晃动。只见西夏太后梁氏的舆轿缓缓上前。 梁乙埋比出一个手势,梁太后这方面自上而下,全部鸦雀无声,静候梁太后开口。 梁太后温言道:“秉常,别闹!” 她语调温柔,仿佛还是面对当年那个无法反抗的孩子。 “汉人都是骗你的。” 李秉常被她这样一激,突然高声道:“母后,你也是汉人啊!” 秉常转向梁乙埋:“舅舅……国相也是汉人!” “汉人胡人,都在我们这片土地上过活,又有什么分别?” 梁太后万万没想到秉常的口才竟变得这么好,更令她吃惊的是,这孩子,如今竟敢当着这么多的人顶撞她,令她下不来台。梁太后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反驳才好。 李秉常却继续道:“这世上的每一个人,不都在盼着自己的日子能过得更好些吗?” 这倒是大实话! 在场每一个人都这么想。 “如今有大家都能过上好日子的方法,为什么还要彼此你打我,我打你,你杀我,我杀你呢?” 梁太后听到这里,突然提高声音道:“胡说!” “这世上的道理便是如此,你打过来,我打过去,总有一方是输家,哪有大家一起过上好日子这种说法?” 她见到秉常还在对面摇头,眼光顿时变得狠辣。 “汉人就是在骗你!” 梁太后一偏头,朝梁乙埋那里比出一个手势。 “秉常,莫要怪母后!” 她紧接着下令:“铁鹞子,尽忠为主的时候到了。向李秉常那里冲锋!” 一言既出,连梁乙埋的脸色都变了变。 梁太后这是要公开弑君吗?还是只是想要震慑一二? “记住,尔等妻子儿女的性命,掌控在何人手中,尔等的富贵荣华,又是何人给的!” 梁太后的声音冰冷。 一队铁鹞子骑兵迅速出列。 种建中一挥手,下了另一个命令。 适才那四十名火铳手再次出列——这次他们一字排开,隐隐排成一个扇形,他们全数半跪在地面上,托起火铳瞄准,严阵以待。 而这四十名火铳手身后,一群手持斩马长刀的宋军出现,立在他们身后,随时准备上前。 这是宋军习练来专门对付铁鹞子的一个阵势。 火铳手对准疾冲而来的铁鹞子,经过瞄准,他们手中的火铳能够集中铁鹞子马背上的骑士,但由于铁鹞子的人马是用锁子甲套在一起的,那些马匹还会继续冲锋。 这时在他们身后的刀斧手便会用手中的斩马长刀斩去马腿,造成混乱。 这种阵法在宋军对阵铁鹞子时多次用过,令西夏骑兵闻之胆寒。 但它也有弱点——宋军的火铳手和刀斧手也面临不小的伤亡风险。但此刻,宋军列阵在前的士卒们全部聚精会神地望着对方铁鹞子的动向,仿佛早已将一切生死都置之度外。 “宋军请退后!” 字正腔圆的汉语响起,西夏国主李秉常竟然打马上前,越过他们这一排,道:“我是他们的国君。” 宋军士兵们一怔,但这不是他们主帅下令,于是这几十人一动都没动。 李秉常这时又用党项话重复了一遍,宣誓效忠他的西夏各部族首脑多半脸上发烧,心中羞愧,但又大多不敢擅动。 于是李秉常就这么一个人顶在最前面,面对一群本应效忠于他的铁鹞子。 恰巧明远此前一直在默默捕捉他脑海里稍纵即逝的一个念头,此刻终于想明白了些。明远便一提马缰,纵马来到李秉常身边。 他一偏头,这才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忍不住由衷赞道:“大王,您是真的长大了。” 语气仿佛是在称赞跟随自己的小兄弟。 李秉常转过头望向明远,明远这才发现秉常其实也是在硬撑:这少年国主脸色苍白,一张脸绷得紧紧的,眼中竟泛出泪光。 “别怕,我会陪你一起!” 这时,明远已经将一切想通,并且决定冒一回险。 这令李秉常万万没有想到,他的泪水当真夺眶而出,连忙用袖子胡乱擦了,转脸望着对面的铁鹞子,将双眼瞪得大大的,仿佛在大声告诉对方:没用的,你们过来我也不会怕的! 这时,秉常身边忽又响起马蹄声。 明远与李秉常同时扭头,见是种建中一提马缰上前。 这人目光灼灼盯着明远,随口向李秉常解释:“既然小远要陪着你,我就也陪着。” 种建中随手解下身上的弓箭,另一只手从怀中取出一把手铳。 马蹄声继续响起,这回是向华赶上来,急急忙忙地喊:“明郎君、种郎君,别丢下我,还有我啊!” 几人相互看了看,一时都笑了。 这样的笑容彻底迷惑了对面的铁鹞子,尽管战马在他们身前喷着鼻息,马蹄在地面上不断刨着地面,但这些铁骑一个个都挽紧了缰绳,不敢前进。 李秉常则用力用手背擦了擦脸孔,道:“谢谢诸位,今天是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个人……还活着!” 明远伸手拍拍秉常的肩,好让秉常放轻松一点。 他顺势凑近秉常,凑在他耳边,道:“你还记得李清就义时,对你说的那句话吗?” 秉常的眼圈顿时又是一红,点点头:“当然记得。” 明远刚才就一直在琢磨这句话。 即将殒命之际,常人心中一定充满了恐惧与不舍,而李清却用尽全身力气,向秉常喊出这一句,人人耳熟能详的……秉常这一辈子恐怕都不会忘记。 可是李清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刚才与向华一番对话,明远渐渐形成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此刻见到秉常流泪,明远激他:“你敢不敢,将李清的话在太后和国相面前再喊一遍?” 李秉常当然敢。 他转向梁太后与梁乙埋,大声开口:“生亦我所欲也……” 李清临死的那一幕像是被烙印在秉常心里,永远不曾抹去。 所以此刻秉常就像是用上了全身的力气,大声嘶喊道:“义亦我所欲也!” 梁太后顿时厌恶地一撇嘴,梁乙埋则转头催促那些理应发起攻击的铁鹞子。 “二者不可得兼!”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330节 开始有人一起随秉常一起念诵——毕竟这是孟子的名篇,即使是宋军中从未念过书的寻常兵士,也大多听过这句话,说得出这样的道理! 同样的,明远和种建中等人也一起加入李秉常。 人们一起,发出地动山摇般的声音:“舍生而取义也!” 吼声刚落,只听梁乙埋身后发出一声怪叫。只见屈热遮丢开手中的狼牙棒,抽出腰刀,照着梁乙埋的脖颈猛地挥去—— 血光四溅。 梁乙埋的头颅像李清那时一样,骨碌骨碌地滚开。 人群刹那间安静了片刻,随即响起来自梁太后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明远目睹这一切,心中默默地对那个早已不在人世的李清道:恭喜你,你做到了。 这是李清亲自设计的“斩首行动”。他一早就把屈热遮这样的人安排到梁乙埋身边,但为了行事周密,李清从来不与屈热遮联系。双方唯一的约定就是,当屈热遮听见有人在他面前念诵孟子的这一段“舍生取义”,就立即动手,杀了梁乙埋,控制梁太后。 出乎意料的是,李清被梁太后擒住,并且丢了性命。 但他受刑的地点就在夏主面前。 因此李清才会用那样的方式,将这个暗号传递给李秉常。 这是明远从向华那里听说了屈热遮的大致履历之后猜测的。 当初他始终没有向明白,李清为何在秉常面前那样竭力地喊出这一句“舍生取义”。 现在他完全明白了。 这是用生命送出的讯号,也是夏主和在此的宋军唯一翻盘的机会。 李秉常见到对面的变故,浑身一震,嗓子像是被堵住了似的,再也说不出任何言语。随后他的身体开始像筛糠一般颤抖。 ——又一次意识到了争权夺势的冷酷与残忍。尽管被利用被欺骗,在李秉常心里,梁乙埋也依旧是他的舅舅,梁太后是他的生母。 李秉常伸出双手捂住脸孔,却惊觉他的手掌已经比幼时大了不少,手掌可以遮住整张脸孔了——既然长大了,有些事就不得不忍痛面对。 种建中知道此刻机不可失,一扭头道:“小远!” 明远立即会意:“师兄放心,我省得!” 种建中立即做了一个射击的手势。 火铳手们手中的火铳齐齐射向对面的铁鹞子。顿时十几名骑兵倒撞下马,不少战马受惊,梁氏一系所控制的那十万大军,立即乱了。 种建中一挥手中长弓,大声道:“兄弟们,随我上!” 他所领的四个指挥骑兵一起向前冲出。 明远则趁乱用党项话高声叫道:“忠于夏主的勇士们,拿出你们的勇气来!护驾呀,勤王呀,快上呀——” 兴庆府城下,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战展开。 第313章 全天下 官家赵顼坐在黑暗幽深的宫宇深处, 孤灯如豆,照亮了他面前小小一片空间,反而令整座大殿显得更加空旷与孤寂。 脚步声响起, 宫中内侍匆匆赶来, 双手将边境急报奉上。 赵顼似乎已经意识到什么,他双手颤抖着,拆开信报,扫了两眼,顿时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 “永乐城失陷, 鄜延三万大军尽墨, 民伕十数万人遇难……” 一战死难二十余万人…… 赵顼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这真的是他这个自诩英明神武,心心念念要与唐宗宋祖比肩的皇帝治下发生的惨剧吗? 等一下,永乐城……永乐城是什么地方? 赵顼瞬间觉得自己有些抽离, 他既像是一个亲历者, 又像是一个旁观者。 他能看见自己绕床苦郁, 彻夜不眠。 他也能看见自己早朝时与宰执们说起永乐之殇, 竟尔控制不住, 失声痛哭。 赵顼忍不住对这样的自己心生同情——他知道自己是骄傲的,此刻却又不得不俯首承认自己的平庸…… 赵顼猛地惊醒, 发觉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 只是那梦给人的感觉太清晰太压抑,梦中勤政殿中那化不开的夜色,也与眼前一样……一模一样。 “这只是一个梦……” 赵顼平复心情,随意翻开自己桌面上堆积如山的奏章。 忽然他一眼瞥见“永乐城”三个字, 连忙将那奏章拿来,细细读过, 才发现这座城根本没有兴建。只是有大臣上书建言修建而已。 赵顼看那奏章末尾署的名字——“徐禧”。 他这是梦见了未来之事吗? 赵顼揉揉眼睛, 仔仔细细地又看了一遍徐禧此人的奏章与履历, 心中一个可怕的念头升起,他觉得自己确实是有可能任用此人的…… 一城失陷,二十万人殒身……大宋再也无力与西夏一战。 这可怕的前景令赵顼即便醒着,背后也生出一身冷汗。 他赶紧丢开奏章,回到自己的寝殿,阖上眼睛。 但是他心情激荡,过了好久,才渐渐入睡—— 赵顼猛地睁开眼惊醒,随即坐起身,这一次他再也无法安睡。 他梦见自己因永乐城之败而郁郁寡欢,无端耗损了自己的健康,三十多岁就早早过世,临终时将皇位传给自己的皇六子赵佣,那赵佣,是个不到十岁的幼儿。 这会是真的吗? 寝殿中的内侍匆匆赶来,要为赵顼更衣。赵顼的耐心有限,只待对方为自己套上袜子,就随意披上一件外袍,匆匆起身,鞋子都未穿。小太监大惊失色,但又不敢声张,只能抱上赵顼的帽子、鞋子与腰带,急急忙忙地跟在官家身后。 赵顼的目的地是保慈宫。 按照他梦中所见,自己三十多岁过世,传位给年幼的皇儿,必然指向一个结果:太皇太后高氏垂帘听政。 这时天还未亮。保慈宫跟前的宫人正垂着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赵顼直入保慈宫时她们才惊醒,刚要做声,就被赵顼身后的小太监阻住—— “嘘——官家来探视太后……别作声。” 赵顼鞋都未穿,轻手轻脚地靠近生母高太后就寝的卧榻旁。 他也不知道自己来此是做什么,但鬼使神差地,他就是到了这里。 只见高大的卧榻前悬挂着的珠帘轻轻一动。高太后在帘内轻轻地叹息一声。 “哀家做了个梦——” 赵顼没有出声,但是他的一颗心早已悬起。 “……王安石误国,如果哀家真的垂帘听政,哀家要尽废新法。” 这话,既像是在梦呓,又像是在许愿。 但赵顼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浸泡在凉水中。 他知道自己从来都不是太后最疼爱的儿子,但是面对要将自己数年来的心血尽数毁去,要将好不容易走上正轨的大宋再扭回原来的老路…… 多么残忍的母亲啊! 但是,高太后性情如此,知母莫若子,赵顼心里清楚,若真有那一日,高太后,做得出来,一定做得出来…… 赵顼想着,跌跌撞撞地向后退去。 从今日起,他要避免一切失败—— 魂不守舍之间,天子撞到了急急忙忙赶来的太后宫人。 “万岁——” 宫人们的声音惊动了帐中的高太后。她刚刚从半梦半醒中清醒,一时还未意识到自己刚才都说了些什么。 * 早朝时,所有的大臣都发觉了天子赵顼的神情异样。 他即便坐在御座上,也有些心不在焉。但若说他完全心不在焉吧,这位天子又将深邃的眼光逐一扫过朝堂上的宰执重臣们,令每个人都心下惴惴。 不会是昨夜西北又有什么紧急军情送到吧?!——群臣纷纷猜测。 谁知正在这时,战报送到了。 赵顼铁青着脸,从内侍手中接过战报,展开。 群臣们眼看着天子眉心舒展,流露出笑意,一颗心便也渐渐放下。 看过战报,赵顼肃容抬头,但殿上每个人都看出了官家的兴奋——他眼中有光,拿着战报的手微微颤抖。 “念——” 赵顼简短下令,自有内侍代劳,将战报上的内容读出来。 群臣们越听越奇:万万没想到宋夏战局竟然会有这样的发展。 一向被认为是偏师的熙河路大军直抵兴庆府,找到了被西夏太后关押的国主李秉常,并支持李秉常与太后梁氏对抗。 在最近的一次对抗中,国相梁乙埋身亡,太后梁氏被擒,西夏大军成片成片地倒向李秉常。 原本困在灵州城外的泾原、环庆两路,如今已经改道增援兴庆府的熙河军。从灵州返回兴庆府救驾的夏军则正在摇摆,不知到底该投向谁。 西军诸将,联名上书请求天子授意和谈。 赵顼听着耳边的战报,心中飘飘忽忽的,真觉自己就像是在做梦一样。 先胜后败,却又反败为胜,这是多么出奇的反转——谁也没能料到熙河路这一出奇兵竟能给整个战局带来如此颠覆的变化。 “臣等恭贺天子,伐夏一役,毕尽全功。” 身为首相的王安石,带头上前恭贺天子,群臣附和。 赵顼却不合时宜地想起—— 他还有些印象,在梦中,永乐城大败的时候,王安石早已不在朝中。 确切地说,王安石在熙宁八年复相之后不久,就辞相南归了。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331节 同样的还有王韶,王韶被贬官外出,在永乐城之败的前一年就病逝了。 看来还是得将这批稳重有谋的干才留在朝堂上啊。 一时间群臣商议起合议的内容,大致议定是西夏退出前几次宋夏战争中侵占的宋国土地,两国修好,开放榷场,通商互市,大宋协助西夏向西面拓展商路。 这是西夏能够接受的一个方案,毕竟横山等地宋军已经在这次战事中实际拿了下来。 而宋、辽、夏三国在西北一带暂时获得均势,各方都能够休养生息。大宋的军事势力在未来还能再上一个台阶,即便出现更凶悍的胡虏,应当也敌得过。 一时议定,群臣告退。 王安石一人单独留下奏对,没说什么,只是请赵顼保重龙体。 等到王安石离开,赵顼才突然意识到:王安石说这话,是因为他的梦…… 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梦。 王安石也梦到了。 也许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梦见了自己余生中会发生什么。 每一个人—— 洛阳独乐园中,司马光从他编著《资治通鉴》的地窖中醒来,喃喃地道:“原来是这样,原来竟是这样……” 他突然呵呵地笑起来,连连摇头道:“不冤,不冤——” 大约觉得自己被骂也不冤吧。 湖州知州苏轼从梦中醒来,拈着自己下巴颏上稀疏的胡子,喃喃叹道:“文章憎命达,文章憎命达……” 可是,他会因为自己的诗词文章招来的祸患,就放下手中那支笔,再不写了吗? 这又怎么可能? 于是苏轼一跃起身,探头望望窗外月色正好,跳下床榻,道:“张怀民肯定还未睡,我去扰他去!” 正陕西路转运司府署中通宵忙碌的种师中,靠着板壁歪了一会儿,突然醒来,坐直身体,凝眸回想了一阵他的梦境,只觉有点古怪。 “难怪明师兄总是念叨不让我去太原!” 种师中嘟哝一句:“不去就不去吧!” 说着,将脸靠在板壁上继续睡。 * 不止是宋境,辽主耶律浚一觉醒来,突然意识到:在他的梦境里,他从未活到过今天。 就像是有人在阎王的生死簿上漏勾了他的名字,阴错阳差,他就这么活到了今天,还当上了辽主。 只是—— 耶律浚起身,去看刚刚出生未久的儿子。 他这个大胖儿子现在还未取名,只有一个小名叫做“裹儿”。 耶律浚望着裹儿心情复杂,在他的梦中,是裹儿长大之后为自己这个父亲和外祖母萧观音平反昭雪,但是裹儿也断送了大辽的江山,大片大片的土地从此落在新崛起的女真人手中。 现在……大辽这条巨船由自己掌控,耶律浚不由心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感觉。 他别无选择,只能尝试努力做一个英主。 * 人们做了各种各样的梦,多是关于未来的。有些人忍不住便找人分享,结果立即发现:这种梦,对方也做了。 这梦准吗? 有人说准,也有人说不准——毕竟是关于未来嘛! 但所有人的意见都一致:这必然是上天给予了启示。 人的本性是趋利避害的,这便意味着这个关于“未来”的提示,会改变很多人的行为。 有些人的人生因此彻底改变了,但未来是什么样,却依旧是未知的。 …… 也有些人木知木觉,这个梦境对他们没有影响。 蔡京在侍女的帮助下穿戴整齐,坐在自己的书桌跟前,兴致勃勃地研磨。面对走进来的弟弟蔡卞,他与以往一样,温和地笑道:“元度,来看看我这一幅字写得如何?” * 种建中醒来,睁开双眼,眼中目光凌厉——他在飞快地思考。 他梦见了自己完整的人生,他梦见了大起大落,胜利与败亡,他甚至还改了名字,不再是他自己……但这些他都没有太往心里去—— 他唯一紧张的,就是他的梦里没有明远。 种建中连忙起身,迅速穿衣,出门寻找明远。 他纵马于西夏兴庆府里里外外,问遍了这里的每一个人,无人能说清明远此刻在何处。 明远就像是忽然人间蒸发,完全消失了一样。 “你要问明远的下落?” 被押解而来的一群囚犯中,有一人冲种建中一笑,露出缺了两枚门牙的一排牙齿,那门牙还留着带有血迹的茬子,看起来像是新近被打掉的。 这句话是用汉话问的,种建中转过身来,见到说话的那名囚犯穿着党项人的服饰,戴着镣铐。 “你知道小远去了哪里?” 种建中走近那名囚徒,辨认了片刻,突然问:“你是禹藏家的人?” 他还记得两天前审问过一群禹藏家的旁支,这些人因为西夏国主的母子之争中站错了队而被擒下狱,如今大约是要被发配边境去做苦力。而眼前这人就在其中。 说着这话,种建中已经心生警惕。 “对!” 那人突然冲种建中笑了。 “明远对你想必很重要吧?” 种建中一面戒备,一面缓缓开口问:“你知道他在哪里?” 那人突然暴起,想要给种建中一拳,但是种建中既有准备,便不惧对方,手中锁链稍稍一紧,那人的拳头就生生差了两寸,达不到种建中脸上。 “呸——” 一口带血的吐沫擦着种建中脸颊而过。 “告诉你,我好后悔,好后悔将明远那个畜生养的带来西夏——” “你是禹藏连城?” 种建中已经听明远说过他到此的种种冒险经历,自然对这个禹藏连城印象深刻。 “禹藏连城,告诉你吧。你兄长是我所杀,与明远无关。”种建中正告对方。 “而你,却为了一己之私怨将明远劫来西夏。” “所有的事都应你而起,今日这结果,也是因你造成。” 种建中将这“自食其果”四个字的意思说得平直明白,禹藏连城却像是胸口被重击,口中捂了一口老血似的——若他不把明远带来夏境,也就没后来的事了。 种建中不想与禹藏连城多说什么,转身离开。 禹藏连城在背后连声咒骂,先是用党项话,各种污言秽语滔滔不绝,后来发觉对方根本听不懂,才改了汉话。他奋力喊道:“愿你永生永世也找不到那人!” 种建中突地转身,脸色可怕。 那禹藏连城脸色也随之变了——在这样的眼光跟前他感受到了油然而生的恐惧,令他不由自主地牙关打战,双膝发软,嘴却依然硬着:“愿你……永失所爱……” 这一句彻底击中了种建中内心深处的恐惧。 一时间他如坠冰窟,竟木然待在原地,连那禹藏连城被人牵走也丝毫不差。 “种郎君,种郎君!” 马蹄声响起,这回是向华纵马而来。 “向华,” 种建中猛地转头,心中生出一丝希望。 “你家郎君在哪里,你看见你家郎君了吗?” “种郎君,我家郎君一早上出了城。他留话说若是见到你,就请你到城北山上去寻他去。” 种建中再未说什么,直接纵马出城,向兴庆府北面疾奔。 兴庆府地势北高南低,城外便是一座山丘。此时已经入秋,各处都显出草木萧疏的景象。唯有在此山南麓,尚有绿草如茵,其间点缀着野花,风景如画。 种建中忽然看见了远处山坡上一个小小的白点,正在向自己这边移动。 他心中猛地一动,意识到这就是他要找的人了。 于是种建中拍拍座下神骏的脑袋:“踏雪,我们走!” 踏雪顿时一声长嘶,载着种建中便向那里疾奔而去,越来越近—— 种建中屏住呼吸,睁大眼睛,想要辨认来人的样子。 越是这种时候就越是紧张——种建中想,现在他满怀都是希望,他不想再经历失望了。 好在那人的样貌一点点在种建中眼里勾出来,渐渐变得细致。 那少年郎已经换掉了西夏服饰,改回华夏衣冠,此刻一身白衣,满脸轻松,正缓步向种建中走来。 种建中到了此刻反而有些不敢上前……他记起他的梦,梦里从来没有过明远。 踏雪却才不管种建中在想什么,径直上前,按照老习惯用脖子蹭蹭明远,似乎想要讨一粒麦芽糖或是鸡蛋吃吃。 明远显然心情很好,他眼看着种建中纵身下马,抢到自己面前,眼中写满焦忧。 明远向种建中露出笑脸:“师兄——” “我做到了。” 种建中一怔,然后猛然上前,两人四手紧紧互握。 明远没有说他究竟做到了什么。 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332节 但是种建中心中已是了然—— 无他,此生与你共聚耳。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