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有关于他的小事》 1.1 你借了我们一把伞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妈妈就偏爱姊姊比较多。 以前允生总想不明白,怎么明明是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人,允西得到的却总比她来得多。长大以后允生多少懂了,她和姊姊唯一的差别,就是允西患有忧鬱症。 爸爸会和她说:「允生啊,因为允西生病了,需要我们更多的爱,所以你不要怪妈妈,好吗?」 那个时候的爸妈感情还很好,允生会点点头,爸爸就会摸摸她的头,说真乖。 小小年纪的允生似懂非懂,努力地对姊姊好。儘管她也曾模糊的认识到,所谓「因为得忧鬱症的人需要得到更多的爱」这种话,不过就是安慰自己的理由而已。妈妈对她的殴打早在那之前就开始了。 但姊姊对她是真的好。 在允生被妈妈打的时候,是姊姊把她保护在她身后,才让捨不得打姊姊的妈妈停手。 明明是姊姊比她瘦弱,却还是固执的挡在她前面。 有几次被打的时候,姊姊刚好不在家,允生就会哭着打电话给姊姊,允西就会匆忙忙赶回家,带上好多好吃的给她,一边说对不起一边帮她上药。 上中学的时候,有次允生生病了,是姊姊每晚细心照顾发烧的她,等她好起来的时候给她补落下的作业。 上了高中,两人不在同所学校了,一个在城南一个在城北,放学之后允生和允西会相约在离彼此差不多路程的公园某处,然后一起走回西边的家。 姊姊对她是真的很好。 所以即使一开始允生确实讨厌姊姊,也被后来她的好给抹去了。 在允生的印象里,允西不常笑,但允生确定姊姊爱她。 比如有次,允生又被妈妈打,她的头撞上被打翻的小茶几,后脑勺磕了好大一个口子,流了好多血,但妈妈回房间睡去了,爸爸又在外出差不在家。 只有允西担心的跑回家查看,允生记得,姊姊当时着急得慌,差点哭了,生怕吵醒妈妈,让允生又挨一顿打,两人便躡手躡脚出了门。 小小年纪她们身上根本没钱,允西就让允生坐着,自己跑走了。再回来的时候允西背着允生,跑着去医院。那小小的身板背着允生走了两公里路。 「姊姊,我们没有钱,去了医院医生叔叔也不会给我们看的。」在姊姊背上,允生纳闷地问她。 「没事,姊姊有钱。」允西是这样说的。 那时候允生只是「哦」了一声过后,便没在答。 她相信姊姊。 很多年以后允生才在无意中得知,允西口中的钱是她偷来的。 所以,告诉她,这么爱她的姊姊,那么好的她们,怎么会成为后来那样呢? 二十岁的允生寧愿姊姊别对她好。 1.2 某个快下雨的秋日下午,允西和允生在咖啡店温书,她们坐在大长桌的某两的位子,店里只剩下她们对面一个空位。 「不好意思,我可以坐这里吗?」 刚推门进来的男生走到店里仅剩的那个座位前,礼貌性的指着空位问允生和允西。 故事,始于这句话。 允生正专心写习题,只有允西道:「可以啊。」 男生点了点头,说声谢谢之后坐下了,手里捧的是化学课本。 一下午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允生写完最后一道题后抬起头,看到天色已经暗了,地面上有路上行人的倒影,显然是下过雨了。 时间将近七点,原本热闹吵杂的咖啡店这会走了一半的人,一旁的姊姊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允生于是把允西摇醒:「姊,醒醒。」 「几点了?」刚醒的允西睡眼惺忪,连打了几个呵欠。 「快七点了,」允生又确认了一遍时间:「要走了吗?」 允西点了点头,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问允生晚上想吃什么,允生说想吃烧烤。 两个人走出店里的时候才发现不但下着雨,还下的挺大,允生拉了拉允西问她有没有带伞,允西怔了下说:「没有。」 「不介意的话就用我的伞吧,就是小了点。」寻思着该是要冒雨回家烧烤,还是回咖啡店等雨停的允生和允西正决定要衝进雨幕里的时候,突然听到后方传来这么一句话。 回过头一看,是刚刚坐在他们对面的男生。 允生和允西对看了一眼。 允生说:「不好吧。」 允西也说:「我们拿走了你就没伞撑了。」 对方却说:「我家离这也就一条马路的事。」说完还拿着伞又往允生和允西那递了递。 允生看允西,允西看允生。 雨实在是太大了,最后允西小心握住伞柄,道了谢,就看见他已经进了雨幕里,留下允西和允生还在店门口。 允生问她:「我们怎么还他伞啊?」 「不知道??我们明天再来一次吧?说不定明天又会遇到他呢。」允西想了想说。 「也好。」允生轻喃,撑开了伞,伞撑起来的时候允生笑了笑:「真是个好人。」 隔天,允生和允西早早就到咖啡店,坐在和昨天一样的位子,对面的空位上放了他的雨伞,晾乾摺好,允生她们就一直等着。 下午三点,人开始多了,昨天那男生是四点多的时候来的。 男生一来就朝允西和允生那走去,看见椅子上的伞不禁笑了笑:「我都不知道借了把雨伞还有帮忙佔位子的好处。」 允生也笑:「谢谢你的伞。」 「小事。」他摆了摆手,又起身点咖啡去了。 那天是允生和允西先走的,回家的时候允西问允生:「我们明天还来吗?」 允生想着过几天要段考了,便点点头:「好啊。」 于是第二天放学,她们一样去了咖啡店,一样见到了他。 他们几乎是一前一后到的,他穿着二高的校服,学号底下绣了三个字: 魏自清。 他笑了笑:「我们还挺有缘份的,正式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魏自清。」 允生和允西也说了自己的名字。 「林允生和林允西,名字挺好听的。」 两个人不好意思地笑:「谢谢。」 就这样,十七岁的允生和允西,遇上了十七岁的魏自清。 很多年以后允生会把绣着林允生、林允西和魏自清名字学号的三件高中校服再翻出来,后悔的想如果能回到过去,她想回到十七岁遇见魏自清之前,告诉自己淋雨回家也不要收下魏自清的伞。 1.3 自从互相认识之后,允生和允西每天都会到咖啡店来,魏自清总是比她们要晚那么一点点,然后坐在他们对面的位子,离开时会互道再见,见面的时候却不会打招呼,只是偶尔抬头看一下,确认要坐下的是他。 真正开始说话,是允生和允西抱怨数学好难。 魏自清说:「我可以教你。」 允生和允西同时抬头看他。 兴许是为了自证自己,魏自清接过允生的考卷,把两人刚刚想了很久的题目解出来了。允生拿回来一看,眼睛一亮:「你怎么解出来的?这题我想了好久!」 魏自清耐心解释,拿起笔把允生画的那条辅助线又画上去,说:「这题其实可以不用辅助线的,因为以这一题来说,加了辅助线反而会让图看起来很复杂。」说完又把辅助线擦掉,给两人讲起了解题思路。 「你看,是不是简单很多?」 魏自清的思路清晰,讲解的过程还顺带讲了辅助线的画法,浅白易懂。 允生和允西都会了。 「怎么样?我这个水平教你们还是可以的吧?」魏自清就笑。 允生和允西自然是点头。 「可是我很不好教,底子打得不好,允西也是。」惊喜之馀,允生想起来自己从小到大数学课几乎不是在下课就是在等下课。 「那倒没关係,我会儘量讲慢一点。」魏自清说。 允生和允西连声道谢。 魏自清说长桌不太好讨论,于是三个人改坐在靠窗的小圆桌。 于是每天允生和允西都会先来佔位子,然后允西会去点咖啡,一杯美式一杯拿铁一杯卡布奇诺。魏自清会带三人份的晚餐来,一边吃一边补习数学。 时间久了,三个人也熟络起来,也时常边做题边聊天,打打闹闹的,好不热闹。 慢慢的他们从学生和老师的关係,变成三个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从秋天一直到冬天来临,他们会一起分烤红薯、分享生活周遭有趣的人和事,偶尔假日有空间时间,他们也会相约去哪玩。 某天晚上复习告一段落,三人聊起了未来,离他们最近的未来,便是大学了。 「我不知道,或许北大?」允西说。 「你呢?」 「我想去南部,或者更远的地方,反正离家越远越好。」允生沉默了好久,淡淡的说。 允西沉默了,魏自清就问她:「为什么?」 允生和允西都看到,看到魏自清眼里有什么复杂情绪,允生看不懂。 像是伤心。 也像是纳闷不解。 反正那样的情绪在魏自清身上貌似从来没有出现过,至少在他们相处的过程中允生和允西都没有看过。 「没为什么,魏自清,你呢?」 允生下意识逃开魏自清的目光,绕开话题反问他。 「我就想离家近点。」魏自清説这话的时候多少有些低落的成分,不过他没说,她们便也没问。 等魏自清稍稍缓了一下,才收拾起课本和垃圾,叹了口气说:「我先回家了,你们也慢走,回家小心点。」 说这话的时候他只是扯了扯嘴角,并无笑意。 话说完后的魏自清转头就走,将转未转的那一瞬间允生好像看到了压抑不住的难过,却不展现给她们看。 所以允生假装没看到。 咖啡店里,允生和允西谁都没有说话,就看着魏自清走掉。 「他没事吧?」 一直到魏自清走远了,允生才问允西。 允西也不知道,担心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 那是他们第一次不欢而散。 当时允生还不知道,往后有很多次的不欢而散,让他们渐渐的走散了,各自走向各自的未来。 毕竟谁又能想到呢,本来互不相识的陌生人,现在却聚在一起形成热闹。 有聚,就有散。 那天晚上允生和允西都躺在床上睡不着,两张单人床在两间房里不断发出棉被翻动的声音,后半夜允生终于是忍不住了,掀开棉被走到姊姊床边,问她: 「姊姊,我们明天还去咖啡店吗?」 「去。」允西只说了这么一个字。 允生不说话,杵在她床前。 「要跟我一起睡吗?」见允生不说话,允西问她。 「要。」 「那你就上来睡吧。」允西说着就掀开棉被,允生一言不发的挤上床。 从小,允生就喜欢和允西挤着睡一张床,觉得那样特别安心。失眠的时候允生喜欢来找姊姊,难过的时候也是。有时候允生会想,姊姊大概就是治疗伤心和失眠的良药。 通常良药苦口,允西是药,但不苦。即便不苦,也还是良药,这就是她的允西。 这一次也一样,有了允西在身旁,允生很快就入睡了。 隔天,允生和允西默契地相约在那桌小圆桌。 允西点了三杯咖啡,允生不安却佯装没有那回事的做题,实则是在侧耳听着,听有没有人来、听有没有来电或讯息。 两个小时后,桌上只剩下一杯冷掉的美式。 「他怎么还不来啊??」允西失神的看着不知道哪里,最后视线焦距落在白色马克杯里的美式,美式咖啡倒影的她。 「姐姐,我觉得他不会来了。」过了很久很久,等到天都暗了,外头又下起了雨,允生终于抬起头,叹了口气说。 允西再等下去,魏自清也不会来的,她们都知道。 允西点头。 然后端起放了很久的美式,一口一口喝了起来。 温凉的美式很苦,苦的允西皱起眉。 允生摇了摇头,发了短信给魏自清。 「你今天怎么没来啊?」 许久,魏自清发来一串鞠躬的表情,又说:「抱歉抱歉,我忘了和你们说了,我今天不来。」 「那你明天来吗?」 魏自清很快回覆:「那肯定的,我明天保证准时。」 允生又接着打字:「那就好,还以为我们被魏老师给拋弃了。现在我可以问了吗,你昨天为什么不开心啊?」 那边已读了好久都没有回覆,等了好久,允生以为他不会回了,就关了手机。 没看到的是魏自清的一条消息: 「想起了一些事,现在还不想说,等我以后再说。」 1.4 允生和允西是和昨天同个时间回去的。 走回家的路上,允西和平常一样安静。 「允生,你觉得,他明天会来吗?」沉默了好一会,允生听见允西这么问她。 「他会来。」允生给了允西一抹微笑,轻轻牵住她的手。 「你怎么那么有自信?」 允生笑意更甚:「我就是这么有自信,因为我相信他。」 又说:「姊姊,你也是相信他的吧?」 允西一愣,于是摸了摸允生的头:「嗯。」 「这就对了。」 那天晚上允生没有失眠,允西却还是失眠了。 隔天清早允生起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连连呵欠的允西。 允西在厨房热牛奶,允生走过去倒了杯温水,静悄悄的站到允西身边,问她:「昨天没睡好是在想魏自清的事?」 允西也不瞒着:「嗯。」 「姊姊,你还记不记得魏自清要教我们数学的时候,我们还问他学费多少来着?那个时候他说让我们考个好分数,就当是缴学费了。」 允西记得。 她还记得当时魏自清无所谓的说:「就当作是复习了。」 允生接着说:「所以我们今天要考好一点,不然就没东西缴学费了。」 允西轻轻点头,允生感觉得到允西的情绪稳定了,这才拍拍她的肩,又笑了:「你的牛奶热好了,我去帮你拿。」 下午放学允生和允西到咖啡店的时候,魏自清已经坐在位子上等她们了。 允生失笑:「你怎么比我们早了?」 「给你们赔罪啊。」魏自清就笑,一一打开保鲜盒,里面是三人份的饭菜,还是热的。 「这是?」 「这是我刚刚跑回家做的,对不起啊,我不太会安慰人??」魏自清一边捞出餐具,一边叨叨絮絮的说着,突然允生拉了拉他的袖子。 魏自清转过头,就看到允西在哭。 「你??你怎么了?」 允西只是哭,没声的哭。 魏自清无奈地看向允生,允生朝他摇头,自己将右手放在允西的右肩,魏自清也就照做,右手放上允西的左肩。 这是每次允西哭的时候,允生安慰她的方式。其实允西想要的特别简单,就只是想有个人能够一直陪着她。 允生和魏自清一左一右的陪在允西身边,她慢慢的平復下来。 知道她平復下来了,允生也没有放开她,只是轻声问:「好点了吗?」 允西点头,允生才放开她,递了一盒保鲜盒给她,说:「好一点了,我们就吃点东西好不好?」 允西接过后吃了起来。 允生和魏自清对看一眼,允生朝魏自清笑了笑,那意思是谢谢你。魏自清也笑了,把其中一盒保鲜盒给她,那意思是,吃吧,要凉了。 允生也是真的饿了,吃得很快,魏自清失笑,给允生和允西递纸,对允生说:「慢点吃。」 「谢谢,」允生笑的眼睛弯弯:「你做的真好吃!」 然后转头问去允西:「允西你觉得呢?」 允西点了点头。 吃过饭后,魏自清给他们检讨模拟考卷。 因为是七校联考,考题都是一样的,所以魏自清老早就复印了自己的卷子。卷子上是清楚的解题过程和思路。他的字很好看,一笔一画的不拖泥带水,乾净整洁。 版面上面容纳的内容虽多,却也写得易懂简单,让允生允西读起来没那么困难。 七点半,魏自清要走的时候嘱咐她们考卷上的题目都要会,不懂的要问。 允生允西答应之后,魏自清才微笑地挥手道别。 回家的路上允西还是没有说话,安静地走。允生几次偏头看允西,她虽然安静,但允生知道她心情好多了,便也放下心,这才微微笑了。 那么爱她的姐姐。 在允生眼里,姐姐好,她就好。 回到家的允生洗完澡出来就看到允西在看考卷,走进一看才发现她是在发呆。 「在想什么呢。」允生在她身边坐下,好奇的问。 允西这才回过神来,快速的把考卷收起来。 「没什么,我就是在放空。你洗好澡了?」 允西不说,允生也就没有多问,只是笑笑说:「嗯,我就是想来和你说晚安的。」 「快去吧,晚安。」 允生睡下后不久,便听到浴室里传来流水声,她却有点睡不着了,翻来覆去了好久。 后半夜允生裹紧大衣出门了。 1.5 允生随意走着,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哪。 她在一处公园停下来,坐在微凉的长椅上。枯树、路灯下,冷风一吹,允生叹了口气,一阵白雾夹带着一股温热,稍后,尽数散去。 允生搓着手,冷,却不知道离开,执着的像是在等一个人,其实不是。 她与魏自清真的只是偶然遇到的。 魏自清比平日里还要沉默,两人各坐在长椅的一边,也没说话,魏自清只是沉默的在她身边坐下。 允生愣了一下,看向他:「魏自清?」 他没说话,给了允生一条围巾。 「给我的吗?」她怔怔的接过,小声的说了句:「谢谢。」 旁边的人还是不说话,安静地抽着菸。 允生甚至还一度以为身旁压根就没有人,魏自清其实是想像出来的,她想像出一个魏自清来,来陪她。 直到魏自清将要点燃第三根菸的时候,动作一顿,一连拨了好几次打火机才点着。 「你怎么那么晚了还在外面,不回家吗?」 「不想回。」允生轻轻摇头。 「外面冷。」他又吸了一口菸。 好一阵子允生都低头不说话,斟酌了许久才反问他:「你不是也一样?」 魏自清轻笑一声,那笑很苦,苦的他皱眉,皱眉摇头。 「我不一样。」 允生终于是看向了魏自清。看他的侧脸,看他路灯照下来,只有一道轮廓的侧脸。 「我也不一样。」 「你不会懂的。」 魏自清说那句话的时候和那天他走的时候一样,一样的难过。允生想问他什么,却终究什么都没问,对话就这样没再继续下去了。 两个人又坐了一会,同样的沉默,魏自清只是没停过的抽菸,允生只是安静的看他,看他沉默。 其实允生向来不怎么喜欢那菸草味,也不懂那些人为什么要抽菸。 可她今日确实理解了,菸草味和孤独的人融合的不着痕跡,一点也不违和。 抽菸的人大抵是为了冲散伤心吧。 这样想,这白烟好像也没有那么让人讨厌。 只是那个时候的她不曾想,很多年以后她也会染上魏自清的习惯、变成另外一个魏自清。 孤独、寡言、单薄的魏自清。 「允生,今天我生日。」 突然,魏自清说。 「生日快乐。」允生转过头看他,可他看上去一点都不快乐。 魏自清却看着允生苦笑了下,掐灭了手里的烟。光暗下来的时候允生听到魏自清说:「但是你知道吗,允生,我一点都不喜欢过生日。」 「所以你才会一个人出来吗?」允生小心翼翼的问。 「如果你拿我当朋友的话,就不用对我这样的。」 魏自清的话里有说不出的难受,允生先是一愣,笑了:「好。」 魏自清也扯了一抹笑,笑说他要走了,站起身时允生叫住了他。 他脚步微顿,转过头来问她:「怎么了吗?」 允生展开笑容。 「就算不开心,生日还是要过的,晚安。」 魏自清看着允生发愣。 这是他十多年来第一次,在这么一个日子里,感受到发自内心的温暖。他真的已经,好久没有感受过了。 某一刻魏自清好像捉住了一丝温暖,他想,也许他可以将它藏起来的,等到像今天这种日子拿出来捂热自己的寒冷,或是在他对这世界失望的时候,拿出来安慰自己。 魏自清想,允生便是这抹光。光是这么一笑,就兀自照进了心坎里。 良久,魏自清对她微微一笑:「晚安。」 允生站在原地和他挥手直到再也看不见。 魏自清很庆幸允生没有问他为什么抽菸,孤独的人,经不起问。 就像许多年后允生当着他的面抽菸,他什么也没问,静静的陪她抽完一根,然后红着眼说: 「以后,把菸戒了吧,我陪你。」 2.1 可终究我不是她 离开州市两年有了。 允生叹了口气,抬头晃了眼今天州市的天空,细雨绵绵,阴霾低得很。 这样的天气和允生走的时候不同。那个时候的天没有霾,她和姐姐在一起的日子是快乐的。 热闹穿街走巷,孤独横生。 那天是一月十三日。 从那以后,世界上便再也没有形同影子的允生和允西,只剩下「允西」一人。不会再有魏自清和他们三个人,也不会再有拿不稳的单恋了,再也没有了。 那个在江市唸书的允生死了,死在妈妈发疯的伤心里,死在不被承认里,死在允西从二十八层高的楼跳下去的那个瞬间里。 所有人都看到了,允生死了,确实是死了。 孤寂袭来,不冷。允生却怕冷的伸手将围巾打了个结,又将衣领子拉高了些,没有留半点缝隙。虽然允生清楚允西从来不会这么穿的。 好不容易习惯了一到冬天就下雪的川市,州市的熟悉反倒是变的陌生了,陌生到允生唯一熟悉的就只有当年一直没还给魏自清的围巾。 一个礼拜前,允西自杀了。 下午的时候她一个人走上小区顶楼天台,掉了下来,未留下任何的隻字片语。 允西落地时,远在他市的允生突然觉得心里空了一块,好像缺少了什么。那时的她并不知道少的是允西。 允西是被偶然经过的路人发现的。那人看到一泊鲜血中躺着一张模糊的脸,吓的大喊,迎来了更多人的驻足围观。 没多久后救护车喧嚣而来,允西被蒙上白布,拉走了。 年期,喜庆的日子,邻居街坊早早的穿上了大红色,允西身下那片血红色倒是应景的很。 允生是在事发后不久接到江尚恩的电话的,一听到是姊姊出事了,愣了一会,赶着最近的一班火车回去了 允生赶到的时候母亲正在一个劲的哭,看到允生来了,便止住了哭,愣了几秒后,拉过允生的手说:「允西。」 允生怔了怔:「我不是允西啊。」 母亲看了看允生,又看看允西,发疯的摇头。嘴里唸着:「允西??怎么会有两个允西?」 之后不管谁说了什么,母亲就是固执的相信她的世界里只有一个允西。 允生只觉得可笑。 闹腾了一会,给她打了一针镇定剂,允生和医生谈完话后,坐在母亲床前陪了她一宿,隔日醒来母亲还是拉着她的手喃喃喊着:「允西、允西。」 这次允生反握住她的手,说了一句话: 「妈,我是允西。」 从此允生替代了允西,成了允西,世上再也没有允生了,再也没有了。 允西留下了一纸遗书,就放在桌子上。 于是,按照她的遗愿,他们并没有办葬礼,也没有发讣闻,火化了以后在某处公墓花葬,就要了一张遗像。 下葬的时候,魏自清没来。 或者是说,来的人寥寥无几,只有妈妈和允西生前的挚友来了,让她意外的是,陈肖来了。 陈肖,是允西一直念念不忘的人。 是允西曾经很喜欢,却得不到的人。 「好久不见,陈肖。」 2.2 下葬前,允生看着多年未见的他,语气称不上和善。 陈肖转头看她。 他一愣,眼底有光乍现,随后又消失不见,叹了口气:「好久不见。」 良久,两人相顾无言。 「这么多年都没有见面,你还来这里做什么?今天是姐姐下葬的日子,出现在这里,是想让允西在天上也记得你吗?」 「我也想来送她最后一程。」陈肖头低低的,没看她。 「呵,」允生冷笑:「允西走之前你不来见她,现在来送她最后一程,你什么意思?陈肖,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允西喜欢了你那么多年啊,你却要她眼睁睁的看着你牵起另一个女孩的手,还得笑着祝福你。」 「可她跟我说什么,她说,就算你交了女朋友,你们也还是朋友。你不理她,她就天天哭,最后还要看着你出国。」 「是啊,是你和苏子沫陪她走过忧鬱症的,可是你知道吗?你走之后,允西就再也没有开心的笑过了。」 那年陈肖走之前没有留下任何的隻字片语,在那个通讯不普及的年代,陈肖的离开就等同于消失。 然后就在允西好不容易才放下陈肖、喜欢上魏自清的时候,他又突然出现了。 「对不起。」良久之后,陈肖只道。 允生听了陈肖的话,一愣,叹了口气: 「既然决定要消失,你就不应该再回来了。」 允西没能得到陈肖的喜欢,不是他的错,可他一声不响的离开,允生没法接受。 毕竟,允西和陈肖曾经也那么要好。 下葬的时候,陈肖还是在旁看着,允生视而不见。 几人围在小小的坑前,看着允西未来的容身之处,看着允生亲手给她下葬。 她就这么样的,亲手将姊姊的骨灰倒入小小的坑洞,埋上土、洒上花瓣,一切都安安静静的,好像正在进行某种盛大而又庄重的仪式。 不过转念又是一想,也确实如此。下葬,本不就是这么慎重的事吗? 苏子沫哭的不能自已,允生也是。 就连现在,允生也都不相信她的姐姐已经走了,再也不回来了。允生甚至想,允西怎么不捎上她一起呢? 人走茶凉,抵销了那些不小心的伤害,只留下姐姐对她好的样子。 允生一边数着和允西之间的种种,一边哭。 「你真的决定好了吗?」等到整个仪式结束,江尚恩走近问她。 允生点头:「嗯。」 「可你不该这么做的。」江尚恩沉默了好久:「你不应该成为的允西的,允西已经走了这是事实,你再怎么替代她,她也不会回来的。倒不如赶紧和伯母说,这样对她也好。」过了一会,他又说。 允生还是摇头,却不说话了。 江尚恩还想说什么,却被允生的沉默给阻止了。 他不懂允生的沉默,但选择尊重她,安安静静地走了。 下葬仪式一下子就结束了,比允生想像中的要快上很多。她哭的失声,为姐姐哭,同时也为自己哭。 允生和允西本来就是一体的,拆开来就只剩下一半而已。一半的允生和一半的允西,她拿什么去缅怀那些曾经? 一想到这世上再也没有他们,允生就止不住的哭。 允生也只能安慰自己,她现在叫允西,也许姊姊还能以这种方式活着。和她一起,也是一种幸运吧。 她们再也不会分开了。姊姊没走,她依旧住在允生心里。以后她照镜子,便会看到姊姊。 可没想到她才刚止住眼泪,转过身,却看见魏自清站在不远处,眼眶通红。 「魏自清。」 允生一开口说话,眼泪就跟着掉。 久别两年再度重逢,允生只想哭。 「你来了。」 「嗯。」 又说:「你回来了。」 允生点了点头:「允西走了,我当然要回来的。」 「还会再走吗?」魏自清问。 「不会了,妈妈现在把我当成允西了,要是她的『允西』再这么一走,恐怕是要受不住的。」 我也要受不住的。允生在心里默默的想,却没说出来。 魏自清点了点头,却没再说话。 再见面,有一点点尷尬。允生没错过他一脸的倦容和不知所措,只好找了个理由,仓促走了。 允生不知道,魏自清看着她走远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那日回去以后,魏自清偶尔发来几句短短的问候。 允生回的敷衍,但敷衍背后更多的其实是尷尬,他们似乎从无话不说变得无话可说,连对话都变得一板一眼,生疏的很。 两人也好一阵子没再见面。 喔、见面还是有的,在车站,允生远远的见过魏自清一面。 那时他在买票,满脸倦容,还有几分厚重的难过,整个人憔悴不堪,手边什么行李也没带。 允生就这么看着他,搭上了前往江市的大巴车。 2.3 再次见到魏自清是年前。 过年前两週左右,魏自清来家里找允生。允生看到是他,怔了一会。 见到魏自清的那一瞬间,彷彿忽地勾起了那些让人尷尬的过去,允生当即想关门逃开,脚步却生生定在那,再没往后或往前挪上半分。 于是她就这么静静的望着他。 眼眶通红、憔悴不堪。魏自清看到的她就是这样子的。看到她的时候魏自清有一瞬间的恍神,允生没有错过他一闪而过的表情,于是不着痕跡的低下头来:「对不起,让你见笑了。」 那句话说得很轻,魏自清却听见了。 「再伤心,身体也要顾好。」而他只是这么说。 允生没听到他声音里带了点沙哑,只是庆幸魏自清再没说什么,在她点头之后问她:「我买了菜,给你做饭。」 魏自清彷彿又回到了以前那个魏自清,那天的难过被粉饰的有些过了,几乎不着痕跡。 允生又是一愣:「你要给我做饭?」 自从毕业去了川市以后,允生就再也没有吃过魏自清做的饭了,一听到他说要做,允生不由自主的又想起从前。 从前啊。从前多么远不可及,她竟然也有些念旧了。 「对啊。」魏自清微微一笑。 他笑的和煦,或说是微弱,允生听到他又问:「我可以进来吗?」 允生忙欠了欠身。 魏自清进来的时候,馀光瞥见了坐在沙发上目无焦距的林妈妈。 魏自清微微頷首:「伯母好。」 林妈妈没有回答。 「我妈妈这几天一直是这样的。」儘管魏自清并未说什么,但允生还是解释了:「医生说了,她应该只是太过伤心才导致的。」 魏自清愣了一会,似乎不明白为何允生要同他解释。允生对他的反应也是一愣,正想说什么,却看到魏自清什么也没说便点了点头,去了厨房。 允生本想上前去帮忙,魏自清却说:「厨房有我,你先去睡一觉吧,好了我叫你。」 说话间,魏自清已经放下白色塑料袋,将食材取出、准备切菜了,允生看着动作熟练的魏自清,又险些落泪。 「睡不着?」 魏自清轻声问她,允生默默地点了点头。 「多久没睡了?」魏自清问。 允生只觉得这对话有些耳熟,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就一直睡不着。」 她以为魏自清会催促她去睡觉,却没想到他只是思量几分,便向她招手:「那你过来吧,陪我。」 他虽说的是「陪我」,可他们都深知,到底是谁在陪谁。 允生于是只静静的站在他身边,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却还是问了:「魏自清,你怎么会突然来我家做饭啊?」 魏自清切菜的动作一停。 「刚刚我听江尚恩说你好久都没吃东西,就来了。」魏自清淡淡的答。 允生只是点了点头,便没再答。 魏自清垂下眼,沉默了一会,而后偏过头问她:「我们下午去散步好不好?」 允生犹豫了一会:「去哪?」 「你想去哪?」魏自清反问她。 「我不知道。」允生低下头,她已经很久没有出去看看了。离开州市那么久,对于这里的一切,都甚是陌生。 唯一有的,也只有伤心了。 原来离开了一个地方太久,真的会觉得陌生、格格不入。 「我不会强迫你的,你想去的话,我们就去街上走走、绕绕,你想停下来的话再告诉我。」魏自清说。 「好。」允生终于抬脸看他。 他脸上是一贯的笑、一如既往的温柔。 但允生总觉得,那笑里少了什么,又好像多了什么。 允生不解:「魏自清,你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 魏自清无奈:「除了对你好,我还能对谁好呢?从以前到现在,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疏远你啊。」 允生一怔,随后眼眶泛红:「魏自清,那以前??」 「嘘,以前的事我们就当作从来没有发生过,嗯?」 魏自清抽了张纸给她拭泪。 然后,魏自清继续做饭,允生就在一旁看着,看着他和两年前一样认真的侧脸。 允生是真的很谢谢魏自清,谢谢他身上还带有熟悉的温柔。而且那样的温柔不只一点点,似两年前,又更甚两年前。他不会问两年前在他们之间到底隔着什么,只是默默的翻篇了。 所以她也很对不起他。可是,他们渐行渐远的理由,她能说吗? 2.4 午饭是简单的三菜一汤。 三人围坐在桌旁,妈妈依旧念念有词。 这几日来都是这样,妈妈常在她耳边念叨着以前的种种,允生会有一种错觉,好似那些过去真的都属于她,但偏偏,那些念念不忘都是说给允西听的,不是说给允生听的。 所以允生已经不想再侧耳听着了,只是给她夹好菜,便将筷子伸向以前魏自清最常做的一道菜。 谁曾想,一入口便是鼻酸。 那味道太过熟悉,又是生生的让她想起了从前。 只是从前啊,真的太远了,远的触不可及。回来后,允生不止一次这样感慨了。 只是当允生好不容易压下关于「从前」的伤心,却突然发现眼前的场景有点眼熟,眼眶发热,眼泪突然就不听话了。 两年前,他们三个也是这样子的。 那个时候的他们也是这般围坐在咖啡店的小圆桌旁的。 那些事情已是过去,可是难忘。 难忘的事情大多数都是伤感的,就算本身是快乐的,再次回想起来的时候也或许不是笑着的。 她不想让魏自清看到她在哭,于是端起碗来扒饭,想以白色的陶碗遮挡住不堪的自己,奈何魏自清还是看到了。 他始终默不做声,只是默默给她递上一张纸。但他又的确是在安慰她,这种不说话的安慰在允生看来,比起那些喜欢客套的人慎重多了。 魏自清就静静的看她哭,给她盛了一碗汤。待允生止住了哭,饭桌上只剩下她一个人,妈妈坐在沙发上发呆,魏自清在厨房洗碗。 在她眼前的,是满满的菜和饭。看着魏自清忙活的身影,允生心里久违的泛起了一丝丝暖意。 午后,比早上回温了许多。 州市难得晴天,连日来下的大雨积成一个又一个的水洼,平静无波时允生可以看到水面倒影的她和魏自清,衣服下摆时不时的牵在一起。 就这样走着,也挺好。 魏自清和她一向话不多,绕了绕东区一圈,对话在少数。 大多的时候,他们就只是漫无目的的走着,偶尔停下来,允生会踩一踩落叶,魏自清就在旁看着。 无聊的一下午,允生居然前所未有的平静。 「魏自清,你看。」 允生指着树上飘下来的最后一片黄叶,伸手去接。 才刚落,尚还新鲜。 不似脚下的落叶,褐的一片。 魏自清也看,看蓝天和空的枝椏,看允生手捧着一片落叶要他看。 「喜欢吗?喜欢我们把它做成标本。」魏自清说。 「你会做?」 魏自清只是微笑,伸出手。允生明白,便轻轻的将落叶放到他的手心上。 只是一片落叶,躺在手心里,毫无重量。 魏自清小心翼翼的收好,两人便继续走。 走到一处闹市,允生疑惑的止住了脚步,张望着。 「想去看看吗?」 允生看着魏自清,点了点头。 走上前一看,是个小集市,贩卖手作小物和二手商品。 「跳蚤市场?」 「嗯,看看。」 两人便在这热闹的市集里逛了起来。 这一逛就逛到城市点灯。 魏自清和允生一人提着两个小纸袋,里头装的是一只做工精细的木雕,和一盆有加利盆栽。 本来允生是想买仙人掌的,但魏自清说仙人掌撑不过冬天。 允生仔细看了那株仙人掌:「也是。」而且仙人掌之所以有刺,是因为它要适应沙漠里的环境,这一身的刺不管是自我保护也好退化也罢,总之它不该属于小小的盆栽。 说着,允生就将仙人掌放了回去,拿起有加利,去结帐了。 而魏自清从头到尾,只是陪着。 每一样允生都买了两件,一件给魏自清,一件自己留着。 魏自清其实对盆栽什么的没什么兴趣,不过允生递给他的时候,他却很是自然的收下了。 允生其实也知道。 于是天将暗时,允生连日来的阴霾终于被这个名叫魏自清的人拨开来,扫去一角。魏自清的出现稍稍的缓了缓允生近乎窒息的难过,日薄西山、暮色四合,像月亮的路灯下,允生小声的说了声:「谢谢你。」 与她并行的魏自清笑了,笑容温暖,声音也温暖:「我说过了,和我不用说谢谢。」 直到魏自清送她回家以后,允生躺在床上,终于是轻轻的笑了。 「和我不用说谢谢。」 这句话,他确实是说过。 看着床头放置的那盆有加利,允生难得沉沉睡去。 2.5 从那天起,魏自清每天都会来。 平日里他去上课,允生暂时休学待在家里照顾妈妈。 州大离家里其实不怎么远,没课的时候魏自清会过来陪允生聊聊天,每回魏自清都会带着香气诱人的包子来,看着允生吃完。 虽然魏自清做了那么多,可每到夜深人静时,陈年旧事还是会纷纷浮上头,允生便会一帧一帧的数,数着数着会红了眼,会想起姊姊。 可是她不敢告诉魏自清。她知道魏自清之所以花了那么多时间来陪她,是为了看到有一天她能笑起来,不是像第一次提着菜来敲门看到的那样。 所以她不敢告诉魏自清。 虽然在他面前,允生是能够暂时不去想她已经失去了姊姊的。 可那又如何?提到姊姊的次数越少,夜里姊姊自杀的梦就越是多、越是清晰。 姊姊会一直喊着她的名字,允生、允生,以往姊姊喊她的时候有几次甚至是掛着笑容的,但梦中的她却是绝望痛哭的。 那声音彷彿声嘶力竭,彷彿她不是她从小疼到大的妹妹,而是恨之入骨的仇人。 然后她会在她面前,跳下万丈深渊。 允生会看着高楼的楼顶,看着允西消失在这人间。 每次她都来不及抓住她。 每次都看着姊姊跳下却无能为力。 姊姊却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她到底为什么要选择结束,可即使她从来不说,允生也会执着到每次都一无反顾的随着允西走。 偏偏每到了这个时候,梦都会醒,允生永远追不上允西。 回回如此。 次次如此。 每回当她醒来,或深夜或天亮,允生总会哭一场。哭的原因,是因为在深更半夜时想姊姊了。 姊姊很少笑的,但她几乎把所有笑都留给她和魏自清。 姊姊对她真的很好,守着她、保护她,妈妈没有给她的爱,姊姊都一一补回来了。 对了,她们还没有和好呢,可是允生早就已经后悔了。 于是想念之后又是遗憾,遗憾之后还是想念,跟接力似的,循环往復。 可是这些她又怎么能告诉魏自清? 魏自清已经为她放弃了那么多,如果还因为这些事一再麻烦他的话,他只会牺牲更多,多到允生还不起,这不是允生乐见的。 所以她不能告诉他。 可是满腔的心事又该找谁诉说?挣扎纠结了几个晚上之后,允生悲哀的想来有些事她好像只能和江尚恩说。 这些年也是,她所有事情都只能跟江尚恩讲。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将近两週,魏自清要回老家的前一天来找了她。 他们回到那个河堤边,魏自清一见到允生就摇头苦笑,往允生手心里塞了一杯还冒着烟的热奶茶:「那么冷也不知道保暖。」 允生失笑。 「你信任我吗?」 「什么?」 「你信任我吗?」魏自清只是重复了一遍,又说:「信我的话,闭上眼睛,我拉着你走。」 魏自清的眼里是认真。好一段时间,允生就这么注视着他,看他眼底的认真。 允生有些发怔。 许久之后,允生缓缓闭上眼。 她相信魏自清。 「魏自清。」眼前一片黑暗中,允生茫然的喊着魏自清的名字。 紧接着,手心传来温热,是魏自清握着她的手。 他的手那么暖。 允生顿觉安心,把安全和将要发生的未来都交付给他。 「现在,我会牵着你走,放心,只是想带你转转。」 允生点头。 「放松,听听周遭的声音。」魏自清的声音继续在近在咫尺的耳边响起,他的气息一点一点洒在耳边,温热又有些潮湿,允生却不反感。 说完那句话以后魏自清又噤声,允生听到风走过的声音、远处河水听到潺潺流动的声音,还听到川流不息人声鼎沸,这世界热闹不已。 「允生,」魏自清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轻轻的,喊她的名字,轻到允生听不见他喊她允生,只听见他的后半句:「你听到了吗??」 「听到什么?」 「属于这世界的热闹。」 允生点点头。 「你能参与他们吗?」魏自清问。 允生一愣,她好像能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好半晌后,她摇摇头。 突然,这世界安静了下来。严格说起来,是她的世界。她的世界,立时没有了任何声音。是魏自清温暖粗糙的手掌摀住了她的耳朵。 「魏自清?」 安静持续了好久好久。 「现在你还觉得吵吗?」 允生摇摇头。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世界如果太热闹,热闹到你接受不了、只想静一静的时候,也可以来找我的。」魏自清说着,声音带点沙哑。 允生一愣,眼泪随即掉了下来。 「怪我,只是想让你开开心心的,却忘了你失去的是对你来说那么重要的人,当然会难过。」 「她对我来说也很重要,我也很难过,所以我们一起走下去好吗?」魏自清在她耳边这么道。 魏自清继续说,允生的眼泪就继续掉。 「你可以哭,但不要自己一个人哭,好不好?」允生点头。 她睁开眼睛,转过身,便看见魏自清在她面前微笑:「我可不可以抱抱你?」 他没有解释这个拥抱代表着什么,允生也不想去猜。 而他只是张开双臂,等着她。 允生扬起一抹笑,一抹难以发现的笑,甚至允生自己都没有发现。良久之后,没入他的怀抱里。 周围,虽然吵闹,但却无声。 他明明什么都没说,但允生还是听到他想说什么。 「有我在。」 2.6 这年新年,林家理所当然的冷冷清清。 他们都说妈妈疯了,疯的厉害,而爸爸辗转听说她的消息,托人打了些钱在允生帐上,嘱咐她要好好照顾妈妈。 允生知道,在她不在的这两年里,都是姊姊陪在妈妈身边过年的。 如今既然允生已经在某方面成为了允西,那自然是要陪着妈妈的。 于是和魏自清在河边吹了一晚上的风之后,魏自清照例把她送回家,看到门口张望的妈妈,允生眼眶一红,将妈妈搀进屋里:「妈,今年过年咱们自己在家过。」 妈妈笑了笑,点头道:「好啊。」 允生叹了口气。妈妈不待见她,妈妈的妈妈也不待见她,有的时候允生会想,是不是因为小时候没有得到相同平等的爱,所以长大以后的妈妈也无法给她和姊姊平等的爱?某一刻允生觉得,妈妈也是个可怜人啊?? 于是,大傢伙都围着热闹时,只有允生和妈妈两人绕着孤独打转。 这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小年夜,允生试着和妈妈和解。 也是那个时候允生才知道,原来自己一直压抑着的情绪也会有藏不住的时候,她也需要妈妈爱她。 那晚是她最快乐的时候,妈妈会和她一起看春晚,她们会一起笑倒在沙发上,也会互道新年快乐,允生一直是笑着的。就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笑着笑着就哭了,泪光中,她彷彿看到了允西。 十二点的时候魏自清传来讯息:「新年快乐。」 妈妈已经睡了,允生走出家门,给他打了电话过去。 却被魏自清给拒接了。 允生纳闷,正想再播一次的时候魏自清的讯息又来了:「祝我新年快乐,不然不接。」 「不要,我要亲口跟你说新年快乐。」 「那好吧。」 允生已读的下一秒,魏自清的电话就打来了,电话立时接通。 「魏自清,新年快乐!」允生笑了笑。 「新年快乐,」魏自清也笑:「怎么那么坚持,一定要亲口说。」 「这样显得有诚意啊。」 魏自清失笑。 「魏自清。」 「嗯?」 允生怔了一会,想起现在是过年,转而说: 「没事。」 「想她了?」魏自清却问。 「嗯。」允生紧咬着下唇,小声答。 「找个没人的地方,哭吧。我听着呢。」魏自清耐心地说,允生听了,便哭了起来。魏自清真的只是安静的陪着她。 「魏自清,来放鞭炮了。」过了一会,电话那头远远地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妈,你们去放吧,不用等我了。」电话那头的魏自清说。 听着电话那头渐行渐远的笑声,允生止住了哭,有些不好意思:「对不起,你去过新年吧,不用管我的。」 「我不陪你的话,你就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了,过年怎么能孤单呢,你说是吧。不哭了?」魏自清说。 「嗯,我不哭了。」允生赶紧擦掉眼泪。 今天是该开心的日子,她不能哭。 魏自清却是笑了:「你听,我们老家在放烟花。」说着,允生就听到放烟火专属的声音,蓄势待发以后爆炸开来。 允生光听着声音,就能想像远处夜空中绽放的烟火。 突然,州市也放起了烟火。 允生把手举得高高的,惊喜地说:「魏自清,你听到了吗?我们也在放烟火呢!」 魏自清就笑:「我有听到。」 耳边又响起了一串鞭炮声。 「我记得以前,就我们还会回老家过年的时候,也会放鞭炮,他们说新的一年放鞭炮可以除祟的。我虽然不参与,但也会在一旁看。」允生望着漫天烟火,笑了笑。 又问:「魏自清,我们待会一起守岁好不好?」 2.7 深夜,两人躺在各自的床上,点开同个影音平台,选起了电影。 允生莫名有些紧张,那些紧张的情绪暂时压抑了那波涛汹涌的愧疚和彆扭。她强迫自己别多想,好不容易按耐住所有情绪,就听魏自清问她,看这一部可好? 允生看了一眼片子。 西城故事。 允生答:「好啊,那就这部吧?」 魏自清倒数三秒,数到最后一秒的时候两个人同时按下播放键,他们会时而安静的看、时而讨论剧情内容,看到感人的地方允生会哭着和魏自清抱怨早知道就不要大过年的看这种会哭的片。 虽然在不同的地方,但一起看同一部电影。 就好像魏自清真的坐在她身旁、陪她看电影一样。 这是允生好久好久以前的心愿。 电影终了,已经快六点了。 「你那边看得到日出吗?」突然,魏自清问。 「应该看得到,你那边呢?」 「看得到。要不要一起看日出?」魏自清问。 「好啊,」允生笑了起来:「那你等等我,我去把窗帘拉开。」 允生说着,就拉开窗帘,窗帘外是灯火通明的城市。 这时的州市还在下着雨,路面上有这座城市的倒影。 「魏自清,你知道吗,」允生着迷的看着下着雨的州市:「我其实挺喜欢下雨天的州市的。」 「是吗。」魏自清应着。 「不过以前我确实挺讨厌的。」允生但笑道。 「我也挺喜欢。」魏自清轻笑。 「魏自清,我们可能看不到日出了。」 魏自清查了查州市的天气预报:「嗯。」 允生却笑:「这样也挺好。」 「嗯?」 「看着天慢慢变亮,也很好。」允生还是笑。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你回来了。」魏自清轻笑,声音也轻轻的。 「什么?」允生没听清。 「没事,」魏自清低笑了声:「就是觉得,挺好。」 允生微笑。 「我还是第一次通宵呢。」允生看着一点不见转亮的天空,轻声道。 「其实,我也是。」 允生又笑。 「真的。」魏自清以为允生不信,又说。 那天晚上魏自清和允生一起等天亮,聊了很多很多,聊到允生都不想睡了。后来他们真的没有看到日出,年初二的州市依然是雨城,雨不会停。 「州市好像越来越少放晴了呢。」 「冬天本来就多雨。」魏自清说。 「也对。」允生说着,天已经大亮,和魏自清聊了一整个晚上,她有些睏了。 「想睡就睡啊,」魏自清轻笑起来:「逞强什么。」 允生却摇摇头:「我还不睏。」 「小心身体熬坏,睡吧。」 「好吧??」允生心想,也足够了,便道:「晚安。」 「你要不要我陪你?」允生正要掛上电话,却听到魏自清这么说:「我给你唱首歌,你睡着了我在掛电话。」 「好啊!」允生就笑。 听见魏自清低笑一声,允生将手机放在枕边,偷偷的想如果他把电话放在枕边,魏自清会不会成为她的枕边人? 早晨七点,一夜没闔眼的允生终于在魏自清的陪伴下沉沉睡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了魏自清作陪,这晚她没再做恶梦。 再次起来已经是下午,州市短暂的放晴,一片厚厚的乌云中间有颗被挡住一半的太阳,傍晚的光很温柔,允生翻身一看,发现电话早就掐断了。 允生心里一阵失落,又觉得满足,魏自清昨晚真的陪她守岁守到天亮,这年过年她不是一个人。 想到这允生却一愣,随即又多了些愧疚,漫延开来。 允生一个人在黄昏的房间里发了会呆。 她突然想起来,两年前魏自清和允西在桥下接吻的画面。 所以如今的靠近,又算得上什么呢? 和两年前一样,她矛盾挣扎。 总是这样,和魏自清欢笑过后总是留下满地愧疚,有点像是背叛,那种感觉让允生却步,不敢再向前靠近。 所以她注定只能收起自己的喜欢吧? 2.8 魏自清又一次从睡梦中惊醒。 梦里,允西在哭,嘴在动。奈何魏自清听不到她在说什么,只隐隐从唇形判断,她在喊自己的名字。 等到他看懂了以后,她便一直重复他的名字,魏自清、魏自清、魏自清??一遍一遍地喊。 然后,允西拉着他走到天台上,哭着说了句:「再见了。」 而后纵身跳下。 ??魏自清在黑暗的房间里大口喘息,试图在压抑的环境中抽身出来,或者找到一个容身之处也好。 可是每当看见她,他便会想起她。 从前是,现在,亦是。 自从允西离开这个世界以后,魏自清总能在夜深人静时翻覆做相同的梦,于是他每天都在对允生的喜欢和对允西的愧疚里矛盾挣扎。 头疼的厉害。 于是他匍匐着,摸索着床边一瓶安眠药,倒出几颗,就着水吞下肚。 二月底,开学。 允生转学进了一所离州大不远的学校就读。 见到魏自清是第一节下了课、允生从教室里走出来的时候。魏自清就靠在门边,随意翻着书。看着他的背影,允生愣了一下,好一会才道:「魏自清。」 「你怎么来了?」 「我这节没课,就过来找你了。」魏自清听到允生在叫他,立时转过身来,闔上书,朝她笑了。 「我猜你还没来得及吃早餐吧。」 允生朝他点点头。 以前他们三个还在一起的时候,允生常常不吃早饭,又容易胃疼,魏自清知道以后回回都唸她,说要按时吃早餐。 每次被他唸,允生总朝他笑笑,魏自清就会瞪她一眼,嘱咐他每天都要吃早餐。 几次下来允生就是不听,后来魏自清就每天早上传讯息给允生,每回都只问她:「吃早餐了没?」 有的时候允生实在是没吃,就会谎称说自己吃过了。 起初魏自清还是相信的,几次下来,他便去问允西:「她到底吃没吃早餐?」 如果得到的是否认,他就打电话来唸她一通。 再后来,魏自清乾脆每天做好三人份的早餐,带到公园给她们,看着她至少吃上一两口才离开。 久了,有魏自清的早餐就变成了允生的一种习惯,幸而魏自清也一直坚持着。 如今,他无奈一笑: 「走吧,带你去吃早餐。」 允生迟疑了一会,还是跟在他后面。 魏自清领着允生去了食堂,给她要了一碗清汤麵和几个小菜。 坐下来后,魏自清笑着看她吃。 「多吃点,别饿着了。」 允生看着他,吮一口麵。 「好吃吗?」 好一会,允生才点了点头,小声答了句好吃又埋下脸吃麵,假装没看到他含笑的眼睛。 那笑容太过刺眼。 魏自清看着她安静地吃麵,压下眼底的酸涩,却总压不住泛红的眼眶。 好在魏自清在允生吃完之前收拾好慌张,允生放下筷子抬起头看到的还是魏自清的笑,那些情绪被隐藏的不着痕跡,从来都只留给他自己。 魏自清就笑:「明天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允生抿唇:「都好。」 魏自清笑着答应,然后两人并着肩地走回教学楼。连允生自己都不知道,现在的她越发的像生前的允西了。 反而是允生,都快不像她自己了。 一点都不像了。 隔天魏自清真的带了手作的土司。 抹了甜奶油的土司还是热的,春天来临之际,允生确实需要魏自清给她的温暖。 2.9 夜正凉。 魏自清套上外套,沿街走到他们三个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咖啡店,看着正暗灯的店员,他想起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也是这么一个场景。 那天又是一个下雨的晚上,气温刚好,不会太热。雨很小,安静缓慢的降落。 他们是最后走的一桌。若不是店员来催,魏自清真的很想一直坐着。允生却笑着说:「还是走吧,魏自清,谢谢你。」 魏自清明白允生的谢谢是指告别。 他们走出咖啡店之后魏自清还是问她:「你真的要走吗?」 允生就笑:「是啊。」那是魏自清看过最好看的笑,眼睛是亮的,似乎离开这里是允生期待了好久好久的事。 也对,她以前是曾经说过的。 她说,她要离这里越远越好的。 「不回来了吗?」魏自清又问。 「嗯,」允生点头,笑意更甚:「不回来了。你问过好多次了。」 「嗯。」 他知道。 他知道他已经问过很多次了。 沉默。 「你真的那么想离开吗?」 魏自清问她。声音有点哽咽。 他猜允生听得出来。 允生愣了一会,笑着说:「嗯。」 又说:「魏自清,明天你不要来送我。」 魏自清没问她为什么,他害怕她的答案。过了好久,他只挤出一个字:「好。」 天空下起小雨,魏自清问允生和允西:「你们有伞吗?」 允西刚要说话,允生就先说:「不用了,我带了伞。」 说完话,允生就一个人走了,进到雨里之前,允生撑起一把黑伞,黑伞遮住了她,连背影都看不到了,只看见她一张薄薄的影子。再往前走一点,连允生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那晚魏自清就站在关门的咖啡店前,独自淋了好久的雨。 「先生,要伞吗?」 魏自清回头,是个女子。乍看之下竟和允生有些相似。 魏自清苦笑了下。 「谢谢,不用了。」 又是细细的雨,小到不易察觉。魏自清又独自淋着雨走了。 那天以后允生就去了江市念书、林允西去了州大、他重读了一年。 后来魏自清总会绕过那条街,再也没有去过那间咖啡店,允生也真的再也没有回来过。 他没想过自己会再在咖啡店前停留,像是徘徊在过往与现在之间,回家的路上魏自清一直在想,想在那间咖啡店里他们的种种。 在那里,他们闹过不愉快、有过不理解,也曾经不欢而散。但更多的时候他们还是他们,闹过、疯过、也笑过。那个时候的魏自清真的以为没有什么能够拆散他们的。 想起她们,复杂的情绪不间断地涌上来。 脚步不自觉的带他前往允生和允西的住所,那个他来过好多次的地方,站在楼下,点了第一根菸。 然后便是满地的烟蒂,像浮生若梦,碎了一地。 「魏自清,你怎么在我家楼下抽烟啊?」 直到魏自清听见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旁的允生,突然开口。 「??我抽完就走。」魏自清怔了一会,答道。 那之后魏自清就没再说话,允生也静静的站在他身边。 直到魏自清抽完半盒烟,允生才说: 「以后菸就别抽了吧,对身体不好。」也容易将心事扩大了。 魏自清看了眼她,喉间生涩的发出一句「嗯」,转身没入夜色之中。 走了几步却又转过身来,问她:「明天有空吗?」 「嗯?」 「教你微积分,你不是前几天说你不会吗?」 晚上,魏自清回到家,摊开允西留给他的一封手写信——像摊开那些参进了可怕的自责与愧疚之后,也变得很可怕的过去。 手是抖的。 那封信很早之前就寄到了,他也很早就收进屋来,却一直没有勇气打开来看。 有时候,未知是最恐惧的。可是今天,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鬼使神差地就拆开了。 允西的信上只有五个字: 「好好对允生。」 2.10 隔天早上魏自清很早就起了。 醒来之后魏自清就给允生做便当,想着一会给她带过去。 和以前一样。 不同的是,他们这次去了离之前那间咖啡店很远的一家咖啡店。中午允生来的时候发现桌上有一盒还冒着热气的饭盒,魏自清一如往常的放下手中的书,笑着和她打招呼。 「魏自清,这是你做的?」 魏自清只是微笑点头。 「给我做的?」允生又问。 「不然给谁做的?快坐下来吧,趁热吃。」允生于是听话的坐下了。可魏自清催着允生坐下,自己却没动筷子。 看着她,一言不发。 「你怎么不吃啊?」发现魏自清在看她,允生有些不好意思了,忙停下动作。 魏自清摇了摇头,也低头吃了起来。 允生注意到了,自重逢以来,魏自清就很少笑了,黑眼圈也挺重,面上的睏倦更是明显。 「魏自清,你没睡好吗?」 魏自清只是摆摆手,说他没事,语落却打了个呵欠。 允生也只好装作没看见,点了点头,若无其事的跳过话题。 午饭过后,魏自清教她微积分。 允生听得昏昏欲睡,魏自清说着说着只感觉肩头一沉,一偏头,就看到允生靠在自己肩上睡着了,魏自清愣了一会,很轻很轻的摇了摇她。 「允生?」 又轻声喊。 见允生不动,魏自清很是无奈,索性放下纸和笔,让她靠得舒服点。 看着允生近在咫尺的脸,魏自清想起来,以前教允生她们数学的时候允生也常听到一半睡着,他总会停下来,安静的看着时而皱眉时而微笑的允生,或者让允西给他讲关于允生的事情,允生醒来谈话即止,魏自清会笑着调侃她:「数学有那么无聊吗?」 允生会笑着说:「允西知道的,小时候我一上数学课就犯睏。」 允西会揉揉她的头说:「调皮。」 魏自清就笑,继续给两人补习。 那个时候的他们是真的很要好,好到魏自清没有想到过允生真的会离开,真的会走得远远的,再也没有回来过。 和允生隔着一个城市的时候魏自清也去找过她,可任凭他找遍了整个江市,也没有寻到她半点踪跡。后来他慢慢的放弃了,回到原来的生活里,只是回到州市的日子里他也总会想,允生过的好吗? 他不知道。与其说允生是离开了,不如说她是消失了,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 好几次魏自清看着他们的合照想着:允生,你不是去江市念书了吗?我走过江市每一个角落,为什么从来都没有找到过你? 想着:允生,你在哪?快回来吧,我不计较你为什么推开我了。 幸好她真的回来了。 而回来的那个她,他终于在「允西」这个名字里,找到了一点点允生的影子。 魏自清想到这里,不经唇边带笑,喃喃道:「真好。」 熟睡中的允生没听到魏自清说的话。后来允生会把他们三个人的高中校服找出来,摊开重新烫过一遍,坐在三件校服旁边抽一个下午的菸,后悔的想如果可以回到过去,她想回到十七岁那年,阻止他们相遇。他们本来就不该走到一起。 允生醒来的时候魏自清正好在买咖啡。她愣了一会,允生的第一个反应是去找魏自清。 魏自清馀光见允生来了,转过头对她笑:「你醒了?」 「刚醒。」 「我在买咖啡,去位子上等我。」 「好。」允生点了点头,回去了。 过了一会,魏自清端着两杯美式回来了。 刚刚允生和魏自清说,她今天想喝黑咖啡了。 允生接过魏自清递过来的美式,抿了一口,又皱眉:「好苦。」 魏自清苦笑:「喝不习惯就别喝了。」 允生摇头:「我还可以接受。」 「要不要加糖?」沉默之后,魏自清只是这么问她。 「要。」 加了糖的美式总算是没那么苦了,允生小口小口地喝,安静了一会问他:「魏自清,你怎么那么喜欢喝美式啊?」 魏自清想了想,很认真的道:「我也不知道,你呢?」 「我?」允生想了想,很认真的到:「因为你每次都点美式,我就好奇这美式咖啡到底有多好喝,谁知道居然那么苦。」 魏自清就笑:「那要不要以后改喝可可?」 可可?好像还挺不错的。允生想,至少不是拿铁或卡布奇诺。 「好啊。」 「快喝,一会凉了会更苦的。」 允生听了魏自清的话,又低头把咖啡喝完。确实,咖啡凉了就更苦了。 苦上心头,苦的允生又是一阵眼红。 允生不会说,她其实是因为不想做允西也不想做允生,只想做一个喜欢魏自清的人。 甚至有的时候她会想,如果不是因为姊姊也喜欢魏自清的话,也许她就不会像这样偷偷暗恋了吧。 3.1 我们之间千丝万缕的喜欢 两年前。 允生把魏自清的那条围巾解下,摺好、收进袋子里,打算明天下午的时候还给他。 突然,手机响了。 允生看了一眼,是魏自清的短信。 魏自清:「谢谢你。」 允生一看,笑了:「谢什么?」 那边很快又传来:「谢谢你祝我生日快乐啊。」 允生又笑:「不用谢。」 魏自清问了她和允西的生日,允生和他说了,他便在心里记下了。 「对了魏自清,过了今天你就十八岁了啊?」允生问。 「是啊。」 允生看了看时间,想着还有五分鐘要十二点了,索性再和他聊几分鐘。于是问他:「跨年你有什么打算吗?十八岁的第一个跨年。」 魏自清想了想:「这我还真的不知道,一起吗?」 允生看到讯息后愣了一会:「好啊,我们三个一起。」 走在路上的魏自清苦笑了笑,良久才将两个字的讯息发送出去: 「当然。」 午夜,远处鐘声敲响,崭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手机上最新一则消息是允生整点时分传来的:「祝你十八岁快乐。」 不久又传了一条消息来:「好晚了,我要睡了。晚安。」 看着那两条允生的消息,魏自清轻笑了声,关了手机,慢慢的走回家。 深夜,魏自清睡了、允生也睡了,整个城市都睡了,只有允西还醒着。 老房子隔音不好,隔壁房的动静吵醒了允生。 允生起身,靠在门边听了一会。 起初允生没想进去的,只是后来翻动棉被的声音越来越密集,她才轻轻敲门,问了一句:「允西,你睡不着吗?」 屋子里头立时就没了声响。允生在门口站了一会,可房间里再也没有发出任何一点声音,安静的就好声刚才她听到的全部都是错觉。 隔天早上允生睡过头了,是允西叫的她。 醒来的允生迷迷糊糊的,虽然天已经鱼肚白了,可她还没睡醒,赖在床上不肯起。直到允西掀开她的被子,大喊:「起床了,你上学要迟到了!」 允生这才揉了揉眼睛,问她几点了。 允西说六点半了。 一听到这么晚了,允生立刻就起了,胡乱的换上校服,背上书包,顺手就接过允西手中的土司,只咬上几口,就跨上脚踏车。 她怎么就给忘了,今天要朝会,不能迟到的。 看着十分鐘前还躺在床上的妹妹,允西摇头苦笑,背着书包对允生说:「你穿裙子不方便骑车吧,我载你。」 听到允西要载她,允生开心的跑到姐姐面前,笑着说:「谢谢姐姐。」 允西笑了笑,牵了车:「上来吧。」 允生坐上车的时候才慢半拍的想起来,他们的学校一个在城南一个在城北,刚好方向相反。 允生一慌,忙喊了声:「姐姐!」 「怎么了?」前方红灯,允西停下来问。 「姐姐,我还是自己坐公车去吧,你一会还要骑回学校,会很累的,而且肯定迟到。」允生皱眉道。 允西就笑:「没事,不累,而且一个来回不会迟到的。」 「真的?」允生有些不确定。 「真的。」允西回予一个笑,又继续骑了。 允生也笑了,抱住允西的腰,靠在她背上。冬天虽然有风,却不冷。一台单车,前后座的两个人,都扬着笑。 允生和允西一路迎着风,和太阳一併前行。太阳升起,天气逐渐回暖,那天的州市,晴空万里。 虽然允生始终不明白允西昨天怎么了。 昨晚她担心了一整晚,担心姊姊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却又猜不出是什么事,能让她如此心烦。 好在今天的允西又笑了,允生也就放心了。 她和允西就在上学路上有说有笑地聊了整路,允生不会问允西昨天怎么了,十七岁的允生以为「不问」是对她好。 可是她不知道的是,正是因为她自以为是的「为她好」,才让后来的她们慢慢走散。 到学校已经快七点了,允生接过了允西递过来的书包,不免担心的多问了一句:「姐姐,你这样真的不会迟到吗?」 「不会,走了啊。」允西骑着脚踏车走了。 「小心点!」允生用力挥手,允西也伸手挥了挥。允生一直没有放下手来,直到姐姐的背影慢慢缩小、远去,最后消失。 看不见允西之后,她才转身进了教室。 第一节下了课,小六就靠过来问她:「你听说了吗?这次七校联考排名榜上多了个没听过的名字。」 「谁啊?」允生漫不经心地问,手里翻找书包的动作依旧没停过。 魏自清的围巾不见了。 她明明记得早上放进去了。 允生正着急回想着昨天晚上她究竟把围巾放到哪里了,却听到小六说: 「好像叫什么??江尚恩。」 「江尚恩」这个名字,让允生的动作一停:「江尚恩?你确定?」 「确定,好像是二高的吧。」小六拿出手机查找了一番,把那人的照片递给允生看,允生接过一看,果然,还是记忆里那副模样。 3.2 「江尚恩??」允生轻喃,思绪飘回从前。 那是很多年以前的旧事了。 五岁那年,允生第一次被妈妈打,打得浑身是伤。允生哭着跑出家门,她在前面跑,妈妈就在后面追,手里还握着一支扫把。 那个时候的允生很害怕,连闯了好几个红灯。 不知道过了多久,允生跑得累了,在某处停了下来,才发现自己不仅又饿又累,好像还走丢了。 无助的她找不到回家的路,周遭都是些陌生的人。她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只好往回走,拖着疲惫的脚步走到附近的派出所,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在门口晕倒了。 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江尚恩。 允生迷迷糊糊的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看向身旁的江尚恩。 「醒了?」 「哥哥,你是谁啊?这里是哪里,我不是来找警察叔叔的吗?」 「这里是派出所里的休息室,你刚刚晕倒了,是我爸爸把你抱进来的。我叫江尚恩,我爸爸在旁边办案,他说你醒了就让我带你回家。」 又问:「你家在哪里?」 允生说出了家里的地址,又后怕的说:「哥哥,我可不可以不要回家?」 「为什么?」 「为什么」只是随口一问,允生却当真的和他说了:「我妈妈好可怕,她刚刚拿着扫把要打我??」 后来允生和他说了很多,说着说着就哭了。 她只不过是不小心说了一句「姐姐我讨厌你」,妈妈就扬起手来打了她。 江尚恩听了之后只是说:「你妈妈一定有她的原因的。」 「可是我还是不敢回去。」允生委屈的说,泪眼汪汪的看着江尚恩。 「那你也不能一直待在这里啊。」他语气无奈。 允生不说话。 江尚恩皱了皱眉:「你怕的话,我可以保护你。」 说完,他垫起脚尖,从电锅里端出一碗清汤麵:「快点吃,吃完我带你回家了。」 允生似懂非懂的问:「那哥哥,以后我可以经常来找你吗?」 得到江尚恩的同意,允生立即开心了起来:「谢谢哥哥!」 江尚恩没有答话,允生便埋下头,乖乖的吃了起来,吃到一半,突然听到一声咕咕响,抬头一看,这才发现边上坐着一个看起来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 看了看手里的半碗麵,允生眨着眼睛问他:「哥哥,你要吃吗?」 他没有理她。 「哥哥,我吃不下了,可以帮我吃吗?」过了一会,允生又问。 其实她还没吃饱呢,她只是看到男孩飢肠轆轆又有些通红的眼眶,不知怎么的就心疼了。 他依然没有说话,却接过那碗清汤麵,吃了起来。 「哥哥,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啊?你的爸爸妈妈呢?你身上为什么会有血啊?你受伤了吗?」 面对允生的自言自语,他还是一言不发。允生觉得无趣,看着江尚恩,嘀咕了声:「还是这个哥哥好。」 那只是一个小插曲,允生没有放在心上。 江尚恩也不答,带着允生走回家。 两个五岁的小人紧紧牵着手走在夜路上,旁人看来相同单薄脆弱的两个人,在允生眼里,却是个可以依靠的哥哥。 从那以后,允生的世界就多了一个江尚恩。 那天回去以后妈妈一言不发地打了她一顿,被打的时候允生却在心里发誓,以后再也不要理姐姐了。 然后日子就在允西一天又一天反覆的对允生好,和她一遍一遍缠着江尚恩中度过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很久,允生还是不理会姐姐,却成天围在江尚恩身边。 然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冬夜他在她心里种下的安全感已经偷偷发芽成喜欢,覆水难收。 当时年纪小,还不知道什么话只是说说而已,仗着那句「我可以保护你」,允生缠了他好多年。 一直到小学三年级,允生在不经意间听到他和朋友谈及她时,笑着说:「对我来说,允生就是我的亲妹妹,我答应过她要保护她的。」 「你不就随口说说吗?」他的朋友这么说。 「她当真了,不过,」江尚恩笑了笑,「多了个妹妹也挺好的。」 后来他们两人走远了,远到允生听不到了。那句「多了个妹妹也挺好」轻飘飘的,听在允生耳里却清楚得很。 那天看到允西的时候允生久违的对她笑了,朝她挥挥手,喊了声姊姊,跑了过去。 允西看到允生笑了,自然也就笑了起来,摸摸允生的头,问她:「今天怎么这么开心?」 允生说:「没事,就是突然觉得,姐姐你真好。」 允西闻言又笑了起来,牵起允生的手说: 「我们回家。」 某一刻允生看着允西满是笑容的脸,突然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毕竟,姐姐那么爱她。 毕竟那一声妹妹从江尚恩口里说出来刺耳难受,在允西那却如沐春风,比冬天的暖阳来的温暖。 也是从那天起,她收起她那明目张胆的喜欢,藏起来,偷偷的暗恋他。 三年级的允生学会了隐藏,一藏又是好几年。她庆幸自己没有因为一时衝动跟他表白,后来允生管江尚恩喊「哥」,他则和所有人一样,叫她「允生」。 喜欢江尚恩这件事只有允西一个人知道。那是她们之间的一个秘密,允西曾答应她,要替她保守秘密,十七岁的允生相信姐姐不会骗她的。至于江尚恩,他就只是一个在允生心底,住了很久很久的人而已。 3.3 一整个下午允生都心不在焉的。 小六问过允生几次,她都只是笑着带过,好在小六见她不想说,便也没再问下去了。 以往放学的时候,小六都会陪允生走上一段路,今天却自己先回家了。 允生只好一个人去公园找允西会合。 姊姊还没到,允生百般无聊的踩着一地的落叶,没过多久又有些出神了,满脑子都被那个久违的人重新佔据。 允生翻出手机通讯录,埋在最底下的人是江尚恩。他们上一次通话是五年前,允生国小毕业那天,他们打电话互道毕业快乐。那也成了他们唯一一次通话。 无聊的对话、无关紧要的内容,几十秒的通话记录,允生却记了大半张青春。 允生轻叹一口气,抬头就见允西正朝她这边跑来。 「姊姊。」允生关了手机,朝她笑了。 「抱歉,等很久了吧,今天我们班被留下来了。」 允生靠近允西时,还能从她身上闻到一股汗味,又见她把热呼呼的烤马铃薯递给她,失笑道: 「姐姐,以后不用这么赶的。」 「没事。」允西笑了笑:「走吧,去咖啡店。」 允生又笑。 是啊,差点忘了,还有一个魏自清在等她们。 离咖啡店也不过十分鐘的路程,允生一如往常,和允西南北东西的聊着天,没让允西发现她今天的异常。 今天她们走得比平常要慢上许多。 允生和允西一走进店里,就看见他坐在以往的位子上翻书,桌上放着三杯正冒着烟的咖啡。魏自清见允生和允西来了,便收起书,朝他们挥手。 「你们来了啊。」魏自清就笑,将两杯咖啡推到两人面前:「来吧,你们两个的咖啡。」 允生的是拿铁,允西则是卡布奇诺。 随后他们便就着浓郁的咖啡香,同往常一样温书。 就这样,她和允西枯燥无聊的高三生活被魏自清给点亮了,在七校联考和不断进行的模拟考里度过的日子,他就像个提着灯的人,带着她和允西一路前行。 允生打心底感谢魏自清的到来,教她们数学、成为她和允西无话不谈的好友。 「魏自清,谢谢你。」 魏自清讲到一半,突然收到一条消息,点开一看,是允生传来的。 看到内容,魏自清朝允生笑了笑,很快允生就收到魏自清的一条回覆。 「不谢。」 允生看了以后也笑。 魏自清不会问她为什么突然对他说谢谢,允生很喜欢这种默契。 「专心点,你不是要考江大吗?」突然,允西揉了揉她的头道。 「嗯,姊姊你放心,我这次模拟考落点比江大高一些,考江大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允生朝允西一笑。 那之后二人便又各自做魏自清给她们出的卷子,魏自清也安安静静的背书。 已经很晚了,店里面只剩下两三桌客人,他们是其中一桌。 店员正在做收尾工作,整间咖啡店安静的听得见窗外喧嚣吵闹的声音。 直到店内的灯灭了一半,魏自清才抬起头来问允生:「你写到哪了?」 允生把卷子给他看。魏自清只看了一眼,就把卷子还给她,说:「你今天先把卷子写完,明天我再帮你改。」 「好。」允生收起卷子,笑嘻嘻的问他:「魏老师,那??我可以下课了?」 魏自清抿嘴笑了笑:「可以。」 允生笑了起来,很快收拾好书包,拉着允西走了。要离开前还不忘回过头和魏自清道再见:「魏自清,明天见。」 魏自清笑了:「明天见。」 允西也说:「魏自清拜拜。」 魏自清便目送允生和允西离开,自己才慢慢收好东西走了。 临走前,魏自清看见地上有个黑色发圈,捡起来一看,这才认出那是允生的。 他笑了笑,收了起来,就着夜色走回家。 3.4 而另一边,允生和允西。 「允生,你今天是发生什么了吗?」回到家上楼之前,允西问她。 「没有啊。」允生一愣,把钥匙插进锁孔,转了几下,门开了,便率先进屋。 「确定?」 「真的。」允生回屋后在房间里翻了一圈,出声喊她:「对了,姐姐,你有看到一条灰色围巾吗?我放在一个纸袋子里的。」 「没看到,我帮你找找。」 允生说:「那我去客厅看看。」 过了一会,允生又说:「姊姊,你那边找到了吗?」 允西只说:「没有,我再找找吧。」 「好,我就想说我去门外找找。」 允生说完就从玄关沿路去找,再回来的时候脸上写满了丧气。刚才她几乎翻遍了家里各个角落,就是找不到一条围巾。 那可是魏自清给她的围巾。 允生走进房间的时候,就看到允西还在翻找。 她无奈地坐在床沿,拉着允西的手让她也坐,摇了摇头说:「算了,不找了。说不定改天它就会出现了。」 允西和她并着肩坐,问她:「很重要吗?那条围巾。」 允生只是模糊的说是魏自清给的。 「很重要吗?」允西又问了一次。 「嗯。」 双双的沉默。 「那你喜欢他吗?」良久,允西才又问。 允生没有迟疑,很快的摇头:「不喜欢啊。」 不是喜欢。 在她眼里,他和姐姐一样重要,重要的人当然要倍加珍惜。那时候允生的确是这么想的。 「可是他很重要。」允西说。 「是啊,可是重要和喜欢是两回事。」 看允西似懂非懂,允生又说:「就像姐姐你很重要,魏自清和你一样的。允西你怎么会突然问我这个问题?」 「没事,因为我看你好像很在意那条围巾,就问问。」 「嗯,姐姐,我先去写卷子了,魏自清出的题太多了,我还没写完呢。」 「去吧。」允西拍了拍允生,回房了。 不久允生就听到浴室里传来哗哗流水声,她叹了口气,向后倒在床上,这才腾出时间想着白天的事,那个在她记忆里依然鲜明的少年。 「江尚恩??」 週日的时候,允西说要去州大看看,允生便同她一起出门,拐了个弯,自己前去买参考书。 在书店逛了一下午、挑了几本题本,傍晚时允生才抱着几本厚厚的参考书走回家。出门的时候没想到会买这么多,几本书加起来重的她有点手软,好几次都险些滑下去。 偏偏一个不小心,还真全掉了。 允生手忙脚乱的将一叠书垒起来,手却痠的已经搬不动了。 「我来吧。」 而魏自清刚好看到她、刚好走过来,把书抱起来的时候允生刚好对上他含笑的眼。 「魏自清,你怎么在这里啊?」 允生又惊又喜,笑了起来。 魏自清正要开口,就见一个扎着丸子头、身高在允生腰间的小女孩,拉着魏自清的手说:「魏哥哥,洛洛还没画完呢。」那小女孩一口的小奶音,听得允生都要化了。 「洛洛乖,你先画完,等下个礼拜再给哥哥看好不好?」魏自清单手抱着书,另一手轻拍她的头。 说完又转头对允生说:「我快好了,你要不要在这里等我一下?」 允生点了点头。 魏自清将书给她,让她抱着,自己牵着小女孩走进不远处一所育幼院。允生便在门外等他,一面看着院里的小孩追逐玩乐的样子。 魏自清被一群大小孩子簇拥着出来,围着他的几张小嘴说个不停,魏自清一个一个耐心的听他们说完,大手还小心翼翼的护着那些掛在他身上孩子们,生怕摔了。 站在门外的允生看到这一幕,微微的笑了。 过了一会,魏自清才单肩背着背包走出来。 允生看见他就笑:「他们好像都挺喜欢你呢,你是假日过来这里当志工的吗?」 「算是吧,你应该是要回家了吧,」见允生点了点头,他便说:「那行,我给你拿书,我们边走边聊?」 说完,魏自清很是自然的拿过允生手中的书,放进自己的书包里。 见允生还傻在那,便又笑了笑:「走吧?」 「那个,魏自清,这五本参考书很重的,而且你家和我家好像不同方向,我自己来就好了。」允生说。 「没事,不重。州市又不大,一起走走,你就当是陪我聊聊天好了。」 话都这么说了,允生也就跟着他走。路上,魏自清笑了笑说:「刚还没回答你。我只是回来帮院长带带那些小朋友的,所以说,也不算志工。」 允生听了一脸懵:「回来?你??」 「我在这里待过很长一段时间,后来才被现在的爸妈收养,所以和这群小孩也算熟。」 魏自清无所谓的笑,随后又很是认真的道:「他们都很可怜的,有的是被父母丢弃的,还有的是父母都走了,只留下小孩子一个人,正是因为这样,他们才需要更多的温暖和爱。」 「所以你才会每个假日都来陪他们啊?」允生问他。 「是啊,因为这里给过我很多陪伴,我就是在这里,走出来的。」魏自清点点头,他们便并着肩走,一时之间谁都没有说话,倒是允生,脸上掛着淡淡的笑意,魏自清能成为如此温暖的人,真好。 可允生不会知道,是她,成就了他的温暖。 她不会问他为什么会去到那里,可他却说了: 「我五岁那年爸爸妈妈出车祸了,我爸妈都是独生子女,老人家又走得比较早,那时候还活着的只有奶奶一个人,可是她住在养老院,也没法照顾我,所以我就住进育幼院里了。」 允生听的一怔一怔,忽地停下脚步,魏自清也停下来,回过头就看见她的笑。 「怎么了?」 「魏自清,手伸出来。」 魏自清伸出手来,掌心便多了颗奶糖,然后听允生说:「提起这些我想你应该很难过吧,我嘴笨脑子也有点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给你颗糖,兴许能让你好点。」 虽然允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同她说这些。那该是他最深处的疼痛,却轻易的翻出来让她知道,她该好好珍惜他这份伤。 他倒是说的云淡风轻,可听在允生心里却不是那么回事,于是心也跟着微微泛疼。 闻言,魏自清却只是笑:「你的奶糖我收下了,谢谢你。」 又说:「你也别想太多,嗯?」 「好。」 他们相视一笑,又迈开步子,他陪她走回家,和她互道明天见。魏自清这才转身向远方慢慢走去。 允生目送他到巷子口,直至转弯消失。 而魏自清看着手里的奶糖,撕开包装纸含在口里,浓浓的奶香味溢出来,扩散至他心坎里,在那里长出一个允生。 3.5 隔天小六没有再追问她怎么了,一切如常,她也不再想了,埋头准备三日后的模拟考。黑板上高考的日期确实是在一天一天倒数的,不知不觉中桌上多了一叠厚厚的课本,佔据了课桌的一半。 考试的气氛越发的浓了,转眼来到年前最后一次模拟考。考前允生收到了魏自清的短信:「别紧张,考完我们就去跨年。」 允生看到他短短几个字,突然就安心了下来。她没和他说过自己考前会紧张的事,魏自清的加油对她来说就像是一场及时雨,缓解了她的紧张,上腹隐隐的不适感也随即缓慢消失。 「谢谢你。」允生笑了,快速的打上字,发出去。 「不谢,加油。」魏自清那行字后面还加了一个微笑的表情,允生看着那个笑容,就想起他笑起来时,好像也是这个样子的。 考试的时候允生比平常都要专心,全都来自于他最后又传来的那一句:「我们一起加油。」 一句话让允生明白且相信,他会和她一起努力,并肩前行,允西也是。 真好。 一边是姐姐,一边是他。 只是当时的允生还不知道,表面看上去越是稳固的关係,内里也许就越是崩坏。 尤其是他们。 脆弱的关係无论再怎么小心翼翼地维护,也还是会有產生皱摺的一天。 那天晚上他们照样在咖啡店会合,到的时候魏自清一样早早的等在座位上,不过今晚的桌上却没有三杯咖啡。 允生纳闷:「今天不在这里吗?」 他失笑:「同学,哪有人在咖啡店跨年的?跨年就该有跨年的样子。」 允西问:「那我们去哪里跨年啊?」 魏自清就笑,招手说:「带你们去个地方。」 魏自清带他们去的,是个人烟稀少的河堤,边上还有座已荒废很久的旧桥,天还没完全黑,他们三人拾了些树枝,在桥下升起篝火,坐在火堆边间聊着。 等了一会,暮色四合、华灯初上,城市刚亮起灯。天将暗,靛蓝靛蓝的,高楼和一盏盏暖黄色的灯尽收眼底。等天完全黑了,天空掛上一弯浅浅的月,皎白的月光照在不疾不徐的河面上,便和这城市一样,波光粼粼。 「魏自清,你很常来吗?」允生偏过头,目光绕过允西,看向他。 「嗯,经常来。」他也很是自然的看着允生,微微一笑。 「好美啊,」她问允西:「姐姐,你说是吧?」 「是啊。」 夜色正好。 允生笑了,抬头看夜晚天空细碎的光点。 过了一会,魏自清说要去买点东西,一会就回来,让她们在原地等他,便走了。 魏自清走后,允生便拉着允西一起看星星。 「允西你看,这里是城郊,星星好多!」 那个时候的州市发展还不是那么平均,像这种城郊,光害不多,星星自然就多了,那不是允生第一次见到漫天星辰,一双眼睛却还是笑的弯弯。 「好美。」 「是啊,」允西笑了笑,眉眼温柔:「我好久没看星星了。允生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凌晨了,你头上磕了好大一个口子,那个时候也是这样,好多星星。」 显然允西也想起她们第一次看到星星洒满整个天空,是她们关係不好的几年,允西背着她去医院的时候。 「记得啊,那时候你还说,让我好好看看星星,州市难得有一片星空可以看,结果我哼了一声,倒是专心看起了星星,不知不觉就到医院了。姊姊,背了我走了那么多路,你一定很累吧。」 允西就笑:「那有什么,我还背的动。」 允生闻言就笑,小声说了句:「姊姊,谢谢你。」 再一抬头,星星却只剩寥寥几颗。 她盼了那么久的满天星星,就这么没了。 允生叹了口气:「这州市的天气怎么说变就变。」 允西一看,几片乌云遮住了天空,刚才还满天的繁星现在只剩下少许。气温越来越低,允生忍不住搓起手来,又离姐姐又更近了点,紧靠着彼此取暖。 「温度降得好快,允西,你说一会会不会下雨啊?」 允西说:「不会吧,几片云而已,等会就散了。」 允身又接着哀声:「星星也没了,魏自清也还没回来,他什么时候才要回来啊?」 允西安慰她:「应该一会就回来了吧。」 「你的星星在我这里。」 突然,他们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声音,允生和允西皆是一愣。 是魏自清。 允生回过头一看。 有那么一瞬间魏自清就像是从黑暗里走出来的光。而他,就是光本身。 「天上之所以没有星星了,是因为他们全都到我这来了。」他眼里含笑。 他手里捧着闪烁的光,就好像真的星星那般。 「你??」允生突然就说不出话来了,转而就笑了起来。 「喜欢吗?」他仍是笑。 允生点头。 「喜欢就把它们装进瓶子里,带回家。」 说着,他就把灯串装进刚从大塑料袋里拿出来、标籤还没撕的玻璃瓶里,让允生来捧着。 「饿了吧?我们来烤肉。」魏自清走过去坐下,坐在允生旁边,允生坐在允西旁边。她把星星放在她和允西的中间,三个人就看着河岸的风景烤肉、聊着天。 他们会听着远处跨年之夜的音乐,时而歌唱、时而追逐,三个人也比对岸万人聚集的演唱会还热闹。 火光中,三人都带着笑。 允生靠在允西肩上,看着手里满瓶子的光,眼底都是笑。 她自小就喜欢所有发着光的事物,也包括人。 远处的演唱会歌手在唱一首英文歌,魏自清正跟着音乐声轻轻哼唱。 魏自清的声音很好听,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常抽烟的关係,声音多少带了点沙哑,唱抒情歌尤为好听,每每唱到低音的时候允生总特别认真的听。 她想记得,记得有个叫魏自清的人,曾在跨年那天轻轻哼歌、携着光来找她。 突然,人群里传来一阵欢呼声。 这个城市最大的广告看板出现了数字十的字样,主持人说不管此刻身在何处,都请一起倒数,期待一年的结束、一年的到来。 「五、四、三。」允生跟着倒数,允西也是、魏自清也是。 「二。」允生看着允西笑了。 「一。」 「新年快乐!」倒数结束时,允生听到魏自清特别大声地说新年快乐。 允生于是更加大声了:「新年快乐、姐姐新年快乐!」 远处烟火施放,眾人欢呼、欢笑。 虽然算错了风向,烟火被白烟包围,只剩下零星的光点,允生还是站在火堆前,笑得满眼是光。在允生心里,只要有魏自清和姐姐陪在自己身边,那便足够。 「早知道应该在地上写个『年』字,我们跨过去得了。」魏自清看着被浓雾遮住的烟火,悻悻然说。 允西说:「没关係啦,我们下次还有机会的。」 魏自清看向她,微微笑了笑:「嗯。」 允生却捡起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写字。 不久后,地上出现了一个大大的「年」字,年的两端分别写着二零零七和二零零八。 允生朝允西和魏自清招手:「魏自清,你不是要跨年吗?快过来,我和允西陪你一起!」 魏自清看到允生,就展开笑,回过头和允西说了声「走吧」,便朝允生奔去。 允西随后也跟了上来,三人站在二零零七上许愿。 3.6 「希望新的一年我们都能变得更好。」允生在心里想着,缓缓的睁开眼睛,只见站在她右侧的允西和她左侧的魏自清都还闭着眼,微微的笑了。 真好。 等三人都许好了愿,便紧牵着彼此的手,脚步同时跨过年字,一起离开去年,去往明年。 那个二零零七年末,十七岁的魏自清,和十七岁的允生和允西,在某个街口,相遇了。 这样的一年,值得庆祝。 跨了年的三人都笑了起来,魏自清举起相机,对准三张笑,按下了快门。 十七岁那年的他们都希望时间定格在那天,那个跨年和那个美好的他们。 三人又玩了一会,眼看跨年的人潮都散场的差不多了,这才收拾起东西,慢慢走回了州市市区。州市是个不太大的城,这河岸离咖啡店也不远,便也不心急。 州市虽然冷,却从来没有下过雪,下最多的就是雨。 半夜,州市又下起了雨。他们沿着街边走,一路上少有屋簷可以躲雨,还好雨不是很大,能暂时撑一撑。 三人不得已加快了脚步,眼见雨非但没有变小、反而又加大了些,魏自清提议去找个地方等雨停。 「也好。」允生点了点头,「姐姐,我们走吧。」 三个人躋身躲进了一旁狭窄的防火巷,躲在稍微能当伞的屋簷底下,看着雨忽大忽小的下,魏自清叹了口气道:「对不起啊,烟火全是烟,现在还下大雨回不去。」 其实是可以冒雨回家的。 允生心想,只是他们三人默契的以下雨为由留下来而已。 允生就笑:「没事,只要我们都在一起就够了,对吧允西。」 允西点头。 他们就在防火巷里聊着天。 话题聊着聊着,不知怎么的就聊到了以前。允西说:「这还是她第一次跨年。」这句话是说给魏自清听的。 「你以前都不跨年的吗?」 「跨年是肯定要跨的,只不过我这不是闭着眼睛跨了嘛?」允生失笑,无所谓的说。 魏自清则发怔的看着眼底带笑的她,好久后才说:「那怎么能一样呢,以后我们都要一起跨年的。」他说得慎重,引的允生和允西同时注视着他。 「好。」 当年允生还不知道,他们三个,就只一起跨过这么一次年。 他们在防火巷里待了一晚上。 熄了灯的城市特别黑、特别安静,只有还亮着的几盏路灯和偶尔行走经过的人。 后来谁都没有说话,只听平日里喧嚣热闹的州市现在唯有的声音。 这个时候,雨的声音特别好听。 允西已经睡了,黑暗中允生轻轻的说了句:「所以魏自清,谢谢你。」 「什么?」 「我说,谢谢你。」允生只好又说了一次。 魏自清笑了:「不谢。」允生也朝他笑笑。 「睡吧。」 「嗯。」 小声说完话,她便坐过去,靠着允西睡着了,魏自清也坐到允生身旁,守着她,给她们挡风。潮湿的防火巷里,那片屋簷的下方,三个人脚下是最乾燥的地方。 等到天亮的鱼肚白时,魏自清这才起身,一步一步慢慢走出防火巷。 雨是停了,天空却依旧乌云密布。 魏自清是去给她们买伞的。回来的时候天空又下着毛毛细雨,允生和允西还在睡,他便坐在一旁观察新的一年第一个早晨街上的行人。他们或急或徐,都在做各自的事。 从五岁那年开始,魏自清就喜欢观察人,每一个人。 观察那些比他大或者比他小的伙伴们,就只是看着。 有好多人都称他为「怪人」,久了就没人跟他玩了,即是这样,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但是那些大人们或多或少都曾看着他摇摇头,可怜他、讨论他,也有的人喜欢坐在他面前,担心的问上一句:「魏自清,你还好吗?」 他总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所以大部分的时候他只是安静沉默的看着他们,而他们会惋惜又遗憾地摸摸他的头,给他一个糖果,然后慢慢的走远。 有时候是软糖,有时候是棒棒糖。 小小年纪的魏自清会拿在手上看上一会,然后在糖果化掉之前撕开包装,把糖含在口里。 允生醒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不知道在想什么的魏自清。 他似乎是在想什么事情,允生很想上前问一问,却又怕因此唐突了他,只好闷在心里头,专注的看着他。 身旁的姐姐已经醒了,也在看他。允生给姊姊递了个眼神,意思是要不要叫下他,允西先是摇头,后来又点了点头,允生于是轻轻拍了拍魏自清。 「魏自清?」 魏自清回过头来,看允生和允西都醒了,正看着他。他愣了一会,随后笑道:「都醒了啊?」 魏自清便将伞给了她们,自己撑起一把小伞站起身,先走出巷子看看雨多大了。 允生和允西就看着魏自清打着伞,等着他们的背影。 允西突然问她:「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和他第一次见面时,也是这么一个场景?」 「记得啊。」 「也是他给我们伞的。」 「我当时还犹豫了好久来着,毕竟那时候他还只是个陌生人。」 「结果最后还是收下了。」 「是啊,现在他已经不是陌生人了。」 允西淡淡的笑了,允生也笑,然后两人就听到魏自清转头过头说:「我们去延平路那吃包子吧?」 允生和允西齐声道:「好啊。」 三人便步行去了延平路,冒着热气的包子端上桌,老店里有说有笑的,新的一年又开始了。 3.7 只是允生没有想到,二零零八年的第二天,某些人就按耐不住了。 不知道是不是卡算好了时间,还是真的屋漏偏逢连夜雨,先是允生生病了姊姊却外出不在家,后是她出门给自己买药的时候,几个痞子堵上了她的去路。 三四个人围着她,领头的问:「你就是林海光的女儿啊?」 「你们找错人了。」允生说着就想走,几人却又上前一步:「想走,你他妈当我们眼瞎吗?」 一张照片飘落了下来,那是允生和姊姊的青涩合照,那时的爸爸一手抱着一人,笑的灿烂。 「你那好爸爸,欠我们钱不还,父债就子偿。哥几个今儿心情好,给了钱,咱就走。也不用多,就五千。」 「我没有钱。」允生沉声道,声音哑的不像话。 「没有钱,用其他的还也行。」 几人笑了起来,一步步的往前,允生就一步一步退后。 她当然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允生觉得那是世上最噁心的笑容。那是条死巷,眼看就要到底了,奈何她的声音哑的已经发不出声来了?? 可就在她已经下意识闭上眼、等待危险降临的时候,有个人却和那几人打起来了。 允生睁开眼,来人是魏自清。他趁空来到她面前,还分心说了句: 「别怕,我来了。」 然后就在那一个瞬间,泪水不知怎的,突然就崩不住了。刚刚还死撑着的允生只觉得所有无助与害怕,在见到魏自清的那一刻,通通朝她奔来。 被几个流氓堵着,还差点遭遇那些想想就可怕的事,说不害怕那都是装的。今天是他刚好来了,若是哪天,他和允西一样不在呢? 魏自清也很后怕,想的同允生一样。今天他恰好路过这里,看见和允生相似的身影,这才即时替她挡住了那些痞子,可是以后呢? 想到这,他就有气。 无奈他一人打不过三四人,只能趁他们最毫无防备的时候,拉着允生的手就走,跑了一段路才停下来,喘着粗气:「你怎么样了,有没有事?」 允生摇摇头,魏自清又说:「你发烧了,上来,我带你去医院。」 说着就蹲了下来。 允生迟疑了一会,还是趴在他背上。 她实在是走不动了。 「魏自清,谢谢你,」允生在魏自清身上,安心多了,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脑子发晕,笑着扯出一句:「幸好你来了。」 说完允生就昏了过去。 魏自清背后又是一沉,侧头一看,允生已经睡着了,他伸出手给她量温度,不禁眉头一皱,加快脚步到路口拦下一辆计程车,要师傅快点开。 路上,魏自清让允生靠在自己身上,想让她舒服点,时不时看看温度降下来了没有,要下车的时候他脱下自己的大衣,盖在允生身上,自己只穿了一件毛衣,打横将她抱起。 输液的时候允生才醒,醒来就发现自己躺在魏自清怀中,而魏自清只穿了一件毛衣,专注的看着吊瓶里的透明药水。 「醒了?」 允生赶紧起身,将外套还给他:「天冷,别着凉了。」 「我没事,你病着呢。」魏自清摆摆手:「好点了吗?」 「好多了,谢谢你。」 「没事。」 过了一会,允生又说了:「魏自清,你还是穿上外套吧。」 看了看允生,魏自清自知说不过她,索性两个人一起盖着。一件大衣,一半在她那,一半在他这,两个人的距离又更近了些。 魏自清低头整理盖在允生身上的那一半衣物,想让她包的再严实些,叹了口气道:「医生说你就是着凉了又受了惊,才会这么严重的,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身子那么差。」 刚听到医生说是因为着凉导致的发烧,心里就自责不已,若不是昨天在防火巷待了一晚,允生也许就不会生病了吧。 允生看着他担心的模样,心底一暖,心想,他对不起什么呢,明明,是他给她挡了一晚上的风。 他的拥抱那么暖,动作那么温柔?? 魏自清抬起头时,就看见允生虽然笑着,但眼眶通红的望着他。 「你怎么了,怎么哭了?」魏自清一慌,慌张的给她找纸。 等魏自清再朝她看去时,允生已经抹去眼泪,朝他微微一笑: 「真好。」 她忽然就有种劫后馀生的感觉。他来了,在她害怕至极之时,他来到她面前,给予她保护。 像一道光一样,照进她的生命里。 真好。 这不是允生第一次被痞子堵住去路。 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同样都是一群痞子,却没见过像今天这种笑的直让人心底发毛的痞子。 尤其当他们搓着手靠近她的时候,她真的以为新的噩梦会降临在她身上。 她那位父亲,十岁以前还装的好好的,等她十岁以后,他才渐渐的原形毕露。有时候允生会觉得,他比妈妈来的更加可怕。若不是十岁那年她走在路上,发现爸爸和除了妈妈以外的人亲热,她还真的以为爸爸妈妈只是单纯的感情不好而已。 那时的她,凭着一股子衝动,上前説上一番,从此往后爸爸就变了。 至少在十岁的允生眼中,是他变了。 第一次有痞子堵住她的路,允西像今日的魏自清一样,将她保护在身后,之后的每一次皆是如此。 后来她辗转得知,每回又有痞子,都是因为各种不同的理由,赌博、闹事、出轨,无非都是围绕在钱和女人上面。 每一次姊姊都在。 虽然每一次都很害怕,但有了姐姐在身旁,她便能安心不少。 允生看不得姊姊被打,允西看不得她被欺负。每一次她们被打的满身是伤,回去以后总会互相道歉,相互拥抱。 后来,那对虚偽的夫妻每逢过年都会带她们回老家,像是在和谁赌气似的,迟迟不离婚。 那几年妈妈和爸爸照样时常不在家,没有人保护她们,所以那段时日,似乎是一场噩梦,又似乎不是。 魏自清送她回家,到家门口的时候,允生停下来问他:「魏自清,你能不能别告诉我姊姊?」 「不想让她担心?」 「嗯。」 魏自清叹息一声,只道:「好吧,那以后有什么事,记得跟我说,谁要是欺负你了,我就帮你欺负回去。」 允生抿嘴一笑:「好,谢谢魏自清,我走啦。」 魏自清回予一笑,目送着她上楼。 3.8 年后的第二个星期一,高三的学生又迎来了一次模拟考。前一礼拜互道新年好的欢乐氛围,随着考前预备鐘声打响,顿时被吹散的乾净。 因为考试在即,允生和允西的手机都放在家里,这次考前没有看到魏自清的短信,允生又有些紧张了,手心不停的冒汗。 发卷的时候,允生逼着自己冷静下来,但效果却微乎其微。 直到小六传试卷给她的时候,小声的说了句:「加油。」 那个时候允生突然就镇定了下来,她想起魏自清也曾经对她说过:「一起加油。」那句加油,似乎不是只有那一次。 「这次模拟考又比上次难了??允生,你考得怎么样?」从考场出来以后,小六牵着单车和允生一起往公园走去。 「下下礼拜就要正式考试了,难一点也不是什么坏事。」允生说。 「估分估得怎么样?」小六问她。 「还行吧。」 「难怪你心情看起来也还行。」 允生一愣,随即笑了起来。她当然开心,自从魏自清教她和允西数学以后,她进步了有三十多分,她想赶紧的把好消息分享给魏自清。 小六只是笑:「我看不只还行。」 「那你呢?」 「我?我成绩不太好你也是知道的,这么难的卷子,我能摸过大学分数线就该偷笑了。」 「不会啦,现在升学率可比以前高多了。而且你成绩又不是太差,只要再加把劲,月底前再衝个十分还是可以的。」允生由衷的说。 「好,我会努力的。」小六心里是知道允生想去江大的,但是自己这分数差得太远,想了想,问她:「但你也教教我唄?」 「好啊,什么时候?」 小六想了想:「放学?」 允生却摇了摇头:「其他时间都可以,但我放学不行。中午吧?」自魏自清开始教她数学的那一天起,她就习惯性的把时间给空出来了。 何况,魏自清早已经默默成为自己很重要的其中一个人了。 江尚恩是、允西是、小六是,魏自清也是。 能成为允生所谓重要的人不多,长大以后的她越发的慢热,就连小六,也是因为刚开学的时候她不像其他人那样,被她不温不冷的态度赶走,反而还总是笑着来找她,约她去食堂吃饭约她去逛画展,允生这才被这么一个热情的女孩子给打动的。所以一开始的时候,允生还不敢相信魏自清已经是她的世界里「重要」的人了。 不过,重要便重要了吧。 「嘖嘖,一天天的忙什么呢??行吧。」小六耸了耸肩,看向公园某处林允西等在那边的身影,笑着说: 「允西在那里等你,我先走了喔。」 「嗯,拜拜。」允生也笑,站在原地和她挥手再见。 「对了,」小六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折返回来,「那个江尚恩,好像是刚从别的学校转到二高的,一转学就被说是黑马,可厉害了。」 允生一怔,纳闷的问她:「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了?」 「上次提起她的时候你好像很在意,我就去帮你问了。」小六说。 允生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何反应,只得淡淡的笑:「那就谢谢小六了,明天见。」 等小六骑着单车走远了,允生才去找姊姊。 允生看到允西,又想起当年江尚恩那一声「妹妹」。事隔了那么多年,现在又有了魏自清,她已经慢慢的不在意了,却多少还是有些沮丧。 所以允生拖沓着脚步走到允西身边以后,就叹了口气道: 「姐姐,江尚恩回来了。」 「他跟你联络了?」 「没有,他没有跟我联络,没有信息,没有新年快乐,甚至他回来这件事情我还要从小六那里知道。就算是妹妹,也好歹要打声招呼吧。」 允生摇了摇头,正是因为他回来了却连通短信都没有,她才更觉得难过。其实她寧愿小六今天没有和她说这件事,起码她还能继续装傻。 允西也是知道小六的。 「梁稳稳的小道消息比较多,你也别太往心里去了。」允西拍了拍她,下一句却说:「但是那个江尚恩,敢欺负我家允生,姊姊见他一次打他一次,帮你欺负回去。」 允生被允西逗乐了,笑了起来,勾着她的手道:「姊姊你真好。」 说话之间,已经到了咖啡店门口。 「走吧,魏自清应该在里面等我们了。」允西说。 正说着,就看见魏自清朝她们这边挥手,面带着微笑,还用口型说了一句:「上课了。」 允生看到之后比了个「好」的手势,拉着允西进去了。 那天晚上允生是和允西一起睡的。 姐妹俩谈了一整个晚上的心。 隔天早上醒来,姐姐已经在浴室里漱洗了。 今天州市难得出了太阳,允生笑了笑,伸伸懒腰。今天是假日,她又在床上赖了几分鐘,终于愿意起床找拖鞋。 允生有个坏习惯,拖鞋永远是一隻南一隻北,床的一侧永远没法凑齐一双。既然改不掉,那就顺势而为,于是允生每天早上醒来都会在房间四处找拖鞋,也当是醒醒脑了。 晃了一圈后,允生右脚踩着拖鞋,在床底下找到了另外一隻拖鞋。 没想到,床底下除了拖鞋,还有另一个很是眼熟的纸袋,纸袋没封好,露出一小角灰色,允生心下一惊,下意识的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的将纸袋取出来。 一看,果然是魏自清的围巾。 眼看允西就要出来了,允生皱了皱眉,将魏自清的围巾带到自己房间里,藏起来。 魏自清的围巾怎么会出现在姐姐的房间里? 允生这么想着,又看向那条尚有那么一丝丝魏自清味道的围巾,犹豫了很久。 「允生,洗脸刷牙,来吃早餐了。」 允西敲门进来,手上拿着锅铲。「喔,马上。」允生在姐姐看见之前已经藏好围巾,应了一声。 3.9 「这道题不是知识点的问题,属于计算错误,正式考试可别犯这样的错,这种比较基础的一定要拿分。」 今天是例行检讨卷子的日子,魏自清会先分析整张卷子的失分点在哪,一题一题讲解。 「还有这题,这题本来能写对的,考试的时候你可要记得别把正负号给漏了。」 「第九题就比较难一点了,他把圆和空间向量放在一块考了,空间向量比较抽象,需要一点想像能力,我们假设这是一个点,是原点,有了这个点,你就可以分出三条线,第一条是向这里延伸的,我们可以把这条线称为??」 魏自清一边讲,一边在空间中比划着。 「我们可以把空间比做成是一格一格的小格子,现在来看选项,看看哪一个符合题目要找的点。这个选项在这里的对吧,是错的,而第二个选项在这里,所以它也是错的,再来我们来看第三个选项??」 允生和允西也会拿她们不会的题目问他,魏自清就一题一题的教,不光是卷子上的错题,他会连带着整个知识点也讲了,还会找和那个点有关的试题整理出来给她们做。 睏的时候三个人会小歇一会。有时候魏自清会让她们睡上半小时,有时候会给她们讲一则笑话,然后将两人的注意力拉回数学上。 天也聊得少了,以前他们走走停停,时常边作题边聊天,现在至多在吃饭那几分鐘里聊个几句,又接着学习。 回家的时间也从原先的七点半,一直延后到八点、九点,一直到打烊,如果还有题不会,他们会一边走一边讨论,或是到便利商店里继续。 黑板上的数字不断的倒数,考前的紧张氛围也越发的浓烈。班上压抑的喘不上气来,教室里的每一个人都不发一语,所有的人都埋首在书本中。 日子一天天的过,转眼间来到考前最后一个週末。 週六,三个人相约着去看考场。 很小的一所学校,几人很快就找到教室。 魏自清和允生被分到同一个考场,送允西到教室以后,二人就散步到了教室。 在看座位表的时候,允生却看到了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名字,她一愣,顿时杵在原地,喃喃道: 「江尚恩??」 所谓冤家路窄、狭路相逢,也不过如此吧。 站在一旁的魏自清听到了,却没听清: 「什么?」 「啊,没什么,我们进去吧。」允生朝他笑了笑。 魏自清坐在允生的斜后方,允生坐下后,便向他看去,有些可惜的说:「这样我考试的时候就看不到你了,我会紧张,会考不好的。」 「没事,我会在你后面的,放心考吧。」魏自清一笑,她便安心多了,也报以一笑。 「好。」 走之前,允生轻轻的瞄了一眼她右侧的座位,又轻轻的移开,轻的不着痕跡。 门廊下,魏自清和允生慢慢走去找允西。 也是在这里,允生远远的见到了高三的江尚恩一面。就一眼,她就慌张地别开眼,脚步一顿。 那是张许久未见的脸,上次见到他的面是什么时候呢? 那是国中毕业典礼,那时候他们还是同班同学。 一想到毕业以后他们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了,允生就哭的越发伤心,却又偏偏不想让他发现,所以哭的压抑,偷偷地哭。 没想到他真的没走过来问上一句:「你还好吗?」甚至都没有发现她在哭。 回到教室时她脸上的泪已经乾涸了,可颊旁的泪痕那么明显,他就坐她边上,又怎么会没有发现她哭过了? 但凡那天他有走过来,哪怕给一张卫生纸,或者至少分给她一个眼神,现在的她也不至于时时躲着他。 但允生又庆幸江尚恩没有祝福她毕业快乐,因为由他说出口的祝福都会成为伤心。 所以那天、和今天,允生都逃得很快。她不想被他发现,却又想见到他。这种复杂而又充满矛盾的情绪,他们把它称为:执念。 大概以后也会这样吧,看着他时心头就会被那些伤心给填满。允生想,她还是远远的看着他就好,至少不会让他看出她的难过。 再往那里看的时候,他已没入人群。 魏自清停下来在前头等她,喊了声她的名字。允生笑了笑,跟了过去。 「魏自清,」允生跑到他面前,又是一笑:「走吧。」 魏自清不会问她刚才怎么了,只是点点头:「嗯,走吧。」 魏自清,谢谢你。 「允生,你怎么了?」 晚上的时候,允西端了一杯温热的牛奶去了允生房间。 允生接过马克杯,允西就坐在她床沿这么问她。 允生一愣,牛奶差点没拿稳:「什么怎么了?」 「允生,你不想说的话我就不问了,但你想说的话,可以随时来找我。」 允生听了,抿了抿唇道:「嗯。」 允西就笑,闔上门前又叮嘱道:「好了,挺晚的了,喝完牛奶就快睡吧。」 允生点了点头。允西出去了以后,她又叹了口气,趁热啜了口牛奶。 姊姊往里头添了点红糖,不会很甜,以前允西也常给她热牛奶,一边给她涂药,一边让她喝下,允西会看着她喝完,然后拿着空杯子去厨房洗。 牛奶加了糖,比杯子的顏色要黄一些,剩一口的时候,允生看着将要见底、使得顏色和杯底越发相近的牛奶,从抽屉里翻出她、姐姐和江尚恩的合照。 她笑了,她和姐姐还真的是一模一样。 把最后一口牛奶喝完,允生把杯子洗了,回房后允生拿着枕头,去找允西了。 那天晚上允生还是说了和江尚恩在一个考场的事,允西听了以后,抱着她,说没事,有姊姊呢。 允生笑了笑:「嗯,谢谢姊姊。」 3.10 「这週末就是高考了,同学们趁最后几天好好努力,未来的十几年可能就在这场考试里决定了,希望大家好好加油。校长也在这边祝福各位都能取得好成绩,考个好一点的大学,希望大家好好加油!」 这是周会的时候,校长给高三学生的期勉。 「只剩下五天了。允生,你紧张吗?」白天的时间一晃而过,放学的时候,允西这么问她。 「紧张,我最近几天都睡不太好,成天只想着考试。」允生叹了口气。 「江大确实难考,不过你也别给自己太大的压力了。」 江大当然难考,那可是间重点大学,分数线高得很。 可是最近她却有点犹豫,允西和魏自清都要留在州市,她想和他们待在同一个城市。但是离开家是她从小到大最想做的事,所以她纠结犹豫,不知如何选择。 要想考州大,分数还要再拉高,特别是数学。 州大是所理工学校,也是一本大学,她理科成绩不甚理想,偏偏数理是很难在短时间之内拉高的。 即便是她这个月比往常都要努力,进步的空间却依然有限。 允生趁着早上没人的时候出声背诵数理化的公式,自习的时间就刷题,上课的时候就全神贯注地听,连午休都不太敢睡,一个人在自习室里整理错题,晚上上完魏自清的数学课之后,点灯熬夜读书。 日日如此。 「没事,我好好努力应该是考得上的。」允生就笑。 直到考前两天,魏自清在给她讲题的时候,发现她不断打瞌睡,甚至比以往更甚。 「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下啊?」魏自清只好先停下来。 「啊??不用了,我们刚刚到哪了?」允生忙着翻页,揉揉太阳穴又打起精神。 魏自清却沉下声: 「你多久没睡了?」 允生突然就不说话了,心虚的低下头,不敢看他。 「你不会是在怕我生气吧?」两人对峙了许久,允生始终没抬起头来,魏自清也一直等着。 后来还是他叹了口气,放柔声音:「你说,我不会生气。」 「三天吧。」 「三天,你疯了?」 虽说是「不会生气」,但他在听到她三天没睡之后,也不免为她担心,声音不自觉的高了些。 允生头又低下头,小声的说:「我就是要考试了,有点紧张,所以才拼命复习的。」 魏自清闻言,有些无奈。 他还能说什么呢? 于是叹了口气道:「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能熬夜啊,这样成绩反而没法提上来,还把身体给搞坏了。」 「而且你可以跟我说啊,我会帮你的,咱把薄弱的地方先补起来,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对吧?」魏自清耐心的安慰她,对她笑:「听我的话,今天晚上好好睡一觉,嗯?」 好一会,允生问他:「那你明天还给我补习吗?」 「会,只要你答应我今天不想别的,好好休息,我明天就还教你数学。」 「好。」 魏自清就笑,摸摸允生的头: 「乖。」 允生一怔,允西也愣住了。 心跳跳的毫无章法。 允生睁大眼看着他,而他只是温淡的朝她笑了笑。 那天她和允西还不到七点就走了,走回家的路上姐妹俩依旧安安静静地,晚风和魏自清的话让她的心情好多了,允西在开门的时候她还能笑着问她:「姐姐,我今天是不是很丢人啊?」 允西就顺了顺她的头发,温柔的说:「不会的。」 「那你觉得魏自清明天还会来吗?」允生追问道。 「魏自清让我看着你睡着,我给你温杯牛奶,你趁热喝,今天要和我一起睡吗?」允西没再答话,门开了以后她一边从冰箱里取出牛奶、倒入马克杯里加热,没有答她的话。 允生总觉得允西这话题转得有些突兀了,甚至有点匆忙。 她隐隐察觉到了不对劲,但只是笑着接过刚隔水加热过的牛奶,说了声:「要。」 姊姊则是嘱咐她牛奶要喝完,记得刷牙,她先去洗澡。 允生抿了一小口牛奶,今天允西没有放糖。 允生看着手里那杯牛奶,皱了皱眉。牛奶热了给她加糖,这是姐姐从第一次给她热牛奶开始一直没有忘过的事。 那晚她想了好久,始终猜不出允西的心事,只能暂且不去想了。洗了澡后又复习了一遍魏自清今天教过的题。 十点的时候,允生已经有些迷迷糊糊,杯子也没洗就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桌上的檯灯还点着,隐约间好像有人悄悄进了她的房间,给她关上灯,盖了被子,那动作很轻,像是怕吵醒她,又怕她会受凉,所以轻轻的。允生知道那是她的允西。 她彷彿还能听到允西轻叹了口气。 那声音也极轻。 3.11 隔日,允生心里还是没底的。 她不知道魏自清会不会来。 所以允生在考前一天是忐忑不安的,一整天的自习她刷了整整一本数学题。她只能用忙碌来略过使人发慌、喘不过气来的种种心情。 小六关心过她:「你都刷了一整天了,饭也没吃,还好吗?」 她却说:「没事,就是有点紧张。」 允西也问她:「你从刚才就一直不说话,怎么了吗?」 她也说:「没事,就是有点紧张。」 等到了咖啡店前,看到落地窗后的魏自清,一颗心才终于落了地。 「你们来了。」他看到她们,便放下书笑笑:「今天我们就做一套卷子,这套卷子还挺难的,做完我给你们讲解。这些题你们如果都会了的话,明天高考就没什么问题了。」 听着语气如常。允生顿时安心了下来,接过魏自清递来的卷子。 三个人于是又开始认真算起数学。这晚的她不再去想那些没有结果的问题,或者未知的事了。 因为,她有魏自清和允西啊,有他们在,她什么都不怕了。 那天她们是八点半走的,晚上气温骤降,比来的时候冷多了。 冷风一吹,允生想起了魏自清的围巾。 这段时间里魏自清一次都没有提起过围巾的事。她想,是忘了吗,还是和她一样有意不提? 某一刻允生居然还很是庆幸,庆幸他没问。 那条围巾,她有点不想还了。 一开始她故意不提,是怕他问起来她会支支吾吾的,会躲着他。幸好,她担心的事情都没有发生,既然没有发生,那她便不着痕跡地带过了吧。 这样想着,连带着嘴角的弧度也加大了。 「笑什么呢?」走在身边的允西不解。 「没什么。」允生很快的答。虽这么说,但笑意更甚,连带着声音也带着笑。 「姊姊。」 「嗯?」 「我想考传大,和你们一起留在州市。」 那天晚上允生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样都睡不着,不知怎的,她打了通电话给魏自清。 电话响了几声就被接起,她有些惊喜的放在耳边听,却听到他疲惫的声音:「怎么了?」再一看时间,已经一点了。 「啊,对不起,我没注意到时间,我、我掛了,拜拜。」说完就掛了电话,面上有些红晕。 没成想,掛上电话后没多久,电话又响了。看见是魏自清打来的,允生心下一喜,手忙脚乱的接通,又小心的拿起手机放到耳边听。 「对不起,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没事,睡不着?」他的声音轻轻的,带着笑意,轻轻的流入她的耳里。 允生迟疑了一会,还是说:「嗯。」 没说的是:我只是想听到你的声音。 「是不是紧张了?」魏自清又问。 「有一点点。」 那边好像轻轻的笑了笑,允生没听清,只听到魏自清说话的时候特别温柔,是她只在姐姐那里听到过的那种温柔,甚至更甚。 他说:「别紧张,有我在。」 他的声音像乾净的溪水,静静的流淌着,淌在允生心里形成一个湖泊,乾净的能倒影出天空中的云来,轻轻一触,湖面上就泛起一圈圈涟漪,阳光温柔,洒在湖面上,波光粼粼。 美好的让允生形成一种依赖。 悄悄的,缓缓的,陷进去。 她听他又说:「你躺好,盖好被子,我给你讲数学。」 允生纳闷:「为什么是讲数学?」 魏自清则是笑:「你不是每次一讲起数学来就犯困?」 「我才不要大晚上的听数学。」 「那你想听什么?」 允生想了想,突然想起来那天跨年听到魏自清唱歌,好像还挺好听的,便说:「想听你唱歌,可以吗?」 「唱什么?」 「都行。」 「嗯。」魏自清仅应了一声,默了一会,便开始唱。歌声又静又轻的流淌,流出他那里,流入她这里,穿过左耳,驻足在她脑中。 那是首她没听过的歌,温柔婉转,魏自清一连哼了好几遍,允生就模糊的睡着了,睡着前允生模糊的想,改日她定要问他这首曲子是什么名字。 一夜寧静。 直到天要亮时,魏自清才掛了电话,轻轻的说:「早安。」允生不知道,高考前一天晚上魏自清给她唱了一晚上的歌。 早晨六时许,她起床的时候查看通话记录,发现电话是前不久才掛断的。 不知怎么的,允生心下又是一喜。 「魏自清,我昨晚没打呼吧?」允生笑了,便捧起手机给魏自清发起了信息。 屏幕那端的魏自清轻声笑了笑:「没有。」 简明扼要的两个字之后又是一句话:「准考证带了吗?」 允生:「带了。」 魏自清就一一和允生核对今天考试要带的东西。 允生也一一检查,想了想又觉得不对,问他:「魏自清,你怎么不传群组?」 他们三人有个群组,刚刚允生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那个群组好像已经很久都没有消息过了。 「因为你比较笨。」魏自清笑了笑,发来这么一句。 「喂!」 魏自清:「好了,不逗你了,黑笔带了吗?」 允生:「啊、我忘了。」 魏自清:「笨,今天要考数学,你努力了那么久,总不能在最后关头出差错吧?快去拿。」 那边的魏自清轻笑了声,无奈摇头:「是真的笨。」 允生听了魏自清的话,赶紧地跑去拿黑笔。 再回来的时候,手机桌面多了条消息:「早餐吃了吗?」 允生回:「刚醒还没吃。」 想了想又说:「等等会记得吃的,魏自清你吃了吗?」 魏自清:「我也没,我买几个包子,路上吃?」 允生就笑:「那就谢谢魏老师啦!」 正好这时允西推门进来,看到允生在笑,便问了一句:「什么事这么开心?」 「也没什么,」允生嘴上这么说,却笑意未减,随口说道:「就是魏自清要买包子给我们,我猜应该是城东那家包子舖,他们家的包子特别好吃的!」 重点似乎不是包子,允生想。 「你想吃,以后姐姐天天买给你吃。」允西说。 允生却摇了摇头,笑了笑:「姐姐,你常熬夜,再大早上的去城东给我买包子,身子会坏的,我们有魏自清呢,他家不就是在城东呢吗?」 允西愣了一会,轻轻点了点头,若有所思:「也是。」 3.12 到咖啡店的时候,已是十五分鐘后。 魏自清好像早已在等那里,桌上是一个保鲜盒,里头装的一袋包子,他则是背对着街,在背古文。 允生拉着允西的手朝魏自清奔去。 「来了。」魏自清一见到她们就笑,要她们坐下来,三个人一人一袋包子,果然还是热的。 「早餐在这,你们一边吃,我一边把重要的知识点再给你们过一遍。」魏自清一边说一边把昨天晚上整理出来、打印好的资料给她们。 三人便在清早的咖啡店温书。 徒步走去考场时魏自清提出问题让允生和允西来回答,有错的地方他再指出来,把薄弱的点再补一次,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他们几乎把所有考点都复习过一遍。 送允西进考场的时候,三个人互相打气。 「考试加油。」 「嗯,加油。」允西也扬起手,示意他们快去考试了。 「我们也走吧。」魏自清转头问允生。 「嗯。」 魏自清于是和允生一起走了。 还有一点时间,往日校园多了好多人,穿着不同学校的校服,他们或互相加油打气,或大声背诵古文,允生第一次那么明白的感觉到她准备了那么久的考试终于将在眼前。 「魏自清,我有点紧张了。」 他们走得很慢,但确实是一步一步靠近高考。一路上偶有几句无意义的对话,他话不多,她也话少。 允生说这句话的时候魏自清脚步没停,依然缓步走着,也没答话,就安静的走。 允生以为魏自清不会说话了,不声不响地跟在他身旁,走到考场前魏自清却停了下来,开了口:「别紧张,我会陪着你的。」 原本允生也想微笑点头,魏自清一句话也确实缓解了她的紧张、给了她勇气。但偏偏,允生笑容刚要展开,馀光却见江尚恩低着头与她擦肩而过。 允生的笑容就这么僵在那。 魏自清也注意到了,视线也不由自主地随着允生沉沉的目光看去。 好在允生在魏自清转过头来之前又重新掛上如同以往的笑容,说了句:「谢谢,走吧?」 二字谢谢说完,允生就先进了考场。 背过魏自清的时候,允生又是那个心事重重的允生。 她怎么就忘了,江尚恩和她一个考场。 藏不住的慌乱允生不知如何表达,所以在等待敲鐘开考前,允生一直胡乱的翻着书,字却没看进去多少。 彷彿有什么复杂的心事梗在喉间,又不那么清晰。 好在鐘声已响,紧张扑面而来,暂时压制了那说不清到道不明的情绪。允生告诉自己,什么都别想了,传递试卷给后面考生时,允生依然下意识的仰赖魏自清。 允生看到了,魏自清口型一开一合,她读懂他说的是:加油。 于是允生回予一个笑,同样无声的说了两个字:「加油。」 在这么重大的考试面前,所有人都在努力的书写,不管结果如何,高考,永远是属于青春的。决定未来的那场考试,对所有人而言都是重要的,可允生唯独没有想到,魏自清会因为她放弃高考。 考数学的时候,允生突然一阵腹痛,看着眼前恍恍惚惚的字,一时也看不清楚了,眼前一黑,便昏过去了。 再次醒来时,是在医院,魏自清隔着棉被给她热敷,允生怔怔地看着墙上的掛鐘,缓缓开口: 「魏自清,这个时间,你怎么会在这里?」 回应她的是魏自清的沉默。 「你??」允生瞪大眼望着他,一时间哑口无言。待她清醒过来,方才的事,也才一点一点显影。 「你怎么可以这样??」 考试的时候,允生不停的告诉自己,魏自清和姊姊会在背后陪着她高考,她得安心下来。 一上午的考试随着鐘声结束了,允生长舒一口气,很是自然的偏过头和他说话:「魏自清,你考得怎么样?」 魏自清就笑:「我考得还不错,你呢?」 允生也笑:「还可以吧,至少不会差。」 「那就好,」他点了点头,「刚刚考试的时候,你紧不紧张?」 「还没考的时候确实紧张,但我看到你说的加油啦,所以考试的时候就还好。」 魏自清又是一笑。 「但我还是有点紧张,」可过了一会允生又说:「下午就要考数学了,我怕我突然忘记题目要怎么做了。我努力了那么久,万一出错失分了,那可真不值得。」 「不会的。」魏自清向她招了招手:「你坐过来,我再帮你巩固一遍。」 允生于是搬了张椅子挨着魏自清坐,魏自清又把早上给她们讲的知识点一一给她讲了一遍,直到中午休息时间到了,他们还都浑然不觉。 等到给允生讲完了,魏自清才停下来,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倚靠在门边、眉眼含笑的允西。 允生背对着门在收东西,没看见允西,也没看到她身后微微頷首的魏自清。只是收拾的时候允生低着头问他:「我们待会去找姐姐一起吃饭吧?」 魏自清就笑:「她已经在门口了,笨。」 允生这才注意到站在门口的允西,书都不收了,快步穿过人群去找她:「姐姐,你怎么来了也不出个声啊?」 「我看你们这么认真,就没打扰你们。怎么样,考得如何?」 「考得还行吧,允西你呢?」 「还好,他考得怎么样了?」 「他啊,他可自信了,说他考得还不错。」 「他可是七校联考排名前几名啊,搞不好他说不错已经是在谦虚了。」允西抿嘴笑了笑。 「确实。」 魏自清就在不远处看着她们谈笑。教室里人多,他没听清楚她们在说什么,只看到两张笑脸。 又看了看允生还未收完的笔记,有些无奈,着手给她收拾。 哪曾想,从某一页书页里头轻轻的飘出一张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的笔记纸,魏自清捡起来一看,才看清上面写满了一个人的名字。 那张轻的几乎毫无重量的薄纸,在那一瞬间沉沉的压在他心上。 3.13 江尚恩。 那张纸上,写满了江尚恩的名字。 都说,人都喜欢在纸上写下自己在意的人的名字,不是想念便是喜欢。 魏自清想起第一堂考前和看考场时神色皆是一慌的她,顿时明白了些什么。 他转头看了一眼还在门口的她和她。她们没看到他,只是聊着。魏自清轻轻收回视线,慌忙地将纸条夹回去,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出去找她们。 她显然不想告诉他。 既然她不想告诉他,那他便只好装作不知道。 「东西我都给你收好了,」魏自清声音带笑,和平常并无两样:「走吧。」 「谢谢。」允生就笑,语气里带了点不好意思。 他只是笑了笑:「你不用和我说谢谢的。」 随后他便走在她们前面,先行一步去给她们拿饭了。允生和允西则走在魏自清身后,先去找位子。 中午用餐时间,学校给每位考生准备了热腾腾的便当,二月的天虽然冷,但有人陪在她身边,允生觉着,倒也没那么冷了。 三个人在墙角席地而坐。 这个位子可以挡风,他们就在那里互相交换手里的菜色、争抢唯一一隻鸡腿,起鬨说拿到鸡腿的人要负责去丢垃圾。 最后魏自清让允生、允生让允西,允西又让给允生。 允生笑骂了一声:「无聊。」高兴的啃起了鸡腿。 饭后,允生去倒垃圾,却在转身之际遇到江尚恩,正想走,就听到背后的他匆忙叫住她:「允生。」 这下子她也没法装作视而不见了。 允生脚步一停,转过身去整理出一抹好看的笑容:「江尚恩。」 「早上看到你就想跟你打招呼来者,但你好像在和朋友说话,就没去打扰你。」江尚恩说。 「嗯。」 「怎么样,考得好吗?」 江尚恩说这句话的语气,就像在问她过得好不好,她也的确说了一句:「还好。」 话说完以后,她才迟钝的想起来,他说的好像是「考得好吗」,而不是「过得好吗」。 允生也才后知后觉的听到自己说了「还好」,然后江尚恩说了「那就好」之后便是沉默,沉默里填满了尷尬又有点窘迫的微笑。 允生苦笑了下——还好与还好,这两者本来就是同一个词、同一个意思。 「那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僵持了一会,允生礼貌的笑了笑。 「考试加油。」他说。 「嗯,你也是。」允生说。 随后允生便转身走了。 转身之际却看见,魏自清留了一抹背影给她,走在前头,慢慢走远了。 可他刚刚明明,还在的。 魏自清本来是想等允生的,可是他一来,就看见允生和江尚恩聊着天,脚步一停,然后他没等允生,就转过身,走回考场了。 ——只是原来,原来她心里已经住了人了。 允生也忘了跟上他,只是停在原地,想他刚刚很明显的欲言又止。 直到江尚恩轻笑一声,问她:「一起吧?」 允生只好点了点头。 眼看还有一点时间,允生便缓步同江尚恩走去考场。一路上允生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心不在焉的。 忽然,在抬起头的某个瞬间,允生看见了考场里低着头的魏自清。 那侧脸看上去,怎么那么伤感而孤单? 「魏自清,你怎么了吗?」允生走过去,在他面前坐下,趴在他的桌子上,看着他。 他没有抬起头,笔却一停。 「没怎么啊。」 良久,他才抬头,笑了笑。 允生还想说什么,却听到他一句:「考试加油。」 「那你也考试加油。」 「嗯。」魏自清只是低低应了一声。 她看着他,目光彷彿黏在他身上,移不开,可又没好意思多留,只得缓缓起身、慢慢走开。 他这是怎么了?允生叹了口气,抬眼就见江尚恩站在那。 允生刚刚坐下,江尚恩就凑过来问她:「跟朋友吵架了?」 允生看了眼他,不说话。 好在没过多久就考试了,江尚恩也就坐回到自己的位子。 发卷子的时候,允生回过头看魏自清。他还是低着头,自始至终都没有分给她一眼。 允生大概没看到,他们说话时魏自清其实有抬头看她,而且一直看着,直到她看过来时才慌张的别开眼。 看着卷子上方醒目的那两个字,允生下腹一阵闷痛,原先已经全部都会的题,现在忽然就看不明白了,脑中一片空白。她想,刚刚她还信誓旦旦的想自己一定能考上州大来着。 勉强写了几题,眼前就一片模糊,再也执不了笔了。 考场一阵骚乱。 骚乱之后,她的世界又安静了下来。 然后便是此时,沉默的魏自清。 「你需要休息。」 「你是不是为了我,放弃高考了?」 「是。」 良久,魏自清只是这么说。 事已至此,他也只好点头了。 「魏自清,我不需要。」允生注视着他,一字一句的说:「我不需要,也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 好一会魏自清都没再开口,站起身来转身之际,允生听到他说了句: 「值不值得,我说了算。」 允生低着头没看他,所以她没看到,魏自清的眼圈有多红。 3.14 又是一年农历新年,一家人团聚的日子。 回老家的火车上允生一直不说话,比往常的允西还要沉默。 魏自清已经快半个月没有和她说过话了。 这些天允生不怎么理人,也不笑了,常常像这样一个人一言不发。 姐姐告诉她,那天在考场,是他抱着她去的医院,这件事成为了州市所有学生茶馀饭后讨论的话题。她还说了,魏自清说他准备复读一年,来年重新考州大。 允生的高考也考砸了,第二天考试她也没来,幸而第一天除了数学以外,其馀三科都是她擅长的科目,倒是还有大学念,可是算算起来连二本都摸不太着。 以前爱笑的允生现在想不到有什么事情可以笑的。 允西前来关心过她、江尚恩听说了以后也来讯息问她还好吗,她每次都是摆摆手说:「没事。」然后把自己整日关在房间里。 说实话,允生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等她才发觉自己对待魏自清已经不太一样之后,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老家她的房间就像牢房,没有床,外面的热闹与她无关。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子的,家里的热闹无关于她,她也不屑于旁听他们虚偽的打招呼、虚偽的称讚对方的孩子,大人们的「礼貌」,她不想参与。 所以这样也挺好。 每逢过年这样的场合,允生几乎都在无聊中度过,只有守岁的时候会偷偷躲在角落里点一根仙女棒把玩,他们在放烟火,她就在旁边看着。 一直以来,守岁的时候姐姐都会和她待在一起,她们关係不好的那几年也是。 在这么个热闹却孤寂的日子里,允生默认了姊姊的亲近。 最初几年允西也会和那些长辈一样,摸摸她的头,问她:「你不过去和他们一起玩吗?」 允生会看着聚在一起笑闹的人们,摇摇头,允西就会陪着她。 新年也不例外,团圆饭后姐姐就拉着她去玩仙女棒。几个较小的孩子围着她们来拜年,允生一人发了几块压岁钱就给打发走了。 允生随手挥着仙女棒在空中写字,写了个「魏」字,顿时停下来,兴致缺缺的把仙女棒给了一个小孩。 才三岁的堂妹看见她,缠着允生要她陪她玩玩具,允生没拒绝,陪她玩到将近零点,等她睏了再抱她回去睡。 回去的路上,允生远远的看见允西在和谁打电话,笑的含苞待放,眉眼弯弯。 她正滔滔不绝的向电话里的人诉说着她们这边发生的事情,某一瞬间,允生还以为那个人会是陈肖。 除了在陈肖面前外,允生就从来没有看过允西这么笑过,正想走过去,问问她在跟谁聊天时,却听到一句: 「你们那都在做什么啊?」 她突兀地停了下来。 她认出来了,那是魏自清的声音。 允生突然就不想往前走了。 回到房间允生没有开灯,脑子很乱。黑暗的房间里没有一点光,允生就坐在那样的地方,捋一捋那捋不清的心事。 突然想到上次姐姐问她喜不喜欢魏自清、还有在姐姐房间找到的那条灰色围巾、以及谈及他时允西欲言又止的样子。 她想,她终于知道允西日日烦恼的是什么了。所以她一直是喜欢魏自清的,是吗? 那魏自清呢?也喜欢她吗? 不知道为什么,允生不想知道答案,心里闷的难受。 一直到过了午夜,放在床上的手机响了。 允生看了一眼,接了起来。 「新年快乐。」 魏自清沉默了一会,轻声道。他的声音厚重沙哑,还带有一点点忐忑,却是无比认真。 允生一怔,突然间阴霾散开,也回道:「新年快乐。」 「然后,对不起。」魏自清又说。 允生说:「没关係。」 想想又觉得不对,彆扭得很,便也说了对不起。 「没关係。」 魏自清笑了起来。 其实允生自己也很是疑惑,几日来的不安和烦闷,在魏自清同她说「新年快乐」的那一个瞬间通通风流云散,如同过眼云烟。 「不过。」 「嗯?」 「我希望我们以后,都不要再说对不起了。」 掛了电话以后,无边的沉闷却又重新回到允生周围,直到允西走了进来,她才抿嘴笑了笑:「姐姐。」 「你们和好了?」允西摸摸她的头,允生假装没有看见姐姐脸上除了担心,还有从前她没看懂的情绪。 「是啊,和好了。」她说。 一时之间,姊妹相对无言。 「允生,」许久之后允西深吸一口气,允生应了一声,她才说:「你喜欢他吗?」 允生看着允西。 「他」是谁,允生心里自然清楚。 很久很久以后允生才说,「不喜欢。」 允西却没有松口气,又问她:「那你还喜欢江尚恩吗?」 「喜欢啊。」允生就笑。 「姐姐,你怎么突然这么问?」 「没事。」 允西笑了一下就出去了,关上门的时候,允生问她,「那姐姐,你呢,你喜欢魏自清吗?」 允西的笑容很是明显的僵在嘴边,却又很快笑起来:「我和他只是朋友啊。」 允生也不说话,允西悄悄关了门出去了,关上门的时候允生脸上的笑又垮下来了。 早想到允西会问她喜不喜欢魏自清,却不曾想在听到那句话时心里还是疼了一下,那是允生第一次在姊姊面前不知道要做什么、说什么样的话。 允生躺在床上,陷入迷茫。 喜不喜欢江尚恩?允生自己也不知道。 喜欢他像是一种习惯,一直以来她都习惯追着他走,也习惯只对他笑、为他难过,要是允西不问,允生还不会发现今晚收到江尚恩发来的祝福时,其实并没有多开心。 那个时候她正看着停留在高考前和魏自清的聊天讯息发呆,看到江尚恩那则短信时,第一个涌进心里头的是失落,失落久了是烦躁不已。 江尚恩的祝福是早了,可是魏自清也的确是迟了,门外举国同庆燃放烟火时,允生一个人在房里不知所措,新年快乐是后来的事。 允生心烦意乱。 那天晚上允西又给她热了牛奶,嘱咐她早点睡。 她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允西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手里的马克杯是温热的,牛奶是甜的,姊姊同往日一样爱她,过了今天她们又会是形影不离的姐妹。 一切就像没变过一样,可又确实全变了。 深夜两点,允生房间的灯再一次熄灭了。四点,整个城市的人都睡了,但天就要亮了,远在他方的州市,又要醒了。 3.15 气象报导说州市要下一整天的雨。允生坐在餐桌前吃年糕,偌大的饭厅只有她一个人,爷爷坐在外头晒着州市没有的太阳。 寒冷的冬日出了太阳,虽说太阳没有正中午来的暖和,但还不算太冷,至少,稍稍升温了几度。 允生放下碗筷,也走出户外,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颗太阳,脸上没有表情。 相比之下,她还是觉得,州市的雨下的比较从容。 以前允生挺喜欢太阳的,现在却莫名的讨厌。或许,和江尚恩一样,州市的雨早成了她的习惯。 「允生,早啊。」过了一会,允西从屋里出来,很平常的和她打招呼。 「姐姐早安。」她也微微一笑。 就好像,昨天晚上的她们没有互相试探。 年初一,例行要走春。 四合院里大家都穿了新衣,聚集在弄堂,九点多的时候,开了车一路往北走。从老家走,沿路经过池乡、川市、青城、宜市、江市、印城和北市,挨个和遍佈四方的亲戚说些新年话,回到州市已经是傍晚了。允生一回家就回屋里躺着。 「允生,我给你热了牛奶。」允西推门进来,她告诉她爸爸已经走了,妈妈在屋里睡着了。 允生听到「爸爸」两个字,险些想起被一群流氓摁在巷尾的那天,心里还有些后怕,面上却没什么反应。 见允生还瞇着眼,允西失笑:「你有那么累啊?」 「有点。」允生勉强笑了笑:「妈妈家的亲戚虚偽的很,爸爸那边的也好不到哪里去,年纪小的小表妹倒挺可爱的,就是不知道长大以后会不会长出和他们一样的嘴脸。」 「不会的,我们常去看她就行了。」允西说。 又说:「你中午没吃什么,晚餐你又不吃,听话,先把牛奶喝了再睡。」 「好。」 允生笑了笑:「我会喝完的,姊姊,你也早点休息,别累着了。」 姐姐离开了以后,允生一个人在房间里没了睡意。 姐姐对她那么好,好到她在姐姐和魏自清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取捨。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新年过完以后,这个家终究是又撑不住了。 一墙之隔的地方,只要是爸爸回来的日子,总能看见撒了一地的玻璃渣子。吵架声和外头的热闹一样吵,允生每每躲在房间里,不敢听不敢看,摀着耳朵。可儘管如此,小时候妈妈打她的画面还是时不时重叠在一起。 长大以后妈妈就不常打她了,还在念小学三年级的她,以为她、爸爸妈妈和姐姐终于可以像其他人一样幸福快乐了。 殊不知,这个家就像州市一样,下雨才是常态,晴天永远是为了下一场雨准备的。 允生恍然想起来,这个家再次阴沉起来,也是从十岁那年,爸爸经常不回家的时候开始的。 起初只是晚回家,后来是整晚不回,再后来是几日几日的不见人影,最长的一次,爸爸整整走了两个月。 也是那一次,爸妈发生了严重的争吵,吓得允生躲进被窝里,也不敢哭出声音,只好默默祈祷着,祈祷这天快点过去。 后来就是一次又一次的争吵,上初中的允生和允西,会每晚手牵着手、躡手躡脚地穿过客厅,回到姐姐的房间——那一阵子允生会待在允西房间,她们会戴着耳机听歌,音量会开得很大声,直到门外的吵架声渐渐止息。 一开始她还会把残骸收拾好,到了后来,她看到满地残渣时也只是轻轻的摇头叹息,绕过去。 因为上了初中的允生已经晓得,有些东西,怎么清也清不完。 所以初三的允生放弃了。 每晚,允生都会在学校待到夜间部的同学都走了才离开学校,耳机里总是播放着白噪音,专心于几个月后的中考。 直到考试前半个月,允西哭着拦住又要砸东西的妈妈,把允生保护在身后,求他们别再吵了。 于是,允生偷得了几年安稳。 这三年里不只爸爸,妈妈也回得少了,允生和允西经常十天半个月才能够见到妈妈一次,那段日子反倒成了允生最快乐的时光。 而那些日子,是姐姐独自撑起这个家的。 只有过年的时候她们才会见到爸妈,一副很是恩爱的样子,那么多年了,她和姊姊都已经麻木了。 只是允生不懂,他们明明已经不爱了,为什么还要装出相爱的模样? 旁人难道都看不出来吗? 还是只是自己欺自己?? 自打过年以来,爸爸又经常回家了。允生不难猜出,是妈妈寧愿自虐自己也要将他留下来。 几年下来她们其实都明白,妈妈是最不受娘家重视的那个孩子,或者应该说,她是个意外。 母亲家,连同她在内有四个孩子,只有她一个女孩。本该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却因为外公的重男轻女、哥哥们的自视甚高,公主生生成了灰姑娘。 灰姑娘以为自己在最好的青春年华里遇到了最好的白马王子,义无反顾的和他相爱了,却遭到了他们的强烈反对。 僵持了好久,灰姑娘如愿嫁给了王子。 他们没有办婚礼,只在民政局扯了个証。 这一扯,彻底开啟了他们变形扭曲的婚姻。结婚五年后,他们的感情急转直下,然后,化为泡影。 灰姑娘努力的想抓住那一丝丝仅有的爱,也抓住过去那么一点点救赎。是的,救赎。 至少妈妈是这么形容他的。 所以她仅管再痛、再累、再受伤也不肯放手,任由那个男人不断的伤害她,然后把自己变成连自己都不认识的样子。 这些,都是他们小的时候妈妈曾经不小心吐露出来的隻字片语。 不过,再坚持的事情也有该放弃的时候,她们都明白,对于这段婚姻,妈妈只不过是在垂死挣扎。 3.16 「姐姐,你觉得他们会离婚吗?」某天下了课,允生这么问她。 这种问题,允生时常问允西。 允西每次的回答都不一样,「不会的」、「应该不会」、「不会吧」、「我也不确定」、「我不知道」、「可能吧」、「大概会吧」、「会吧」。 到了现在,允西就只是点点头,不再说话。 本来这种问题允生已经很久没有问过了,但自从爸妈再次吵起来开始,她又开始问起了这个问题。 离分开,估计也不远了。 允生其实也知道。 即便是妈妈死撑着,他们也得离。 允生也是,从一开始不希望他们离婚,到现在离不离都无所谓了。 她有点累了。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会站在城市的某个角落,看着某一扇亮着灯的窗,想像一个温暖的家。 很多年后允生和魏自清在一起聊天的时候,魏自清会问她,你的梦想是什么? 允生会说:「我想生两个小孩,然后给她们平等的爱。」 自从过年以后,允生和允西就没再去过咖啡店了。 她们谁也不问为什么。 允生也不再向她问起魏自清,每天放学,她依然会和姊姊在公园会合,然后一起走回西边的家。 那日放了学,允生问她:「那他们离婚了你会跟谁?」 「我不知道,允生你呢?」 「我?我去哪里,不是都一样吗?」允生轻笑,心道,去哪都是流浪,是没什么区别的。 「允生,我谁也不跟,我们在传大旁边租间房,姐姐打工养你。」想了想,允西无比坚定地说。 「那旁边的房子太贵了,」允生摇头:「而且姐姐,我们才差半分鐘,凭什么就要你养我呢?」 她还没想好怎么跟姐姐说她不去传大唸书了。 「允生,姐姐只要你开开心心的。」允西却只是温柔的揉揉她的发。 「你怎么最近都不来了?」突然,魏自清的声音却在身后响起。 允生顿时收住脚步,不敢再往后看。背对着魏自清,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允西却看到了。 允生的脸上尽是些复杂的情绪,多到她自己收不住。 难过、愧疚,还有触不可及的喜欢,这些情绪加在一起,结成一张隐形的网,将她网着。 允生脸上的笑容不见了。 该看见的人没看见,不该看见的人却看得明明白白。 允生苦笑,还没等允西说什么,允生已经转过身去。 她笑脸迎向他,看见他,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笑容慢慢淡去?? 她本可以说些伤害两个人的话、不欢而散,然后她就可以一个人坐上火车,走得瀟瀟洒洒,因为她实在见不得分别的场面。 可是话到嘴边又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魏自清在等,等她一个解释。 「魏自清,」她深吸一口气,又叹了口气,说:「你让我安静几天。」 「为什么?你怎么了?」 「我不想说,你也别问,好吗?」 许久以后,她才轻轻的说。 与其说轻,不如说是无力。 魏自清满脸写着不理解,身子却定定的,定在那。 说完以后允生没敢看他就走了。 允生走的时候,衣角轻轻擦过他的,轻的几乎没有感觉,却使允生眼眶一红。 她走得很慢,眼泪却不那么慢,落得很快。 直到姊姊追上来,她才偷偷擦掉眼泪。 允生轻轻的说了句:「姊姊,我想自己一个人待会。」她不想让允西发现她在哭,可是她实在忍不住了,只好这么说。 可偏偏允西没走,允生只是苦笑,摇了摇头。 如果说话的话,说不定眼泪就会夺眶而出了呢。 「那我回家等你。」 她听到允西这么说,允生点点头,独自走远了。走着走着,她回头一看,魏自清和姊姊都早已不见人影。 她是该松口气的。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心里反而又沉又闷呢?他们说喜欢就该付出代价,代价是心底某处的隐隐作痛,和转身离开之后排山倒海的想念。 因为姐姐喜欢他,而她爱姐姐,所以她放弃魏自清选择了姐姐,这便是她的选择。 喜欢可以是短暂的,但爱应该得是长久的。 除去这个,她还有一个原因,是不想让魏自清成为第二个陈肖。 允西曾经亲眼看着自己喜欢的人离开她,允生不会再让她经歷第二次。 她好不容易才愿意放下过去、再次走下去、再次喜欢上一个人,允生又怎么可能还会和魏自清走在一起? 对不起,魏自清。放弃你需要一段时间,所以我不能见到你。 「对不起。」 允生旁若无人地蹲在街头、掩着面哭。 ——「不过。」 「嗯?」 「我希望我们以后都不要再说对不起了。」 「为什么?」 「因为对不起通常都是发生了不好的事。」 魏自清说得对,说出「对不起」的时候通常都是不好的事。 州市又在下雨了,下的不大不小。 她走在雨里,低着头,任由雨落下来淋湿她。 可雨忽然就不下了。 允生一愣,很快的抬起头,看到的却不是她想看到的人,而是??她以前最想见到的人。 他撑着一把黑伞,允生看到那把黑伞,险些又要哭。 「我有酒,也有故事。」 阴雨天的河堤旁,允生靠着矮墙、开了一罐水果酒酒,江尚恩坐在她旁边给她打伞。 「你不用给我打伞,真的,我想淋会雨。」允生推开他。 他却分文未动。 她叹了口气,也没在执着于身旁执着的他,兀自说: 「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他吗,可是姐姐也喜欢他,我能怎么办?姐姐那么爱我,我也爱姐姐,所以我不能喜欢他,可是我又好喜欢他??」 允生大概不知道此刻她混乱的言语,更衬的她有多狼狈,一手拿着酒一手擦泪的动作有多不堪。 江尚恩面无表情,听身旁允生自言自语的念叨了半天,心想他就不该来。 ??他不知道她在为另一个人哭。 允生哭得哽咽,江尚恩给她顺气,拿出手机打给允西。 允生第一次喝酒,不曾想她的酒量小,没喝两口就红了半边脸,完了以后就念叨着一个他还没听过的名字,哽咽的把心里话说完了。 江尚恩没少看她哭,但以前她哭是为了找他寻安慰、或是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哭,现在的她,却是因为喜欢上了一个人,满眼都是那个人。虽然他从未见过他,却能从允生心里的影子里拼凑出一个他来,眼底便时而发光时而黯淡。 从允生口里说出来的那些他对她得好让他听不下去,打心底的想离开这里。 可是他又不能放她一个人在这里。 3.17 他看了看身旁的她。 不知何时已安静下来的允生,细发垂在耳前,靠着矮墙,睡着了。 江尚恩叹了口气,伸手将她一缕碎发勾在耳后,连气息也小心翼翼的。后来又将衣服脱下来给她盖着,坐在她旁边,大半个身子都被雨淋湿了。 他想起村上春树写在〈如果我爱你〉里的一段话: 如果我爱你,而你正巧地也爱我; 你头发乱了的时候,我会笑笑地替你拨一拨,然后,手还留恋地在你发上多待几秒。 但是,如果我爱你,而你不巧地不爱我, 你头发乱了,我只能轻轻地告诉你:「头发乱了哦。」 「允生,你头发乱了哦。」 许久后,他轻轻的说。 魏自清和允西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两人一来,就去搀扶着允生起来。 江尚恩正愁窝了一肚子的火没处发洩,看到来人校服上绣的名字,对着魏自清上来就是一拳。 魏自清被打得措不及防,站起身来反手又是一拳,没多久两人就打成一团。允西见了状,上前扶起倒在地上的允生,魏自清一面打,一面道:「快走,我一会就来。」 就这么说话的功夫,魏自清又被挨了一拳,面颊生疼,江尚恩眼里是魏自清不解的愤怒。 他当然不会说是因为允生喜欢魏自清。 允生是那么好、那么温暖的一个女孩子,她本应该要无忧无虑的笑着,由他保护着。 却她却因为眼前这个人哭得不能自己,所以替允生不值。 「你就是魏自清啊?」江尚恩揪住魏自清的衣领。 「??」 「真他妈丢二高的脸。」江尚恩冷笑,把魏自清重重摔到地上,还呸了一口,转身走了。 可是江尚恩不知道,魏自清学过散打。 他才刚走没几步路,魏自清又从后方架住江尚恩,一个扎扎实实地过肩摔,躺在地下的人又换成了江尚恩。 偏偏魏自清还不解气,又狠狠的揍了他几拳。 边打还边骂:「你他妈就是这么照顾允生的啊?给她淋雨还给她喝酒,你脑子里装的是什么呢?」 他当然也不会告诉他,允生写了一整页他的名字。 但魏自清也是真气急了。 一看到那满地的酒瓶,他就有气。 于是河堤旁,两个素不相识的人,打了起来,各怀心事。而那些心事,全部都围绕着一个人?? 睡梦中的允生恍惚闻见了魏自清独有的味道,一时之间竟又掉下泪来,幸好她还知道忍,没真的被魏自清发现。 允生好像做了一场梦。 她梦见魏自清背着她走过整个城市,她不认得这是哪里,兴许是梦里的画面都特别美好吧。他们好像在交往,他捏着她的脸,笑得比阳光还好看。她还听到魏自清轻轻地说了句:「以后,我都会陪你的。」 她想跟他说:「我好喜欢你的。」可是还没开口呢,魏自清就不见了。 「允生。」允生迷茫地张望,可他却不知何时站在她的身后。 她回过头,却看见魏自清搂着和她长的一模一样的人。允生不敢相信,茫然又失望地喊了句:「姐姐。」 魏自清脚步一停。 「醒了?」他偏过头,轻声问她。 「嗯。」 允生这才发现,真的是魏自清在背着她走。 于是允生又想起梦里的允西和魏自清,如果和魏自清站在一起的是她,姊姊也定会和她一样的吧。 允生不想再让姊姊难过或是为难了。 想到这,允生又擦掉双颊残留的眼泪,说: 「魏自清,我自己走就行了。」 「别动,我背你。」 「我真没事。」说着允生就想下来,魏自清生怕她摔了,只好将她放下来。 魏自清皱眉:「你怎么回事?」 「我就是起了疹子,现在酒也醒了,自己就可以走,不用你背我。」允生说着,还朝他笑了笑,却逕自走到他前面。 魏自清却停下来:「这就是你说的,静一静?」 允生没有答话,不久后她听到魏自清叹了口气,跟上她。 天色昏暗,却远还没有夜晚来的黑。 魏自清和允生并肩走在尚有一丝光亮的天空下,双双沉默。 两人就这么一路无话,一直到到了诊所看见允西,允生走到她身边道:「姊姊。」 魏自清转身离开,丢下一句:「我去给她买点东西,垫垫胃。」 允生和允西互看了一眼,又一起看着魏自清离去,谁都没有拦或追。 姐妹俩并肩坐着,没有人说话。 过了好久好久之后,允西才告诉允生:「刚才,魏自清为了你和江尚恩打架。」 允生一愣,馀光瞥见魏自清回来了,便假装漫不经心的道:「可是我不需要。」 「是吗??」魏自清冷笑了起来,端着一碗热汤从她们身后走来。他只是将碗放在一旁的椅子上,看向允西说:「我先走了。」 魏自清走之后,允生坐了下来。她看着手里那碗浓白的鱼汤,一口一口地喝。 允西叹了口气:「想哭就哭吧。」 她一愣,放下碗,沉默了好久,终于还是闷声哭了起来。 「看完医生,我们就回家吧。」 允生看着认真的允西,笑了笑,扑进她的怀里。允西轻拍着允生,给她顺顺气,在她耳边安慰她。 说了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允生只是想着,姊姊对她那么好,以后,她一定要对姊姊再好一点、再更好一点。 又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州市要慢慢放晴了。 那天以后,她就没再见过魏自清。 可有的时候,允生还是下意识的查看有没有他的短信,可所有的聊天程式都是空的。正要失望时,下一秒又想到她前几天是怎么对待魏自清的,所有的委屈又都化作了叹息。 都是自找的。 她关了手机,翻身睡去了。 熄了床边的一盏灯,黑暗中,允生捱到半夜,睡着了。 城市万家灯火纷纷灭了,却留下一盏盏执着的路灯,孤身一人的守着一扇漆黑的窗子后面漆黑的房子。 允生没看到,一片黑的屋里,放在床头边的手机,在半夜时偷偷亮起,上面是魏自清的一条消息:「睡了吗?」 没多久手机又亮了一次,是一条系统提示:「魏自清收回了一条消息。」 在仅亮着一个小灯的房间里坐着一个孤单的人影,反覆打上字又反覆删除,小心翼翼的斟酌着对话框里的一字一句。手机屏幕暗了又亮、亮了又灭,在他脸上忽明忽灭,照出他纠结无奈的心情,却无人知晓。 他想了想,想起那天她满不在乎的脸,和说出来的话,最后摇头苦笑,自嘲的收回刚才那则讯息。 他们三个,就在这个春天渐行渐远了。 3.18 日子彷彿又回到认识魏自清之前,允生和允西会约在小公园,一起走回家,只是他们会默契的绕过河堤和咖啡店位在的那条街。 那些过去曾经存在过的痕跡,就只剩下绕路。 姐姐和他也不联络了,她明白她是在迁就她,可这样的迁就反而放大了魏自清的影子。 思念张扬,又不敢伸张。 她猜姐姐也能猜出来她不寻常的感情,只是她们两个人没有人会说出来。 和魏自清是在去年秋天相识的,算算也不过半年,这半年里发生了太多,也改变了太多,就这么走过一遭,心里不过就是多盛装了一个人而已,允西和她便带着这么一个人,如常地过日子。 她们彷彿又回到了一成不变的生活里,爸爸又不常回家了,碎玻璃渣也就少了,久了之后妈妈也不回家了,她和姐姐在家又安静了下来。 允生请了长假,去超商打工,打算毕业那天才回学校,姊姊除了每天上学放学,其馀的时间都按点回家来陪她。 那天晚上,妈妈一身酒气的回家,允西和允生正在家里聊着天。允生笑说今天打工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允西则说说今天在学校的种种。 然后便是妈妈摇摇晃晃的推门走来,显然又是受爸爸的刺激了,一进门就开始摔东西,险些砸到允生。允西看了允生一眼,下意识的把允生护在身后。 某一刻,允生好像回到三年前,爸爸和妈妈在吵架,允西挡在她面前,哭着说求他们别再吵了。 现在的允西,还是把她保护在身后,瞪着妈妈。 「别砸了。」 允西沉声说。妈妈像是没听到似的,继续将肉眼可见的物品砸了个满地,允生想上前阻止,却被允西阻止了。 然后便是一番争吵,和允西的一句: 「允生,我们走。」 说完,允西就拉着她的手,穿过重重不堪,带着她离开。 离开这个噩梦一般的家。 那是她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离家出走,允西说,我们去传大附近租间房子,姊姊养你。 姊姊养你。 又是相同的话,可这次允生却说了。 允生说:「姊姊,我不去传大念书了。」 「那你要去哪里?」 「去哪里都无所谓了,」允生轻笑,声音也轻的如风:「去一个,离家越远越好的地方。」 「你之前不是说,你想和我们一起待在州市的吗?」允西不解。 「那是之前。姊姊,我现在就想和原来的轨跡一样,离家里越远越好,对不起。」 允生说了对不起,就见允西转身跑了,她忘了跟上去,任允西就这么走了,允生一直到晚上都没有见到她。彷彿,眼前都是允西那双失望的眼。 她只好回去,收拾好家里,在那里等着姊姊回来。 可事情不偏不倚地发生在允西离家的第四天。 一连好些天都没有见到允西,允生就想着再出去找找,岂料她还未踏出房门,就听到好大一声关门声,还有妈妈的冷哼:「怎么?还知道回来?」 「我只是来拿东西的。」 「好啊,你就搬出去住,你就走,走了就不要回来!」 「可以啊,大不了就离婚,反正我没差。你不要忘了,是你求着我留下来的。」 「所以你就在外面乱搞是吧?一天天的见不着个影,真的当我是个死人是吧?」 「死了最好。」 他说了就要走,妈妈挡在他面前: 「你忘记你当年是怎么说的吗?你说你要爱我一辈子,要陪我一辈子,你说你没有钱,可是你会一辈子对我好,现在呢?」 「陈谷子烂芝麻的事还提它做什么?」 「你不准走,你给我留下来说清楚!」 「滚开!」他把她一把摔在地上,正准备开门走人,妈妈却起身又拦着他的去路。 「林志豪,你今天给我走出这个家门试试看,我就是死了我也不会放过你,你今天还就不能走了!」 「好啊,那老子今天就先掐死你??」 原先的冷嘲热讽在几句话之间早成了激烈的争吵,从门缝中他看到爸爸将妈妈压在身下,双手使劲地掐,嘴里还咒骂着她听过与没听过的脏字。 允生心里怕急了,颤抖着拿起手机拨打报警电话。 「这里是警察局。」 「我要报案,我爸在掐我妈妈??」 允生看见妈妈似乎已经没有力气挣扎了,绝望的看着客厅里的全家福,来不及思考就开了门,随手抄起一个瓷碗,砸向他?? 砸中的时候,允生在原地发愣。 突然允生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于是她有过一个瞬间的犹豫,可就在她迟疑的时候,他已经捡起一片碎片,朝她划过来,允生的眉下多了一道不堪入目的血痕。 与此同时,警察破门而入,救护车在楼下鸣笛,爸爸被制服的时候还对着她骂,骂她狗东西,直到一切恢復平静,妈妈被送去医院,客厅又是一片杯盘狼藉,允生站在满地的残破中央,彷彿又回到小时候,妈妈打了他,转身离去,客厅里也是这样的。 她没有哭,可确实眼睛发酸,眉下的伤口还在流血,却感觉不到疼痛,任血流下来也不知道擦,直到一片红色里她看到魏自清慌张又担心的向她这边来,眼泪这才一点一点往下掉。 「魏自清??」 魏自清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允生已经下意识的上前一步,躲进他怀里。 魏自清怔了怔,反抱了她,轻拍着她,在她耳边呢喃: 「没事了。」 允生还是哭,魏自清也不说话,便一直让她哭着,轻声安慰着她。 许久之后,他才说:「我带你去医院吧。」 允生闻言却是一愣,理智回笼。她退后两步,擦了擦泪,扯了下嘴角。 「小伤不碍事,我自己上点药就好。」 这样说着,就转身找出医药箱,对着镜子,熟练地给自己涂药。 允生馀光瞥见镜子里想上前又不敢上前的魏自清,心生疼生疼。 他们的关係就像这样止步不前了呢。 「你怎么会在这里?」静默了许久,允生只好开口问他。 「放学路过,看到有警车就停下来了。」 允生不敢深究「路过」在他那里的意思,别开眼。 魏自清也没说话,都双双沉默着。 允生上完药,收拾起东西,一转头又是魏自清。允生叹了口气:「你家在城东,既然你路过这里,表示你还有其他事。你先去忙吧,我自己可以的。」 魏自清硬生生吞下走到口边的那句「我不是路过」,生涩的发出一句:「我陪你。」 允生看他不过几秒鐘,又转过头走了。 一路上,允生只要偏过头就能看见他走在她身旁,距离始终不远不近。 若是在平时的她,肯定会和他有说有笑,并着肩走。可现在,她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冷着脸走。 于是她加快脚步,走在他前头,他却没跟上了。两人的距离就这样慢慢拉长。 可是走在前头的允生,眼眶一直是通红的。 直到警察局就在下个路口时,她转身告诉他:「我不需要你陪。」才稍稍忍住不哭。 允生不敢看魏自清是什么样的表情,头也不回地走了,只是当她走进去前下意识地往回看,发现他已经不再等在那里的时候,心里涌上的失落却已经瞒不住了。 3.19 姐姐因为这件事情,赶着最近一班车回家了。允生回到家,看到的就是妈妈握着允西的手坐在沙发上。 抬头看到她回来了,便招手让她坐下,妈妈也久违的同她笑。 允生在允西身边坐下。 允西看了看她的伤,很是心疼的说:「都怪我,我不应该走的,还一走就是这么多天。」 允生就笑:「没事,姊姊,你回来就好了。」 又问她:「但你这几天都住在谁家了啊?我怎么找都找不到你。」 「我住在苏子沫家了。」 「下次不要再离家出走了,我可担心你了。」允生瘪着嘴说。 允西就捏捏她的脸,笑道:「好,不会再有下次了。」 允生这才又笑了。 她们一家三个人坐在一张小沙发上,虽然有些拥挤,却是允生最快乐的一天。这个家,总算也有家的样子了。 如今,妈妈这也算是释怀了。 允生是真心替妈妈高兴的,毕竟她知道,放下需要多大的勇气。 那天晚上妈妈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的菜,允生和允西给她打下手,还叫上江尚恩他们一家,六个人在饭桌上把酒言欢,好不热闹。 妈妈酒喝得多,话也跟着多了,话题围绕在两个女儿身上,从小时候到长大。 听他们又聊回一岁的她,允生笑了笑,和允西说要出去转一转。 「要陪你吗?」允西问她。 「不用啦,你好好陪一下妈妈,江尚恩陪我就好了。」 「那好吧。」 她朝她微微笑,转身出去了。江尚恩也很是自然地跟上去。 好一阵子没有见面,倒也不觉得尷尬。 两人就在楼下门廊下聊天,距离不近也不远。 「不好意思啊,突然把你拉下来陪我。」 这是允生看着忙碌城市里忙碌的人,沉默了很久之后,说的第一句话。对于他们两个来说都无关紧要的一句话。 于是话题就围绕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内容上了。 「没事啊,春天来了,晚上也不那么冷,在外面吹吹风,挺好的。」江尚恩说完,还真就闭上眼,嘴里念念有词,说他在感受风的走向。 允生好笑的看着他:「你好像老人家。」 「真的,你也感受一下,闭上眼睛,」允生看着他,江尚恩再三催促下,允生还是有些无奈的闭上眼,耳边是流淌的风声、人车喧嚣、细细的雨声,和他的声音:「你听到了吗?」 「嗯。」允生轻轻点头。 「你现在也很像老人。」他又说。 允生笑了。 江尚恩也笑:「允生,你要笑起来才好看。」 允生张眼看他,而他也在看她。好一会他们就这么对视着,谁都没有说话。允生感受到的是前所未有的自在。 「谢谢。」 「不客气。」 两人相视一笑,吹着风,哼着歌。 「上次的事,也要谢谢你。」 江尚恩轻笑一声: 「有什么好谢的。不过,你下次可别再喝酒了,发起酒疯来真可怕。」 允生瞪圆眼:「我哪有。」 「好,你没有。但你酒量小是真的,那可是两度的水果酒啊,度数低到不能再低了,你也能一杯倒,真是服了你了。」 允生訕訕笑着。 那天晚上,允生放下对江尚恩许多年来的执着,他还是她的朋友、家人;姐姐也回了家,她们一家人好久没有像今天这样好好坐下来聊聊天了;最最重要的是,他们正式离了婚,妈妈平安无事、爸爸被捕,净身出户。 这个家,在别人看来可能支离破碎,但在允生看来,现在这样,才是最完整、最像样的。 也是那晚,允生在书桌上看到一张姐姐留给她的字条: 「你要去别的城市,姐姐都支持你。」 允生看着字条,笑了。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走,她也暂时的相信了未来会更好的话。 平静的日子也确实过了几天。 这几天里,允生忙着申请其他城市的学校,去了很多学校面试,搭的是慢车,有卧铺的那种。那几天,允生坐在稍有不慎就会撞到头在床上和姊姊通电话,笑着说她发生在他乡的那些小事。 掛上电话以后,她会在摇摇晃晃的火车上听着它独有的低鸣声,慢慢地入睡。 允生花了将近半个月的时间,来回走过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城市和村落。 大部分的时间都是睡在火车上面的,只有偶尔在一座城市多停留两日,才会找间小小的民宿,借宿一晚。 有那么几天,她也会停下来逛逛,朴实平凡的古镇,多愁善感的水乡、人声鼎沸的集市、和州市一样忙碌却晴朗的城市??那个名叫魏自清的伤口在他乡的时候终于不那么隐隐作痛。 允生觉得,这些日子像是在流浪。 没有一个确切的目的地,好像在一个不知名的远方,有一块小的光点,他便追着光走,直到下一个地方。 她以为流浪的时候会被孤单包围,但并没有。 允生也不会想到,有个匆匆过路的地方,是她后来整整待了四年的家。 无意中的旅途,无意中发现了新的惊喜,于是埋下伏笔。那些陈年旧事也就有了遗忘的藉口。 一个人的旅程,在第十三天的时候结束了。下了火车,夏天的热气蜂拥而来,允生不喜欢这样的夏天。 她搬了行李下车,站在站月台前看着火车开走,皱了皱眉,走出火车站。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州市的夏天,允生更想逃离这里了。 允生身上带的钱不多,又在路上耽误了几日。看着手里所剩无几的五毛钱,无奈之下上了公交车。 车上人满为患。 像州市这样的大城市,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几乎是零,允生有时候觉得,这才是州市的缺点。 车厢里躋身太过密集的人,生疏会很明显的。 公车一个急煞,让原本就心不在焉的允生一时没有站稳,跌落进一个拥抱里头。 「对不起,我没有注意到??魏自清?」允生连忙道歉,却在看清来人时愣了一下,定定的看着他,好一会没说话。 魏自清也看着怀中人,久久不能别开眼。 最后还是广播提示终点站到了,两人才匆忙分开、下车。 公车开走了,站牌下一口皮箱,两人面面相覷,马路对面是河和河堤。 魏自清的视线慌的不知道往哪放,最后落在允生的那口皮箱:「你去旅行了?难怪这个月都没见到你。」 允生心道,就算我待在州市,你也不会见到我的,嘴上却说:「是啊,去了好多地方。」 她没发现他后半句话其实只是在自我安慰。 「喔??你坐过站了?」魏自清又尷尬的别开眼,还是只能看着她口皮箱:「你还好吗?我说旅行。」 「挺好的。」 允生同样不敢看他,一心只是想逃离这个潮湿压迫的他们。 只是可惜了上天并不作美,下一班车还有一段时间才来。 「走走?」 魏自清这样问道。 「??」 「你们发生了这种事,为什么不跟我说?」两个人散步走在河堤边上,魏自清皱褶眉头问。 「告诉你,然后呢?」允生失笑,反问他。她知道他指的是那个人和妈妈常年争吵的事。 魏自清答不上话。 「什么都改变不了的。」允生自言自语般说道。 「爸爸妈妈还是会吵架,我和姐姐还是只能回到那个根本不像是家的家。就算你知道了,可那又有什么用呢?我们可以在咖啡店里待到店家打烊,但我们总得回家吧,总得要各走各的。」 「我们曾经约定好的,要一起奔赴未来的。」魏自清停下脚步,背对着她看河岸的风景,好一会才又道:「现在这样又算什么?」 这回换允生沉默了。 她看和眼前的河堤。 他们曾在这个河堤放声大喊,要让整个州市的人都听到,他们三个要一起奔赴未来。 可是?? 允生慎重地注视着魏自清的背影,偷偷地红了眼。 对不起,她背弃了三个人一起奔赴未来的约定。 这个冬天曾经美好的他们三个,终是在夏天来临时走散了。 良久后,允生说: 「夏天结束之前,我应该就会离开州市了,以后,应该也不会再见面了。」 允生说完话就走了,背对他的时候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 魏自清在原地沉默了好久,再次转过身来,看到的却是允生走远的背影。 望着她慢慢远去,魏自清停在原地,没有追。 经歷过那么多次不欢而散之后,魏自清应该也已经心灰意冷了吧,允生想,以后应该也不会再见了。疼到伤心处,允生回望一眼魏自清。 那是小的不能再小的他。 小到允生差一点就没认出那是他。 就此别过了。 3.20 末班车从他面前开过。 允生和谁赌气似的,拖着半个月份的行李,走回家。 回家的时候已经错过了晚饭时间,天色已晚,妈妈回房睡了,允西在客厅一盏小灯旁看书,允生知道,姐姐在等她回来。 果然,家里有了动静,允西就抬起脸来,一看到是允生,便立时起身,脸上是淡淡的笑意。 「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允生就笑,允西拉着她坐下。 「妈妈睡去了,饿了吧?等着姊姊去给你下碗麵吃。」允生刚想说不用了,就听到允西说:「坐好,等着吃。」 允生笑着又坐下了,仔仔细细的看着允西忙活的身影。 「姊姊,你真好。」 某一刻允生庆幸自己还有个姊姊,爱着她、守着她,等她回家,以至于允生又轻轻的加了句:「姊姊,我爱你。」 一个月后,允生拿到了江大和川大的录取书。 两张录取书几乎是同时寄来的,允生从邮局领了信回来,小心翼翼地拆开,拆开来以后又是平静的。 江大和川大,两个选择在她面前晃,允生长呼一口气,上网订了一週后的火车票,又默默收拾起了行李。 晚上,允西回到家就看见允生忙着收行李,旁边还放了一口皮箱和一袋肩背行李袋。 「允生,你这三个够装吗?」 允生的东西一向少,两口皮箱和那袋装着她生活用品的行李袋,足够了。 「没事的,姊姊,够的。」 「那好吧,对了,你决定好要去哪里了?」允西自然而然的坐在她的床沿,问她。 允生收拾东西的动作一停,再继续的时候点了点头说:「决定了,去江大。」 「江大挺不错的。允生,你在那边要好好努力,想姊姊了就回来看我,好吗?」允西说着,伸手摸摸允生的头。 「嗯,放心吧姊姊。」允生就笑。 那天晚上姐妹两人躺在一张床上,聊着琐事,聊到天亮。 谁想得到呢,那次再平常不过的谈天,竟是她和姊姊最后一次说话。 那是一天傍晚,天还不是很暗,整个天空都是不深的靛蓝色。 早上的时候,允生和允西吵了一架。 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吵,一天过去了,她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好像是件小事,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们会吵起来。 哦、好像只是因为她心情不好,不耐烦的回允西的话。允西心情好像也不怎么好,一来二去,就吵起来了。 她很少跟姐姐吵架的,允生没放在心上,想着一会去找允西道歉。 允生刚刚放学,允西说她还有事,可能没法和她一起走回家了,允生便独自一人先回去了,却在家门口时看到了一个好久不见的人,等在家楼下。 允生停下脚步。 「魏自清?」 老旧的公寓前,有个身影单薄的蹲在街边,他戴着棒球帽,帽沿压得很低,遮盖住一双漠然的眼睛,和眼睛底下低沉的情绪。 允生没看清魏自清是怎么站起来、来到她身边的,只听他粗糙的呼吸声,和沙哑的声音:「原来你喜欢的人真的是江尚恩。」 「什么?」 魏自清冷笑一声:「看来你不需要我了。」 说完两句允生不明所以的话,魏自清跌跌撞撞的走了,「原来你喜欢的人真的是江尚恩」这句话才忽地窜入她耳里,允生的眉头紧蹙,她才听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喜欢江尚恩是她藏在心底的秘密,只有她和允西知道,那些烂掉的陈年旧事却突然被魏自清知道了,盛夏,允生通体发颤。 会不会是?? 允生在想,在猜,想猜出除了允西以外有可能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她不想相信,那个笑着说会帮她保守秘密的姊姊会说出她的秘密。 况且,喜欢他已经是过去好久了的事了。 那天晚上她没有回家,像个提线木偶,执着的往回走。 她自己也不知道她要去哪,只是不停的走,直到她在河堤,看到并肩坐着的允西和魏自清。 无端的气恼升起、流转,世界吵得一如既往,小孩在笑在跑,大人在追在赶,情侣在吵架或是依偎在一起,三五好友在聊些她不懂的话题。热闹的这世界吵得她头疼,却在看到下一幕时,她忘却了嘈杂。 魏自清和允西说了什么,然后侧头吻上她。 允生一怔。 等她回过神,是在家中,姊姊叫她的名字。 允生定定的看着允西,许久后说:「什么事?」 「我洗完澡了,换你去洗了。」允西说。 允生一言不发,起身去衣柜拿衣服,绕开姊姊,走进浴室。 小小一间浴室,热气腾腾,似要将她淹没,允生满脑子都是这个晚上她和魏自清、还有允西,他们三个人变质的关係。 热水一股脑的砸在她头上,她知道她该清醒,可是如果清醒是会疼痛的,那她永远也不要清醒。 可是。 原来。 当她以为自己会一直和姊姊形影不离、无话不谈的时候,允生才发现,原来一切早就已经变得不一样了。 是不是姊姊有了魏自清,就不要她了?所以魏自清,才是那个能一直陪在她身边的人? 那天以后允生再也没和姊姊说过一句话。 3.21 毕业那天,天空下着毛毛细雨。 「州市居然在夏天下雨了,真难得。」允生看着灰暗的天空,躲在小六的伞下,喃喃自语。 「什么?」她没听清。 其实也不必听清。允生在心里想,嘴上却扯了个谎:「我是说,一转眼我们都要毕业了。」 「是啊,」小六叹了口气:「允生,毕业以后我们是不是就不会再见面了?」 「或许吧。」允生低下头,苦笑道。 「允生。」 「嗯?」 「你之前不是还说要留在州市的吗?」小六这么问。 允生沉默了。 是啊,高考前,她还哭着说要离他们近点,现在却想让明天快点到来、她快点离开,然后再也不要回来。 「小六,不管你相信不相信,人是可以在很短的时间改变的,想法这种东西是最脆弱的,轻易就能被推翻。曾经我是真的很想留下来,可是现在,」允生摇摇头,「不想,也不能了。」 「不说这些了,小六,我还没在你的毕业纪念册上留言呢,有笔吗?」眼看小六就要哭,允生赶紧的转移话题。 「有。」小六擦了擦流转在眼眶里差一点掉下来的泪水,掏出原子笔,递给允生。 允生低头写下:「梁稳稳同学,知道你不喜欢煽情,我也一样,所以就祝你斩断烂桃花,早点遇到自己的白马王子,实现你二十岁结婚的梦想,加油!你的允生。」 小六接过一看,噗嗤笑了:「不行,你得承诺我结婚的时候你要来当我的伴娘,不然你今天别想走了。」 「行。」允生抿嘴一笑,又提起笔再加了一行字: 「允生答应过小六,她结婚的时候要当她的伴娘,有效期一百年。」 「这才对。」小六这才满意,允西发来消息,说会晚点回家,让她自己先回家,允生看了,也只能已读。小六说要陪允生走回家,允生笑了笑,说了句好啊。两个人手勾着手,慢慢走回家。 回到家以后,允生没有开灯,一个人在昏暗的屋子里看着毕业册上她有意无意留下来的空白。 她其实是想去找魏自清的。 只是找他这件事,现在已经需要勇气了。而这种勇气,她没有。 那个晚上,她只能把皮箱里的行李拿出来,又放回去,藉此熬过分别前,她没有魏自清、也没有魏自清祝福的孤独。 「允生,你和魏自清都结束的太草率了,这样你和他都会留下遗憾的,所以,好好去跟他道别吧,就像跟我道别一样。」 「而且,以后再也不见的人,不应该好好说再见吗?」 小六临走前说的话很突然的出现在脑中最清晰的地方,取而代之的是魏自清的样子。 就远远看着就好。 允生这样想着,逃进雨夜里,往魏自清可能在的地方去。 那晚,允生走过他们在一起去过的所有地方,直到她在他们开始的地方,遇到他。 应该説,遇到他们。 遇到姊姊和魏自清。 他们有说有笑的聊着天,而她只是个旁人,在窗户外面看着他们说说笑笑。这就是所谓的七年之痒吗?从小学三年级到现在,也不过才八年。所以七年之痒,她和姊姊之间也会发生吗? 那一瞬间,她犹豫了。 她很想走,可是小六说得没错,再也不见的人,是该好好说声再见。 可她终究是没有勇气,在他看过来的那一瞬间。 天空飘着小雨。 他从远光中走来,浑身是光,带着一点点阴影,步伐像今晚的风一样,徐徐的。 允生一时忘了走,只好站在原地,等着他走向自己。 允西也出来了。 「魏自清。」 允生告诉自己,不能哭。 魏自清没有说话,呆呆地看着允生,什么话都忘了说。 「我是来向你道别的,」眼泪晶莹剔透,允生看着魏自清笑着:「明天,我就要走了。」 「走去哪?」 「江市。」最最一开始她想去的地方。 「你真的要走吗?」魏自清茫然地问。 「嗯。」 「还会回来的吧?」 「不会了。我走了之后,如果没有意外,就不会回来了。」允生依然笑着。 魏自清却沉默了。 看着他欲言又止,允生知道他想问什么,可是事到如今,一句「为什么」还有那么重要吗? 「那你要不要进来,我们再一起聊聊天?」最后,魏自清只是这样说。 「好。」允生听到自己发出这么个字。 可她还是进去了。 也好,从这里开始的,在这里结束。 魏自清端来三杯咖啡,一杯美式,一杯卡布奇诺,一杯拿铁。 就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不断重复他问她确定要走吗,她回答嗯或对啊的对话。 允生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比起见到魏自清,忍着眼泪笑着需要花费更多的勇气。 他们是最后走的一桌。若不是店员来催,允生还不会看到魏自清慌乱的说:「我们不要走了吧?躲在桌子底下,躲一整个晚上。」 允生却笑着说:「还是走吧,魏自清,谢谢你。」 他们走出咖啡店之后魏自清还是问她:「你真的要走吗?」 允生就笑:「是啊。」 「不回来了吗?」魏自清又问。 「嗯,」允生点头,笑意更甚:「不回来了。你问过好多次了。」 回应她的是魏自清的沉默。 「你真的那么想离开吗?」魏自清问,声音有点哽咽。 允生愣了一会,笑着说:「嗯。」 又说:「魏自清,明天你不要来送我。」 「好。」 良久后,魏自清垂下眼,声音无比沙哑,在夜幕下轻道一个好字。 天空又下起了雨,魏自清问允生和允西:「你们有伞吗?我可以给你。」 允西刚要说话,允生就先说:「不用了,我带了伞。」 说完话,允生就一个人走了,进到雨里之前,允生撑起一把黑伞,躲在黑伞下哭。 她终究还是没有好好把「再见」说完。 隔日一早,允生搭火车离开了。 允西还在睡,整个家安安静静的。 一年后,江尚恩告诉允生,她爸爸被判刑六年零五个月,已经入狱了。还有,魏自清考上了州大。 允生苦笑,现在应该,姊姊正在帮他喝采吧。 所有人都以为允生去江市念书了,连允西也这么认为吧,其实不是,她去的是川市,离他们更远的川市。曾经允生想离他们多近,现在就想逃得多远。 他们,就这么潦草的走散了。 谁又能想到呢?她这一走就是两年,两年后的允生再次看向州市的天空时,还是灰色的。 允生自嘲一笑,这世界有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她们两人和魏自清呢? 「抱歉了,姊姊。」 允生看着眼前空空如也的马克杯,和魏自清认真算微积分的样子,轻轻的说了句。 3.22 两个月后。 州市要开始放晴了。 潮湿的冬天在魏自清身旁一碰就化,长出嫩芽,长出新的她。只是允生不知道,对姊姊的爱和对魏自清的喜欢交合在一起,已经慢慢积累成恨。 恨自己、恨允西、恨一开始那么好的他们,这些无处安放的恨意只好在心里扎根,成为一种裂痕。 其实在妈妈面前露出的破绽有很多,比如允生还是保留了允生的习惯,比如允生从来没有去允西的房间看过一眼,再比如最大的盲点,允西走的时候,她和她分明不在一个城市。 不过那些破绽到了妈妈那里全都不重要了,一一变成了她怀念「允生」的一种方式,反而还对她嘘寒问暖,鼓励她多向前看看。 久了之后,允生却也心甘情愿,慢慢的、堕入允西的名字里,取代允西,成为允西,这是她从未想过的。 包括对允西的恨意,和对魏自清早已经无可救药的喜欢。 可年少的我们就是这样,千万烦恼,都抵不过一个喜欢。 只可惜,前路坎坷,她越是恨,在未来,那些愧疚、纠结、无奈就越是化作一把锋利的刀,直刺向她心口。 因为潜意识里她还是清楚的,她这么做,是在背叛允西。 可是她能怎么办呢,她真的太喜欢太喜欢他了,从她被困在巷子里头,几个痞子团团围住、他从天而降那一刻起,就喜欢上了。在她最绝望、在心里喊着姊姊的时候,唯独没想到还能有一个魏自清,为她挺身而出。 他是意外,是她最想捉住、却始终捉不住的意外。 允生不是没有说服过自己,离魏自清远点,谁都会好过些,可是偏偏,她又陷入魏自清对她的好里面无可自拔。 每当她想远离他的时候,又会不由自主的靠近他,放纵过后又是「抢了姊姊心爱之人」的愧疚,可是当魏自清再一次向她释出善意的时候她又会想,最后一次了,真的是最后一次了,然后无力拒绝。 一来二去,允生妥协了。 鬼畜般的缠绕就这么鬼畜般的循环,週而復始,似乎没有消停的那一天。她就好像是坏掉了一样,坏的悄无声息。 于是允生寄居在允西的名字底下,活成了允西,反正她们谁都喜欢魏自清,谁也不耽误。喜欢魏自清这件事,反而连同允西的份,在允生的心里疯长,长成了一个允生自己都不认识的模样。 林允生彻底死了,他们现在是互相喜欢的允西和魏自清。 当允西的时候,允生有过一段最快乐的时光?? 魏自清将手作的秋叶标本送给她,从春初到夏末,他们会互相打电话,会一人一边戴着耳机听着歌,还会一起数擦肩而过的路人。 他们也会陪彼此过生日,允生生日时,魏自清送了她一条双生花手链。 ??只可惜,那种快乐是短暂的。 又一场风雨悄然降临,那些风雨前寧静的美好,成了允生心中最难以言说的疼痛。 那是个温度不冷不热、很刚好的午后。允生和魏自清散步走在大街上,说些零散的小事,大多都无关紧要。走得累了,便随意的坐在草地上。 他们看着天空中泛黄的落叶一一飘落,不着痕跡地笑了。 秋天来了呢。 秋天的风很是舒服,夏天到秋天的跨度倒是有些大了,热气一下子就被秋风带走,去往下一个目的地。允生喜欢冬天的雨、秋天的风。 在落叶纷纷起舞的秋天,允生常常吹着风就睡着了,这天也不例外,温柔的风吹的空气已有些许凉意,吹的她懒洋洋。 没过多久,魏自清只觉得肩膀一沉,偏头看见允生靠在他身上睡着了。 看着近在咫尺的脸,魏自清心中一动,喊了两声她的名字,回答他的却只有均匀的呼吸。 他四处张望,四周无人,只有风和正在飘落的树叶。 他便侧过头,轻轻的吻了她。 他吻的极轻,只是蜻蜓点水,浮光掠影,他私心希望这个吻打扰到她,又希望这种情绪不被她发现。 允生没有发现,没有醒,安安静静的睡着,于是,他轻轻捋过她额边细发,勾到她耳后。 突然想起毕业的几天前,江尚恩来找他,问他是不是喜欢允生,他们打了一架,完了以后江尚恩说:「我喜欢允生。」 那时候的他,想起高考时偶然看到的,那张写满江尚恩名字的那页纸。允生不知道,他也将她的名字写满了一张纸。 所以他选择成全,却按耐不住心思,前去找她,在她家楼下蹲了一夜,直到她回来,他才摇摇晃晃地起身,说:「原来你喜欢的真的是江尚恩,看来你不需要我了。」 他不知道她听没听出他语气里厚厚的委屈和沉重,说完以后他再没有勇气看她一眼,跌跌撞撞的来、跌跌撞撞的走。他以为自己走得还算瀟洒,眼泪却不协调的匯流成河,聚集在一起,形成一个允生。 这些允生都不会知道。 「你呢,现在还喜欢江尚恩吗?」 「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喜欢我?」 3.23 一个下午都没课的星期三,魏自清和允生会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允生的左侧是魏自清,右侧是棵白樺树。 又是一个初冬的下午,州市在这天下午放晴了。 「魏自清你知道吗,我特别喜欢看地上的光斑。」允生看着太阳穿透白樺树的树枝,投在堆满厚厚一层落叶的光斑,微微笑着。 那光,照亮了复杂却单纯的世界。 复杂的是那些难懂且难解的心事,单纯是那些有魏自清在身边的小幸运。 「为什么?」 「因为每一个落在地上的光斑都是一颗模糊的太阳。」乾净且温柔。 对于允生的回答,魏自清没有特别在意,只是专注的看着允生微笑的样子。 这一年,她变了很多。 以前的她很爱笑,也很爱哭,是他遇过最美好的女生。 可回来后的她,脸上的笑容尽数消失,愁容倒是更多了些,魏自清想,他还是喜欢看到她笑。 允生大概不知道,是因为她带着笑容说了句「生日还是要过的」,才慢慢融化了他十几年来被封住的心,残破不堪的童年被另一种名为「允生」的光取代。 「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 某一刻,十七岁的魏自清就突然信了这句话,便是从那晚开始,喜欢在他心里种下了。 如今看着允生和当年一样的笑容,那些埋葬在他心底许多年的往事突然就有了倾诉的慾望。 「你愿意听我说说我以前发生过的事吗?」 沉默了好久的魏自清突然说话,允生轻轻点头。 那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五岁那年,魏自清失去了爸爸和妈妈。 就在他生日前一天,爸爸妈妈和他去了一个离州市很近的城郊,在那里玩了一天。爸爸妈妈告诉他,明天他的生日他们要出差,可能没办法陪他,所以今天先提前陪他过了。 五岁的魏自清还是很喜欢过生日的。 小时候爸爸妈妈很忙,魏自清可以见到他们的时间少之又少,但是他的生日他们一定不会错过,若是生日那天实在抽不开身,他们也会提前帮他过。 那天也一样,他们在农场玩累了,在繁星的陪伴下,驱车回家,那天魏自清特别开心。 可是一家三口回家的路上却发生了车祸,坐在后座的妈妈为了保护他、前座的爸爸为了保护妈妈,他们双双离世。 酣睡中的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切就在那一个瞬间通通发生了,发生的措手不及。 一醒来,什么都没有了。 后来警察告诉他,有个小女孩闯了红灯,他爸妈为了避免撞上小女孩,紧急踩了煞车,却被后方来车追撞,车子被掀翻了,他们在这场车祸中亡故了。 小小年纪的他听完以后,只是一言不发的抿着唇,坐在警局里,没有哭,但也不会笑了。 从那以后他就不过生日了。 一开始他确实是因为爸爸妈妈过世才不过生日的,可是后来,他不愿意过生日,是因为没有人陪他过。 生日就像是一种寄託,只有过生日那天,魏自清才能感觉得到,那满出来的爱。 那个时候的魏自清,只是个敏感的小孩,渴望被爱,单纯的世界里只希望爸爸妈妈多陪陪他。 「以前住在育幼院的时候,是我最自闭的一段日子,直到上了初中才慢慢好转,可是我还是不甘心??我想找到那个小女孩。」 允生静静地听完,沉默了。 「你找到那个小女孩,又能做什么呢?是想让她道歉,还是让他把你的爸爸妈妈还给你?还是,让她陪你过一次生日?」 魏自清也不知道。 允生说得对,找到她,能做什么呢? 「只是徒增难受吧?」允生托着腮,在看他。 「可能我只是想看看她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然后解开这么多年来的心结吧。」魏自清说。 「这件事是我心里没法解开来的一个结,如果没有了解到所谓的真相,我可能再过一辈子也没法解开,你明白吗?我很执着,执着在一些没有必要的事情上,就像你说的,找到她又能做什么呢,我也不知道能做什么,但至少,我还能有机会打开心结,重新开始吧。」 有的时候人必须直视深渊,深渊才不那么让人害怕。 也只有那样,人才能够明白,或许自己已经不再身处深渊。 允生点了点头:「我明白。」 魏自清笑了笑:「谢谢你。」 「但是魏自清,这不是没有必要的事情,所以你的执着并没有错,毕竟,如果人要一辈子活在悲伤里,那才是最大的执着与不幸。」 这些话,允生是看着他,一字一句说的,她说的认真,甚至有些慎重。 「从来没有人这么跟我说过。」 魏自清苦笑:「他们都说,死了就是死了,没有必要纠结于过去,要向前看。」 道理我们都懂,可是人生本就不该被道理束缚。 「你以为我也会和那些人一样这么说?」允生望向他。 「嗯。」 「我才不会。」 「嗯。」 两人相视一笑。 那天,他们还聊了很多很多快乐与不快乐的事,这个阴沉的插曲被有点冷的风和允生的笑给吹散,那时的魏自清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 他想守护允生的笑。 「你回来了。」 「嗯?」 「没事。」 魏自清只是笑,允生也笑,转头看向天空。 「下雨了。」 太阳将要下山那会,几片乌云慢慢悠悠地聚集在一起,像一座岛,太阳还躲在云的上方,那座灰色的岛屿停留在他们上空,在陆地上形成一片阴影。 「下雨了,」允生说:「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雨呢。」 在州市,初雨,是和其他城市的初雪那样,信仰般的存在。至少在允生这里,正是如此。 允生闭上眼,嘴角一扬:「愿魏自清快乐,愿他的愿望全都得以实现。」 3.24 然后就在某一天,他的快乐、她的快乐,那些快乐全都开始慢慢腐坏、腐烂。 「试着做回真正的你吧。」 那一天,魏自清这样和她说。 那天,是个无风、潮湿的日子。 是姊姊的忌日。 想起一年前,还是允生亲手给她下葬的。 允生突然就有些难过了,那是她最爱的姊姊。虽然也曾经有过不愉快,可她终究是她的姊姊。 「允西她,一定也希望你好好生活。」魏自清安慰她。 允生抬眼看他。 「允生,你觉得现在的你是你吗?」 「我??」 允生答不出话来。 「或者是说,现在的你,究竟是允生呢还是允西?」魏自清轻轻叹息。 「允生,你知道吗,灰色围巾我就只送过你一个人。不管你承不承认,是演的还是真心的,你都是在夺走允西的人生,让她苟延残喘的『活着』,透过这种方式,也许你心里能好受点,你妈妈也能好受点,可是你有没有想过,」魏自清轻轻道:「人是永远无法成为别人的。」 允生一愣。 他没说是因为那天,他看见她在笑,才恍然想起来从前的允生也曾是个那么爱笑的女孩。 他就在想,这个让人心疼的女孩,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允生曾经是将他从深渊里拉上来的光啊,是魏自清一辈子也放不了手的救赎。 她应该是要快乐的。 但很快,魏自清便叹了口气道:「算了,先不想了。」 魏自清陪她去看姊姊,允生带了她最爱的白海棠,看着一片生长在冬天的花,红了眼眶。 她当了姊姊整整一年。 当思绪沉淀了下来,允生才驀然想起,一年前的今天,她收到消息赶回州市,看到的是姊姊冰冷的遗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那一瞬间,她的心顿时像被人挖空了一块,属于姊姊的空位再也填补不回来了。 一开始顺从妈妈把自己变成允西也是这样,只有做了允西,她才能时时骗自己,姊姊还在身边。 直到后来,看见魏自清,一开始捨弃允生的原因也慢慢变得模糊起来。 她贪心了。 于是姊姊和魏自清之间,她选择了魏自清。 所以那段快乐的时光里,她其实是既恨又爱的,每当到了夜晚,那些复杂的思绪就会缠着她不放,选哪个好像都是错的。 直到今天见到姊姊,她才发现,原来在她心里,从来就没有讨厌过姊姊。 允生沉默的跪了一下午。 「允生,做回你自己吧。」临行前,允生又听见魏自清说:「去做回你自己吧,我会陪你,找回曾经的你。」 「曾经的我,什么是曾经的我?」允生却茫然的反问他。 「最初的你。爱笑的你、爱哭的你,什么样的你,都好。但不要是允西,因为她不是你。」 「可是我讨厌那个我。」 「为什么?」 「因为??」允生想起从前的自己,眼圈顿时就红了:「因为她敏感又懦弱,因为妈妈不喜欢她,因为她其实一点都不爱笑,因为她骨子里是自卑又脆弱的,因为她多愁善感,因为她是这个世界上最边缘最多馀的人,除了姊姊以外没有人在意她。」 因为太爱姊姊,所以和她喜欢上同一个你的时候,会因为愧疚而让步,推开你。 说这些话的时候允生头低低的,她不愿意让魏自清发现她在哭。 「允生。」魏自清却捧着她的脸,让她看着他。他给她拭泪,动作和语气都温柔的不像话,还有些发颤。 他说:「这些情绪都是你,所以组成了完整的你,那些你认为的缺点也好难过也好,在我这里都是最真实的你。因为这就是你,独一无二的你。」 「现在的你,快乐吗?」 一句话,就能使允生愣在原地。 从来没有人问过她快乐吗,妈妈没有,姊姊没有,十七岁的魏自清亦没有。 可是他现在问了,问的她措手不及。 这世界太少温暖,不足以捂热天寒地冻的深渊,可如今魏自清这一句话像是抹暖阳,在她最毫无防备的时候照进她的世界里,似霜雪初融。 「我不知道。」 许久之后,允生挫败的说。 「可我觉得,快乐的你还住在你的身体里。」魏自清说:「眼底的光是不会说谎的,那是种发自内心的爱,我的快乐是指这个。」 允生只是怔怔的看着她。 「我想把你的快乐找回来,这是我的愿望,你愿意帮我完成我的愿望吗?」 「可是我现在都不完整了,心永远的空一块了,拿什么去找回我的快乐?」允生苦笑道。 「我这里也空了一块,我们心里永远有个位置是留给允西的,不是吗?」他说:「我们彼此都有缺口,所以我们互相弥补,互相填满,有的时候人啊,要仔细找找,才能找到故人留下的一丝丝痕跡。」 「我不懂。」允生偏头不解。 「就是,允西在你身上留下的东西。她对你的好,使你成为这么独特的你。只要我们都不忘记,允西就还在。」 魏自清很是认真的说,允生看他,他没有错过允生眼底,一闪而过的光亮。 又说:「我答应你,会包容你所有缺点。还有,除了你姊姊之外,还有个人在意你,那个人就是我。」 允生看着温柔的魏自清,眼泪一直掉。 「别哭了,嗯?」魏自清却笑了,「笑一个?」 允生便听话的笑了。 「这才对嘛。走吧,我和你一起走回家。」他又笑,允生笑着跟上他。 允生微微的笑了,地面上,一个影子奔向另一个停下来等着它的影子,聚在一起以后,两个影子并着肩走,从过去走到未来。 他们就像两个并行在孤单里的人,直到偶然发觉地上有两个影子,才看到,她的身旁有个魏自清。 原来那个叫魏自清的人一直站在她身边,而她却浑然不知。他始终提着灯,可她却一直闭着眼,以为自己周身黑暗。 3.25 魏自清帮着允生回忆以前的自己,去他们曾去过的地方、聊他们曾聊过的话题,做他们曾做过的事,从那些零碎的回忆片段里,允生彷彿真的找到了从前那个有缺憾的自己,此刻的魏自清陪着的人不是允西,而是她。在寻找自己的日子里,妈妈似乎也正在慢慢恢復。 终于,当某一天到来时,魏自清说,那个在他心中的允生已经回来了,是时候该突破她的心结了。 允生知道他在说什么。 这整件事情因妈妈发疯的想念而起,自然该由她来结束。 她点了点头,和魏自清缓步走回家。 「去吧,该来的还是得来。」允生和魏自清站在家门口,魏自清看向允生说。 「你给我打打气吧。」 魏自清只是微微一笑,伸手揉了揉她的手心,这是他给她的鼓励。 允生朝他笑了下。 「加油。」魏自清说。 听到这句加油时,允生一愣。 事隔多久了? 她还是需要他的加油,而他也一如既往的守在她身旁,对她说上一句:「加油。」 「嗯。」 她有多少年没有坦诚面对过那个童年姊姊疼着爸爸护着的自己了?记忆中的妈妈一直是严厉的,可是在被她遗忘的过去里,是否,也有过妈妈的疼爱呢? 魏自清告诉他,哪有妈妈不爱自己的孩子呢? 于是因为这短短一句话,她便有了勇气。允生看着十几年来逐渐老旧的家,深吸了口气,踏进家门。 门把转开的时候,印入眼中的是妈妈端坐在沙发上的身影。 「妈。」 允生看着妈妈转过头来,心直跳。 妈妈一言不发。 允生突然就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妈,我是允生,不是允西。」 于是她只能如此拙笨的说。 「我知道,」妈妈拍了拍她旁边的座位:「过来坐吧。」 允生一愣,吞吞吐吐的走到妈妈旁边坐下。 一时之间,两人都不说话。 两个人坐在双人坐的沙发上,最先开口的是妈妈:「之前允西走的时候,妈妈受不了打击,把你当成允西,对不起。」 听到那句「对不起」,允生忍不住鼻酸,心里头难受的很。 「可是我和姊姊是两个不同的人。」 说这句话时,她想到了那天魏自清对她说的那些话。 ——他说:「做回你自己,做回那个最初的你。爱笑的你、爱哭的你,什么样的你,都好。但不要是允西,因为她不是你。」 「没错,但你姊姊对你,从来都比爱她自己还要来的爱你。」妈妈说着,眼眶微微湿了。 允生没有说话,认真的听着。 过了一会,妈妈开口了,声音微哑,眼眶略红。 她说:「西西刚出生的时候,曾因为身体太弱住进保温箱,在医院比你多待了将近五十天才回家。 当时知道是双胞胎的时候,我特别特别高兴,上天像是给了我一个珍贵的礼物。 没想到过了几週以后,医生诊断出,你们患有双胎输血综合症,简单来说,就是供血不平均。可是后来,这个症状越来越严重,医生说,允西已经被羊膜紧紧裹住,快窒息了。那时候我有三个选择,一是放弃你们两个,二是保你不保允西,最后一个,是激光手术,重新分配你们的营养和供血。 手术失败率很高,最坏的结果是你们两个双双身亡,可是你们两个我一个也不想放弃,所以妈妈毫不犹豫的选择了接受手术。 手术前,我摸着你们两个,求西西留下来,告诉她,生生需要她。同时也安慰自己,不会有事的。 幸好手术很成功,你们两个都保下来了。那之后,我又心惊胆颤了好几个月,分配的情况总算是好些了,可是我没想到的是,临產前又出现了差错,医生发现允西患有积水,当时她还是很瘦弱,医生说,允西这次可能真的保不住了,当时医生建议我保你吧,这样存活率大些,可是我还是坚持不要那时候分娩,就这样又撑了五週左右吧,后来在三十五週的时候,生下你和你姊姊。 妈妈心里有愧疚,所以自然对允西好一些。 西西有忧鬱症,在她的世界里,你就是她的全部。你却说再也不要理姊姊这种话,妈妈实在看不下去,才打了你,后来看到你和西西处得不好,又和你爸爸闹不愉快,这才把气撒到你身上,所以妈妈还是要和你说对不起的。」 「那您当时为什么不??」为什么不说啊? 话到伤心处,一滴清泪落了下来:「我不是个好妈妈。」 「小时候,我就常常被我妈妈冷落,我没有你那么幸运,你有一个很爱你的姊姊,但我没有。我在学校被欺负,在家也被欺负,我妈妈很讨厌我,我哥哥姊姊们也是,除了讨厌我,他们还特别爱攀比,时不时就嘲讽我几句。 后来长大,遇见了你爸,我以为我会从此一直幸福下去,一开始也确实很幸福,但婚后你爸爸开始酗酒,在外面偷情,可是我不得不忍,脾气却也因此越来越暴躁,也跟着一起酗酒。 生生你知道吗,每次打你的时候我都会想起我妈妈,就会觉得很噁心,自己怎么会跟那个疯女人一样,对自己的孩子打骂? 但我就是控制不住我自己,直到允西挡在你前面,我才想起来还有离开这个法子。」 「不管你信不信,妈妈一定是爱你的,但是在爱你这一方面,和你姊姊相比,我还是逊色很多。」 「允生,妈妈现在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了。」 「妈??」允生再也忍不住,依偎进妈妈的怀里。 「傻孩子。」她一愣,不知何时粗糙很多的手,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抚她的发。 直到今天,她才发现原来这么多年她得到的爱从来没有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们对彼此有着与生俱来的爱,那些小小的彆扭,似乎都不太重要了。 允生爱允西,允西爱允生。 所以对允西,她始终恨不起来,也是因为这个吧,因为早在很小时候,允生心里就已经长了一个允西,盘根错节,细细缠绕,再也分不开了。 多少年的心结终于在今天给解开了,允生满足的笑着,那么多年的空白彷彿全涌上一股热流,心里是温暖的。 3.26 晚上,允生给魏自清发信息,留言了一句:「谢谢你。」 魏自清打了电话过来,带着笑意问:「和好了?」 「嗯,妈妈跟我说了很多。我发现了很多我以前从来不曾发现的事情,如果不是你要我做回我自己,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了。」 「和好了就好,你总算是解开心结了。」那端的魏自清又笑。 提到心结二字,允生又险些鼻酸:「魏自清,我突然,好像姊姊啊。」 魏自清一愣,良久后道:「伯母和你提到允西了?」 「嗯。」允生把今晚妈妈和她说的话告诉了魏自清。 「你说,姊姊那么爱我,我怎么可以不理她,我是不是特别差劲,没搞清楚事情之前,就先否定了姊姊对我的好?」 「既然如此,那接下来,就去找允西和好吧。」最后,魏自清说。 于是,假日的时候,允生推开了姐姐的房门。 那是她回来后第一次走进姊姊的房间。 允西房间倒是一点都没变,只是打扫得很乾净,似乎还保留了允西身上让她安心的味道。 她一直知道妈妈每週都会一遍遍的打扫允西房间。 允生坐在那张单人床的床延,彷彿还能看见当时躺在一起聊天聊一整晚的她们。 「允西,我来找你和好了。」 「现在会太晚吗?」 允生轻喃,顺手拿起床头她们两人的合照。 那是允西为数不多的笑容,两张笑脸填满了整个画面,分不清谁是谁。 允西的房间里,有很多东西都是有关于她的。 突然,允生看见最角落的小柜子里,有个上锁的铁盒子。小盒子已经生锈了,摸起来很是粗糙,一向爱整洁的允西,怎么会留着这么一个一不小心就会割伤手的盒子? 允生经不住好奇,拿着盒子想解开。 锁是密码锁,她一一试过她能想到的所有人的生日和名字,没有一串数字打得开。 终于试到只剩最后一个名字,允生忐忑的拨动那串心中所想的数字。 锁打开了。 允生一愣。 她一直以为这锁的密码会是魏自清,或者是陈肖,却没想到密码是自己名字的缩写。 二五、一九。 除了惊讶,便是感动,打开来一看更是泪目。 里面是她们和魏自清的高中校服,和他们的合照。还有好几封手写信,都是允西从未寄出过的。 原来允西捨不得丢的,是回忆。 允生一张照片一张照片的翻看,直到看见压在那些信和照片下的,还有一本日记本。 那是允西的日记。 禁不住好奇,允生翻开了日记的第一页。 第一页是空白页,只有一行小字:「备忘,允生的袜子破了,要补。」 就是这么日常又琐碎的一句话,却让允生看的泪目了,日记里纪录了她和姊姊相处的所有小事,忘了与没忘的,都在这里。 直到天暗,允生看完日记的最后一页,满面是泪的闔上一下午的心疼与愧疚,那时的允生才发现,原来什么所谓的恨,根本就不存在,也不该存在。 她想起她曾经看到过的一句话: 「我这一生听过很多善意的安慰,听过很多隔岸观火的鼓励,只有这个人跳起来,与我站在一起。没有抱怨,没有沮丧,她说我陪你。」 这便是她的允西、她的姊姊。 允西的日记里记载了太多的秘密,包括她走之后,允西的纠结和难过。 他们三人的故事,必须从头讲起。 4.1 日记里的她和他 允西永远不会忘记那天。那天凉风正好,秋和冬即将要交替的过渡期,天气不是特别稳定。 前两天空气里就有些微微的湿意,那天晚上,州市下起了上个冬天走之后的第一场雨。 那天,是允西第一次见到魏自清。 允西和允生在咖啡店里温书,突然听见一声:「不好意思,我可以坐这里吗?」 恰好那时,允西突突的抬起头,怔了怔。 陈肖?? 怎么会有一个人,和记忆中的那个白衣少年毫无违和的重叠在了一起。 虽然知道不是他,可允西心里仍是一动。 她有多久没有见过哪怕是和他长得相像的人了? 如今这个少年,眉眼额间却和他有那么几分相似,某一个瞬间,她想,不如就让她将眼前的人错认成他了吧。 于是允西嘴边盪起若有似无、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笑意道:「可以啊。」 那样的微笑在旁人看来可能再正常不过,可对于允西来说不是。 其实她的忧鬱症已经控制得差不多了,但这么多年以来,除了对允生之外,她再也没有对谁笑过。 只是那晚,当她躺在床上,忽然想起今天那个虽没有阳光但漏光很刚好的画面,画面中心那个少年,让她控制不住的唇角上扬。 可当时的允西不知道,那会是她另一个深渊、另一个万劫不復的开始。 得亏了昨晚下起了雨,那名少年借了他们一把伞,允西想,今天他大概也会来吧。 坐在和昨天同样的座位,允生在写题,允西坐立难安的等他。 四点多的时候,他真的来了,笑出了好看的酒窝:「我都不知道借了一把伞还有帮忙佔位子的好处。」 简单寒暄几句过后,那男生就去点咖啡了,再回来的时候手里端着一杯热美式。 他喜欢美式咖啡啊??允西在心里默默记下了。 同时,在她心中缓缓升起的,还有想知道他名字的念头。 一开始,她真的只是想知道他的名字而已。 于是隔天放了学,允西和允生又一起去了咖啡店。 幸运的是,他的校服上,明晃晃的绣了三个字: 「魏自清。」 后来他说:「我们还挺有缘分的,正式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魏自清。」 允西心下一席话,心道,这世上哪有什么缘分,所有的不期而遇,都是某人的蓄谋已久。 那天晚上,允西在房间里默念了好几遍他的名字,一个晚上的时间,就刻在了心上。 她从来不是那么容易动情的人。 所以允西觉得奇怪,却没多想,转而代之的是今天对他说出「林允西」三个字的时候,从心底漫起的紧张和害羞。 然后一连几天,魏自清都会到咖啡店里来自习,他们见了面不会打招呼,只有离开时会互相说明天见。 大概认识他之后的半个月左右,允西都在默默张望着他。 那种张望是偷偷的、小心翼翼的,既不能被允生发现,又不能被魏自清发现。 在他抬起头的那一瞬间,又匆忙低下头、撇开视线的那种偷偷。 然后,日积月累的怦然,一个不小心,在她心底跌成了喜欢。 陈肖,过了那么久,我终于要开始放下你了。 初见乍欢,久处仍怦然。 那天和允生在讨论数学,允生一面写一面抱怨数学好难。 没想到他听到了,还说了一句:「我可以教你。」虽然是和允生说的,但听在允西心底仍是一晚的欢喜。 那天以后,他们之间的话渐渐多了起来,允西嘴上不说,心里却很是期待和魏自清的数学课。 虽然嘴角不怎么上扬,但允西还是打心里都是欢喜的。 对魏自清的喜欢就在这两小时的数学课上慢慢滋养、而后发芽。 允西还记得,那天,是他们第一次不欢而散。 不知道是魏自清还是允生先开始的,三个人聊起了未来想念哪所大学。 说实话,其实允西自己也没个方向,只是随口说说: 「或许北大?」 魏自清就问允生她想去读哪里。 允西是知道允生一直想逃离那个扭曲变形的家的,所以听到允生说她想离家越远越好的时候允西不怎么意外,独一让她意外的,是魏自清的反应。 他说:「我就想离家近点。」 说那句话时,允西看见魏自清前所未有的悲伤,却又竭力控制,那天,他虽然同往常一样和她们道别,却始终没有看过来。 允西既纳闷又担心,直到魏自清走远了,允生问她「他没事吧」的时候,允西才稍稍回过神来,担心的望着他刚刚离开的方向。 她也不知道。 允生似乎也和她一样担心,那晚允西就和允生一起睡,睡前允西特别虔诚的祈祷,但愿魏自清明天还会像个没事人一样,一如往常的教她们数学。 隔天魏自清却没来。 允西在咖啡店里等了好久,直到允生说:「姊,我觉得他不会来了。」 已经晚上七点多了,她也知道他不会来了。 她没有说话,端起凉掉的美式,一口一口喝了起来。允西此前从来不喝黑咖啡的,总觉得黑咖啡光是闻着就散发着一种苦味,不曾想下口亦是如此,甚至比想像中的还要苦。 那天晚上,允西还是失眠了。 隔天早上,允生又耐心的安慰了她,虽说是暂时压制了她心中的焦虑与不安,但放学走在路上的时候,一颗心还是骚动不安了起来。每走近一步,对允西来说都是偌大的艰难,好在她还知道克制,没有让允生看出来。 好在,魏自清来了。 允西在看到魏自清的时候,突然间就鼻酸了,她忍住不哭,可是当他拿出装着热腾腾饭菜的保鲜盒时,允西突然就忍不住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只知,看见他的那一刻,灵魂深处所有的躁动都被安抚,直至归于平静。 那一刻她确定了,她喜欢他。他所出的每张卷子,都有了收藏的意义。 允西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再一次喜欢上一个人。 可偏偏,上天把陈肖带走了以后,还给她留下了一个魏自清。 那时候的允西,觉得自己是幸运的。 4.2 晚上,允西刚刚洗完澡出来,半睡半醒之际,突然听到大门有动静,允西在窗边,看着允生离开的方向,迟疑了一会,跟了上去。 她远远地跟着,心跳跳得极快,某一刻允西看着允生,有些迷茫了,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因为跟着允生,心里的不安远比担心来得多。 不安和担心,是两种不同的东西。 允西看见,允生坐在长椅上,搓着手,执着的坐在那。 直到她看见魏自清手插着口袋朝允生走去,脸上黯然失色,不似平日的他。 夜很静,也很黑,眼前的他们却不似黑夜那般模糊,反而清晰的很。 允西就静静的看着。 看着他们,允西在想,他们只是偶然遇到的呢,还是在深夜里约好的? 她不知道。她只看见魏自清安安静静的坐在她旁边,给了允生一条灰色围巾,然后便安安静静的抽着菸。 不知道允生和魏自清说了什么,允西只看到魏自清走的时候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彷彿又回到了那个魏自清原本的样子。 允西悄无声息的回了家,好像这一晚她从来没有出门过,但一腔的心事终究是瞒不过自己。允西回家以后,就窝在被子里翻来覆去,脑子很乱,捋不清。 她突然觉得自己是多馀的,他们三个人没有她好像也可以。 直到允生来敲她的房门,她才生生止住了那些无以言表的难过。 她问她:「允西,你睡不着吗?」 允西没有答话。 允生不知道,那个时候的允西躲在房间里,看到门缝光照进来的地方,有一片阴影正在慢慢离去,才想起来她应该要开门、应该让允生进来。 可是那时候才在想有什么用呢,她已经走了。 这些都没有人告诉她。 很多年以后允生才会在允西的日记里读到,读到她的心情有多么复杂。 但那个时候知道又有什么用呢?晚了,允西都走了。 允西在允生走之后偷偷下床、开门看过,可惜看到的是空无一人的客厅。 读到日记里那行文字时,允生会想,如果那天她在那里等着允西开门,是不是后来的她们就不会是那样糟糕的散场了? 隔天早上允生睡过头了。 早晨六点半,允西见允生还在睡,不免好笑的摇摇头,把她喊醒。 醒来后允西告诉她现在六点半了,允生这才从床上跳起来,仅十分鐘就梳好洗,允西摇头苦笑,索性载允生一程。 她和允生聊了整路。 允生没有问她昨天晚上她怎么了,允西既是庆幸又是失落,百感交集在一起,彷彿为后来的她们埋好了伏笔。 她和允生的学校刚好相反的路,那天,允西到学校时已经过了早自习。但为了允生,她还是毫不在乎后来的惩罚。 那天她被留下来打扫操场,直到日暮西沉,才匆忙忙赶去找允生,路上经过卖马铃薯的摊贩,想起允生爱吃,便折返回去买,那天,直到天完全黑的时候允生才等到她。 「姊姊。」允生关了手机,朝她笑了。 允西看到允生,加快脚步走去。 「抱歉,等很久了吧,今天我们班被留下来了。」 好在允生只是笑笑:「姐姐,以后不用这么赶的。」 「没事。」允西笑了笑:「走吧,去咖啡店。」 允生又笑。 其实那天要进咖啡店之前,允西是有那么一点点的却步的。 只不过,那也只是很短的一瞬,短到允生没看到。 允西和允生一进店里,就看见他坐在以往坐的位子上翻书,桌上放着三杯还冒着烟的咖啡。 魏自清见她们来了便收起书,向她们挥手。 好在那天,他们一如往常的温习数学,允西也告诉自己,别去想昨晚发生了什么。 谁曾想,允西一抬起头就看到允生对着手机笑,看到是和魏自清的聊天页面,怔了一下,昨天他们在深夜的长椅上谈心的画面又猝不及防的浮上心头。 但她也只能笑笑,揉揉允生的头说:「专心点,你不是要考江大吗?」 毕竟,她也只能用笑容,来掩盖那些难以诉说的失落。 允西还不知道如果那些失落被发现了,她该怎么向允生解释。 允西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 「嗯,姊姊你放心,我这次模拟考落点比江大高一点,考江大应该是没问题的。」允生没发现她笑的假,只是朝她一笑。 允西也就突然放心了下来。 至于为什么放心,那个时候的允西还不知道。 那是晚上的回家路上,虽然和平常一样哼着歌,但允西还是隐隐感觉到允生好像有那么点不同以往,貌似心情不好。 「允生,你今天是发生什么了吗?」回到家上楼之前,允西还是忍不住问了。 那种感觉,让允西不禁有些烦闷。 「没有啊。」允生一愣,把钥匙插进锁孔,转了几下,门开了,便率先进屋。 允西没有错过她一瞬间的愣怔,多疑的问: 「真的?」 直到她听见允生说:「真的。对了,姐姐,你有看到一条灰色围巾吗?我放在一个纸袋子里的。」 闻言,换允西一愣。 灰色围巾? 莫非是昨晚魏自清给她的那条围巾? 「没看到,」允西想了许久,最后说:「我帮你找找。」 允生说:「那我去客厅看看。」 「去吧。」允西应声道,在允生房间里东翻西找,最后在她的床底下看到了允生说的牛皮纸袋,和纸袋里摺叠整齐的灰色围巾。 允生却在这时喊道:「姊姊,你那边找到了吗?」 允西挣扎了很久,脑中闪过无数种愧疚和纠结,最后还是说:「没有,我再找找吧。」 允生信了,允西松了口气。 然后,她将手里的纸袋藏到自己房里的床底下。 允生再进来的时候,允西假意在她屋子里翻找,允生无奈地坐在床沿,拉着她的手让她也坐,摇了摇头说:「算了,不找了。说不定改天它就会出现了。」 允西和她并着肩坐,问她:「很重要吗?那条围巾。」 允生似乎没看到她绞红的手,也没听出她话里的紧张。 「这条围巾是魏自清给的。」 「很重要吗?」允西又问了一次。 「嗯。」 双双的沉默。 允西深吸了口气,忍不住问允生: 「那你喜欢他吗?」 幸好允生说的是:「不喜欢啊。」 「可是他很重要。」允西说。 「是啊,可是重要和喜欢是两回事。」 可能是看允西似懂非懂,允生又说:「就像姐姐你很重要,魏自清和你一样的。允西你怎么会突然问我这个问题?」 「没事,因为我看你好像很在意那条围巾,就问问。」允西只好胡乱带过。 幸好,只是很重要而已,允西在心里这么想。 4.3 转眼到了跨年那天。 魏自清带她们去了人烟稀少的河堤边上,天还没完全黑,他们三人顺手拾了些树枝,在老旧荒废的桥下升起篝火,坐在火堆边间聊着。 是个很美的地方,彷彿能看尽这烟火人间。 「这里好美。魏自清,你很常来吗?」允生偏过头,目光绕过她,看向他。 「嗯,经常来。」他也很是自然的看着允生,微微一笑。 允西尷尬地坐在中间,不知所措,只好跟着允生一起看魏自清,却刚好撞上他含笑的眼睛,某一刻允西竟分不清楚他是为了什么而笑。 好在允生问了允西:「姐姐,你说是吧?」 允西有些迷糊,答了句:「是啊。」 夜色正好。 坐了有好一会,魏自清说要去买烤肉食材,让她们在原地等着。魏自清走后,允生便拉着她一起看星星。 繁星底下,她们聊起了小时候的事情。 那是个和今天一样,繁星铺满整片天空的夜晚,她手里揣着偷来的钱,背着允生去医院的时候,她其实很害怕。 毕竟那时的她们都还是小孩子,沉沉的夜和后怕的心情,让她整个人都在发颤。 可是想到允生,她又突然有了勇气,一步一步走到了医院,还安慰哭闹的允生抬头看看星星。 想到这里,允西笑了起来。 突然,她听见身旁的允生叹了口气道:「这州市的天气怎么说变就变。」 原来就在她们说话的那一小会,满天星星被突然其来的乌云给遮住了。 温度骤降,魏自清还没回来,允生问她,魏自清什么时候要回来。 允西也只好安慰她,应该快回来了吧。 然后就在她们搓着手、靠在一起取暖,等着魏自清回来的时候,听到了魏自清含笑的声音:「你的星星在我这里。」 看见他的时候,允西一愣。 「天上之所以没有星星了,是因为它们全都到我这来了。」他眼里含笑。 他手里捧着灯串,就好像是真的星星那般,他将手中的「星星」给了允生,问她喜欢吗,允生点头,他便说,喜欢就带回家。 允西就看着他们,如同一个旁观者,那晚的不安再一次涌上来。 夜色已深,三人并肩坐在一起烤肉,面前有火堆、身旁有彼此的体温,倒也不冷。 允西就看着允生,和她手里捧着的星星,玻璃瓶上倒影的魏自清。远处的演唱会歌手在唱一首英文歌,魏自清正跟着音乐声轻轻哼唱。 看着允生的笑容,允西告诉自己,别想那么多了,当下他们还在一起,这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后来,允西也只是笑,三人笑闹成一团。这才是年少的他们该有的样子。 那是属于他们三个、属于青春的。 美好而珍贵。 转眼迎来了倒数。 倒数的时候,三个人和谁比似的,新年快乐一声比一声大声。 远处烟火施放,眾人欢呼、欢笑。 虽然烟火被白雾包围,但他们依然高兴。 「新年快乐。」允西笑了笑,默默地在心里说。 「早知道应该在地上写个『年』字,我们跨过去得了。」魏自清悻悻然说。 「没关係啦,我们下次还有机会的。」 魏自清看向她,微微笑了笑:「嗯。」 允西看着他,也笑了。 允生却朝允西和魏自清招手:「魏自清,你不是要跨年吗?快过来,我和他陪你!」 魏自清看到允生,就展开笑,回过头和允西说了声「走吧」,便朝允生奔去。 允西有片刻的愣怔,彷彿有什么东西渐渐离她而去,就像那晚,看到魏自清和允生深夜在公园里见面时,那样的不安。 她却摇了摇头,将这无力的想法拋在脑后,很快便追上他们,三人站在二零零七上许愿。 她希望,他们三个能永远在一起。 允西在心里说。 等三人都许好了愿,便紧牵着彼此的手,脚步同时跨过年字,一起离开去年,去往明年。 跨了年的三人都笑了起来,魏自清举起相机,对准三张笑,按下了快门。 允西却忘记计算,忽略了「永远」又有多久呢? 可能是到生命的结尾,也可能只是一瞬。 寧静的夜晚,他们就着夜色走回各自的家。 路灯不算太亮的光照下来,把三个人的影子拖得长长的。 谁知,半夜的州市又下起了雨。 雨还越来越大。 最后魏自清说:「我们去找地方等雨停吧?」 于是他们躋身躲进了一旁狭窄的防火巷。 魏自清叹了口气道:「对不起啊,烟火全是烟,现在还下大雨回不去。」 「没事,只要我们都在一起就够了,对吧允西?」只听允生笑了一笑,这样道。 允西点头。 雨忽大忽小的下,三人在防火巷里聊着天。 后来话题不知怎的聊到了跨年的事,得知允生从来不跨年,魏自清说:「那怎么能一样,以后我们都要一起跨年的。」 他说的认真,允西看着他,心里很是高兴。 「好。」 一起跨年,这是我们的约定。 允西扬起了一抹难以觉察的笑,允生和魏自清都没有发现。 那天,他们在防火巷里待了一个晚上。谁都没有说话,只听雨声落下时的「滴答」声,像鐘一般好听。 没过多久允西就睡了。 允生说得对,有他们在一起,就够了。 次日,雨停了。 三人步行去了附近的包子店,热气蒸腾的包子端上桌,如同晓雾瀰漫。 允西看向身旁的魏自清和允生,他们正笑闹着争抢蒸笼里的最后一个包子。 允生问允西要不要吃,她摆摆手说不用,最后允生和魏自清一人分一半分掉了。 允西笑了笑。 新的一年也是和他们一起过的,真好。 4.4 跨了年之后,离过年就不远了。 同时也意味着,决定他们未来的那场考试将要到来了。 日子过得一如既往,乏味无聊。幸而有魏自清和允生,才让她的高三生活没有想像中那么难过。 这几天允西一心在读书上,每每看书看得累了的时候,她总会想,允生和魏自清都要留在这座城市,也就有了继续往前的动力。 转眼到了看考场那天,三人约好了一起去。 学校小,看考场也不过几分鐘的事,允西和他们不同考场,转了一圈就出来等他们了。 再次见到允生的时候也是分别以后没几分鐘,可她心里却像藏了什么事一样。 安静的有些奇怪了。 允西担心允生,问了魏自清她怎么了,魏自清也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直到回家以后允生还是没说,晚上,允西终于是憋不住了,便端了一杯温热的牛奶去了允生房间。看着她接过马克杯,允西就坐在她床沿问她: 「允生,你怎么了?」 允生一愣,手一抖:「什么怎么了?」 见她心事全写在脸上,却有意不说,允西思量一会,转而说:「允生,你不想说的话姐姐就不问了,但你想说的话,都可以随时来找我的。」 儘管允生点头了,允西却还是放心不下,在房间坐立难安,等着允生。 幸好,那天晚上允生还是带着一颗枕头到她房间来了。 她和她说了,说和江尚恩一个考场的事:「今天江尚恩肯定看到我了,可是他怎么都不来跟我打声招呼呢?还有前几天小六说他回来了,他也没有打算传讯息的意思。你说,他会不会是不想见我啊?」 原来是因为这个事。 允西笑了笑:「他怕不是近乡情怯吧,想和你打招呼又怕你不记得他了。你想啊,万一他和你打招呼,你没认出他来的话,那多尷尬啊?」 允生一听,又是一番思量,笑了:「也对。」 想了想又说:「但如果他是真的不想理我呢?」 允西抱着她,笑了笑: 「没事,有姊姊呢。」 允生也笑,姐妹俩窝在一起睡了,没有人去深究她的那句「没事,有姊姊呢」是什么意思,允西想,允生一定懂她在说什么。 ——天塌下来我帮你撑着,你没得到的爱我替这世界还给你,在这尘世人间,只有允生你,才是最重要的。 而允生,你只需要快乐就好。 日子一天天的过,题本刷了一本又一本,转眼高考将近。 这天,允生复习的时候不停的打嗑睡。 魏自清停下讲解,问她要不要休息一下。允生闻言,忙着翻页,揉了揉太阳穴,强打起精神,问他教到哪了。 「你多久没睡了?」魏自清却沉下声。 允西一愣,刚想说什么,魏自清却朝她轻轻摇头。 允生不说话,低下头不看他。魏自清叹了口气,声音又恢復了以往的温柔:「你说,我不会生气的。」 「三天吧。」 「三天,你疯了?」 「我就是要考试了,有点紧张,所以才拼命复习的。」 允西偏头,只看见她极力忍着。 后来魏自清说了很多安慰的话,至于他都说了什么,允西一个字也没听清,只看见魏自清耐心的安慰她,对她笑。 他好像,从不曾对她这么温柔。 甚至,她还看到他笑了笑,轻轻摸了摸允生的头,只道一字: 「乖。」 就那一个字,允西愣住了。 允西觉得自己就像是在看一场慢动作电影一样,每个细节都那么清楚。 看着魏自清那温柔的不像话的动作、语气和那抹微笑,允西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那天允西在日记上写上: 所以其实,魏自清也是喜欢允生的吧。 「姐姐,我今天是不是很丢人啊?」 那天晚上她们六点多就走了,走在不算太黑的小路上,她们都安安静静的。 安静的让允西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不过她猜,她应该是心动了吧。毕竟没有一个男孩子会拒绝一个这样温柔的男孩子。 直到她在开门时,允生这么说。 良久之后,允西才道: 「不会的。」 「那你觉得魏自清明天还会来吗?」 允西莫名有些焦灼,没再答话,门开了以后她一边从冰箱里取出牛奶、倒入马克杯里加热,一边转移话题: 「魏自清让我看着你睡着,我给你温杯牛奶,你趁热喝,今天要和我一起睡吗?」 只见允生笑了笑:「要。」 允西一愣,而就在她愣怔的时间里,方才那些情绪又都逃走了,允西于是笑了笑,嘱咐她牛奶要喝完,记得刷牙,她先去洗澡。 那天晚上允西等了她很久,都没见和允生来。 她便悄悄进了允生的房间,看她趴在桌上睡着了,给她关上灯,怕她着凉了,便又给她盖了条被子,动作很轻。 离开之前,她又轻轻叹了口气,这才将房门关好,收走了空的马克杯,出去了。 隔天,允生不同往常的沉默。 允西问她:「你从刚才就一直不说话,怎么了吗?」 她也说:「没事,就是有点紧张。」 「大概是为了考试的事??吧。」允西喃喃。 如此自欺欺人的帮允生找理由。其实允西心里明白的很,允生是因为魏自清才这么反常的。 看到魏自清的时候,允西下意识的转头看允生,看到她果然是放下心来了。 允西的心情有些复杂。 因为看见允生松口气的时候,勒在允西心上的绳反而一再收紧,顿觉呼吸困难。 有个声音告诉她,允生喜欢魏自清。 「你们来了。」他看到她们,便放下书笑笑:「今天我们就做一套卷子,这套卷子还挺难的,做完我给你们讲解。这些提你们如果都会了的话,明天高考没什么问题了。」 三个人于是又开始认真算起数学。允西也只能算数学,才能摆脱那捆绑住她的、无形的束缚。 那天他们是八点半走的,晚上气温骤降,比来的时候冷多了。 走在冷风中,允西见身旁的允生偷偷笑了。 「笑什么呢?」走在身边的允西依旧明知故问的问她。 肯定是因为魏自清的事情。 「没什么。」允生很快的答。 她虽这么说,但笑意更甚,连带着声音也带着笑。 看着她笑,允西竟然有些难受。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允西会患得患失,会在意允生的笑不再对着自己了,会在半夜的时候看着允生房间的亮光,想着允生是不是现在正和魏自清聊天呢? 只因为他们是互相喜欢的两个人,她不是。 她只是一个,他们故事外的人。 「姊姊。」 突然允西听到允生喊了她一声。 「嗯?」 「我想考传大,和你们一起留在川市。」她说。 允西在原地发愣,好一会都没缓过来。 她的心情比刚刚还要复杂了,夹杂着允生要留下来的惊喜,和猜测她留下来是因为魏自清的难过。 允西自嘲一笑。她真讨厌现在这样患得患失的自己,跟喜欢陈肖的时候一样,偏偏和自己喜欢上同一个人的,是她的妹妹允生。 偏偏晚上允西要拿取放在床底下的东西时,发现那袋装着灰色围巾的纸袋子不见了。 允西当即苦笑了下。 可能是那天吧,和她谈完心的那晚,下床找拖鞋的时候找到的。 那条围巾,应该是被她取走了吧。 她也不太确定了。 只是有件事允西越发的确定了,允生确实是喜欢魏自清。 只是她不死心的想,想万一允生没有很喜欢魏自清呢? 4.5 就像隔天早上允西推门进来,看到允生抱着手机在笑。明明知道她是为了什么笑的,却还是不死心的问了一句:「什么事这么开心?」 「也没什么,」允生嘴上这么说,却笑意未减: 「就是魏自清要买包子给我们,我猜应该是城东那家包子舖,他们家的包子特别好吃的!」 「你想吃,以后姐姐天天买给你吃。」允西道。 她知道这貌似不是包子的问题。 没想到允生却摇了摇头,笑着说:「姐姐,你常熬夜,再大早上的去城东给我买包子,身子会坏的,我们有魏自清呢,他家不就是在城东呢吗?」 允西愣了一会,轻轻点了点头: 「也是。」 我们有魏自清呢。 是啊,我们都有魏自清呢,允西在心里道。 允生不知道,她的一句话让允西自欺欺人的安心了许多,她们都有魏自清呢。 只是。 终究只是自欺欺人。 真的是自欺欺人。 上午的考试结束之后允西就去找魏自清和允生了。 然后在门口,她看到了给允生讲题的魏自清。 她看到他在笑,恍若初见时那般美好,正午的阳光在魏自清身上打上一片光影,他身旁的她认真的听他说话,偶尔也微微笑着。 那一幕多么和谐,看得允西都不忍心去打扰他们。 所以魏自清才停下来,看见的便是倚靠在门边、眉眼含笑的她。 又有谁知道呢,她在笑,其实是因为看着他们,她仿佛看见了和魏自清并肩坐在一起的自己。 魏自清朝她微微頷首。 她听见他们低语几句,看见允生朝她看过来,展开笑容,丢下书来找她:「姐姐,你怎么来了也不出个声啊?」 她有一瞬间的恍然。 待允生走过来时,允西才朝她了笑。魏自清在远处帮着允生收拾东西,姊妹俩谈笑风生,彷彿允西从未有过「自己是多馀的人」那样的想法。 彷彿。 考数学的时候,考场一阵骚乱。 有人窃窃私语:「那不是魏自清吗?」 「是啊,怎么回事。」 还有和允生同校的人偷偷朝允西看过来:「那不是她双胞胎妹妹吗?」 允西笔尖一停,抬起头来,看向窗外。 其实她不怎么爱凑这种热闹,只是当她听见「魏自清」这三个字,和「妹妹」这个词的时候,没多想就转头了。 没曾想,转过头的那个瞬间,他们正好从她的视线经过。 他抱着她,慌乱又紧张,穿过走廊,在所有考生的注目下,抱着允生经过允西面前,放弃了高考,送她去医院。 后边有人劝阻、前方有人阻挡,魏自清却依然坚定不移的穿过一片兵荒马乱,看向怀里的允生满眼写着心疼。 看着允生虚弱的摊在他怀里,允西恍然想起来,刚刚考试的时候,心脏确实突突跳了两下。 他们都说,那是双胞胎的心电感应。 允西苦笑,如果这是心电感应,那她先前那些自欺欺人的猜测也全都是假的了,允生,是真的喜欢魏自清吧。 那天考试她心不在焉的。 她明白考试要紧,可是看允生小脸惨白的模样,她顿时就写不下去了。 是的,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是担心允生更多一些。 也不知道允生现在怎么样了。 好不容易熬过下午的考试,允西打车去了最近的医院。 到医院的时候江尚恩也在。 见允西来了,在她说话前便开口了:「在里面呢,抱她来的男生在里面陪着她。」 「你怎么不进去?」允西问。 「让他们待一会。」江尚恩只是耸了耸肩,但笑到。 允西只好点头,又问江尚恩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江尚恩说:「允生突然昏倒,那男生就交了卷抱她过来了。」 深深看了眼病房里,陪着允生的他,又说:「拦都拦不住,硬是放弃高考来着。」 允西也看着病房里的他们,默默的在走廊的折叠椅上坐下了。 这里好像不太需要她。 农历新年。 本该是温暖高兴的日子,林家却不是这么个回事,一点也不温暖。 一直都是这样的。从允西和允生记事以来,每次回老家过年都像是一场商业性质的聚会,明明是亲近的家人,却处处攀比。 比谁的孩子更优秀、谁赚的钱更多、谁的另一半更好,听着虚偽。 孩子尚且纯真,就是不知道在这么噁心的环境下长大,会长成什么样。 妈妈那边更是如此,虚偽这点倒是相像的一点也不违和。 这些天允生不怎么理人,也不笑了,常常一个人一言不发。 允西前来关心过她:「允生,你还好吗?」 允生每次都是摆摆手说:「没事。」然后把自己整日关在房间里。允西叹了口气,已经一个礼拜了。 偏偏允生会这样,还是因为魏自清。 她给江尚恩发了条短信,问他:「你回国为什么不联络允生?」 江尚恩仅回四字:「因为,我怂。」 短短四字,允西就能看出他有多胆怯。因为怕失联了那么久,早已物是人非。 「允生心情不好,你去关心关心她吧。」 讯息已读后,那边毫无动静。许久之后,才回了一个字: 「好。」 直到团圆饭后允西拉着允生去玩仙女棒,才见她很勉强的和她出去了。 几个较小的孩子围着她们来拜年,允生一人发了几块钱打发走了。 可她玩了一会又随手把仙女棒给了一个小孩。允西问她怎么了,允生只说突然不想玩了。 允生走了以后,允西远远的见才三岁的表妹缠着允生要她陪她玩。 刚刚,允西把表妹找过来,和她说:「小包子,你小生姊姊心情不好,你去陪她玩好吗?嘘,不要和小生姐姐说是西姐姐让你去的,知道吗。」 小包子似懂非懂的点头,晃着小腿去找允生了。 允生对小小孩一向是没有抵抗力的。允西看到远处的她的确没有拒绝,陪堂妹玩了起来,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正在这时,放在口袋里的手机突然一阵振动,来电话了。 允西一看,是魏自清的。 「喂,允西。」 听到魏自清的声音,紧张登时漫上心间,允西仔仔细细的应了一声: 「魏自清,新年好啊。」 「新年好,」魏自清笑了笑:「过年呢?」 「是啊,我和允生回老家过年。」 魏自清一愣:「你们那边都在做什么啊?」 允西就笑:「放烟火、玩仙女棒啊,魏自清,你呢?」 两人便围绕着过年间聊着,交换了各自老家过年都在做什么,魏自清问了她很多问题,直到他说:「那??你们过年过的,还开心吗?」 这下允西突然就明白了。刚刚他所说的、所问她的。其实字字句句都是在向她打探允生。 尤其是那句「你们」,问的小心翼翼。 「你想问的是允生吧?」 「??嗯。」 魏自清沉默了好久才承认,又问她:「允生在你旁边吗?」 「不在,」允西四处看了看,没看到她,便说:「应该是回房了。」 相对无言。 「那个,先跟你说声新年快乐了。」 「嗯,你也是。」允西愣愣地说,「快去吧。」 魏自清和她道了谢,下一秒,电话被掛断了。允西在原地苦笑了起来,虽然不捨,但她更不捨的是允生。 那天从医院出来,允西就知道他们吵架了。 他们到现在都还没好呢。 4.6 允西掛了电话以后,站在夜色里吹了吹冷风,好一会才去了允生房间,却正好听到他们有说有笑的在聊着天。 老房间隔音不好,他们的对话全都一一传出来,而允西就像石化的雕塑,不会动,被动的听完他们的通话。 一直到他们结束通话好长一段时间,允西缓了缓,才推门进去。 「你们和好了?」允西摸摸她的头,尽量不要洩漏那些复杂的情绪。 「是啊,和好了。」她说。 一时之间,姊妹相对无言。 「允生,」许久之后允西深吸一口气,允生应了一声,她才说:「你喜欢他吗?」 允生看着允西,然后沉默了好久: 「不喜欢。」 「那你还喜欢江尚恩吗?」 「喜欢啊。」允生就笑:「姐姐,你怎么突然这么问?」 那一瞬间,允西在她和允生之间,看到了隔阂。 其实只要允生承认自己喜欢魏自清,她就能成全她的。 「没事。」 允西只是笑了下就出去了,可没人知道,她笑的有多辛苦。 偏偏,关上门之前,允生问她:「那姐姐,你呢,你喜欢魏自清吗?」允生的眼底像潭清澈的湖水,水面上没有涟漪,似一面乾净明亮的镜子。 对上允生的眼睛,允西不知所措。 于是允西的笑容很是明显的僵在嘴边,却又很快笑起来: 「我和他只是朋友啊。」 见允生也不说话,允西悄悄关了门出去了。 漆黑的走廊上,允西靠着门板,大口喘气。是啊,她和魏自清就只是朋友。 不自觉的又想起了去年秋天,第一次见到他的场景,那么柔和、美好。 这样就很好了,做朋友,就很好了。 隔天早上,允西是在屋外看见允生的。 「允生,早啊。」过了一会,允西从屋里出来,很平常的和她打招呼。 「姐姐早安。」允生也微微一笑。 允西微微笑了,看吧,她们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只要她不在意,就没事了吧。 新年过完以后,爸爸妈妈又吵起来了。 那天允生问她:「姐姐,他们离婚了你会跟谁?」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听见允生问她这个问题了,可确实已经很久没听过了。 允西问允生,她呢? 「我?我去哪里,不是都一样吗?」 「允生,我谁也不跟,我们在传大旁边租间房,姐姐打工养你。」 「那旁边的房子太贵了,而且姐姐,我们才差半分鐘,凭什么就要你养我呢?」 「允生,姐姐只要你开开心心的。」允西揉了揉她的发。 这话是真的。 其实允西早就决定好了,只要她们两人之间还一如既往的好,只要允生开心快乐,那便足够,其馀的,她什么都可以给她。 既然允生真的喜欢魏自清,那她不要也无妨。 从小,允西对允生就有种与生俱来的爱,那是打娘胎里就深根在允西心里的。 爱允生这件事情像是一种本能,允西从来没有迟疑或者犹豫过。 无可否认她现在还是很喜欢魏自清,当初,是他悄无声息的带她离开了有陈肖的世界。虽然于允西来说,一开始她的确是在他身上发现了陈肖的影子,才就这么莽撞的喜欢上了魏自清;虽然于这个世界而言,她和陈肖已经结束很久了。 是了,她很早就知道,她和陈肖再没可能了。 所以她找了一种花,来悼念那段一开始就没有结果的心事。 后来,遇见魏自清以后,他越来越清晰,陈肖的影子反而越来越模糊。 于是她便傻傻的沦陷进去。 可允西没有想到的是,魏自清便是另一个陈肖,彷彿她的人生剧本里写的不是单恋就是暗恋。 不过没有关係,她的世界有一个允生。她有允生,就能胜过这千千万万种喜欢。 因为爱的重量远比喜欢重多了。 可她不知道的是,允生也是。 正如那天,魏自清站在她们身后,问她们: 「你们怎么最近都不来了?」 转过身,允西却看见从允生洩漏出来的喜欢和隐忍。 她从来没有看过天真善良的允生眼底一次性塞下那么多情绪,多到都快要溢出来了。 那一刻允西明白,允生和她一样,都在迁就着彼此。 难怪她自从过年以后就没再去找过魏自清。 允西正想说什么,说不用允生这么迁就她的,可没等她开口,允生却先开口了:「魏自清,你让我安静几天。」 允生又是吸气又是叹气的,让允西很是难受,她的允生不该这么牺牲自己的。 「为什么?你怎么了?」 「我不想说,你也别问,好吗?」许久以后,她才轻轻的说。 她的声音无力的不似允生,连允西都没听过。 魏自清满脸写着不理解,身子却定定的,定在那。 允生说完转身就走。 允西跟上她,一路无话。 她寻思着该说点什么劝劝她,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先听到允生轻轻的说了句:「姊姊,我想自己一个人待会。」 允西没动,还想跟着她,允生苦笑,摇了摇头。 「那我回家等你。」 她只好这么说。 允生点了点头,独自走远了。 可没想到,允西还没等到允生回家,就先等来了江尚恩的短信。 允西一愣,迟疑了半晌,打了通电话给魏自清。 两个人到的时候,就看见江尚恩坐在允生身旁,周围是满地的空酒瓶,允生靠在江尚恩身上睡着了。 魏自清正想扶起她,却被江尚恩挨了一拳。 这一拳来得措不及防,魏自清站起身来,反手就是一拳,没多久两人就打成一团。 允西见了状,上前扶起倒在地上的允生。 魏自清一面打,一面道:「快走,我一会就来。」 就这么说话的功夫,魏自清又被挨了一拳,允西生怕两人打架会波及允生,赶紧带她离开了。 允生吐了一次,手腕上还起了酒疹,允西看了很是心疼,扶着她走得更慢了。 然后,她远远的看着魏自清追过来。 魏自清上来就问: 「她怎么样了?」 允西却看见魏自清脸上的伤,担忧的问:「你还好吗?」 「我没事,」魏自清摆摆手,「她怎么样了?」 「刚吐了一次,还有??」允西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魏自清皱眉。 允西缓缓拉开允生的外套,露出一截手腕上成片的酒疹。 魏自清怔了许久,眼底越发的沉,而后一言不发的背起允生,往医院的方向走。 魏自清的步子很稳,允生趴在他背上睡着。 夕阳西下,天边被染成深深浅浅的紫色和靛色。 那画面多美好。 就算没有她,也同样美好,不是吗? 4.7 三月中旬,江尚恩突然给允西打了通电话,要和她约在附近的咖啡店,见一面。 允西皱了皱眉,她和江尚恩称不上熟,顶多算是点头之交,江尚恩却问她:「你想知道陈肖到底去了哪吗?」 允西的瞳孔一阵紧缩。 「什么意思,你知道他去哪了?」 可江尚恩又告诉她:「他从来没有离开过,还在州市。」 允西眉头一皱,问了他时间和地点,然后记忆里那个少年又忽然间鲜明了起来。 在允西的印象里,当年出国的人除了陈肖,还有一个江尚恩。 那年,他们都十四岁。 与陈肖不同的是,江尚恩告诉了允生他要去哪里,而他,却谁都没有说。 苏子沫不知道、她不知道,甚至她还去问了他当时的女友林亦欢,她却告诉她,他们从未交往过。 那一刻她茫然了。 那个时候她心想,是不是他寧愿以这种愚蠢的理由骗她,也不愿意和她深交下去? 于是她想尽办法忘记他。 可谁知道呢?这四年来,允西从来没有真正放下过陈肖。 江尚恩和她约在附近的咖啡店里。 那天,落地窗旁,允西时不时的看向窗外,着急的等着江尚恩。 他行色匆匆的来,来了以后拉着她就走,一边跑一边解释:「陈肖他这次是真的要走了。」 「到底怎么回事?」 「你看到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他拉着她一路到了火车站,允西一眼就看到一个正离去的背影。 「陈肖,你混蛋!」 江尚恩朝人群里大吼,陈肖停下脚步。 「江尚恩。」 他没有回头,声音温淡。 「江尚恩,我都还没说你,你怎么可以把我的事情告诉西西呢,我们不是说好了,在我好起来之前,不要告诉她的吗?」 允西浑身轻颤。 早在陈肖说这句话时,她就已经绕到他眼前,却发现他目无焦距。 陈肖他,失明了。 「不要告诉我什么?」 陈肖像是被她突如其来的声音给吓着了,随即瞳孔紧缩,哑着嗓子道:「西西,是你吗?」 允西不答,江尚恩替她答了:「嗯。」 陈肖当即就红了眼。 允西看着他眼眶打转的泪,有那么一瞬间的愣怔,随即也落下泪来。 她哭的安静,不想让陈肖发现她在哭。 「对不起,西西。」陈肖垂下眼:「我看不到你了。」 允西一愣,那句「你就只想和我说对不起吗」的质问,在听到他的下半句话时,梗在喉间,再也说不出来了。 「陈肖,这次你是真的要走了吗?」允西默了好久,等自己平静下来了,才这样问他。 「嗯。」陈肖只回了她单单一个字。 「当年,你为什么要骗我?」 这是允西一直想问他的问题,而这个答案,陈肖迟到了四年。 陈肖苦笑了下,为什么要骗她? 当年,他是个骄傲的人。他才十几岁,医生却告诉他,他再也不会好起来了。 他的眼睛,完全看不见了,再也看不见了。 所以他选择推开了他的西西,骗她自己交了女朋友,自己进入了州市的啟明学校唸书。 可他从未忘记过,那个眉眼含笑、追在他身后喊他「陈肖哥哥」的西西。 他喜欢允西,可他却因为自己的骄傲,而放弃了她。 自作自受。 他到现在都还是很喜欢他的西西,可这早已不是骄傲不骄傲的问题了,因为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陈肖哥哥。」 最后,允西眼含着泪,最后又唤了一次「陈肖哥哥」。 她本想问他,如果他没有失明,他们会不会在一起。 可是允西转念又想,算了,都过去了。 一直以来她想要的就只是一个解释,一个为什么要拋下她的解释。至于在不在一起的,四年前她就没再想过了。 那天回去的路上允西是笑着的,是满足的。 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 只是幸好,曾经的她不只是单恋。 现在她知道了,那便可以了。 看到这几行字的时候,允生很是意外。 她想起那天,允西的告别式上,陈肖看见她时有一瞬间的惊喜,随后,那双眼睛又重新沾染上了一抹哀伤。 想必是从她身上看见允西的影子了。 后来允生打了通电话给陈肖,问他是不是治好眼睛了。 电话那头的陈肖沉默了好久,才道:「嗯。」 他说,当年他出国是去治疗眼睛了。 国外有项技术,简单来说就是仿生眼,虽然不能治好他的眼睛,但却能让他恢復部分的视力。 可陈肖没有想到,他好不容易恢復了视力,却得到了允西身亡的消息,这才不管不顾的来参加她的下葬仪式。 「对不起,是我误会你了。」允生叹了口气,问他:「那你现在呢?」 「现在,」陈肖苦笑:「现在我的世界又回到一片漆黑里了。」 「为什么?」 「仿生眼出了故障,但没法修了。本来我砸了那么多钱,就是为了在再看西西一面,可是我却再也见不到了,你说,我要这个破仿生眼还有什么用?」 允生答不出话来。 那时的她已经不在州市了,掛上电话以后,深深的叹了口气。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昏暗的房间里,允生的睫毛轻颤,又翻开了日记的下一页。 4.8 又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州市要慢慢放晴了。 她和允生会绕过和魏自清一起待过的地方,一路上说说笑笑的走回家。 关于那天的事,谁都没有再提。 日子过的如常。 如果不是那天的话,允西和允生的小日子倒是过得自在。 那天晚上妈妈一身酒气的回家,允西和允生正在家里聊着天。然后妈妈摇摇晃晃的推门走来,一进门就摔东西,险些砸到允生。允西看了允生一眼,下意识的把允生护在身后,瞪着她。 「别砸了。」允西沉声说。 妈妈像是没听到似的,继续将肉眼可见的物品砸了个满地,允西将允生扯在身后,不让妈妈伤到她。 「妈,我说别砸了!」允西怒喝:「你还嫌这个家不够乱吗?」 妈妈气恼的看向她:「所以你也觉得是我的错了?归根究底,这一切还不都是你那好爸爸的错!」 「那你也不能拿我、拿允生,拿这个家发洩啊!」 妈妈只是冷笑一声,毫不理会红着眼眶的她们。 「允生,我们走。」 说完,允西就拉着允生的手,离开这个噩梦一般的家。 「好啊,都走,你们都走,走了就不要再回来了!」妈妈还在喊着叫着,直到声音越来越小、再也听不见。 那是她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离家出走。 允西停下来就说:「我们去传大附近租间房子,姊姊养你。」 可是她却看到允生愣了一下。 紧接着就听见她说:「姊姊,我不去传大念书了。」 「那你要去哪里?」 「去哪里无所谓了,」允生只是轻笑,声音也和风一样轻:「去一个,离家越远越好的地方。」 「你之前不是说,你想和我们一起待在州市的吗?」允西不解。 「那是之前。姊姊,我现在就想和原来的轨跡一样,离家里越远越好,对不起。」允生说了对不起。 允西站在原地怔了怔,在泪水积满之前,跑走了。 允西回过头看了一次。 可是允生没有追,她的身影已经小到快看不见了。若不是那个一动不动的人站在家门口的话,允西差点就没认出来那是允生。 她突然就有种无端的迷茫,围绕在她身边。满脑子都是:「允生又不留下了。」 她就想起那时,允生说她要留下来和他们一起的时候,其实是高兴大于不安的,复杂的情绪交缠困住她其实只是一秒的事。 可是现在允生却告诉她,她又要走了。 以前她就有允生高中毕业后就要去别的城市的准备,可是当她听到允生说要留下来的时候,所有防备全都在那一瞬间脱得乾乾净净,她甚至觉得,自己是幸运的。 可是现在她又要走了?? 允西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 她不想回家,只好坐上公车,突然想起苏子沫貌似就住在邻近的北城。 允西一通电话打过去,苏子沫说:「行啊,我们也好久没见了,你可以多住几天,我们聊聊天。」 苏子沫是她小学时候唯一的朋友。 那几年她莫名成为班上同学的霸凌对象,数不尽的嘲讽、谩骂扑面而来,那时候允生和她不在一个班,也正讨厌她,自然不知道这事,允西也就不知道怎么开口和她说,何况,说了又能怎样呢? 所以这件事情她从来没有像允生提过。 唯一可以聊天、诉说心事的,只有苏子沫,后来她们遇见了陈肖,他们带她走出了忧鬱症。 可允西却悲哀的发现,她和苏子沫彻夜聊天时,心里想的还是允生。 「你还真是心疼她。我就不理解了,你怎么可以对她这么好,好到你从来不告诉她你的忧鬱症是为了谁。」提到那些破事,苏子沫心里就难受。 「我没有别的愿望,只希望她能够快乐。」允西只是笑,眼底乾净纯粹,笑眼弯弯。 又说:「她都已经不快乐了,何必拿班上的事情来换她的同情和施捨?何况她后来不是已经和我和好了吗,对我来讲,这样就足够了。」 「可是如果当时她陪在你身边,你也不至于得忧鬱症啊。」 「话是这么说,但她从小就特别可怜,没有得到该得到的爱,又怎么能把仅有的爱分给我呢?」这话说的时候允西又是一阵心疼,说着说着就红了眼。 「得,你就一个劲的疼她吧。」苏子沫说不过她,翻身睡去了。 允西忍不住失笑:「我这不有你呢吗?」 苏子沫瞪她:「这还差不多。可是你都离家那么久了,她怎么一通电话也不给你打?」 「她啊,估计这会还在家死守着呢,允生从小就特别执着,以前我和她闹过几次彆扭,她就一个人默默的待在家等我。」 允西只是笑: 「我也是啊,每次和她闹彆扭,我都特别喜欢生闷气,什么事都憋在心里,就是不肯跟她讲话。」 「来都来了,不妨在我这多住几天吧,反正学校那边也没什么事,请个假得了?」苏子沫说。 「也行,我们都冷静冷静,过几天我再去找她吧。」 「嘖嘖,心情好点了,就不觉得允生拋下你了?」苏子沫没好气的说。 允西抿嘴笑了笑,点点头。 其实在来北城的路上,她就已经冷静多了。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允生都有她自己的理由,何况是生在她们这个家不像家的家,任谁都会想一走了之的吧,所以她尊重她就是了。 只是往后的日子,她得更加珍惜才是。 可事情不偏不倚地发生在允西离家的第四天。 魏自清打电话来,告诉她:「允生出事了。」 听到「允生出事了」短短五个字,允西一慌,着急的问他:「允生现在怎么样了,怎么会突然出事?」 才在说着,允西已经坐立难安了,给苏子沫打了声招呼,就匆匆走了。 魏自清说:「下午的时候你爸又回家了,没两句就跟你妈吵起来,你爸就动手掐你妈,正好那个时候允生在房间里,见事态不对就报了警,现在刚进警察局呢。」 魏自清还说了允生眉下有个伤口的事。 允西听了以后特别心疼,乘了最近一班车赶回家里。 4.9 直到天完全黑了,允生才回到家。 允西看到她的伤,很是心疼:「都怪我,我不应该走的,还一走就是这么多天。」 幸好允生只是笑笑:「没事,你回来了就好。可是你走的这几天,都住在谁家啊?」 「我住在苏子沫家了。」允西如是说。 「下次不要再离家出走了。」允生瘪着嘴。允西就捏捏她的脸,笑道:「好,不会再有下次了。」 允生这才又笑了。 那天晚上妈妈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的菜,允生和允西给她打下手,还叫上江尚恩他们一家,六个人在饭桌上把酒言欢,好不热闹。 妈妈酒喝得多,话也跟着多了,话题围绕在两个女儿身上,从小时候聊到长大。 等她们聊到一个段落了,允生笑了笑,和允西说要出去转一转。 允生和江尚恩在楼下聊天,允西走进允生房间,撕了一张便条纸,在上面写下: 「你要去别的城市,姐姐都支持你。」 允西将纸条妥善黏好,为了防止纸条被风吹走,允西还特意找了个重物压在上面。 今晚,这个家还算安静。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走。 隔天,允生搭上火车,一路南下再北上,一面去各个学校面试,一面看看风景,下车逛逛,一走就是半个月。 出去看看是好的。 每晚,允西都能听见允生话说到一半的笑声,和火车的呜鸣声,和她说说旅程中发生的事和遇到的人。 允西也会和她说说她不在的这段期间家里发生了什么。 第十三天的时候,允生一回到州市就给她发了消息。 允西就等在客厅里,听听音乐、看看书,点一盏小灯,等着允生回家。 听见家里有了动静,允西抬起脸来。一看到是允生,便立时起身,脸上是淡淡的笑意。 「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允生就笑,允西拉着她坐下: 「妈妈睡去了,饿了吧?等着姊姊去给你下碗麵吃。坐好,等着吃。」 说着,允西就去厨房给她下麵了。 突然,允西听到一句: 「姊姊,你真好。」 过会,允西又听见允生轻轻的加了句:「姊姊,我爱你。」 允西一怔。 允生没看见,允西背对着允生,轻轻的笑了。 真好。 一个月后。 晚上,允西回到家就看见允生忙着收行李,旁边还放了一口皮箱和一袋肩背行李袋。 允西想着,估计是通知书发下来了。 她问允生决定好去哪里了吗,允生点了点头,说她决定好了,要去唸江大。 江大挺好的,允西在心里这么想。 日子在平凡中度过。 可这几天,允西过的糟糕。 那天天色已晚,允西外出买一家人的晚餐时,远远的遇上了小学同学。 小学那段时日,对于别人来说,是嬉戏玩闹的时光,是快乐的,可对于她来说,那段时间更像是生活在地狱里。 小学生不懂自己无心的玩笑对她造成了多少伤害,可允西一项一项记得清楚。 她本想转身就走,奈何对方已经认出她来。 「允西,好久不见。」 沉以末朝她笑笑:「最近过的如何啊?」 她的语气倒像是在和许久不见的好友问候寒暄,却听得允西浑身一颤。 小学时候的沉以末说的明明是:「大家快来看,林允西还敢来上学。」 一句话说出来,惹得全班一阵厌恶和嫌弃。 有人会朝她骂丑八怪、有的人会故意逃开,还有的人,会对她吐口水。 所以有段时间,她确实不敢去上学。 「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好。」沉以末看允西脸色发白,伸手要去扶她,允西却摇摇头,转身离开。 那天晚上她失眠了,吞了颗安眠药,好不容易入睡了,却梦见小时候的自己被认识的与不认识的人嘲笑。 而那群人当中,有允生,还有魏自清。 醒来以后,安眠药还没有失效,疲惫感一遍遍袭来,可她不敢再睡了,睁着眼,直到天亮。 隔天,苏子沫难得上州市一趟,约了允西小聚。 她在简讯里和允生说了声今天还有事,可能没办法和她一起走回家了。 可就在她与苏子沫聊得正欢时,却接到了魏自清的来电。 「接啊。」苏子沫看她迟疑,直接给她摁下通话键,放到她耳边听。 电话那头传来魏自清嘶哑的声音: 「我在老桥下,你现在有没有空?」 魏自清明显是心情不好。 允西看了看苏子沫。 苏子沫朝她点了点头。 「我马上来,你在那等我。」犹豫了一会,允西还是这样说。 掛断电话以后,允西就想起来,他们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面了。 「没事,你们总归还是朋友吧?就当成是朋友见个面聊聊天,安慰一下、开解一下他。」苏子沫鼓励她道。 「那我走了?」 「走走走,快走。」 到了河堤边上,允西轻轻扫了一眼就看见魏自清了。好久不见,他身上多了她好久没见到的陌生。 某一个瞬间她彷彿看见了当时的他们,那个第一次不欢而散的他们。 那时候的魏自清,脸上就是这么一个表情,带着点允西看不懂的悲伤,好像还有那么一点点的??寂寞。 允西踟躕了好一会,这才走向前。 「来了。」魏自清见到她就笑,或说是苦笑,招招手让她坐下。 「魏自清,你怎么了?」允西愣了愣,见他果然是心情不好,赶忙关心。 闻言,魏自清却是笑了: 「我就知道你还是在意我的,就算你心里有他,你也还是在意我的对不对?」 允西的心脏突然咯噔了那么一下。 「他」是谁,允西唯一能够想到的,只有陈肖。 可是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会知道陈肖? 喜欢陈肖这件事,她分明只和允生说过,连苏子沫都不知道。 可是从魏自清嘴里说出来的,不是陈肖又是谁? 她和陈肖早就已经过去了,她也释然了,可是这么猝不及防的想起陈肖,还是让她有一瞬间的心颤。 不是因为陈肖这两个字,而是因为,那是她的秘密啊。 可是允生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把她的秘密说出去? 她不相信,可还是忍不住怀疑。 她们今早才刚吵过一架。 大抵是因为昨晚的恶梦实在是太过真实,所以当她看到允生不耐烦的推搡着她、要她别来吵她的时候,才会不禁有些后怕,一时心急吵了几句。 是不是允生生气了,所以才把她的秘密告诉魏自清的? 允西怔怔。 然后她听到魏自清说: 「我知道你心里有他,可是没关係,我喜欢你。」 还没等允西回过神来,魏自清温柔的唇就紧贴了上来,吻里,是慌张、紊乱,也是小心翼翼。 允西僵在原地,睁圆眼睛。 须臾间,她的世界好像安静了下来,那些原本不再在意的事,在那一个短短的瞬间里,又通通復甦,在意起来。这里面,有愧疚,也有想不管不顾点头的衝动。 可最后她却眉心一簇,推开了他,转身就要走。 却被他拉着,不放。 「我什么都可以不在乎的,只要你待在我身边,哪怕你心里有别人,我也无所谓的。我们可以重来,重新开始,我会让你喜欢上我。」 「你喝多了。」允西皱眉,转身就走。 却在转身之际,允西看见允生一闪而过的背影。 4.10 允西追过去,可允生却像没看见她似的,一步不停的走着,始终没有分给她半个眼神。 就好像,走在她身边的是个陌生人。 她不明白允生怎么了,也不明白她们为什么会突然变的这样无话可说,明明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就变成这样了? 回到家,允西只是一如既往的轻喊她:「允生?」 允生却定定的看着允西,那眼底是冷的,许久后说才说:「什么事?」 她其实是想问她,陈肖的事是不是她说的。 可她最终还是没问。 揣着许多心事,就是不知道从何问出口,索性不问了。 最后她只是说: 「我洗完澡了,换你去洗了。」 允生一言不发,起身去衣柜拿衣服,绕开她,走进浴室。 那天以后她们就再也没说过话。 她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苏子沫,后来听她问起这事的时候,允西也只是云淡风轻的带过去了。 她不想提。 毕业那天,允西偷偷去看过允生。 盛夏,州市本该是晴朗的,只是像毕业这种伤感的日子,万里晴空好像都对不住青春带来的喜悲。 于是州市罕见的在夏天下起了雨。 允生和小六撑着伞,说笑着。 允生在她的毕业纪念册上签名,好久没看见她这么笑了。 允西不敢打扰她们,只敢发消息和她说:「允生,我今天会晚点回家。」 她看着她已读,也看着她和小六同撑着伞走远了。 其实没有允生一起回家的日子,允西也无处可去,只好一个人四处晃晃,最后还是晃到最一开始他们仨相遇的地方。 然后她看见了,魏自清也在里面坐着,坐在以往他们坐的小圆桌。 她本来没打算进去的,是魏自清正好看见她,向她挥了挥手,示意她进来。 既然看见了,就没法假装视而不见。 她还喜欢魏自清。 喜欢到冲昏了头,将理智吞没。 她没有想过,魏自清从头到尾喜欢的人都是允生,那句话自然也是对允生说的。 这别她都没有想过。 空气中瀰漫着一丝丝的生分与尷尬。 他们都绕过了那晚的事,彷彿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虽然,现在允西想起来仍是会隐隐作痛。 「你今天,不喝咖啡了?」 魏自清摆摆手:「不喝了,今天是毕业的日子,总是喝咖啡多没意思。」 「这么快,这么快就要毕业了。」允西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好生生的又换了个话题。 「是啊,真快。」魏自清也道。 夜幕降临。 允西和魏自清聊着那些不着边际话题,像是昨天的天气没有前天来得好、火星人布鲁诺又出了什么新歌,或者巷尾开了间麵包店,生意挺好的。 ??后来实在不知道可以聊什么,就聊聊之前发生的事。 两人都笑作一团,眼角闪着泪花,笑的真正目的是为了掩埋伤心。 突然,魏自清朝落地窗的背后看过去,定定的看着。 允西也扭过头去,看见允生。 他们,和允生,就这么隔着落地窗,注视着彼此。 落地窗擦的一尘不染,若不是玻璃上还有他们的倒影,乍看之下便彷彿什么都没有,只要直直走过去就能触摸到彼此。就好像他们之间的关係,看起来什么都没有,但横在她们中间的,却是道厚厚的、隐形的玻璃。 偏偏这道玻璃破坏不来。 夸父说:「既然是追不上了,就撞上。」 课本上针对这行诗下的批註是这么一句话:「一旦察觉到行不通就该转个念头、换个方法、重新出发,否则即使坚持到底,可能仍旧一事无成呢。」 他们之间是行不通了,可好像也没什么其他路子,可以重新出发。 允生就在和他们一墙之隔的地方,站着不动。 许久之后,魏自清缓缓站起身,绕过那片并非无中生有的屏障,走出咖啡店,往允生的方向去。 允西也出去了。 魏自清没有说话,什么话都没说。 「魏自清。」 「我是来向你道别的,」允生看着是笑着的:「明天,我就要走了。」 允西觉得自己心跳漏了一拍。 为什么听到「向你」比听到「告别」更为伤心。 「走去哪?」 「江市。」 「你真的要走吗?」 「嗯。」 「还会回来的吧?」 对话就这么生硬的进行着,魏自清问一句,允生答一句。 彷彿,他们不说话的话允生也不会再说话了。 可是她这次真的沉默了很久,久到允西以为她不会说话了,方才听到她说了句: 「不会了。我走了之后,如果没有意外,就不会回来了。」 允生依然笑着。 魏自清却沉默了。 「那你要不要进来,我们再一起聊聊天?」最后,魏自清只是这样说。 「好。」允生说。 魏自清端来三杯咖啡,一杯美式,一杯卡布奇诺,一杯拿铁。 就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虽然他刚刚明明说,毕业这天还总是喝咖啡多没意思。 魏自清坐下来以后,只是不断重复他问她确定要走吗,她回答嗯或对啊的对话,如此重复着。 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好像这样她就不会走了一样。 那天他们是最后走的一桌。若不是店员来催,可能他们还会一直待在这吧,允西想。最后魏自清慌乱的说:「我们不要走了吧?躲在桌子底下,躲一整个晚上。」 允生却笑着说:「还是走吧,魏自清,谢谢你。」 又是一次循环。 他们走出咖啡店之后魏自清还是问她: 「你真的要走吗?」 「是啊。」 「不回来了吗?」魏自清又问。 「嗯,」允生点头,笑意更甚:「不回来了,你问过好多次了。」 魏自清沉默着。 「你真的那么想离开吗?」魏自清问,声音有点哽咽。 允生愣了一会,还是笑着说: 「嗯。魏自清,明天你不要来送我。」 「好。」 天空又开始下起了小雨,魏自清问允生和允西:「你们有伞吗?我可以给你。」 允西刚要说话,允生就先说了:「不用了,我带了伞。」 说完话,允生就一个人走了。 4.11 于是允生在允西的日记里会读到这么一段文字: 「二零零八年,六月十八日。 我连传信息给允生的勇气都没有。 今天看到她和梁稳稳在一块,我就想起,以前的我们也是这个样子的。好想念允生像块牛皮糖一样黏着我不放的日子,现在,梁稳稳也像块牛皮糖一样黏着她,她没有拒绝,也没有推开。 真好,允生没有我还有小六呢,应该不会不开心吧,也应该,不需要我了吧?? 我只好发短信跟她说,说我会晚点回家,让她先回家。她只是已读了,好像没有要回应的意思。 我不知道要去哪里,只好又回到咖啡店里,恰好魏自清也在,看到他我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大概晚上快九点的时候允生也来了,看到允生的时候我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可以衝上去解释的,可是话到嘴边又难以开口。 回去的时候允生先走了,她没有等我。 允生,你明天就要走了,我却还是没有勇气和你说上话。真奇怪,以前和你说话从来都不需要勇气这种东西的。」 允西画上那页最后一个句号,轻轻的叹了口气。 隔日一早,允生搭火车离开了。 几乎是允生刚走,允西就睁开眼,跟在她身后,一路跟到火车上。 她不放心她。 那是允生长这么大第一次出远门,允西生怕她出什么事,一路上允西失笑,以前她从来不会跟踪允生的。 因为允西一直有种不好的预感。 而那种预感在火车到达江市这一站,而允生还没下车时成真了。 允西心里忐忑不安,最后允生到了川市才下车?? 回到家以后允西又翻开日记本,写下: 「允生,早上你偷偷走了,这是你第一次一个人出门去那么远的地方,我不放心你,所以买了张票,偷偷跟上,却发现你到川市才下车,我还以为你迷路了,急死我了,却看到你拿着川大的录取书,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在痛。 你跟我们所有人说你会去江市,结果隻身一人跑去川市,是真的不想让我们找到你了吗? 不过,既然你决定隐瞒,那我也会帮你保守秘密,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下一页,允西写道: 「二零零八年,八月三日。 允生走后,魏自清和我已经一个半月没有见到面了,今天再次见到他,还是偶然间遇到的,他看起来消瘦好多。 我走过去和他打招呼,他笑了笑也回我了一个早安。」 那天,允西是在咖啡店见到他的。 她已经很久没有来咖啡店了,这次也纯粹只是经过。 没想到魏自清主动走上前来和她说话:「你也来这里啊,好巧。」 允西没好意思说她只是路过,只是微微頷首。 「前几天我去了一趟江市找允生,但我问了江大大半圈的人,都没有人见到过她。」 魏自清揣着浅淡的失落,偏偏允西能看出来那是他尽力隐瞒过的情绪。 你当然找不到她,允西想。她跑去川市了,你在江市找,当然找不到她。 「这世界那么大,一个人要藏起来太容易了。」 可儘管如此,允西还是拍了拍他的肩,这样说。 魏自清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允西又说:「魏自清,我们以后不要再来这里了,这里是属于我们三个人了,少了一个允生就不完整了。」 魏自清又点了点头:「就算你不说,我也不会再来的。」 「帮我一个忙吧。」 后来,魏自清来找她,夹着烟,说道。 「什么?」 「我把我的校服给你,你把我们三个人的校服放在一起吧。」他说。 允西知道,他在缅怀,缅怀三个人曾经共同拥有过的时光。 于是她应了下来。 隔天,魏自清就带着校服,前去一间离原本那间咖啡店不远的咖啡店。 魏自清把纸袋交给她,允西回家以后找出允生和自己的高中校服,又找出一个生了锈的铁盒,把和允生的合照、那些手写信还有三件校服一一放进铁盒子里,上了锁,藏在最角落的小柜子里。 那年跨年,她好像变成了允生,在黑暗的房间里睡得昏天暗地,直到日上三竿才起床。 他们默契的各自待在家里,好像从来没有约好每年都要一起跨年。也是,当初这个约定是他们三个人的。 4.12 二零零九年,一月二十五日。 「除夕。 因为爸爸和妈妈离了婚,所以今年我和妈妈直接在妈妈的娘家过年了。 我以为允生会回来老家过年的,可是我寻了一圈,发现没有。 摊上一个入狱的爸爸,妈妈那边的亲戚只当我们是隐形人,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唯有她们显得冷清。 允生不来,也好,省得她还得跟我们一起遭这份罪。」 允西想起来,去年这个时候,她们还在全心全意准备考试,现在居然已经过了一年。 魏自清考完高考了,前几天他还跟她说,他这次一定能考上州大。 允西还笑着揶揄他:「这么有自信。」 魏自清嘴角轻轻一扬:「那是。」 「得了吧,别忘了考前怎么说的,考上州大请我吃饭。」允西就笑。 「那肯定的,我是这么不守信用的人吗?」魏自清脸一扬,哼了声。 烟火在空中炸来了花,十二点了,允西打电话给魏自清说:「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魏自清也看着满天的烟花,笑了笑,问她: 「你说,允生也在看烟花吧?」 「应该是的吧。」 允西点了点头,就这样看着同一片天空,也挺好。 二零零九年,二月十九日。 允西写下: 「我给允生手写了很多信,可是一封都不敢寄出去,好像自从我们没再说过话之后,再开口就会变得很困难,我们以前不这样的。 何况,寄出的信地址是要填川市呢,还是江市呢? 我不知道。 我和魏自清每晚都会通电话。魏自清最近又有些念旧了呢,经常和我聊起允生的事。」 二零零九年,五月三十日。 「我们聊天的内容大部分都围绕在允生身上,不聊允生的时候话题就只会持续一小段时间,感觉魏自清随着允生离开的时间越久,就越是急切地想念允生了。」 可儘管如此,允西还是极力迎合他。 她给他讲允生小时候的事。 那天,她给他讲允生被妈妈打的事。 「我还记得,五岁那年是允生第一次被妈妈打,好像是因为我和她吵架吧,允生说她再也不要理我了,然后妈妈就拿着扫把追着她打,还追了好几条街呢??后来回家妈妈又打了她一顿,打得允生身上好几处瘀青。」 她说了允生被打的事,却没说后面发生了什么,有些事情,魏自清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她怕他再问下去,那些陈年旧事便会浮升上岸,只想快点的跳过话题。 好在,魏自清只是在听到允生都经歷过什么之后,满脸是心疼的问她: 「允生还经歷过这种事呢,一定很疼吧??」 允西点头,望着魏自清,心中有了决定,要将那些事封藏起来,永远不要再提。 转眼来到六月份,夏天偷偷的来了。 二零零九年,六月十八日。 「今天魏自清带我去允生学校附近,说他都没写到允生的毕业册,我说我也没写到,他就苦笑,问我还记不记得一年前的今天允生如何如何。 不知道为什么我又哭了,转身离开。 脑中有个声音告诉我,会不会,会不会我在他心中,只是她的一个替身罢了?」 那天允西在日记里写下那几行字之后,坐在飘窗上颓然了好久,脑中魏自清的脸和陈肖的脸溶在一起。 魏自清在他心里的位置,不知不觉已经取代了陈肖,成为她的疼痛。 她想允生了。 十九年前的今天,是允生和允西来到这个世上的日子。 魏自清和允西在一处公园庆生,魏自清送了她一条双生花的手链,还给她带了小蛋糕。两人很是默契的点上两根蜡烛,魏自清给允西唱生日歌,允西闭上眼许愿: 「希望我的允生能永远快乐,如果你能回来的话,那就更好了。我再也不会兇你了。」 最后一句「祝你生日快乐」结束以后,允西便睁开眼,吹熄蜡烛上的火光。 「许的什么愿?」魏自清问她。 「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允西失笑道。 允西将蛋糕切成两半,其中一半蛋糕又切成了两块。 她拿起最大的那一块,说:「剩下的两块是你和允生的,你帮他吃了吧。」 魏自清点了点头,默默吃了起来。 夏日,无风。 天空是无边的蓝色,连一丝白色都找不着。 蛋糕吃完以后,允西看到魏自清默默的打开和允生的对话框,打上「生日快乐」这几个字,然后犹豫了很久,才发出去。 那边像滩死水,尘埃落入水中,毫无动静。 那天允西在日记本里写下: 二零零九年,九月十九日。 「允生,祝你生日快乐。」 至于魏自清,她是真的有点累了,他要缅怀,就让他去缅怀吧。 反正她也在缅怀,不是吗? 二零零九年,十月二十三日。 「最近失眠又开始了,我又开始吃安眠药了。 允生,你在川市过的怎么样啊?有没有交到什么新朋友啊?有没有忘记我啊?怎么都不给我写信啊? 哦、差点忘了,我们还没有和好呢?? 允生,无论如何,姊姊希望你快快乐乐的。」 允西的房间里,只剩下一张她和允生的合照,孤单的放在床头柜上。 4.13 今年,魏自清却不同于上次,约了她去跨年。 见面地点是河堤。 她很纳闷,也很不安。犹犹豫豫了好一会还是决定去了。只是去的路上心突突跳着,跳得比平常还快。 等她来到河堤边,看见魏自清和他身后的摆设时,她突然就明白了自己的不安从何而来。 那个破旧的桥下,被他装饰的和当年一模一样。 草坪中间是篝火,篝火旁是装着灯串的玻璃瓶。 「魏自清,允生已经离开了,她说她不会再回来了,永远不会。所以你说说,你现在还在这怀念什么以前呢?」 允西压抑着从心底最深处,那个她从来不愿意触碰的地方,漫起的情绪,沉声说。 不知道为什么,允西很生气。 「允西,你怎么了?这样不好吗?」魏自清纳闷,看着她。 「不好,一点都不好!」 「可是允西,我很想她。」突然,魏自清这么说。 「我很想很想允生,我甚至都来不及问她,高考结束之后为什么我们就走散了?我总觉得,她不只是离开了,而是消失了。我们三个明明那么好,可是这一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全都改变了,变得我猝不及防。而我不明白为什么,你懂吗?」 允西沉默了。 虽然她也有相同的感觉?? 「你懂吗,除了用这种方式,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方法可以让我骗过我自己,允生还陪在我们身边,我们还是很好的我们。」 ??可是,允生就是走了啊,走了就是走了。 用这样的方式骗自己,有意思吗? 「那我问你,你给她发消息、打电话,发了那么多,她可有一次回过你?没有!」允西朝他吼道:「我也很想她,可是你怎么就那么放不下呢?」 「放下,」魏自清冷笑,而后是难过,最后她居然看见他哭了:「我怎么可能放下,怎么可能?」 「就算她不回我、不理我,我也会继续跟她死磕到底。你懂吗?我就是这么执着的一个人。」 「所以你呢,允西,你自己放下了吗?」最后,他这么问她。 然后转身就走。 允西看着他的背影想:放下,是啊,怎么可能放下? 要她放下什么?她什么也不想放。 回到家的时候新的一年已经来了,允西就拿起日记本刷刷的写: 二零一零年,一月一日。 「什么破二零零九年?? 心里隐隐约约的讨厌起允生来,可是怎么可以呢。 她是我最爱的妹妹啊。」 二零一零年,一月十二日。 「魏自清直到今天还是不跟我说话,我们从跨年那天吵架分开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是不是他真的讨厌死我了? 今天看到床头柜的那张照片,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种想把照片撕烂的衝动,可是最后我还是不忍心。 允生,我想你了。 真是的,又讨厌,却又想。」 允西是真的不懂,为什么她喜欢的人总是一个个的离她远去?允生是,魏自清也是。而童年那些悲伤的经歷,又再一次浮升上岸。 那些声音明明白白的告诉她,你抢走了你妹妹所该拥有的爱,所以活该没有人爱你,活该?? 允西抱着自己,蜷缩在一起。 怎么办,就说怎么办吧,谁能告诉她,怎么办? 二零一零年,一月十三日。 这可能是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了吧。 今天魏自清终于和允西见面了,但他说了,要和她说清楚。 他说:「一年前,江尚恩喝醉了,跑来找我,说他喜欢允生,他会好好照顾她,我就不用管了。我就想到,有一次我在允生的笔记本里看见一张写满他名字的纸条,所以买了好多酒,借酒浇愁。」 他还说了,说那天是他喝多了,然后情绪不好,才会亲她。 其实允西早就猜到了,猜到他喜欢的人就是允生,可她没法面对现实。他的语气不像是讨厌她,可她就是觉得他们之间没有以前那种亲密和默契了,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最后,他只留下了一句对不起。 4.14 看着他走的时候,她就像个溺水的人在水中挣扎,想抓住不远处那缓缓飘走的漂流木,可是她却怎么搆也搆不着。 一开始,她只是因为他和陈肖长的有那么几分相似,就这么执着的陷进去,可是后来,她又发现其实他和陈肖也没有那么像,却也意外的出不来了。从此,她将他的一顰一笑通通刻进脑子里,夜深人静时总会想起他。 所以,当她看见魏自清的围巾出现在允生房里、而她着急寻找的时候,突然就升起一个想将他佔有的念头。 她太渴望有人爱着她了,那样的爱是妈妈给不了的,妈妈给她的爱对她来说是种压迫,悄无声息的提醒她,是她抢了允生的。 可是魏自清不同。 他只需稍稍给她一点善意,就能让她轻易被掳获、被收买,从此甘愿臣服于自己编造的温暖里头。 或许魏自清就是个孽缘,可是她好喜欢他。 真的,好喜欢。 可是一想到白白被她讨厌的允生,她的心就好痛。 像水浸入肺那般,再难以呼吸。 允西看着脚下川流不息的人和车,深深看着。然后冷风一吹,她苦笑了下。 她马上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呢。 不久前,允西在日记里慎重写下: 「所以,是我误会了允生?? 她从来都没有告诉过魏自清陈肖的事,我和她的秘密还原封不动的放在那。 我感觉,巨大的愧疚席捲而来,将我拍打进海水里。在海水里呼吸比在淡水中呼吸还要困难。 真是的,那么简单的道理我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真相让我几乎窒息,我对不起允生。 但是,允生不在了,她生气了,所以消失了。 如果当初我没有误会允生,是不是允生也不会不理我了? 允生喜欢魏自清,魏自清也喜欢允生,允生也不理我了,从头到尾,我就只是一个不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世界的、多馀的人。 允生说:「我走了之后,如果没有意外,就不会回来了。」 我走了,允生才会回来,魏自清和允生才能见面,才能在一起。 所以允生,姊姊想说,对不起,姊姊爱你。下辈子我还要做你的姊姊,好不好?下辈子,我们还是世界上最好的姐妹。 允生,下辈子,我不要爱魏自清、甚至不要爱这个世界,我只爱你,也只要你。 允生,姊姊真的好爱你,好爱你好爱你?? 还有,姊姊欠你的,下辈子慢慢还给你,只是这些话,没法当面和你说了。」 「对不起。」 允西的日记到这里停下了,纸张上有乾掉的泪渍,有些笔跡都晕花了,留不住。 她只留下了满地的遗憾,和数不尽的爱。 她一字一句都在成全她,都在詮释她的爱。 「姊姊,我也爱你。」 那是一则姊姊单恋的故事,一场她单恋他,却怎么样也得不到的单恋。她和魏自清成了允西心里的一个疙瘩,怎么化也化不开。 所以,告诉她,是谁在做谁的替身? 允生的眼底是各种复杂的情绪,惊喜、意外,但更多的是关于姊姊的,愧疚、难过、感动、想念、自责,和对允西浓缩的爱。 允西写她对魏自清的喜欢时没哭,写到她的时候却哭了。 如果她没有走,是不是,允西也就不会离开了? 她们都在爱里努力的成全彼此,却谁都没有成全得了谁,到头来允西还要嘱咐她,要和魏自清好好的,要幸福。 如果再让她选择一次,她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姊姊,即便她是那么那么的喜欢魏自清。 允生哭了不知道几回,泪眼模糊中她想起日记里有一页是被撕掉了的,允生翻回那页,指尖摩挲着一排明显的撕痕,突然像是想到什么,在允西的房间里翻了又翻,直到她不小心踢倒允西房间的垃圾桶,才在一堆卫生纸团中,发现一张揉成球的纸张,允生一愣,将那张纸捡起摊开?? 然后她看见了,看见那张纸条,纸条上面的一行字,崩溃到说不出话来。 原来,这就是姐姐竭力隐瞒的秘密。 隔天一早,允生才被妈妈发现,横倒在允西房间的地板上,没多久,救护车在楼下鸣笛,把允生送去了医院。 4.15 「你醒了?」 允生醒的时候,守在身旁的是魏自清。 魏自清看起来瘦了,宽大的上衣再也撑不起他的温暖,也撑不起允生长长的喜欢了。 「嗯。」 允生生涩的发出一个音节,不知道是因为太久没说话,还是因为是和魏自清说话。 她还没从允西的日记里缓过来,有意逃避他的温柔和疲惫。 看着允生躲开的身子,魏自清愣了一会,不明所以。 「抱歉,」允生低着头说:「我想再睡会。」 魏自清点了点头,小声说了句:「那我就在这里陪你。」之后真的不说话了。 允生紧闭着眼睛,看上去就像真的睡着了一样,其实她一直醒着。 他没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安静的陪着她。 过了很久很久之后,允生才听见魏自清以极轻的声音,说出一句: 「允生,我喜欢你。」 允生一怔,睫毛细细颤抖着,才稳住眼泪没有滑下来。 若是以前,她肯定会和他走在一起,像这世间所有情侣一样,手牵着手逛逛大街,十几年后可能会有个小孩?? 可是现在,一想到这些,那些陈年旧事就隐隐做痛,淹没了她对他的喜欢。 他们之间隔了太多太多,理不清还不完的东西,这不是简简单单的喜欢能够交代的了的。 深夜的时候,魏自清趴在她床边又凑合了一夜,允生看着他的容顏,深深的记住了一次。 「魏自清,对不起。」 允生苦笑了下,她终究还是和他说了句「对不起」了呢。 然后,她扯下针管,落荒而逃。 魏自清在允生下床那一刻就醒了,茫然的看着允生消失在转角的背影,好半天才想起来要追。 允生逃出医院以后,随手拦了辆计程车。 从后视镜里,她看到魏自清骑着机车,沿路闯红灯,想追上她的身影那么执着。 可是她不能让魏自清追上她。 「师傅,麻烦开快点。」允生红着眼说。 随着车子的加速,魏自清的身影极速缩小,然后在小的快要看不见的时候,她看见了,魏自清被迎面的来车撞上。 允生倒抽一口气,要师傅停车。 付了车费,允生一路穿过人海,向魏自清奔去。 夜很深。 魏自清的血和夜色融为一体,变成深深的黑,眼前的魏自清也和眼前的景色一样,逐步融合为黑色。 「魏自清!」 肇事驾驶不见人影,允生走得急,出门压根没带手机,颤抖着手摸向魏自清的口袋,可是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她这下是彻底急了。 允生吼着、喊着:「有没有人啊?这里有人受伤了,有没有人啊?快叫救护车??」 失去意识前,允生听到周围凑过来几个人,慌乱的打电话叫救护车。 再次醒来时,允生的世界里已经没有魏自清了。 所有人都在和她说「魏自清」的伤势,说幸好他没有伤得太严重,说魏自清就在隔壁病房,问她要不要去看看。 只有允生茫然地看着眾人: 「魏自清是谁?」 隔天早晨,允生便出院了。 妈妈拉着她的手,说:「允生,我带你去一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我们去流浪,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好不好?」 允生点头了。 于是那天晚上,允生和妈妈两个人,搭上火车,离开了州市。 5.1 她走了以后时间仍一刻不前 连日的雨停了,夏天要来了。 车祸伤的不算太重,伤最严重的,是后脑一道长长的伤,因为要观察,所以住了半个月的院。 魏自清出院那天,阳光初暖,很舒适的天,他却皱着眉苦着张脸,不发一语。 允生走了。 好不容易回来了,怎么又走了呢? 魏自清苦笑一声。 她曾在秋天来临,在夏天离开;在冬天回来,在春天不告而别。 整个四季都是她的痕跡,快乐的也好,伤感的也罢,再也没有一个平凡的日子可以让魏自清暂时不去想她。 所以住在医院,躺在床上无所事事的时候,他总会看着泛黄的天花板,想允生,也想允生为什么会走。 他不禁开始怀疑起,是不是因为听到他那句喜欢她才走的?听说她走之前,还忘了他来着。 以前她还会和他道别、他起码还知道她去了哪里,可如今,他上哪里找她? 就算找到了又如何呢,她都已经忘记他了,不是吗? 她是有多不喜欢他,甚至讨厌他,讨厌到不辞而别? 他摇头苦笑,背着简单的行李回了家,满世界找她的念头被他生生压了下来。 而这时的允生,在靠近边境的一个小山坳,寄住在当地的一处人家里,每天帮着这家人卖菜。 那是个灰墙白瓦的小城,临山而建,住在这里的人都很是朴实,也很善良,虽说偏僻,但也算是自成一方乐土了。 这地方允生来过,还是几年前,她搭乘火车走遍四方的时候,觉得这座小城很美,便停下来逛两天,一晃下来才发现,这座人跡罕至的小城竟连一家旅舍也没有,天快黑了,她无助的在街上走着,偶然碰上一位和蔼的老奶奶,好心收留了她。 老奶奶是独居在这里的,儿孙两人去了大城市里生活,她一个人在这里虽然习惯,但长年一个人生活,总归有些孤独,那晚允生没睡,陪老奶奶聊了一晚上的天。 奶奶说:「这房子是我和我老伴住了大半辈子的,当初我儿子要把我接到城市里去享福,我不去,我在这山坳小城住惯了,这里有我和我老伴的回忆。」 「奶奶,您和您先生感情一定很好。」允生笑道。 「是啊,我和老沉啊,我们之间分开过很多次,可是呢,他总是坚持站在我身后,让我一回头就能看到他。」奶奶就笑,脸上的笑纹透露出她有多幸福。 「后来我们结婚了,偶尔也会吵吵嘴,但每次吵完架,他都会来哄我,还会陪我去卖菜,这日子啊,也就这么过下去了。」 说着,奶奶从抽屉里翻出一张照片,解释道:「喏,这就是我,和我老伴。」那是张两个年轻人倚偎在一起,笑容满面的照片。 允生也笑了,这不正是她最为羡慕的,相濡以沫的爱情? 「后来七老八十了,老沉中风走了,我儿子就想把我接过去,但我说我不去,我在这里住习惯了。」 允生笑笑:「奶奶,这个你讲过了。」 「喔、对,犯老糊涂了。虽然留是留下来了,但总归还是有些孤独的。对了,姑娘,奶奶一直想生个女娃娃,可是家里一个没有,下次有空,你可要来看看奶奶喔。」 「一定的奶奶。」允生就笑。 奶奶笑的灿烂。 那晚,看着老奶奶的笑,她突然就觉得,人间值得。 当然这句话,当时的允生也跟允西说了。 如今故地重游,不仅让她想起那晚的温馨,也让她想起姊姊,眼眶便不自知的泛红。 妈妈轻轻搂住她的肩,给她安慰。 「小生?」 突然,当年那个老婆婆背着一篓子菜,佝僂着身子,认出了她。 允生同老奶奶聊了几句,允生说,她们在找一处安生之所,目前还在流浪。 老奶奶听了,再次收留了她们。 那天晚上,三个人聚在有些小的灶房里,允生给她择菜、洗菜,妈妈给她热油锅,老奶奶就在大锅里滷肉。 晚餐虽然简单,但三人其乐融融的说笑着,这才像个家。 老奶奶的慈祥,让妈妈热泪盈眶,说她好久没有看过这世界的温暖了,老奶奶一听,立时就笑了: 「正好我一个人也挺孤单的,如果你愿意的话,今后啊就留下来,咱们做个伴,早上陪我去卖菜?」 老奶奶说的真诚,周围长满皱纹的眼睛是亮的。 盛情难却,允生和妈妈住下了,清早的时候起床帮奶奶卖菜,晚上帮奶奶择菜,妈妈就下厨做饭,日日如此。 日子也就这么过了,平淡且难得。 5.2 州市。 从医院出来之后的魏自清,若无其事的回到学校,继续完成未完成的实验和课业。 医学系的课业很繁忙,他庆幸自己成绩还可以,考上医学院,能用忙当藉口,压抑那些单方面的想念。 魏自清像个没事人一样,佯装自己好像满不在乎,该笑还是会笑,似乎允生也不过就是个曾经路过他世界的陌生人而已,好像他未曾因为允生的离开而萎靡不振。 允生不在的日子,魏自清也就这么过下去了。 可偏偏,装得再好,也会有破绽。 偶尔,魏自清还是会想,想所有有关于允生的事情。 他其实挺想学学允生的,他们将彼此遗忘了,或许都会好点。可魏自清也只是这么想着。 因为只要一想到允生将永远消失在他脑子里,他就捨不得。 他捨不得允生,但好在他还能假装不在乎,在学校就忙,回到家就睡。 直到有天,魏自清坐在出租车上,车上在播广播,偶然播放了一首似曾相识的歌。 魏自清默默的听完那首歌,就在结尾的时候他才恍然想起,那是允生曾经和他坐在一起,听过的歌。 他记下歌名,下载到手机里,听了一遍又一遍。 是joji的〈glimpseofus〉,一首忧鬱色彩浓厚的英文歌。 允生给他听的时候,他还让她别老听些难过伤感的歌,现在他只觉得可笑。 自己在这一遍遍听着这首歌,又是在做什么呢? 感伤的歌果然是给伤心的人听的。 魏自清自嘲地笑,回忆一幕幕涌现,一向善于隐藏自己情绪的魏自清,也会有情绪失控的一天。 他掩着面,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思念氾滥。 而氾滥的结果,就是趁着醉意,魏自清给允生打了一遍又一遍的电话、发了一条又一条的短信。 但那些短信也好、电话也好,全都如他所想,像棉絮掉进海里,掀不起任何波澜。 允生不会回他的。 可是他仍然不死心,边哭,边发信息给他。 自从爸妈过世以后,他就时时提醒自己,魏自清,你得坚强起来,不能哭。 所以自从搬去育幼院以后,他就真的再也没有哭过。 他防备着周围所有的关心,把自己封闭起来,就算是在收养他的父母面前,也未曾真正快乐过。 他们对他是小心翼翼的。 因为从院长口中听说过他的爸爸妈妈是在他生日前一天去世的,所以他们从不问生日要怎么庆祝。可这样的呵护反而让那些已经过去的事情越发的鲜明起来,所以他抗拒这样的小心翼翼。 偏偏,允生带着她和煦的笑容,和一句「就算不开心生日也还是要过的」,就这么闯入了他的世界,等到他回过神来,她已重要到他无法失去。 于是,允生让他卸下了一身的防备,他也才发现这颗心早已经是千疮百孔,鲜血直流。 很疼,真的疼。 更疼的是,那个点亮他生命的女孩,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于是,新年前夕,魏自清一个人痛哭失声。 在这个整座城市都热闹的鼓乐喧天的夜晚,他坐在安静的有些可怕的房间里,静静的想念允生。 5.3 可魏自清不知道的是,那夜,允生同他一样不好过。 这个新年没有魏自清。 去川市唸书的那两年,她也都没有魏自清陪在身边,可她至多在间下来的时候一个人想着远方的他过得好吗。 今年过年,她却格外想他。 大概是因为,魏自清曾经陪她走过一轮四季吧。 那些日子,现在成了她最不敢回望的往事。 他陪她熬过三百八十六个失去姊姊的日子,然后在第三百八十七天的时候,允生逃离了他。 是了,她会来到这里,本就是为了逃避的,可是为什么,在这个象徵着团聚的日子里,她还是会想念魏自清、想要他陪? 妈妈和奶奶回房睡了,允生就一个人在客厅里守岁。 「今晚,还是失眠了呢。」 但她没有服用安眠药,只是一个人坐在藤椅上发呆,魏自清的身影彷彿在她面前立体、鲜明起来。 厚厚的乌云遮住了一弯新月,只有些许微光顽强的透出云层,为灰色的云镶上一道白色的轮廓。 允生看着乌云,想着魏自清那边的天空,应该也是这样乌云密佈的吧。 允生就这样静静的坐了一夜。 她坐在窗边,看着窗外的天一点一点亮起,直到天已鱼肚白,她才轻轻说了句: 「魏自清,新年快乐。」 「允生,新年快乐。」 允生不知道,魏自清从酒瓶堆里醒来,看着发白的天空,无力的弯了弯嘴角,竟和远在他乡的允生同时说出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新年没有你,不快乐。 从那天以后,魏自清就变了。 他变得和在育幼院里一样,沉默寡言,把自己锁在他那荒芜贫瘠的世界里,拒绝与任何试着亲近他的人往来。 偏偏在这种时候,他又遇上了江尚恩。 听到有人叫住他,他脚步微顿,冷着脸转身看他,一句话不说。 「喂,喝酒吗?」 魏自清没理他,转身就走。 「不然打一架也行。」 江尚恩跟上他。 「不打。」良久,魏自清只是说了这么两个字。 说完魏自清又要走,江尚恩直接挥了一拳,砸在他后背。 被这么挨了一拳,魏自清火气登时就上来了,转过身就朝江尚恩出了一拳。 两个人就这么在州大的操场上大打出手。这次打架倒没有几年前的复杂心事,连魏自清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和这人打起来了。 可确实有团怒火压在心里,是该打一打了。 魏自清分神的时候,江尚恩一拳将他打在地上。 他有些丧气,也没起,就躺在操场上,喘着粗气。 突然,万里晴空的天出现了江尚恩的身影。 江尚恩丢了罐啤酒给他,魏自清接过以后,二话不说坐起身来,开了啤酒就灌了起来。 「??这是给你冰敷的。」江尚恩一脸嫌弃。 「不需要。」魏自清说。 「嘖嘖,比刚刚多了一个字,你再说一个四个字的?」 这次魏自清理都没有理他。 「好歹我也请你喝酒了,你是不是该陪我聊聊天?」江尚恩盘腿坐下,也开了罐啤酒,喝了一口才道。 魏自清还是不说话,却也没走。 看他没走,江尚恩就当他默认了,自顾自地说:「一开始我还挺讨厌你的。」 「我现在也挺讨厌你的。」魏自清冷着脸说。 「不错,又多了几个字。」江尚恩似是没听到他说什么,笑了笑。 魏自清又闭嘴了。 江尚恩又说:「但我现在,不是那么讨厌了。」 魏自清心里想,真是不巧,我真是一天天的更加讨厌你了。面上却依然面无表情,只一个劲的喝酒。 「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允生啊?」江尚恩问他。 他听这句话时,魏自清的脸色更沉了,连带着声音都是沉的:「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 可能真的是因为她给了他从未有过的笑容、从未有过的真心,将她从深渊里拯救出来吧。 从来不谈恋爱的人,喜欢上一个人是最无可自拔的。 「那你呢?」 魏自清反问江尚恩。 「我也不知道,喜欢一个人,哪有什么原因?」江尚恩闻言笑了起来:「交个朋友唄?」 魏自清斜眼瞪他:「你脑呢?」 要他和情敌做朋友?他没脑,他还没疯。 江尚恩却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靠近他说:「我现在呢,打算放弃允生了。」 魏自清终于是看了他一眼。 「为什么?」 「因为我相信你是可以保护好她的人。」 他又说:「从一开始我就是那个保护她、帮她出气的人。我第一次遇见她,是在我五岁那年,那个时候她在我爸爸执勤的派出所门口昏倒了,醒来之后还死赖着不走,说要我保护她,我为了送走她,只好答应她了。」 「那时候我只觉得,她还真是一个善良的女孩,当时我给了她一碗麵,吃到一半的时候看到有个小男孩肚子饿,就把剩下的麵分给他吃了了。」 江尚恩说。 魏自清听到这却是一愣。 许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魏自清想起来,那个小男孩,好像正是自己。 他都快要忘了,在他最无助难过的时候,还有这么一个女孩,无意间给他送去了温暖。 而原来那个小女孩,是允生。 原来他们那么早就有了交集,却生生错过了。 他苦笑了下。 或许这就是缘分吧,但愿今后的他们还有这样的缘分,可以重新认识,好让他告诉她:「你好,我叫魏自清,谢谢你。」 而这一次,他只要默默的喜欢她、远远的看着她,就好了。 魏自清不答话,只听江尚恩继续说:「谁知道,那小丫头当真了,第二天又来找我,然后是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每天她都能折腾出新花样来。」 「后来我就一直保护着她,保护着保护着就成了习惯。虽然她后来没再来找我,但我却喜欢上她了,一直喜欢到现在,允生是一个很善解人意、很暖的女孩,唯一不好的就是她不喜欢我。」 「她挺喜欢你的,」魏自清苦笑一声:「我曾经看过,她写了整整一张你的名字。」 「是吗,我倒觉得她喜欢的是你,那天她喝醉酒,喊的全是你的名字,讲的全是你和她的故事。她说是因为允西喜欢你,所以她不能喜欢你,怕伤了允西。」 「可是她不要我了。」魏自清苦笑,可说这话的时候他终究还是红了眼眶。 「她会回来的。」江尚恩说。 「你又不是她,怎么能这么篤定?」 「你哪只耳朵听到我篤定了?我一点都不篤定。允生是那种一旦决定了就不会改变的人,她到现在也没有联络我,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消失去了哪里、什么时候会回来,甚至我都不知道她会不会回来。可是魏自清,你有没有想过允生要是回来了看到你这个样子,会怎么想?」 魏自清心下一动。 「都已经两年了,你还要封闭自己到什么时候?」说这话的时候,江尚恩难得正色。 「到她回来。」 魏自清明白江尚恩是想劝他向前看,可他仍是苦笑,欲言又止了几番,最后却只是这么说。 5.4 而彼时的允生,在小城里的日子依旧是每日每日的重复着。 自从来了这座山坳里的小城以后,妈妈脸上的笑容越发的恬淡,是那种在州市的时候允生从来没看过的笑容。 妈妈是真的把奶奶当自己妈妈了。 她在这座小城里,找到了自己从未得到过的、来自长辈的关爱,那样的笑容与她讨好爸爸时的笑是不一样的。 有天她坐在小木桌旁择菜,看着灶房里哼着歌,脸上掛着一抹微笑的妈妈,她突然就明白了妈妈想要的幸福不过就柴米油盐,如此简单。 妈妈的要求从来不多,只是希望有人爱她而已。 可她到底没能得到她所爱之人的爱,或者是说,她曾经得到过。妈妈同他说过,那时候的爸爸就是她的全世界,欢笑与泪水全都围绕着他一个人走。 所以当他也慢慢的离她远去时,才会那么疼吧。 以前允生不懂为什么妈妈寧愿苟延残喘的留下他也不愿离婚,现在,她懂了。 「妈。」 「怎么了?」 「也没怎么,妈你今天做什么菜,怎么那么香?」 允生拭了拭眼眶里积蓄的泪,走到厨房。 「花生猪蹄啊,明天你奶奶过生日,我先给她燉上。择完菜了吗?择完了就过来帮忙。」 「好,这就来。」 那天晚上,允生一个人在房间里哭了一宿。 她想魏自清了,很想很想。 其实在踏上火车以前,看到魏自清那条灰色围巾的时候,她就已经想起来了。 可是她不愿意想起来的,那种事,忘掉也挺好。 忘了魏自清的那天里,她的世界只有姊姊、妈妈和江尚恩,没有任何一分苦痛。 她一点也不想想起魏自清来。 可是看到妈妈放下过去重新开始,她就有些羡慕。魏自清是她始终放不下的人,是她生命里最温暖的惊鸿一瞥。 允生带着愧疚、带着想念,还有深刻的喜欢,翻出魏自清的那条围巾,朦胧的泪光中,她彷彿看见了魏自清的身影一闪而过。 来这里已有两年时间,如白驹过隙,时间流逝的貌似还挺快。 久久没开过的手机安安静静的躺在房间的一隅,几乎快被要她遗忘了。她在小城的日子看似清间实则繁忙,在加之允生有意不去触碰,竟然也生灰了。 如今,允生轻抚着手机上的灰,像是在轻抚着生灰的魏自清一般。 重新开机之后,涌上来的是魏自清数百条未接来电和信息,允生呼吸一滞,心痛难耐。 允生不敢看,可是短信里的一字一句那么显眼,她轻轻一瞥,就看见他卑微且崩溃的独白。 他似乎已经做好了她不会回覆、甚至不会看的准备,只是一条条的给她发,发的多是语音,少有文字。 允生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点开来,一则一则的听。 当时她想的是,挺好的,见不到他的人,听听他的声音,也当做想念了。 她将语音信息一条一条收藏。 也是那天允生才终于明白,那个笑起来如沐春风的少年,骨子里是自卑的,也是倔强的。 他说:「允生,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那次我十八岁生日,你告诉我就算不开心生日也是要过的,那时候我就感觉,你像是一道光,凿开了我的世界,我突然觉得活着好像也没那么辛苦了。」 「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喜欢上你了,我憋了那么久,好不容易说出来,你却一言不发地走了。」 「允生,你知道吗,我爸爸妈妈走之后,我就再也不会表达我自己了,比如说喜欢你这件事,我要反反覆覆的确认好几遍,确定你也喜欢我,我才敢跟你表白。」 「可是你呢,凭什么就这么走了?高中毕业的时候也是,现在,也是。」 说着说着他就哽咽了,允生也是,魏自清每说一点,心里就多疼一些。 允生就将自己蜷缩在一个充斥着眼泪的狭小空间中,自己抱着自己,听着魏自清好不容易告诉她的、隐忍的爱意。 魏自清就像是毒药,让她身陷其中抽不开身。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耳机里继续传来魏自清的声音: 「遇见你之前我从来没有这么慌张过,可是认识你之后就什么都变了,我的心情会随着你而上下起伏,你难过的时候我会难过,你开心的时候我也会笑,你遇到危险的时候我甚至比你还害怕,可是你呢,你也有相同的感觉吗?」 「你知道吗,我其实特别在乎朋友。」 「你们都是我很重要的人,得知允西走了的那一刻我是懵的,我的朋友说没有就没有了,这种感觉特别特别慌。」 「我知道她喜欢我,可我还是说出了一些很残忍的话,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特别混蛋,甚至想过要不要就这样疏远你,可是我做不到。」 「允西走了之后,留了封信给我。」 「她嘱咐我,说让我好好对你。从那之后开始,我有很长一段时间分不清楚,我对你到底有多少喜欢、多少自责,可是后来和你相处的过程中,我又慢慢被你解开心房。」 「是你治好了我,我才慢慢的不再那么痛苦,虽然我到现在都还是很自责,梦到她,我也还是会想,如果当初没有说那些话就好了。」 「允生,你知道吗,有时候我在想,我们是不是就不该认识?」 「甚至会想,早知道后来会那么喜欢你,那我寧愿一开始就不要认识你。」 「可是已经晚了啊,我不但认识了你,还喜欢上了你。允生,我戒得了烟,戒得了酒,却戒不掉你,因为你已经闯进我的世界里了。」 「这世界上本就没有什么如果,我只好避开你生活过的痕跡,可是还是会忍不住想你。」 她想起来,允西曾经同魏自清说过,他们谁都不要再踏进这里了,三个人少了一个人就不完整了。那时的魏自清点了点头,说:「就算你不说,我也不会再来的。」 以前,她不知道,十七岁的他们在咖啡店温书补习时,是因为喜欢她,所以他才提早来的。 更不知道,魏自清其实是对她一个人笑的,不知道十七岁的魏自清是怎么笨拙的喜欢着她的。 可是现在她知道了,那是比允西日记里描写的,更加笨拙的爱。 「我捨不得,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呢?」 那天晚上,她听着他叨叨絮絮的说着几年来从来没有对她说过的话,那些深埋在他心底,生锈、腐朽、发霉的心里话。 5.5 允生明白,他从来不善于表达,可是他还是花光了所有勇气,把那么多年来他的喜欢、徬徨、不安??那些缠着他许多年、一直攒着的情绪全部都告诉了她。 她的魏自清啊?? 「对不起。」 允生将他的语音听了一遍又一遍,每听一次,便会再哭一次。 突然觉得魏自清说的太少了,她听不够,真的不够。 后半夜,允生一边听着和魏自清一起听过的歌,一边翻看着旧手机里的老相片。 他陪她走过的那一年里,他们拍了很多照片。 原先她也想将这些照片删除的,可到了系统跳出弹窗,再次向她确认是否删除时,她又捨不得了,只是将手机藏起来,见不到,却也好留个念想。 因为她从始至终,都捨不得他。 捨不得。 「魏自清,我好想你。」入睡前,允生还在喃喃自语着,颊旁的泪痕那么明显。 清晨,州市出了太阳。 魏自清愣怔的起身,坐在床边,看着旭日缓缓升起,静静的坐在那。 直到天空呈现一片澄澈的蓝,白云像座小岛似的浮在空中,阳光灿烂,正好照在他脸上,魏自清眼睛微瞇,叹了口气。 夏天又要来了呢。 那天之后,魏自清默认了江尚恩的亲近,虽然他还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但总归是没在拒绝他。 大概是因为除去敌对关係以后,江尚恩便是允生最亲近的人了。说不定哪天,允生真就回来了呢? 后来他毕业,当上住院医生,在医院被冠上一个「臭脸医生」的名号,江尚恩在一旁乾着急,不过魏自清却不在意。 有一次江尚恩又说:「臭脸医生,你行行好,我是病人我都被你吓跑了。」 「我又不是卖脸的。」魏医生只是冷漠的说。 「??」江尚恩:「但你在家医科。」 除了江尚恩,他还对一个人例外。 那就是和他同科的吴秉辰。 是说一开始的时候魏自清还没有和他深交的意思,直到有一次,吴秉辰兴奋的来和他分享他交女朋友的消息,还将照片强行懟到他眼前,他看了一眼,神色一僵。 「这是你女朋友?」 吴秉辰一惊:「你要干嘛,你不会是看上我女朋友了吧?我警告你啊,她可是我千追万追才追到手的。」 魏自清:「??你问问她,认不认识一个叫允生的人?」 吴秉辰的女朋友,正是梁稳稳。 他记得允生曾经说过,她有个很好的朋友,叫梁稳稳,她说她都叫她小六,还将梁稳稳的照片给他看了。 所以他不会认错。如果能找到允生的好友,是不是就可以找到允生了? 于是男生的友谊就这么肤浅的建立起来了。 可惜的是,梁稳稳说,她也找不到允生。 那天,在餐厅,魏自清和梁稳稳见过一面。 「你认识允生吗?」魏自清开口就问。 梁稳稳一愣:「认识的。」 「那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吗?」魏自清一听她认识允生,一时就激动了,但还是按耐住狂跳的心,冷静地问。 「不知道,」梁稳稳有些失落的摇摇头:「我也还在找她。允生也真是的,总是这样玩失踪。」 那天魏自清失望的走了,好不容易復燃的死灰终究还是死灰,到底是心死了,便是死了,没再活过来的可能吧。 可魏自清不知道的是,远在他乡的允生,就快回来了。 奶奶年纪大了,终究是没能熬过她九十三岁的生日,在睡梦中过世了,遗容很是祥和。 允生和妈妈知会了奶奶的家人,他们在奶奶过世的第二天就赶回了老家,为奶奶操办丧礼。 允生第一次见到了奶奶的家人。 奶奶的独子,亲切和蔼的退役中校沉庆南,和他的儿子沉辰宇。 沉庆南长年在军中,过年不是出任务就是留守,平日也忙,允生愣是没有见过两人。 两人来的时候看到允生还很是疑惑,后来她和沉庆南解释了事情原委。 包括好多年前奶奶收留她的事,也包括现在生活在一起的事。 「事情就是这样,沉先生,抱歉暂住了您的房子。」她有些不好意思的说。 「没事,你们就住下吧。你就是我妈提过的小生?叫我沉伯伯就好。」 「沉伯伯。」 允生点头应了声。 「妈妈生前有你们母女俩陪着她是好的。我妈妈从前就特别喜欢女孩,可惜自己一直没能生一个。你们陪着她,我想她是高兴的,我替她谢谢你们。」 「沉伯伯,是我们该谢谢奶奶,她收留了我们,还给了我和我妈妈很多的爱。」 「我还没退役以前执行过很多任务,看遍了杀戮,差点忘了人间还有温暖了,如今见到你们母女俩,挺好的。只是没想到我退役的第一年,她老人家就过世了。」 语到此处,他无奈叹息,道:「不过,她还是幸运的,在睡梦中去世,无病无痛,也算寿终正寝了。」 温暖的人总会有个温暖的结局。 允生微微頷首,目光落向身旁的辰宇。 5.6 沉辰宇正四处张望。 稚子年幼,估计还不知道奶奶已经不在人世间了。 辰宇不认生,缠着允生陪他玩,得到妈妈和沉伯伯同意后,允生抱着孩子到附近玩了一个下午。 照年龄来算,九十二岁的高龄,是喜丧。 葬礼上,妈妈倒是最难受的那一个,却也按照习俗,没有掉泪。允生见状,轻轻拍了拍妈妈的肩,以示安慰。 葬礼回来,妈妈便不吃不喝,话也少,整个人又回到了刚失去允西的时候,那样的毫无生气。 她能明白妈妈无以言表的颓唐从何而来,她失去了太多了,失去的那些人,还都是她最爱的人,教她怎么能振作起来? 可是允生看着妈妈一天天的越发苍老、白发越来越多,身体也每况愈下,到后来消瘦的不成样子,心就很疼。 允生知道,她现在再禁不起任何摧残了。她很担心妈妈的身子,却看妈妈已经默默的在处理自己的后事了。 允生慌了。 「妈妈,你吃点东西吧。」允生端了一碗鸡蛋羹给她。 妈妈只是摆摆手,乾裂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 「你不渴吗?不吃东西的话,至少也要喝点水吧。」允生给她倒了杯温水。 妈妈只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就坐在这里看着你,正好今天下大雨,早市也没什么人,我不去卖菜了。」 允生和谁赌气似的说。 说完,允生真的就坐下来,将水杯握在手心里,感受着温水慢慢转凉,妈妈叹了口气,这才接过杯子,小口喝了起来,还在允生既是期待又是祈求的目光下,一口一口,将鸡蛋羹吃完了。 杯子空了以后,允生便走到灶房洗碗,再次出来的时候,妈妈正望着远方出神。 竹椅旁边,是一滩呕吐物。 「妈妈,你怎么了?」允生慌张地问。 「我没事,就是吃不下饭,吃下去就吐出来,难受得很。允生,妈妈真的不想吃东西。」 「我们去看医生好不好?」 「没用的。」妈妈摆摆手,笑的让允生发颤。 允生眼眶一红,哭了。 没有人可以接受自己的亲人正一步一步走向死亡,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偏偏她又能理解妈妈想结束这一切的心情。 于是在生死面前,允生难受的必须依赖安眠药才能勉强入睡,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里,不敢面对一夕之间沉默寡言的妈妈?? 而那天以后,魏自清也愈发的话少。 他几乎把所有话都用在患者和允生身上,不是在问患者的病况,就是在问允生去哪了。 他像隻无头苍蝇,成天站在允生家门口,虽然他知道允生已经不在那里了。 可他从小到大,就是这么执着。 小时候他执着于再也回不来的爸爸妈妈,再大一点是执着于他捉不住的温暖。 后来他执着于离他而去的允生,再后来是因他一番话而一走了之的允西,现在,执着于一声不吭说走就走的允生。 曾经有个人和他说过,他的执着不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所以他执着,比往常还要执着。 「我找不到她,找不到她??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她,你说我该怎么办?」 那天,魏自清又去找江尚恩喝酒,喝着喝着话就多了起来,说着说着他就哭了。 江尚恩问他后悔吗? 「怎样叫后悔?」魏自清不答,反问他。 江尚恩一时答不出话来,只好沉默。 「后悔就是,认识她,然后把自己搞成这副狼狈的样子。」过了一会,他才说。 「不后悔,因为是她给了我温暖,给了我重新爱一个人的勇气。」他说。 将醉未醉间,魏自清看向江尚恩。 真的,他不后悔。 十八岁生日那天,在公园遇见她,他告诉她那天我生日,可是我一点都不喜欢过生日,可她告诉他,就算不开心,生日也还是要过的。 然后有天,他在育幼院门口遇见她,陪她走回家的时候,他告诉她他从小生活在育幼院里的事。他以为她会和那些人一样,用一种『你好可怜』的表情看着他,可她没有,她给了他一颗奶糖,告诉他,吃一颗奶糖心情会好点。 「你知道吗,听允生说她要走的时候,我这里,」魏自清重重拍着心口的位置,眼眶又是一红:「这里很痛。」 她走了以后,他和现在一样,成天魂不守舍。那时的他其实也不明白,他怎么就这么喜欢她呢。 可是喜欢不就是这样吗?是没有理由的。 「后来,我和允西坦白,她走了,允生却在我自责难过的时候回来了。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所以拖了很久,直到我听你说她过得不好,才去找她的。」 他自己也觉得很奇怪,一边做着允西自杀的恶梦,陷入愧疚中,一边又控制不住自己汲取允生带给他的温暖,很矛盾,很挣扎。可是久了之后,渴望允生的成分大于对允西的愧疚,于是他就又沦陷了。 之后他告诉她,他父母会出车祸,是因为一个小女孩闯红灯,他和她说他想找到那个小女孩,他告诉她,虽然他也不知道这样到底有什么意义。 他其实很怕她会和其他人一样,叫他向前看。可是她没有,她说,他的坚持不是没有意义的。 「你知道那一刻,我有多想哭吗,第一次有人告诉我,我的坚持不是没有意义的。」 「我也曾怀疑过这样子到底是不是喜欢,也会想,这样是不是喜欢的太草率了,可是喜欢不就是这样吗,在我最脆弱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她。」 魏自清看着手腕上的黑色皮筋,那条头绳是允生的,当初捡来没有还给她,现在是他唯一的念想了。 「说到底,你还是贪恋她给你的温暖。」江尚恩点头道。 魏自清只是喝着酒,不答话。 他会那么执着,是因为他曾窥见过光。 正是因为有了温暖,人才会渴望更多,所以当那些温暖悄然流逝,才更想捉住那哪怕一点点温暖。 如果那些治疗他的温暖从来没有来过,或许还不会那么痛吧。 人都是贪心的。 没有见到过光的人,是不会稀罕光的,可是一旦他见过了,哪怕只是惊鸿一瞥,也离不开了。 可是偏偏,她就是那个来了又走的人。 5.7 他苦笑一声,他知道自己很狼狈,可是没有她,他觉得自己好像回到爸妈过世的时候,那样行尸走肉。 「值得吗?」江尚恩问他。 「值得。」魏自清想也没想就点头。 「就这样,为了她身陷囹圄?」 「那就当我真的身陷进去了吧,但那又如何?我甘之如飴。」魏自清无所谓的道,嘴边扬起一抹此刻看来很是病态的笑。 即使她走了之后,世界黯淡下来、时间一刻不前,他也觉得值得。 「我倒觉得,不值得。」江尚恩皱了皱眉。 看着眼前遍体鳞伤的魏自清,江尚恩轻叹一口气。 魏自清却摇摇头。 江尚恩苦笑了下。 是啊,若不是亲身经歷过,谁也不会懂。 「允生,我好想你啊??」魏自清轻轻叹息,又无可奈何的笑了,抱着她的照片就好像抱着一个她一样,寄託着他无从释放的想念。 「我也好想你。」又是一个漆黑的让人恐惧的夜,允生也看着魏自清的照片,一遍一遍听着魏自清那句:「我好想你。」 「可是我又不能见你,我怕我会再做出什么伤害你的事来。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现在还想不想我呢,搞不好,你已经走出来了呢?」允生轻抚着他的笑,就好像,他还在对她笑一样。 「妈妈也要离开我了,这就是我的报应吧。」 「魏自清,你会恨我吗?我想应该是恨的吧,毕竟没有人会接受像我这样,听完告白转身就走的人。」 即便是有苦衷,也没资格被原谅。 「可是怎么办,我真的好想你啊,怎么办??」 其实每当她和妈妈说说笑笑的时候,她总是能想起魏自清,每当想起他的时候就会愧疚,就会想,明明是自己亲手毁了他的,现在却躲在妈妈身边欢笑,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所以这四年,想念从来没有停止过。 可是她又是打心底渴望妈妈陪伴在她身边的。 她会纠结,和一直以来一样,会纠结?? 就像,每当允生看着房间里日渐消瘦的妈妈时,心里都会泛起一阵疼。 妈妈还是不吃不喝,没有办法,允生只能每天带着她去医院输营养液,靠这种方式延续生命。 苟延残喘。 前所未有的无力。每到了这个时候,她总会想起魏自清,把自己缩成一团,点开那些语音一遍遍的听,好像这样就能重新回到那个单纯的时光。 那个时候,她和妈妈还没有和好,允西还没走,只需要徘徊在魏自清和允西之间摇摆不定,不至于那么痛。 可是现在,她是真的挺疼的,鲜血不止的那种疼。 允生走出妈妈房间。 「你也别太难过了,你妈妈啊,就是失去的太多了。」沉庆南拍拍她的肩说。 「沉伯伯,您说妈妈真的会和医生说的一样,离开我吗?」 妈妈的身体一向很好,可是她现在自暴自弃的昏睡,再好的身子也会垮的。 医生说,她是想以这种方式,静静地结束。 允生慌了。 医生还劝她,就算是营养液也没有用的,只会徒增痛苦。 妈妈也说:「生生,妈妈真的不想再打营养针了。」 沉伯伯也劝她:「小生啊,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失去到一个程度就会撑不下去的,这不怪你妈妈,因为任何人都一样。」 「我知道,可是我捨不得。」允生抿着唇。 「伯伯以前,也失去过一个很重要的人,」沉庆南沉默了很久,突然开口,允生知道他在说他以前的妻子。 允生的目光看向走廊一端正在图画的小孩。 那是辰宇。 正在画他的妈妈。 那孩子才升上一年级,他的世界里没有妈妈的存在,觉得只有爸爸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也就不会感觉到太大的悲伤。 可是对于沉伯伯来说,却每天都在承受着丧妻之痛,和在亡妻生前没能多花点时间陪伴她的自责与愧疚当中,看着儿子一天天的长大。 沉伯伯同她说过,他的妻子是在生下儿子以后被死神给带走的,他赶到的时候只看见妻子的遗体。他一直觉得是因为他来晚了,她等他太久了,所以才不等的。 允生还记得沉庆南当时说这话的时候,歷经过沧桑的脸上还是滑下两行泪,痛苦又悔恨: 「我平时工作太忙了,常常出任务,常常把怀了孕的涓涓一个人放在家里,她忍受着阵痛的时候我甚至没有在她身边。」 涓涓便是他的妻子。 「我一直有悔,生下儿子的时候她已经是高龄,那时我奉命执行任务,没能陪在她身边。」 允生也有悔。 不论是允西的,还是魏自清的,她都有悔。 「我失去了妻子,现在我又失去了妈妈,可是我还有儿子要照顾,我还要担起责任,但你妈妈不一样,她几乎失去了所有,你也长大了,可以担起责任了。」 「如果没有辰宇,我可能也会走的。所以与其让你妈妈痛苦的活在这世界上,不如放过她吧,也许这样对她来说是最好的呢?」 她当然知道,可是知道跟接受是两回事。 允生这么想,也就这么说了:「沉伯伯,道理我都懂,但我实在是接受不了,那是我妈妈啊??」 「我知道你肯定接受不了。但既然你妈妈已经做好了这个决定,而且不会改变了,就更应该好好珍惜现在还能和妈妈相处的时光,好好的告别,不是吗?永远不要等到失去了才来后悔啊。」 「小生啊,你是个执着的孩子,但也是个懂事、明事理的孩子,沉伯伯相信,你一定能想明白的,你只是需要时间。」 允生一愣。 5.8 两天后,允生把妈妈接回家,不再打营养针,苟延残喘的维持妈妈的生命了。 沉伯伯看了很是欣慰,带着沉辰宇静悄悄的离开了山坳中的家。 沉伯伯是在半夜走的,第二天早上起来允生看到桌上有张纸条,写着:「好孩子,沉伯伯走了,好好看家,未来会更好的。」 落款沉庆南。 允生默默的将字条收好。 珍惜现在的时光,然后告别,多么残忍的结尾,妈妈要拋下她一走了之了,而她能做的只有说再见。 妈妈回家以后就陷入沉睡。 「妈妈。」最后那晚,妈妈缓缓醒来,大约是渴了,走到厨房倒了杯水,允生赶紧给她倒好。 妈妈看向她,放下水杯,细细的看她,似是要将她望尽眼底,那样凝视着她。 「生生啊,妈妈对不起你,妈妈欠你的太多了。」妈妈粗糙的指腹轻抚着允生的细发。 「没有的,妈妈。」允生只是笑,心想,您已经给我很多了,至少让我相信,您是爱我的。 「唉,生生,妈妈很自私,和其他妈妈比起来差远了。妈妈爱你,可是妈妈撑不下去了,你明白吗?」 妈妈身子很是虚弱,却仍撑着微笑。 「我明白,妈妈。」 「好孩子。我虽然讨厌我妈妈,可是我还是想她的。你知道吗,有的人就是那么喜欢作贱自己,明明知道自己再怎么坚持都得不到,却非要飞蛾扑火,得不到就不善罢甘休,感情的事不是每个人都拎得清的,你明白吗?」 允生自然也明白,因为她也拎不清。 是魏自清,为她乏善可陈的世界带来了一点点吉光片羽的光,这才使她念念不忘。 可现在,只剩下一点点残存的温暖了,她却飞蛾扑火的,扑向光的残影。 明明,是自己把他推远的。 是啊,妈妈说的对,作贱。 在不断的纠结中,作贱自己,她和妈妈的遭遇不同,但本质上是同个意思。 沉伯伯说的也对,至少,她现在还没失去妈妈。 那就趁早珍惜,免得留下遗憾。 「我明白。但今天,您可不可以再陪我择择菜,说说话。」允生忍者不哭,一直笑着。就像当年,她要离开魏自清时,那样的笑。 「好。」妈妈笑了笑,挽着允生的手,走到小木桌旁坐下。 允生一向讨厌煽情,妈妈也是,就连这样的时刻,母女二人也只是坐下来间话家常,似乎和平时没什么不同,却又有一点点告别的味道。 那天,母女俩在房间里聊了一宿,两个人倔强的说着话。 一直到清晨时分,允生该起床,挑着担子去早市卖菜了。 允生才坐起身来,转头说:「妈妈,我先走了。」末了还笑了笑。 「去吧,我睡一会。」妈妈撑起笑。 说是笑,也不过是微微牵动了嘴角那颗痣。 允生「嗯」了一声,几乎是一转过头就哭了,想回头再看一眼妈妈,但她不敢。 偏偏这时候,她又听到妈妈的一句: 「不要后悔。」 允生仍然没有回头,她见不得这种分别的场面。 她受不了。 那张小木桌上,还是那杯没喝过的水,安静又孤独的躺在那。 那天以后,他还是那个沉默到有点冷淡的魏医生。 就好像,那天他没有脆弱得像个孩子一样。 江尚恩看着这样的他,除了心疼还是心疼。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直到有天早上,江尚恩接到了一通陌生来电,电话那端是允生的声音,问他明天晚上可以来车站接她吗? 江尚恩想起魏自清,当即就应了下来,转而就把消息告诉魏自清,告诉他,他可以偷偷见允生一面。 魏自清激动的红了眼圈,拼命点头。 远远的见一面,就够了。 于是那天,他真的就戴了顶棒球帽,帽簷压得很低,躲在人群里,目送着他心心念念的允生出站、坐上江尚恩的车。 「允生,好久不见。」 四年来,他就是这样,日復一日的等,等允生回来。 可是他等的这个人,走了两年,回来了一年,又走了四年。 痛苦、绝望,他就是这样,熬了四年的。 而今她回来了,他不管了,不管她想起他了没,这些通通都不重要了,她回来了,这就已经是对魏自清,最大的恩慈。 至少,未来可期了。 6.1 再见你时你已如荒漠一般 离开了四年,允生又回来了。 和七年前一样,四年前她离开了就没想过会再回来。 谁曾想,命运弄人,母亲离世,唯一的遗愿,就是葬在州市。无奈之下,她只能回州市。 允生再明白不过,这是妈妈在成全自己。只有回了州市,她才能再次见到魏自清,她说的「不要后悔」,是这个意思。 走出车站的时候,允生恍然。彷彿又回到四年前,偷偷搭火车离开的那一晚。 「上车吧。」 一台黑色轿车停在允生面前,江尚恩摇下车窗,允生看了他一眼,开了后座的车门。 「你还真当我是出租车啊,」江尚恩苦笑,问她:「你这次回来,之后就不回去了吧?」 「看情况吧。」允生揉了揉太阳穴,说完话以后就闭上了眼。 这一路回来,舟车劳顿,允生确实是累了,江尚恩见状,默默地将暖气又调高了几度。 车子一路平稳,驶向允生既熟悉又陌生的州市。 几年下来,州市的变化说大不大、説小也不小。 州市还是那个州市,但风景却不一样了,允生走的时候以为州市就够繁华的了,没想到四年后的州市还是变了很多,四周大楼林立,很多旧房也都推掉了。 州市啊?? 陌生的州市。 将车子停妥的江尚恩回头一看,就看到正靠着车窗发呆的允生。 「醒了?」 「嗯。」允生一愣,看了看窗外那栋老旧熟悉的家,开门下车。 江尚恩帮着她把两口大皮箱搬下车,本想帮她拖回家门口,却被允生拒绝了。 「后天,要我陪你下葬吗?」走之前,江尚恩这样问。 允生摇头:「我想一个人。」 「行吧,那你在国内有什么要帮助的,就儘管提。」见状,江尚恩也不好再说什么。 「嗯。」而允生只是简单应了一声,就转头走了。 江尚恩却又在她身后说:「话说,你可真能藏啊,藏了这么久,把魏自清都给藏坏了。」 允生的脚步驀然止住。 她没有回江尚恩的话,假装没有听到他最后那句「藏了这么久把魏自清都给藏坏了」。 允生只是冷冷的弯了弯嘴角,若无其事地走了。 是啊。 这世界那么大,一个人要藏起来太容易了。 回到家,允生简单打扫了下。 离开了五年都没回来过,家里的灰尘真的不是普通的厚。 允生将妈妈放在允西的旁边,看着墙上允西的遗照,眼泪又掉下来了。 照片上的允西是笑着的,允生太久没看到允西笑起来的样子了。 当初在选照片的时候还是允生亲自选的,那是她笑的最灿烂的一张照片。 太久没回来,允西的遗照也生灰了,允生小心翼翼地抹去上头的灰尘,换允西一个明朗的笑。 在处理妈妈的后事时,允生想起来,是该去探探监了。 那个在监狱里服刑的父亲,允生只在五年前去看过一眼,和他说允西亡故的消息。 允生没和他说妈妈是什么情况,她也不指望这个长年在外、偶尔回家就和妈妈吵架的爸爸能够帮上什么。 她语气不善,可他不知道从哪听来了消息,得知妈妈疯了以后,託人打了些钱在她帐上。 钱,是他多年来的积蓄。 允生还记得,当时看到那些钱的时候她是茫然的。这突如其来的温暖,着实给她整不会了,复杂彆扭的感情使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便从此避而不见。 可是妈妈过世,不去和他说说不行。 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他,只好板着一张脸,憋出一声: 「爸。」 「你来了。」他似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父女之间还是那样相对无言。 允生只想赶紧结束探视。 「妈妈走了。」允生说。 带给她的,为数不多的好也一併带走了。 「怎么走的?」他整个人一个颤抖,哆嗦的问。 「不吃不喝,不到两个月,就走了。」 闻言,他沉默了很久。 「那你怎么办?」 允生没想到他的第一个反应竟是这个,她一愣。 「我?我能怎么办,就撑下去,不然还能怎么办?」允生只是冷笑一声:「之前,托您的福,我和姊姊连温暖的家都没有了。我现在一个人也可以好好的。」 说这话时,允生看到,她眸底的光一暗,头垂了下来: 「对不起。」 「等到失去了才来后悔,是没有用的。」她说。 允生苦笑了笑,她想起姊姊了。 知道真相以后,允生也后悔,很后悔,可是后悔有什么用呢,她的姊姊已经走了。 走出监狱的时候,允生是满面泪水的、跌跌撞撞地走的。 姊姊,你知道吗,我真的后悔了,我好想你?? 允生在监狱门口蹲下身来,蜷缩着,哭的像个小孩子一样。 允西曾经说过,在她那里,她可以永远长不大。 允生想,有没有什么方法,能让她再见姊姊一面。她想抱着她,最后再在她耳边说一句:「姊姊,我爱你。」 可是无论用什么方法,姊姊都回不来了,再也回不来了?? 再也不会有那么一个人,她会抱着她,像安慰小孩子一样,安慰她说:「没关係,姊姊在呢。」 也再也不会有人,无条件的对她好了。 那天哭完了以后,允生一步步走回家,生活不会因为悲伤而停止,她糟糕的日子还要继续。 6.2 数日后,依照妈妈的遗愿,不办告别追思会。 所以所谓的「家祭」,其实只有允生一个人。 然后便是入土。 天空下着小雨,允生撑着黑伞,看着妈妈的骨灰罈被埋入土里,在潮湿的泥土上跪下,默念着妈妈入土为安。 简单的下葬之后,允生给沉庆南发了一条短信:「妈妈已安葬,谢谢沉伯伯的开导,就此别过了。」 那边很快就回覆:「好孩子,你妈妈一定会很欣慰的。」 允生苦笑,一个人走在街头,停下来,看着这热闹的州市,叹了口气。 她不该属于这里。 属于这里的允生,早就不在了。 虽然妈妈已经下葬了,但仍然有不少事情等着她处理,允生只能在州市再待一段时间。 那天江尚恩来找她,两人便在允生家楼下的咖啡店停留了一会。 「睡不好?」看她脸色不好,江尚恩问。 「喔、嗯,就失眠而已。」允生苦笑了笑,不看他。 「怎么又开始失眠了?」他问她。 他是故意这么问的,其实他们谁都知道原因。 「不知道。」 允生抿了口咖啡,很简短的想敷衍过去,却看着杯里的美式咖啡,自嘲地笑了,以前她最讨厌喝黑咖啡了。 「允生,你放下他了吗?」 「什么啊,早就放下了。」 「我都还没说是谁。」江尚恩无奈笑笑。 允生一愣。 「你想起来了?」 「嗯,早就想起来了。」她扯了扯嘴角。 「你就没有想过要去找魏自清吗?」 想过吗? 想,她天天都想,可是近乡情更怯,她害怕见到他,害怕看见他眉眼之间的冷漠或温暖,或者任何一种情绪。 允生苦笑,反问江尚恩:「你觉得我该去找他吗?」 「至少你得有个交代。」 「江尚恩,你会不会太天真了一点?我去见他,问他这几年过得还好吗,然后愧疚的不知道该远离他还是该靠近他,我陷入纠结,他也一点都不好过,是这样吗?」 「你还想问他过得好不好?天真的是你吧,他过得好不好你会不知道?魏自清很想你。」 允生低下头,不说话了。 「你看,现在我的一两句话就能让你难过成这样,你不妨想想,在你心里他是多么重要的存在?重要到你说流浪就去流浪,然后一离开就是五年。我就问你吧,如果伯母没有意外过世的话,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就住在那里了?」 「那座小城也没什么不好,起码我在那里拥有了我妈妈四年,」允生脸上没什么表情,口是心非的说:「那四年,我很快乐。」 江尚恩冷笑。 允生也笑自己。她也知道,那四年快乐和伤心一直都是参半的。 「你说这话,你自己信吗?」江尚恩却毫不留情地拆穿她。 「你也很想他吧?」 「就算我想他,我也不该和他再有任何牵扯了。」允生匆忙打断他。 「允生,你病了,你该去看医生了。」江尚恩看着允生,叹了口气说:「毕竟,解铃还须系铃人,回来吧,这里才是你的家。」 「是吗??」允生苦笑。 这里已经物是人非,已经不是她的家了。 下午刚和江尚恩见完面,晚上允生就收到预约成功的通知,允生苦笑了下,江尚恩动作可真是够快的。看着主治医生那一栏写的是吴秉辰医师,允生想了很久,终于还是去了医院。 6.3 等了两个小时,走进一看,眼前的人却让允生不知所措。 是魏自清,一身白袍的魏自清。 看到他的时候,允生眼眶一红,却低下头,不让魏自清看到。 她走过去、坐下,自始至终都不敢看他。 好一会,魏自清也忘了说话。 即便早就知道是她,但等到他真正看到她的那一个瞬间,心跳还是漏了一拍。 魏自清就细细地打量着好久不见的她,别不开眼。 好似时间静止?? 他们两个人之间,好像在进行着某种仪式,安静、仔细,好像连呼吸都是多馀的。 此时的沉默,好似在提醒她,他们曾有过一段那么美好的过往,可惜现在,只不过是一对「差点能在一起的有情人」罢了。甚至允生都不知道,现在他们之间,除了过去以外究竟还剩下什么。 「哪里不舒服吗?」 良久,允生才听到这么一句话。 她苦笑,四年后,他们第一次说话是魏自清的问诊。 「喔,我就是最近早上起来会头晕,白天??白天容易走神,没法专心,还很常打瞌睡,有时候还会有点噁心。」允生依然是头低低的,断断续续的说。 「晚上会打呼吗?」 「我??不知道。」 「最近有没有常忘东忘西的症状?」 「有。」 「有服用安眠药吗?」 「有。」 「今天有带药来吗?」 「没有,但我就是在药局买的药,魏医生你知道是什么药吗?」 魏自清点了点头:「你大概是服用了第一代抗组织胺,先停药一阵子吧,你的噁心和晕眩就是长期服用的副作用,这种药儘量不要再吃了,伤身。」 魏自清的十指在电脑键盘上快速打字,有那么一会,小小的诊间只剩下呼吸声和打字声。 「这样的情况持续多久了?」魏自清说话的时候打字声依然没停。 「四年吧。」 打字声驀然止住。 「四」这个数字,在他那里就是难以忘记的疤。 到现在,车祸的伤口都仍在隐隐作痛。 但魏自清只是沉默,允生也不说话,打字声又继续,填满他们之间无话可说的空白。 「为什么拖了这么久才来看?」 允生不说话。 「那为什么现在又想起来看了?」 允生还是不说话。 魏自清皱了皱眉,有些不耐烦的道:「我在问诊。」 「??被逼来的。」允生这才道。 魏自清目光一沉。 「被谁逼来的?」 允生又不说话,魏自清不耐烦的又问了一次,允生才说:「一个认识的人。」 「不然还是陌生人吗?」魏自清冷笑,「是江尚恩吧?」 允生不置可否。 「魏医生,你问的有点多了吧?」 允生这句话说的有些生分了,听的魏自清一愣。 于是他看了眼她,叹了口气,打字声又继续。 「虽然噁心基本可以确定是药物所致,但走神和注意力不集中的问题还需要进一步做检查。改天约个时间去分院做个睡眠检查吧,」过了很久,魏自清才说:「可能会排到三个月后可以吗?」 「可以。」 「那就十月十六号晚上八点,准时报到。」魏自清冷着声说。 允生苦笑。 「魏自清。」 突然,鬼使神差的,允生唤他。隔了这么久第一次喊他的名字,魏自清和允生皆是一愣,允生更多的是久违的习惯和不习惯。 可这一声魏自清,生疏的很。 魏自清抬起头看她。 却看到允生还是低着头,不看他。 「什么事?」 见允生久久不说话,魏自清问。 三字里,多少带了点疏离。 允生却突然退缩了,连忙改口,问:「魏医生,我不是掛的吴医师的号吗?」 她本来是想问他,四年后的今天,他还怪她吗? 可是转念又想,应该是怪的吧,毕竟,她懦弱的逃避了他对她的喜欢,将他伤得体无完肤。 她其实知道看着她走远对他来说是多大的残忍,换作是她的话,她心里一定疼死了。 所以问又有什么意义呢? 闻言,又是长长的沉默。 长到允生已经准备好了要走。 「吴医生出了点意外,这几天都由我代诊,你还有什么问题吗?」魏自清沉声道。 「没有。」 语落允生就要走,背过他的时候,却听到身后魏自清问她:「你就没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允生周身发颤,转过头,挫不及防地对上他的眼睛。 她赶紧的别过头。 魏自清一愣,欲言又止,最后颤抖着问她:「你都想起来了,你知道我是谁,对吗?」 6.4 允生眼神闪躲,她知道他要问什么。果然,魏自清沉声问:「四年前,你为什么要不辞而别?」 允生呼吸一滞,她最不想提起的往事偏偏被他提起了。 为什么? 她能说吗? 「对不起。」允生垂下眼,还是哭了。 「林允生,」魏自清气急,一字一句的说:「你明知道,我要的从来就不是你的对不起,我只想知道四年前你为什么要一声不响的离开,为什么你连这个都不肯告诉我?」 魏自清的声音难得颤抖。 可是对不起,她不能说。 所以魏自清质问她为什么一声不响就离开的时候,她答不出话来。 「不过,」可突然间,允生听见魏自清轻声说道:「你回来了,就好了。」 不知道为什么,那话里还有那么一点点的笑意和温暖。 离开前,允生什么都没说。 她推门就走,擦了泪却没用,索性任它一直掉。不知道是那句魏自清吼出来的质问,或是刚刚那句哽咽的「你回来了」。 很久很久以前,刚失去姊姊的她笑起来的时候,他也是这么说的,只是上一次是肯定句,这一次,有疑问,和安慰自己的成分。 去缴费的时候允生却被通知钱已经有人先付了。 不需想就知道,是魏自清。 允生不禁想起刚才在诊间里的魏自清,那些愧疚又通通涌上心头。面对他,允生心里又更是复杂了。 偏偏这时候,她又收到了魏自清的短信:「你不会再走了吧?」 允生没有回覆,心里却道:「我就不该回来??」 那天深夜里,魏自清一通电话拨给江尚恩,他就带着两打啤酒来找他。 「她想起来了?」 魏自清开了一罐啤酒,刚哭过的眼看着他。 虽说是问句,但听起来更像是肯定句。 所以江尚恩知道,魏自清要的肯定不是他的答案,便选择沉默,拉开易拉环,也灌起了啤酒。 两年来,魏自清找他喝过那么多次酒,两人早已有了默契,魏自清只是需要有个人听他说话而已。 所以每一次江尚恩都只是默默地听着。 这次也一样,魏自清毫不客气的开口: 「今天我看见她的时候,就感觉好像是在做梦一样,我甚至在心里想,如果这是梦的话,就别醒了吧。」 「一开始我还能把她当成一个病患,虽然我不敢抬头看她就是了。可是当我听见她嫌我问得太多的时候,我没忍住,抬头了。我一抬头,就看见她眼睛里是五年前那种??又愧疚又伤心的情绪,我就知道她一定想起我来了。」 那双忧伤的眼睛,他不会忘。 说着,魏自清又默默开了一罐酒,继续道:「所以我衝动了,我问她为什么要不辞而别,可是问完我就后悔了。」 「你说我是不是很蠢?」 魏自清苦笑: 「可是只要她回来,我什么都可以不计较了。」 「真的,什么都可以不计较了??她还是可以疏远我,也还是可以推开我,但我这次,说什么都不会再让她离开了。」 或许人都是贪心的吧,一开始他真的只是想远远的看着她而已,可是后来,一对上她那双忧伤的眼睛,想念突然就排山倒海,几乎灭顶。 「她这么对你,你还是觉得,值得吗?」江尚恩沉默良久,还是问了。 这三年里,江尚恩问过他无数次,为了允生,他这么卑微、这么失去自我,真的值得吗? 可魏自清每次都是一句:「值得。」 江尚恩不觉得再这么问下去就能问到他改口的那一天,只是心中一直是疑惑的,为什么魏自清能为了允生,不堪成这样? 还真的是应证了他当年说的那句:「值不值得我说了算。」 果然,他又听到了魏自清的一句:「值得。」 江尚恩叹了口气,问了也是白问。但愿魏自清的温柔与执着,能被允生看到吧?? 而这样的夜晚,允生同样不好过。 魏自清说,药先停了吧。 允生苦笑,停了药,她还剩什么可助她熬过这黑夜漫长? 于是允生恢復了喝酒的坏习惯,她披上外套,去超商买了几瓶酒,把自己喝到睡着,直到第二天宿醉醒来,她才发现这次没有起酒疹。 允生苦笑,她又何尝不想念魏自清?分明是思念的紧,可她又能怎么办呢? 6.5 隔天下午,允生颇为无奈的去找江尚恩,和他约在她家楼下的咖啡店碰面。 「江尚恩,你是不是故意的?」今天的州市算是晴,邻里居民趁着好天气出来晒太阳,允生坐在靠窗的位子,看着街上人来人往,搅着马克杯里的热美式,沉默了好久,才开口问。 江尚恩只是笑。 「你不是早就猜到了,还问我做什么?」 「嗯。」 「允生,昨天晚上他来找我喝酒,他跟我说,只要你回来,他什么都可以不计较了。」 允生没有答话,许久之后才说:「可是一切都回不去了。」 江尚恩也不接话,轻笑一声:「见到魏自清,感觉怎么样?」 「我不知道,心情很复杂。」允生老老实实说:「但我还是暂时不敢面对他。」 允生头低的很低。其实她自己也知道,魏自清就是她的一个心结,解不开,她就永远无法面对魏自清。 那个对她那么好的魏自清?? 一直以来,她都寧愿魏自清不要对她那么好,起码不会因为害怕他会受伤,而始终不敢将真相告诉他。 可天知道,她好想他?? 「行吧,先等你缓缓。」良久后,江尚恩说。 允生将杯中的黑咖啡一饮而尽,闭上眼时脑中全是魏自清模糊的身影,她仔细端详,苦中作乐。 「如果哪一天你突然想知道魏自清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就来找我吧,我全部都告诉你。毕竟这四年里,我从讨厌他,到后来变成他身边最亲近的人。」 那天临走前,江尚恩只留下这么一句话就离开了。 允生想知道,可她没去找江尚恩。三个月在对魏自清和姊姊的想念中度过。 那三个月里,允生看了一个两个季节的更替,旧的季节衰老的时候总是引人同情。 三个月漫长又短暂,时间一晃而过,到了指定的检查时间,允生有些忐忑。 晚间。 允生磨磨蹭蹭的,八点半时还是出现在了睡眠中心。 她被领着进了一间房间,房里是一张单人床和简单的盥洗设备,按照规定,她得换上医院给的睡衣裤。 换上睡衣裤后,不一会就有人来敲门,通知是来装检查装置的。声音微哑,是允生熟悉的声音,听的她一愣。 张了张口,却没说出名字来。 「今天晚上我会给你粘检查装置,不是侵入性的检查,你可以放心。」魏自清同她说话时,声音尽是沉冷,想了想却又加了句:「不会疼。」 说着,他便朝她走来。 魏自清一边说一边给她上黏着剂,指腹摩挲着允生的发旋,允生觉得是错觉,好像魏自清又回到当年那个温柔的魏自清。 「魏自清,」允生试探性地喊他:「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问。」 「不是护士会来粘的吗?」 「嗯。」 魏自清只答了一声,手上的动作依然没停。 「背过身去,衣服掀起来。」允生依言,转过身后,又听见魏自清说:「本来有两个护士的,其中一个病了,另外一个在忙,我过来替替班。」 「头上的线是检测脑波的。」他一边和她解释接下来的动作,一边轻轻的上黏着剂。 「那个,我还能,喊你的名字吗?」 魏自清只是沉默,良久后她才听到魏自清说:「你刚刚不是已经叫了吗?」 「喔。」允生眼眶一红。 魏自清动作一滞,叹了口气:「别哭。」 背对魏自清,允生看不到他的表情,也看不到他的欲言又止。 「魏自清,检查可以吃安眠药吗?」缓了缓,明知他不会同意,允生却还是问了,又低下头道:「对不起,我实在是睡不着了。」 魏自清一愣,沉了沉声还是说: 「别跟我说对不起,不是你的错。安眠药尽量不要。」 他示意她可以转回来了。 「喔。」允生垂下眼,看着魏自清白袍上的名牌,恍然想起从前,穿着校服的魏自清。 眼泪还是一滴一滴往下掉。 看见允生哭了,魏自清便有些不知所措,伸出手来给她拭泪,解释道:「安眠药对身体不好,而且会影响检查,别吃。」 允生一愣,他的手还是那么暖。 如同从前感受过的一样,那么暖。 「别哭了。」魏自清轻声说。确定她不哭了以后,才继续给她装鼻管,想了想又说:「我可以在这里陪你,等到你睡着,我再出去。」 允生抬脸,看向他。 这是回州市以来,允生第二次正视着他的眼睛。 允生只是轻轻摇摇头。 「为什么?」 允生不答,只是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魏自清眼底是一片黑,沉默许久以后,才道:「允生,可不可以,不要再让我听到你的对不起了?」 他声音温柔却又低沉,不等她答话,魏自清又交代了些事项之后就出去了,出去之前他丢下的那句晚安,让允生又落下泪来。 隔天允生没有见到魏自清,护士来给她拆装置的时候只说了他有事先走了,允生没答话,点了点头,道了谢,安静的走了。 从医院出来以后,允生头也不回。这天的州市难得放晴,温度却依然低得很。 「你不会再走了吧?」 魏自清那天说的话还盘旋在脑中。 ——「如果我说我还要走呢?」 允生苦笑。 6.6 允生回到家,又翻到允西那个装有回忆的铁盒子。 盒子上还有当初自杀时喷溅的血跡附着在上面,已经乾了快五年,对魏自清的愧疚却从来没乾过。 允生把绣着林允生、林允西和魏自清名字学号的三件高中校服再翻出来,后悔的想,如果能回到过去,她想回到十七岁遇见魏自清之前,告诉自己淋雨回家也不要收下魏自清的伞。 那天下午,想起魏自清,允生在三件校服的床边,抽了一下午的菸。 抽菸是会上癮的。 自从抽了第一根菸开始,允生就停不下来了。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魏自清连身子都是菸草味,原来菸草是孤独,他把孤独揉进身体里,藏在骨子里。 但允生没有想到,当她又一次抽菸被魏自清偶然看到后,他只是站在她身边,也点了根菸,陪着她抽。 直到她的那根菸已经短的不能再短的时候,魏自清才轻轻说: 「以后,把菸戒了吧,我陪你。」 允生红着眼看向他。她会戒掉菸的,可是在戒掉菸之前,要先戒掉的是魏自清。 「魏自清,我真的不值得。」 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 她看到魏自清皱了皱眉,这次他没有问再她为什么,也没再像年少时那样,说值不值得他说了算那种话。 允生自嘲的苦笑了笑,摇了摇头,摆摆手,转身走了。 那天以后,允生一连几个星期都没再见到魏自清。 允生一方面不甘心,一方面又嘲笑自己活该。 她从以前就是这样,特别矛盾,明明是想疏远魏自清的,见到他的时候却又忍不住想再靠近一点,每次离魏自清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又提醒自己,她不该靠魏自清那么近的。 但其实,有时候允生会想,真的就只是想想,如果不是五年前得知那些事的话,他们或许就会在一起吧。 直到那天,允生在医院对街的巷子口远远的看到他。 她就想起那天,四年不见的魏自清浑身清冷,带着礼貌和疏离。他眼里的光尽数消失,不再晴朗。 像州市一样。 允生不确定魏自清是否只对她一个人冷漠,还是他的世界早已是荒芜贫瘠,寸草不生。 站在巷口的他似乎在等人,搓着手,侷促不安。 虽是不安,眉眼间却没有半点温热,依旧是凉薄。 允生正想走,却看见一名女子,脸上掛着笑容朝魏自清那奔去,魏自清看了看她,向她招手,手上的动作却也停止了。 她看不到他的表情,是笑还是冷漠,但即使是看不到,眼前的画面还是刺眼的很。 他们转身走了,走之前魏自清似乎看到她了,动作和表情一僵,那名女子也转头看允生,魏自清却率先别过头,什么都没说,就和那个她并肩走了。 那女子笑了起来。 魏自清确实看见允生了。 他想过去解释,解释他身边的女孩子是他在新家的妹妹,虽然没有血缘关係,可他终究是她的哥哥。 其实他和他所谓的妹妹不常见面的,这次见面也是因为程依从外地回来,约他吃个饭,也算叙叙旧了。 可是解释有什么用呢,允生会听他的解释吗? 允生大概不知道,她的一句对不起、一句不值得,就给了他足够的理由退缩了。 于是他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去。 看着魏自清慢慢消失在转角,允生差点又要哭,却也无可奈何。 她还在这儿想什么如果呢?她连哭的资格都没有。 那天之后她都会绕过医院那条街。 她不敢在街头再看到魏自清,失眠貌似又开始了,而且比以往更加严重,失眠的夜晚允生听过白噪音、也听过电台广播、还翻过回忆,却仍然收效甚微。 允生抽时间去看了报告,见到了那位吴医师,他说检查结果没有问题,这种情况比较像是是忧鬱症导致的失眠。 允生苦笑了笑,没想到自己真成了允西。 那天回去以后允生狠狠哭了一场。 她已经儘量表现的很不在乎了,可是白天她有多淡然,晚上她就有多痛不欲生。 那些在旁人面前撑起的笑容,偏留到晚上折磨她,让她整完整晚的睡不着。 无奈之下,她又开始服用安眠药。 可能是太久没有服用安眠药的关係,药效很好,但时间一长,允生又开始对药產生依赖。 允生自知药物依赖不是件好事。 可是她能怎么办呢? 她选择烧掉他们之间的回忆。 炉火旁,她席地而坐,面前放置的是安放他们之间那些合照的小盒子。 允生拿起其中一张照片,那是他和她的青涩合影,那个时候的他们还会笑,魏自清一身晴朗,她无忧无愁。 她和他离得很近,魏自清的手勾着她的肩,两个人都比了相同的手势。 他们有过很多类似的合照,以至于有一刻允生竟分辨不太清楚这照片是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况下拍摄的。 心里的矛盾只有允西的时候,这些回忆她都视如珍宝,时不时拿出来翻阅,可现在,这些通通都成了她最张扬的伤疤。 是的,现在她心底的愧疚除了允西,还多了一份属于魏自清的。 是她对不起他,可她不能说,谁都不能说。 火势逐渐大了起来,可当她拿起第一张照片时,终于还是没忍心烧毁,抱着散开来的魏自清,崩溃大哭。 哭完以后,允生慌乱的将照片锁回盒子里,藏起来。藏在柜子最上面一格、最深的地方。 6.7 再一次见到魏自清,是在和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相像的天。 一路上满地是落叶,天空是灰的,要下雨的前兆。 允生在街上随处走着,宽路小巷里,处处都有魏自清的痕跡,这州市,恍然间已再没有她可以容身的地方。 她拖着一口皮箱,前往车站。 她又要逃走了呢。 允生这么想着,自嘲一笑。 可是当她在领票大厅看见魏自清的时候,还是不由自主的停下了脚步,深深的回望他。 「允生,你真的又要走吗?」魏自清朝她跑过来,眼眶通红。 「魏自清,你来了。」 允生没有答他的话,只是笑。 那样的笑让魏自清不知如何是好。那张笑就像七年前他们毕业的那晚,允生的笑。 「妈妈的相关手续终于办完了,我可以走了。」允生还是笑:「我这次没有不辞而别哦。」 她告诉江尚恩了,让他告诉魏自清,所以她没有不辞而别。 「你能不能不走?」 「可以啊,」允生轻笑一声:「如果留下来,我再也不会见到你的话,那我可以不走。」 「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吗?」魏自清沉声问。 允生耸耸肩,像是真的无所谓,却别开脸不看他。 魏自清沉默了好久,像是和她一样在想,为什么曾经那么要好的他们会走到今天。 「好,那我再也不见你,你留下来吧。」 语落,允生驀然睁大双眼,眼圈一红,转头看向魏自清,却看见他转身离去的背影。 和放在角落的那把黑伞。 允生拿起伞,撑开来。伞面已经破损不堪,旧物、旧事,都一一握在手心里,握的生疼。 那是当年,魏自清借给她们的伞。 他还留着。 允生缓缓沉下身来,蹲在原地,哭了起来,哭得不能自己。 他说,我再也不见你,你留下来吧。 所以究竟是怎样的成全,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某一刻允生突然发现,她捨不得。就算留下来只有痛苦的话,她也捨不得。后来当允生终于和魏自清走在一起时,她会庆幸自己没有再离开第三次。 车站一别后,允生真的就没再见过魏自清。 几日后,允生开始在州市四处打工,没班的时候就准备公务员考试,还和小六重新取得了联系。 虽然仍生活在愧疚当中,但至少,生活还行,不算太糟。 也就这么过了一年。 年少的时候,魏自清说:「州市又不大。」 州市确实不大。 小的让人不相信它可以成为如今的一线大城市,小的允生工作的地方在城北,晚上还是可以回到城西的家。 允生就这样,每天来回。 那天晚上,下了公车,允生就着路灯走回家,却看见公寓楼下有个戴着棒球帽的身影。 允生脚步一停。 那身影熟悉,又彷彿不是那么的熟悉。 「你怎么在这里?」她走了过去,冷冷的开口。 「我没别的意思,就想回家看看。」那人满脸倦容,看起来确实饱经沧桑,甚至比一年以前她去看他的时候还要憔悴,但允生却一点也不心疼他。 「家?」她彷彿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般,笑声不止,缓过气来才道:「我的家都没了,还有什么家?」 笑声止了,允生红着眼圈冷笑:「当年要是我不在家,我妈是不是就会被你掐死啊?你是不是忘了你当初有多狠了?」 那人低下头,允生看不出他帽子下藏着怎样的表情。 「对不起。」他说:「是我对不起你们娘俩,我做了很多错事,直到进去了以后我才发现,还是家好。」 「现在想起来我们好了?我和姊姊被痞子围堵的时候你在哪里,我们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又在哪里?到底是物是人非了,开始念旧了是吧?」允生哽噎道。 「对不起。」 允生沉默了。她和爸爸快乐的时光停留在小学,说实话,对允生来说,那已经很遥远了。 「你爱过我妈吗?」 「我不懂什么是爱,」他摇头,苦笑了下:「可是我永远记得,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是个什么样的场景,也永远不会忘记听到她去世的消息时,那种绝望。」 「既然那么爱她,为什么又要吵架呢,多体谅她一点不行吗?你们中间没有隔阂,是幸运的,可是你都做了些什么?」 她又何尝不想和魏自清和好呢,可是他们之间隔了太多太多,不像父母亲那样,只有岁月的消磨。 「是啊,我是应该多体谅她一点的,可是我也是第一次爱人。」 允生一愣。 「小生啊,总有一天你也会遇到一个值得你付出全力去爱的人,爸爸希望你好好把握住,不要像我一样,失去了才知道珍惜。」 允生没来由的眼眶一红。 「如果你真的对不起我们,那就好好做个人。还有,你要是想求得我妈的原谅,那就亲自去她坟前和她说吧。」 「谢谢、谢谢你??」他脸上是一抹极为苍凉的笑容,转过身时,她还看见了他擦泪的动作。 那个老的不像话的身影就这么步履蹣跚地走了。 到底是曾经呵护过她的父亲,看他这么老态龙钟的模样,允生便也再没理由不原谅他了。 6.8 一个月后,考试将即,梁稳稳前来为她加油。 「考试加油!等你考完了咱们去喝奶茶,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好消息啊,神神秘秘的。」允生失笑。 「是会让我整晚睡不着觉的那种好消息喔。」梁稳稳只是笑。 「行啊小六,现在都学会卖关子了。」允生睨了她一眼。 「别废话,考试去。」 允生笑了笑,便进去考试了。 走进考场的时候,高考那天的画面又缓缓浮升上来、鲜明了起来。 她突然发现时隔这么多年,她还是需要他的加油。 「小六,再祝我一次考试顺利、或是说一句考试加油吧。」考前,允生给小六发消息,这时的她已经紧张到通体发寒。 手机又响了起来,点开一看,却让允生一愣?? 「考试加油。」 而后又是一条:「我没有见你,所以不算违反约定。」 不是小六的。 是魏自清发来的?? 应了小六的邀约,隔天下午一从考场出来,允生便和她去了附近的奶茶专卖店。 两人各要了一杯微糖的日式奶茶。 她们几乎是同声说的,老板一懵,就见两个女孩相视而笑。 「怎么样,考试还顺利吗?」梁稳稳问她。 「还行吧。」 允生吸了口奶茶,道:「对了小六,你前天不是说有什么好消息要告诉我吗?」 「但还有个坏消息。」梁稳稳说。 「那你先说好的。」允生浑身一颤,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好的就是,我要结婚了。允生,你可还记得当初你说过要做我的伴娘的?」梁稳稳笑了笑,无名指上的戒指闪烁着光。 允生一惊:「你要结婚了!那我肯定得去给你当伴娘啊。恭喜你呀六,跟谁呢?怎么都没跟我提过啊?」 「我老公是吴秉辰。」梁稳稳微微笑了笑。 「吴秉辰??」 允生喃喃默念着。 是说小六丈夫的名字怎么就这么熟悉? 她又笑:「想起来了吗?」 「挺耳熟的,」允生道,却在下一秒想起一年前,江尚恩给她掛的号,那上面的医生写的就是这个名字,又想起魏自清那张许久未出现过的脸,倒吸一口气:「你不要跟我说,伴郎是??他?」 「恭喜你,你的预感一向很准。」 允生:「??」这是件值得恭喜的事么? 「你老公,跟魏自清很好?」 「是啊,他们两个可是整个医院眾所皆知的铁哥们。这魏自清一共也就俩哥们,一个吴秉辰,一个江尚恩。就魏自清那闷死人的脾气,整天瘫着一张脸,在医院别说女的,连个男的都不敢靠近他,就他那俩哥们,把魏自清服的妥妥的。」 允生听得一愣一愣的。 「那他愿意来当伴郎?」 「本来是不愿意的,更别说还要跟别人勾着手。」梁稳稳摇头,又吸了口奶茶:「但听到是你,态度就软化了。」 允生叹了口气。 这些陈年老事一经提,魏自清的名字和所有关于他的事情,就全都涌上心头来了。 她花了一年的时间,好不容易才忘记那天他卑微的话和微微发红的眼眶的。 可她真的不能再和他有牵扯了。 正要开口,梁稳稳又耸了耸肩:「虽然他从来不说,但我们都知道他是因为你呢。他拒绝了所有来找他示好的女生,甚至连多看一眼都不屑。我看你如果再不出面的话,他估计得单一辈子。」 允生只是沉默。 「除了关于你的事,我还真就没见过他对其他事上心过。」 「可是,我和他之间都已经过去了稳稳。」允生垂眸。 梁稳稳却说: 「过不过去的只有你们心里知道。允生,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我也不好劝你什么,可是至少现在你心里还是有他的。」 其实她也知道。 她也知道不管过去了多久,魏自清始终是无法被抹去的存在。他像根刺,深入她每一寸皮肤,又烙进她的骨子里,让她想忘忘不掉。 思君良久,不敢或忘。 「你和魏自清都是嘴上不说,心里却心心念念的人,」梁稳稳只是笑:「行了,伴娘的事你可以再考虑考虑,如果真的迈不出那一步,我也不能逼你啊。」 「嗯。」 允生点了点头,抿着嘴。 梁稳稳知道她在想什么,默默地找了个理由走了。她今天来,本就是想和允生说这个事的。 允生坐了一下午。 「魏自清??」允生苦笑了下,一遍一遍默念着魏自清的名字。 然后忽地,她想起那晚,久违的父亲对她说的话。 他说:「小生啊,总有一天你也会遇到一个值得你付出全力去爱的人,爸爸希望你好好把握住,不要像我一样,失去了才知道珍惜。」 她遇到了,可是她不知道如何珍惜。 晚上的时候,允生一个人坐在小酒吧里,点了满满一桌酒,满脑子都是甩不掉的魏自清。 视线模糊,恍惚中允生好像播了通电话,一接通就道: 「对不起,我想你了。」 6.9 「??」对方沉默了有几秒:「你是允生?」 「我就是啊,你是谁啊?我打错电话了?」允生皱眉,可是正当她要掛断的时候,又听见那边说:「你在哪?」 「我??」允生茫然地看着四周:「我也不知道我在哪里。」 「等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 久到允生觉得这晚过于漫长,久到她也觉得就这么等在这里是真的太天真了。 窗外天始终是黑的,黑的深不见底。桌上是散落的空酒杯,都是这夜允生喝过的。 她苦笑,可能他,不会来了吧。 于是又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魏自清赶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允生。 魏自清快步上前,夺过允生手里的酒杯,一饮而尽,允生顿了顿。 「你还给我!」允生去抢,可魏自清拽得更紧。 「你不可以喝酒。」魏自清的目光沉了沉,起身要走。 却被允生拉住。 「我这次没有过敏了。」 他又要走。 眼泪夺眶而出,可能是酒精的缘故,允生花光所有的勇气拉住他,魏自清一愣,停住了脚步。 「你不要走好不好?」允生的语气像是哀求。 「那你也不要走好不好?」片刻后魏自清说。 允生没有答话,只是看着他,定定的看着他。魏自清一言不发,拉开她身旁的椅子坐下来,好像还小声叹了口气。 「我不走,你也不要喝酒,好吗?」魏自清说,允生看着他,乖乖的放下酒杯。 今晚允生看着近在咫尺的魏自清,有点任性了。 她伸手抱住魏自清,把自己埋进他的怀里,哭了。没多久魏自清的衬衫就被允生的泪水浸湿,变成了透明色,埋在心里好多年的喜欢被看到了。 魏自清无奈。 「允生,我也很难过啊。」 今晚的魏自清说起话来还是一如既往的平淡,平淡中却夹带着允生忽略不了的伤心。 魏自清没有推开他,反而将她抱在怀里。 「允生,我喜欢你,也好想你。」 魏自清说出这话的时候是哽咽的,如果允生抬起头来,肯定能看见他红了一圈的一双眼睛。 「我也会害怕啊,我会怕,如果这次我又没有抓住你,或者我抓得太紧了,到时候你又走了,怎么办?」 「怎么办,你告诉我怎么办?」 他将允生抱的很紧,不像是在安慰她,倒是像在安慰自己。 允生又想起来,那些在她手机里看到的,魏自清的短信和电话,悄悄的又红了眼。 那天允生在他怀里哭了一场,哭累了,睡过去了。 感受到胸口的衣襟被泪浇湿,他苦笑一下。 他隔着一层衣料,能感受到她滚烫的眼泪,某一刻他想,她心里会不会也像他一样,捨不得? 「允生别哭。」 「我捨不得。」 魏自清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将她放在椅子上又揹起,前去付帐。 他捨不得让她离开自己半寸。 付了钱,魏自清小心翼翼的背着允生,一手托着允生,一手给她撑伞,走过一个州市的夜路。 州市又在下雨。 路灯下,孤寂将他的背影照的越发的单薄。 他不会告诉允生,他之所以那么久才来,是因为他找遍了州市所有酒馆、酒吧、夜店,才找到的她。 ——幸好州市不大,不然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你。 「允生,你不要再消失了,好不好?」 允生第二天早上醒来,是在魏自清家。 头很疼,她挣扎着坐起来,却看见床头柜上有一杯水和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 「早上起来把水喝了,头疼的话就再睡一会。我这几天都会待在医院,家里没人,你可以放心住着,电锅里有早餐,记得吃。」 允生心底一暖,紧接着眼眶一阵酸楚,眼泪就这么掉了。 允生赶紧擦泪,苦笑了下,到底是得了忧鬱症,她貌似比以前还爱哭了。 6.10 那天下午允生收到了父亲过世的消息。 看着那纸讣闻,允生沉默了好久。 人走茶凉,就算生前做了再多错事,在生死面前通通都不那么重要了。毕竟,是他将她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无论如何她都得去看看的。 只是没想到,她目送着他低着头驼着背一步一步走远的那一晚,竟会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允生叹了口气。 葬礼上,安静低调。 长廊的尽头,允生看见了,有一抹佝僂的身影,头发发白,背对着她。 「爷爷。」 允生轻唤道。 听爷爷说,他因为胃癌,很早就保外就医了,去了州市最大的医院救治,后来知道自己没多久活头了,就选择放弃治疗,他在家门口张望的那一晚是他出院的日子。 允生苦笑,这两人吵了大半辈子,谁也不让谁,到头来还是一前一后地走了。 告别式开始之前,允生看着躺在棺木里头他的遗容,没有哭。只是轻轻说了句: 「我原谅你了。」一路好走。 后来,她在小六的婚礼上见到了魏自清。 婚礼开始前,允生和魏自清在一个休息室,却离的很远。 好像那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各自沉默。 婚礼上,他们走在新娘前面,允生手勾着魏自清的手,忍着没哭,只是眼圈红红的。 「他说他好难过,但又好开心。」婚礼告一段落的时候,江尚恩这么说。 允生眼圈还很红,抬头看着他。 江尚恩失笑:「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只能躲着他吧。」允生低头苦笑。 「就像一直以来那样吗?」 「嗯。」 「??」江尚恩沉默了好久,再开口时声音沉了沉:「允西希望你跟魏自清好好的。」 允生只是埋着头,闷声哭着。没有人知道她这些年一直活在那个使她更加愧疚的秘密里,每每到了夜晚,这些秘密总要提醒她,现在这些快乐都是她偷来的。 偏偏她谁也不能说。 所以那些晚上,她都是靠着安眠药入睡的,那座小城她的房间里,满满的都是安眠药。 「允生,你骗得了魏自清,可是你逃得过你自己吗?」 离开前,江尚恩这么问她。 那天晚上回去,允生想了一宿。 隔日下午,允生去了他们以前常去的咖啡店。 再次靠近那里,允生忽然就有种近乡情更怯的感觉,不免停下脚步,停了好久。 是了,她已经很久没有踏入这里了。 几年前魏自清帮她找回自己的时候没有,后来更没有。 还是老板老远的就认出她来,问她要不要进来坐坐,允生迟疑了一会,还是走了进去。 是不是听过那些坦白的想念和喜欢以后,她的便再也无法视而不见了? 江尚恩说的没错,她逃得了魏自清,却躲不过自己。 「老板,一杯美式。」 那老板失笑,一面冲咖啡一面道:「小姑娘,多久没来了,口味都变了。」 「七八年有了吧,老板,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您怎么还记得我啊?」日子过得可真快。 「当然记得,你还有你姊姊,还有那小伙子,你们仨常常在我这待着不走,这不,就坐在那个位子。」 允生随着老板看的方向看过去。这是她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直视那些变成悲伤的快乐。 她彷彿还能看见当初青涩的他们。 「那都多久以前的事了,过去就让它过去了吧。」允生苦笑。 「我看,是过不去了。」老板轻笑一声,将咖啡递给她。 允生叹了口气,心道,旁人都能看得清楚,她又怎么会不清楚呢?只是啊,复杂的心结缠绕在一起,她怕是想理也理不清了。 那个下午,允生就坐在咖啡店里,他们以前坐的那个小圆桌,细数那些过往的回忆,倒也算满足。 不知何时,那些回忆里悲伤的成分已经褪去许多。允生苦笑,大概只是从前的自己不愿意面对吧。 「那么你来这里的目的又是所谓何呢?」直到结帐时,老板轻轻摇摇头说:「你这杯美式的钱,有人替你付过了。」 允生不解。 「是来跟过去和解的吧?」老板只是笑。 她一愣。 她确实是来和回忆和解的。 只是这话怎么和允西的口吻那么相像? 说着老板便拿出一封信,交给她:「很久以前,你姊姊来过这里找我,说等你再来这里的时候,把这个交给你。」 ——「但可能要很久,我妹妹执着的很,所以可能要麻烦您了,在这里等她。她需要时间慢慢好起来。」 ——「当然,我这是祝您生意红火呢,反正您这里每个品项都是六十,我就替她先付了。」 「这是她当时说的话,差不多就这个意思。这招可真损,害得我都不敢搬家,也不敢涨价,」老板笑说:「行了,你慢慢看去吧,我忙去了。」 说完,老板就忙活自己的了,允生回到家小心翼翼的拆开来看,里头放的是一片光碟,光碟表面是已经磨损的奇异笔字跡: 「给我最爱的妹妹允生。」 姊姊的字跡她不会认错,看到那行字时像触发了她所有的想念和愧疚一样,那些情绪汹涌而来,似是要将她淹没。允生眼眶通红地放入光碟机。 「允生,好久不见。」 6.11 是允西久违了的面容。 允生睁大眼,想看清楚,看看是不是奇蹟发生了。 「能看到这个,说明你已经很勇敢的面对以前的我们了。姊姊特别开心,因为我的允生愿意开始走出来了。」 是姊姊如暖阳的笑容。 她曾日日夜夜祈祷着能再见姊姊一面,允生还以为,允西下葬之后她就再也见不到笑着和她说话的姊姊了,却没想到那么多年后的这天,终是让她见到了。 「对于我擅自离开,我不知道你是会高兴、会悲伤,还是会怨我,也不知道你原谅我了没有。不过我还是要说,说说我心里的话。 我知道,我们之间从来不需要将爱说出来,你是,我也是。因为我们彼此之间是相通的,可是我就要走了,你听我说几句煽情的话不为过吧?」 「首先我要说,允生,谢谢你。是你陪我走过忧鬱症的。如果没有允生的话,我可能不会到了现在才走。」 骗人,你明明是因为我不理你才得的忧鬱症。允生心里这么想着,哭着喊了声姊姊。 允西当然没有答话。 「会得忧鬱症,是因为妈妈的缘故,真的不是允生的错。别太伤心了,嗯?反而是你,亲手替我解开了忧鬱症,因为你时时陪在我身边,让我找回了这个家的一点点温暖。」 允生看着允西,眼里是说不出的心疼。 姊姊到了最后都还想尽办法安慰她,允生想,如果当初她没有看见那本日记的话,是不是她就永远不会知道,是自己把她推向深渊的? 姐姐一直是这么宽容的。 「我一直不理解妈妈为什么对你、对我差这么多,到现在都还不明白。可是我其实不需要这么多明晃晃的偏爱,我只要允生爱我、我也爱你,这样就够了。 虽然妈妈真的很可怜,但在我看来,妈妈施加给我的爱不过就是弥补她所得不到的爱而已,于是她就一直陷入你不理我、她加倍对我好的一种循环里。可是啊,能够陪在允生身边,一起长大、保护你,这就是我最大的幸福了。 而事实证明我其实是幸运的,因为后来我们和好了,在一起度过了很多很美好的时光,那些事情我都还记得喔。」允西说着说着就哽咽了。 「还有魏自清的事,姊姊希望你和他好好的,好好的在一起。其实我一开始我就知道你喜欢他,而他也喜欢你,你们才应该在一起。而且他比我还要可怜,养父母终究不是他最亲近的人,所以他只有你了,也只有你,才能像解开我的心结那样解开他的心结。 就算是当作帮我,你也要好好爱下去知道吗?」 姊姊,可是你怎么办? 面前的允西被眼泪糊的看不清,只听她带着笑意道:「允生,这样的话,我走了才有意义。」 「知道你不会同意,可是允生,这是我的愿望,你就帮我实现了,好不好?从小到大,你都没有好好得到过妈妈的爱,所以,你就连同我的份,勇敢的爱下去吧,我的允生,你是值得被爱的,知道吗?」 允生看见允西也红了眼眶,擦了擦泪说:「允生,我们和好,好吗?」 「还有啊,下一辈子,我还要做你的姊姊。」 「不对,是女儿。所以你和魏自清要早点在一起,早点的生一个小孩,我才能早点来找你。允生,不要让我等太久喔。」 最后这句,允西哭着哭着挤出一抹笑 「好。」 允生对着早已经停格的姊姊,迟迟的答。 原来姊姊一直在等她好起来。 那天允生从傍晚哭到天黑,哭完了以后允生释怀了,寻思着明天去找魏自清,和他坦白所有事情。 她知道,他不曾忘记,也需要一个解释。 谢谢你,姊姊,我爱你,还有、你的允生终于要开始好起来了。 6.12 对于允生主动约他,魏自清满脸写着惊喜,却又着急掩饰。 那表情让她有些承受不了。 他们走在河堤边上,看着旧桥,安静的走着。魏自清隐隐察觉到她有什么话要说,所以不如往常那样话多。 允生也知道。 或者是说除了那晚,五年后的魏医生一直是话少的。 「魏自清。」 「嗯。」 「如果说,我有什么事情一直瞒着你,这件事对你来说很重要,而且、是我伤害了你,你会不会一辈子都不原谅我了?」 许久之后,允生终于是深吸一口气,开口了。 魏自清停下脚步,不解的望着允生。 「什么事?」 允生也跟着停下脚步,她明白说出来以后便是失去他,但不说出来是对不起他。 可她说不出话来,只好将允西的日记给他看。 那是允西日记里被撕掉的一页,是她在垃圾桶里捡到的。当年,她就是因为看到这张日记纸,才选择自杀的。她无顏面对魏自清。 「幸好允生出去了,没有听到,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巧合,当年那场车祸居然是因为她才发生的?? 但愿允生永远不要知道,五岁那年魏自清生日前一天发生过什么。 我的允生要永远快乐啊。」 这件事她当作秘密一直藏在心底,却也终究熬不过愧疚和姊姊的开导。 一直以来魏自清都是允生的光,她也一直追着光的脚步走。在她替代允西的时候,是他鼓励她做回自己的,如果没有他,允生可能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他拯救了她,她却伤害了他?? 他沉默了很久。 「允生,我需要静静。」 说完,魏自清转过身就走。 允生还能看见他擦泪的背影。 是啊??失去父母的痛怎么可能因为她而稀释掉。有些伤口,就算是过了好多年也没有办法痊癒的。 回家的路上,允生眼泪一直掉,走了一半却又折回去,跟着魏自清。 远远地跟着。 魏自清回到家以后,就把自己锁在房间里。 半个小时以后,他是红着眼出来的。 他一身狼狈的去便利店买酒,买了整整一箱的酒,狼狈的一点也看不出来他是平常不近人情的魏医生。 结帐的时候,魏自清遇到了吴秉辰。 「魏自清,你怎么买那么多酒?」吴秉辰见魏自清不太对,走上前关心,魏自清却摆摆手。 「我没事。这几天我请假,你帮我多代代班。」 「行。」 得到吴秉辰的点头后,魏自清徐步走回家。 偷偷跟着他的允生红了眼。 一箱酒,魏自清的身子怕是受不了的。 允生想了想,去药房买了胃药,掛在他门口,本想加句:「就别喝太多酒了,别把身体搞坏了。」 想了想又作罢,如今他知道真相了,她的关心对他来讲大概是种伤害,而且她也没有关心他的资格了。 最后允生什么都没有留下,连那袋胃药也没有。 又是一夜。 魏自清把酒喝完,踩扁,伸手又想去摸一瓶,却发现箱子里已经没有酒了。 又想摸根菸出来抽,却突然想到允生很久以前说的,别再抽菸了。 他下意识将烟放下,躺在酒瓶堆里,又赌气想着自己干嘛要听她的话,于是又点燃一根菸,送到嘴边,却差点呛着。 将醉未醉的魏自清苦笑,笑自己谁都放不下。 明明这些年来他一直是痛恨那个闯了红灯的小女孩的,可当他知道允生就是那个小女孩时,又突然恨不起来了。 为什么? 谁能告诉他为什么? 魏自清只觉得心脏特别疼、特别难受。 本该最恨的人,现在成为他最爱的人,魏自清明白允生是无辜的,可爸爸妈妈他们也是无辜的。 魏自清想了很久都没想明白,不明白自己该不该原谅允生。 可是允生又有什么错呢,错在她因为害怕所以闯红灯,还是错在她正好在那个时间和允西吵架被追着打? 可是那时候的允生才五岁啊。 一个五岁的小孩能懂什么? 可是??可是那是他最爱的允生,和他最爱的爸爸妈妈。 那几天,魏自清不只一次给自己几拳,逼问自己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 他也不知道怎么办。 天暗了又亮,亮了又暗。魏自清都忘记数到底天亮和天黑重复了几次,只知道自己一直清醒着,清醒其实是件很痛苦的事。 直到魏自清又一次被连续响了不知道多久的铃声吵醒、模模糊糊的接起医院打来的电话,才知道原来已经过去五、六天了。 院长告诉他,这些天他错过的门诊和手术,全部由吴医生顶了。 现在吴医生头疼的毛病犯了,院长命令他,明天无论如何都要来医院。 掛了电话以后,魏自清知道自己该振作了。 6.13 他洗了澡、开了窗,空气中却还是酒精和菸草的味道。 魏自清长叹了口气,又看了看满地的空酒瓶,不禁摇头苦笑,自己该是有多颓废啊,颓废的他都不认识自己了。 魏自清试着遗忘允生,但当他打开电脑,看到桌布上允生比太阳还晴朗的笑容时,又忍不住哭了。 那是十七岁的允生,十七岁的他们。 那是他们几百张合照中的其中一张,魏自清觉得这张照片允生笑得最好看。 照片原本是他们三个人的合照,是魏自清将允生和他自己放大、截图,因此这张照片里没有允西。 魏自清苦笑,以前,他常常说「我们」,我们要永远在一起、我们要一起考上大学、我们要一起过每个新年??说话的当下通常是他们三个人都在的时候,但指的只有他和允生。年少的魏自清,没有勇气单独对允生说出「我们」,即便他心里是真的这么想的。 魏自清的「我们」,从来就只有他和林允生。 那个晚上,魏自清曾多次想换掉电脑桌面,换成什么都好,山啊,城市啊,反正不要是允生。 但每次,系统弹出「确认更改桌面背景」的提示时,魏自清又会下意识的按下取消,如此重复。 次日一早,他又是在酒瓶堆里醒来。 幸好昨天晚上喝的酒不多,只是脑袋微微发疼,还不至于影响手术的那种疼。 魏自清换上外套,出门了。 这是他连续这么多天以来,除了买酒第一次出门。 允生也从小六口里得知了她丈夫因为魏自清累倒的事,小六让她去劝劝魏自清,允生说她没办法了,便掛了电话,转身却走出门,往魏自清家的方向走。 她看见魏自清家那盏灯一直亮着,直到早上的时候,魏自清走出家门,她才躲在树后面,看着他走远。 允生其实始终没有真正原谅过自己。 对于允西、对于魏自清。 脑中仍有个声音不断提醒她,允西会自杀是因为她。如果当初,她没有选择离开、逃避这一切,是不是她们还会是好姐妹? 在感情的深海中相互成全,却也没有真正伤害过彼此的那种。 她这辈子都欠允西一句对不起,允西却再也听不到了。 所以姊姊,对不起,我努力过了,还是无法完成你的愿望,对不起。 手术前,魏自清把手机锁在柜子里,强迫自己人命关天,必须冷静下来,别再想允生了。 等进入手术状态之后,魏自清又是先前那个魏医生。 这是台重建食道的手术,因为病患情况复杂,使手术难度加大,魏自清那天整整做了十个小时。 「辛苦你了。」吴医生拍了拍魏自清的肩。 「没事。」嘴上说着没事,眉头却依然没有松开。 「好好休息吧。」说完,吴医生就离开了休息室。 「嗯。」 魏自清确实需要好好休息。 再三确认之后没有手术以后,魏自清终于打了呵欠,趴在桌上沉沉睡了。 许是真的太累了,魏自清一觉睡到天亮。 隔天早上值班的医生来了,吓了一跳:「魏医生,你怎么睡在休息室里了,你不是昨天晚上就下手术了吗?」 「啊,不小心睡着了,现在几点了?」 「早上七点了,你要不先去吃点东西?」那医生说。 魏自清心想也好,一会还要坐诊。 便点了点头,简单洗了把脸,下楼喝点豆浆。 接下来的几天,魏自清接了几台小手术、替了吴秉辰几天班,剩下的时间都是在坐诊中度过的,有时候会累的直接在办公室或休息室睡觉,睡不着就通宵写报告。 所有人都看到,魏医生比平时更忙于工作了,几乎没怎么回过家。 允生不在的日子,他几乎都是这么过来的。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每个人都带着遗憾继续往前走。 在旁人眼里,他好像从未变过,他还是那个待人七分疏离三分礼貌的魏自清。 允生也是,这段日子里她过的是重复的生活,找了份稳定的工作,从清晨忙到深夜,几乎没怎么休息,反正没有魏自清的日子里,她也只有忙,才能忍住不吃药。 她还记得,魏自清说,药先停了吧。 有的时候,一不小心会看到和魏自清的合照,那么措手不及。 允生便会哭上一场,哭完了以后继续投入工作当中。很忙很忙的日子里允生唯一一次间下来,是去看允西。 她照例和她说说话,千篇一律的说同样的内容,回到家后她会拿出允西烧给她的那片光碟再播放一次,好像那是允西给她的回话。 没有魏自清的日子允生好像正在好起来,最近她很少哭了,只是偶尔,真的只是偶尔,她会走到咖啡店前,会觉得可惜,会想,如果能重来的话,她希望下一次她和姊姊都不要再遇上魏自清了。 好在,日子也就这么过下去了。 直到有天,她突然在一个好久没背过的包包里,看到一封从未拆开过的信,允生一愣,才想起来是怎么回事。 那天告别式结束以后,爷爷喊住了她,颤抖的手从挎包里拿出一封信,交给她。 爷爷说,那是爸爸留给她的亲笔信。 允生收下了,却一直没有勇气打开来看,可是现在,她却轻轻抽出信封袋里一张薄薄的信纸,不由自主的摊开来看。 他的字跡颤抖,和允生映像中的不太一样。 6.14 「小生: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我知道你可能不会拿起来读,但有些话还是想说给你听。 那天走了以后,我的耳边都是你问我爱不爱你妈妈的话。我想,我是爱的。 认识你妈妈那年,我正好失败的一塌糊涂。 我被学校退学,不敢和家里人讲,于是我成天跟着一帮痞子混在一起,打架闹事喝酒还赌博,没过多久就欠下了巨额的债务,只好天天躲债,到处跑,就是在那时候,我遇到了你妈。 她说她不被家里人认可,便一个人流浪在外,她说她想跟着我,当时我自己都自身难保了,本来不该答应的。 可是看到她可怜无助的样子,我居然生出一种想要保护她的衝动,甚至有了想要洗心革面的念头。 于是我们结伴而行,四处躲避。 有一段日子我们居无定所,一天换一个地方生活,后来我们逃到一个很小的镇子,在那里卖茶维生,攒了一笔钱,回到州市把欠下的钱补上了,在这里,有了你们姊妹俩。 你妈妈应该有和你们说过,一开始,我们是遭到她家人的强烈反对的,后来是你妈妈未婚先孕,我们才把証给扯了。 因为有了你们,我们没有钱办婚礼,还因为允西过度虚弱,花了好大一笔钱,几乎把我们俩的积蓄都花光了。 儘管如此,那时候的我们还是很幸福。 但好景不常,自从五岁那年,你妈妈开始打你、脾气也越来越糟以后,我们就经常为了教育理念和钱的问题吵架,甚至打架。 后来你就都知道了,直到我看到警察来了,我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我不是一个好老公,也不是一个好爸爸,可是,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定不会对这个家弃之不顾。 所以小生,是爸爸对不起你,我不求你原谅,但求你不要走爸爸的老路,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只要你有心,就算绕路,也一定能绕过。 信就写到这了,我该去陪你妈妈了。」 信的最后甚至虚弱的没有落款,那个写在最后的句号,形状像躺在天上的云,那么不规则,那么虚无縹緲。 读着他留下的信,她彷彿还能看见昏黄灯光下一笔一画写下一生的爸爸。 他说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就算绕路,也一定能绕过。 莎士比亚说,每个人都是某个人的光明。 爸爸和妈妈是,魏自清和她亦是。 可是,她和魏自清真的能够绕过这个彼此都过不去的坎,重新开始吗? 6.15 等吴秉辰的身体好些了,魏自清就去了偏远山上义诊。 那里没有信号,临行前他甚至有过不带手机的念头,想了想还是带着了。 上山之前魏自清本想认认真真地打扫一遍家里的,却又作罢。太久没有回来住,这个家都生灰了。 估计以后也不会太常回来。魏自清心想。 于是他简单收拾了行李,搭火车上山了。 他坐的是慢车,站点比较多,一路上走走停停,每个车站,无论大小,都是人来人往,越往山上走,往来的人也就越少。 火车从城市开到山里,魏自清始终靠在窗边,看着过路的风景、形形色色的人。 侧耳一听,彷彿还能听到火车低鸣、与和铁轨摩擦的声音。 魏自清下车的时候,因为是终点站的前一站,车上只剩下寥寥的几人,看上去全是当地村民。 魏自清反覆检查了东西有没有带齐全,便背起背包。 「乌二村,到了。」 广播提示响起,魏自清走下车,和其他两名医生会合,在村口迎接他们的是热情的村民。 村长带他们逛了逛村落,给他们一一讲述这村里的所有小事。 这里的每个人虽然过着最传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脸上却都掛着笑脸,好像生活不曾压倒过他们。 村长说,这里是个极落后的村落,没有大医院,只有小诊所,诊所里只有一位坐诊的医师,还只能看看小病。大医院在山下,以前还没有火车的时候下山要走十里路,路还特别不好走,很多人走不动了,就走了。 「我老伴,就是这样走的。」 气氛一下子就感伤起来,一旁的女医生听了,都哭了,村长有些尷尬,连忙圆场道:「不过现在生活条件好多了,不急得还能赶得上治疗。」 几名医生面面相覷,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幸好村长又说:「唉,这不是你们来了嘛,我先带你们去屋里,你们先去休息吧,马上要天黑了。」 那天晚上漆黑的屋里没有灯,魏自清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老木床估计是螺丝松了,一翻身就会发出声音,他摸黑下床,打开电脑,又开始在夜深人静时写医学报告。 他已经习惯了这种高时数的工作,总要写到有睏意时,才会趴着睡会,在山上也不例外,这不是地点的问题。 今日却丝毫没有睡意,报告写的眼睛酸涩,便披上外套,出门走走。 一出门,抬头看见的就是满天星星。 ——「星星也没了,魏自清也还没回来。」 「应该一会就回来了吧。」 「你的星星在我这里。」 ??恍惚中,魏自清又听见了十七岁的他们稀松平常的对话。 魏自清苦笑,不知道从何时开始,追着发着光的东西走,也已经成了魏自清的习惯,总喜欢在黑暗中寻找会发光的东西。 苦笑之后是思念,在深山里,他同样想念她。 想念之后又是父母亲的脸,魏自清百般纠结。 他已经很久没有直接的想她和他们了。 他总是以紧凑的工作来麻痺自己,那些他绕开的、困扰他的问题,却在这荒山里,奔涌而来。 他放不下心里头的恨,又放不下心里头的爱,这两者都扎得太深太深了,他都快要理不清,他到底是该恨还是该爱了。 两种矛盾的情绪是不能凑在一起的。 魏自清想不明白,直到又一个通宵过去,星星掸去,山坳一点一点亮起来,魏自清才放下复杂的困惑,投身行医。 白天他就专心看诊,和村里面的孩子们玩,晚上就整晚整晚的看星星,有时候什么都不想,有时候又想很多。 义诊持续了五天,魏自清日日如此,村里给他准备的卧榻,他几乎没有躺过。 下山的时候,全村的人都聚集在村门口,挥手告别。 几个小孩围过来问:「魏哥哥,你们还会来吗?」 魏自清蹲下来说:「会的,我们有时间就会过来。」 一行人乘火车下了山。 回到城市的过程里,车厢越来越多人,魏自清依然靠着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回到家,家里果然生灰了,魏自清只是拍了拍床上的灰,便躺了下去,看着有些斑驳泛黄的天花板,他忽然想起了从前。 老家的天花板也是这么斑驳,墙壁还生霉,总是潮潮的,洗了衣服只能掛在室内,还不一定能乾。 这么不完美的家,却是魏自清五岁以前製造那些快乐的地点。 想着想着魏自清就哭了,泪水中,魏自清看到更多的以前。 看到夏日炎炎不穿衣服的自己、在后面追着跑的父母。 看到幼儿园放学回家路上的自己、各牵着他左右手的父母。 看到不足四岁时踩上小椅子、掂起脚尖往白吐司上抹了果酱心满意足的自己,和笑着称讚自己的父母。 看到不小心摔倒的自己、看到大惊失色朝他跑来的父母。 父母亲事业很忙,可是他们从来都不会忙忘了他,所以五岁以前的魏自清很幸福。 他看到好多好多画面,都是一些动容的小事?? 一些再平凡不过的小事。 隔天下了班,魏自清终于还是开车去了父母亲的坟墓前,去看他们。 6.15 那是魏自清第一次去看他们,不去看是因为从来没有真正接受过父母亲已经不在的事实。 魏自清跪在墓碑前,伸手拭去遗像上的一层灰。 望着父母亲尚年轻的面孔,魏自清哭的泣不成声。 周围荒烟蔓草,荒芜贫瘠,处处都写着荒凉,和允生走之后他的世界一样,那么荒凉。 芒草长的覆盖住了墓碑,墓碑上挤满了厚厚一层灰,魏自清轻轻用手拨开那些灰尘,上面写着「先父魏天行先母刘芳之墓」。 魏自清将周围的杂草一根一根拔尽,留一片空阔的圆给他们,将鲜花小心翼翼的放在墓前。 「爸、妈,我来扫墓了。」 魏自清轻声道。 「儿子不孝,那么久都没来看过你们。」 魏自清说:「我已经长大了,不再是五岁小孩了,你们可以放心了,以后我会年年来看你们的。」 那天在父母亲的坟前,魏自清说了很多,后来还给他们烧了纸钱、烧了他们生前的衣服。 荒草中,烈火在烧,多惨淡,多凄凉。 可是老天似是还想再多添一笔,天空一下子下起了大雨。 魏自清从灰烬里捡起一些碎片和未烧乾净的残骸,匆匆离开了。 雨下得特别大,大的魏自清有点看不清前方的路,雨刷没停过,拼命的拨开车窗上停不了的雨。路上有点堵,行车很缓慢,广播播放的是允生最喜欢的歌,魏自清烦躁的关掉,听着雨声,走了一路。 这趟路,魏自清开了快四小时。 魏自清只觉得疲惫不堪,想回家睡上一觉。 终于,车子停在他那栋老旧的公寓前时,魏自清松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睁眼却看见了,老旧荒废的防火巷里,有一抹魏自清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允生?」 魏自清皱着眉,下车朝允生奔去。 允生却不语,面无血色。 昨天晚上下了场雨,允生没带伞,淋着雨走回家,回到家就发烧了。烧的昏沉之时,允生真以为自己会因此消失在这世上。 在生死面前,她是想他的。她想,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让她再任性一回,最后再躲在防火巷里看一眼他。 是,她还是想他了。 她承认了,认输了。 那天看完爸爸留给她的信以后,她便偷偷去看过魏自清。可是她等了好久,都没等到人,屋里灯是黑着的,始终没有亮过。 允生满怀期待的等了一天,想着怎么挽留他,可等来的是一扇根本没有人在的紧闭大门。 那时允生就在心里默默的想,绕不开了。 于是,她徒步走到那幢于她而言满是思念的窗前,满足的看了最后一眼,就昏过去了。 即便没看见魏自清,她也满足了。 魏自清看着眼前思念过甚的人蜷缩在冰冷粗糙的柏油地上,心莫名的收紧、生疼,却也有些无奈,想也没想便抱起她,将她抱进屋里。 他踢开门,小心翼翼的将她放到床上,找出体温计一量,数字显示是四十度三。 高烧?? 魏自清慌张的找了退烧药餵给她,又从一片荒芜的家找出一块勉强还算乾净的白毛巾,用温水打湿,给她降温。 他连呼吸都是颤抖的。 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害怕了,上一次是五年前,允生自杀的那次。 魏自清一直给她换毛巾、给她擦澡,时不时注意她的温度是否降下来了。一直到两个小时后,温度降了下来,这才松了口气。 看着允生蜷缩在一起的样子,魏自清叹了口气。是啊,允生是无辜的。 这几个月来困扰他的困惑其实在看到允生的那一瞬间便有了答案。他要的从来都不是家人,而是爱。 看着熟睡中的允生,魏自清偷偷红了眼。 直到那一刻魏自清才明白,原谅允生,就是原谅自己。 「允生,你怎么这么能折腾人?」 整个晚上,魏自清都没睡。 他坐在床边,细细的看着虚弱的允生。 她瘦了,魏自清看得慌。 他便不敢看了,四下张望着。看了眼允生身上那件脏兮兮的衣服,从衣柜里翻出一件自己的毛衣,叠好放在她枕边。 他想点根菸来抽,才恍然想起,那天晚上允生除了说了「我不需要」以外,还说了一句: 「魏自清,我们都不要再抽菸了。」 他们说好了的。 魏自清心里这么想,随后便又掐灭了菸。 允生睡觉不太老实,老喜欢踢被子,魏自清就给她掖了掖被子。 照顾完她,又熬了粥。 没过多久整间屋子就飘散着淡淡的米香味。 熬粥以外,魏自清还洗了个澡、打扫了房子,里里外外,慎重而仔细,又点了允生最喜欢的灯,这个家才终于有了家的味道。 那也是魏自清许久没有体会过的,家的味道。 再次回到房间,已是翌日早,天已鱼肚白。 允生睡得很不安稳,似乎像是被恶梦缠着。 魏自清放下手里那碗清粥,走过去又重新量了一次温度,幸好没又烧起来,便又安下心来,握着她的手,跪坐在床边,守着她。 听她难受的说着梦话,魏自清一遍遍的说: 「别怕,我在。」 这一日,魏自清才听到,允生睡梦中喃喃自语的全是他魏自清的名字。 也是这一日,魏自清的心才比较安定。 外头雨还在下。 允生醒来以后,隐隐飘过的是魏自清身上专属的木质香和米香味,好一会才缓过神来,转头看去,魏自清就在她身边。 他瘦了,下巴上还有一点点鬍渣??不是她记忆中他的模样。说实话,允生不是没有被吓到,但更多的是难过,以及心疼。 允生伸手,却在触碰到魏自清青色的鬍渣前,又退缩了。 魏自清却握住允生的手。 「你醒了。」 魏自清声音沙哑。 允生一愣,眼眶一红,挣扎的坐起身,开口第一句话是:「对不起。」 魏自清无奈。 良久后,他伸手,抱住了她: 「没关係。」 7.1 你回来了,真好 「你不怨我吗?」 「怨的,」魏自清垂眸:「可是怨有什么用呢?」 「对不起??」允生低下头不敢看他。 「允生,我说过好多次了,你不要对不起。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任何人的错。」 魏自清双手扶着她的肩膀,要她看他。 允生怯怯地抬头,却看到他仍旧温柔。看着他的那一瞬间,允生不由自主地红了眼,温柔比怨恨更容易让人想哭。 「你喜欢我吗?」他又问。 「喜欢。」 喜欢二字说出口时,允生突然眼眶一红。 她已经多久没有诚实面对过自己的内心了?刚刚那句喜欢,几乎花光了她所有勇气,使她说完话以后再没敢看他,慌张地低下头。 「我也喜欢你。」 「所以你重新回来,我们在一起,好不好?」魏自清却这样说。 允生迷茫的看他:「即使知道我就是那个小女孩,你也愿意和我在一起?」 「嗯,」魏自清低声说:「学着继续往前走吧。」 「悼念遗憾的方式有很多种,伤心只是其中的一种。」 「可是如果没有遗憾的话,我们的人生会更加完整,不是吗?」允生问他,问的认真。 「不是的。」 允生不解,静静的看着他。 「你听过这句话吗,遗憾的存在,让我们更珍惜现在的拥有,」魏自清说:「这是一位我很喜欢的作家在他的书里写下的话。」 见她不说话,他明白她的沉默只是不愿面对,所以魏自清只是笑,笑的如三月阳光那般暖和,随后将她拥在怀里,允生没有拒绝。 躲在魏自清的拥抱里头,允生苦笑。 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我们都带着遗憾继续往前走。 「你知道吗,我一直没有原谅过我自己,到现在我还是很自责,可是允西已经走了那么久了,我们也不该停在原地。」 「我知道你跟我一样难过自责,但现在的我们,绝对不会是允西想看到的样子。允西是个很好、也很善良的女孩子,所以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能做的,不是一辈子不见面,而是好好的过日子,这样才是对她最好的解释,不是吗?」魏自清说。 允生就怔怔的听着。 「可是我就是过不去那道坎,总想着如果当初能好好善待允西就好了。还有你,如果那天我没有和姊姊吵架的话,你就不会失去爸爸妈妈了。」她的声音埋在魏自清怀里,闷闷的。 魏自清听着允生的声音明显哽咽,胸口的那片衣襟也慢慢潮湿。 其实魏自清在听到久违的「爸爸妈妈」时也哭了,只是他没让允生发现。 他只是说:「傻瓜,这些事情是没办法轻易过去没错,可是这世界上压根儿就没有所谓的如果。」 又说:「还记得你跟我说过的话吗?你说如果人要一辈子活在悲伤里,那才是最大的执着与不幸。 放过自己吧,允西那么爱你,看到你这样她也会难受的。你不是一个人,你有我呢,我会陪你一起,走过所有未来,直到我们都好起来了,也不放开。」 允生还想说什么,魏自清却害怕了,连忙制止她说下去。 「允生,这就是命运。」 「就像我,我曾经很讨厌那个闯红灯的小女孩,知道是你以后我也确实很错愕,也很挣扎,我想了好久好久都没想通,直到我在我家门口看到你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你才是最重要的那一个。」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他松开她,好让她看清楚他眼底的认真,「是因为你,我才能遇到那么多美好的人,包括育幼院里的伙伴们,也包括我的养父母。可是那些人对我来说通通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因为如果连你也离开我的话,我就真的只剩下一个人了,你真的忍心看我一个人吗?」 允生摇头。 他一笑,再次拥她入怀。 「所以啊,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允生点头:「好。」 她再也不想放开他了。 原以为自己再也没法重拾爱一个人的勇气了,会和魏自清就那样形同陌路、会一辈子愧对姊姊。 可直到刚刚她才发现,无论多么懦弱,她还是会飞蛾扑火般的,找寻魏自清的踪跡,然后依赖着他。 魏医生难得的话多,全都是开导她、安慰她的话。 允生打心底谢谢魏自清,谢谢他,在深渊里牵着她的手,寻找远方一处光亮。 「别哭了,未来只会更好的。」魏自清笑了,柔声安慰,大手一下一下抚摸着允生的发丝,轻拍着允生的背,给她顺气。 允生在魏自清怀里点了点头。 「好。」 他自始至终都没有问允生为什么会昏倒在他家门口,如同允生不会问他这五年是怎么过来的。 虽然过去并不是那么顺遂,一路这么兜兜转转,这份掺杂着愧疚的感情,曾也停滞不前?? 但是啊,时光里,百转千回,她再也不想和他分开了。 「魏自清,谢谢你。」 她朝他笑,他也朝她笑。 7.2 傍晚的时候,魏自清带允生到那间他们结下不解之缘的咖啡店前,十指紧扣。 「以前我总想着要像这样牵着你的手,现在总算实现了。」魏自清望着以前他们经常坐的小圆桌,笑了。 允生也是:「好巧,我也是。」 辗转九年,这条路,我们走了好久。 允生笑了,十七岁的她大概不会想到,二十六岁的她会在某一个和初遇那时相同的雨夜里,转头对魏自清说一句:「真好。」 魏自清又带着允生去那个可以眺望整个州市的河堤,在桥下看天色渐暗、看万家灯火亮起。 雨还在下。 和魏自清同撑一把伞,看着身旁始终待她温暖的他,允生突然想到一句歌词:「雨夜之后,把彼此的孤单收容,就不怕天黑,对吗?」 藏在允生心里的疙瘩真的在魏自清的陪伴下逐渐化开,像积雪遇上暖阳,春天来了,万物復苏。 允西,我终于学会怎么和回忆和解了,原来只要勇敢的往回看,就能发现你一直在我们身边。 你躲在转角的咖啡店里、日落的笑声里,藏在我们的过去里。 这世界有好多好多你存在过的痕跡,就像一开始,我自己安慰自己那样,你不曾离开。 可惜我明白的太晚。 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再哭了,我知道,你从以前就一直希望我快快乐乐的。所以,往后馀生,我不会再让你操心了。 在一起的第一个晚上,允生就留宿在魏自清家里。 魏自清给允生铺好了床,给她道了声晚安。 正要走,允生却拉住他的手,定定的看着他,魏自清心下一动,轻声问她:「怎么了?」 「你今晚睡哪?」 「我今晚睡沙发。」魏自清笑了笑,又摸了摸她的头,「睡吧。」 「魏自清,你别走了,睡床上来吧,我想你陪我。」 见允生一眼不瞬的看着他,魏自清抿了抿唇,脱了鞋,抱着她,在她耳边呢喃:「睡吧,我今晚就在这里陪着你。」 「嗯。」允生反抱着他,又往他怀里缩了缩,闷声道。 魏自清叹了口气,他们经歷了那么多,到底同样的没有安全感,生怕哪天一个不小心又走散了。 想到这里,魏自清又将她抱的更紧了,一手一下下的轻拍着允生的背,另一手找到她的小手,握在手中轻轻捏着。 魏自清在安慰她。 以前她难过的时候,他也是这么安慰她的。 允生一愣,紧贴着魏自清,两人之间也因此没了距离。 在魏自清的陪伴和安慰下,允生才踏实了下来,心里的不安也消失了大半。 他像颗参天大树,夏天的时候为她遮阳,冬天的时候为她挡雨,在他的树荫底下,永远是恆温的。 而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给过他什么。 允生在黑暗中睁大眼望着魏自清。 魏自清也在看她。 目光交会,两个人的距离很近,近的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魏自清微微俯下身,一点一点,慢慢靠近她,反覆试探,就是不说话。 四片唇瓣微张,允生闭上眼又凑近了些,似是在迎接他,却又羞涩的不敢主动迎上去,只等他回覆她。 好在魏自清没有让允生等太久,就轻轻贴上她的唇,然后慢慢的加深、加重。 允生静静的回应他,回应他隐藏起来的胆怯,魏自清连吻她的动作都那么温柔。 她喜欢他,好喜欢他,感受着他的吻,她只想他们之间的距离再近一点、再近一点…… 「魏自清。」 「嗯?」 「还不够,这样还远远不够。」 「那你想要什么?」魏自清深深地望着她,说出来的话轻轻的: 「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除了放你走。 「我要你。」允生原本放在他腰上的手,不知何时已勾上了他的颈脖: 「我要你,可以吗?」 7.3 要什么,无需言说,他们都懂。 「允生,你想好了?」 允生不答,四片唇瓣再度贴合在一起,她伸手,缓缓解开他的睡衣扣子,在他胸膛画圈。 魏自清俯身将她压到身下,一颗一颗解开她胸前的扣子,睡裙退到腰际,唇瓣分开时,允生还紧闭着眼,眼睫有些颤抖,魏自清见她这副模样,心有不忍,停下动作。 「怎么了?」允生睁眼,迷濛的眼对上的是魏自清心疼的眼。 「还是算了吧。」魏自清沉声。 「你答应过我的,什么都能给我。可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允生有些委屈的说。 「可是如果你害怕的话,我不会碰你。」 「魏自清,我不怕。」允生摇头,捧着他的脸道:「我不害怕,因为是你,所以我愿意。」 她一字一句说的认真,眼底有压抑不住的渴望。 「……」魏自清沉默片刻,再次俯下身,亲吻她。 「疼的话,就告诉我。」 那晚,他们一丝不掛,相互依偎着,魏自清低声告诉她: 「允生,以后不论发生什么,好的或坏的,都不要再推开我了,好不好?」 以前他们还没在一起的时候,他孤独惯了,还能靠喝酒来熬过那些日子,可是现在允生已经将他心里的缺口给填满了,少了她,他真的再也受不住了。 「嗯,不会了,我再也不走了。」允生抬脸看他,认真的道。魏自清没有说话,轻轻落下一个温柔的吻,两人的呼吸在彼此之间缠绕,魏自清的影子在她身上起伏,他念及她是第一次,动作温柔的很。 还挺疼的,可是在那一瞬间,允生的身体和心里,都被这个叫魏自清的人给填满了,完整了。 缠缠绵绵,一宿欢愉。 三个月后。 季节更替,眨眼是夏。允生将冬衣收拾起来,把装夏衣的储物箱取出来,一边放魏自清的衣服,一边掛她的。 将冬衣真空打包好,放进小小的储物箱、放上最上面一个格子,要往里推的时候却被什么东西给卡住了。 允生只好搬了张椅子站上去,看看是什么挡住了箱子。 隐隐看到最深处有个盒子,取下一看,是个长方形的铁盒子。 里面装的是他们三个人的高中校服,是她上次呕气藏到最里面的。 除了三件校服以外,还有他们三个人的毕业纪念册,和写给彼此却没送出过的毕业卡片。 允生将他们三个的校服烫过一遍、叠好,放进箱子里,馀光瞥见床上还有魏自清的那条灰色围巾,允生微微笑了,将围巾一起放进箱子里,藏到衣柜的最上层、放厚棉被的角落旁,那里有一格不算大的格子,是属于旧时光的。 夏天要来了,州市终于要放晴了,允生终于把那条灰色围巾收起来了。 她喜欢看灯火万盏、喜欢现在的生活、喜欢魏自清说「我们回家」,喜欢魏自清。 「回家吧?」 等到天已黑,魏自清转过头问她。 「好。」 允生又笑了,和魏自清并肩走回家。 总之,岁月静好。 那些年,那些千千万万的小心事形成一张网,将她网住,困在那里,徘徊在复杂纠结的,长长的岁月里。 曾经,她徘徊在对姊姊的爱里、对魏自清的愧疚和执着里。 幸而,那张网,被魏自清和姊姊亲手解开来,将她从深渊里拯救出来。 她一直都是幸运的。 「姊姊,谢谢你,我也爱你。」 他们一起待过一整夜的防火巷重新整理、翻修,终于不是一条死巷子了;抽屉里那瓶安眠药终于到过期了还没吃完;前几天和魏自清回家转了转,翻看以前的照片,重新温习了一遍你我那些不算快乐,但温暖的日子。 从前,她以为晴天永远是给下一场雨做准备的,可是魏自清却告诉她,每一场雨都是为下一次晴天做准备的。 这次,她相信了。 时光已久,却仍依旧,她好起来了。 「在想什么?」魏自清轻刮了她的鼻尖,低笑着说。 「在想,我们这一路走来,真不容易。」允生看着他,认真的道。 魏自清笑了笑,伸手将她抱在怀里。 「你这么好的男孩子,我上哪找到的,这么幸运。」 魏自清只是笑。 「这么好的你,我怎么就差点弄丢了??」允生歪着脑袋,眼底是笑:「我以后要把你牵牢了。」 「不用担心,我一直是你的。」 他深深的吻她,低声在她耳边问她: 「生,你会不会,害怕结婚?」 「魏自清,你要给我一个家吗?」 「嗯。」 「如果是你,那我不怕。」允生说完,魏自清的身子就缓缓前倾,将她压在身下。 「那允生,我们生个小孩,好不好?」魏自清看着她,眼圈通红。 「好。」 「允生,我爱你。」 「魏自清,我也爱你。」允生就笑,魏自清的吻没有停过,七个字被他吻的支离破碎。 7.4 两年后,允生產下了一个小女儿。 孩子接到她手上时,允生觉得所有生產的疼痛都消失了,怀里皱巴巴的小东西哼了两声之后,突然就望着她笑了。 允生一愣,当场热泪盈眶。 握成拳的小手蹭了蹭允生的脸,似是在帮允生擦泪。 允生连忙招手让魏自清过来看看,宝宝一看到魏自清,呆了一会,也笑了。 「魏自清,」允生哽咽道:「是不是姐姐回来了啊?」 有那么一瞬间,允生真的觉得,她在这个小东西身上,看到了允西的影子。 魏自清搂着她的肩,在她耳边轻轻的道:「一定是的,一定是允西回来了。她那么捨不得我们,一定是她。」 「魏自清,这次我一定要好好爱她,不管她是不是允西。」允生仰起脸来看他。 「嗯,我也是。」魏自清也红了眼。 以前,她的愿望是生两个孩子,然后给他们相同的爱,而现在,她只想拥有这么一个女儿,把所有的好都给她。 过了一週,孩子长开了,允生就抱着她细细端详。这孩子还是像她多一些,眉眼和允西越发的相像,反而半点没遗传到魏自清的长相。 「魏自清,你说,这孩子怎么好像是我一个人生的,半点没像到你?」允生抬起脸,一本正经的问身旁正在组婴儿床的魏自清。 「没办法,谁让允西多爱你一点呢。」魏自清抹了一把汗,揉了揉她的发。 允生微微一笑。 后来,公公婆婆来看孩子,问他们孩子的名字取好了没。 她倒是没想过这个问题,没想到魏自清直接说了:「妈,孩子我想让她随允生姓,姓林。」 允生一愣,看向魏自清,魏自清没看她,大手却轻轻捏了捏允生的手。 「是这样的,妈。允生有个姊姊,我们三个感情很好,后来她姊姊过世了,允生还因此伤心了好久,这次孩子出生,想来就是她回来了,就算不是,我们也好留一个念想。」 「允生,你觉得呢?」 允生私心也是这么想的,却道:「爸、妈,听你们的。」 「你这傻孩子,记不记得你结婚当天,妈跟你说了什么?」 允生记得。 那天,她拉着她的手说:「小生啊,从此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可别给自己太大压力,随心所至就好。」 她说一家人。 允生当下心一暖,忍不住喊了声:「妈。」 此时此刻,她同样拉着她的手,说:「孩子就随你姓吧,好好爱她。」 「谢谢妈。」 她就笑:「你也不用谢我,毕竟我也姓林。」 允生也笑。 她曾经失去很多,姊姊、妈妈、爸爸,还差点失去魏自清,幸好,她所失去的都有魏自清一一补给她。 现在允西回来了,她还有疼爱她的婆家,重点是,魏自清还在。 她是幸运的。 「谢谢你,魏自清。」 魏自清和以前一样,揉揉她的发,不问她为什么,只道:「不谢。」 后来孩子报户口,姓名那栏上,写的是「林允西」。 就这么认定了吧。 真好,她们再也不用谁成全谁了。 「西西,我们回家吧。」允生抱着小孩,魏自清揽着允生,一家三口在夕阳下慢慢走回家。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