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云》 1 云瑶趴在长桌上,挺着小屁股前后的吞吃,她如一叶扁舟,在滂沱大雨里飘零摇摆,受不住时,忍不住轻声儿叫了出来,呜呜咽咽的,叫人听不清楚,却有十分的性致。 她声音真的虚弱无助,往后找的神情也是,徐昭骑在她身上,当真觉得自己威风凛凛,她的生杀予夺,不过是他的一念之间。一时恣意的猛顶了一下,云瑶被他操的两个奶子往前磨在桌面上,人也痛苦的嘤咛一声。 她回头,“轻点儿呀。” 徐昭眉眼冷淡,“没轻的,你当我的床好爬么?” 整个南部五省,谁会觉得叁公子的床好爬呢? 云瑶僵了一秒,低垂着眉又伏回桌上。 两人宽的乌木长桌,盖满了徐府印的文件被扫了一地,她来时他尚在审阅各部发上来的官文,是她来了就在他的书房里脱衣服,搔首弄姿浪荡不堪,徐昭于是被她勾引的上了当,如今他的肉棒如愿操进来,她却露出这幅勉强的样子。 徐昭犹带情欲的目光巡视着她光裸的背,一寸一寸冷下来,不置一言的狠狠操弄起来。 云瑶被他顶的如同人在舟上,在巨浪里浮浮沉沉。 她的汗都流了几层,他终于射了出来。 徐昭一点也不留恋的抽出,走到角柜处,拿巾帕将自己整理妥当,又走到她身边来,将用剩的帕子扔在她身上,那帕子轻柔,落到她身上轻飘飘凉丝丝的。 云瑶没有去拿,也没有回头。 她听到他走出去和侍从室的人说了句什么,声音渐淡,他走远了。 傍晚,云瑶是坐了紫玉官邸的车回到云宅的。 她进了门,父亲云凇急忙迎上来,“怎么样?徐家肯帮忙嘛?” 云瑶厌恶万分的看了他一眼,那表情真是看不出一丝血缘情分。 云凇被她看的面上一哂,却还是凑到她眼前去,“小瑶,你帮帮爸爸,爸爸也是为了这个家...” 他还要再说,云瑶绕过他直接上楼梯去了。 云凇在她身后声音大了许多,急切的不成样子,“云瑶!云家不能长富贵你以为你又能去哪里当大小姐!徐家到底怎么说?!” 他还在不停的问徐家的态度,云瑶关上了门。 进了房间,她马上脱光衣服去了浴室,这是她的规矩,只要去了徐家,她势必要在这浴缸里洗上一个小时。 倒不是她嫌徐昭脏。 云瑶自嘲,如今谁又能比自己肮脏呢。 第二天晚上,云瑶和云礼坐在餐厅吃饭,云凇大步从外面走进来,满脸通红,声音宏亮,犹自隔着几步远,他就喜不自胜的隔空点着这个美丽的女儿说,“哈哈!你知道吗!我们的事,徐家昨天晚上就解决了,今早我刚到公司,银行的人已经在等着了,你真该看看那帮势利眼对我的态度,好的不得了!” 云瑶没有说话。 他坐下来,喊陈妈加菜,今晚他要不醉不休。 “小瑶,依我看,叁公子对你是没话说的,只要你能稳住叁公子,我云家无论如何不会倒!” 话说到这里,简直一点脸面也不要了。 云瑶站起来,牵着云礼回了房。 云凇也不恼儿女给他脸色看。他现在无事一身轻,有了徐家的授意,汇丰银行的人今日还多贷给他十万银元,他是人逢喜事儿精神爽,今晚,他还要去敏敏那里住! 凌晨,云凇的车开出了云家,云瑶在窗边看着,神思茫然,她疑惑母亲当初为什么要嫁给一个这样的人。 云夫人迟相蕴,和徐家夫人是手帕交,俱出身于南部有名的钟鸣鼎食之家,往前数到大清朝,也是富贵滔天的,两个人原本都要嫁进南部的军政系统里去,可惜迟相蕴去天津治疗咳疾,不慎认识了云凇这个浪荡子,他于家族无一益,毫无一点才能,是个彻彻底底的浪荡子,一身的本事都落在女人身上,对迟小姐极尽温柔烂漫之能事。 可惜那迟家不似那些时兴家庭,好将家中女儿送去留洋求一个见识,迟家是地地道道的古法养女,养在深闺人未识的迟相蕴往日里见的,都是世家交好的守礼男儿,她哪里见过云凇这样的男人,一颗心被他吃的死死的,咳疾治好了,回到南部,她一定要退掉原先的婚约,否则就要去寻死。 最终迟家二老百般无奈,将女儿下嫁云家。 婚后夫妇二人但有一段浓情蜜意,可好景不长,云淞故态复萌,拈花惹草,迟相蕴得知后终日以泪洗面。 此后又几年,云父死后,云凇干脆将家业全部搬到南部来,平时自诩新贵,但他天生不具才干,几次投资都是血本无归,实际上他剩下的那份家产,也早被他在欢场里耗的所剩无几,只是破船还有叁两丁,勉励维持个样子罢了。 迟家本不愿女儿远嫁,对于女儿回到东部自然欢喜,迟相蕴是家中最小的女儿,二老常私下接济女儿一家,是以云凇常能借着迟家的名头,办几场颇费银钱的宴会,努力的跻身到了南城的上流圈里来。 但云瑶的几个舅舅却看不起这个爱打秋风的北狗。 云瑶外祖双双辞世以后,云家便傍不上迟家这棵摇钱树了。 云凇眼看着数月办不起宴会,外出与那些人碰见,常常在社交场合捉襟见肘抬不起头。 他在银棠接上开了一家贸易公司,挂了一个云董的名字,却一个月不见他去应卯一次,总是不思公务的,整日里最爱虚名,眼看着来钱路条条堵死,自觉臊的脸上无光,又打起了迟家的主意,可惜两个大舅子都不买他的帐,连他带去的礼品都遣人送了回来,去迟家上门吃了两回闭门羹,回家便冲妻子发脾气,嘲讽她,一向听说南部团结,怎么你家就这么吝啬。 再后来,他聪明乍现,假托有公事要出远门去,将妻儿全部送回迟家,自己躲去外室那里,就等着妻子要到了钱,打电话请他回去。 原也是有用的,几位哥哥对着外人还好,对着亲妹妹,到底不忍心,只可惜一次应酬,出门时却不想遇到来吃酒云淞,他满面红光,一脸醉态,两只手不干净的挨在旁边的舞女身上。迟竟臣大怒,让卫官当场把他的两只手下了。 事情被捅破后,云家就成了南城的笑柄,连带着迟家人出去,也免不了受人非议。 迟相蕴原本是南城有名的娇小姐,姿容上等,是很多家族拟定的长媳,云瑶小时候,常听两位舅舅叫她去离婚,可她不肯,这男人如此劣迹斑斑,她却总想着再等一日,总以为还有转机,可这一日日的失望,真叫人心血耗尽,生下云礼后不久,迟相蕴就病逝了。 云瑶望着远去的车灯,只觉得秋风紧,她裹紧睡袍,回了房间。 —— 回国了,终于找回这个账号。会努力激活。 看到了很多留言,谢谢大家。 祝新年新禧,四季趁意。 2 接下来的几天,云淞都没有回来。 云瑶与云礼姐弟二人早已习惯,日常往来有他无他,并无二致。 这一天早上,云瑶刚下楼来,陈妈就迎上来了,陈妈是在迟家时就伺候过她母亲的,也从小见了她长大,对她们姐弟多有照顾。 云瑶不敢托大,几步走过去,被她一把拉住,陈妈长的福气,一张圆脸笑盈盈的看着她,“小姐,大太太叫你今日早点去,还叫你打扮的漂亮些!” 云瑶心里不解,分明昨日分别时舅母已经叮嘱过,怎么今日又通了电话。 但见无甚要紧事,心里宽慰了些,对陈妈说,“阿狸可起了?今日无须去舅母家授课,让他睡够吧。” 她话音刚落,在餐厅吃饭的云礼“咚”的一声跳下椅子,迈着短腿边朝她跑过来边说,“我早就起来啦,今日只有阿姐一人是懒虫!” 母亲去时,两位舅母都说要将云瑶和不足岁的云礼一并接去迟家教养,云淞一听,大吵大闹,到处散播谣言,说迟家要绝他的后。 无法,迟家只能作罢。 云淞虽要一双儿女留在云家,但连他自己在云家都留不住,他惯常的住处,是法租界里的小洋楼,他在那里养了一匹瘦马。寻常日子如果在云家找不到他,一准儿就在那里。 平日里,云家姐弟的大小事宜,大多是两位舅母在操劳。 迟家的两位小公子与云礼年岁相仿,家里每隔一日便会请人来府上授课,届时,迟府会派车来将云礼一同接去听讲。 云瑶也常去迟家小住。 迟家并未分家,昨日下了课,两位舅母特意留了饭,大舅母宋佳慈还特地叮嘱她,有紧要事,叫她今日早些来。 云瑶笑笑,上前拍拍云礼,牵了他的手,回去用粥。 午睡起来,天看着竟阴了些,怕是晚些要下雨。 陈妈来敲门,说迟家的车已经到了。 云瑶没料到来的这样早,原想懒床,现下只好起身沐浴,洗好澡,她拿帕子绞着头发,在衣橱前踟蹰,云淞对她裁衣是极大方,每季都有人来云家为她量身,但云瑶知道,他此举不是为她,是借她讨好那个人。故而十分抵触,每每来人,她便十分的不配合,在这点“力所能及”的小事上极端较真,总是人家说时兴什么,她就不要什么,如今这诺大的衣橱里打眼望去,竟没几件衬的起场面的衣裳。 她又拿不准舅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知今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场合。 犹豫半天,最终挑了一件常穿旗袍,月青色中规中矩的样式,到哪里也不出错,到哪里也不出挑。 随手将头发挽起来,簪了一枝玉簪,就出门了。 上了车,没一会儿便开到了迟家。 她们到时,门口已经停了不少车,云瑶于是便知了,大约今日有宴请。 二舅母陈颖芝在楼梯处拦下她,问她,“怎么今日穿的这么素净?不是叫你好生打扮吗?” 看她有几分焦急的样子,云瑶如坠云里雾里,往日里她也曾就这样来赴宴,倒不曾怪,难不成,今日宴请的是大总统? 又看各处岗位兵力比着平常多了不少,也不禁认真起来,“舅妈,到底怎么了?” 陈颖芝牵着他的手往偏厅走,那里请洋人师傅设计了设了一处壁炉,冬日可以烤火,是云瑶顶喜欢的去处。 因着还不冷,壁炉没烧,倒是摆了一大张台桌在那处,桌上摆着精致的糕点,还有一只酒塔,两位衣着得体的年轻人一站一坐,不知在聊些什么。 陈颖芝拉着她,“喏,看到没有,站在你二哥旁边的,是漕运总督家的叁公子,怎么样?” 云瑶听这话,如同听一声惊雷,心里被劈的焦脆。 却听她还说,“我与你大舅母早觉得可意。今日趁这个机会,好叫你们认识一下。” 她强颜欢笑,“我如今还没有成亲的念头……” “女儿家的大事,都是早早相看的,非要等到那一天再去挑,好人家已经所剩无几了。” 陈颖芝看她惊惶的样子,以为是怕羞,握了她的手紧了紧,又轻拍两下,“也不是非要嫁定他不可,你不要怪舅妈多事,如今这世道变了,我知道你们年轻人崇尚自由恋爱,但这好男人,总还是有备无患的。” “你只管先接触着,别的先不说,去吧。” 陈颖芝说着把她往前送了一下,高声道,“羡亭,你妹妹来了。” 和迟羡亭一起转过来的,还有那位漕运总督家的叁公子,孟怀荪。 云瑶走过去,每一步都战战兢兢,每一步都心若擂鼓,她分明听到有人在与她说话,却听不清到底在说什么。 她竟没想到,她是这么的怕触怒他。 直到二哥猛的拍了她一下,她才醒过神来。 “对不起,我….” 她看向孟怀荪,却是一愣。竟然是他。 孟怀荪也正看着她笑。 迟羡亭见状又如何不知这笑里另有乾坤。他笑着说,“我先去帮母亲迎客,怀荪,今晚我就将妹妹托付给你了,我这个妹妹胆子小,你可千万替我照顾好。” 说罢,他就离开了。 这里一时只剩他二人。 “你…”两人同时开口。 孟怀荪做了个请的姿势,云瑶说,“我不知道你竟然是漕运总督家的公子,那天我不是故意的。” 孟怀荪也说,“不知者无罪,我大人有大量,自然不会与你计较。” 云瑶只是虚话,不知这位孟公子竟然这么没有脸皮。她有心想说什么,又想起今日局势,只好作罢。 “多谢孟公子雅量。我替书院诸位谢过孟公子。” “好说。” 她无意多留,见无话可说,转身要走,孟怀荪在他身后问道,“难道迟家就是这样待客的吗?我初次登门连碗清水都没讨到,主人家就走了?” 听他这么说,不想失礼与人,云瑶走到门口,叫人送了一盏茶来,自己也陪在旁边坐着。 等了半天,终于见他喝的一滴不剩时,云瑶这时才说,“这下我可以走了吧?” 孟怀荪却说,“云小姐急什么,今日你我同在此处为了什么,莫非云小姐心中不知?哦,我倒好奇,云家,不,迟家可知云小姐常去恩溪路?” 他就这样说破,云瑶的脸腾红,睁大一双眼睛狠狠的看着他。 她眼睛肖父,是一双风流多情的桃花眼。此时因羞愤而格外发亮,一张脸都联动着增色不少。 孟怀荪心说,这才是上次那个母老虎嘛。 他站起来,走到她边上,做出个请的姿势,“母命难为,我今日并不想为难云小姐,回家后我自会告诉家母我与你之间没有缘份。只是今日我没有带舞伴来,还请云小姐委屈一下。” 他的话说的这样明白,云瑶受制于人,别无他法,只好照做。 此时与孟怀荪手肘相连,这样亲密的接触,原只有那一人,云瑶僵硬的走在他边上,觉得浑身处处都不对。 尤其走出偏厅,但见人头攒动,才知道应该是舅母有意将客人引向别处。 虽已是民国,报纸上日日倡导自由平等,然而无论何时,世人的目光总不会轻饶一个名声不好的女子。 似她刚才这样,要是被人瞧见,免不了受人非议。 云瑶心里很感激,越是感激,就越恨不得这宴会早些结束,一刻也不想虚以委蛇。 3 今日满堂的宾客,往来憧憧。 前线时起的战事,隐没在靡靡笙歌中。好似从未发生,好似无人记得。 低眉莞尔笑,升酒不知愁。 云瑶被带着从中走过,鼻间闻着,到处是暗香浮动。 孟怀荪一进来就被熟人叫住,他无意介绍,云瑶也懒得凑趣,未久,这一行人找个了清净处聊天,孟怀荪告诉她无须跟着,云瑶正乐得清闲。 母亲在世时她还小,不常出来交际,交际场上的事,她全是和两位舅母学来的。 但她身份尴尬,学了十分的礼仪也无用,她在城中没什么朋友,到了这种场合, 更显得形单影只。 她坐的远离舞池,灯光特意请人调暗了,不仔细看,是看不到她的。 但偏偏有人注意着她。 “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云大小姐。是了,青州城里也就云小姐独爱这些个旧花样子。” 来人是财政司的新贵,林士豪林司长的独女林梦霜,据闻他父亲捐了一座金矿给徐家,才买来这个官,其人长袖善舞,借此为跳板,利用军政系统的人脉,在整个南部把生意做的是几倍于前,风生水起,素日里募捐,数其出手最阔绰,徐家尚且还卖他几分面子。 如今,在整个南部系统里,正是炙手可热。 林梦霜是他的独女,林家乃是近几年间的新贵,青州城里的大家族,虽都卖林司长几分面子,但明里暗里,还是瞧不上他的出身,自认与暴发户来往,没的失了体面。 林梦霜原也不是这样跋扈,初来青州时,她也曾迎合众人伏低做小,但见并未赢来什么好处,干脆转了性。 这年月,枪炮一响,黄金万两,许多所谓的世家,食古不化,虽自持身份,死活不肯脱下名头这层遮羞布,但炮火连天,什么生意都不好做,早就是坐吃山空,内里早已千疮百孔。 林梦霜出门,身上穿的戴的,无不是满场最金贵最好的,人家来羡慕她还不够呢。 何苦曲意逢迎。 她有意张扬,一时风头无量,却不知收敛,为人愈加跋扈,云瑶曾听说,她在百货大楼里订货,陈家的少奶奶正巧也在,两人看中了同一对满翠镯子,谁都不想割爱,最后当场叫价,陈家财力不如,林梦霜得了镯子,末了还特意告诉那老板,叫他日后做生意也要长长眼睛,不要什么人来都叫她瞧好东西,没的买不起,倒害的耽误时间呢。 那陈家少奶奶黑着脸,学起这话时愤愤不平的样子,她至今还记得。 这事儿一出,林梦霜更让人不待见了。听说有人专门打探了林梦霜爱逛的铺子,凡是她喜欢的,旁人都躲着去。 毕竟谁也不知道她何时发疯,害得自己没脸。 曾有一度林家办的宴会,满场都见不到几位女眷,可见她得罪了多少人。 但男人和女人到底不同。 男人见她貌美,卖她皮肉的面子,还特意拟了个青州八美,林梦霜的名字赫然在列,还是榜眼。 她在男人堆里,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拱月, 因为她模样美,她的美,是青州女子所没有的。她身量高,身段窈窕,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舍我其谁的风情。 如今她踩着琉璃跟的小皮鞋,身上穿一件看不出来料子的时髦裙子,在灯光下一闪一闪的,云瑶觉得那光打在她脸上闪的她眼睛都看不清了。 眉眼娇俏,顾盼生辉。喜怒恣意,哪怕惹人嫌,那也是十分的尽兴,云瑶有时十分羡慕她。 哪怕恃靓行凶,也让人觉得赏心悦目。这样好看的女人,没有同性朋友,也绝少不了异性朋友。 徐昭就站在她身后。 云瑶抬头看她,“林小姐不要取笑我了,”她极快的掠过徐昭一眼,“今日良辰美景,为我浪费时间不值得。” 林梦霜闻言抚唇笑笑,回头看向徐昭,“寒云,我说她是个妙人,是也不是?” 寒云是徐昭的表字。云瑶心里一动。 前次在帅府,林家的车就停在门前,她回家时,正好瞧见林梦霜下车。 原来如此。 云瑶站起来要走,忽然腰上被人一握,她惊讶回头,竟是孟怀荪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 “少帅,林小姐。” “哟,孟怀荪,你在咱们眼皮子底下,何时又与云小姐这么亲密了?竟将我们瞒的这么紧。”林梦霜揶揄的眼神在她们两个身上转来转去。 “哈哈,林小姐说的什么话,少帅肯来赴宴的消息一出,满城的小姐们再也看不上别人了,孟某足足约了半个青州城都无人愿意当我的舞伴,今日多亏了云小姐可怜我才全了我的面子,我该好生谢谢云小姐才是。” 他说着,还俏皮的冲云瑶眨眨眼。 不待她们再说些什么,徐昭的副官突然走了过来,只见他低声说了什么,徐昭听了眉头皱起,他吩咐了几句,副官又领命离开了。 “怎么了?”林梦霜问。 “无事,真要出什么事,也轮不到你操心。” 徐昭的话,分明一点体面也没给她留,可那林梦霜却偏偏吃这套,笑的前仰后合。 “讨厌。我知道你的本事,但若有事,你须告诉我,我林家也不是吃素的。” 徐昭没理她,与孟怀荪打过招呼,就往中心去了。 他的眼神一秒都没留在她身上。 云瑶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儿,一时觉得庆幸,一时又觉得意兴阑珊。 偏偏孟怀荪还在,还要打起精神应付着。 这一晚,云瑶陪着孟怀荪跳了两支舞,云家名声在外,今日受命前来,对云家的女儿没什么期待,但见她舞姿翩翩,一时也挑不出错。 一曲终了,她额头出了些汗,孟怀荪看得出,她今日出门必定连粉都没敷,肌肤胜雪,被顶上的琉璃灯照着,别有一番韵味。 见差事了了,云瑶同两位舅舅舅母告别,要回家去,今日设宴的名头是为前线将士募捐,青州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没有敢不来的,到处都是人,宋佳慈将她拉到二楼的小厅里,此处人少些,她悄声问道,“如何?可还满意?” 云瑶知道她问的是什么,怕日后更生事端,她只好直说,“舅妈,你知道我家的状况,”见宋佳慈要开口,她赶紧继续说,“我知道您要说有迟家为我撑腰,但,您知道的,我姓云,到底是不一样的。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现在实在无意婚娶,再者,我年纪也还小,再过几年也省得。我想,等云礼再大些,再考虑这件事。” 宋佳慈不死心,“也罢,你说的也有道理。舅妈只问你一句,今日孟家公子,你觉得如何?” 云瑶不知怎么说,只好含糊道,“挺好的。” “挺好的就好,挺好的就好。”宋佳慈喜笑颜开。 “你是个好孩子,舅妈知道,往后舅妈同你二舅妈会多多替你留意。既然你不急,咱们呐,慢慢选。” 云瑶见她偏听偏信,没办法,只好点头答应。 她走到楼下,连前廊都站了不少人。 云瑶零星认识几个,她无意听人谈话,站到最边上去,迟家派了车送她。 云瑶等了半天,却没等到迟家的车,停在她面前摇下车窗的,不是孟怀荪又是谁。 见她一脸奇怪,孟怀荪说,“迟家的车都去送客了,恐怕你等不来了,上车吧,我做个好人,送你回家。” 孟怀荪自己也不知怎么回事,跳完了舞,她又问他是否可以走了。孟怀荪没理由拦着,再留,总不能留着她给他挡酒吧。 可她当真毫无留恋的走了,他心里又气不过。在青州,他孟怀荪的拥泵可不少。上次在恩溪路,她泼他一身的墨汁,他当她是无知少女,这次,她明知他身份,竟还对他不理不睬。 方才跳舞也是,她全程就没有对上过他的眼神,真是奇了怪了,这么大的一个活人在这里难道她就没长眼睛。 迟羡亭与人赔了叁杯酒,要离场,说是要送妹妹回家。正巧被他听到,不知哪根筋跳错了位置,他还没醒过神,那句话已经说出口了。 “二哥还没尽兴,不如我替你送云小姐。” 鬼使神差的,他开车出来,见她一个人站在廊下,初秋的夜里,风卷起她旗袍的下摆,露出一小截匀称的小腿,好像有点冷,孟怀荪见她双手合抱着肩揉搓,偶尔低头,偶尔望月,周围的热闹似乎与她无关。 孟怀荪什么也没想,就那么看了好一会儿。 4 青州地处东南,夏天湿热,冬季阴冷。 几场雨一过,不声不响的就入了冬。 云瑶在清平路上的教会女子学校读书,学校里面专门聘了两个洋人女老师,教大家英文。 课上,女老师正在教大家唱一首古老的英格兰南部歌谣,前座郝翡突然转过来问她,“今天周淼的《细雨朦胧》最后一天上映,你今日可不许走,一定要同我一道去看。” 眼见女老师注意到了,她急忙转身,手却背在后面将一张四四方方的电影票丢在了她的课桌上。 下了课,郝翡怕她跑一样,紧紧粘着她走。郝翡爱周淼爱得痴了狂,周淼原是唱京剧的,喜欢她的戏迷多的数不清,云瑶也同家中长辈看过她的几次堂会。这本是她第一次演电影,郝翡为了给她送钱,还没开幕就托人给她们定了两张票,可惜,云礼前两天病着,云瑶无心去看什么电影,这一耽误,转眼就到了最后一日了。 见她那个警惕的样子,云瑶噗嗤一声笑了。 “放心,今日哪怕天上下红雨,这个电影我们也看定了。” “真的啊?你可不能反悔哦。” “自然,只是要先和家里说一声。” 她们找了一家咖啡厅,借了电话打回家,左右还没到开场时间,两人又坐下喝了杯咖啡,各点了一块西洋点心。 郝翡喝了一口咖啡,苦的直皱眉,“我真搞不懂,怎么有人爱喝这种药水。报纸上说,还有人为了抢红玫瑰的位置打破了头。” 云瑶听她说的好笑,她也不爱喝,于是说,“也许人家爱的,可能不是味道,大约是这里的情调吧。” 郝翡闻言贼贼的看了一眼斜前方一对靠的很近的年轻男女,挤眉弄眼的冲她笑。 两人又聊了些闲篇,眼见时间差不多了,戏院也不远,她们商量着走着去。 走在路上,风吹的人脸寒津津的。郝翡挽着她的臂弯,两个人边走边抱怨,真是太冷了。 不防一辆车突然停在她们边上,郝翡吓了一跳。 云瑶心里也是七上八下,这车她认识,是徐昭的车。 果然,蒋仕学从车上下来,径直走在她面前,“云小姐,天冷,要去哪里,我送你吧。” 郝翡“哇”了一声,不怪她惊讶,她家中母亲经营一家小旅馆,父亲在报社做编辑。虽然比普通人家好了许多,但离眼前这辆庞蒂克的层次差的还太远,就连城里最多的雪佛兰,她也只坐过一次。 蒋仕学是徐昭侍从室的亲卫之一,他父亲蒋劲恩是当年跟着大帅平定南部的元老。 蒋仕学扶了下眼镜,只站了这一会儿,他已有些不耐烦。今日巡大营,将士们众志一心,士气高涨,训练有素,少帅这人虽喜怒不辩,也看得出他今日很是满意。如今前线战事不断,祸水南下,大帅说,迟早与北部还有正面一场大战,回城途中,他与少帅议论正酣,不知看到了什么,少帅突然叫他停车,守在这里,自己上了后面裴勋的车。 他领了命,等了一会儿还是莫名其妙,未久见到那个云小姐从街角走出来,豁然就懂了。 天寒,少帅定是叫他来给人当车夫的。 想着,他禁不住又催促了一声,“云小姐,请上车吧。” 他人长得凶相,这话又说的严肃,让人无端有点强迫感。 可旁边郝翡眼巴巴的看着,云瑶虽然不愿意,最终也只好上了车。 一上车,见车里无人,不觉的先松了口气。但毕竟坐的是他的专车,四面八方好像都有他的味道一样,老大不自在。 云瑶不知道说什么,蒋仕学无意开口,郝翡不清楚状况,叁人沉默着,一路上除了汽车引擎的嗡鸣声,气氛静悄悄的。 幸好离得不远,很快就到了,远远的瞧着戏院门口排了老长的队,一下车,云瑶偷偷呼出一口长气,见蒋仕学要下车来送她们,云瑶知道侍从室的几位都不待见自己,也不想惹人烦,她回身拦住他,急忙道了谢,说了不必送,接着拽着郝翡赶忙转身离开了。 眼见那个一身戎装的男人开车走远了,郝翡好奇的问,“我的天呀,这人怎么这么严肃,我一句话都不敢说。” “云瑶,他是不是就是你家那个当兵的亲戚呀?” 从前徐昭叫人来学校接过她一次,被人撞见了,云瑶就谎称说是家里的一个亲戚。 “是。” 郝翡见她不想多说,就没再问。 两人在路边买了包糖炒栗子,一头扎进了排的长长的队伍里。 站在他们前面的,是个穿了灰布长衫的青年,他围了一圈老长的围巾,两边长长的拖在衣侧,被冷风吹来荡去,正在语调激烈的与人讨论着什么。 郝翡往前凑热闹听了一耳朵,原来是前日平州大捷,报纸上连篇累牍全是一片赞誉,一个穿蓝衫的男子站在他边上,正在说徐家军如何如何护佑一方,这战打得好云云。灰布长衫的青年却不这么以为,他认为这全是因为平州仍是南部所辖范围,本土作战,利大于弊。南部安逸太久,本不适宜征战,如今虽在家门口打了胜战,但不可懈怠,他举了前两次远赴钦州战败的例子,又说,街上时常见穿了军装的军混子混在酒楼里吃酒,一坐就是一整日,恐怕不加操练,日后战场扩大,力有不逮,定要吃亏。 周围人这么多,眼见越说越逾矩了,蓝衫那位说,“好了好了,今日说好是来看电影的,说这些扫兴事做什么。季棠兄,我们改日再聊。” 那位叫季棠的青年老大不情愿,愤愤的说,“若不是先生嘱咐过,我才不来看什么劳什子电影,简直是虚度光阴。” 这人真是榆木脑袋,哪怕心里这般想,这话也不该说出来,在场多少人花了大价钱才买来的票被他说的好似一文不值。 听了这话,周围许多人侧目。云瑶听着,也不由得多看了这青年一眼。正巧他这时回了头,两人的视线撞在一起,他的头发有些乱,裹在围巾里被静电摩擦的飞的四处都是,像个蒲公英,鼻梁冻的通红,架着一副厚底眼镜却好似还是看不清,看人的时候眼睛努力睁到最大。 蓬头青年的眼神一扫而过,什么都来不及发生,这时有人高喊了一声,验票了,队伍霎时间沸腾起来,只一转眼的功夫就乱了套,人挤着人,一下子失了秩序。 郝翡牢牢的牵着云瑶的手,兴冲冲的对云瑶说,“看到了吧!这场面,大帅出门也没她威风呢!” 云瑶被人冲撞的险些没站稳。见她兴奋的脸都红了,周围人的神情也都如朝圣一般,她也好像被感染了某种情绪,跟着挤在人群里奋力挣扎,左冲右突。好不容易进了内场坐下,大冷天里,后背已经出了一层密汗。 细雨朦胧,讲的是渔家女小玫因其貌美,被恶霸唐继仁看中,嫁给心上人小何当天,唐继仁闻讯带人前来抢亲,混乱中,不慎将小何打残,小玫也被强抢去,小何不顾腿伤,回村集结了一帮渔民带着工具包围了唐家,众人抬着不能站起来的小何等在唐家,要求唐继仁放人,唐却不肯,还放狗出来咬人,渔民们怒起,将两条狼狗打死,还一举冲进了唐家大门,官府见事情闹大,从中交涉,等到小玫被放出来时,小何的腿已经无法医治了,一条腿成了残疾的小何不能再出海打渔了,二人只好进城谋生,在码头卖鱼面线,每个下雨的日子,小何就会早早收了补鞋摊来接她。多年后,唐家没落,唐继仁靠吸大烟度日,他唯一的儿子在码头上做工,偶尔还会来小玫的摊上吃面线。唐山最后一次来小玫摊上吃面线时,带着全部家当,说自己今日就要离开这里南下谋生了,小玫见他袖上簪了一块黑布,安慰了几句。小伙儿却高兴的说,我父亲这人一生没做过什么好事。抽烟抽死了也是活该,死的好。细问之下,小玫得知了唐继仁的死讯,这是天空中下起了朦胧细雨,小玫长久的望着茫茫江面,不远处,小何正一瘸一拐的赶来。 看完电影,云瑶眼眶微红,郝翡已经哭的像个泪人。两人走出黑洞洞的内厅,互相看着都不觉一笑。 等到走出戏院,天已经黑透了。长街上行人往往,街角支了几家小食摊,烹煮的烟火气,白岑岑的往上游,似乎很快就能够到高处的街灯。 云瑶一怔,对街停了一辆车,车窗半降,徐昭也正看着她。 5 今夜月朗星稀,云瑶坐进车里,借着理衣服的动作,自以为不着痕迹的与他之间稍稍隔了点距离,等到她抬头,却见徐昭单手拄着头,好整以暇的看着她,她手心里一下子发了汗,连带着手中拿着那半包没吃完的糖栗子,也像有千斤重。 可徐昭只是看着她,既没做什么,也没说什么。 前排的副官这时问他:“叁公子,回紫玉官邸么?” 徐昭嗯了一声,便不再言语了。 外面街上的光影,掠进车里就更幽暗了,这些浮光掠影在他身上流转,他一身戎装,人靠在那里一时看不清容貌,只余那几枚银质勋章熠熠发光。 云瑶见他还在看着自己,心里渐渐忐忑起来,不知哪里又得罪了他。 他不说话,她也不敢开口,两人就这样静悄悄的坐在一处,车开起来,过一会儿车厢里就暖和了,一暖,有一股子酒气飘散出来。 云瑶偷眼去瞧,见他眼睛已阖了眼睛,正闭目养神,正瞧着,他眼皮动了动,云瑶忙又坐好。 “电影好看吗?” “还好。” “喜欢周淼的戏?改日叫她去府上唱堂会。” 她忙说,“不必了。外面瞧着更热闹。” 徐昭“唔”了一声,又静了一会儿,他突然问,“姓孟的近来可有找过你?” 云瑶不防他突然问起孟怀荪,心里觉得奇怪,一时没答上来,这等迟疑,落在他眼睛,徐昭神色微微一变。 他坐起来,长臂一伸,将人搂入怀中,将手套摘了,伸手去摸了摸她的头,说道:“怎么?想不起来了?” 怀中人细骨伶仃,浑身也无几两肉,抱在怀里轻飘飘的,没什么实感。徐昭忍不住抱的更紧些。 却听她说:“没有。我与孟公子也只有那一晚的缘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什么叫那一晚的缘分。 那日他在涵靖楼吃饭,席间来了不少人,那姓孟的也在,席间有人打趣他,说他这个留洋归来的少爷也逃不过父母之命的包办婚姻。他冷眼旁观,竟是不少人都知道,迟家有意将这个表小姐嫁入孟家。那孟怀荪听了还维护她,说没影的事情,不要坏了人家女孩子的名声。徐昭眉头紧蹙着,心里腾起一股火,呵,倒是好本事,一晚上的功夫,就多了个拥泵。 一旁裴胥见他一连喝了几杯酒,看这样子,心里已经猜到了几分,他站起来调引话题,一边去挡他的酒,他凑近了说,“今日要回盐田点卯,没的让夫人担心。” 那日之后,他就派人盯着,她每日做了什么都有人如数告诉他。自然知道孟怀荪倒一次没来找过她,可他偏要听她亲口说出来,可眼下她说了,他心里不知怎么回事,还是不是滋味。 他抱的太紧了,酒气熏的云瑶以为自己也醉了。云瑶不喜欢这味道,在他怀里挣了挣,徐昭不为所动,她也就算了。 她任由他抱着,他将头埋进她颈项里,呼吸匀停,热热的喷在她的皮肤上,他的头发短又硬,以前云瑶听人说过,这种发质的人性子差,她被扎的怪痒的,有心叫他放开,可一想到今日,竟不舍得开口了。 徐昭未能看见,这一瞬间她低头看的眼神,是长久未见的温柔。 车子开出城不久,上了一段私家的柏油路,两边种植了高大的梧桐树,此时树叶落光了,只剩下虬连的枝桠,盘旋环绕,两侧各有一泓碧潭,偷偷将天上月倒映在水中。可以想见等到来年春日绿意发芽,该是多美的风景。 车子一路开到路尽才停下,尽头就是紫玉官邸。 直到车停了,两人还维持着方才的姿势,见车外已经有佣人在等了,她怕人瞧见了笑话,这才使了力气去推他。 徐昭这下又肯配合了,他先一步下了车,又到到她这边来,开了车门扶她下来。 紫玉官邸是他私人的,自他成年后,大多时候都在此处。 云瑶从前是这里的常客,如今许久没来了,进来看着一切,已觉得有些陌生。 当间一张黄花梨大理石长案,案上磊着各款名家手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西墙当间挂着一大幅《烟雨寒山道》,正是他自己画的。 起初她很难相信,像他这样的人,竟也极善书墨。 桌上还有一幅摊开的墨宝,云瑶走近看了一会儿,却觉得不像是他的字,他一贯行云流水,落笔如流云灵逸,这幅帖却顿笔过肥,折笔尖锐,一看便知写的人数次停顿,似有烦思,心境不定。 云瑶还想再看看,已有人上了茶来。她走回去,见徐昭连大氅也没有除,就那么靠在紫檀沙发上,正闭目养神。 那紫檀木沉的发赤,衬的他的脸色格外白,屋顶的灯照着,云瑶心里一沉,快步走到他边上去探他的鼻息,手刚探过去,不防被他攥住。 “怎么?怕我死了?” 他连眼睛都没睁开,声音低哑,像是累极了。 云瑶从他手中挣脱,茶温的正好,她拿起来试试,递给他。 徐昭瞧了一眼,却没有接。 云瑶明白他的意思,自己含了一口去喂他,他果然吞下。 徐昭没有在她的唇上多留,他眼底有点浅薄的笑意,“你不必试,若有那一天,我必当第一个使你知道。” 他明知道她不是这个意思,却故意曲解她,云瑶心里苦涩,只当作没听见。她说:“水已经放好了,洗洗睡下吧。” 原本是她扶着他去了浴室,到后来,却变成他为她洗身子,诺大的浴缸边上,他拿着一只丝瓜络,为她细致的擦洗着。外人又怎么能想到呢,威风在外的少帅也会为女人做这等事。 这一晚不知为何,云瑶只觉得到处都不对劲,她的头发乌沉沉密匝匝的,以前他们最情好的时候,徐昭最爱的就是为她擦头发。 他这人做事常另辟蹊径,他说她头发多,一条帕子哪里够用,令人送来十几条干净帕子 ,一条一条绞干她的头发,等到八成干,还会替她耐心的涂花蜜油。 时隔多年,他再次将柔软的帕子盖在她的头发,云瑶心里像被人猛的攥了一把,一时鼻酸,心知他看不到,还是借着低头的动作,轻轻拭了眼角。 方才洗过澡,他身上的酒气已经散了许多,他随夫人,皮肤白皙,乌黑的发上还有些潮湿,更显得人格外醒目,他眼底泛着红血丝,却很专注,手下温柔。 他替她涂上香蜜油,她的头发又凉,又软滑,乌沉沉的在他手上划过,连触感都和从前一样,只是镜中人容颜却更胜当年。 徐昭看着她,极轻的在她眉间落下一吻。 “云瑶,五年了。” 原来他也记得。 云瑶眼泪一下子落下来。五年前也是这样寒冷的冬夜,她走投无路孤注一掷的拦在他的车前。这么多年,无论她求什么,他都给了。时至今日,她从不敢让自己僭越一步,既怕在他心里,又怕不在他心里。 若要说亏欠,总是她亏欠他更多。 云瑶再顾不得许多,她紧紧抱住他,徐昭弯腰将她抱在怀里,任由她的泪水顷刻间染湿衣裳。 清冷的月光探进来,暗夜里也有了光。这一夜什么都没发生,他们只是相拥着沉沉睡去。 次日早上云瑶醒来,床边已经冰凉一片,外间有压的极低的议事声,徐昭早已起了。 云瑶小心翼翼的洗漱好,昨日的衣裳已经被人拿去洗了,她打开衣柜,里面都是徐昭令人为她置备的,多是徐家女眷喜爱的样式,云瑶挑了一件奶白色的羊毛衫,袖管上宽下窄,并一条黑绸裙子,脚上穿一双乌亮的皮鞋,她的动作轻之又轻,生怕打扰了他。 却不知怎么还是叫他发现了,她正在对镜挽一个光光的圆髻,正要绑紧,手上的发绳被他接过,他替她挽好,说:“饭备好了。” 他的侍从先一步离开,用饭的只有他们两人,对面坐着,偶尔筷箸落在碗碟上,发出清脆的敲击声。 徐昭看她低头舀蛋羹,说,“我要出去几天,你若有事,就去找裴胥。” 他往常也因公务,不在城里,即便他在城里,与她也不是常见。 云瑶闻言与他对望一瞬,一时想起昨日,仍觉得是梦。对他的话点点头。 吃了饭,裴胥已经等在门外了,云瑶出门前,徐昭拿了一件玫瑰紫哔叽斗篷叫她披在身上,车已经开出去几步,云瑶看窗外,他竟然还站在檐下目送。 她心里怪不安的,开口喊了一声裴胥,却不知要问什么。 裴胥应声回头,只见她欲言又止,他这样的人精,眨眼间便猜到了,但既然少帅没有说,万万轮不到他来说。 旁人都说少帅风流,身边女子多的如春来满城飞絮,对人又能有几分真心。他做叁公子的侍从已久,却知道云小姐到底是不同的,她一句不想彰显,叁公子就为她备了专门的车,万事只要她来,也要容出时间来给她。 连日来事忙,睡觉的时辰都不够,昨日从天明到天黑,他们奔波了一整日,到了晚上还要赴一顿七分公务叁分闲的饭局。出来时,天冷的哈口气都要凝成霜。 原以为今日要回盐田,却见他说吩咐开去戏院,裴胥劝他,“叁公子,今日不回盐田,恐怕不好交代。” 徐昭沉着脸说:“啰嗦!” 裴胥知道他的脾气,不敢多说,叫人来开了车,目送着他往戏院方向去了。 前线战局焦灼,如今时局混乱,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今早叁公子与他们几个留守的侍从议事,连别处也不肯去,特地叫他们压低声音。 末了还特地留下他,叮嘱他稍后一定亲自将云小姐安全送回。 从前他们几个都以为他是一时兴起,却没想到已经一时心动,竟然绵延了这许多年。 裴胥想着,将车稳稳停在云家门口,亲自下车目送云瑶进去,又十万火急的赶回紫玉官邸。 不日前叁公子决定亲去前线指挥,今日便要南下了。 6 年关将近时,学校早早停了课。 今年还没有下雪,陈妈说这不是个好兆头,民间常说瑞雪兆丰年,眼见一年都要末了,还不降雪,只怕来年收成不好。 清早报纸送来,云瑶展开来看,洋洋洒洒的全是平阳关大捷,云瑶将每一个字拆开来看了,读了好久,面前的粥都冷了,陈妈又换了一碗端出来。 见她还是犹自出神,忍不住上前多句嘴,陈妈说:“小姐,少帅他….,自然是吉人自有天相的。” 云瑶听了还是恍惚。自那日过去,已有月余了,他去前线的事情,她还是在报纸上知道的。 早在半月前,学校就停了课,她与郝翡约着出门逛街,走在路上,只听满城的报童嚷的沸沸扬扬,说少帅亲上前线主持战局,一连打了两个胜战。街上的行人将那几个小报童围的紧紧的,叁五成群聚在一处议论着,竟成了盛况。 郝翡的堂哥也是行伍之人,眼下正在前线军中,她听了喜不自胜,还说情势这样好,她堂哥说不准可以早些回家来团年。 云瑶那时同她一道在外面的书肆里闲逛,听了那些议论纷纷的话,心里乱的怦怦直跳,到底快步亲去拿了一份报纸,头版上正是他的一张小相,他一身戎装,背景看样子是指挥部的议事厅,身旁还站着几个军官,正在与他议事,他看起来英俊不凡,只是眉头紧锁,一幅不好相与的样子。 那照片印在报纸上,已是不甚清楚,云瑶偏偏看出来,他清减了不少。 那日她心神不宁,勉强再转了两家铺子,便推说不舒服,与郝翡请辞,早早回了家。 她坐在梳妆台前抹去妆面,松了发髻,摘下一支翡翠玉簪,那正是徐昭送的。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她年纪小,脾气大,心气远胜如今。那日她刚在家中吃过午饭,回了房间要将前几日先生留下的画作画完。 书房里只有她一个人,诺大的乌木长桌上,有一幅叁尺见方的画轴,上面是一幅已经画了一半的唐宫仕女图,她凝神画了一会儿,不知怎么,窗外突然有鸟鸣不止,云瑶心烦不已,走到窗边看了几眼,院中的树与花仍是那个样子,一只鸟都没发现,她寻了半天,心里气不过,就预备将那窗户关起来。 就在她要合上窗扉时,有人握住她的手,人也借势翻进她屋中来。 “哎呀!”她躲避不及,被带在那人怀里往后退了几步,吓得大叫出来。 门外打扫的陈妈听到,忙隔着门问怎么了,见她好似要推门进来,云瑶吓坏了,连忙大声冲外面说,“没事!被墨汁染到了衣裳罢了!” 她说完,气呼呼的看着眼前人,那人也正笑嘻嘻的看着她,他的头发鸭羽一样的乌黑,眼睛长得像母亲,天生的一双多情缱绻的桃花眼,她的窘迫似成全了他的快活,正握拳抵着唇轻声笑。 云瑶像很生气,提拳砸到他身上,他面若痛苦的“啊”了一声,她又急的不得了的去问,“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太痛了?” 那人却狡猾的笑起来,一手擒高她两只帮他轻揉的手,弯腰极快在她唇上狠狠亲了一口。 “你怎么骗人啊!” “愿者上钩罢了。” 他得意的说着,低头复又叼着她的唇咬了一口。 他的手极不规矩,这时已经揉上她的胸乳,她才发育不久,这处比旁人小的多,偏偏又比常人敏感,徐昭常说,要替她好好养养。往日只要周遭无人,他就要将手放到她的一对乳儿上揉捏。 云瑶极不自然的把眼睛偏过去,这才揉了几下,她已经有些难以辨清的晕眩,身体也难耐的往他身上靠,徐昭握着她的手往自己身下摸,声音滚烫的问她,“瑶瑶,想哥哥了吗?” 有湿热的吻落在她颈后,狠重又绵密的,让她浑身颤栗不止,云瑶恼的要打他,却被他一只手握住了,直接按在那处,她被惊的一抖,正要惊呼,却被他紧紧捂住嘴巴,徐昭抬头看她,眼睛已经被欲熏的泛红,他面无表情的“嘘”了一声。 门外有悉悉索索的声音,陈妈兴许就在外面扫花瓶。 云瑶又怕又气,狠狠咬上了他的手掌,他却连眉头也不皱,将她打横抱起来,放到那张长桌上,她洋裙层层迭迭的裙摆被他一齐掀起来,堆高到腰间,冰凉滑腻的玻璃丝袜被他一把抹下,她整个人瘫高坐在那里,一只手撑着,一只手捂住嘴巴,隔着腰间堆迭的蕾丝空隙,眼睁睁看他把头伸进她胯下,她急着要合腿,却被他两只手擒住,分的越发开。 耳听着门外已没了动静,云瑶大着胆子开口,“你不要这样!” 徐昭哪里会听她的,他一边握紧她乱踢的腿,一边凑近这条白绸底裤,着迷的闻个不停,他硬挺的鼻梁不断的深陷到她的缝隙里去,磨的云瑶眼里水都要滴出来。 她软的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躺在书桌上,徐昭握住她一条腿,轻而易举就将那条被他蹭的一塌糊涂的底裤脱下来,他随手放进怀里。又欺身凑近,那肥厚的,粉白的,小的他一口就能吞下的肉缝,此时已泌出汁液,像一朵就要盛开的淫花,他拉开她的双腿,伸手将那些湿哒哒的汁液涂满了她的整个女穴。 “出水了,真好看。”,他说。 云瑶被他充满性欲的嗓音烫了一下,下面又流出一泡水来。 她的两片阴唇翕动着,被人拨开,徐昭的两只手指插进去,他自幼被丢进兵营里操练,磨的手指粗硬,搓磨的她又酸又麻,难过的直哼哼。 徐昭抬眼看她,得意的笑了一声,捏着她挺立的阴蒂,坏心眼地掐。 云瑶不由自主的溢出呻吟,激烈的扭着腰去躲,他的两根手指就在这时一下子捅进阴道里,无情的在薄又软的紧窄内壁里勾挑,她只觉得有无尽的淫水涨潮一样的涌出来。 云瑶觉得浑身都在发烫,眼酸疼,连睁开都不能,她的双腿打开着,衣裳被人褪尽了,淫水流满了腿根,正不堪其重,一滴滴的落到身下那副仕女图上,那些尚未着色或站或立的仕女,如今都涂上了她腥甜的淫液。 可她身子发烫,软的连推开他的力气都没有,如一块案上鱼肉,任凭徐昭处置。 他的手指越来越快,带出来的淫水飞溅,连他的脸上都被打湿了。云瑶已经不知今夕何夕了,只觉得身子越来越轻,下腹越来越麻,一股强烈的酥痒使她再无法忍耐,有什么东西从她身体里喷薄而出,湿淋淋的,溅了徐昭一手。 这样巨大的快乐之后,云瑶困倦的只想就这样睡过去。却被他整个人抱进怀里,夏日午后,阳光仍是暖和的,她赤裸的横陈在衣冠楚楚眉目俊朗的少年怀中,任由他抱着揉着,人就是不肯睁眼,他捏着她的乳尖,打着圈的拿指腹去搓磨,她舒服的哼出来,她的臀下抵着滚烫的一根,硬的不容忽视,终于她好奇的掀开一点眼帘偷看他,却被他抓个正着,他脸上还有她的淫水,湿亮的一块很显眼,见她盯着看,徐昭故意伸出舌头卷起来舔进嘴里,他眯着眼睛像享用什么美味,他满意看着她笑,不知廉耻的说:“好甜,下次再喷给我吃。” 云瑶没有他皮厚,羞的脸皮红透,她轻斥:“你真恶心。” 那副画自然再也不能用了,次日教画的先生上门来,她的新画还没赶好,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免不了一顿训。 云瑶气的要命,徐昭知道了,拿了一只六卡的粉红钻来哄她,那么贵重的东西,她哪里敢要,好了好些软话才让他退了回去。谁知下回见面,他又带了这根簪子来,还诓她说不值什么钱,她对玉石不甚了解,半推半就的就收下了。后来在别处得知,这是宫里流出来的东西,论价值远比那火油钻更贵重。再要给他,他却冷脸,直说叫她丢去晋河里。 从前情深意浓时,云瑶也不敢让自己太过放肆,何况如今。 她看着镜中人瓷白的脸,眼泪流了下来。 说到底,她不过是跟他久了些,到底什么也不是。 他要去何处,的确不必同她说的。 又过了几日,陈妈刚来问过晚饭用些什么,云礼与她说,今日天冷,不如吃个热锅子,陈妈答了话刚走到一楼,大声的“哎呀”一声,云瑶姐弟以为她摔了跤,连忙跑下来,还在楼梯上就顿住,原来不过是云淞回来了。 已是数月未见,他脸色越发红润,瞧着人也宽胖了些。他一进门,架子极大,叫陈妈把新收的茶沏出来,又令人去广福楼订一席酒菜回来,还从怀里掏出几个银元出来上上下下打赏了一遍。 上上下下忙了许久,终于称了他的意,等席面摆好,云礼被他带到身边坐,他拿筷子尖沾了一点白酒去逗云礼,云礼偏头躲开了。 再看云瑶,根本不看他,只当他是空气一般。云淞也自觉无趣。 他干咳两声,装作无事的举起酒杯,酌了一口,又将青豆釉的酒杯放在桌子上,陈妈要替他添酒,却被他挥退了。等到只剩他们父子叁个人时,他说:“过两天,是你们母亲的忌日,我想去看看她。” 只这一句,已是云瑶心中利剑,平地惊雷。 她眉宇一下子凌厉起来,恨恨的看着他,“你怎么敢说这句话?你也配提母亲?” 云淞“啪”地把筷子一放,“怎么,还反了你了?我是你父亲,何时这个家轮到你对我大呼小叫。” 他这话说的掷地有声,实则是在虚张声势,今日他回来,不过是在销金窝里腻了,猛然想起家中还有一对儿女,一时兴起回家看看罢了。 云瑶这张脸,越长大越酷似她母亲,当年迟相蕴也是她这样的年纪,到约翰医生那里去求医,他在胡同里面同人打架,被人折了手,打了固定架出来,刚走过转弯,就被一个香软软的娇小姐一头撞进怀中,他那只伤手被撞的疼的撕心裂肺,只怕刚才的正骨的痛白受了,这下怕是又移了位,可他根本顾不上惜疼,眼前这位绝色佳人,已经摄去了他全部的心魂。 刚才看着云瑶,他好像一时回到那段岁月里,那时他心里还只有她一个人,一切都如意,都美满,他心思恍惚,一时不察,就脱口而出那句话。 云瑶站起来冷冷看着他,叫了一声云礼,云礼蹬着两只小短腿跳下椅子,跑到她身边来,云瑶牵起弟弟,再不看他,两人径直上了楼。 没多久汽车声响起来,云瑶不用看也知道,云淞又走了。 夜里,云瑶将云礼哄睡后回到自己的房里,近来每日的报纸陈妈都一早放到她的梳妆台上,这样一来她晨起就能看到。 这份报她早间看过了,今日没有他的消息。 临睡前云瑶又翻了一遍。 今日确是没有他的消息。 7 云瑶凝视着窗外高大的树冠,这时节,不知是什么树,还是青葱鲜嫩的模样,她降了一点窗户,冷风马上刀子一样刮进来。 她将林叔招过来,“还有多久能修好?” 今日她要去舅母家,车子开到半路却坏了。 林叔不好意思的说:“表小姐,我也不知道要修到什么时候去。要不我叫人回府另开一辆车来。” 云瑶下了车,她今日出门前陈妈特意拿了一条白狐狸尾围领,风吹着,还是有些冷,她紧了紧围领,见她这弱不禁风的样子,林叔怕她冻出病来,忙劝她去车里坐着等。 云瑶摇头,只说车里闷,坚持陪他一起站在风中,林叔见劝不动,只好走回去盯着人修车,想着早些修好,早些回府。 她说心里闷,倒不是作假,知道了他的事,白天还好,到了夜里就开始心神不宁,总也睡不好,今日若不是舅母,换了其他人,她是不会出门的。 这时节,路边沿着长街两侧,多了许多卖年货的摊位,为了讨喜,上面卖的东西上都有红纸红绳绑着,街上还有些走街串巷的货郎,身前挂着一只木箱子,到处走来走去的叫卖。 云瑶看了一会儿,百无聊赖的想着家里还要添置什么,这事儿本轮不到她操心,陈妈是老妈妈了,做起事情一个顶人家几个心细,这些事情约莫早都备好了。可她现下无事做,不想这个,怕又想起徐昭。 只在冷天里站了这一小会儿,风也不算不上喧嚣,可就是这不一会儿的功夫,觉得身上已经寒透了。 她搓搓手,悄悄跺脚活动了一下,这时忽然对街上停了一辆车,车上下来一个年轻公子,云瑶闲闲看了一眼,谁知那人却朝她走了过来,男人身高腿长,对街能有多远,他几步就走了过来。 等他走到眼前来,云瑶才认出,这人正是孟怀荪。 可也巧了,今日他出门办事,前面路上有人打架,巡警封了路,他不得已绕道淮西路上来,远远开近,打眼一瞥,不知怎么,就认出来那人是她。 他今日穿的很雅致,一身白色西装,头发上也打了发蜡,戴一幅银丝眼镜,他望过来,目光留在她身上,俨然含笑的样子。 “好久不见。” 他不说巧了,偏说好久不见,云瑶心里纳罕,好像两人多熟一样。 她仔细打量他,想看清楚这人皮有多厚。 孟怀荪落落大方,任由她看,甚至把眼镜摘了下来,他今日戴了一双皮手套,掐在细边镜架上,摘下来的那一刻有些看不清似的闭眼适应了一下,再睁开眼,先挑了嘴角笑起来。云瑶看着,觉得这姿态怪沉俏的。 “云小姐的车坏了?” “不知道我能不能有幸,再送云小姐一回。”孟怀荪点点在不远处泊在路边正在修理的车。 “我要是不愿意呢?” “今日我原是要去税务局办事,”他说着低头拿出一块怀表看了一眼,“现在已经快正午了,人家也快要吃午饭了,我就不要巴巴的跑去讨嫌,云小姐要是不愿意,你站在这里也无聊,我陪你等着就是。” 那块表金灿灿的,好像还镶了玉石。云瑶瞧了一眼,见他大有一副说到做到的架势,怕在这人来人往处,真是与他一同久了,少不得被人瞧见当乐子。 她最怕被人闲话,冷冷看他一眼,向对街那辆雪佛兰走去。 云瑶心里极不愿与他有什么关系,但天寒地冻,她早些到舅母家,也好找个人来帮林叔。 如此她便上了车。 他的车里倒很干净,云瑶原以为他这样的公子哥,车里少不得粘些脂粉味儿,孟怀荪见她不着痕迹打量,心里发笑。 车里安静了好半天,等开的远了, “那晚———” “那晚———” 两人同时出声,复又同时停止。 孟怀荪偏头来看她,笑了,“我先说?”他毕竟是男人,懂得不该让女孩子先开口的道理。 云瑶点点头。 孟怀荪单手敲在转向舵上,思索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那夜我同你说,我对云小姐很感兴趣。并不是一时兴起,请云小姐不要以为是玩笑话。” 他这话,不论有几分真心,这时说的却是情真意切。 “那晚的话,我只当是孟公子醉酒了。请孟公子不要与我开这等玩笑,我如今的处境想来您也是知道的,实在是配不上孟公子。”云瑶低眉,说话的声音轻柔了许多。 孟怀荪看着她,像早有所料一样自嘲的笑起来,“我不是强人所难之人。云小姐,总还是来日方长。” 又静了许久,车子开到人多处走不动,停了下来,就趁这个当间儿,他突然正色看她,神情带着些几不可见的歉意,声音极温柔的说:“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如果因为我对你的这份心意使你为难,真是太抱歉了。 云瑶心里一动,被这话说的滚烫,盯着他车上的一张报纸,迟了几秒,一时不知道做什么反应。 那日他送她回家,月色如水,夜凉如梦,她门前的桂花香气在夜色里格外馥郁浓香,她道了谢正要下车,他却将她叫住。 云瑶困惑回头,只见月色下他一张大为苦恼的脸,极为难似的开口对她说:“怎么办云小姐,恐怕我不能对家母回绝这门婚事了。” 云瑶以为他有难处,问:“怎么了?” 孟怀荪展颜一笑:“因为我对云小姐,兴味正浓。” 他花名在外,纨绔子弟的话,多余一听。云瑶转身就走了。 可这人同前两次见时又不同了,今日极是端方有礼。她甚至不敢看他,这时心里已不像方才上车时那么不情愿,心里不由的放松了些。 可他说的那些话,不论真假,她都不能当真。 车开到迟家,孟怀荪说到做到,只将她送到门口,未再多缠就走了。 迟家的佣人迎上来接了她的外套,云瑶刚走近内厅,就被陈颖芝迎上来,她点着她的额头对宋佳慈笑道:“到底是大了,对我们也有秘密了。” 宋佳慈也说:“自是女大不中留。” 两人慈爱的拉着她的手看着她笑,云瑶一头雾水,见状,宋佳慈在她腰上轻掐一下,说:“还装,我与你舅母都看到了。” 陈颖芝也说:“刚才是那位孟公子送你来的,是也不是?” 云瑶连忙摆手,连声解释,可饶是她再如何情真意切,两位舅母根本不信,只当她害羞而已。 云瑶只得作罢,假的真不了,又何必多说什么呢。 中午家中只有叁人,这天气冷的不成样子,叁人决议烫个锅子来吃,热锅子随时添汤添火,吃多久都不会凉,正适合这天气。 叁人吃饱了,佣人已将偏厅的壁炉添好火,还上了茶点,两位舅母俱都膝下无女,一向视她为己出,叁人笑笑闹闹,一下午也就过去了。 云礼前几日已同迟家两位小少爷一道送去了陈家。陈家祖上乃是前朝大儒,冬日送去陈家私塾进学,已是惯例了。 天刚擦黑,外面响起来汽车声,迟竟臣与迟竟和两人回来了。 两位舅母各自迎上去,云瑶也站起来叫了两声舅舅。 等两人换了常服下楼来,茶桌上已经又换了一轮茶点了。 几人坐在一处品茶谈天,不知怎么聊到了徐昭身上,两位舅父刚从帅府回来,说不止平阳关大捷,徐昭还带人将去岁失去的荆州夺了回来,另还攻占了北部的怀州与充州。 云瑶原在一旁默默听着,这时心里猛的一跳。 “战事凶险,徐昭…,少帅可有受伤?” 她突然开口,几位长辈都看向她,迟竟臣看了她一眼,说:“少帅无碍,听大帅说,不日即归。” 她方才一时无状,不知是否让人察觉到什么了,听了这话,故作镇定,“那就好,少帅无碍,我等也就放心了,这几日我去街上,也常听人挂念少帅安危呢。” 迟竟和闻言也点头,少帅虽年轻,但他瞧着,治军的手段不比大帅差,果然虎父无犬子,前年南方大乱,许多昔日里发誓效忠大帅的将军为了一己私欲,割据一方,置整个南方团结协作的大局于不顾,只顾自己坐拥一池一城的无上虚荣,罔顾军令,拒不出兵抵御进犯的北部大军,将南部一直引以为豪固若金汤的铁桶合围之势亲自撕开一个口子给北伐军来钻。 那次危机,福星正是少帅。 “少帅无碍,自是整个南部之幸。” 一旁的壁炉里的柴火,哔啵作响,围炉闲话,灯火可亲。 稍晚间,两位哥哥也当职回来了。 下人们撤下了茶桌,有条不紊地忙了些时,六时整,上菜了。 晚上吃的是八宝烩饭,白玉鸡脯,炖生敲,另烹了一只仔羊。 用过晚饭,陈颖芝原想留她住下,云瑶婉拒了。 得了舅舅一句“无碍”,云瑶如同吃了一颗定心丸,晚间食欲也好了,多吃了几口。 她的车虽说修好了,但哥哥们说怕还有暗伤,最好送去大检一番。今晚又另派了车给她,坐在车上,一路开着,近年关,虽说前线还有战事,城里却已是一幅年景了。当街的铺子早已挂了红灯笼,有那迫不及待的还贴了年画。天都黑透了,处处亮着灯,街上竟还有不少行人,临街的一家酒楼门前,站着约莫已经吃好正要离去的一家人,红彤彤的灯笼底下,高大的男人正弯腰将一条围领戴在小女儿身上,女人在一旁含笑看着。 车子很快就开过去了,云瑶心里生出些羡慕。 她抬手扣着车窗玻璃,一不小心划出一道尖锐的声音来。 连前排林叔都吓了一跳,他担心的回头问她,“怎么了?” 云瑶回过神来,低声回了句,“无事。” 车开进院内,屋内灯火通明,却空无一人。陈妈年纪大了,今日她去迟家吃饭,早早交待了陈妈早些休息不必久侯着她。 她年纪大了,此时大约早已睡下了。 门房见她回来了,等她上了二楼就落了钥熄了灯。 洗漱好睡下时,云瑶抬手将整个云家最后一盏灯也灭了。 院中培植的树木早已凋弊,窗外摇曳的枯枝残叶,在黑漆漆的天里随风轻舞,月光照着,在屋内的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冬天冷冰冰的夜,上上下下静的要命,云瑶将眼睛闭的紧紧的,往被窝更深处滑去。 8 这一晚她梦见了徐昭。 那是她第一次见徐昭。那时母亲还未生下弟弟,家中只有她一个独女,宠爱是独一份儿的,那天早上她还睡着,被母亲从被窝里捞起来抱进怀里,母亲的衣服常年熏着香,闻起来又暖又甜。 云瑶在她怀里嗅了又嗅,抬头央求给她的衣服也熏成这样。 迟相蕴轻轻刮着她的鼻子,说等她长大了,教她调自己爱的香。 她催她起床,说今日要带她去见一位夫人。 从前她还在襁褓之中,再后来太小,不记事,回了几回青州都没留下什么印象,这回从天津回青州省亲以来,迟相蕴见了许多旧时的闺中好友,全是她口中的夫人,云瑶见过许多,早不以为意了。 吃过饭,家里的司机送两人出了城,车子一路开着,久久未到地方,云瑶困了,在车上睡了一觉,只觉得还没睡下多久,就被母亲叫起来。 原来是到了。 那是一幢建在半山极占地极广的庄园,两扇极大的铁门打开,有人近来核实他们的身份,林叔递出一张帖子,那人看看,毕恭毕敬的放行了。进了门,还有一段路,两边种郁郁葱葱的高大树木,正是盛夏时节,树木葳蕤,枝叶环抱,车开进来,云瑶觉得气温一下子凉爽起来。路尽头是一幢别致的小楼,门前有法国人修的许愿池,林叔将车开到门口,两人下了车,早有一位管家模样的女人等在那里了,她显然认识母亲,迎上来一边与母亲寒暄,一边为他们领路。 云瑶跟在后面,绕来绕去的,穿了好几道鎏金的琉璃门,这样漂亮的门,云瑶从前在天津法租界里的酒店中也见到过,又走了会儿,终于到了。 那是一间富丽堂皇的会客室,很大,满室贴着金浮雕的家具,头顶挂着水晶吊灯,窗帘也是丝绒质地,阳光下闪着光一样,当中摆着一组深绿色的丝绒沙发,沙发背上都以金线绣了大朵大朵绽放到极致的玫瑰,角落立着一只硕大的白瓷瓶,里面扦插着一大束云瑶不认识的花束,整间屋子里有一股极淡的天然香氛,好闻的不得了。 坐在正中间的女人看到她们到了,就要起身去迎,迟相蕴赶紧快步走上前,两人的手交握在一起那刻,眼泪一同流了下来。 旁边陪着的女人赶紧上前提醒,“夫人,现在可哭不得,仔细坏了眼睛。” 两人又相视一笑,难为情一般的一同去拭眼泪。两位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坐在一处谈笑,当真是极美的画面。 那叫做何照慈女人把她抱在怀里瞧了又瞧,对她母亲说,“像你,自小的美人坯子。”说着,她往后看了一眼,方才那女管家模样的人便递上一支方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柄水头温润的玉如意,母亲见推脱不过,便帮她收下了。 其实她回来前便发了电报给她,两人自幼一同长大,叁不五时就要见一次,就算她远嫁天津,也时不时通信。 去岁她不知怎的,又查出有了身孕,大帅珍惜她辛苦,怕府里人来人往冲撞了她,月子里就遣人护送她来这处休养,下令不许人来打扰。 迟相蕴刚回来时,她还在月子里,大帅不许她见客,如今她刚出了月子,忙派人告诉她。迟相蕴心里越发珍惜这份友情。 两个大人聊的不亦乐乎,云瑶在一旁却是百无聊赖,她耳朵灵,听到隐约有狗叫声。 趁人不注意,循着声音跑远了。 也不知是跑到了哪里,狗没有找到不说,人也迷了路。正当她不知所措时,有人在背后猛的推了她一把。 “喂,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在我家?” 说话的男孩眉眼矜贵,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大约察觉到小主人语气不善,他身后一只半人高的狼狗也上前凶巴巴的冲她龇牙。 云瑶吓得就要哭,见她哭了,他似乎觉得很没意思。 他摆摆手,那只凶猛的狼狗似乎很通人性,也紧紧跟在他后面走了。 云瑶泪涟涟的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里十分的气愤。 这便是两人的第一面了。 不久后听母亲说,这位混世魔王被徐帅送去了军队里,后来再见面,又是几年后了。 那时也是夏天,陈颍芝新添了小儿子,家中要办满月酒,迟家在青州根基深厚,消息传出来,到了那天,来了许多的贵人。 云瑶那年十五岁,迟家未分家,住的是老宅,前厅待客,吵吵嚷嚷,她留在后面哄新得的小弟弟。 小孩子睡意来的快,她逗了一会儿,未久就睡了。云瑶便走出门来,她一路绕到小池塘去,还没走近,就听见有说话声。 带着几分羞涩的女声说:“叁公子,我家在西郊新开了一家马场,我给您特意留了一匹蒙古马,请您,请您务必赏光来瞧瞧。” 被叫做叁公子的人没说什么,倒是旁边几个起哄起来。 “绍玫,你是真心想请叁公子骑马吗?我看呐,你是想请叁公子骑你吧。” 这样的荤话,她第一次听,云瑶的脸一下子腾红。 这话一出,那几人嘻嘻哈哈笑作一团。那绍玫却不恼,她同旁人说话,与同那位叁公子不同,全无娇羞,大方的很,云瑶听见她说,“我与叁公子的事,何时轮到你们多嘴。当心我告诉叔伯,今夏将你们也送去大营里。” 那几人却不以为然,仍旧开她的玩笑,又有一人说,“邵玫,我说你倒是瞧瞧,哪家的小姐像你一样不害臊,天天追着男人跑。” 云瑶不想再听了,她转身走了。 城中众人都知道,大帅最不爱这等热闹,这种场合断不会见到他,今日替他来的,是徐昭。 开饭时,他坐在上首的主位,半大的孩子而已,到底是那样尊贵的家世里养大的,待人接物已经有模有样了,在座的大多都是看着他长大的长辈,他却不见怯,从容有礼的周旋。 云瑶坐的离他很远,偶尔夹菜,抬眼就能瞥见他在推杯换盏之间的笑,那样的云淡风轻,不以为然。 她在心里想,这就是那个让人家送马骑的叁公子。 她又悄咪咪打量一眼,一眼怎么能看得透一个人呢,但她私心觉得,他看着就不像什么好人。 夜里,终于散了席,府里还备了舞会给新派年轻人,不感兴趣的,到这就可以回了,楼下在送客,云瑶在二楼看书,她坐在偏厅里间的小沙发里,只开了一盏台灯。 忽听有人进来了,声音听着像是一男一女,两人没说几句,突然静了,紧接着在这寂静的书房里,骤然响起来女孩子此起彼伏的费力吞咽声,一墙之隔,楼下就是迎来送往,歌舞正嚣,可这都与她无关了,她的耳朵里,全是女人娇媚的呻吟,极端痛苦,又像无尽的欢愉,极偶尔的,还夹杂了一两声男人的低喘。 云瑶恨自己偏偏在这一刻有了急智,一下子堪破了外面在做什么,她吓的整个人宛如静止,手指按在那一页书上,久久不敢翻动,连呼吸都又缓又轻,犹恐被人发现。 心跳前所未有的剧烈。 过了很久,这声音才停止。 云瑶一直等到关门声响起很久后才走出去。 可她没想到,竟还有人在。 地板上铺了极厚的毛毯,脚步声听的不真切。方才离开的,原来只是那个女人而已。 云瑶脸烧红,平白听了这样一场活春宫,未经人事的她只觉得羞臊难当,她出来,正是要去洗把脸,压压这没来由的热气。 却没想到房间里还有一个男人,她原以为这样孟浪的,是哪位叔伯长辈。 却没想到,那人很是年轻,看着与她的几位哥哥差不多,容貌俊逸,眉目却锐利。他正饶有兴致的看着她,脸上一副刚吃饱的慵懒随意,正要走到她面前来。 她脚步一顿,将头低下去说:“叁公子。” 那人停住,笑道,“认识我?” 哪里算什么认识,无非是听人都这么说罢了。她点头,又在心里添了一句,今日就算认识了。 刚才他就看到了,里间有光,怕是有人。但耐不住那女人那么骚,一刻都等不及,见里间人不做声,这事儿既有人听着,他也权当多个乐趣。 只是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面嫩的娇小姐,却是从未见过。 脸红成那样,像要熟了似的。 他心里好笑,对自己的风流韵事不以为然,面上却极会假装,像是不好意思的,像模像样的对她道了个歉,又说:“只当我欠你一次,不要说与旁人听,好吗?” 说完不等她答话,他便走了。 等到云瑶平复妥当下了楼,却又看到他。他正站在门口,看样子正要离开,两位舅父正在送他,云瑶正要快步走过去,偏巧被他看见。 就那一眼,两人目光对上,徐昭极快的对她眨了个眼。 云瑶吓了一跳,立时加快了步子。 徐昭看了哈哈大笑。 迟竟和迟竟臣正与他寒暄,见他突然大笑,俱都一脸莫名其妙。 徐昭方才已经派人查过她的身份,眼见她进了里间,他收住笑,拱手道:“两位世伯,今日府上贵客多,就不必多送了。日后有机会,晚辈再来打扰。” 9 他说再来打扰,迟家原以为是客套话,但此后没几日,迟羡亭连着打了两次电话回来吩咐备膳,说叁公子要来家里。 也就这两次,后来,他不知怎么又不再来了。 谁知道呢。 那日徐昭回了家,裴胥给他开车,见他一直笑,少不得问一句怎么了。 那夜熏风暖月,裴胥回头,见窗户破天荒被他开了一整扇,风撩起他的发,他却不自知。此时要是那些搞暗杀人来,只怕盲打也会毙命。裴胥担心,直叫他快摇起来。 徐昭见他是真的急,便照做了。 他笑道,“裴胥,我今日酒气重,没的惹母亲不高兴,去长汀别墅。” 下了车,裴胥随他进门,饮茶时,他却没头没尾的对他说,“改日去马场看看。” 裴胥见他如此反常,只当绍玫这下要如愿以偿了。却不想,去跑马,他却只跑马,迟家兄弟赢了他一场,他还大为赞赏,言辞亲密,还去人家吃了两回晚饭。 裴胥又不懂了。 进了七月,青州又开始下雨,到处都是水淋淋的。 好不容易捞到一个艳阳天,徐昭一早就去了西郊马场,只是没想到,绍玫竟也在。 徐昭套好马鞍出来,绍玫已经在外面等了。见他眼底划过一丝惊讶,她走近,贴着他的手臂娇糯的说:“人家知道你闲不住,这样的好天气,你肯定会来。所以我一早就来等你了。” 几个侍从官听了都觉得好笑,竟是守株待兔。 平心而论,绍玫也是美人,黑白骑装显得她身段越加窈窕。 大帅与夫人也很喜欢她,她纠缠起徐昭来,更是有恃无恐。 她撒娇要徐昭抱她上马,徐昭却不遂她的心意,他翻身上马,一纵缰绳,一霎间良驹已扬尘远去了。 旁边蒋士学不忍心看她委屈,想抱她上去,还没走到近前,就被她用马鞭隔住,绍玫嫌恶的看着他,“诶,你别碰我。” 说着她利落的翻身上马追徐昭而去,留下余下几人,将蒋士学团团围住,他的脸通红,却还是嘴硬,冲着那远去背影大喊:“你等着,早晚有一天我想怎么碰就怎么碰。” 众人听了大笑,接连上马,也去跑山了,这样好的天气,谁又忍心辜负。 累了一天,肚子饿的不得了,晚上就定在百花深处吃。 绍玫在路上就臭着脸,百花深处是个什么地方,顶有名的香艳馆子,即可吃饭,又能吃人。 她一双眼狠狠瞪着霍明渠,霍明渠被她瞧的有些面热,但转念一想,这本就是她自个强跟来的,也就理直气壮了。他将身边的妹妹搂的紧些,见哥几个身边都有人陪着,唯独她母老虎一样守着叁哥。霍明渠反倒觉得绍玫不懂事。 席间有人听说叁公子在,不断的有人进来敬酒,绍玫拦着,他倒滴酒未进,一顿饭倒吃的很舒服。终于酒足饭饱后,百花深处的规矩,若是觉得身边的妹妹合意,递个牌子给堂倌,就可以带人去后面玩玩。 绍玫不管其他人,一迭声的催着徐昭快走。他也无意这里的货色,便随她去了,绍玫见他肯听她的话,面上已经喜不自胜了。 只是不想,两人明明已经下到一楼,他却突然折回去,等她追上去找到人,只见他已经闯进一间包厢里,单手将一人两手反剪到身后,将其按在一碟荷包里脊里,他的配枪也拎着手上,似乎随时预备着闹出人命。 包厢里乱成一团,几个衣衫不整的陪菜小姐早吓的哭了,还有两个身穿绸褂的男人也面色惶恐。 旁边还站着一个穿着一身学生装的小姑娘,白白嫩嫩的,模样不仅不难看,还怪打眼的。只是脸上有一道已经红肿起来的五指印,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徐昭只手拿着人,脸色还挂着点笑,见那人挣扎,看似轻飘飘的又一脚踢到他的膝弯上,那男人本欲起身,挨了这一下哀嚎着痛苦的呻吟一声,陡然间又跪了下去,这一跪,痛的他撕心裂肺的,云淞悄摸着使力,却竟然半天也没再起来。 他不知今日触了什么霉头,今日天好,本欲同几个朋友出来聚聚,他上回在这里宴客,看上了一个女人,近来烟雨,他几日没来,谁知道女人还托人捎信给他,说是想他了,他那手刚揉上女人肥实的屁股,就被云瑶闯进来。起初几人都愣了愣,布行的李老板还以为这是百花深处的新花样,叫面嫩的漂亮女孩子穿学生装来勾人,说着就要上前拉人过来。云淞还没糊涂到这个份儿上,他将怀中早已面色坨红的女人推开,忙上前告罪,指着云瑶说这是他家中长女,不知道怎么来了这里,怕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他起身要将云瑶带去外间问话,谁知她竟一点都不给面子,当着众人的面不仅打开了他的手,还大声呵斥他,“不要脸。” 在外应酬的男人,有几个是干净的,最重要是要会遮掩平衡,家事闹到外面可就不漂亮了,旁边一群人看着,云淞只觉得脸面被她丢光了,酒气浮上来,伸手就要打她。 他一个巴掌下去,却见云瑶非但不低头,还恶狠狠的看着他,那眼神里充满厌恶,像看什么脏东西一样。 云淞看了更是火大,高高扬手又要打下去,谁知眼看着就要落到她脸上,门外一阵风一样又进来一个年轻公子,他不仅轻而易举制住了他的手,还轻松的一个擒拿,一眨眼的功夫把他按进了旁边桌上的菜碟里,胳膊被扭成对翅了,云淞疼的那点酒早醒了,他想挣扎,可谁知那人年纪不大力气到不小,他动了半天都不得法,嘴脸严丝合缝的贴着那盘菜,油腻腻的糊了他一脸,脸面是彻底扫地了。 一旁众人见这个年轻人如此无法无天,在座的在青州地界上虽说没有手眼通天的本事,但也都自认有些身份,就这样任由这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小子欺负了,传出去脸面往哪儿搁。 震惊过后几个人开始吵嚷着吓唬他,那少爷听了非但不以为然,他闲闲掏了掏耳朵,扫了众人一眼,怡怡然掏出一把花口撸子压在桌上。 枪一亮,方才还说小舅子是警务处的,要叫人来将他抓起来的陈老板看了一下子噤了声。 本来看他一身骑装,以为他是玩乐的闲散少爷,可看他如此年轻就有配枪,几人暗暗揣度他的身份,心知得罪不起,一时之间噤若寒蝉。 绍玫看了半晌,闹不清局面,她正要问怎么了,那女孩儿却猛地夺门而出,她脚步声越来越远,徐昭朝门口看了一眼,又低头去看那男人,跪在地上的男人看他的眼神已经怕极了。 徐昭把枪收了,走了出去。 绍玫始终不明所以,见人走了,也跟了出去。 事后无论绍玫怎么问,他都不说。被她问的烦了,只说是路见不平英雄救美。 绍玫自然是不信的,非亲非故,徐昭不是那种爱管闲事的人。 他不愿意说,邵玫自然有她的法子,私底下她将她的侍从挨个审了个遍,裴胥几个都说不知,她瞧着他们的表情倒不像是串通好了做假,只是女人天生的那份儿直觉告诉她,这事儿总透着一股不对劲,没那么简单。 很久以后绍玫回忆起来,才发现一切竟然那么早就已经有了端倪。 10 迟相蕴嫁入云家第叁个年头,刚入秋,公公云济堂就病了,中西大夫都来瞧过,只说要养,这一养,就是好几年。这几年里,云淞算是彻彻底底当了云家的家,云济堂缠绵病榻这几年,费劲心力指点这个独子,可惜其人实在不成器,没有本事还不听指教,几年下来,云家几代人攒下的家底在他手下只剩下不到四成,云济堂心知无望,最后一年干脆连云淞的面也不想见。每回云淞来请安,都是隔着一道屏风,父子俩个最多不消一刻钟,就要不欢而散。 终于,刚入夏,那日艳阳高照,天气格外好,早上迟相蕴带着云瑶过来请安,云济堂留下云瑶说说话,叫迟相蕴去告诉厨房,已见暑热,今日做捞面来吃。云瑶留在祖父房里,同他一道,他这日食欲见好,大海碗的面吃了两碗,云瑶看着,也跟着吃了两小碗。 吃完了面,云济堂又让人将迟相蕴请来,他看着这个儿媳妇儿,眼底是满意的。以云淞的资质,哪里配得上这样的大家闺秀。 云济堂对她说辛苦了。迟相蕴不敢受,连忙福了个身,连说都是份内事,应该的。 云济堂又与他们两个说了些有的没的,云瑶年纪小,没有定性,已经在这房中待了半日,闹着要出去玩。 被迟相蕴轻声呵斥几句重又乖乖坐下。云济堂看着迟相蕴,神色宽和的说,“相蕴,日后我百年,他们两个就托付给你了。” 云家没有婆婆,这个公公一向礼遇她,对她很不可谓不爱待,这时他突然说这些,迟相蕴不明所以,没有深想就柔声应了,为人妻为人母,照顾他们本就是份内事,见她应了,云济堂点点头,挥挥手说累了,叫她们退下吧。 第二日一早跟了云济堂多年的老伙计去房里伺候他早起,发现昨日夜里人已经仙去了。 丧礼大操大办了几天,来捧场的人不少,大多是云淞的酒肉朋友,云济堂那一辈的关系,他没有接下来,现今早已与人生疏了,来了几波人,他有些连名字都记不清。算是失礼了。 但他心里浑不在意,云父去世,云淞心思就活动起来,云家祖上是挑货郎出身,虽然已不是士农工商的时代,但像他家这等只有些钱,但没有背景的,津城多了去了,他是从不觉得自己没本事,反而觉着这几年做生意之所以没有进项,最要紧就是人脉不广,关系不硬,人家吃肉,他连汤都喝不上,眼看着赚钱的好事,他大把的银子投进去就像投进海河里,连个响都听不到。 几年前南北议和,迟竟臣就随徐帅来了津城,那时云淞请他在海云楼吃饭,席间有人看到,对他与迟家是姻亲的关系羡慕的不得了。云淞那时就动了心,他早就想回青州了,无论做什么,靠着迟家,何愁没路子。从前他怕父亲不允许,如今他老人家做了古,云淞马上着手变卖了家产,与迟相蕴商议着南下的专列年前还有两趟,越快越好。 迟相蕴远嫁多年,不常在父母面前尽孝,闻言自然赞同。随后几日,许多人来家里搬来搬去,不几日就搬空了,云瑶也随父母上了南下的列车。 路上云瑶新鲜的不得了,自从祖父患病以来,母亲为了全孝道,已经几年没有带她回过青州,她也早已想念青州的吃食了,再者,母亲许诺,回了青州就准许她养只哈巴狗。 来前早发了电报,他们一家从天津回到青州,列车刚靠了站,迟家已经派人在等了,几个下人进到站里帮她们将行李抬上车,一出门,云瑶的两位哥哥已经在车边等了,一家人上了车,到了迟家,除却迟竟臣与竟和任职在外,全家人都站在门口等他们。 迟相蕴与父母许久未见,人还没到近前,已经泪流满面,当初她远嫁,什么都不怕,只怕从今往后,不能随心所欲的回娘家。 所幸如今又回来了。晚间一家人吃了久违的团圆饭,吃过饭,云淞说要走,来前已在晋安饭店订了月房,迟老爷子却一敲手仗,“走什么,这里不就是自己家。” 两位舅母闻弦音知雅意,忙说早些时候得了电报,就已经令人收拾好了房间,被褥都是新晒了,里面东西一应俱全,到底帮着留下了他们。一家人在迟家住了月余,人多自然格外热闹,迟家上下每日欢声笑语不停,云瑶天天跟在大人后面打转,有时故意闹出些笑话,阖家都笑的合不拢嘴。 外祖母更是喜欢她,留他们在迟家住了这许久,每日都要抱着她亲昵不完。 等到云淞置好了宅子,云家便算是正式在青州安顿下来。迟家为了他们办了一场欢迎会,为了小妹今后的日子好过,迟竟臣与迟竟和兄弟为云淞引荐了许多人,云淞本就有这个心思,借此机会结识了不少贵客。 迟家兄弟有意帮助小妹,或明或暗的为云淞搭了很多路。云淞也是个懂得借势的主儿,不久他就同人一起开了一家纺织公司,起初生意不错,听说进项很可观。 云瑶还记得那段时日,家里接连办过半个月的舞会,每隔几日就有颇有名声的师傅上门来为她和母亲裁制新衣服。 云家也一下子在青州成了新贵,炙手可热,每日来家里的人很多,云瑶出门,常能在外面遇到几个在前日里就在家中见过的熟面孔。 日子久了,听人说父亲的生意越做越大,连洋人都找上门来合作。 云淞志得意满,认为青州是自己的福地,他对妻子越发好,经常亲自送妻女去迟家,除了从前不待见他的老爷子见了他还是没有好脸色,但毕竟是岳父,与老人计较什么,他不在意,现如今他的事业蒸蒸日上,云淞心里早已觉得迟家上下都对他高看了一眼。从前家父在世时,他靠着祖业生活优渥,但他一无建树,到底没有底气,娶了她们迟家的女儿都像低人一等,如今,他的名头说出去,也算是掷地有声了。 他的纺织公司开在西郊,是拿迟家的面子赁下的土地,那里人烟少,工厂多,租金便宜,离城里有些距离。工厂里停人不停产,里面女工居多,江南水养人,哪怕是做这种粗活的,也有那细皮嫩肉的,云淞有一回带洋人去试纱,一个穿蓝布衫的女工不小心将染料洒到同伴身上,弄出的动静吸引了两人。那穿蓝衣的女人见到两位老板走了过来,以为自己这下肯定惹麻烦了,急的眼泪扑簌扑簌落了下来,蓝布外衣,格外清秀的脸,我见犹怜的样子,云淞心里一动,事情就是这个时候发生的。 原来他一天里只有半日来公司,遇到天气不好,一整日都要留在家。现在他早起吃了饭就赶去公司,晚上星辰满布才回来。迟相蕴等了他几日,他心里有愧,只说最近签了几笔单子,货物要得急,他需得去公司盯着。 迟相蕴哪里知道,他去公司盯的根本不是货物。 11 事情败露在秋天,迟相蕴早上去花圃了浇了一遍水,又剪了几支花插在花瓶里。 云瑶在房间里画画,迟相蕴对这个唯一的女儿极宝贝,恨不得她什么都会,云瑶嫌一个人画画太无聊,央求母亲陪着她,迟相蕴便拿着最新一期的《式微》杂志在一旁看,近来有一个叫佚名的作者,在上面连载一篇名叫《恨海》的小说,里面讲的是谭荃与表妹肖可意自小情投意合,两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谭荃虽然出身农家,却不甘天命,力图向上,人人都知道他极有才华,可意也越来越漂亮,加之她性格柔善,从不与人争执,人人都说这是天作之合,加之两人互相属意,可到了结婚的年龄,姑姑却不愿意将可意嫁给谭荃,可意长的漂亮,她们有意将她嫁去大户人家做填房,谭荃一家去了几次都吃了闭门羹,有一天,可意的弟弟可峰来谭荃家里报信,说母亲已经将价格谈好了,明天晚上天一黑就要把姐姐送去当地有名的乡绅宋家。宋家大少爷前面娶的几门亲,妻子过门最长不超过半年,都死了。人人都传那宋家少爷爱在房事上用一些阴私手段,他的那些个女人都是叫他折磨死的。可母亲贪图他家的钱,可峰哭着说,她要拿姐姐卖钱给我娶亲,那我宁可不娶。 当夜,天黑透了,整个村庄都静下来,可峰见父母睡死了,才蹑手蹑脚的将后门打开,谭荃猫腰进来,为了防止女儿跑了,肖家将她的门窗订的严严实实,两人合力,才将姐姐的房门打开,这几天,母亲为了要让她认命,除了一些水,什么都没给她吃过。可意一见到谭荃就哭起来,在弟弟可峰的帮助下,谭荃一路背着可意,两人成功的逃出了村子,姐弟两人在村口含泪相望,这年月人世无常,这一分开,就不知哪一年再见了。 好在谭荃真心待她,两人隐姓埋名,她没什么本事,只能四处做些零工供谭荃读书。他那么有才华,可意不想他埋没。每每她替人洗好衣裳,手指都会泡掉一层皮,久而久之,连掌纹都磨乱了。谭荃夜里给她涂香油,眼里常含泪水。 岁月虽艰难,她常觉得幸福。 两人没有领文书,没有办婚宴,没有父母之命 媒妁之言,却好像已经在一起一辈子了。 后来他读出来,经人举荐到海务衙门里工作,两人的生活刚好些,一日他突然当值中赶了回来,兴冲冲的告诉她上面要派他公费去德意志留学。他看着可意忽明忽暗的眼,一下子又愧疚起来。 时下有识之士都想留洋,可意听他提过几次了。最终她还是劝他去,不仅如此,还将家中积蓄全部带在他身上。 他走后可意才发现,自己已经有了一个多月身孕了,她恨自己怎么没有早些发现,这样也好有个理由将他留下了。 故事讲到这里,全是往期内容了。 迟相蕴已经牵肠挂肚好几日了,翻开今日的新内容入神的看起来,正看到可意一个人带着孩子勉强过活,苦等几年,谭荃却还未回来。她托人带去了几封信,一直没有回应,一日她们的孩子谭淸生了病,她手里没有什么余钱,孩子再烧下去,医生说就没救了,她实在没办法,只好找上门求助他从前的朋友,那男人对她很有好感,不仅借了钱,还帮助她一起照顾清哥儿,见她日子过的这么清苦,后来他每月都来一次,带一些钱,并一些吃食。如此又过了半年,他来时突然带了一封信。 迟相蕴正要继续看,门铃响了,陈妈说,有人找她。 迟相蕴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出去,才走到楼梯口边上,眼梢隐隐约约看见客厅里站着一个年轻女子。她心里一慌,女性直觉的警铃叮叮作响。 那女人看到她下楼,就那么笑盈盈看着她,迟相蕴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她在她的家里,比她还自在。 女人一点都不拖沓,她先是见了一个礼,然后说,“夫人,我怀了老爷的孩子,已经四个月了。” 迟相蕴真的去看她的肚子,微微隆起,又去看她的脸,神情温柔幸福。 迟相蕴宁可她是来炫耀的,炫耀自己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计谋获得了这个孩子,可惜不是,她只是一个来分享自己幸福的女人。 一旁陈妈听了,正要端过来待客的茶水碎了一地。 迟相蕴轻轻说,“怎么毛手毛脚的,不要吓到客人。” 她说着就要她再去换一杯热牛乳来。 那个年轻女人却说,“不忙,老爷说我身子轻,不配养这孩子,日后还是要交给夫人的。”她抬头柔柔看了迟相蕴一眼,轻声细语的说,“我今日来,只是来看看您。” 说着,她又施了一个礼,转身走了。 方才那碎裂声云瑶也听到了,但她这画还有几笔就收尾了。再者也没听到母亲的声音,大约无事。 未久果然母亲很快就回来了。 云瑶有意卖乖,冲母亲亲昵一笑,迟相蕴也笑着看她。 又画了一会儿,终于完工了,她等不及墨干,急着吹了几口,见干了个七成,就要拿去给母亲邀功,谁知走到近旁一看,云瑶吓了一跳,母亲手里拿着那本《式微》,已是泪流满面。 云瑶服侍着母亲重新洗漱,好不容易将母亲哄的睡下,想起舅舅们常说,母亲未出嫁前是多么的悲天悯人胆小浪漫,今日她才信了,看编出来的故事,竟然看的泪流不止。 母亲说很喜欢她的画,云瑶回去将刚才的画拿去给陈妈,想叫她拿去裱起来挂在母亲房里。 路过那本《式微》,她忍不住打开看了几眼,那一页上是一封信,谭荃在信里说,他在德意志遇到了一个真心相爱的女人,已与她定下婚约,办了婚礼,两人的孩子预计冬日里就会出生。在信里,他最后说道:“吾妹可意,这些年多亏你的帮助,我此生不会再回故土,愿你另择桃枝。千万珍重。” 云瑶读完大觉惊奇,世间还有这样负心薄义凉薄无耻的男人。 12 冬去春来,人又虚张一岁,开了春,家里原打算给云瑶养只小狗。 可到底没养成。 小狗抱回家那日,云瑶欢喜的不得了,开心的走路都不老实,蹦蹦跳跳,她在院子里逗弄小狗玩,迟相蕴在旁边陪着,不停的打喷嚏,到了晚上,身上已经起了密密麻麻的红疹子,连呼吸都有些闷重。云瑶慌了神,她打电话到父亲的办公室,接线的人却说云淞今日不在,说有个应酬,他早就走了。她又赶紧打电话到迟家去,舅舅们赶来将母亲送去了医院里,医生看了紧急给母亲注射了针剂,说这是过敏,需要将过敏源送走才行。 云瑶见母亲这么辛苦,心里再也不想养狗了。 小狗送走以后,她闷闷不乐的,母亲见状,说要带她去城外走走。 立春那天,迟相蕴约了两位嫂嫂,她们一行四人去了广福寺,寺庙建在山上,上山之前,还要走一段路,穿过阡陌纵横的大片茶田,才刚走到山脚下,发现那里等着很多挑夫。陈颖芝有了身孕,不宜爬山,赁了顶竹轿,云瑶觉得稀罕,也闹着要坐,到最后一行人全部坐了竹椅上山。 两位嫂嫂还笑说,幸而今日无所求,不然倒显得不诚心了。 迟相蕴听了,下了轿子,将钱付给脚夫打发人走了,决意要自己走上去,两位嫂嫂们看了一笑,以为她是要来求子。 到了寺庙门口,一群人下来,买了礼佛香纸,云瑶渴了,被带去后面厢房里去饮茶。 姑嫂叁人进到大殿里参拜,迟相蕴诚心诚意的跪拜许久,两人看着,只当她欲再求一子,又哪里能想到,她求的却是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她从前待字闺中,不知男人的险恶,嫁给云淞一年多以后,她就在他的里衣上见过女人的头发丝儿,那时她整日只知道哭,她一哭,小云瑶也跟着哭,云济堂有一回见了,将云淞捉回来好好教训了一顿,不知他说了什么,云淞很是收敛了,此后再没出过这档子事儿,对她又如胶似漆一般。 迟相蕴有时也想,是否真的再不犯了,还是,只是更谨慎些了?再不会叫她发现了? 她不得而知,但见他又同初时一样对她呵宠备至,她又不想深究了,她这人想的简单,人在身边,心也能觉出温度,如此就好。 可这一回,那女人竟然有了身孕。一个有家室的男人,肯让外面的女人诞下自己的孩子,即便那女人说,他要让她来代养,可却不是听他亲口说的,算算日子,如今那孩子也该快临盆了,迟相蕴日日等着,却还没从他那里听到一点风声,事情便有些耐人寻味了。 下山的路上,下起了雨,雨水时节,东风解冻,散而为雨,打在林间枝叶上响起沙沙声,石阶一下子变得滑腻,沿路修有养心亭,一行人进去躲雨。 正是春来处处新,空山新雨,轻烟藤绕,良辰美景,美不胜收。 美好的事物总让人心旷神怡,迟相蕴看着觉得郁结多时的心,都跟着清新起来。 云瑶见母亲笑了,她也跟着笑,入冬开始,云淞回家的时间就变得越来越晚,云瑶知道,母亲不高兴了。 可父亲每回都说是公务事忙,让人想挑剔都不知道说些什么。 过了年,父亲越发忙了,有好几个晚上都没有回家,母亲眼底的担心也一日比一日浓,青天白日的,也常常走神,有一回泡茶,还将自己烫了,可不知为什么,父亲回来时,她却又状若无事。 私下里,她看着倒觉得父亲没什么特别之处,除了更忙了,不能日日回家,有时打电话到他的办公室去,都说有公事,有应酬。 他们到底怎么了,云瑶始终想不出来缘由。 等回到了家,天都黑透了。 两人还没进门,陈妈就在门口将迟相蕴拦下,她像是特意在这里候着她们,迟相蕴心里意识到什么,问她,“可是老爷回来了?” 陈妈见她猜准,压低嗓子告密一样说,“是回来了……”她话还没说完,里面就传来了云淞愠怒的声音,“还不进来?在门口磨蹭什么?” 迟相蕴带着云瑶进了门,还没站稳,一盏茶碗迎面飞过来,在她脚下碎了一地,云瑶哪里见过这架势,她长到今天,父母亲两个一直恩爱和睦,吓得大哭起来。 陈妈赶紧把小小姐抱到一边去,她拍着哄着,还要分心去留意那边的动静。 迟相蕴见他这样,心里已经猜了个大概,她问他,“她怎么了?” 云淞近来不常回家,也担忧她怀疑,可她却连问都不问,他心里早觉得不对劲了,现下见她果然知道了,心里的火气更上一层楼。 萧欢前几日说觉得胎动的频次高了,孩子约莫是想出来了,他找稳婆来过问,说确实就是这几日,还说她肚子尖尖的,一定是个小少爷。 萧欢闻言,替他开心的说,夫人膝下无子,倘若是个男孩儿,真是恭喜爷了。 迟相蕴为他生下云瑶时,出了不少血,当时情状很危急,幸亏迟家当时多派了几个有经验的产婆北上过来候着,才将人救回来。 如今事业如日中天,他格外想要个儿子。云淞拍拍萧欢的小脸,说:“真懂事,怪道让人见了就喜欢。” 这几日他一直谎称事忙,很少回家,正是因为要留在这里,亲眼看着这个孩子出生。 今天早上,她说要吃云片糕,云淞令人买来,他陪着用完早饭,又亲自将人扶回床上歇下,谁知不过一刻钟,萧欢的肚子就开始痛起来,云淞急忙去找产婆,谁知道今日不知道为何,整个法租界突然戒严,四角都设了警哨,严的一只苍蝇也不许进出。 云淞用遍了手里的关系,只打听到有个特务藏在这里,不找到其人,无论是什么事,任谁也没办法通行。 眼看着羊水已经破了多时,产婆还是进不来,云淞急的直打自己的脸,懊悔怎么没有先将产婆请来家里候着。 萧欢疼的汗水泪水糊了一整脸,从前那种娇怯的清丽早都没了,如今疼的只剩下满脸咬牙切齿的狰狞。 “老爷,你想想办法呀!”她已经连哭的力气都快没了。 云淞听她的声音已经气若游丝,一跺脚,撸起袖子走到床边,他说,“来,我们自己生!” 眼下这是没法子的法子了,再拖下去恐怕萧欢人都快要不行了。 她只得听他的,云淞心下坠坠然,他哪里知道什么接生的关窍,不过是仗着胆子,教她呼与吸,教她使力,可也是走运,那孩子竟叫他们给生出来了,两只脚都已经露在外面,云淞大喜,一迭声的叫萧欢再用力,谁知那萧欢早间本就吃的不多,又已经疼了这许久,早没了力气,她全身都像是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汗涔涔的,透过衣裳洇在那块蓝绸单子上,连着她身下漫出来的大片血迹,格外触目惊心。 云淞说什么,她已经听不清了,双腿抽搐着,腹部还本能的要往下使劲,却是无用功,萧欢眼泪都流干了,她又疼又怕,说出来的声音一下子哑透了,“不行了,救救我….” 云淞还要让她再坚持一下,再一下孩子就出来了。可谁知道,她半天没个动静,等他从底下抬头去看她,才发现人早已经昏死过去了,身下也不停的往外涌出血,云淞吓了一跳,上前去探了一下她的鼻息,见还有气,心下一松,再看眼前局面,再顾不得许多了,他撸高袖子,伸手进去拽那孩子,就那么走运,让他一把就真的拽了出来,还是个男孩,身上肮脏的粘稠的不成样子,云淞也不嫌,他拿剪子将那长长的脐带剪断,欣喜的拍着怀里的宝贝儿子,他乐呵呵的连拍带叫这孩子半天却不见他啼哭。 心里冷不丁一拧,拿手一探,竟是早没气了。 13 一想到这里,云淞眼泪又淌出来,他那时真是急昏了头,他打电话去迟家,求他们派人进来救救他的儿子,接电话的是迟竟臣,他听了,不仅不帮他,还对他破口大骂。都到了这个时候,人命关天,他迟家怎么就不肯帮帮忙呢。 云淞怨毒的看着迟相蕴,“怎么了?拜你的二哥所赐,死了!” 迟相蕴在那一刹那,心里先是觉得一种微妙的险胜的喜悦,紧接着又升腾起一股巨大的悲伤。她看着云淞,眼前还是那张熟悉的脸,不年轻了,但还是好看,依稀能看出当年的模样,可陌生的神情却是她不熟悉的,他从哪里学来的这副模样?还是他本来就会用这副神情打量她? 方才摔落的茶水溅到她那双黑绒薄底鞋上,已经沾湿了她的鞋面,冷冰冰的,凉丝丝的,那种冰凉像长了脚,这一刻已经顺着她的脚面爬到了她心里。 迟相蕴与云淞只隔了几步远,对面站着,头顶的水晶灯亮堂堂,旁边的茶台上还有她早晨新插好的花瓶,一切都是熟悉的样子,可她看着云淞,这个她当年满心欢喜甚至不惜闹着要绝食不顾一切也要嫁给他的男人,看着他此刻的嘴脸,突然觉得,这么多年她一直生活在一个梦里,一个骗局里。 迟相蕴眼泪无声流下来,她到底做不来撒泼打闹那等市井伎俩,她觉得心冷了,也只是流几滴泪。 “是男孩儿?” “我也能生。”她的身体早调养好了,他不会不知道。 “怎么一定要找别人生呢?”她勉力挤出一丝笑,定眼看他。 “第几次了,你怎么这么贱性,外面的女人一勾你的魂,你就像狗一样跟着走。”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云淞冲过来一巴掌就要掴在她脸上。 却听她说,“你敢动我一个指头试试!” 她话音刚落,迟竟臣迟竟和两人带着一队人闯了进来。 今天他们一早随大帅去关桥看大营冬训,接了电话,两人听了都是火冒叁丈,破口大骂起来,大帅听了特许他们回来,关桥路远,车开的飞快,终于赶上了。 看他高举着手还想打小妹,迟竟臣气的直接拔了枪。 满屋子的卫官们也都抬枪指向他,云淞养尊处优久了,见了这架势,看着数支黑洞洞的枪口,吓的身子直颤,冷汗一下子流下来,他没想到迟家这么护短,竟然追上门来,连忙放下手对两个大舅子作揖讨饶,“误会,误会!都怪我一时糊涂。”他说着左右开弓,自掌了两个响亮的巴掌。 父亲今晚突然发难,母亲的啼哭,再加上舅舅们的持枪对峙,将云瑶吓的直哭的打嗝,她从陈妈怀里挣脱出去跑向迟相蕴,她扑进母亲的怀里,紧紧抱住她的腰,不停的说:“母亲,别哭了别哭了。” 迟竟和看云淞譬如看一只长虫,厌恶极了,他大声叫陈妈把小姐扶好,这就回家去。 一行人来也快,离去也快。 云淞心里愤愤,等人走了,他嘲地上吐了口唾沫,呸,什么东西,来他家里耍什么威风。 他自恃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就算休妻,离开迟家,又有什么打紧。 眼下人都走了,他行事还方便了,萧欢现下正在医院里,就算好了,那里他是不会再去了,死了人的房子,晦气。 当夜,他就住进了李老板介绍的销金窟。 他在红香柳绿里一住就是半月余,等到公司里的副总经理来找他,他已经换了四五个女伴了。公司里的副总经理姓唐,是个斯文人,带一幅圆眼镜,西装革履的,天还没黑,今日还没开张,做夜里生意的女人们刚起床,一个个出门洗漱,都瞧见了他,还要调笑他的,站在这个盘丝洞里,唐禹生浑身的不自在。 又等了一会儿,一个穿着青绸睡衣的女人来叫他进去。 唐禹生跟着她转了几个回折,到了后院一间屋子里,他一走进去,嗬,满屋子的烟味儿,熏的他呛咳了半天。 见他这样子,云淞老神在在的笑道,“小唐,怎么了?” “怎么了?公司出事了!” “公司不是有你在,能出什么事?” 唐禹生听他这个口气,心里就堵的慌,他说,“你还记得前几个月洋人找我们订的两万匹布吗?全被码头的秦长官给扣了。” 货被扣是小事,误了工期,洋人可还有六成的钱没结呢。云淞听了从榻上连忙坐起来,“怎么回事,逢年过节我也没少上供,怎么就扣了我们的货?” 唐禹生说:“我去哪里知道?这批货月底要是再不离港,我们两个就准备赔的一干二净吧。” 说完,他愠怒的看着他,一幅你看着办的样子。 当初两人办工厂,他看中的就是云淞说的关系,他天天只管打点应酬,公司的事不用操心就可以分钱。这样的好事他占了,没有遇到问题不出力的道理。 “这事不处理好,我看,也没有共事的必要了!” 他把话说死,站起来就走了。 他人一走,云淞赶紧换了衣服赶去码头,他一去,直奔那秦长官的办公室,可惜门口站岗的人就是不让他进去。 云淞从来没有遭过这种待遇,他扬声冲里间喊,“秦兄,是我呀!云淞。” 却没人应他。 门前站岗的小兵见他一等就是一下午,忍不住多了一句嘴,“回去吧。里面根本没人。” 云淞靠近,往他兜里放了两个大子儿,那小兵面露一喜,说:“我知道你,前几天上面来的人特意提了你。” 他说完赶紧又站的板直。云淞不是傻子,他早怀疑过这事儿是迟家给他使得绊子,但是他心里还有侥幸,觉得自己早已出息了,上上下下打点,起初借过迟家的名头,虽说关系是拿迟家的名头牵上的线,但这钱却是实打实从自己手里孝敬上去的,还有人能和钱过不去吗? 他闻言谢过那个小兄弟,让人赶紧开车去了迟家。可惜连迟家门前那条路都没开上去,就让人家几杆枪给拦了下来。 云淞这才开始慌了,他打电话去迟家,接电话的人一听是他就挂掉。 他知道迟家人回家的路线,还在街上拦过迟竟和与迟竟臣的车,他看准时机冲到马路当间,谁知人家根本不拿他的命当回事,汽车根本不停,云淞只得自己跑开,幸亏他跑得快,不然早已魂归西天。 唐禹生天天催他,催的他是吃不下睡不好,最重要的是,原先说好,四六分账,现在货没有如期离港,姓唐的一分钱都不给他了。 有钱是爷,他一天天拮据下来,房里的女人私下里都敢说他的不是了。 幸好,幸好他愁的无法这当口,迟家来人了。 清早他还没起床,一列卫兵直接闯进他的屋子里来,他犹在梦中,就被人一把拎起来,还想发怒,听得人家说要押他去迟家,不用人家催,自己麻溜的爬起来洗漱好,跟着上车,走的比那些来接他的人还快。 路上他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原来,迟家老太爷和老夫人昨夜去了。 贤伉俪恩爱情深,老太爷是吃了饭午睡后就没再起来,老夫人晚间也跟着走了。 两人都年逾古稀,走时无病无痛,算是喜丧,儿女有福。 二老年事已高,迟相蕴带着女儿回家的事,只说云淞外出远门做生意,家中无人,把妹妹接来小住,云淞这污糟事没敢过他们的耳朵,怕两位老人家担心。 今日将他带来灵前,不过是全个礼数罢了。 这姓云的真会演,到了灵前,不用人教,自己就嚎啕着跪下了,什么“儿不孝,儿来晚了,”“什么父亲母亲大人一路走好,”说的声情并茂。 迟家众人咂舌的看他,心里翻江倒海,还要装作无事,眼看着他磕跪完马上挪到小妹边上,迟竟臣看的手痒,也要忍着。 眼下来吊唁的人已经许多了,因不好失礼于人前,此时倒奈何不了他了。 云淞见迟相蕴站在那里,脸上还挂着泪,赶忙过去握她的手,触手发现冷冰冰的,他焦急的说,“蕴娘,人固有一死,眼下这样,爹娘好福气呢。” “别哭坏了身子。”他说着揉了揉她的手,似乎要把热度传过去。 迟相蕴没说话,没说话却也没赶他,云淞心里暗喜,觉得有门儿。 他一边煞有介事的给来吊唁的人还礼,一边仔仔细细的对迟相蕴嘘寒问暖。 云瑶站在一边,他也没忘了,他一向对这个独女都是宠爱有加的。 到了晌午,要宴客,灵前只留了几个女眷,见人一走,云瑶赶紧扶着迟相蕴坐下,没坐一会儿,预备去拿热水来给母亲暖暖身子,却见云淞不知打哪儿端了一盅鸡汤回来,两人在路上碰见,云瑶接过一看,又推还给他,“母亲如今喝不得鸡汤了。” 云淞不明所以,以为才回家这几日口味就被迟家养刁了,鸡汤都看不上了,他问,“那要喝什么汤?” 云瑶见他这么蠢,只好说:“母亲有身孕了,现在沾不得荤腥。” 她说完急着去偏厅拿热水,留下云淞一个人在风中狂喜。 真是要睡觉就有人递枕头,真是双喜临门! 此后几日,来吊唁的人都见那迟家的女婿,真是恩爱,每每过了一会儿,就要问妻子一句累不累,渴不渴?来人还礼,连妻子弯腰他都紧张兮兮的。 如此过完头七,扶灵下葬完,丧事就算结束了。 云淞跟在送葬的队伍里面也要回迟家,却在门口还是被人拦下,云淞眼巴巴的看着迟相蕴,“夫人,夫人,我真的知道错了,不让我进去也好,你独自一个人,千万要小心身子,有什么事情,你就叫瑶瑶回家知会我一声,我马上来!” 他大喊着把话说完,也没见她回头,心里一时之间七上八下。 上了车,司机问他去哪里,是不是还去只角巷,云淞说,“还去什么去,回家!” 14 迟相蕴是回家的第十一天发现自己有了身孕的。陈颖芝月份大了,不再吐了,进补的东西更多,那天家里炖了乳鸽老参汤,厨房给她房里也送了一盅, 云瑶闻着那香味,馋虫都动了,但是母亲说小孩子不用吃,吃了反而会不受补。 可她自己刚打开尝了一口,却呕的一声干呕了起来。 云瑶忙站起来就要去喊人,却被迟相蕴叫住,她说:“你去找舅母来,就说我有事找他。” 宋佳慈来时以为是什么大事,心里怪担心的,听她说好像是有喜了,这下不由得笑出来,“我当是什么呢,这是好事呀!” 看迟相蕴神色不对,她揣摩着劝她说:“其实这年月,许多人家都有填房偏方,养外室的人家,养几房小妾的人家多的是。无非是咱们迟家规矩严,这事儿倒成了大事,放在寻常人家里,算得了什么呢。” 迟相蕴这才说:“嫂嫂,我不是那等善妒的女人,我只是想不通,当年他要娶我,我问过他,日后可要抬姨太太,那时是他自己亲口说的,他说‘我这辈子有你一个就够了’”。 “嫂嫂,是他先说的,他怎么能骗我呢。从前他在天津,我也见过一次,可这次不一样,嫂嫂,那个女人到我家里来过的,我一直想,他会什么时候告诉我呢,可他一直不说,他决意要瞒我,他早已不将我当唯一看待了,从前那次我还能不计较,不往心里去,可这回,这回,只怕他的心已经不在我这里了。” 她说着就哭起来,眼泪如珠,大颗大颗的无声滚落下来,把宋佳慈的心都烫到了。 女人一辈子只求有个好丈夫,假若一开始云淞把种种事情说在前面,又怎么会有今天。他给了迟相蕴一个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梦,如今又亲手把这个梦撕碎了碾成碎片给她看。这是往她肉里捅刀,心里放血啊。 宋佳慈眼圈也红了,把她揽进怀里抱着。 “小妹,你若不想回去,咱们就和他离了,就在家里把孩子生下来,迟家护着你和孩子们,总还是护的住的。” 云瑶听了母亲的话,心里不忍,偷偷揩了眼角的泪。 事发到今天,云瑶心里还是不信父亲在外面有人了。可是假若他没有做那种事,别人无事也不会去诬陷他。 那日回到家,小舅舅气的说要把父亲毙了,云瑶一听吓得腿一软。 这几日父亲音信全无,云瑶也不敢问,她生怕她问了,人家告诉她,父亲已经死了。 直到丧宴那天,她看到父亲来了,心里恨他气他,却也觉得放下了心。 头七那几日,家里人本想瞒着,但她偷偷让父亲知道了母亲有身孕的事,原以为趁此机会两人可以和好。 今日父亲想进来,但是舅舅们已经提前交待过了,谁要是把他放进来,自领家法一百杖。 她旁观着,父亲说的那些话,母亲就像没听见一样,一步也没停的进了门,她心里急的像沸水一样翻腾,进门前还在频频回看。 她不敢去问母亲,每每有人提到云淞,她听了都要落泪,近月来吃住越发精细,皮肉却凋零了。 云瑶既心疼母亲,也想念父亲。 大人不愿意同她解释内情,她不知什么叫私情,这词是她自己琢磨明白的。 那天,她偷听到了舅母的话,舅母说,外面的女人给父亲生了孩子。 父亲和别的女人有了家,有了孩子。她和母亲不再是独一份儿了。 就是在她想明白这个词的那一天,云淞开始有了裂痕。 云淞告诉云瑶,有什么事情要告诉他。但人在迟家,就算有什么事儿也都用不上他。 云淞等了许多时日,一直杳无音讯,只好山不就我,我来就山。迟家人不好对付,他就天天都到云瑶的学校门口等着,但迟家天天来人接她,他一直做无用功,不由心生一计,他设计使迟家的车来的晚了,终于叫他钻了一个空子。 云瑶见到父亲也很高兴,云淞把她叫进车里关心,最近短什么没?功课怎么样?绕了又绕,终于绕到迟相蕴身上,他说:“你母亲提过我吗?” 云瑶摇头,母亲当然提过,那一回二哥在教她练字,舅母同母亲叁人看到,说她很像母亲,母亲小时候也喜静,爱读书临帖。母亲却突然说了一句,“只盼她不要像我这样蠢,不知带眼识人。” 大家都愣住,这话不知如何接了。 不是什么好话,还是不要告诉父亲了。 见她摇头,云淞失望了一时又振作起来,他将手边备好的东西拿给她,嘱咐一定要悉数带给母亲。 云瑶不解,问他,“父亲可是真的关心母亲?” 云淞不知她为什么这么问,下意识回答,“是。” 云瑶更奇怪了,“若是真的,为何同别人有了孩子?不怕母亲伤心吗?” 云淞没想到她的问题尖锐难答,只好避重就轻的轻咳:“这世上的缘分,多的是人不能避免的。我也有我的苦衷。” 沉吟一下,正不知如何开口,正好门外有人轻敲车窗,他马上又说,“东西你一定要替我带到,车来了,你走吧,过两日我再来。” 云瑶带着一肚子疑惑回了家,云淞备的东西全是迟家有的,参片,鱼胶,燕盏,她并不在意。 满满几大盒放在桌子上,下人拿去打理,不多时却见里面藏着一张素筏,那人不识字,但知道主人家的东西都各有用处,赶紧送到叁小姐的屋子里去。 可天热了,云瑶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沐浴,来开门的正是迟相蕴。 这也算是正主,下人将东西递给她,就走了。 迟相蕴打开,上书六个字,“蕴娘,可缓缓归”,淡墨生花,看着情致非常。 从前每每她回青州来,临行前他都要手写这副字放进她的妆奁里,说每日梳妆打扮,都要记得悦己者正痴心苦等盼她回来。 如今看着这几个字,只觉得刺眼极了。 等到云瑶洗好出来,母亲已经躺下小憩了,她怕打扰到她,蹑手蹑脚到梳妆台前擦头发,她低头时没看见,她这瞎眼鸿雁传回的情书,已被撕的细碎,静静躺在纸篓里。 云淞果然每两日便来一次,他有些带些贵重东西,有些带些小玩意儿,迟相蕴叫人留了心,所有物品都如数到了她手上。 不出意料,每一回都有那么一张素筏,在上面他反复致歉,还说些情绵意深的话。 他还送来了一张旧帕子,双面的苏绣桃花庵。一别多年再见,仍旧鲜艳如昨。 那时她在天津治疗咳疾,病愈前同陈妈去买些带回去的土产,从黄包车上来,没走几步就被人拦住了,拦她的人穿对襟的袍子,腰间别一把长刀,一开口,不想乃正是倭人。 迟相蕴根本没见过,她往哪边躲,他就往那边迎,陈妈上前理论,被他们一把推到地上去,到最后他带的人把她团团围住。 周围站了好多围观的人,但没有一个人上前来救她。她好害怕,腿已经在颤抖了,努力才站住,打算他们要是做什么,万不可受辱,不如就这样冲出去撞死在石墙上。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人拨开人群冲了进来把她拦在身后,他大声的说了什么她已经不记得了,她只记得他那时握住她的手,那么那么的紧。 迟相蕴心跳的声音盖过了一切嘈杂,等到他的小厮带着巡警赶来,她浑身颤抖的软在他怀里,陈妈说,小姐,别怕,我马上发电报给老爷。 她心里想,我也有事要告诉爹爹。 已是陈年往事,他把她护在怀里,自己被那几人打的头破血流,迟相蕴掏出手绢给他擦。 这手绢,被他留到了今天。他的始终如一,是中道崩殂,但十几年的情意,总不是假的。 迟相蕴摸摸隆起的小腹,在长夜里枯坐到天明。 15 日子一日一日过,到了入暑时,陈颖芝生了个儿子,小舅舅开心的要命,自迟家二老去了以后,这是阖家的大喜事,众人都决议满月酒要大操大办,添添喜。 办酒那天,从外面请了几个有名气的厨子来,为了争脸,连西洋厨子也来了一位,云瑶看着好奇,围着人家转了一圈,正跃跃欲试将学校里学的那几句拿来试试,不妨她一句“hi”说出口,洋厨子却回了一句字正腔圆的“你好。” 云瑶乐不可支,转头见迟相蕴正下楼来,她赶紧跑到边上去,说:“母亲,你瞧,真有意思。他在说我们的话呢。” 从前在天津,迟相蕴见过不少中国通,倒不觉有什么,如今她身子重了,今晚吵闹,不便来前楼了,心里担心贵客多,只叫她今日要注意规矩。 云瑶一迭声应了,还是青天白日,家里人来人往的忙着预备晚上喜宴,云瑶瞧着新鲜,眼睛忙个不停,看来看去。 迟相蕴见她终于活泼些,心里好受许多。自从回了迟家,虽然大人没有告诉她到底是什么情况,但眼见着,她人瘦下去了不少,半大的孩子就要替父母担忧,迟相蕴心里不舍得,挑了一个下午把事情同她说了。 那日下雨,午后凉沁沁的,细雨朦胧的日子,正适合睡一整日,学校里放假,她吃了饭,没有忘记要去练字,外面的芭蕉叶遭受不住,噼里啪啦的往地上落下大大小小的雨珠,云瑶正在哥哥们的书房里抄经书。 这是先生的功课之一,每十日抄一卷经,最能平心静气,书法一道,正讲究一个宁静致远。 迟相蕴来时,她已经写满两页纸了,要翻页,看到了正站在门口的母亲。 她今日穿一件藕色的裙子,极素净,脚上却是一双葱绿的平底鞋,是个极具风韵的美人,岁月只会平添她的气韵。 云瑶看着她,不由地感叹说,“您可真美。” 迟相蕴一笑,扶着腰走进来,她冲女儿招招手,“你来,我有话和你说。” 云瑶顿了一下,一滴饱涨的墨落下,顷刻间晕开一大片,这半张纸的字都不能用了,放下笔,她略显僵硬的走到迟相蕴旁边坐下,“有关父亲的?” 她竭力使脸色平静,没有波澜,但知子莫若母,迟相蕴怎么会看不出她眼底里的不安,她的眼神越发温柔,“是,是有关你父亲的。” “你知道的,我与你父亲,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姻缘,十多年前我去天津治病,遇到了你父亲,那时候你外祖不同意,把我关在房里,我不吃不喝好几日,把你外祖母吓到了,就这样,我嫁去了天津。你可知道我原要嫁给谁?” “谁?” “你裴叔叔。” 云瑶吃了一惊,她见过裴成敏,那一回在帅府喝茶,有位太太话里话外的,总是针对母亲,云瑶不高兴要替母亲出头,却被她拦下了。那晚回家时,门外停满了汽车,她与母亲外下走,有个男人正拾阶而上,那是个温文尔雅丰神俊朗的男人,擦肩而过时,云瑶明明见他看了母亲一眼。 后来她把这件事学给舅母听,才知道假如没有云淞,这位才合该是她的父亲。 裴成敏如今是南部数一数二的政要,那位咄咄逼人的太太就是他的夫人,裴家家规严格,不许纳小,按理,那位太太不该有什么好埋怨的。 “那时与现在不一样,我与你裴叔叔定亲前只见过一面,感情不深厚。倒是和你父亲,在天津的那段日子,我只觉得一定要非他不嫁了。说真的,你父亲那时对我也真的很好。你如今也大了,这话我与你说也没什么。我那时是真心实意的喜欢你父亲,喜欢一个人,怎么愿意和别人分享呢?我那时问他,有了我,就只有我一个人行不行。你父亲他答应我,一生一世一双人。我信了,便义无反顾的只身嫁到天津去了。你外祖母身体不好,舟车劳顿,家里不舍得让她来看我,我已经嫁人了,自然要留在天津,有时几年才能回一趟青州,有一年你舅母来天津看我,我高兴的跟什么似的。南北总是不同的,直到一年多以后我还不能适应那里,小事就不说了,每到秋天都要大病一场。那是你父亲迷上了做生意,在外面赔的多了,我常拿嫁妆贴补他,不然被你祖父发现了,少不了一顿打。因为爱他,我见不得他不如意,哪怕他十有九亏,我也愿意支持他,我的陪嫁,几乎给他花尽了。那时日,无论他何时回,我日日都等他。就这样,年年如此。等到你四岁时,有天你父亲喝醉了回来,我替他宽衣,见他里衣里缠了几根女子的头发。这便是我第一回发现他骗我。前几日我们争执,也没别的事,只是你父亲在外面又有了女人,还生了孩子。” 迟相蕴说着,鼻间酸涩,她看着女儿,止不住的难过,“我知道我有身孕的事情,是你告诉他的。你带回来的东西里有什么你心里都知道,是也不是?” “瑶瑶,你想要我们重归旧好是不是?”她说着已经开始哽咽,“母亲对不起你,这件事,我万万做不到了。”说着,她脸上终究湿濡一片,眼泪落了下来。 云瑶心里疼的跟要碎了一样,上前一把抱住她,在她膝头扶跪着哭起来,她抬起头泪眼婆娑的看她,“母亲,我错了,你别伤心,是女儿错了。” 雨还在下,像老天垂怜,窸窸窣窣的遮掩着她们的哭声。 自那天以后,母女两没了秘密,感情就像更好了一样。 云瑶脸上也见了笑模样。 才坐了一会儿,迟相蕴就乏了。云瑶扶着她回房休息,叫人拿了一盅汤来,亲手服侍着母亲喝了睡了以后,云瑶才关了门出来。 回前厅时,见陈颖芝的房里吵吵嚷嚷的,左右无事,她干脆也进去凑热闹,进了门见大家在挑晚间给刚满月的迟羡则穿什么,云瑶不懂,她对小孩子兴趣更浓,坐到拔步床边上,伸了一只手去逗他玩儿,每每就要被他咬到,再移换位置,还在襁褓之中的迟羡则和她两人都玩的乐此不疲。 可小孩儿觉多,不多时就打呵欠了。 云瑶也不多留恋,再过几个月母亲也要生了,还愁没得玩。 她走出去,想去小池塘看看前日新买回来的几条清道夫可有用处,没想到走在半路,就听到那样的话,臊的她也没心思看鱼了,静悄悄的原路退了,一路上,她心里想,那女生的态度真讨好呀,那个叁公子到底是何方神圣,可惜没有听到他说话,不过他的那帮朋友,讲出来的话可真是不要脸。 人以群分,可见他也不是好人。 到了开席时,她早知道今日主位要留给帅府的人,她借着夹菜的动作偷偷打量,原来这就是那个叁公子吗? 离得这么远,容貌看的不甚清楚,只是觉得他那态度真是傲慢,舅舅们给他敬酒,他看着是先站起来全了礼才喝的,可她看着,觉得他这份儿恭敬根本没往心里去。不是实心儿的。 但他的话,偶尔落一句到她耳朵里来,声音倒是不错,玉石一样朗然。 云瑶原想借今日的机会看一眼父亲,但她找了一圈,没看见云淞,心里知道舅舅们不喜欢他,今日估计没有请他来。她想起母亲的话,这里也没有她想见的人,想了想,干脆上楼看书好了。 只是没想到,她的书刚打开看了一章,外面就进来了人。 云瑶忍不住想,难道刚才忘记关门了? 没等她想出个关窍来,外面的人说的话,已经一字不漏的传到她耳朵里来。 “叁公子,前几日怎么不来看我的戏?”甜出水的声音带着埋怨,听着耳熟的很。 “没空。”男人的声音很低,心不在焉的样子,云瑶听的不真切。 “没空也没事,改日,我亲自演给你看。”说着,响起来一声轻轻的“啵”。 再往后的声音,便不能形容了。 云瑶听着耳朵都烧起来,她刚才图舒服,踢掉了鞋子,现在卧在榻上,尴尬的脚趾都蜷在一处。更要命的是,不知道为何,她连连觉得心慌气短,像有人和她抢空气一样,到最后不得不张开嘴巴小口小口的呼吸。 终于外面没了动静,云瑶揉着已经发僵的腿,下了塌,穿好鞋又废了一会儿功夫,等她掀开帘子往外走,却和外面那人打了个照面。 那是一个极年轻的男子,也许只能算少年。看着比她家哥哥还小。 眉目却极好看,远山一样的浓眉,寒涧一样的眼,皮肤皙白,唇却润泽。正靠在书房里的乌木长桌上,手里拿着的一本书在信手翻看。 真是好样貌,怪不得那位绍小姐肯那样好声好气的哄着他说话。 她将眼帘垂下,低了些头,很恭敬的叫了一声,“叁公子。” 那人听了好像很惊讶,但没一会儿又从容与她打商量,“只当我欠你一次,不要说与旁人听,好吗?” 声音确实好听,只可惜人不是什么正经人。 云瑶还是没抬头,应了一声,又觉得声音太小,可没等她再说什么,他人已经抬脚走出去房门。云瑶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笔直挺拔,心里疑惑,不知他可听见了。 16 梅子黄时,也就入了雨,玲琅的雨接天而下连日不歇,晋江上水涨船高,夹岸的水草,绿油油的招摇,岸上的民居,白墙黛瓦相照,鸷鸟在微雨里横飞,一下没入水中,再出现时喙里便藏着一只摆动的鱼尾,乌篷船又摇了几浆,过了寂寞溪桥畔就是绵延不绝的枕水人家。 江照日暮,林翳生烟,江南最妙处,全在烟雨中。 云瑶坐在半山上茶肆的廊外,认真描画眼前的万重青山。 教她学画的先生每逢胜景便要出来采风 ,雨下的人心烦,她这次听说先生要上迦南山,就一道跟了出来,自古迁客骚人不拘于行,直到抒发胸臆,笔墨尽兴,酣畅淋漓处才肯罢休,云瑶因年幼,多得旁人照顾,引觞曲酒时就坐在边上当添客,夜里燃起柴盆,吊泥炉烹茶,廊外是重山万里不绝于眼,眼前是细雨霏霏茶香袅袅,一连几日,她日出而画,日落而息,终于偷了天地几分颜色在画里,日子过的不知多写意。外出采风,当真比照案临摹长进的快,她这次的画连先生看过也点了头,又几日过去,一行人兴尽,这才肯下山。 云瑶坐在返程的船上,她这次来,买了许多东西,有几样是青州没有的吃食,船一靠岸,她辞别众人,这趟回来她没有提前告诉家里,预备给大家一个惊喜。 她独个儿提着皮革箱子,上了一辆黄包车。 “去公明路,云府。” 拉车的人应了一声,他脚程很快,公明路离晋河渡口也不甚远,不多时就到了。 还差着一个转角的距离,迎面一辆黑车开过来,又往别处去开远了,一闪而过时,她瞧见云淞正坐在车上。 云瑶赶忙告诉车夫,“麻烦您,跟上那辆车。” 人力车哪里比得上四轮车,但还好前面的车走的都是大路,倒没有跟丢。 云瑶下车结了车钱,看他汗流浃背,还多给了一份儿。 那人看她这样,忍不住对她说:“姑娘,你来这里做什么?这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云瑶被他问住,如实回答,“这里是什么地方?刚刚那车里是我父亲,我来找他。” 那人见她有一说一的样子,便知她家境不错,涉世未深。他一个大男人,没脸和小姑娘说那些劳什子,只说叫她一个小姑娘,小心着点,就急着回去拉活了。 云瑶云里雾里,见眼前这家酒家确乎与寻常不同,但也只是门脸更繁奢了些。她不觉有异,抬脚迈进去,只可惜转了半天,遍寻不到云淞。 跑堂的伙计瞧见来了一个孤身的小姐,还四处乱转,一时警觉起来,忙叫来掌柜的,那掌柜的十分圆滑,迎上前问她,“小姐,您独个儿来的?要吃点什么?” 云瑶往前送了一下手里的皮箱子,也客气的说, “我来找我父亲,有点东西送给他。” 那人闻言松了劲儿,问了其名,就着人领她进去里间。 打外面看着,百福楼就是一个临街馆子,可往里走,却内有乾坤,只说路过一道小门,豁然是一间内院,两层的院子,东西各备厢房数间,院内布置的很风雅,山水内藏的景色,当间有一流水石壁,上刻风流写意的四个大字——“百花深处”,再往里,似乎还有路。 云瑶显少在这种食肆走动,看着眼花缭乱,跟在小二后面一路走到一间厢房门前,那人弯腰做了个请,“到了。” 云瑶谢过他,他也就走了,不知为什么,她的手扣在门上,正要敲,心里却紧张起来。 云瑶将箱子放下,定了定神,长呼一口气,抬手扣了门,等了一会儿,却是一个女人来开的门,虽说天气见热,可那女人穿的也着实太清凉了。 不仅她惊讶,开门的女人也一副很惊讶的样子,但又见怪不怪一般,扭腰走了,云瑶迟疑一下,也跟着走了进去。 越过门口那道屏风,里面又别有洞天,房间里还是满清遗风的陈设,不知做了什么玄机,走进来竟不觉得热了,一角置了一张抬案布塌,上面坐着个弹曲的小娘,也是描眉画眼声音靡丽,再往里走,临窗位置里摆了一张巨大的黄梨木圆桌,上面摆满了美食珍馐,几个男人围坐着,各自怀中都抱一个方才那样穿着的女人。她的父亲也赫然在其中。 从云瑶这个角度去看,还能清楚的看到他的手正抓揉在那女人肥实的臀肉上。 云瑶看着,觉得喉咙里面直往上反,恶心比羞恼还多。 自她记事以来,云淞对她从来是能给一斤绝不给八两,一年一年的,对她的疼爱与日俱增,只多不少。 哪怕迟相蕴与她说了那么多,她心里也明是非,但总不能忘记云淞对她的好。有回她贪玩,非要到大沽河上冰钓,同行的人家也有带着儿女的,她与人一同玩闹,起了争执,被人推进冰窟窿里去,数九寒天最难将息的时候,冷水刺骨,云瑶怕的连喊救命都不会了,连血液都不知流通,好像一下子冻实了。那回就是云淞跳下去把她捞起来的。后来听人说,将她推下去那家的下人远远瞧见了,看他不会水,赶紧跑去喊人,云淞听了腾的站起来,手里钓竿也不要了,那长杆子一下子滑进冰窟深处,云淞一边跑一边脱衣裳,到了她边上一个猛子扎下去,在水里捞了一会儿就把她找到了,把人举起来递给岸上伙计的时候,他的手都冻得发紫,却还不忘了嘱咐,“快拿雪把小姐身子搓热,把我的衣裳给小姐换上。” 那回她冻了病了月余,好了倒没有落下一点病根儿,倒是云淞,如今手上偶尔还会使不上力气。 甭管他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人,对云瑶来说,他永远是拿命爱她的父亲。 今天她巴巴的赶过来,正是要将在迦南买的东西送给他,那是一种当地古法土制的熏肉,云瑶记得,下酒时他极爱配这些玩意儿。她怕回了家,再不好轻易寻由头出来见他了,这才急急赶过来。 她总以为,父亲也与她和母亲一样,无论如何,离开了她们母女两个,只怕心里也是懊悔至深的,日子不好过的,哪里料到,他平日里竟然这么快活! 眼见他的手还往更深处探,看着她的好父亲越发不检点,云瑶正要叫住他,席面上却走出来一个老男人,还伸手要抱她,云瑶厌恶的呵斥他,“滚开。”那人非但不退让,还更来劲了,幸好云淞听到她的声音,血脉相连的天性走没有被烟花小姐们占干净,他灵台一激灵,余光一扫,赶紧爬起来快步走过来隔在中间,“李易达!放开你的狗爪子!这是我女儿!” 那姓李的老男人被他这么一说,喝了点酒还闹不清,伸手还要去摸云瑶的脸,旁边几个人见云淞真的动气了,赶紧上前把李老板拉走了。 云淞正心有余悸,假如刚刚….,他必不能原谅自己。 他正要关怀宝贝女儿,却见她一双清澈见底的眼正看他多时,想想这是什么地方,约莫刚刚的事她全见到了,云淞不由得老脸一红,毕竟是要脸面的人,私下里是一回事儿,叫人撞见又是一回事儿。 云淞牵着她的手,想把她带到外间去,却被她一把打开,她像蹭不洁物一样蹭被他碰过的那截手腕,厌恶的看着他,大声的说,“不要脸!” 房间的笙乐停了,众人的嘈嘈切切的私语停了,诺大的房间里落针可闻,回响着她这一句掷地有声饱含鄙夷的“不要脸”,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云淞一下子脸皮热起来,扬手就要打她。他一巴掌打下去,见她脸上马上浮起来五个红痕斑斑的指印,心里已经有些心疼,可见她非但不低头,还用那种眼神瞧他,旁边众人还看着,云淞心里恼怒,羞愧难当,断不可在这些人面前面子落地,不然日后怎么出门走动,他怕下不了台,假意抬手还要打她。 正要落下去,自外间又进来一个年轻人,云淞还没瞧清他的脸,已经被他制住,他力气不小,只用一只手就攥的他的手腕发疼,云淞哎哟一声,那人却紧接着立时折臂后返,一个擒拿,轻松将他按在那堆满盘碟的圆桌之上。 云淞张嘴欲说什么,被那人察觉,施了一层力,他一下子整张脸埋进了一迭油腻的冷碟中,贴的严丝合缝,他有心站起来,挣扎着还想动腿,众人却见那少年人落脚极巧的踢了他膝窝一处,云淞只觉得全身都麻了,一下子跪在地上,再无法起身。 原以为他是来逞英雄罢了,边上同席的都是各家老板,不说远的,这点面子总不好叫这来历不明的年轻人下了去,几人说了许多吓唬他的话,却见他面上一哂,众人一喜,以为他是想求和,却不想那少年竟不慌不忙的掏出一把枪来。众人这才知道,方才不过自不量力,眼下,他才是这屋里的大人物了。 人既为刀俎,我便是鱼肉,风口又倒了向,刚才还站在云淞一派的男人们,这时又说“与我无关,今日只是来吃顿便饭。” 徐昭灌了一耳朵废话,一句都不想回。他正想看她的意思,谁知还没与她对上眼,她便倏的扭身跑走了。 主角走了,还有什么戏唱,徐昭四下看了一圈,一屋子狼藉,没的耽误时间,他抬脚就走了。 见他走了,还在莫名其妙的邵玫只得跟上。 这一下子倒清净了,好一会儿,几人才惊魂未定上来围住云淞诘问,这人是谁,今天这事会不会给他们惹麻烦。 云淞什么也不知道,被问的一头雾水。但他一贯会装腔作势,身上还疼着,却张口就胡诌起来,只说是小女的一位朋友,今天都是误会,自家人的事,哪里会给您几个添麻烦。 他这时远没料到,他和这少年,渊源还在后头。 17 徐昭来吃饭,给的自然是百花深处最好的位置,轩窗大开,居高临下,整个院子竟在眼里。邵玫抢着给他挡酒,徐昭乐的清闲,平心而论,百花深处闻名在青州,除了吃花酒,也颇有几道名菜。 徐昭吃着,随意望了一眼,见她提着一只箱子,跟在人家后面左顾右盼的走了进来。 徐昭一看她那新鲜打量的样子,心里直发笑。他看她在对面的房门口踟蹰,夹了口羊方藏鱼进嘴,没细看,叫里面的鱼刺扎了他一下,他“嘶”了一下,邵玫紧张的问他,怎么了。 徐昭没理她,拿出帕子擦了一下,已经见血了。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再去看,她已经进去了。 邵玫埋怨的看他,“怎么这么不小心。” 见他一直看着窗外,她的位置没他的好,只得站起来,也探头看了一眼,没见有什么特别之处。 她坐下递了茶水给他漱口,“这外面也没什么好看的,还看的走神。”和其他地方比是不错,可她瞧着,哪里及得他家避暑的园子分毫。 每每见他,都是一群人,但邵玫无论在多喧嚣的地方,心里也只留意他一个人,过了一会儿,徐昭真的收回眼,邵玫心里暗喜,他竟然这么肯听她的话。 看来母亲说的是对的,女追男,隔层纱,她这么用心,早晚也要把他这纱捅破。 吃完了饭,他无意找乐子,邵玫正满意,催着他回家,想着一齐去夫人面前坐坐,还能博个眼缘,她分明挽着他,人都已经到了门口,却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挣开她,折了回去。 他步子迈的急,邵玫为了多使他留意,为了美,出来前换了一身裙子,还穿了西洋跟的小皮鞋,他跑起来,她根本跟不上。 循着记忆找到那间房门口,在青州没有他不能进去的地方,徐昭一脚踹开门,走进去才发现,她正要挨人家的巴掌了,还在那里愣杵着。 怪不得那天也不知道回避,原来平日里也这么憨傻。 徐昭尚搞不清楚状况,却本能上前替她拦下。以他的身手,叁两下就把人制的牢牢的。 可这人却不知感恩,连个谢字还没说,就跑了。 徐昭觉得无趣,这屋子里乌烟瘴气,他要找的人走了,他也不想多留,收好了枪,也走了。 路上邵玫问他是怎么一回事,他怎么知道那屋子里面出事了。 徐昭回答欠奉,坐在车里闲闲看着车外。 她一个娇小姐,无事来这烟花地,他总觉得不对,幸好他折回去救了她。 上回说了欠她一次,有了这回,就算两不相欠了。 他从来言出必果,想到这里,无债一身轻,心情倒是蛮好的。 又想起来她脸上红肿的指印,她起初低着头,他顾着制服打她的男人,哪里能瞧的清楚,直到她跑出去那一照面才看到,徐昭想起来又觉得懊悔,方才对那男人下手时还应该更重些才对。 云瑶一口气跑到门口,招了一辆车,坐在车上人还恍惚,脸上火辣辣的,心里却发冷,回到家里,幸好老天垂怜,这时午后,约莫都在休息,客厅里静悄悄的没有人,松了口气,走到偏厅却听见二哥叫她,云瑶吓了一跳,下意识捂住脸,见二哥没有出来的意思,约莫是在看书或做什么旁的,云瑶怕被他瞧见出了岔子,连忙搪塞了几句话,悄悄上了楼,才关上门,又想起来一事,趁现在没人发现,想了想,她又偷偷跑去厨房拿了几块冰来,拿手绢团着,敷在脸上。 才刚觉出消了些肿,母亲知道她回来了,拖着沉重的身子来看她,听见敲门声,云瑶飞速除了衣服钻进被窝里,她埋在被子里,那一侧脸埋的深深的,装出一副累极了的样子,撒娇的说连晚饭也不要吃了,要先休息,叫陈妈拿她箱子里面的东西去给大家分时,有样东西吃不准放在哪里,她也躺在遮的严实的被子里,只露半张脸在外面,隔空口述着指点,这么热的天,盖这么严做什么,两人不停的说可别热中暑了。 等到两人终于走了,云瑶又忍不住开始想东想西,她脸上疼,心里更疼,惶惶然难过的直掉眼泪。 流着眼泪跑进浴室里,换一块新的冰来继续敷着。 又过了两个时辰,她听见有人敲门,赶紧将受伤的那侧脸埋进被褥里作熟睡样,被子下面攥着冰的手紧张的握紧。只听见母亲压低了声音轻轻笑说:“就知道还没醒呢,这次真是累坏了,就放在那儿吧。等她醒了再吃。” 那人听了把东西轻轻放下,云瑶感觉到有人给她掖了被角,然后退出去关了房门。 云瑶在被子里等了一会儿,才敢起身,小桌上摆了一个小砂锅,底下还有一个小炭盆温着,足可以保证几个小时也不会凉。打开盖子,里面是一锅她最爱的肉糜青菜粥,旁边还有几迭送粥的小菜。 云瑶边吃眼泪边大颗的滑进粥里,心里面五味杂陈。 母亲月份大了,今天的事情,她绝计要烂在肚子里,只是见到女人的头发丝,她都要难过成那样,云瑶不敢想,要是叫她知道了她今天瞧见的,她不敢想她该有多伤心。 到这时才些微领略到母亲的不易,她作女儿的尚且如此,何况她为人妻。 古人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今次手搭在别人的腰间,明日就放进人家怀里,听说他在外面还同人有了孩子,像父亲这样的人,应已使许多人对爱迟疑。 她不敢下楼吃饭,其实是掌印没有消,她怕让长辈们看到了担心。 尤其是舅舅和哥哥们,知道了怎么回事,非要打杀了父亲不可。 他是个坏人,可云瑶心里,到底还有一丝不忍心。 她一直拿冰敷着,夜里下床照镜细看,觉得好像已经消了不少,只有最上面一道,隐约觉得变成了青紫色,在细白的皮肉格外骇人。 怕明天醒来不好交代,心里着急,云瑶偷偷摸到楼下,想找个药油涂涂,抹黑翻来翻去,就是找不见,幸好她一贯有急智,最后跑进厨房去,舀了一小勺香油出来涂匀了,夜里睡下,鼻子里总有股香油浓郁的脂香。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这股味道熏的她直恶心,又怕蹭的到处都是,只好直挺挺躺着,半晌都睡不着。 心里面走马观花,突然想到了那个人。 今天要不是他,她少不了再挨上一巴掌。 云瑶心里一时感激他,如果不是他横空出现,再纠缠下去,兴许她心里对父亲的怨怼只会更多,到最后只怕两人都不好收场。 一时又觉得他多事,下那么重的手做什么。 又想到他今日穿的衣裳,飒沓的骑装,在他身上真是英武不凡,今日肯定是去骑马了。 还有那个女人,她就是那天的那个邵玫吧,今天乱糟糟的,虽然没看清长相,但在他身边的,总不会差到哪里去。 她心里胡思乱想,到了后半夜才睡着。 — 大儿现在还不知道,打的是老丈人。嘎嘎,好笑。 免费精彩在线:「po1⒏homes」 18 第十八章 第二天起来,云瑶光着脚冲到镜前左看右看,总觉得还有些清浅的紫色,她房里备着脂粉,她赶紧洗漱好扑了好些粉在脸上,但看着总有些不自然,想来想去,又描画了几眼眉,旋出一只口脂,拿手指比着,沾了一点嫣红在唇上。 画好了再瞧镜子里面的人,竟然有点不敢看,一下子好像成熟了许多,原本清汤寡水的小姑娘,平白添了许多风情,她套上了学生服时还有些害羞。 下了楼来吃饭,果然家里人一个个都新奇的瞧她,像见动物似的,看的她脸颊绯红。 迟相蕴还说,“这么一看真是长大了,过几年大约就可以出嫁啦。” 云瑶害羞的喊,“妈妈!说什么呢!” 众人哈哈大笑。 正说笑,二哥接了个电话说现在就要出门,云瑶赶紧丢下烫嘴的汤包,拿了沙发上的书包,小跑着跟在后面上了车。 在车上坐好,虽然她有意把粉敷的很厚,但众人都瞧着,她还是紧张,这下她才放下心,她把包抱在怀里放好,转头却见二哥心神不宁的拨弄手上的一只红玉扳指,随口便说:“二哥,你怎么还玩这个,舅舅见了肯定又要生气。” 扳指是满清遗老遗少们最爱的东西,一块玉质好的板指,从戴上到褪下,不久就能戴在手上包出浆来,好像谁的玉色好,才更显出身份清贵一样。 二哥喜欢这些旧物件,他房里许多玩意儿都是前朝亡了后,从那些个逃难的遗族手里头淘来的。迟竟臣平时最恨他玩物丧志,每每见了,轻则一顿痛骂,重了,还要动手。 迟羡亭今日要去的是西郊的马场,刚刚他打电话过来,说问他今天去不去。 原本,他是不想去的,可要挂电话时,那人却忽然说,几日不见了。 就这一句,迟羡亭又没能守住,心里又活泛起来。等回神,人已经坐在车上了。 真是没出息。 他心里沮丧,说话也有气无力的,“气就气吧,我平日气他的事还少吗,不差这一桩了。” 云瑶心里也有事,不觉他话中有异,兄妹两人各怀心思,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直到分开时,一句话都没说到实处。 回青州以后,她在清平路上的培成女校读书。校长林智虞女士是英国留洋回来的,回了家,见家中请来教导小妹的先生个个迂腐矇昧,开口闭口都是女德女训女戒那一套说辞,她受新潮思想涤荡过,自知时代的车轮早已压到新的篇章,如今女性也应有更阔的远景,可翱翔到更高的天地,和先生商量了,自掏腰包办了青州第一所女子学堂,谁知原本是为了家中小妹开办的,但因其格外引人注目,不少交好的人家原本抱着瞧瞧看的尝鲜念头将女儿送去读书,却不想送去的女孩子们回来都说喜欢的不得了,人传人的,渐渐闻名青州了,学校也越办越阔气,前几年还请了好几个洋先生来,到了今天,哪怕连续又开了好几家女子学堂,培成仍旧是青州女校里最有名气的,倘若谁家里有求学的女眷,多半都想到这里来读书。 学校里上午上四门课,公民,算数,英文是必上的,另外按照单双日有一门美术或音乐。下午有地理,历史,自然。隔日还有劳作课。 云瑶到的早,还没几个人来,排排座椅都是空的,她坐下放好东西,夏日的早上还不见热,光线和暖,她摆出一本书来,看着看着就开始发呆。 过了一会儿,陆陆续续开始有人来,她位置靠前,进来的人少不得带过她一眼,敏君见了她,惊讶的叫出来,“云瑶!你今天怎么化了妆,好漂亮呀!” 云瑶早收回心在读书上的小字,她声音清脆响亮,云瑶被她说的不好意思,“哪里呢,我不怎么会,随便画画的,我倒还觉得你的妆面好看呢。” 这话倒不是托假,叶敏君家里开百货大楼,什么东西她都是最先用的,旁人都是瞧她来赶时兴,她家里还有个姐姐嫁去了沪上,还常将最时髦的打扮学给她听,在培成,虽说大家都是富家小姐,可要说能美过叶敏君,也要狠下一番功夫。 敏君听了笑笑,“我呀,不过是仗着天时地利罢了,你看你,你这才叫真美人呢。瞧这小脸,啧啧,哦对了,我家里有新到的蜜丝佛陀,晚上我们一道去我家瞧瞧吧,我昨日试了,跟我不配,瞧着约莫更配你这张漂亮脸蛋呢。” 旁边有人听到了,围着她们起哄,都说她小气,怎么独独邀请云瑶一个人,难道她们就不漂亮吗,她们也想去瞧瞧那新货呢。 敏君听了笑的直不起腰来,直说道,“好好好,我的大美人们!都去都去。” 她为人爽朗,一贯这样大方,同一个班里许多人都去过她家,要是别人不好意思,她还会说,哎呀,去看看又不打紧,假如你真是看中我家里的什么,店里都有的卖,你买了也算是给我家添进项不是。 人家听了她这个促狭鬼的话都被逗得开怀。如此她在人群中也越来越受欢迎,云瑶也不是那种小气的人,再者她早上出来的急,忘记带一块粉饼在包里,想想晚上回去前是要补补妆,万一露出那块紫痕来,怕又要滋生事端,听了便答应了,约好散了学,大家一同去她家。 不等她们再多说什么,早课的铃声响了,早上教公民的傅小姐是个顶严格的,人人都不敢在她的课上耍滑头,刚刚还欢声笑语的女孩子们一听见这铃声便做鸟兽散,乖乖的鹌鹑样的坐在位置上拿出书本高声朗读起来。 上了一上午的课,早都头昏脑胀了,就等着这最后一节美术休息休息,今日来上课的,是最近十分受推崇的蒋介元先生,先生是新派人,留洋回来的,画的一手妙笔生花的西洋画,听人说连在西方都很有名,如今很是受人推崇。培成这个学期请他来给这些小姑娘们讲课,寻了很多人的门路才把他请来。 西洋画不是云瑶拿手的,她打心里也并不爱碰那些油彩。她这人不知怎么回事,就是不爱鲜艳的东西。 与她同桌的江稚鱼却很喜欢,不仅喜欢,还很有天分,今天的课上,蒋先生带了一只小猫来,叫她们照着画。 那猫也是外国猫,脑袋滚圆滚圆的,一双眼睛总是眯眯着睡不醒的样子,肥硕的身子趴窝在厚厚的蒲团里,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动都不动,还极舒服的打起轻轻的鼾声来。 大家一边画,一边看着它笑,都觉得这小东西可爱极了。 蒋介元等了一会儿,见时候差不多了,下地挨个到她们的画架子边上去检查,他这人生性浪漫不羁,便是那画的四不像的,他也能寻由头夸出几句好话来,上个学期教山水画的赵先生可没这么好说话,他的课上大家都像锯嘴葫芦似的,话都不敢说。人人都喜欢听好听的,尤其是小女孩子,他没有师威,满屋子的女孩子也就不怕他,挨个与他打招呼,胆子大的还能攀扯些七七八八的,气氛欢腾的不得了。 等到了云瑶边上,他看了看她的画,问她,“你可是拜了师的?” 云瑶瞧着他脸色温和,如实说了。 蒋介元听了便说,日后我的课,你可画你自己的东西,画完拿给我看看,期末的分数一样算。 他又看看江稚鱼,真心实意的夸赞了几句,踱回讲台上,大手一挥,下课。 19 培成自己有小食堂,路远不愿回家的学生就在学校里面吃,还有那些家里格外宝贝的,中午自有车接着回家里午休之后再送来。 从前住在公明路,云瑶嫌远,一直就在学校里吃,后来搬回迟家,迟家离学堂很近,云瑶原本是回家吃过饭再来,已经时隔许久没有来过小食堂,想起来倒还有点想念。 说实话食堂师傅做的糖醋排骨,比家里还好吃。 云瑶往小食堂方向走了几步,江稚鱼从后面追了上来,一把挎住了她的胳膊。 江稚鱼新奇的问她,“云瑶!你今天怎么来小食堂吃饭呀。” 云瑶信口胡诌,“在家里吃腻了,想换换口味,你呢?” 江稚鱼听了苦着脸说,“我近来过敏,不知道为什么不停的长痘痘,去医院也查不出所以然来,只说叫我清淡饮食。” 她说着夸张的比了个手势,“十四天!我已经吃了整整十四天没滋没味儿的饭了!我今天誓死也不要再回家吃那清汤小菜了!” 看她愤愤不平的样子,云瑶笑的乐不可支,两人结伴到小食堂去,边吃边聊,不仅吃光了四个菜,一人还吃了叁两米饭。 前阵子云瑶请了假没有来,江稚鱼攒了许多八卦和她说,两人拿八卦下饭,吃的又香又快。 江稚鱼先是说傅先生那个未婚夫到学校里来接她,两人气质很像,都是年纪轻轻的老学究。又是隔壁班上的某某请了长假,家里给她订了亲,以后说不准不会再来了。连门房的小狗她都没落下,说前不久有人进学堂里来偷东西,全靠它机灵,将那偷贼抓了个现行。 最后,她刻意凑的极近,左右打量了一下,压低声音同她说,“我听人说,高我们几级有个女生,前几天晚上,是叁公子的车来接她回家的。” 云瑶听了这声“叁公子”,眉角没来由的一跳,她问:“哪个叁公子?” 江稚鱼惊讶的看她,啧叹道,“青州还有哪个叁公子,就是帅府的徐叁公子呀!” 云瑶心里的事情早已乱成一锅粥,听了这话,还要乱上加乱。 一下午,她貌似人在课上,实际上心思早如暮春飞絮,满城狂舞了。 她一时想想父亲,一时想想母亲,心里还操心未谋面的弟弟或是妹妹,又想到舅舅们,哥哥们。思来想去,总还是要想到他。 她听舅母说过,哥哥们也惹了不少风流债。试想想他那模样,是了,总不该输给哥哥们才对。端看他那个晚上在她家书房里做的事就知道了,怎么能因为他误打误撞替她拦下一个巴掌,就把他当作好人来看待了。 云瑶摇头又点头,端坐高台的历史课郑先生一看就知道她走神了,高声叫了一句她的名字。 云瑶吓了一跳,慌忙站起来喊了一声到,冒冒失失的,连课桌上的笔洗都撞倒了。 全班哄堂大笑,云瑶的头恨不得低到地缝里面去埋起来。 历史课是最后一节,下了课就放学了。门口早停满了一排排的小轿车,云瑶走过去叫家里的司机带话回去,今天她要去叶敏君家,晚些时候去接她就好。 一行人分坐两辆车,等她坐到叶家的车上,叶敏君看她又开始笑起来,“你上课的时候想什么呢?怎么那么呆哈哈。” 前座的陈慕双也转过来挤眉弄眼的看她,“我看呐,多半是想男人咯。” 两人促狭的看着她笑,云瑶想到刚才想的人,一下子脸红起来,她连忙摆手,“才不是,说什么呢,我都已经够糗了,就别开我的玩笑了。” “诶,哪个少女不怀春呀,这可是大事,若真有意中人,不妨说出来我们给你参谋参谋。” 那两人一定要问出个所谓的真相,云瑶自觉没什么好说的,只一味塘塞,最后叁人在车里打闹起来,还是司机怕了,说危险,她们才笑嘻嘻的停下来的。 叁人都没注意,他们的车后面,一路上远远跟着一辆不起眼的车子,直到此时才岔开去另外一条路。 车里的徐昭一身灰扑扑的戎装,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像泥水里滚过。 他这几天拿梅雨做借口,惫懒的太过,昨天连夜被徐从骁扔进军营里去,趁着昨夜一夜的雨,练了一晚上。 好不容易他老人家顺了眼,身上的泥水都干涸了,徐昭赶紧叫人送他回家,临时抓来的司机不晓得抄近路,此时正赶上各家学堂放学的时间,敬闻路上堵了许多车,他正不耐烦的环顾,却见前头车里坐了一个,一个他才没见几面,心里已经觉得熟悉的面孔。 一头长发轻挽两侧,车子一动,清风徐来,她微蜷的发就跟着动,徐昭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她消磨时间,她不知在和旁边的人说什么,着急的不停摆手,又不知旁边的人说了什么,一时之间几人竟然打闹作一团,她边笑边躲,不一会儿,连脸颊都红了,徐昭这时又觉得这司机不错,一路上车都稳稳的开在她们后面,可惜,直到分开,她都没有发现。 叶家占地面积不小,前后都小花园,敏君事先打过电话回来,家里早早备好了点心茶水,敏君看了不满意,叫人多送些牛乳和西洋蛋糕到房里来,就带着她们一行人上楼了。 她的房间是个套间,主卧在里面,外间还有专门的衣帽间与化妆间,主卧外面连着大客厅,一应俱全,那梳洗的浴室里还装了一个巨大的珐琅浴缸,奢华绝伦,许多人都不是第一次来了,但每每看见,还是少不得再惊讶一回。 众人在客厅里坐下,客厅角落的角柜上放着一把梵婀玲,陈慕双喜欢这个,拿起来就拉了一曲,声音婉转悠扬,大家听了无不鼓掌。 不久佣人们送了牛乳和蛋糕上来,叶家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敏嫣嫁出去,小女儿敏君预备着招赘,此时说起来,大家听了都心有戚戚,虽然每日是出门上着女校,可人人心里也都清楚,家里送她们来,不过是日后嫁人多个资本。 这时代的女性,太多的身不由己,许多昨日还一起约着明日几时来学堂的姐妹,等家里的婚期定下来,就再也不能来了。 敏君说完像没事儿人一样,大伙却替她唏嘘,她自己倒想得开,觉得没什么了,两人处的来,招赘来的也没什么,这样明晃晃图家业的,必定不敢怠慢她,不知比那些不知图谋什么的人好多了。 大家见她这样看得开,原本想劝她反倒被她逗笑,又聊了点有的没的,吃了点东西,忍不住都跑到她的化妆间里面,一整面墙的各式新潮物件,大家看的目不暇接,敏君把早上说的那块蜜丝佛陀拿给云瑶,云瑶拿起来打开这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发现里面一侧是粉盒,另一侧还有个简易的八音盒装置,顺时针旋转一圈,就能响起致爱丽丝,真是精致,边上的人和她一起惊奇的看了一会儿,等到这歌声结束了,她才打开另一边的粉盒,拿手一摸,那粉质细腻柔滑,与肌肤的触感相近,她拿手指沾了点,在脸上轻轻晕开,轻拍两下,下午花掉一些的妆面又完整了,她心里有鬼,等没人注意她,着重往青紫的地方多补了一点。 几个人说说笑笑,时候不早了,叶家留了饭,吃过了饭,敏君把她们送到门口,各人上了各家的车才回去。 到了家,家里也早吃过了,小厨房还给她温着一份儿,迟相蕴担心她在人家家里吃不饱,追着她问要不要再吃点。 云瑶扶着她,她这时肚子已经很大了,轮廓尖尖的,大家都说会是个男孩儿,却没有一个人想着要告诉云淞一声,云瑶本来想的,经过前日“百花深处”那次,也断了念头。 云瑶把她扶到她房里躺下,又和她聊了一会儿在迦南山上的趣事儿,看她困了,请陈妈帮着一起给她梳洗好,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她拆开头发梳好,又把脸上的东西洗干净,贴着镜子仔细瞧了瞧,好像好多了。 今天她回来路上,特意绕到药房里买了药油回来,倒了几滴忍着疼揉开,药房的伙计打了包票,说只要今晚涂了,明日起来,肯定就消的差不多了。 20 第二天一早,她去照镜子,果然好了。云瑶心里高兴,觉得那什么百年杏林妙手,确乎有几分可信。 少年人瞒不住心事,她心里这一桩事放下,早上下来吃饭,明显活泼许多。 早上人少,哥哥们和舅舅们都不在,大约公务忙。 云瑶吃了饭就去了学堂,再多上月余的课,就要放暑假了,春假,暑假,寒假,一年里有半年都歇在家里,幸好不用像古人一样考功名,不然这读书的时候哪里够呢? 这几日天热起来,日头能熔人一样,大家都坐不住,没几天要放长假了,心思都也活泛起来,遇到严厉的先生还压着,要是上那些小课,听了几句讲,就少不得与同坐女孩子聊几句。 这天上自然课,江稚鱼觑着上头的先生忙着一边口若悬河一边擦汗,悄悄立起书,在底下凑近她,小声说:“云瑶,我知道了。” 她们坐的离讲台近,云瑶也把书立起来,问道,“知道什么?” 江稚鱼说:“那天叁公子来接的人,我们知道是谁了,等下了课,咱们偷偷去瞧瞧,好不好?” 这等事情,云瑶是不愿意凑热闹的,人家的事情,她们有什么可旁观的,再说,她心里总记得,羡则满月那晚听他们的谈话,就知道那个女人是个电影明星,绝计是个大美人,他看上的总不会差,学堂里这位肯定也差不离,看与不看也没什么区别。 虽然心里是有点好奇,但她还是摇摇头给拒了。 可下了课,没想到天底下爱看热闹的人那么多,江稚鱼一说,一群人都蜂拥着都要去,大家轰闹着跑出去,混乱中云瑶被人左右拉着,到底一同跟了过去,大家一路跑到西楼边上才停下,梳理了头发与兴奋,一群人装模作样的站在走廊的窗边往里看,确实有个美人,长眉长眼,巴掌脸,被旁边几个女生簇拥着在聊什么,她们大家互相挤眉弄眼的交流,不知是谁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叫屋里的人听见了,里面的人莫名其妙的看她们,眼看就要站起来走到窗边来,云瑶一行人见状赶紧做鸟兽散,疯疯癫癫的又跑回来了。 直到回到教室里,大家才一起哈哈大笑起来,有人说真美,有人却不以为然,陈慕双却说家里表姐喜欢徐昭许久了,只怕要伤透心了。 大家议论纷纷,有人觉得那女生美极,配徐昭不输,云瑶跟着点头,端看长相,确乎是配的,众人分做两派,吵吵嚷嚷不休也没个定论,只不过云瑶听着,大家纷纷说出了许多人名,听说都是属意叁公子的,才不一会儿就集了一大串名字,她心里啧啧称奇,这才知道,他竟然这等抢手。 晚上回了家,她洗漱好特意在镜前多看了几眼,瞧着鼻子眼睛是都有的,不比别人少也不比别人多,有时也能听到人家说一句美,但不知到底是几分的美,云瑶一时想的出神,直到睡前都觉得心里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到了七月九号,在学堂里考完最后一门课,就开始放暑假了。 放了假,日子一下子失了秩序。不要晨起,不要夜读,起初几天,云瑶有如掉进蜜罐里去,日日睡到日上叁竿热醒,晚上抱一本闲书深夜也不睡,掌灯来读,白天里吃吃喝喝,无事就去逗逗羡则,等母亲肚子里面的胎动都肯等上半个时辰,可惜这样的好日子,过了几天却起腻了。 迟羡则年幼,襁褓小儿,天气越来越热,他耐不住,夜夜睡的不安生,陈颖芝于是说,不如去园子里避暑吧。 云瑶听了眼睛闪光,欢欣鼓舞的同意,宋佳慈见了大笑,小姑娘家家还这样爱玩。 迟相蕴的肚子越来越大,夜里翻身都不易,还要带着这个肚子受好几月苦,近来也苦夏的很,听了也是支持。 晚上迟竟和迟竟臣回来,自然没有异议,如此就是阖家全票通过了。 第二日一早,下人们就开始忙碌起来,随身的东西收拾起来装了几十个箱子,云瑶连二哥送的绿鹦鹉都带了,用深色的帘子罩好,放在后面的车里,一行人开了好几辆车,浩浩荡荡的去了溪园消夏。 她们到的第二日,就陆陆续续有人上门来拜访,溪园站地极广,叁进的院子亭台楼阁应有尽有,云瑶住的偏,屋前就是小花园,还从山里引了活水进来,园子里面修了许多景,云瑶独爱那处临水的凉亭,她叫人在里面装了竹帘与竹席,外面的池塘里不时有鱼跃的响动,亭外还有一颗巨大的槐树,余荫阴凉,云瑶几乎一整日都待在这里。 这天她趴在竹席上看书,公子佳人的话本,是她前两天跑了一趟专门从同学那里借来的。 故事不美好,她正随着两人的分别掉眼泪,却听见母亲叫她。 陈妈打了帘子,光泄进来,外面赫然是母亲,还有大帅夫人,还有他,他手里还牵着一个小女孩儿。 云瑶一怔,慌忙抹了眼泪,坐起来一时又找不到鞋,赤裸着白净的双足无措的在席榻上打转,她挽着如意双髻,髻发里面,盘着一根鹅黄的绒绳,越发趁的发光可鉴。身上穿着一条水碧色的衣裙,底下滚了荷叶边,颈项上披着一条天水黛的轻纱来防日头。 她一动,那条薄若蝉翼的蒙头纱就轻飘飘的飞了下来,她弯腰去捡,抬头正和徐昭对上。 她隔着层层日光没有看清,亭外的人低头笑了一下。 她这般团团转的样子,叫他想起来去岁秋围,他们去荆山围猎,那年冷的早,山里没什么东西,他们奔波了一上午,终于猎到了一头鹿,那鹿还稚嫩,看着连角都还没长好,被他一枪打在后腿上,哟鸣了一声,血不住的流,还笨拙的拖着伤腿往外跑,殊不知,前面还有他们布下的陷阱。 徐昭屏退要上前绑住这鹿的人,独个儿上前瞧它,走近了才发现,这是只雌鹿,这只误入猎人陷阱的麋鹿,眼睛里面已经藏了泪了,张皇的打着转,最后见实在无处可逃了,认命一样可怜兮兮的看着他,徐昭骑在高头大马上,身上披风猎猎作响,空气里已经有血腥味道,他居高临下的与这小玩意儿对视良久,生杀予夺只在一念之间。 可后来,当天晚上,吃的却不是鹿肉,而是一头麂子,那头鹿,他最终只是叫人医好,如今正养在荆山别墅里给槿乔玩。 徐昭拿食指轻点了两下裤缝,似乎叫这无厘头的联想给逗笑了。 不过,每一回遇到她,却都是这样的生动。 他今日赋闲在家,母亲带着小妹下楼见到他,见他左右无事,就叫他送一趟,开出城外才知道要去辛店,辛店虽盛名在外,但他却极少来,往年家里出来避暑,他也鲜少跟着,一来他天生不怕热,夏日里只要不跑动,身上都是沁凉的,再一个,辛店路远,来了容易,要出去消遣可就难了。 车子开到了山脚下,徐昭不着四六的同他母亲打商量,想把车停在这里,叫她和槿乔一道走上去。 槿乔听了大呼小叫的抗议:“叁哥怎么这样偏心,我听人说叁哥前几天还送了邵姐姐去新桥,新桥那样远怎么送得,都在山脚了,我和母亲只是上山看看,就送不得了?” 徐昭听她说的好笑,回身去捏她的脸,他单手开车,何照慈吓了一跳,赶紧叫他坐好。 那天去新桥,原本是去看飞机的,前两天从德意志购置的四架施密特到了,就停在新桥,他和裴胥几个正准备去瞧瞧,没想到在路上遇到了绍玫,她听了非要一起去,她缠的厉害,不答应只怕时间都被她耽搁了,怎么到了她的嘴巴里,就成了特意送邵玫去新桥,徐昭心里琢磨,是该敲打一下蒋士学那帮人。 何照慈心里属意邵玫,那孩子容貌威仪都好,但到底没有定亲,还是少不得担心他,叮嘱他不要在外面惹出那么多风声,要是传到你父亲耳朵里,可就少不了一顿家法。 徐昭哼哼着应付了,无可无不可的点点头。 辛店在狮峰山半腰处,地位得天独厚,从前几朝开始就是富贵人家的避暑地,狮峰山里几十个避暑庄子,简易骄奢大大小小不一而足,山里有丰富的水系,山泉水拿来烹茶极甘甜,几代人的经营,使得这里维护的极好,草木繁盛,许多树木本身就是果树,这时候放眼瞧去,树树枝头都是累累果实,空气里散发着果实的甜香,夏日林荫又最好躲热了,倒是避暑的好去处。 这一段上山路也修的很平整,徐昭开的飞快,眼看就要开上岔路直奔自己家的园子去,何照慈却指了另外一条路,徐昭开过去,见门口小字上写了迟府才知道,居然要来她家里。 门人引着他们一路往里走,过了月门,远远的就见到那亭子,徐昭脚下不由快了两步,槿乔没跟上,趑趄了一下,不满的叫了他一声,他这才意识到不对劲。 此时一行人对面坐着,亭外就是莲池,风不时吹过,亭亭枝叶密密摇动,槿乔一下子从他怀里跑去她那边,云瑶也笑着抱住她,看样子早就认识了。 徐昭坐在女人堆里,实在无聊,只客气陪坐了一会儿就要走,迟相蕴叫了云瑶一声,让她送送,她正在陪槿乔玩飞棋,闻言心里老大不情愿,又下了两步才起身,徐昭一看就知道,偏就不识趣的站起来,做出一副等她的样子。 两人一同往外院走,徐昭说,“你不喜欢我?” 云瑶瞧瞧他,很奇怪的说,“难道人人都该喜欢你?” 徐昭笑,“也是。” “你不谢谢我?” “谢什么?” “谢我帮你。” “那你可知你打的是谁?那是我父亲。” “那更该打了。” 他这话说的不以为然,实际上却在心里转了几回。 那天事后他心里是觉得不对劲,本来想让人查查,他把裴胥招过来,话都到嘴边了,又突然不想叫人知道,裴胥揣了一肚子的疑惑又被他挥退回去。 听了她这话他才知道,原来如此。 云瑶停下来看他,他也站住,他身材挺拔,翩然而立,冲她微微一笑,那一口细白的牙使他的笑容更加皎洁明亮,“难道不是吗?天底下难道还有纵容这等不顾家中妻儿独个在外快活沾花惹草男人的道理?我帮你作这个恶人,你合该谢谢我。” 他何等聪明,心里一转就知道了这里面的弯弯绕绕。 他把她家的丑事就这样说破,还一副自以为体贴她的样子,云瑶一下子恼羞成怒起来,气的身子都在发抖。 她怒极就是这样没用,狠话都说不出几句,只能抬手指着前面,声音都颤了,说:“你走!” 远远还有人跟着,徐昭冲他丢了个眼神,那人又走远些。 她要他走,他却偏不,特意又走近她两步,到了她边上,他说,“哭什么,丑死了。” 徐昭从她手里抽出她一直攥着的蒙头纱,揉成一团,想把她脸上蜿蜒的泪擦了。 瞧她脸上一团委屈,泪痕宛然,本想再逗逗她,想起来母亲刚才介绍,说他还虚长几岁,她在对面站着,虽不情愿也叫了她一声哥哥。 既得了她一句哥哥,徐昭也不好太过分,可见她转过去一副不想他碰甚至不想看他的模样,徐昭自觉没趣,他这人在女人面前没受过冷脸,此时也不愿多留了,他把这条黛蓝纱巾系在游廊边的石柱上就要走,临走前,又瞧了她一眼。 时候不早,已经是下午了,日头落下去大半,西沉的霞光都成了紫红色,照进这抄手游廊里格外的灿然,一年之中最热烈的时节,院里的花大簇大簇的盛放着,山里面的鸟鸣也能听的真切。 如此的勃勃生机到了那啜泣的少女边上就一点也瞧不见了,她背影哭的耸动,看着是那么的伤心。 徐昭只瞧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径自走远了。 21 云瑶哭了好一会儿,她心里最隐秘的羞愧头一遭被人撞破,并且,还是他这么一个人,他才这样的年纪,桃花开的连她们班上的女孩子都知道不少,却还以一副施舍的姿态,来品评她家的事。 兴许以后他成了家,还更荒唐呢。 刚才没忍住,哭的入神,她一回头,见那人早走了,云瑶瞧着那条在风里飘摇的蓝纱,取下来就急步往回走,路上遇到一个小厨房往前面送茶点的姐姐,云瑶把人拦下,一股脑把那烫手的蒙头纱递给她。 那人莫名其妙的,平白得了这种赏头还没谢出来,只见家里的叁小姐脚下有火舌追一样,一转眼就快步走远了。 云瑶路上回房洗了把脸,她出来久了,怕母亲着急,赶紧赶了回去。 她刚撩了帘子进去,迟相蕴见了问她,怎么去了这么久。 云瑶扯谎说,叁哥喜欢家里的园子,我带他四下看了看。 何照慈听了说,他一贯爱临时起意,你下回不要理他就是。 云瑶听了心说,每回见他都没好事,只求诸天神佛行行好,可不要再有下回了。 槿乔却瞧的仔细,等她坐下后,她靠到她怀里去,两手拢着遮在嘴边,悄悄凑到她耳边说,“是我叁哥把你惹哭了?” 见云瑶没说话,她想了想又添了一句,“他常把女孩子惹哭的,你可要离他远点。” 槿乔说了复又一脸担忧的瞧她,她心里倒是蛮喜欢这个姐姐的,她上头两个姐姐一个哥哥,都与她差着年纪,疼她是疼她,就是不爱带她玩。 槿乔自己倒是有小姐妹,但是遇到这种场合独个总是无聊。 云瑶却不同,她也比她大好几岁,可是每每待她,倒不像其他人一般只拿她当小孩儿糊弄,她能感觉到她的真心实意。 人家对自己真心,槿乔也不想叫人家吃亏,与他叁哥绞上关系的姐姐们,到最后都免不了难过,从前沉家有一个姐姐喜欢叁哥,还和叁哥出门听了几回戏还吃了几回饭,有回在街上遇到,她还送了一只玉兔给她,没想到不久后,沉家就找上门来告状,说叁哥耍弄人家,好端端的突然就不理人了,沉家门楣不低,找上门来讨说法,父亲回来气的连夜把叁哥从床上捞起来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不到半个时辰就把他赶出门,他身上没有钱,父亲也不许人接济他,谁知道他那半月是怎么过的。 等到父亲气消了,何照慈偷偷把人找回来,晚上他进来家门,槿乔扑上去左瞧右瞧,他家叁哥却没见一丝消瘦,照旧是玉树临风一立,翩然朗目一少年。槿乔还记得母亲叫他来问话,问他可知错了,可他说什么?他理所当然说,腻了,还有什么可见的。 分明辜负了一个女孩子的真心一片,可他那语气,那神态,当真发自内心一丝也不觉得自己错了。 想着这些负心事,槿乔心里担忧全显在脸上,临别时还是不放心,她假借有事,牵了云瑶的手借了几步,垫高脚凑上来又提醒了一回,“下回见到我叁哥,可千万不要理他,远远躲着就好。” 这道理不用旁人说,她心里也悟透了,但这份心意,她极领情,点着她的鼻子笑笑,柔声说,“好,我记下了。去吧。” 夫人身份贵重,虽说是多年旧友,也免不了俗,云瑶扶着母亲,直把她们两人送上车,她才扶着母亲往回走,一路上两人聊些家常,也陪了这么一下午,迟相蕴觉得身子累,但好友相叙,精神却很好,两人走到半路,恰好遇到找来叫她们吃晚饭的妈妈,便一路走到饭厅去。 辛店离着远,平日里办公不方便,男人们都有公务在身,平日都留在城里,若逢休假,才上来看看。 今天也是几个女人们一起用饭,天热,厨房上了一道胭脂鹅脯,一道鲜虾桃仁,另有一道牛尾赤小豆煲,另有两道清早才送来的时蔬,最后上了一盅清淡的鱼头豆腐汤。 迟相蕴心情好,才多吃一些,宋佳慈赶紧叫停她,她体弱,身体不好,如今瞧着肚子太大了,怕再补下去,到时候该不好生养,是以如今对她一日叁餐的定量严格的很。 迟相蕴听话的听了筷子,但眼睛还看着桌上的菜,满满的意犹未尽。 云瑶瞧着直发笑,和舅母们一起打趣母亲,她从心里面觉得母亲的娘家真好,出了那样的事舅舅们忙赶去给她撑腰,还毫无芥蒂的把她接回来照顾着,为了她的名声着想,至今对外只说母亲是身体不好,回家调养,云瑶听她们说过,现在孕中,离了人家会讲母亲的闲话,等孩子生出来,就请人去办离婚的手续。 老话说女怕嫁错郎,倘若不是嫁给了父亲,母亲这一生该多美满呢。 又过了几天,一大早云瑶吃了早饭就要了车,城中有家百年点心铺子叫鲍记,里面的几样点心听说以前宫里的几位都爱吃。人传人的,这话不知真假,但那点心却真的好吃,酥而不燥,油而不腻,香润可口。 昨天谈天,她听母亲说想吃鲍记的糕点,她心里记了一晚上,左右无事,决定今日就去替她买回来。 车足开了一个小时才开进城,她今日只想买了东西就回去,没有约同学出来,可这车开进城里却越来越堵,不知怎么回事,大街上人潮涌动,处处都是人,都是年轻人,吵吵嚷嚷的,各个脸上都是激动又愤怒的神情,云瑶不知所以,她还是头一遭遇到这样的热闹,心里也跟着好奇起来,她降了车窗想听清楚外面在说什么,可是声音嘈杂,说什么的都有,她一时也拼凑不出到底是怎么了。 司机见她开了窗户很担忧,他跟着主家数十年,主家有威严,身边得用的人也不比旁人,他见多识广,心知总不会无缘无故就有这么多人出来游行,而且还是学生居多,但近来他一直被派留在辛店随用,并不知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心里揣摩着小心为上,转头去劝她,“小姐,还是把窗子升起来吧。” 云瑶心里像煮了一锅沸水,咕嘟咕嘟的,烫的她一刻也坐不住,瞧着外面那群人,总觉得心里不安起来,心里也跟长了草一样,她虽听话关了窗子,但眼睛还是不停的往外瞧。 如今是进退两难,就算想开回家也连掉头的余地都没有,车子乌龟散步一样,老半天才艰难的往前动了几步,云瑶眼睛忙个不停,看了老半天,终于在这队伍里面发现了一个熟人!叶敏君! 敏君也瞧见了她,从拥挤的人潮里艰难的朝她招手,她嘴里说了什么,云瑶看不清,又把车窗降了下来,隔着叁五米的距离就听见敏君大声的朝她喊,“快来!” 云瑶一瞬间像是得到了什么感召,心里草一下子长成了参天大树,再顾不得许多,手指搭上了车门扣,外面人挤人,一时还打不开,她嘴里说着“抱歉,让让,”,铆劲儿推了一把,打开了车门,外面的人被她撞的一怔,她就趁着这空档下了车,紧接着就像鱼儿入水一样,滑进了人群当中,一转眼就不见了。 司机急的要命,半个身子都探出车窗外去找她,他使劲的大声喊了半天,焦急的声音融入一群更焦急的声音之中,街上人头攒动,任他再怎么东张西望,却怎么也找不到她人了。 22 云瑶跟在叶敏君后面,混在人群里,两人跟着游行的队伍往前走,云瑶听她大声给自己解释缘由,旁人的声音也不小,有时一句话没听清要重复好几遍,如此停停顿顿好半天,总算知道了来龙去脉。 原来前清朝作古以来,列国便早对华夏这块要什么有什么的聚宝盆虎视眈眈,这块被按在案板上滋滋冒油的大肥肉,世界诸国个个都眼巴巴在周围瞧着,只等着什么时候有机会,都想围上来咬一口,只是肉毕竟是人家的,一时想不到什么好借口来直取,只好先道貌岸然的在人家边上佯装无事的等着,等着发生点什么,等着一个合理的契机,便要张牙亮爪蜂拥而上吞噬殆尽。 各国虽早都以这样或那样的缘由囤兵来华夏多时,可这个契机却一直没出现,他们表面上装作是华夏的帮手,是邻国的朋友,来帮我们在经济上生活上振作起来,实际上却以极低的价格,将我们精良的农产,煤矿,木材,织锦,金银,上下五千年积蕴下来的古董宝藏,甚至是文化,种种种种,凡是他们没有的,凡是他们贪恋的,一车车一船船长年累月运到了海外去,偷回自己的国家。满北的铁道上日日跑着拉煤炭木材,装的满满吨吨的列车,港口的船只长年不休,各色人种站在华丽的大船上指挥着,下面搬运劳作的却是华夏的老百姓。 在租界大大小小的酒馆里,不时就能听到这些碧眼黄毛的怪人说,华夏人天生蠢笨,唯一可取的不过那么点劳力,于是他们大兴工厂,租用我们的人去做劳工,一个月开勉强维持吃用的薪酬,叫他们十几个人住一间排屋,从白天到黑夜的工作,日夜倒班,停机器却不停人。 每条线上还设监工,这些外国监工若是看到我们的人停下来休息,轻者痛斥一番,重则还可任意鞭打。 简直是视人为草芥,穷华夏来富他国。 白毛国离北部近,在北部各个大城市都建了工厂,他们狡诈的从北部各地偏远处传出消息来应召青壮年男人,包吃住,一月足给了20块大洋,比外面还多给了五块大洋,够家里多用在许多地方,于是来应聘的人排起了老长的队伍,有的还要花钱托人才能选上,并且听说做的好,还有叁块大洋的奖金,但如何算做的好却不得人知,总之极少人拿到这个多的叁块大洋就是了。 人们被装车拉走,一无所知的兴冲冲的进了围城一样的工厂,进去容易出来难,一月只能拿批条外出一次,每日做的全是体力活,一早就要上工,日头全黑了,厂里舍不得点灯,才可以下工,壮实如牛的汉子这样做一天也受不了,监工却逼的紧,上工时从不许人休息,做这样耗体力的活计,日日吃的却是些汤汤水水的虚食。 有人外出时打听到,本地的工厂给的和这个活一样多,还轻省,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人人心动,闹着要辞工,翻译把话传过去,白毛监工却冷冷一笑,朝天放了一枪,都是热血爷们儿,却不怕这黑长杆子,领头的男人又往前走了一步,呵问他,“不涨工资,我们就走!” 旁人还有补充的,还要换些吃的! 那蓝眼珠的大鼻子白毛听了,表情很是滑稽的朝周围的同伴哼笑了一阵,又叽里咕噜说了一长串,小个子翻译却迟迟不敢把话传过来,工人看着他,他眼里瞧着都要哭了一样,终于在几个白毛大兵的枪口下瑟瑟发抖的说,“他说,他说你们不过是一群猪猡而已,猪猡也配讲条件…”话还没翻译完,就见领头男人猛的往前冲了一步,他手里还高举了一根随身的榆木粗棍,他只往前走了两步远,就被一枪打穿了头颅,左右几个大兵一齐拉了枪栓做滤网一样又朝那精装的身体上补了许多枪,怒目圆睁的高大男人倒下时飞溅的鲜血还没落在地上,余下的男人们一下子全疯了,现场乱成一团,那一天死了许多人,白毛大兵们躺在地上,身上各个还迭着两个华国汉子,粗布工服被打的稀烂,弹孔里面还在滋滋冒血,一个年轻人半只胳膊都被打穿,还牢牢抱着一个白毛兵的大腿。还有许多伤的,哭的,后来大批的援兵赶来,把所有活着的人都抓了起来,翻译官躲在门后,那天把眼泪都流干了。 后来被叫去问话,小个子的文弱男人却大声说,“我们没有错!凭什么!凭什么!” 他的话触了洋大人的怒,自然也没能活下来。 这样大的事情,这样不平等的事情,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却最后只以发生口角为由,淡化了。 虽然有人不满,却没人站出来发声。幸而那翻译的妻子娘家哥哥在报社工作,那晚回家,他将事情告诉了妻子,第二日被带走时却没能再回来,妻子含泪写了檄文,兄妹两人赌上性命,将事情真相大白于世人。 一时之间北方政府前集满了抗议的人群,群情激愤,压都压不住,不仅是学生走上了街头,还有各行各业的人,人们罢工罢产,到最后有良知的爱国商人自发为工人放假,还为抗议游行的众人送饭送水。 这场运动显然成了一场自下而上的讨伐运动。 从来得过且过尸位素餐毫无作为的北方政府积怨良久,抗议前两日,庙堂里的大人们却还稳坐钓鱼台,不以为然,中途好几家洋人开的店被打砸抢了,洋大人上门来问责,他们还老神在在的,抓了那几个闹事的人进班房,殊不知却就此激化了矛盾,使愤怒之火节节高升。 几日间,西北六省内许多官员家连夜被人冲进来砸了个稀烂,还有人上班路上被石子砸的满头包,这才坐不住了,眼见事情越演越烈,连林楼卿的小儿子都差点让人劫持了,北方政府这才转了风向,开始下令整顿了所有的洋工厂,定了严格的用人制度,还细查每一家洋商的账,至于事发的白毛厂,一举关停了五家。 这才寥慰民心。 但却让一向在华夏养尊处优的洋人无法接受,他们连接密谈几次,林楼卿苦于民意,前所未有的强硬拒绝了。 来交涉的白毛公使表面客客气气的告退,实际上第二天就颠倒黑白,以五个白毛兵无辜被华国所杀为由,驱兵急进,两日内入军了北部各个要紧的关隘。 近年来列国虽然一直动作不断,但都怕师出无名,只是些暧昧的试探性小动作,如今白毛国率先发动变乱,白毛子大兵明晃晃分水陆屯兵各自出发不日就行进到山海关以南以及渤海湾,他这一动,各国本就原想均分华夏这块肥肉,见状生怕迟了一步吃不到肉,纷纷以驰援白毛的名义,都在集兵进占各地,一时之间北方六省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天下兴亡百姓其苦,外敌当前,民族大义高于一切,林楼卿亲自登报声明,试图稳定惶惶民心,但街上一日多过一日的带枪洋人,根本没人信他,眼看要尽失民心,林楼卿终于采纳了幕僚的意见,决定南北和谈。 —— 不好意思大家,我也很奇怪怎么越写越素… 原本只想写个h小短文,现在怕不好收场了…… 23 先不说唇亡齿寒之理,就说番邦来犯,同为中华儿女岂能冷眼旁观。 自前朝式微,军阀割据,战祸四起,平定后南北各自为政,连年虽有摩擦不断,但都需休养生息,倒没有正面冲突过,虽明面上互有往来,实际上却如水火之势。 徐明承一贯看不惯林楼卿的做派,甚至说整个北方政府在他眼里都是跗骨之蛆,但还是答应了和谈。 原以为情况危机,军情险要,必是争分夺秒,谈判应顺利才对,谁知连夜派去的十二人谈判团,刚下了飞机,就被林楼卿手下的人派人扣下了。 消息传回来,徐明承马上致电林楼卿,对方却语焉不详,虽然一口一个不清楚,一口一个调查,却迟迟没有断论。 这几年太平,北部疲兵已久,如今统一战线,南北要共享消息统一行动,他素闻南部的战力,心里担忧怕借着这次机会,清了外敌的徐明承会打起他的主意,晚上召了十几人来密议,心腹陈少浦这时进言献计,林楼卿听了虽没有当面说什么,夜里却打电话去同他私下聊了很久。 所以陈少浦才敢这么大胆,来和谈的十二人刚下飞机,他以得到消息南部派来的和谈的人里有问题为由,直接将人全部带去巳北的官墅里住下,那里原是某个王爷的行馆,虽然气派,在生活上绝不委屈,但却毫无自由可言,门内外站着的士兵叁小时一轮岗,仿若监禁一般。 众人愤怒质问,本是来此相帮,何故如此欺人! 陈少浦端坐在富丽堂皇的大厅里,只爽朗一笑,安抚道,众位稍安勿躁,安下住下,只当休假便是。 如此戒备森严的假,谁又能休的踏实。 为首的方霖琛重金买下一守卫,这才托人将消息传了出来。 徐明承震怒,连招呼都没有和林楼卿打过,直接派沧州、雍州、汴州此叁处与北部最近的军营即刻开拔,直接兵临北部关隘城下。 林楼卿原以只想给徐明承一个下马威,若能以狸猫换太子就更好了。却不妨触怒虎须,眼下看着不能收场,急忙亲自致电徐明承,在电话里痛斥陈少浦的大胆行径以及自己的昏聩。 徐明承却不吃这一套,当晚两人从天黑谈到天明,半空已是鱼肚白才切断电话。 徐明承从书房里走出来,何照慈也没睡,立刻结果一盅参汤走向他。 徐明承接过来喝了,桌上早备了各式的清淡吃食,一旁旁听了一晚的徐昭也走过来,两人一起吃了早饭,各自回去睡了一会儿。 再醒来也不过是七八点钟的光景,秘书却来递来一份南部的官报,林楼卿亲自登报道歉,对禁足羁押和谈众人的事表示了十足的懊悔,并对陈少浦以革职论处,日后一定亲力亲为促成这次和谈共攘外敌以还北方两万万百姓祥和安宁。 除了这份官报,据说南部的公报申报等大报社今早也都头版刊登了这则声明。 一时便如平地惊雷一般, 几个消息本极隐秘,不该这么快传到南部来,更不该被这么多人知道,至今也不知是哪一位悄悄传出来的,一大早青州各家的电话铃响个不停,学生们原该休假在家,一时竟不停的穿戴齐整走上街头,同学们口口相传,游行的人群越来越多,渐渐的街上看热闹的人也知道了,自发加入其中,舆情持续发酵,队伍越来越壮大,云瑶与敏君两个跟在几个大学生后面,已经绕青州城走了一圈,到最后,和众人一起走到大帅府前面坐下抗议。 他们抗议的不是别的,是为南部鸣不平,是为北部痛心,是对外敌的气愤。 游行路上,人人高喊口号,都要自愿参军去,都要在这个紧要关头,迫不及待的把自己献出去! 一颗爱国的拳拳之心,空前的团结在一处,众人在帅府前静坐,不停有士官出来请大家回去。众人却充耳不闻。 后来徐明承亲自走出来,一见到他,众人蜂拥而上,激动的语无伦次的大喊,云瑶身边一个女孩子连鞋都被踩飞了还在往前冲大喊着要去做医疗兵。 敏君拉着她也在里面跃跃欲试的呼唤,“大帅,我叫叶敏君!我也要去!” 边上一个穿中山装的男孩子闻言打量了她一番,看着她说,“就你?大小姐,你还是省省吧。” 叶敏君不服气的看他,眼睛上上下下的描着,“你才是大小姐呢!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不懂吗!岂因祸福避趋之!” 确实长得细皮嫩肉的男同学轻飘飘的笑笑,好整以暇的说,“得了,我跟你废什么话。” 叶敏君气的脸都红了,因为激动声音都有些结巴,“你,你别瞧不起人!” 见她还要说什么,那男同学直接越过人群往前走了。 敏君气的跳脚,云瑶急忙安抚她,小声说,“何必和他置气,爱国又不在言语意气上,我们自尽我们的力就好。” 边上却有人鼓了掌,一连还说了两个说的好,云瑶回头看,那是一个穿着长衫的男同学,黑色的头发黑色的衣衫,鼻梁上架着一只厚底眼镜,见她回头,还冲她一笑,那笑是善意的,包含着赞许与鼓励。 云瑶也跟着笑了一下,就听嘈杂的声音一下子安静下来,他们抢不到前面去,落在了后面,只见前面的人自发坐了下来,于是她们也跟着盘腿坐下。 如此视线便清晰了,一身长袍的大帅在前面站着,秘书与几个副官陪在边上。 云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在前面警备的人群里,她还看到了徐昭。 —— 今天刚结束隔离比较忙 少更一点 这几天可能都会少更一点 几年没回国了这几天会见见亲人和朋友 我看到评论说的话了 这个题材我也是第一次写 写不好的地方不说见谅的话了 全文结束会精修一个全清水版 不愿意看的人现在可以不看 到时候再看 谢谢理解。 24 人人都高仰着头往前看,云瑶也跟着专注的瞧,徐昭就站在大帅后侧方,总免不了也要看到他。 徐明承站在众人面前,瞧着治下的这些学生,心里充满了自豪,少年强则国强,少年进步则国进步,人人都敢为共同的利益置性命于不顾,心系家国命运,敢为人先,他心里十分动容。 “今天,我站在这里,首先要感谢大家对政府的支持与信任,谢谢大家在烈日炎炎里的请愿,大家的心情我能理解,我徐明承也正怀揣这样一颗爱国之心日日不敢忘。而今,我们的民族是一个在屈辱之中呻吟的民族!那场战争结束之后,我们这个民族的骄傲就没有了!那些战胜者们骑在我们的脖子上作威作福,他们随意践踏我们的尊严!只要华夏大地上空一日还飘扬着异国的国旗,我们的尊严就不存在!只要那些法国人、英国人在我们的国土上横行霸道,我们的尊严就不存在!只要在华夏的版图上,这个叫华国的国家四分五裂、积弱不堪,我们的尊严就不存在!只要其他国家的人,在聊天的时候说到华夏这个字眼的时候会发出一声轻蔑的笑声,我们的尊严就不存在!” 大家听了都热含热泪,掌声雷动,云瑶用力拍着,手掌红了痛了都没察觉。 徐明承摆摆手,示意安静,又说,“但前线的事,自然有将士在前,我南部的儿男每一个都不是吃素的,保家卫国之事,我知道人人都义不容辞。但术业有专攻,如今万万没有战还没有打,就叫你们学生兵们冲上前的道理。”他说着哈哈大笑,旁边几个副官也笑起来,那是一种慈爱的包容的赞赏的笑。 他又说,“你们之中,若有符合条件者,读完了书,自可以到军务处去报名!其他人,如今当务之急,便是好好做学问,日后好在各行各业为国效力,报国的途径有许多,不全在前线在战场,你们每发一份热,我们的国家就会多一丝光。今日大家都辛苦了,你们的心意我徐某人代表南方政府馈领了,我也给大家交个底,有徐某在一日,必不会负南部一人!” 听到大帅的话,原本坐着的人中不断有人站起来,包含激情的大喊,“大帅!”“大帅!”站起来的人越来越多,喊的人也越来越多,云瑶被感染到,和敏君相携站起来,眼里都有泪光,心中全是意气,也不停的跟着人群喊着“华夏崛起!” 直到徐明承被护送着走进门内,小广场上的人还是久留不散,警戒的人得了命令,对这群学生态度都很好,上前打听投军的条件的学生多了,干脆还在边上搭了一张桌椅,设立了一个临时咨询处。 云瑶这大半天经历了这么多,刚刚处在情绪里还不觉得,直到这时人慢慢散开,一口气松懈下来,才觉得肚子里叽里咕噜的已经饿了。 敏君也差不多,她家临街,今早听见楼下的响动,她就头脑一热冲了下来,现在五脏庙也早空空如也了。 两人一边小声聊着,一边走进了一家面馆,一人要了一碗叁鲜面,吃完面天还没黑,八月里日头毒热,已经是半下午了,空气中还有夏老虎的余威。 敏君还不想回家,拉着她在城里瞎转,她家里开了那么大的百货大楼她偏不去,带着她在小街小巷的铺子里面钻来看去,一进一出的,手上多了不少小玩意儿。 直到走到一家卖烧腊的铺子前,云瑶“呀!”了一声,敏君吓了一跳,忙问她怎么了,云瑶拍拍额头不好意思的说,“我今天出门原本是要给家里买鲍记的糕点的。” 这里离鲍记还有点距离,她们召来一辆黄包车,急急忙忙赶了过去,车子还没停稳,等在路边张望的司机林叔赶紧迎上来,一脸焦急的说,“小姐,可算等到你了!” 原来云瑶走失以后,他等了半天也不见她回来,游行的人还越来越多了,眼看着车也开不动,干脆弃车走去了老爷办公的地方,着人通传之后又等了好一会儿,终于家里的二少爷出来了,听他把事情一说,他才知道今天城里到底怎么了。 两人分头寻了几处无果,一合计,觉得云瑶十有八九这时候说不准也和人家一道去了大帅府,但他们到的晚了,又叫错过了。于是只好到鲍记这里等着,她是孝顺孩子,总不会忘记出来的目的。 幸好正叫他们等到了,不然家里要急疯了。 云瑶心里惭愧,匆匆与敏君告别,上了车,瞧见里面坐着的二哥更觉得不好意思,因为自己贪玩跑出去,牵连了这么多人,听说舅舅们还派了卫兵出来找她。 她头低低的老实坐着,想起来什么,又猛的一抬头,“呀!忘了买茶酥了!” 她说的是鲍记的招牌点心,拿新茶焙烤的酥饼,迟相蕴最爱吃这个。 迟羡亭瞧她一眼,风凉的说,“不容易,玩了一天心里还能有你母亲,叫姑姑听了不知多感动。” 云瑶听了急了,忙去拉扯他的衣服,他今天当值,穿的格外正式,云瑶却不管,把他笔挺的西装都攥的发皱,她说,“二哥,好二哥,你可不要告诉母亲,她听了准儿会担心的。” 她今天出门了怔一日,耳朵里灌的全是各路的消息,知道有要有战事了,吃准了舅舅们近日只怕忙的不可开交,绝不可能回辛店,只要二哥不说,谁还会知道。 迟羡亭把衣服从她手里扯出来,冷冷哼了一声。 前排的林叔这才插话道,“小姐别急,你要的那些东西二少爷早买好了。不过你今天确实不该那样跑出去,这样不管不顾的,一次还好,万一下回出了什么事,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主家出了事,岂能轻饶了他,想必他今天也是担惊受怕很难熬的。 云瑶自责的低下头,诚心诚意的给林叔道了歉,还给他保证下不为例。 迟羡亭又在一旁冷哼一声。 车子刚开到司令部门口,迟羡亭就下了车,云瑶才知道原来军部的休假已经全部取消,二哥今日出来半日,已是特许了。 云瑶心里愧疚又感动,知道他不回辛店,又松了一口气,特地跟下车来送他。 云瑶陪他走到了门口, 里面正好走出来一行人,为首的正是徐昭。 这是她头一回见他穿军装,身上是冷漠的绿,脚上是酷厉的黑,人在其中,格外身姿英挺,眉目也格外冷漠,二哥见了他就迎了上去,两人不知聊了些什么,徐昭往她这里就瞧了一眼,云瑶先是一愣,随即也点了下头。 隔了几步看他,这时感觉又不同了,他这般正经的样子,瞧着是那么遥不可及,明明隔着几步远,却像隔了万水千山,怎么努力也是到不了的。 她被自己这想法给逗笑了,想着兴许这就是女孩子们喜欢他的原因,得不到的总是最让人辗转反侧。 见他们要走过来,云瑶退到一边让路,直到他们一行人都上了车,徐昭从车窗了看了她一眼,穿一件杏黄色的短衫,细瘦的腰身卡在白秋罗的长裙里,直到他的车开远,也没有抬头。 ———— 抱歉抱歉迟到了,回家有点得意忘形哈哈哈哈哈美死我了回国我今天点了十几个外卖哈哈哈差点把我吃土了开心死我了! 招摇cp入冬就正式纠缠,现在还不行,要不莫名其妙缠上有点奇怪,真是万万没想到一个小小自萌文,莫名其妙写了这么长。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25 晚上云瑶到了家,只说在外面遇到了同学,玩的久了一点。 迟羡亭做事周到,早打了电话回来,家里倒没有人怪她,根本没人发觉。 这一日还风平浪静的,第二天一早,溪园里面走动的人就多了,来来往往的,有许多配枪的人,身穿着便服来回四处走动着警戒,各个都守礼数,并不多看多瞧,云瑶一早路过,站在正厅外面的那人身姿笔挺,瞧着好像是一直跟在大舅舅身边的副官。 等到了饭厅吃饭,两个舅母和母亲面色都不大好,云瑶坐下后就有人递了一份热牛乳来,她老实喝完,刚放下杯子,叁位大人就严肃的看着她,异口同声的说,“最近就不要出门了。” 云瑶这才知道,舅舅与哥哥们昨日已经连夜带兵去了前线,知道华夏南北两方政府和谈,那些外国人想要抢个先手,昨晚突然采取了行动,原就一触即发的战事,已经彻底打响了。 阴谋诡计在全世界都适用,据闻这几日以来许多参战的北部高级将领及其家属都遭遇了不明不白的暗袭,为防不测,舅舅们在家中添置了许多人手,家中全是妇孺,如今最好是不出不进最安全。 云瑶于是便安心留在家里,她性格本来也耐得住寂寞,一连在家里待了许多日,倒还没有不耐烦。 这些时日里,家里的气氛还不至于太紧张,虽然时时挂心前线的战局和家人的安危,但几个大人都是经过早年军阀割据的战事的,报纸上日日都是急如星火的军情,我军到哪里了,联合作战怎么样了,敌人被打击溃败了,我们赢了我们输了,倒没有家里人的具体消息,不过在战时,没有消息传来便是好消息。 近八月末,夏老虎也没那么威风,迟羡则活泛了许多,他觉少爱动起来,每日活泼的不得了,给大家消解了许多无聊。迟相蕴也过了孕吐的时候,如今状态极好,人看着也容光焕发了些,大家又疑惑了,老话说姑娘打扮娘,这样看又觉得她怀的兴许是个女孩儿也不一定。 她在家里待着不觉得,外面早已是风声鹤唳。 那日她在家里逗鹦鹉,这畜牲通人性,已被她喂养的很守规矩,她拿新谷与陈粮分别放在两只手里去逗它,小东西各看了一眼就叼走了那几颗新谷。 众人瞧着,都为这份儿灵性鼓掌。 云瑶正给爱宠理喙,从上房跑过来一个妈妈说有她的电话。 她接起来,却是敏君。 敏君快人快语,才接起来,就连珠炮似的说,“你可听说了?咱们的学堂里贴了个什么布告说是要家里面亲自去学校一趟,咱们才能去上学呢!” 云瑶听了新奇,怎么还有这规矩了。 没等她问,电话那边有多了一个声音,听着像是江稚鱼,可她在那头说什么,却听不真切了,云瑶问了几声,那边一直吵吵闹闹的,却没人回应她。 正要挂了再打过去,又听见敏君的声音,她像刚夺回电话线一样,急着说:“你快来吧,来我家里,大伙儿都在呢!” 怕她不肯来一样,又强调了两遍,直等到云瑶和她保证挂了电话就出现才罢休。 云瑶心里好笑,这个敏君,真是个急性子。 在家里困了这么久,云瑶确实想出去看看,她去房里问过了母亲,她拿不定主意,说要去问问大舅母,如今小舅母有迟羡则缠着,家里的事都是她在拿主意。 迟相蕴和她一起过来的,两人说明情况,宋佳慈从一张湘妃椅上站起来说,“一定要去的话,那么就让老赵跟着你。” 云瑶听了知道这是同意了,终于能出去放放风,她一开心,脸上就瞒不住,雀跃的就要往外跑。 刚要跨过门口,被迟相蕴叫住,她一回头,两位长辈都在笑,云瑶心里一赧,问道,“怎么了?” 迟相蕴上下瞧瞧她,见她梳了一条松辫,外面穿着白纱褂子,里面是一条雨过天晴色的旗袍,既娇嫩又大方,她记得早上她还不是这身衣裳,怕是为了出门特意换的,小女儿心思,两位过来人哪里不知道,迟相蕴对她温声叮嘱道,“早些回来。” 车子还是林叔开,边上还坐了一个配枪的赵副官。 到了叶家,两人陪着她一齐下车,直把她送到中门才回去。 家里准备了很多做客礼,叶家的人从林叔手上接过去,敏君瞧了直皱眉,“搞这些虚礼做什么。” 云瑶说,“我母亲叫我一定带着,既带来了,你便收下好了。” 抛开这些不说,敏君拉着她一路上了二楼,还是她的房间,一进去,里面又变样了,原先那套沙发早不见了,换了描金的紫檀大套件,其他的配饰也都换了一茬,好在她这房间装修时用色就大气,如今看着倒不违和。 屋里已经坐了许多人,女孩子们鲜妍的朝气把这冷冰冰的百年木也衬的活了,细看之下全是熟面孔,都是培成的学生,她刚进来,江稚鱼就朝她招手,她旁边的一个女孩子笑嘻嘻的站起来让开位置,云瑶道了谢,坐到了老同桌江稚鱼的边上。 她坐下时,旁边的一个女孩子正压低声音和邻座说话,云瑶好奇听了几句,都是些没头没尾的话,连不成文章,等她把手里茶杯放下,江稚鱼拉了她一下。 “诶,云瑶,你听说了吗?” “什么?” “听说高年级有个女孩子偷偷跑去投军,路上丢了!” 云瑶听了吃了一惊,江稚鱼最喜欢别人听她的话给出这种表情。转述起来也越发投入了。 原来那女孩子以要去学堂里替老师帮忙为由,偷偷收拾了一些细软就跑出了家,和几个同学一路搭列车北上,一心要去支援战局。 家中父母等到天黑也不见女儿回来,觉得奇怪,女儿是学校的干事,最近经常时不时的要去学校里忙些事务她们是知道的,但从来没有这么晚还不回来,她父亲找到学堂里去,见大门紧闭着,问门房的人,门房的人说,今天一天都没有人来过。 家里这才慌了,打电话去问那位老师,女老师听了也很诧异,她说自己半月前就从青州回了老家,最近根本没有叫学生到学校里去。 女老师连夜赶回来,陪着一同去了几位平日和那女孩子交好的学生家里,问了一圈才知道—好几个人都离家出走了。家里人都急疯了,四处奔走,找了许多地方,还报了警。 苦等了好多天,最后四个人只回来了叁个,原来才到了沧州,车上来了一群人,要挨个检查身份,像他们这样的学生肯定要被劝退,眼看着就要到了,他们不甘心,自知不好蒙混,趁着列车到了站,想着先下去,等避过检查,搭下一班车便是。就在这一上一下里,四人被人流冲散,等到好不容易挤上了车,一验人数、才发现少了一个人。叁个人下一站下了车,急着赶回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了,几个人又在原地等了一天,还托人贴了告示,仍是无果,这才匆匆赶回了家。 至于那走失的女孩子,至今都下落不明。 她母亲现在精神都不好了,这么大的女儿,说没就没了,家里人承受不住,四处央告无门,只把责任怪到培成头上去,日日到学校里去闹,上面早早找了关系叫人去寻,却没有音讯,如今动荡,人人心里也都清楚,多半是凶多吉少了,听说做事情闹到现在也没个结果。 是以为了防止再有这样的事情,怕担这样的责任,特需家里去签一份免责书才好。 云瑶近来日子平淡的很,江稚鱼学的绘声绘色,她听的津津有味。 两人又聊了好些话,大家嘻嘻闹闹的,又坐了好一会儿,天都擦黑了,她来的晚,有那些来得早的,早陆陆续续有人离开了,江稚鱼晚上要去外祖家吃饭,她母亲到叶家来接她,她也走了,两天聊了半下午,怪不舍的,云瑶和敏君一起送她出门,到门口,见到自家的车远远停在路边,才想起来林叔他们还在等着。 她在门边顺势就要辞别敏君,想回家去。 但敏君握住她的手,左右看看,把她拉到小门厅里去,那里没人,云瑶见她在自己家还这样谨慎,不由得好笑。 敏君拉着她的胳膊,从贴身的衣兜里拿出一张揉皱的小纸,展开来,上面是一句邀请的话,约她明天下午两点钟到一个叫“夕照”的咖啡厅里去见一面。 敏君颇为难又害羞的看她,问:“你再留一会儿,给我参谋参谋穿什么衣服吧。” 等到家里客人走的差不多,云瑶跟着她走到里间去,原来她早有准备了,一下子就拿出了好几件搭配好的衣裳,一字排开铺到床上,云瑶陪她一起选了又选,待回到溪园,早已月华高照。 夜里洗漱好躺在床上,想起来敏君说这男孩子就是那天她们去游行时候遇上的。 后来有几次,她们碰巧又见了几回,一来二去的,两人就有了情愫。 明天下午,正式第一次邀见。 夜里还有暑气,她单穿件蓝绸衬裙在床上滚来滚去的,一时好奇敏君脸上的红是什么滋味,一时又想起那天的事,全不知道缘分这样奇妙,一场奇遇,就能叫两个人走到一处去。 想着想着,出其不意的,想到那一晚他的车开到她边上,带起些不着边际的熏风,云瑶在那一刻就要抬头,但终究没有,他的车一下子开过去,相对静止那一刻,云瑶听到他笑了一声。 绝对是笑了一声,那种低沉的,得意的声音,如今想起来,还在她脑子里打转。 云瑶委实想不通透,她已经避着他,就这样站着,又哪里招惹他了。 倒平白叫他又添了一回笑。 又想起来晚上听来的话,说是明天夫人邀请了许多女客。一想到要去他家里,云瑶打定主意,明天就说病了,不能出门了- 首-发:po18.vip「po1⒏υip」 26 到了第二天,到底没瞒过去,家里人全都去了。 路上路过公明路,云府从外面瞧着一点生机也无,昨个儿路过时,她下去停了一会儿,应门的人说老爷不在家,联想起父亲的那些个不在家时的爱好,原要进去看看,到底还是走了,她心里隐隐还是担忧的,这许久不见了,不知道云淞近来怎么样,云瑶收回眼看迟相蕴,见她一直是侧着头和邻座的舅母聊天,根本没往这边看。 车子一驶而过,住了好几年的云府很快就被落在后面,云瑶静静坐着,半天没出声,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儿,只是慢慢的爬过一阵温柔的牵痛。 到了大帅府上,远远瞧着,门前的车已经排成了长线,几人下了车,就有人迎上来引导,这样的门庭,下面用的人也是训练有素的,格外有规矩。 云瑶跟着一路走进去,心里总有一种微妙的担忧,怕突然从什么角落里就不期然的撞见了他。 正所谓心诚则灵,大约是她一路想着可千万不要撞见他,可巧了,这一天直到茶会结束,都没有见到他出现。 倒是见到了那位邵小姐,她的姿容端庄,在一众夫人面前也是行止得体,常能妙语连珠,哄的众人矢口笑起来。 她来了,夫人还叫人拿了一套英式的套杯来,独个儿的,与她们的都不一样,可见她是常客的,连自己专门的杯子都有了。 迟相蕴几个坐在前面,最热闹处,云瑶刚来时到何照慈面前照了面,就自觉走到外围来,她这人不擅应对那样的场合,幸好有槿乔陪着,倒不显得冷清,槿乔在她边上坐着,同她咬耳朵,“云姐姐,我不喜欢她。” 又说,“叁哥也不喜欢她。” 云瑶问,“你怎么知道?” 槿乔古灵精怪的说,“我猜的,只要她来,叁哥一准儿就要出去。” 云瑶听了又不明白,绍小姐瞧着这样长袖善舞,周旋有度,姿态也让人舒服,还有那样的美貌,她看着都喜欢,正合适他这样的家世,看样子大帅也应是满意她的,若没有大帅的属意,夫人也不会把态度表的这么明了。 如此般配的美人,他都不喜欢,难不成非要天上的仙女吗。 云瑶心里纳罕,真觉得这人贪心。 于是对她说,“兴许是你瞧错了,你叁哥说不准是在心里喜欢她。” 槿乔撇嘴,“父亲母亲倒是心里喜欢她。” 槿乔又说:“可惜叁哥不在,不然今天一定早早躲出去了。” 云瑶听了,问她,“他去哪里了?” 槿乔说:“呀!忘了和你说了,叁哥去了天津。” 云瑶恍然大悟。 又奇怪,他到天津去做什么。 没几天到了八月末,按日子是新一学期的报道日,家里派人和云瑶一起去了,签了一张知情状。众人简单将空置了半个夏的课室擦洗一新,已累的出了许多汗,傅小姐请她们喝凉茶,卖凉茶的阿婆挑着担子在外面等着,一人上前领了一碗,江稚鱼的课桌上学期沾了好多油彩,方才猛力擦了半天,眼下热的浑身飘热气,一整碗囫囵灌下去才觉得舒服些。 敏君拉着她坐在角落里,借着崭新的桌椅遮挡,悄咪咪的和她分享小话。 “那天我去了,就穿了那条胸前挖了鸡心领的裙子。” “他倒没说什么,不过,他给我倒茶水,手抖了好几下。” 云瑶听着新奇,见她脸红,欲语还休的样子,知道还有故事,于是十分知趣的追着又问了一句。 敏君期期艾艾的凑近她耳朵边上,小声说了句什么,这下可好了,不知说的是什么,只瞧见云瑶的脸也陪着一起红了。 日光下澈,暖阳温柔,她两个人娇羞的靠坐在教室的墙边,今早要穿西式的制服,长长的百褶裙摆萎蕤在地上,云瑶捂着嘴巴,红着脸,久久不敢相信。 敏君本也害羞,见她这般可爱,终于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从学校里出去,几人结伴要去采买些开学要用的学具,大热天的,虽说今日的事情轻省,但也算做了一上午的劳动,为了避免跑动跑西出一身汗,大家都决定去敏君家的百货大楼,一道买齐算了。 几个人一进去,在里面巡楼的人马上认出了敏君,连带着跟去的人待遇都不同了,大家到卖纸笔的地方,有专人接待她们。 正巧新到了不少好东西,趁其他几个人入迷,敏君悄悄拉着云瑶上了楼,一路进到一家成衣店里,售货员都是碧眼美人,见了她很热络的用略生涩的调调问了好,敏君点点头,熟门熟路的往里走,到最里面拉开一道帘子又别有洞天,这是一个小型的试衣间,里面挂了好多衣裳,样样都好看的叫人挑花眼,细一瞧,全是敏君的尺码。 云瑶平时也去过几家颇有名气的衣裳铺子, 恐怕把青州翻遍,也没有比她这里更好的。 她还在盯着一件镶了珍珠的旗袍瞧,敏君突然往她手里塞了一件衣裳,又拉起里面一道布帘,推着赶着让她进去试试。 好半天,她都没有出来,敏君也不催,自走到别处去,叫她独个儿出来看就是。 听她的脚步声真的远了,云瑶才小步走了出来。 这里空间小,只在外间立了一面镜子,刚走到边上,云瑶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这是一条海棠红的丝裙,在腰间收的极紧,胸前别出心裁的挖空了一长条,正好若隐若现露出一段锁骨,后背是空的,仅以一条细珍珠链子松松连着,她的身量比敏君细弱,腰那里还有些富余,自己这时拿手别过去提着。 那敏君说是不看,却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站在她身后吓了她一跳。 “我就知道,你穿了真好看。” 她眼睛冒光,说要送给她,她做事雷厉风行,说了要送,当即让人比着她的尺寸改好了裙子。 但这样暴露的东西,她收是收下了,却哪里敢穿,晚上云瑶回家,一股脑把它藏在了柜子最底下。 人在无事时常觉得时间过的缓慢,一秒也能过成一天那样难熬,可有事做时,只会觉得日子快的追不上。 开了课,她每日往返溪园就不方便了,再者这炎夏已经过去了,众人于是又搬回了迟家城里的主宅。 家里每日上下学都派人跟着她,倒平安无事,听说北边打战,商路上的东西过不来,如今卖的都是南边自己的产出囤积,东西紧俏了,物价就高涨起来,培成门口有个日日来卖油墩儿的小贩,云瑶贪嘴去买了一个,发现连这东西的价格都涨了一番。城里面除了市面上的物价翻了几番,倒没别的变化。 她哪里知道,太平是给太平人看的,底下的人早乱了套。 只是底下的乱,她这样被罩在树底下乘凉的人轻易却感受不到。 到了下半年,日子就过的格外快,一转眼天就入了秋,有时遇到下雨天,早上起来还会冷的一激灵。 入了十月,那天中午她吃过饭,想起来家里面一样顶喜欢的画笔寿数到了,过两日先生来授课,她缺了东西可不好,她算算路程,觉得倒不远,脚程快的话还来得及赶在下午上课前回来。 见大家都趴在桌子上小憩,于是便打算独个儿走一趟。 她这人识路的记性倒不差,叁转五转的,就找到了地方,那老板会做生意,见她穿衣打扮,买完后付钱直咂舌,心想世上奸商倒是不少,连胡笔这样的东西,也敢涨的这样过分。 云瑶走在回去的路上,觉得时间剩的不多,想穿条小路,她一路跑到培城门口,好险赶上了。 她从外面走进去,里面一个人正急匆匆跑出来,远远见到她,那人就改了方向朝她跑过来。 正是跟在云凇身边的福伯。 他一脸天塌了的神情对她说,“小姐,快救救老爷吧!” 据他说,云凇被迟家减了势之后,一直不甘心,直到前线交战,从前他的一位旧友来游说他去做走私的生意,云凇起初还有些顾及,但都说枪炮一响黄金万两,做了两单尝到甜头,就一头扎了进去,他把南方的粮食运到北部去,一转手就赚了四成,再将北部的白糖运回,又暴利一笔,断断续续的赚了不少钱,也没见有什么风险,可就月初,就在云凇走了好几趟的那条水路上,他连人带货全被人截住。福伯带人在岸上接应,左等右等不到,想起来两人早有商议,要是子时他的船还不到,定是在路上出了意外,心急如焚的等到天亮,福伯才心灰意冷的带人离开。这段日子以来,他辗转许多人,终于打听到,老爷被北边的人扣下了。北部炮火连天,此时做这等不义的事,被抓住的下场可想而知。福伯从小伺候云凇长大,他膝下无子,早私心将云凇当作半个儿子,情分不是一般人可比拟,可惜心急如焚却无良策,他想起迟家的威望,想请少奶奶看在过往的情分上出手搭救,可往迟府递了几回消息都被原封不动的退回来,无奈之下只能出此下策,找到了小小姐的学堂里来。 听他把话说完,下午课的钟声也响了,云瑶只觉得那钟声是敲在了她的耳鼓膜上,震的她头晕脑胀,人如风中飘絮般摇摇欲坠,几乎站不住。 毕竟她与云凇流的是一脉的骨血,一想到她的父亲命悬一线,兴许此时此刻正被人关在某处处以极刑,她一下午都魂不守舍,几次想从这烫人的椅子上面弹起来,跑回家里去,跑到母亲身边,去问她,问她到底知不知道,去问她为什么见死不救。 可晚上她回了家,见到迟相蕴时,那些话却又问不出口了。她肚子里的不知是弟弟还是妹妹的胎儿,正把她折磨的不成样子,入了冬,天气才刚冷,那孕吐的毛病便又找到她身上来,这一回更加来势汹汹,愈演愈烈,云瑶亲眼见到,她一日叁餐,无论吃了什么,不消一刻钟,便会如数吐出来,这样的痛苦已使她瘦的奇怪,反而那硕大鼓涨的孕肚高挺着,以一副嚣张的神态。 晚上用餐时,不意外的,迟相蕴又吐了起来,她已经那样的痛苦了,还歉意因这种女子避无可避的天性对她们道歉。 云瑶毫不迟疑的想,只说她的善良,若母亲知道,她必不会见死不救的,可以母亲过往和父亲的情分,此时让她知道这回事,这样的父亲,只会更平添她的痛苦罢了。 夜里,她无论怎么也睡不着,抹黑爬起来拨了一通电话出去,等待接线员把线路转过去的时候,她心里一片凄惶,她几乎可以笃定了,哪怕家里知道了云凇的事,以舅舅们的脾气,只怕要去添把火才对。 没等电话接过去,云瑶先改了口,她说:“别,请帮我接8567,云宅。” 第二天早上吃饭,她说昨天忘了提,培成组织了同学们到湘山去赏秋写生,今天就要出发,因不知今年的景色如何,暂定七日,若是时间长了自有学校的人来通知,她常去这些地方,大家听了只是嘱咐了几句,竟没有一个人怀疑,她出门时提了一支精巧的小皮箱,到了学校,她伪造了家人的笔迹,和傅小姐推说家中有事,要请个长假,归期还未知。 好人做起坏事来格外不容易被怀疑,得益于她平时积攒下的好形象,就这样顺利的蒙混过关。 然后,和福伯一起上了北上的专列。 —— 不好意思,最近家里有点事情,顾不过来。 27 云凇的货从北部各地收来,从满洲里的山货,到山西的高粱酒,他什么都收,上面铺着正常的货物,下面一层层的都是拿油纸封好的白糖,这些东西运到天津来汇合,他再拖旧时的关系,在天津港装船,一路南下走水路运回青州。 他这回正是在商船离港半日远的地方休整,那处叫秋娘渡,有许多在渡口卖吃食的小娘子,他们的船每回都要停在这里买些酒食,云凇正奇怪怎么下去买酒的乌七还不回来,他从船舱里走出去查看,刚站到外面,就看到乌七双手高举着一步步走上船来,他后面还有许多拿着枪的军爷,那些人不知在哪里得了消息,一上船连问话的环节都没有,径直找到了那一坛坛的白雪一样的糖,云凇还企图转圜,被为首的军爷一枪打在了腿上,血一下子大股大股的流出来,他当即跪在了地上,心里知道,这回十有八九是凶多吉少了。 那一晚,秋娘渡火把通明,满船货物悉数被扣下,船上的人也全部下了大牢。 云瑶和福伯在天津卫下了车,回到了云家,当初他们南下时,云家的家资变卖一空,唯有这处老宅子还在,如今他们半夜叩门,当初留下来看守宅子的云家老人吓了一跳,前来开门的人已经认不出云瑶了,可他与福伯是老相识,云瑶任由他们在一旁互通有无,独个儿上了二楼的房间里,里面的陈设还和从前一样,不过几年,已经物是人非了。 她在天津的记忆都是美好的,父母恩爱,家世优渥,拥有的是无可比拟的童年。也因为这份温暖又甜蜜的记忆,她无论如何都要试试,一定要把他的父亲救出来。 听说云凇来了也住在这里,东西都是现成的,一应俱全,云瑶坐了那么久的火车,旅途劳顿,很快就睡着了。 这一晚,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面她在一间昏暗的屋子里和一个看不清脸的人在聊天,那人叮嘱她,一定要去一个地方取一样东西,取到了就要一定要马上拿回来,不然就会出大事。云瑶不以为然,拿到那只盒子样的东西以后,不急不缓的往回赶,可她赶回去,那个人却不见了,那间幽暗狭窄的屋子一下子变得无限的广阔,云瑶怎么都走不出来,她跑着跑着,突然被绊倒,蹲下去看,黑暗里斜躺着一个满身是血的男人,云瑶惊颤的去看他的脸,那血肉模糊的面容,正是云凇! 云瑶从梦里惊醒,身上的衣裳已经被汗湿了一遍。 她平喘着平复剧烈的心跳,许久,才下床去洗了个澡。 等她收拾好一切下楼去,天边才刚见白。 福伯一早起来就见小小姐坐在前厅的沙发里,还以为小孩子认床,这是没睡好。那天夜里福伯突然接到云瑶的电话,叫他订两张北上的车票,他是不信她这半大的孩子能有什么好办法,只以为是迟家给她出了什么主意,要派人去带他们少爷回来。谁知道眼看着车就要开了,他等来的却是小小姐自己。 福伯的心凉了半截,知道迟家是不会管少爷的死活了,只怕小小姐是来替老爷收尸的罢了。 “小姐,饿了吧。”他说这把手上提着的早点食盒摆到她前面。 “小姐很久不回来了,我也不知道您还吃得惯吗,自作主张的每样都买了点。”福伯絮絮叨叨的说着,满桌子摆满了各式津城早点,他家从父辈起就是云家的下人,对云家的血脉,带有天然的亲近,再者,迟家都不肯出手,小小姐却来了,他心里替少爷感激。 “福伯,”云瑶突然叫住他,说,“父亲从前的好友,我记得有一位守备处的陈处长,你有办法让我们见一面吗?” 福伯手下动作一停,惊讶的问她,“小姐问这个做什么?” 云瑶观他表情就知道他有办法。她说,“救人。” 天津卫是北部贪官污吏的大窝城,这个陈恪行本是个一点背景都无的小人物,抓住机缘爬上了高位之后,将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官场做派学了个十成十,早前云凇就没少在他手里送现大洋,听说他家里早就迁到南部去了,如今他的女儿突然求见,陈恪行本是疑惑,原想叫人打发了去,谁知手下去而复返,还带回来一只漂亮的黑色首饰盒。陈恪行打开,里面是一块成色上好的白玉私章。 那陈恪行早年家贫,实在读不起书才去投了军,谁知运势来了,正赶上军阀割据,群雄混战时期跟对了人,如此才平步青云。他这人平素自负与那些泥腿子之流不同,自持身份是半个文人,平日里爱写些文章,也爱好书法,至今还在学联里有一席之位。他这人收礼,一向爱这等风雅之物。前朝雕刻大家孟毓堂的存世之作本不多,眼前这方白玉章更是其中翘楚,如今哪怕是仿孟家章刻风格的,都备受时下文人的青睐,何况正品,早已经是有价无市了。 陈恪行速速令人快将这云家的小姐请进来。 云瑶进来时,陈恪行眼睛一亮,他多年前见过迟相蕴一面,已是惊为沉鱼落雁之姿,没想到她的女儿更是貌美。 她今日穿了一条湘妃色的旗袍,外面着一条白狐领斗篷,面上薄施脂粉,如云长发挽在脑后,玉簪螺髻,神情冷淡,如此清艳的美人,站在他面前,陈恪行不禁想,只怕半个天津卫的女人加在一起,也不敌她姿容万一。 陈恪行轻声轻气的同她说话,生怕惊动了她。 “不知云小姐莅临舍下有何事?” 谁知这位云小姐素手一指他桌子上的那方印章,不答反问道:“小小礼物,不知可合陈处长心意?” 陈恪行到底是老狐狸,不问清楚她的目的,怎么会着了她的道。含糊道:“孟老的东西,天下文人岂有不喜的道理。” 云瑶笑笑,道:“看来陈处长不喜欢。” 说时迟那时快,云瑶快步上前拿起那块印章就要丢下去,他这间办公室临窗,窗外面就是海河,若叫她丢下去那还得了。 陈恪行忙叫住她,改口道:“喜欢的,喜欢的!” 见她收了手,看她脸上露出一抹笑来,好看是好看的,但陈恪行已不把她当普通女人来看待,既已失了先手,陈恪行正肃起来,便直接问她,“云小姐找陈某何事。” 云瑶方才那么做,无非是看看这块玉章够不够引起他的贪婪,看看这事情能有几分胜算,如今见他脸色,心知已不好再耍什么滑头,她便径直把云凇正在津城大牢里的实情与他说了,说到动容处,她眼里有些泪珠,将落未落,一个貌美的救父无门楚楚可怜的弱女子,陈恪行心里又活动起来。 他走回去,坐在大公椅上,悠然拿起茶杯饮了一口茶,才慢悠悠的说:“这事儿有点难办。” 其实倒不难,陈恪行知道数日前确实有一次走私清剿,但入狱者众,云凇的名字既没有传出来,便可知道他不是其中罪行最严重的,如此活动活动,倒不是没有转圜的可能。 他这个津城守备处的处长,本就监管监狱大牢,从中捞个出来的能量自是有的。她这也算求对人了。 可他却故意说:“如今国难当头,云兄此举实在令人唏嘘。君子爱财也要取之有道不是,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云瑶说:“云瑶。” 陈恪行又站起来,绕到她后边来,不着痕迹的轻轻嗅了一口,继续说:“我与你父亲也是老朋友了,云瑶侄女儿,你既求到我这里来,我要是见死不救,岂非辜负了此间情分,日后传出去我陈某人还怎么立足?!” 他嘴里振振有词,身体却与云瑶越靠越近,又说:“只是,这如何救,却着实不好办呀。” 云瑶看似淡定,实则身体已经微微发颤了。 她借着要把印章放回去的动作,退了两步,笑了一声,从手包里另拿出一份契书来,说,“知道陈处长辛苦,寒云早同我说过的,陈处长高义,我们也不好白承你的人情。这是我父亲公司名下30%的股份。” 陈恪行听了她的话,微微一怔,并不去看那所谓的契书,只是问道:“你说的寒云,可是叁公子徐昭?” 云瑶看似惊讶的说:“怎么,陈处长早和寒云见过了?”,她抱怨一声,“这人,今早却不和我说清楚。” 陈恪行哪里见得到徐昭,这尊大佛来天津月余了,他也只在欢迎晚宴上上远远见过他一回,连他人长什么模样都没瞧见。 听她口气,倒好似和他熟的很,陈恪行想到云凇岳家确实在南部有些名气,他上下打量起云瑶,心里暗忖云家南迁之后,兴许真和徐家有了什么渊源也未可知。 如今局势动荡,难保打跑了洋人之后会怎么发展,陈恪行早听说津中许多人在走徐昭的关系,若日后真是变了天,还能保有今日的富贵权势。这样浅显的道理,他又何曾不知何曾不想,只可惜到底地位卑微,远够不到徐家的门槛。 云瑶任他打量,面上维持着轻松的笑意,见陈恪行迟迟不接,她又说:“陈处长,小小礼物,不成敬意的,寒云说了,等家父平安,还要当面谢您呢。” 她提到徐昭时语气故意亲昵不少,连她自己都觉得起腻,只是眼下并无良策了,她早在来之前就想过了,若他不受贿,也只好用些非常手段。 徐昭,就是她的非常手段。 云瑶紧张的看着陈恪行脸上的神情变化,陈恪行却推开她手上的契书,只说:“敢问云小姐和叁公子是?” 云瑶说:“我和他相识已久……”,她作出满脸娇羞,故意把话说的含糊暧昧。 陈恪行盯着她瞧了一会儿,才说:“既如此,我听闻今晚叁公子在利顺德设宴,不如贤侄为我引荐一二?” 云瑶根本不知道竟然就这么巧,徐昭今日竟然正好设宴待客,她在心里埋怨他这人真是爱玩,怎么就是闲不下来。如今骑虎难下,只得对陈恪行说,“好呀,这有什么难的。” 云瑶从陈恪行的办公室里一路走出去时还挂着笑,直到坐进自家的车里,浑身一软,隆冬十月,海河的水再过不久就要结冰了,她背上却是层层薄汗。 28 福伯在下面早等的心焦,见她回来,急忙迎上去。刚想问几句,谁知道小小姐比他还先开口,她神色比声音还紧张,问道,“福伯,你可知道徐昭住在哪里?” 福伯听她这么说,一时倒没反应过来,怎么突然提到了徐昭。 等她简略的说完,福伯已经后怕,此举真是冒险,若是不得当,少不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福伯没听过她和徐昭有什么往来,若夫人出面求徐家兴许有救,可单凭小小姐一人,他心里将信将疑,只能寄期望真如小小姐刚才说的那样,徐昭一定会卖她一个面子。 福伯将车开回云家便出门忙活起来,他这样老管家,在各家各处都有脸熟的人,整整半个下午,倒真叫他打听到了,徐昭就住在重庆路上。 福伯急忙赶回家,云瑶一个下午都坐在厅里等他,见他回来马上站了起来。 “小姐,打听到了,在英租界里。” 云瑶又坐下去,而今时局,租界却是不好进的。 战事一打起来,最先乱的就是租界,听说住在里面的先是那些华国人被挟持,而后不几天,局势逆转,倒是里面的洋人悉数被擒获了,只有那些与华人通婚的金毛碧眼好险躲过了生死劫。 果然,那里如今重兵把守着,云瑶的车远远开到租界边上就不得进了,守门的人都穿蓝色的戎装,云瑶从前见过,那制式只有大帅身边的亲卫才穿得。 她心里倒无端轻松了些,既如此,倒说明他们来对了,他确乎是在这里的 。 她沉下心来,望着外面桥下的江水悠悠,抬手拢了一下鬓间落下的一缕碎发,心里惶惑,不知他是否愿意帮她一回。 转念又想,云凇生死未卜,他非帮她不可。 风冷水碧,天色一层一层暗下来,长夜灯火泠冽,远远的,那扇门终于开了,两侧的卫兵鱼贯上前兵举手示礼,两辆黑漆漆的宾士车一前一后开出来,见这架势,定是他来了。 云瑶理了理衣裳,她下车时,那雪白狐裘领滑曳到地上,沾了尘土一下子灰了一块。 云瑶一步步往他车前走,她听到有人吹了声长哨,还听到无数支枪上膛的声音,云瑶只做不闻,她的步子缓慢又坚定,走到路当间茕茕孑立,远处岗哨上的灯照在她身上,炽白一片。 徐昭在车里瞧见,眯眼轻笑了声,他说:“停车。” 司机却不敢,他来时大帅千万叮咛,万万要保全少帅。他原想直接开过去的,谁知道那女人是不是特务。 徐昭见他不听,轻斥了声:“放肆,我的话也不听。” 见他真动了怒,一旁的裴胥连忙说,“老秦,停吧,是熟人。” 车子停下时已经贴上了云瑶,徐昭开了门下来,走到她边上,后面的车里也下来几个人警戒。 被一片枪孔围着,他却心情很好,“叁妹妹,又见面了。” 云瑶被他叫的喉头一哽,对着他极不自然的嗯了一声。 徐昭扫了一眼远处的福伯,心里一转就知道她有事,他勾唇一笑,“不如上车聊?” 他这话正中她下怀,她知道他此番要去利顺德,也知道那姓陈的肯定早在利顺德门口等着了。 她占了原本裴胥的位置,裴胥就只得到后面车上去,临走前他特地看了一眼,觉得这女孩子眼熟,但却记不起名字。叁公子向来喜怒不在脸上,他瞧不出来端倪,但他记得从前邵玫也拦过他的车,他都叫人绕过去。 车门合上,云瑶能感到前排的两人一直在打量她,徐昭倒是没说什么,她有心把实情与他和盘托出,见他又不说话,心里一时欢喜。 云瑶原就打算只要在他的车上待到下车,叫那姓陈的瞧见一眼,到时再谎称个由头离开,如此暗示一番,她再去那陈处长面前拿乔一回,照那陈处长的贪心多疑,这事儿九成便成了。 可她却忘了,这路这么近,没等到她想出那个由头,转眼车就到了。 徐昭下了车,见她还傻坐在里面,亲自到她这边来为她打开车门,他躬身做了个请的动作伸出了手,外面的小报记者早架好了机子,镁光灯闪个不停,云瑶心知此时若不把手搭上去,要是下了他的面子,只怕今晚事情就能传遍津城,明天就能飞进母亲耳朵里。 她硬着头皮把手搭上去,施施然下了车。 一路上全是咔嚓的拍照声,许多人追着问徐昭话,还有来问她身份的,云瑶见他一言不发,也学他一样的笑,裴胥上前一步截住了记者朋友,云瑶心里庆幸,却不敢收下笑容,只把脸都笑僵了,才走进了大堂。 他们一出现,里面的人马上蜂拥上前来,寒暄者众,云瑶哪里见过这样的大场面,生平第一次知道了他的不同,云家,哪怕迟家的宴席,加在一起也没有他一成的排场。 她倒机灵,知道自己不过是今日他的一个摆件,便尽职尽责的跟在他身边做好这个摆件,幸好她来时又换了一身衣裳,她来得匆忙,没带什么衣裳,穿的都是母亲留在天津的旧物,迟相蕴的衣裙俱都精致繁复,倒不算衬不起这个宴会了。 她正走神,突然打斜里冒出来一张熟面孔。 正是上午见过的陈恪行。 那陈恪行打了招呼见徐昭并不理他,倒不气,捧着一个包装精巧的四四方方的礼盒往前递递,见徐昭不接,又讪讪一笑,转而对云瑶说,“贤侄,云兄的事情我早已托人办好了。” 他一边说一边看徐昭。 云瑶没想到他这样直白,余光撇见徐昭看了她一眼,她那笑容一下子挂不住,明明是天大的好消息,心里翻江倒海,脱口而出的却只是含糊一句谢谢陈处长。 那陈处长见自己在此处交谈,旁边已经有人颇羡艳地在打量他们了,心里越发得意,见他们不接,他又把那盒子往前递递,诚心诚意的谄媚道:“守备处陈恪行,恭祝叁公子生辰大吉。” 今日原来是他的生日。 云瑶心里一下子轰隆隆的,如下了一下雷阵雨。 徐昭听了这个陈恪行的话,岂有不明白的道理,见她表情微怔,不知怎么,心念一动,“让陈处长破费了。” 他一抬手,后面有人上来接了陈恪行手里的礼盒。 他们走后那陈恪行喜不自胜,没想到那姓云的女儿倒没有说假话,幸好今天没有得罪她。 这一晚觥筹交错,云瑶一整晚跟在他边上,少不得也喝了点水酒,她这人喝酒上脸,到后来已是虚浮的挂靠在他身上,面色绯红美丽,在场的男人许多次或明或暗的打量她,她喝昏了已不知,徐昭瞧了心里却不爽快,见闹的也差不多,最后推说要送她去休息,正好借此摆脱那些难缠的人。 几位举重若轻的男人对他心照不宣的笑笑,就放他走了,人才刚进电梯,徐昭脸上的笑就淡下来。他瞧她那样,醉的不省人事似的,心里不禁想,若遇到的不是他,她又该如何脱身。 裴胥陪着两人一道进了323房,才关上门,他就把她扶到沙发里,他一松手,她闭眼靠在蓝丝绒沙发里面,衣裳裙摆葳蕤一地,不知是什么材质,飘逸有光,连领口处也松松落落,徐昭看了一眼,转身站在她前面,对裴胥交代了几句就让他出去。 岂知裴胥才关上门,云瑶已经坐了起来。 她面上酡红未减半分,眼睛却清灵警醒,又哪里喝醉过。 倒小看她,她竟是假装。 徐昭瞧她,心里估摸她是十六还是十七,怎么胆子这么大。 云瑶被他瞧的面热,幸好已经那样红,热一点也不至于叫人发现。 她与他共同立在这间富丽堂皇的房间里,四面窗帘早已拉下,头顶的光泄下来,她又和他共处一室里,便如那晚一般,想到那晚,她心里更添一份羞色。 最后忍不住开口将实情与他全全交代,全与他心里猜测差不离,徐昭听了却未如她所料那样讥嘲,他挑起眼,眼角上翘,里面有流光溢彩划过,颇赞赏的说,“好胆识。若你是男儿,或可成大事。” 云瑶听了只是笑笑,她利用他的威名,哪里再敢馈领他的赞誉。 两人一时无话,徐昭今日穿的是笔挺西装,如今扯下领带在另一侧沙发上坐下,见他抬手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却又放下,只开口叫她,“云瑶,今夜你不能走。” 云瑶听了,乖乖点了头。 她本以为他那样的威风,又听人人对他趋之若鹜,却忘了这是在北地,他一个政敌之子,看着再风光也不过笼中之鸟罢了。从前他在南部宴饮,便是她舅父这样的元老,若不想喝的酒,自可以不必喝。却见今晚,无论敬他敬她,他来者不拒,照单全收。便知他的日子也不如意。见他脸色越来越白,她不得已接了几杯酒,开始装醉。 他说不能走,不知为何,她愿意听。 徐昭深深看她一眼,他每每见她,总是在非常时刻。 今日若不是她撞上来,只怕那些老狐狸定要给他送些莫名的女人来。他如今需得慎之又慎,一点差池都出不得。 林楼卿多疑,怕徐明承攘外是假,占北是真,分明已签订了条约他却不信,弃民生疾苦竟不顾,只和徐明承讨价还价,若他不来北部为质,便不肯开各关隘叫前援得南部兵将们过去,若不然,他倒宁愿和洋人联合,打到南部来。 这无耻小人,徐昭知道他不过虚张声势,那肯让出大权给洋人。 但也只好前来。 到今天已经是二个月了。 不过短短六十日,他已如履坚冰,冰上的人求他爱他,冰下的人恨他杀他,重庆路的房子里,他在的房间,便是白天也不会开窗,他肋下一寸,今天还有一道新愈弹痕。 她自以为自己利用他,愧不敢看他,又岂知他何尝不是利用她。 他今天把她带来,明天她走出去,已不是今日的处境了。 徐昭轻叹一声,声音又清朗起来,“过来。” 云瑶依言走过去坐下,他另拿了一只茶杯,倒了一杯清茶给她。 她捧在手里却不喝,徐昭瞧了说,“你喝了酒,喝点茶好受些。” 她便喝了一口,徐昭瞧出她拘谨,有意开解她,“你怕我?” 云瑶飞快抬眼看他,又低下去,倒是说了两个字,“不怕。” 她家的丑事他都知道了。要说讨厌,那倒是真的。 闻言徐昭笑起来,“既不怕我,怎么不敢看我。” 大约为了声势,他今日打扮尤为张扬,此时离的这样近,一抬眼就能看到一双眼狭长深邃,一张唇单薄上翘,陡峭的鼻梁在白皙的面皮上投下影,嘴角扯出一抹淡笑,刀锋般的轮廓,眉间有片片风花,眼底有无间月色,每一道光流进他眼底都成为情丝,周遭奢华的陈设顷刻间沦为他的陪衬,好似他一个人的台场,他眼底眉梢之间,便是万劫不复的阿鼻地狱,而他便是此间夺人心魄的艳鬼。 云瑶确实不敢看,她怕溺下去。 29 两人沉默良久,徐昭也不再多言,他眼底一片疲色,拿手拄着额头假寐。 一时寂静无声,房间里面暖融融的,让她想起南北到底不同,来时已经天凉,家里在堂屋内吃饭时怕凉,都想到要用上炭炉了却不知在室内供暖,她想着觉得好笑,就笑了出来,这轻轻一声,把他吵醒了。 徐昭揉了两下眉骨,声音含混,问她什么事情这么好笑。 他若是轻佻无状,云瑶还能应付,但他这样,云瑶倒不知怎么办了。 她轻声把方才的发现说了,徐昭似乎还未醒神,听了轻轻一声嗯,倒好似赞同。 转而又问她,“怕冷吗?” 云瑶点头又摇头。 徐昭没再说什么,他站起来走到壁柜边上去,拨了一通电话,向前台要了一杯热牛乳。 待侍应生把东西送来,她自去接了,她喝完放下杯子,徐昭递给她一方帕子,上面有莫名香气,她眼神疑惑,徐昭指指她唇边一点白,她一窘,原想拿小几上的那方白帕的,但他的手已经伸在半空毫无收回的意思,朝上掌心上有一方靛蓝丝帕,云瑶瞧瞧,到底拿过来了。 她低头借着长发遮挡小心擦拭好,只觉得鼻端都是那种味道,似兰非兰,细闻还有橙花和淡淡烟草香气,她迭起来握进掌心里,对他说等拿去洗了到时再还给他,却见他往后倚进沙发里,长腿支着,这姿势由他做来格外好看,他拿手轻轻遮着眼睛,动都没动,随意嗯了一声。 她于是心里又略踟蹰,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别样滋味儿,裹挟的她透不过气来。 徐昭从指缝里见她站在原处一动不动,脸上神情倒不时变换,静静欣赏半天,突然坐好,开口说道:“时候不早了,”他偏头拿眼指指里间,示意她可先去休息,“你去睡吧。” 云瑶差一点就要问你呢。 又想真是糊涂,里面只有一张床,问了万一他真要进去,那算什么了。 云瑶迟疑看他,心知自己留在此处也不过平添无聊,和他道了声晚安,也就进去了。 听她走进去以后还落了锁,徐昭轻笑一声,怡然展开桌上的那份报纸,她前回那样不训,原本怕她坏事,今日见她说什么做什么,倒还乖巧。 只是,区区一道小锁,防君子不防小人。罢了,若能叫她安心便随她去。 到了夜半,座钟连敲十二下,估计人都散了,果然再等了一会儿,外面果然响起两长一短的敲门声,徐昭把手上厚厚一迭公报折好站起来,他手上沾了墨彩,要擦手,才想起来帕子给了她,只好拿起小几上那方,随意擦了两下。 开了门,裴胥跟进来才发现屋里只有他家叁公子一个人,他心里略显诧异。 两人坐下,徐昭沏了杯热茶给他,裴胥忙接过来。 他正色道:“查过了,您料的不假,那间房里确实动过手脚。” 今日的生辰宴,本是曹世钊的主意,几日前他不知打哪里听说了叁公子的生辰,亲自备了两箱小黄鱼送来,如此大手笔还说不成敬意,又说到了那天一定做东大办一场,这曹世钊是枪杆子里出的实权人物,在天津只手遮天,徐昭闻弦音岂能不知雅意,接过话头说届时应该我来请曹都统才是。曹世钊大笑,直说回去就替他广而告之,保管叫他办的热热闹闹。他在天津一呼百应,今天来了少说也有上百人,个个都是人物,若是有人在这里埋伏,只怕整个天津卫都要大洗牌,故而今天整个利顺德被围的密不透风,连一只蟑螂进来都要验验。 今日早间,他们得了密线的消息,说曹世钊今晚还另备了份“大礼”。 原本,他们几个副官早已打算背水一战,来时便说了,千万保全少帅。谁知道这个云小姐突然出现了。扶着她上楼时,侍应生得了授意要带他们去325号房,路过323时,徐昭故意松了手上力道,云瑶立时趑趄着朝斜里一到,正好靠在323门上。 裴胥见状,心里狂喜机会来了,却镇定自若地对徐昭说小姐喝多了,不然就这间好了,徐昭一点头,他即刻叫那人开323的门,那带路的侍应生起先还不肯,裴胥拔枪抵在他后头他才抖着手开了门。 楼下酒过叁巡,正是面酣耳热时刻,他趁机叫人摸进去查过,325房的窗户没有锁,他们的人进去后发现,房里还有一香衣美人,身手好的很。 徐昭听了冷笑,假若事成,他死在女人床上,传出去定会贻笑大方。今日人多,到时曹世钊做做文章,谁又能拿他怎么办。 再者,他的意思,十有八九也是林楼卿的意思。 徐昭拿起手上杯盏重重放在桌子上站起来,走到边上去看那墙上的一幅西洋画,大片斑斓颓靡的莲花开在盛满淤泥的清池之中。 裴胥站在他后边,未久,徐昭叫他过来,他低声交代了一句,裴胥听了面露难色,“这……” 徐昭却对自己提出如此残忍的想法无动于衷,只挥挥手,“去吧。” 已经走到了门口,裴胥突然问道,“叁公子,那位小姐怎么办?” 徐昭被问住,是了,她怎么办。 隔着几步远,裴胥见他半天不答,想起来那位云小姐美貌,试探着问,“不如就交由我来处理?” 徐昭低头,在原地踱了两步,终于嗯了一声。 云瑶此时早已洗漱好,正在里间床上,将睡未睡,她一直在听他的声音,他翻页的声音,茶水倾倒出来的声音,他偶尔一声低咳,都在她心里变成音符,自奏一支夜曲。 直到裴胥进来,她知道他们有要紧事,心里想幸好是套间,若不然倒没处藏了。 父亲的事情如此就算善了了。她心里轻松许多,有空担忧起自己的处境。 她想起来刚刚他给她叫了牛乳,喝了又叫她去睡,把她当小孩子一样。 心里搓搓磨磨的,总觉得不对。 就这样弯弯扭扭的想了半天,突然再听不到任何声响,就这样睡着了。 第二日一早,她醒来见外面已是天光大亮,想了想才记起是在何处,心里暗道糟糕,忙漱洗罢穿好衣裳走了出去,到了外间,才发现早有人推了银架车来,正在往小厅的餐桌上摆早点。 她将手按在裙摆上坐下,对面的徐昭同她道了一声早。 大清早的,清白晨光一照,不知他怎么睡得,反正她与他就算是共处一夜了。 早饭也是沉默的,安静的,他用西式的早点,银质刀叉偶尔落在白瓷骨碟上发出些玲琅的声响,云瑶小口地喝着软糯的白粥。 心里想着要如何向他请辞。 直到用完,人家收好餐盘,她才迟迟开口:“谢谢叁哥,那么等下我就走了。” 她原本不知叫他什么,想起他那句“叁妹妹”,索性硬着头皮喊了一声叁哥。哪知他听了只是点头。未有多为难的样子。 他取了一边温着的毛巾擦了擦手,站起来,对她说:“走吧。” 云瑶没料想这么快,见他真的取下一旁的大衣,说了声等等,匆匆跑去里间拿了自己的外衣,路过浴室,想起来什么,快步走进去取下了那块昨晚已经洗净的靛蓝色手帕。 两人一齐走到楼下去,裴胥并另外四个人早已等在大厅里。 待他们一起走到外面去,福伯的车远远停在对面。 匆匆告别便各自分开,昨夜共处一室的人,也同陌路人毫无分别。上车前,云瑶向那边瞧了一眼,徐昭已经坐进车里。 上了车,福伯忙向她道喜,说是昨天晚上云凇就叫人送回了家里。只是身上有不少伤,已经叫医生来处理过了,现在还昏迷着。 他说着还问,要不要备什么礼送去重庆路。 云瑶料那人不会在意这些,略沉吟还是摇头。 他们的车这时交错相向开过,越行越远,云瑶看着那蒙了层白霜的窗玻璃,收回眼,天气冷冽,她整了整衣裳,这才记起,这一抹靛蓝竟然忘记还给他了。 车子开回家,厅里的酸枝长几上摆着一个眼熟的四方盒子,她认出来正是昨天那个陈恪行送给徐昭的生辰礼。 福伯见了赶紧说这是今早有人送来叫她收下的。 云瑶问可知道是什么人。话说出口又觉得多余。 叫人送去她房里就是。 福伯应了,她们一同上去瞧云凇。 进了房间,只见云凇躺在床上静静睡着,数月不见,他此时形容枯槁,面黄肌瘦,眉头紧皱,显见睡的不踏实。云瑶一阵心酸,眼睛潮了。 福伯见状也不忍心,先说他腿上有枪伤,久得不到不治疗,溃烂发炎,医生剜了好些腐肉,他疼到天亮时分,打了支杜冷丁才睡下,见她忍不住落下泪来,又急忙在一旁说了好些劝慰的话。 云瑶坐了好一会儿,才回到自己房里去。 一进门就看到那只四方盒子,上前解开丝绸缎带,层层剥开,见里面是一只黑檀八宝盒,共两层,第一层赫然是她送给陈恪行的那方印章并一纸契书,打开第二层,是一樽触手温润的白玉观音。 云瑶把荷包里那方帕子也拿出来摆在一块,她一眼不霎的看着这四样东西,只觉得这两日恍然如梦。 --- 有点越写越多,头大。不是熟悉的题材,感觉到处都没写好,瞎掰好难。 最近找了个工作,过两天要去996了,唉。 我打字比较慢,只能保证一周仨更,多了就是不忙,少了就是去卷了。 30 云凇是这一日下午时分醒来的,他精力不济,和云瑶说了两句便又昏睡过去。 接下来叁天里他都昏昏醒醒,医生每日都上门来瞧他的伤口。说是恢复的还不错。 未免生事端,这几日云瑶都闭门不出。 但却挡不住别人上门来。自那晚以后,云府冷清的门楣一下子热闹起来,请她过门做客的帖子就没断过,云瑶都拒了,还有那些送来的格式贵重东西,她也一概不许人收。她心里知道,无事不登叁宝殿,若不是徐昭,谁会这么做。端看那晚他的周旋,已知他也不易,又怎么敢再给他添麻烦。 陈恪行倒是在第二日晚间登门拜访了一回,带了许多滋补的东西,云凇那时刚换了药,又睡了过去,云瑶在楼下接待他。他假作关心云凇,实际话里话外的全是想借此搭上徐家。 云瑶和徐昭,说到深处去,也不过几面之缘。哪里肯再敢打着他的名头行事。全都含糊推脱了去,只说近日里忙,恐怕没的空闲。 没成想倒叫她又蒙对一回,那陈恪行隔天又来了,他照例寒暄了一会儿,就低声热络的同她说,战事已到了尾声,洋人溃退,如今已经在谈判。 陈恪行对时局判断从不自信,他这人一向求稳,向来两边讨巧,中午同北方情报系统里一名要员喝酒时,对方不小心透露近来战事收尾,忙的鸡飞狗跳,陈恪行听了想起来她昨天说徐昭忙,不由得觉得自己这回赌在她身上真乃聪明人本色。 他见云瑶听了这话一失神,以为这事儿说不得,自以为识相一笑,将带来的一盒瑞记糕点盒子留下,潇洒离开。 那盒子里一共两层,第一层是八色糕点,下一层却另有乾坤,里面用油酥纸包裹着一根重重根须都拿红线仔细绑了,小臂粗的山参。 这东西,足可以换一栋洋房。 陈恪行两边押宝,哪怕这回徐家不沾好处,他心里知道南北早晚有一战,他本人就在北方为政,要是真到了那天打起来了是个什么造化,他心里门清儿,如今露露脸,兴许真到了那一天真能有用处。不管天津日后姓林姓徐,总还需要用人不是。 他是走了,留下云瑶心神不宁一整晚。 云瑶一整晚都在想他。 那天晚上他被人围着,明明那些人有意为难他,但无论谁拿什么名头叫他喝酒,他眉也不皱的灌进去。想来那时大约战事就已经见了分晓,若不是这个原因,若林楼卿还需要徐家的帮助,谁又敢给他一份颜色看。可战事要打完了,到了要“分赃”的时候,他这个质子的地位就微妙了。 云瑶想起来那天醒来见他,下楼时她不知在想什么,失了神,一脚踏空,幸好他及时揽住了她的腰才不至于闹出笑话。重新站好时,云瑶看了他一眼,昨天的衣服早都换了,他又穿了那身戎装,眼底下面一圈浅浅的青。 云瑶那时猜,他昨夜到底是怎么睡的。或者根本没睡。 如今连陈恪行也知道战局已经收尾,可见他的日子应更难过了。 从前在家中就听人说过的,北方政府专养了一群“清道夫”——最擅长暗杀,那些阴暗肮脏的手段层出不穷。 云瑶想着想着,心里揪动一下,他这人轻佻无状,常听人说起他的风流韵事,可她品着,觉得自己一点也不想看到他受伤。 云瑶想,因为他帮了我,他帮了我,我才会这样想。 她这晚睡的不好,做了一整晚的梦,第二天醒来却什么也不记得,眼见天亮了,头疼异常,扯扯被角又睡了过去。等到再次醒来时,太阳已挂在半天空,下楼时福伯像等候多时似的,急忙迎了上去。 他神色凝重,看的云瑶以为出了什么事。 问了才知道,曹家上午遣人送了张帖子来,送信来的人还再叁说,叫她千万赏光。 这话却是折煞她了,以曹家的声势,能当他家的宾客在天津城里都能吹上几年。 曹家尊贵,此事若是叫她父亲知道了,试想以他爱攀营的心性,只怕再折一条腿也要去。 云瑶问:“父亲可知道了?” 福伯和她担同一种心,他闻言摇了头,自然没有说,这几日他在一旁看着,觉得小小姐行事机警又稳妥,别出他预料,心里不由生出许多依赖,想等着她醒了一同商量,哪知一等就是一上午。 云瑶叫他不要担心,她拿了那帖子展开,嶙峋欧体跃然纸上,只说家慈生辰,明日在宝珍堂设宴。 云瑶看着那裹了寿字纹青绸的腰封,只觉得烫手,她转身上了楼,路过云凇房里进去瞧了一眼,又回到自己房里,福伯随后叫人往她房里送了一碗鸡茸蘑菇面。 那面太烫了,云瑶不留心,才吃了几口就被烫的一个激灵,也没心思再吃了,她走到床边,拨通了分别时裴胥留的电话。 大约来找他的人多,线路一直占着,云瑶在电话边上足足等了半个小时,那头才有空档。 是那位裴先生接的,她留了个心眼,没有说是什么事情,只说要找叁公子,那边说了句稍等,云瑶朦胧听到远去的脚步声,紧接着隔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声音,她确认了两回不是挂断,也就耐心等着,窗外已是蟹壳青的天色,北方的冬总是天黑的早,她瞧着觉得再不久就该黑透了。 那边终于有了声音。 “是我。” 云瑶也跟着说,“晓得,我听得出。” 他不知为何笑了一声,那声音在无线电里多了点虚渺。 他又说,“这里不方便说,五点钟我叫人去接你。” 话刚说完他就挂断了电话,云瑶握着听筒发怔,许久才后知后觉的应了一声。 才这一会功夫,外面天色果真已经黑的如同墨汁一般了。 他的人来的准时,五点钟还差一刻时就按了门铃,云瑶和福伯交代了几句,就走了出去。 来接她的人倒是昨天不曾见过的,这人看着就是一副孔武有力的健硕身材,偏偏戴一架斯文极了的银丝眼镜。一路上对她倒是很客气。 他将她带到了重庆路55号,这里原是清宫太监的私宅,又经王公大臣买下,内外陈设说不出的清贵,云瑶跟着那人一路上了楼,进了一间小书房,那人又令人上了茶点就告辞了。一路进来时她看到这诺大的宅邸就好似他的办事处一样,走廊边上有几间小房间,里面有许多人往来不停,电话铃声不时响起来,忙忙碌碌的样子。 云瑶又等了一会儿,他还是没有出现。 窗外正对庭院,高大树木的灌顶摇曳,天冷,月季不开,重迭错落的假山奇立,风打在窗户上,留下铮然的声响。 云瑶站在窗边看的出神,他突然出现了。他身着戎装和黑色长马靴,走进来时拂开的珠帘子在他身后晃荡着,他走进来,目光落在她身上,却对后面跟着的人说,“怎么带她来了这里。” 刚才那个戴眼镜的蒋仕学却笑嘻嘻的说,“您亲自交待的,一定是极重要的,我自然要把人带到您房里来。” 他话说的浑,看他态度,应该是他的亲信,估计那日的事他也听说了,且误会了,才会说这样的话。 云瑶刚才不敢到处走动,不知这处是他的房间,刚要开口解释。只听徐昭一笑,轻斥了声,“胡闹。” 那蒋仕学做他侍从多年,知道他没动怒,打个哈哈就找个由头退下去了。一时之间,又只剩他两人。 他一坐下,云瑶觉得皮肤都紧了,不由地绷直了脊背,也跟着端正的坐着。 徐昭好像心情很好,见她这样,轻声说:“怎么了?” 云瑶被他一问,默默拿起自己带来的东西,林林总总的有许多件,都是有人讨巧送到她家里来的,东西扔在门口人就走了,实在送的巧妙,云瑶都来不及拒绝,且多数看着都是贵重物品,她来前叫福伯一应包好了,连同陈恪行的那两份一起放在一只黑皮藤箱里,这时拿起来往他那边推推。 徐昭打开看了一眼,故意说,“来谢我,还是来贿赂我?” 云瑶被问的窘迫,摇头说:“都不是,这是我替你收的礼,拿来还你。” 他拿手挥挥,里面随意拿出来一样都价值不菲,他却不放在眼里,“既给了你,你收着就是。” 云瑶没当真,又从手包里拿出那帖子递过去。徐昭接过来瞧了一眼,站起来走到里间去,不多时他回来手上就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帖子,他走到她边上,将两份曹家的请帖合在一起放到桌上拿手按着,眼里含笑居高临下的瞧着她,开玩笑似的,“叁妹妹,这下你我二人可绑在一处了。” 第二天云瑶才收拾妥当,徐昭的车早就停在门口等候多时了,云瑶走出来,见他还特意出来迎,给足了面子,她和他一同坐上车,见前排的裴胥十分不满地埋怨他不该自己下车,如今情势危急,他刚刚就像站在敌人眼前,处处都是破绽。开车的却不是那日的司机,是那个蒋仕学,他哈哈大笑,直说叫裴胥不要婆婆妈妈,咱们都在,断不会叫叁公子有什么意外。 云瑶昨日在重庆路留了很长时间,大约知道今日是个什么情形。 今日赴的十有八九是鸿门宴,可却不可不去。 她坐进车里那一刻起,心里已经躁动不安。一双眼直直看着手上的一支黄玉戒指,这是昨天徐昭给她的,叫她今天千万戴好。 车子沿着海河边上的路开,路过铁道桥时,刚巧一辆列车慢吞吞吐着蒸汽开来。 在那蒸腾嗡鸣的汽笛声音里,徐昭往她手里放了一个冰凉的东西。 云瑶回了神一看,是一把英产左轮,精致小巧,里面一共有六发子弹。徐昭一边低声给他讲,一边教她怎么开。 “叁妹妹,等下要是有人拦你,你就开枪。”他直到这时还是笑的,那笑里带点漫不经心,不像要去涉险,好像真要去贺寿一样。 云瑶一下子觉得不认识他了。可转念一想,她本也不算认识他。 她点点头,动作迟涩。 “收着吧。”他说完又去看窗外。 云瑶也去看窗外,就是这时,见路上行人陆陆续续地停了下来在原地站着。 她看的迷惑,不知怎么回事,却听他说:“下雪了。” 已是十月末了,迟迟的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那雪初时细碎不起眼,忽然越下越大,路上顷刻间落了一层白,车轮碾过去,留下漆黑两道划痕。 才过五大道,洋人的商行铺子这时只剩几家还开着,都已经掌了灯,那灯光落到他脸上,在他眼下涂上一层阴影。 离宝珍堂越近,车里越安静,连蒋仕学也不开玩笑了。 云瑶在这静默里瞧了他一眼,未几,又瞧了一眼。 等他们到时,宝珍堂门口已经停了许多车,雪还在下,店小二机灵的铺了十几米长的红毯子出来,人踩在上面又干净又喜庆。 他们刚走了两步,徐昭突然停下,云瑶还没反应过来,他的手已经落在她的肩头,替她把白狐狸披风的兜帽戴上,他做这事时自然又亲昵,还为她理了理鬓边弄乱的发丝。末了,云瑶从兜帽阔大的帽檐底下瞧见他递来的一只手,她不由自主的将自己的手也搭上去,两人跨进宝珍堂大门时,她的小拇指被人轻轻捏了两下,云瑶听见他低声说了一句,“别怕。” 宝珍堂拢共四层,四角并立着十米高的游龙戏凤廊柱,今日曹家包场,只做一家生意,大堂共开九十九桌也不嫌拥挤,当中搭了一个戏台子,眼下两个着长袍马褂的曲艺人正绘声绘色的讲着相声。 宾客如云,上面口若悬河,下面也给面儿的大声叫好,着白衣黑褂的堂倌在其间来去自如,有人时刻周转着听差,还有人借着人多躲懒,当自己坐上客一样津津有味的听台上人滑稽问答。四名茶博士各执一只细长嘴大铜壶,自如穿梭期间,眼见谁人茶水空了,便滴水不漏地替他斟满,再轻快走到下一桌去,满座宾客不知繁几,竟丝毫不显杂乱。 云瑶瞧着心里竟无端镇定下来,又往前走到当间,终于瞧见众星拱月一般的曹世钊。 她偷偷瞧了一圈,却不曾见今日寿星,心里已经凉了半截。 徐昭却上前一步,他一抬手,后面跟着的两个人自上前上了贺礼,是一座两人抬的珊瑚雕刻八仙拜寿石,颜色深红含翠,雕刻栩栩如生,原是琼州府进给宫里那位的寿礼,他这东西一拿出来,边上已经有人啧叹了。 曹世钊也十分满意的样子,“贤侄有心了。” 他两人落座时,那曹都督还饶有兴致的瞧了她一眼,云瑶忙行了礼,还说了句吉祥话。 四周人声鼎沸,不时有人站起来叫好。 曹世钊眼睛看着台上,却笑眯眯的同她说,“丫头,喜欢天津吗?” 云瑶没防备今日自己也有戏份,无措去看他,瞧见徐昭在一旁拿眼神鼓励她,她生于斯,便照实说,“喜欢的。” 曹世钊又说,“这可不好,你终究要回南国的,这可不好。” 不待云瑶再说什么,台上人又抛出一个包袱,满场一下子哄堂大笑,曹世钊往台上丢了一卷银元,声音洪亮地大叫,“好!” 云瑶在欢声一片里去看徐昭,他一副专心的听曲儿的样子,捧场的鼓掌。见云瑶瞧他,便冲她笑了一下,这是云瑶第一回见他这样笑,极其开怀,眉目舒展开使得那眉眼越发精妙,好似养了一个冬天的兰花,偷偷在无人深夜尽情绽放开来,可惜美景不过一瞬,看到的人却如获至宝,一不小心就记了好多年。 ----- 先更一章,还有一点正在写。 我每天到家以后能坐下来码字差不多都十点多,吭哧吭哧写一会儿就困了。 实在不好意思。 这文没大纲,原本就写出来吃肉,没想到写的偏了,这么久了还没吃上,亲妈也很着急 31 回想起来,这一天就如一场混乱的梦一样。 众人吃茶听乐,一派轻松欢快,可云瑶心里始终惴惴不安,她总是忍不住偷偷打量,打量这一场鸿门宴要从周围哪个人身上图穷匕见。她没有他那样的好气派,和那曹世钊谈笑风生,台上人讲到妙处,他随手抓一把一边托盘里的现大洋往台上撒,若不是她贴身藏的那把枪,云瑶只会以为这不过是贵公子找乐子的堂会。云瑶从进来只喝了一口茶,那一点水分,也都化作冷汗,如今早都侵蚀了她的贴身衣料。 突然,二楼当间有人猛力连敲九下铜锣,那声音因处的高,而格外响。 这便是风水先生算出来的吉时到了。 台上讲相声的人立时退场,转瞬便打厚帘布里变戏法一样冒出了京中勋贵们最爱的梨园班子,吹拉弹唱的声音一响,各人桌上的茶水都叫人撤下,打大堂两边小门后面鱼贯而出几十个堂倌儿,个个白衣黑褂,人人手上都端着托盘,不停的往桌上上菜,冷热汤盅一共十八道菜,四方小桌不消片刻就堆满了,山珍海味应有尽有。 云瑶同他坐在主桌,推杯换盏间他还不忘提醒她一句,多吃点,说着还为她布了一道鸭舌炖白萝卜,清腴脂润的鸭舌在舌尖抿破,鲜美的味道一下子充盈开来。 戏台子上面的正是那位一票难求的梅老板。 “瑶池领了圣母训, 回身取过酒一樽。 进前忙把仙姑敬, 金壶玉液仔细斟。 饮一杯能增福命, 饮一杯能延寿龄。 愿祝仙师万年庆, 愿祝仙师寿比那南极天星。 霎时琼浆都饮尽, 愿年年如此日不老长生。 ” 其唱腔高宽清亮,醇厚流丽,便如听仙乐耳暂明,许多人连眼前的珍馐都懒得举箸,只是痴痴看戏,看台上人的婉转身姿。 曹世钊的心腹就是在这时发难的。 酒过一巡,那戴圆眼镜着灰堇色长袍的男人站起来对徐昭说,“某尝闻南国重礼仪教化,叁公子亦是文采斐然,今日乃寿宴,怎么还不见叁公子给老夫人献贺词?” 徐昭坐在正西位上,听了这话只是拿起那蓝瓷酒盅替自己将杯中酒斟满,满座寂静,神色各异,却个个都瞧着他,云瑶在下面用手攥紧衣角,只见他不疾不徐站起来,单手托起酒杯,只晾着那人,对曹世钊施施然问道,“不知令堂贵庚?” “刚及耳顺。” 徐昭看向曹世钊,“家有祥瑞,曹都督好福气。” 曹世钊不过一笑。 他不知向何处一扬酒杯,而后抬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道,“今日老夫人既不在场,晚辈便遥祝您春秋不老,”又看了一眼曹世钊,继续说道,“后福无疆。” 曹世钊站起来抚掌大笑,满桌人见状也都站了起来,云瑶也跟着站起来,她心里不断下沉,垂在身侧的手,就是这时被他握了一下,他冰凉的手掌在她滚烫的手腕上轻轻一握,就如同一块冰,一下子贴到了她滚烫跳动的心脏上来一样,使她全身发颤,她知道此时强颜欢笑的样子一定比哭还要难看,却还是不知怎么,对他笑了一下。 就在这时自门口涌进了大批的曹兵,他们一个个拿着乌洞洞的长枪,不霎时就将他们围的水泄不通。 曹世钊的手在龙头杖上摩挲,满脸都是笑模样,“多谢贤侄。有贤侄美意,今日才算圆满。” 徐昭早将她回护在身后,面上轻松如旧,“曹都督,你我的事,无关旁人,姑娘胆子小,不如放她走吧。” 他眉目俊朗,说这话时仍旧情意十分,云瑶被他遮在身后,只露出一角裙裾,曹世钊一眼看过去,“我要是不呢?” 徐昭一笑,“曹都督想必知道我在南边的名声的,我这人最见不得女孩子受委屈,我这妹妹年纪小,一贯被家里宝贝。” 他回头瞧了一眼云瑶,说,“若是她有什么不测,只怕,府上六夫人只能陪葬了。” 闻言曹世钊脸上一变,召过身边人亲信附耳交代两句,那人很快领命离开。 必是回去查看他这话是否属实。 如此剑拔弩张时候,徐昭却不慌不忙,被几十把枪指着,还有心思替他安抚众人,他朗声朝满堂宾客致歉,叫他们继续吃就是。说着,他自己也拉着云瑶坐下来,不疾不徐从那青瓷汤盅里舀了一碗汤递到云瑶面前。 不多时,方才那人就回来了,他的脸色不好看,不消说,曹世钊就明白了。 洋人留在这片土地上的兵力,打一个北部兴许不成问题,再加一个南部,就举步维艰,若是等他们的援军坐船来远东支援,周期长不说,只怕在这片领土早有准备的情况下,登船上岸也不能。这事儿已成定局,洋人不愿再过多牺牲,只好认败投降。如今正值谈判的节骨眼上,人人都对洋人在这块土地上的权益如何瓜分垂涎。徐明承迟迟不叫人撤兵,他带来的粮草也足可以再支撑数月,司马昭之心,林楼卿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密电叫他将那徐家独子控制住,两月来,各方势力无数次倾轧,他却总能险象环生,曹世钊不过坐山观虎,直到十日前,得知他要秘密离津,曹世钊才头一回出手,却被那突如其来的小丫头搅局,325房里的女人被发现时已经死了,衣着体面,妆容完美,躺在床上好像睡着了一样。他知道时也不过玩味笑笑,既已经打草惊蛇,心知再出手可就难了。果然,这几日徐昭显少露面。但他大张旗鼓办下寿宴,亲自去请,他却必须现身,若他不来,那算什么,各界都要说他目中无人,日后再想立威就难了。 杀了徐昭,必有一战,北部不会落好,林楼卿本意也只是将他囚禁些时,多些谈判筹码罢了。杀心是他自己起的,若林徐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者,自然是他。 曹世钊是燕北人,曹家原本出生就高,燕赵之地多慷慨悲歌之士,曹家往上数几辈出过不少青史留名的武将,不论什么年间,曹家手上一直养着人,他这人有勇有谋,原是四房里的妾生子,大家族多阴私污糟的事,却愣是让他争出了头,到了乱了那年,不知他怎么办到的,据说曹家拿了七成身价给他,他却一句在乱世成名,成就了如今天津王的身份。 他这样的一代枭雄,可惜却子嗣艰难,他家里年年办喜事,姨娘娶了十几房,膝下却只有一个女儿。 今年立夏,终于又传来喜讯,去岁新娶的六姨太有了身孕,请来北平神医调养数月,都说胎象宜男。 曹世钊也坐下,他叫人把那些枪收起来,又叫他们走远些,重新招呼众人坐下。方才这么一闹,桌上菜肴多数都成了冷席。一群人却假模假式的吃起来。徐昭却专心致志地伺候起满桌唯一的女孩子来,他往她碗里堆出一座小山包,面嫩的漂亮女孩子也安静吃着,她一直低着头,没人发现她眼眶都红了。 见她吃的差不多,徐昭才站起来,他陪着她率先往外走,一群人在他们后面跟着,还在吃席的人面面相觑,都不知发生了什么。 台上人的戏已经唱过几折。 “听说一声问斩刑,探母不该转回程。眼望后宫呼救应,公主哇,夫刽见一面死也甘心。 ” 细听一耳朵才知是《四郎探母》。 徐昭亲自送她上车,车里坐的正是那位裴副官。 车要开时,云瑶看着他的背影眼泪终于流下来,她打开窗户终于忍不住声音幽咽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滚烫的泪水一下子就把视线模糊虚化,她却不知再说什么。 徐昭已被几人围在当间,闻言回身对她轻轻一笑,他说,“去吧。” 车子一下子提速,在漆黑的冬夜,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之间疾驰,云瑶半个身子探在车窗外看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不见,才重重坐回去,落在她发梢肩头的细雪,和方才在脸上被凝成冰的泪水,重新暖湿成一颗一颗水珠,渗到她的衣服里去。 裴胥将她送到一处野渡,那里早有人在等,云瑶上了船,云凇与福伯已经在船上等她多时。 船家一撸桨,轻舟已过,野渡无人,只留天地茫茫间,白雪皑皑。 船行一日,从天黑到天明,云瑶一夜未眠,清晨靠岸小停片刻,船家上岸买了些吃食回来,那温热的粥熬的很出色,米油都熬出来了,可见火候掌握的极好,云瑶想到他,想到他此刻的处境,眼泪就落进了粥中。 云凇睡在船舱内的小床上,福伯在边上照应着。 前天晚上,街上梆子敲过二更,小小姐才回来,他留在家中不敢睡,一直等着,可她回来就说叫他们立时把东西收拾了,他未来得及细问,只看她脸色凝重,便急匆匆照做了,等他们收拾好,门外有人来接应他们,先是将他们送到一处民宅里,清晨天亮,又一早混入清晨往来的菜贩子里面,把他们送出了城,车子先是在路上绕了天津城绕了老大一个圈,而后才转到这艘小船上来。 直到现在,福伯都不知怎么了。 只知道自己小姐如同丢了魂一样。 到了下午,船到了地方,云瑶叁人上了岸,她照事前计划遇城不进,而是雇了一辆车往南走了叁十里,果然遇到了一户姓赵的人家,那是一家叁口,家中女儿约莫五岁上下,见她来敲门,笑眯眯躲在老实汉子后面同她问好。那赵家主人将西边厢房腾出来给他们父女叁人住,晚上还宰了一只肥鸡炖了鸡汤送到他们房里来,福伯精通人情,主动拿了一只钱袋子递过去,那家的女主人却不收,她指指云瑶手上戒指,说能帮上徐家的忙,是阖家的福气。 第二天一早,天还蒙蒙亮,就有人来敲门,那赵先生帮他们扶着云凇进了门外一辆不起眼的驴车,这车走着走着,在路上混进了一队商队之间,商队脚程快,又辗转过了两日,眼看着就要到南部关隘边上。 一群人排着队,只要再等半日,过了那道门再走上十几里,就是怀州城。 云瑶却突然对福伯说,“眼下安全了,父亲就交由你了。” 福伯问,“那你呢?” 云瑶跳下驴车,边往回跑边说,“回去给母亲递个信,就说我很好。” 福伯一头雾水,想起来什么,想将腰间钱袋子给她,只见她如稚鸟般轻盈,一转眼已经不见踪影。 ----- 有人问为啥在po写上清水了,我也不知道。 我玩这个时候比较早,那个时候没啥区分的,我也是写着写着突然被搬运到18禁来。 我在这里写主要就是因为别的网站我排版排不明白,这里就是随便写出来的效果就挺行。我图省事。 另外我太业余,没有大纲,老粉应该知道我最初写文就是为了宣传自己的淘宝店,是临时起意的程度,没有大纲,导致我有个大问题就是想的是a,一写就变b。 望天,我也好想拉拉进度条快速发酵快速剧终。 32 云瑶是傍晚时分回到赵家的。 赵大哥来开门时还愣了一下,这才将她迎进门,院里还如从前一样,内外陈设都如旧,叁间瓦房排立,赵家女主人勤快,白天是太阳天,晒了各房被褥在院里,此时还没来得及收,墙头门檐下挂在几串晒的流油的年鱼年肉,在风里飘出些熏干的咸香味。 云瑶喝了水,对赵大哥说,“他来过吗?” 对方摇了头。 赵梧在此处经营多年,耳目众多,对城中风吹草动洞若观火,徐昭不仅没有到他这里来,甚至很可能根本就没有经过淮城。 云瑶日夜赶路,疲惫不堪,见状无力一笑,放下茶碗就要走。 他肯定出事了,她要回去,她要回到天津去。 可她刚走出赵家门前,人就昏倒在路当间。 醒来时已经是明月高悬,四处寂静,唯有不远处鸡舍里偶尔一声低弱的鸡鸣,身上盖的正是白天赵家院子里晒的被子,看来又给赵家添了麻烦。 云瑶身下的火炕睡前放足了柴火,到了下半夜还是暖融融的,北地的寒风肃杀,吹地窗棱上糊的油纸发出些清脆的响动,这微弱响声被黑夜放大,让她心里更不得安宁。 那天晚上,他说他们绑在一处了,云瑶十分不解,他笑笑,带她走到二楼紧里面的一间小房间里。 那间屋子四周没有窗户,一片黑漆漆的,只吸顶吊了一盏小钨丝灯,里面对面坐着两个正在忙碌的男人,一见他们进来,立刻站了起来,徐昭却摆摆手示意不用管他们。 到处都是四四方方的黑色仪器,上面有各式各样的按钮,连着密匝匝的数不清的天线。 云瑶一头雾水的站着,徐昭找了一会儿,摘下一把听筒递给她,云瑶接回来不知其意,徐昭走过来,从她手里接过,亲手拿着贴在她的耳边,他手腕上的皮肤有一些贴在她的耳朵上,让她不由的有些紧张,更让她紧张的,是她听到的东西。 里面是福伯与她父亲的说话声,两人正说些体己话,云瑶却听的头皮发麻。 她一双美目不敢置信的看着他,“你监视我?” 徐昭眉一皱,旁边的人一直留心着这边,此时马上站起来说,“不是少帅监听您,是我们监听都督府的电话时发现他们提到您,怕您有不测,裴副官才让我们随时听着,万一有什么,也好方便及时通知人去搭救您,而且……” 他还想再说什么,看到一旁徐昭的脸色,自知僭越了,摸摸头,讪讪一笑住了嘴。 云瑶这时虽发现自己误会了他,但还是牢牢看着他,一副一定要他亲口解释才信的样子。 徐昭都被她气笑了,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问,“这几天你家附近的早点摊子是不是又多了几家?” 她哪里用操这种心,这些东西每日都是福伯打点好的,见她迟疑,徐昭岂能不知,他扯出一抹讥讽的笑,“我的大小姐,你家近日一共多添了一家蒸包一家粥面,每日五点来九点走,白天街左新来一个擦皮鞋的,晚上就换成了炸小炸的。你该不会以为云家那破地方,因为您来了,一下子生意就这么好了吧。” 云瑶是不知他说的这些,可她为了不惹事端,本就不出门了,不知道也是有的,何至于被他如此奚落,她的一张脸气的通红,想起自己来时还担忧他的安危,看他这副气人的刻薄样子,云瑶知觉得自己连站在这里都显得可笑。 她狠狠看他一眼,那眼神雪亮,徐昭被看的心里异样一跳,然后眼看着她惹急了的兔子一样转身拧开门把手快步离开,徐昭慢悠悠跟在后面,幽深繁复的走廊里,一个人都没有,她走在当间,少女的身形略显稚嫩,却已经初具风韵,想起来母亲有一回回来,晚饭时提到她有一位好友家女儿生的十分貌美,说再多些时日会艳冠南国,徐昭那时连她是谁都不知道,听了为了博母亲开心,就说那何时给他们牵牵线。 没想到后来真的遇见了她。不是由旁人牵线,是他自个儿遇到的。 徐昭想着想着,追上前几步从后面握住她垂在身侧的那只手腕。 云瑶被他握住手如同施了定身术,僵在了原地,她太生气了,连他何时跟出来的都不知道。? “诶,这就生气了?” “放开。” “哟,真是说不得。” 云瑶回头瞪他,手腕在他的大手里企图逃脱,却被那干燥修长的手握的紧紧的。 “不许走。” 他又那样笑,看着她的眼睛,好像给她下降头一样,“听话。” 云瑶没走成,她被他牵着一前一后走回方才的那间小书房里。 她两甫一坐下,徐昭就从自己手上褪下一只光彩很好的黄玉戒指给她戴上,云瑶不要,他却隔着桌子来抓着她的手,把她每一根手指都掰直,戴上,又褪下,他低头一根一根认真的试,戴在他尾指的戒指,最终戴在了她的食指上。 窗户刚才忘记关,冷风一股一股的吹进来,她却觉得全身都热的要命。 见她还要摘,徐昭好心提醒,“别摘,这是给你保命的。” 那戒指已经悬在指尖了,她听了动作一怔,又听他说,“我在这里的处境很微妙,你出现的又太奇怪,曹世钊大约已经记住你了,也幸好你这几日安分,不然只怕已经出事了。明日曹家的寿宴十有八九是鸿门宴,他既要你去了,你非去不可。” 见将小姑娘吓着了,徐昭扯唇一笑,“别怕,我既然让你牵扯进来,一定保你全须全尾的回去。” 窗外吹着泠冽寒风,兽脑香炉里的烟也被吹的左支右绌,云瑶冷不防吸了一鼻子,味道刺激,她不由地打了一个喷嚏,连眼泪都流了出来。 徐昭在一边看的哈哈大笑。 “叁妹妹,你真可爱,我可舍不得让你死。” 外面晚风与冷月勾连,他的笑颜现在其间,一下子让这夜晚添了两分深刻。 那一晚他们聊了许多,他叫来叁个副官,几人商议到深夜,当他说出要拿那位六姨太生来换她的生时,叁位副官异口同声的拒绝了,她坐在角落里被吓得一激灵,徐昭朝她笑笑,对那几人说,有什么关系,拿妇孺的命来换我的,我本就嫌不体面。 生死的事,他说的云淡风轻。 云瑶如何也睡不着了,她索性坐起来,拥在温暖的被褥里沉沉叹气,稀里糊涂的,被他救了一命,又一命。 残月如同一块失去光彩的鹅卵石,孤零零的挂在天空。 第二日赵家人起来时,发现那位云小姐已经将院子打扫干净了。 赵家娘子不好意思的说,哪有让贵客做事情的道理。 云瑶也不好意思的冲她笑,“阿姐,可以让我在这里多住几天吗?” 那晚分别时,为了让她放心,临走时徐昭对她说,这是一条绝对安全的路,到时候要是侥幸逃出来,他快一点,说不准两人还能在路上碰见。 他不是食言的人,云瑶想再等等,说不准是在路上耽搁了,说不准明天他就来了。 33 云瑶一直在赵家住着,赵大哥在学校里当教书先生,这几日天气不好,日日大风雪,一大早家里就忙活起来,为了让爷们儿吃口热乎的赶路,赵家嫂子天不亮就起来和面做滚烫的面饽饽汤,吃了早饭,赵大哥顶风冒雪地就要进城了,等把他送走了,再把早上烧火剩下的木碳拢进屋里的火炕道里面,余下的叁人有时就一同坐在炕上待一天。 赵家嫂子做些织补的针线活,她也是南国人,手上功夫很巧,裁缝铺子里面年关接了许多单子忙不过来,就送来请她帮忙,赚的不多不少,全当贴补家用。赵家的妹妹今年才五个年头,跟着爹爹认了许多字,性子乖巧不缠人,独个儿在坑上歪靠着,一边玩一只手缝的小虎头,一边唱几句童谣,间或想到什么,还能念出几句诗文来。 云瑶起初整日都坐立不安,火炕其实温度正好,她却像烫屁股一样坐不踏实,外面有一点点声响都要跑去门口看一眼。其实都是些风吹雪团滚落的声音,失望的次数多了,也就坐住了。 她的字好,赵大哥见她往家里写过一封信。晚上就从城里带了当日的报纸和密匝匝的一捆红纸金泥回来。云瑶这几日就想些喜庆的吉祥话,写在裁成长缎的红纸上,这就算对联了,到了年底,拿去邻里送人也有诚意,或者拿去市集上面也能拿去卖些价钱。往年这都是赵梧的事,今年看她实在等的可怜,就交给她消磨时间。 兴许他们不会来了,每每想这么对她说,一个小姑娘家的怪可怜的,赵梧想劝她回家,却开不了口。她在他们家什么活都肯做,只是等个人,谁还舍得赶她。 这日下午,几人吃了午饭歇了午觉起来,云瑶正拿笔给妹妹画小象,那小桌子立在厚重的被子上面站不稳,她一只手扶着,一只手提笔画妹妹那圆滚滚的小手,这画已经画了两天了,不是她的笔力生了,是她实在不愿一下子把事情都做完了,不然怕得了闲,少不得就要胡思乱想,最怕想到他身上去,报纸上面没写他的事,好像他这么个大人物一下子没了声息一样,他一日没个消息,云瑶心里一天比一天沉。 画的时间长,细节处也更仔细,妹妹的神态娇憨,连那棉缎团花小袄上面的褶子也都栩栩如生,窗外寒枝惊雪,屋里面小小的女童坐在放了十几床被子的床角处,戴着娘亲手缝的福字帽把玩着手里的虎头布偶,一派童稚烂漫。赵家嫂子极是喜欢,说画好了要送去装裱了挂起来。眼看着还差几笔就要画好时,外面又响起来那种咚咚的声音,云瑶还在屏气凝神添最后的几笔。 是赵家嫂嫂去开的门。 只听外面有人说话的声音,隔得太远云瑶听不见说了什么,只是半天没见回来,妹妹却扒着窗框一直瞧着,她看着看着转头对云瑶说:“阿娘带了一个哥哥回来。” 云瑶手里的笔一下子脱了手,一路滚到了被子的夹缝里去,墨汁迅速洇开一大团黑漆漆的圆,这画还差至多一两笔就成了,就这么功亏一篑,她却管不了了,爬下炕连鞋也没来得及穿好,一路跌跌撞撞地冲到院子里面去。 外面风雪还在飘,洋洋洒洒自天空向大地降落,也落到他的肩头,他站在院子里,整个人是囫囵个儿的,没见缺胳膊少腿,四方小院里,去岁开的最好的石榴花现在也不过是冰寒的枝桠,隔着层层风雪,两人对面相望,什么都来不及说,或许,也什么都不必说。 他只是一笑,云瑶的眼泪一下子滚落下来。 他看了很无奈似的,几步走到面前来,“哭什么。” 云瑶还是止不住,外面天寒地冻,她才哭了一会儿,睫毛之间的泪冻住了,竟是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见她滑稽地勉力睁眼的动作,徐昭站在她面前瞧得仔仔细细,风雪兼程一路九死一生的男人朗声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一连咳嗽了好几声。 赵家嫂嫂见他们两个人又哭又笑的,摇摇头,只把两人一起赶进了屋里,才进屋,她又赶忙去厨房烧水,屋子里面一下子只剩下他们叁人。 妹妹见云瑶泪涟涟的,到底这些时日处出了几分感情,滑下床去牵住云瑶的手,娇声对这个陌生的大哥哥说,“是不是你欺负人了?” 见徐昭不言语只是笑,小姑娘一时拿不准主意,但还是骄横地说,“不许你欺负我姐姐!” 姐姐不仅陪她玩还给她作画的。 徐昭弯腰和妹妹齐眉,极给面子,服低做小,连连认错称是,他这人坏,说了还歪头给她递眼神,把云瑶臊的赶忙擦干净了脸。 心里忍不住想,真爱演戏。原本是要说他几句,可心跳的太快了,再多留一会儿恐怕就要当着他的面跳出来,来不及多说什么,她借着要去帮忙,匆匆牵着妹妹去了东边的厨房。 奇怪了,这人不在时,她日日夜夜想着他,记挂他,现在他就在屋里坐着,她却只想逃出来。 可惜赵家嫂嫂手脚麻利,大冬天的灶膛里本来就一直坐着火,水一会儿就烧好了,再回房里时,他正靠坐在屋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她打帘子进来一眼就撞进了他的眼里,云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就像被小奶猫咬了一口,不疼,但是麻麻痒痒的。 她好容易静下来,想问他怎么一个人,想了想觉得自己蠢,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没等她想好怎么开口,妹妹已经和他攀谈起来了。 “你从哪里来?” “天津。” “你来我家做什么?” 徐昭看她一眼说,“来寻人。” 妹妹捧着一块龙须糖,手上嘴边吃的黏糊糊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笑眯眯的看着站在一旁倒茶水的云瑶。 她脸上又烧起了火。 幸好赵家嫂嫂这时也进来了,才让云瑶松了一口气。她赶紧迎过去,赵家嫂嫂说,堂屋的火炕也烧好了,请少爷到那边去休息。 赵家原本就是徐家的旧亲,她只顾着晕头转向,没考虑到这里都是女眷,他一个大男人总不好多待的。 徐昭这就站起来,跟在她们后面去了堂屋,那屋子就在云瑶那一间的边上,她进去一看,他两的炕头都是相连的。 他孤身一人来的,也没什么好收拾,屋子里暖洋洋的,云瑶原本是要帮着赵家姐姐一起替他整理床铺,谁知道两人交手往他床上摞被子,他不知为何突然咳了一声,赵家姐姐冲她促狭一笑,转瞬就带着妹妹退出去了。 一时之间屋里就剩她们两人。 纸糊的窗户禁不住风,飒飒擦擦的响着,云瑶没有回头,背后徐昭一个人坐在桌子边上,正好方便打量她,只觉得她的身量好像宽了些,心里有点不对劲,她在这处过的好应该让他放心才对,怎么品着自己倒有些生气。 于是问她,“不是叫你回家,怎么不回家?” 心里明明知道的,刚进门时就听说了她走了又突然回来的事。 云瑶正跪在床上,冬天的被厚,秋天新做的被子,扎实的棉花纺出来,一条就有十来斤重,怕他冷,她们刚刚抱了足足六床来给他铺盖,云瑶在摞成小山的棉被堆里一怔,重新一边继续整理,一边如实说,“我不放心你。” 她说了实话,徐昭反倒哑火,他这人最怕真心,往常与那些女孩子往来,哪个被他瞧出来动了心,缘分就到头了。 那天她走了之后,似乎对他不放心,徐昭被曹世钊押回了他家里,安置在他眼皮子底下。 如此不过两日,大清早的曹世钊直接闯进他房里,手里拿着一张密电扬在他脸上,徐昭被他吵醒,坐起来不疾不徐地拿起那份电报看了起来,上面的内容他早有预料,看了也没什么表情。 曹世钊一直在对面观察他,见他这样就知道此时定与他脱不了干系。 今天一早林楼卿发来密电,说有人重参了他一本,他原本是不信的,可那人说的有鼻子有眼,像真事儿一样,甚至连他这些年贪的军费,养的人,谁和他交好做了什么勾当都列的个清清楚楚,林楼卿这人一向多心,用人不疑一辈子也与他无关,他是提防着南边,更怕后院走水。 早些年也有人往上报过曹世钊,都叫他一早闻讯摆平了,大到庙堂之上,小到市井之间,处处都有他的人,曹世钊经营多年哪里会怕这些,他今早收到电报时还笑了,真是熬鹰的叫鹰啄了眼。 徐昭那晚就被他给放了。 曹世钊亲自将他送到南下的专列上,那蒸汽爬虫安安静静的停在站里,头顶噗呲噗呲冒着白汽,他们从车上下来时,小小一个车站已经戒严了,站满了人,曹世钊拍拍他的肩膀,无声笑了一下。 两人分别,迎向各自的腥风血雨。 曹世钊放了他,是因为这关头实在不必再多一敌,但没了姓曹的,还有姓周的姓吴的,再者,只要他死了,父亲膝下无子,南部也大可改换门楣,如今他还在北部地界上,他死了,连替罪羊都是现成的 。车还没出山海关,随扈的人身上都受了伤,走到这时,每一笔都算到了,听来人说一口南国话还是心凉。 开到枣庄时车要补给,一停就是一个小时,真是个好机会,几个洒扫的人一路到了他的车厢,还没近前,摸出藏着的枪就是一顿扫射,子弹都打空了,要走时为首的人才发现不对,一脚踹开车厢门,里面不知何时已经空空如也。 这几日日日都疲于奔命,为掩人耳目,徐昭这回带的叁个副官全部分头南下,人人都以为他身边一定陪着一个副官,谁知道他釜底抽薪,孤身一人。 徐昭路上与人狭路相逢,肋下枪子还埋在肉里呢,来见她的一路上都没觉得疼,听了她这话,突然忍不住了。 他站起来要和她说话,还没靠近,就昏昏倒地。 ----- 鞠躬,久久才更个短小章节,实在疲惫。不想工作。唉。 34 徐昭醒来已经是深夜了,受了徐家恩情的人遍地都是,他醒来时面生的医生正在给他缝线,那样的疼痛里,他还能分心去看,屋里却没有想见的人。 数九寒天,屋里地龙烧的暖融融,他赤膊靠在床上,腰间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纱布,留学西洋的医生又交代了旁边的赵梧几句,对他恭敬请辞,说过一日再来。 徐昭颔首。 人才走,赵梧就一脸气愤的对他说,原以为他早安然回到南边,怎么来了这里,真是不该,真是冒险。 徐昭想起来早前她的那句,心里毫无忏悔的认罪,先生说的是。 赵梧曾是他的启蒙恩师,教导他责无旁贷,见他真心认错,身上有伤,也不好再说什么,罢了,叫他休息,掀开帘子独个出去了。 这一夜兴许是疼的厉害,兴许是别的什么,他直到天明也没有睡。 只是他不知道,同他一样彻夜无眠的,还有一墙之隔的云瑶。 第二天一早,好像人人都在顾及他,往日热闹的院子里静悄悄的。 只有妹妹闲不住,一趟一趟的往他房里跑,她回来一遍一遍的说,还没醒,还没醒。 云瑶在堂屋坐着,心里既期盼妹妹进去瞧瞧,又怕打扰了他休息,到后来,看着妹妹,竟然开始羡慕起来。 她也挂心他,自那日一别,她日日夜夜记挂他,可偏偏的,这时连靠近他多一步都不自在,心里不自在,面上不自在,生怕被他瞧出端倪,又怕他什么都看不出。 眼见到了中午,赵大哥不敢引人注目,一早仍去了学堂,赵家嫂嫂从厨房里端出来一碗拿猪骨汤吊出来的米粥,叫云瑶送去给他,不管怎么说,一天一夜了,也该吃饭了。她一边这么说,一边推着云瑶往他房里走。 云瑶进去,才发现他果然还没醒。 昨天他摔在地上,云瑶急匆匆去扶他时,他阔大的外衣松散开,才发现他肋下湿黏暗红的鲜血已经干涸一片。 她把粥碗放在桌上,走到近前去看他的睡颜。 如今他安静睡着,脸色仍没有什么血色,苍白的,因而显得格外软弱,那软弱也被俊朗的五官显出一份别样的迷人,是睡着了都不安分的容颜。 这样的人,也合该做无数人的深闺梦里人,他如果不风流,倒显得不合乎情理了。 从前在青州,云瑶听过他无数韵事,甚至,还见过一回。 她就站在他的床边看着他出神,连他何时醒了也不知道。 身上疼,一直睡不安稳,半梦半醒的只觉得有人进进出出,扰人清梦,他心里烦躁,可身体累极不愿意醒来。 直到她进来,就是这么奇妙,在他梦里,他也知道哪道脚步声是她。 徐昭静静躺着,在心里琢磨这种感觉,任由她打量。 又过了许久,他感到有人轻轻拿手指点在他枕边,才配合着煞有介事的迟迟醒来。 那粥是她喂着吃的。本来么,他的伤在肋下,手好的很,不至于不能吃碗粥,可她傻乎乎的捧起粥,舀起来先在自己嘴边吹凉了又往他嘴边送,徐昭就张嘴接了,第一口第二口,这一碗粥就这么在他两嘴边来来回回,最后见了底。 她好像是个木头人,一见碗空了,捧起来就要往外走。 徐昭叫住她,她迟迟站住了,却不肯回头,徐昭又想笑,他没说话,她也不动,就那么几秒钟的样子,他终于大发善心,十分满意的说,这粥不错,晚上也送来。 他的语气像对家里佣人交代口令,云瑶也不恼,凭良心说,他眼下的身份是她家的恩人,若能为他做什么,云瑶没有二话。 这粥就这么送着,一连吃了叁天,他的吃食都是单独做的,一口小锅专门拿来吊汤,猪骨汤熬的浓白然后将里面的猪骨全部捞出来丢了,再拿浸泡了一夜的新米进去煮,米汤熬出来一点腥味都没有,浓香四溢,那晚最后吃完,徐昭靠在床边对她说,打明儿起不必送来了。她送粥的手正往他嘴边递,闻言顿住看他,不知哪里又让他不满意了,徐昭却自己凑近卷着她的勺子把那最后一口粥吃了,他落肚后才冲她挑眉笑笑,腻了,送点别的来。 云瑶听了无端生气,也许他这人就是这样的,再大的喜欢也不过几天就腻了。 她永远也不会想到,粥碗滚烫,刚刚她端来时不小心被烫的双手发红,他不过是不想她辛苦。 云瑶负气狠狠瞧他一眼,徐昭莫名其妙,她却快速收好碗筷小菜,不消片刻就走了。 第二天 ,赵家嫂嫂果然做了别的给他,医生交代过要吃好点,于是她挖空心思做了许多精致可口的小菜,赵梧都说是沾了他的光,你师娘许多年没这么尽心了。话音刚落就被暗指疏忽的师娘在一边狠狠肘击了一下,赵梧手里的酒杯险些洒了。 徐昭年轻身体底子又好,在床上不过躺了几天就可以下地了。医生又悄悄前来瞧了几回,创口恢复的很好,交代他适当活动下也无妨。 于是风停雪静的下午,太阳暖融融的,云瑶扶着他在院子里面小幅度的走动,她半个身子撑在他身下,她勤勤勉勉的当他的拐杖,根本没想过他是不是真的连这点力气都没有。 徐昭故意把大半力道压在她身上,看她走着走着就开始渗出汗,稚嫩白糯的小脸都被阳光烤红,有时走着走着,他故意一个趑趄,连她也差点摔倒,他驾轻就熟的扮可怜,一脸歉意都要浓的滴出来,她就什么都说不出了,还要反过来安慰他,没事的,多练练,没事的。 徐昭在心里笑的伤口都要裂开,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他根本伤的不是腿,怎么会连走路都不稳。 可他却什么都不说,甚至越发享受起来,一见天气好,就作出一副自强不息的样子,要出门活动。 有一回妹妹出门玩,忘记将院门关起来,赵家人都出门了,四敞大开的院子里面只有他们两个,门口路过的邻居看了很惊讶,哎呀,唐小姐,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为了掩人耳目,在这里云瑶随赵家嫂嫂母家姓唐,是她老家的堂妹,和新婚丈夫一起北上来治病,说是治病,却没说清楚是什么病,这年月只怕不够乱,他们还往出跑,人家只以为是要命的病,眼下见他们两个搂着腰搭着肩光天化日旁若无人的走来走去,不像病入膏肓,不由地想到歪里去,那邻居想起来好像他们这里有个老先生治疗那方面是很有奇效的,再看他们眼神就不对了。 邻居狐疑地打量他们,最后暧昧又遗憾的看着徐昭说,可惜了,你们这么恩爱。 云瑶娇小,架在徐昭身下就如同被他环在怀里一样,更别提她一只手还揽在他腰间,她有一万张嘴也没法把事情讲清楚了,她恨不得一下子就弹出去躲他远远的,又怕他离了她就会摔个好歹,只好满脸尴尬又羞赧的笑笑。 徐昭倒是比她大方多了,他笔挺地站着,还和那乡间妇人聊了好几句。 终于那人走了,云瑶忙不迭把手从他身下抽出来,头一次抢先说,回去吧。 徐昭从善如流地被她带着往前走,低头就能瞧见她细软的黑发下通红的耳尖。 到了房里,徐昭自己走去床边,到底受了伤,走了这么久,确实累了,他不是故意寻由头折磨她出去活动筋骨,他枕头下面压了许多信封,早有人来催他多次,是他自己迟迟不愿意回去。当初中了枪还能撑着走了一路来找她,如今伤口早愈合了,却推叁阻四,不愿挪动一步了。 徐昭不动声色的瞧她一眼,按下心中起伏。 两人各自坐着,徐昭的手搭在床边的木框上,带出些细响,就好像云瑶此刻的心跳一样,不合时宜的,唐突的,在冬天的阳光里加热,加速,滚烫地活跃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伤口在结痂,徐昭最近总觉得靠近心脏那处痒痒的。好几次想要挠,却又忍住。 他穿的衣服也是赵梧的,他们同样的高度,但赵梧的衣服,少年的骨架穿起来还是阔大,一件洗旧的蓝色夹棉长衫在他身上穿出几分疏朗落拓的样子。 外面不知又是谁路过,有些欢声笑语传过来,他突然也想笑,也真的笑起来。 女孩子不解其意,扬起一张清稚的脸看他。她或许根本不知道自己容颜姝丽,或许根本不知道有旁人在对她起祸心。她就像一头美丽的鹿,一无所觉地走进密林的旷野里成为清晰的唯一,在猎人的枪口前招摇,在猎人的心里招摇。 徐昭看看,觉得那里又痒起来了。 这伤口怕是不会好了。 35 在赵家又留了些许时日,眼见他恢复不错,赵梧也开始逐客,一时一局,如今局面趋渐明朗,戏还要唱,他这主角没有不露脸的道理。 赵梧说,不若叫人来接,两人在偏厅坐着,一角摆了张两米见方的长桌,一侧堆满了书的通天书架是赵梧自己打制的,上面的几道清漆是夫人为他刷的,一年叁百六十日,无论风霜雨雪,只要赵梧要出门,妻子都会早起为他做好饭菜,成婚后,赵梧没有一顿早饭空过肚子。 徐昭看着桌案上摊开未写完的帖子,一侧是女人字迹,俏而无力;另一侧是赵梧字字风流的调笑批注,琴瑟之趣,莫过于此。 突然从心里生出些异动。 徐昭手里拿一只粗陶茶杯,北地隆冬多雪,一层一层的,压的厚了就从屋檐枝头滚下来,落在地上发出轻轻的钝响,偶尔还有一两声鸡禽的咕咕声,离了两间厢房远,好像也能听到她在隔壁的说话声,她说话时,眼神总是专注的看着人,还时常含着笑,别人眼里乖觉可人的静美模样,落到他眼里,无端就想去招惹她,惹得她笑起来固然好,但最妙的还是让她生气,她生气起来最爱拿明亮逼人的眼睛自以为凶狠的看他,只看他,每每此刻心里总腾出个想法——这么漂亮的一双眼睛,不知道哭起来什么样,真想把她给弄哭。 徐昭指尖摸着粗粝的杯壁,他不想人来接,他想和她两个独个儿回去。 这一回没想到耽搁了这么久,云瑶寄出的家书雪花似的,问安的,道歉的,讨好的,献媚的,母亲却一封书信都未回。 她心里藏猫一样早耐不住了,知道要回去,开心的笑个不停。女孩子本就年纪小,在家一贯穿些精细衣料,但她匆忙从那辆马车上跳下来时,什么都没带,如今身上的都是赵家嫂嫂做姑娘时的衣裳,品红的短袄上还围了一圈灰鹞子毛领,样子不时兴,一笑起来那浮毛还跟着摇动,怪滑稽的。 可看的出来心情是真的好极了。 徐昭轻咳一声说,“看来前天说要陪我多半是唬人的。” 前几天有个艳阳天,赵家嫂嫂要把全家的被子都拿出来晾晒,一床一床的实棉厚被搭在竹头撑子上,一根颤颤巍巍的竹杆子在一地雪泥上打了个滑,两边的竹排连被子全部压到站在中间掸被子的云瑶身上,坐在边上晒太阳的徐昭好心拨开层层桎梏救她起来,谁知刚站起来她脚上又踩滑,这回连带了徐昭两人一起重又摔了回去,幸好有棉被垫着,不至于疼。等她一脸抱歉的从他身上爬起来,才发现他脸都白了。 这回医生来的很快,他的伤口又给密匝匝的白纱布裹上了。云瑶在屋外忐忑的等着,好久才被他叫进去,烛火摇曳,在他脸上留香照影。 很难说他有没有危言耸听的心思,只是当他满不在乎的说出伤又重了,恐怕会留下病根时,云瑶的脸一下子也跟着白了。她越是焦急,他越气定神闲,自若地演下去,表情沉郁的问一旁常服打扮的医生,“需要多久才能恢复?” 已经被他关照过的医生半真半假地说,“二次创伤可轻可重,短则一月,多则半年”。 他一句话没再说,云瑶听着已觉罪孽深重。名震叁山五岳的徐帅独子,要因她有个好歹,恐怕她全家都要遭殃。 更何况…… 她心里又心疼又懊丧,在他面前全然藏不住心事,脸上愁云密布,眼里阴雨连连,一只手紧紧揪着衣角,悄悄抬手抹了一把眼睛,故作坚强的对他说,“别怕,我陪着你。” 这话倒稀奇了,她前几天还因记挂家里落了泪,徐昭微不可查的挑眉,“不想回家了?” 女孩子清甜的声音低了不少,“一切以叁哥身体为重。” 之前医生也说了,因她悉心照料,徐昭的伤恢复的很快。想来这次更心细些,归期也还指日可待。 徐昭低头,在眼底笑了。 听了他的话,正给五岁的妹妹敲核桃的云瑶听了来不及把笑收住,只好亡羊补牢地说,“不是唬人,想家是真心的,和你说的也是真心的。” 徐昭嗯了一声没再言语,膝上暖炉里的水是她方才新换的,隔着衣服厚度是恰到好处的滚烫温暖,他拿温凉的眼神看她,把她看的眼神飘忽不定,没有着落,最后在他伤处停下来,踟蹰着说,“你还疼么,要不再等等?” 她后半句口对不心,才刚说完,刚才的活泛已经不见了,眼巴巴看着他,分明是求他回去。 徐昭修长手指拄在颊边,懒怠地半抬眼睛看她,半晌才大发慈悲地说,“雪停了就回去。” 动身那天夜里雪就小了,第二天雪一停,天气骤冷。呼出气就凝成霜的清早,云瑶依依不舍的与赵家人告别,和徐昭上了马车。 她坐马车的次数不多,还不大习惯这种颠簸,又怕不小心偎到徐昭身上伤到他,一路正襟危坐的出了城,又往南走了许久终于支撑不住点着头小睡过去,车里点了炭盆,火已经不足烧,徐昭弯腰把火苗挑了挑,车厢里一下子温暖不少,他轻手轻脚地把困的颠来倒去的女孩子揽到自己肩上靠着,把身上毛毯抖开,遮在两人身上。 长路寂静,撩窗瞧见原野间只有白雪皑皑,车夫驾着车,天地澄净间,唯余哒哒的马蹄声。 徐昭心里却宛如有人在敲长鸣钟,片刻都静不下来,那种鼓噪的焦灼使他一刻也不得舒坦,只有在毛毯下轻轻握住她的手,才能稍解一解那躁动不已,梵音不休。 他美其名曰为了安全,特意选了最远的路,逢平原坐车,遇江水渡船。 云瑶一无所知,临行前得赵梧叮嘱千万珍重,以为便要天涯亡命,她处处提心吊胆,对人提防的要命,被他看在眼里不知暗下笑了多少回。 可她又那么关心他,江乡夜夜,她无数次睡下又特意醒来看他,徐昭心里受用的不得了,路上却还是想着这样那样的由头去逗她,终于把她惹恼了,年轻的女孩子到底骄纵受不得气,可心里记着他的恩情,眼底已经红了,也只是恶狠狠自以为凶巴巴的瞪着他,南下车上,她边悄悄抹泪,边站起身将座位让给一旁带着孩子的妇人,一整个下午他们一站一座行驶在南下的列车上,人头攒动的叁等车厢里,拥挤吵嚷不堪,中间分明隔着四五个人,可他只要一皱眉,轻轻按着伤口装痛,她又会不管不顾的立时挤过人群来看他。 这样低劣的招数,真不知她丝毫不知,还是也在局中。 徐昭屡试不爽。 几日舟车劳顿,终于到了平阳关,过了平阳关,再往下就是怀州,南部的地界。 一路上兜来转去的事情都是云瑶做的,自嘲自己真成了他的丫鬟不成,却还不得不照做。 他身上还有伤,出行在外毕竟不便借力,临行时赵梧寻来一支漆黑手杖给他,云瑶买了车票回来寻他,就见隔着人群,他静静站在街角闭目眼神,大衣被他横折在臂弯里,人人都是行色匆匆的,唯有他笼在光里,那么安静,她不由靠近的脚步都轻了。 才走到近前就被他发现了,他睁开眼睛偏头看她,大约沾了阳光,连日里苍白的脸色红润了些,云瑶回神,不自在地把票递给他,这票是她挤在人群里排了半个多时辰买来的,他瞧了一眼折起来放好,时间不算富余,他却抬脚走去了相反的方向,走了几步见她没有跟来,他又折回来,一只手执杖,另一只隔着皮手套握住她的手腕,带着她走在前面。 “去哪里?” “吃饭。” “可是…” 她还要说什么,他的声音从风里传回来,“我饿了。” 日夜兼程不敢疏忽,吃用都粗简,这是头一回和女孩儿出门,徐昭却没有费一点心思。 平阳关自古乃九曲八路关隘,东西南北利来利往者众,汇集各地珍馐,临行前就想过,要带她来尝尝。 匆匆赶回去时车正要开,两人险险赶上。 从平阳关到怀州算不得远,天还没黑尽,就到了。 车刚停稳,顶上蒸汽还在喷涌鸣叫,忽然一声长哨高亮响起,打外面鱼贯而入一列卫兵,打头的就是那位裴副官。 得他消息,裴胥提早赶来,已经在怀州等了一日。 一路上他们都坐在最嘈杂的叁等座上,徐昭要她避人耳目,不要张扬,两人仍还假作北上求医归来的新婚夫妇,混在人中,毫无违和。他们吃的喝的用的,都和旁边人一般无二,几日下来云瑶差点忘了,坐在她身边的是南国五省六部举重若轻的少帅。 满车的人牢牢坐着,噤若寒蝉地瞧着他被人簇拥着走出去。 他的侍从那样多,密密跟着摞成长列,云瑶慢慢落到了最后面,连他的背影也看不清。 走出去,小小的怀州站台里满是配枪的士兵,内外森严,徐昭走在最前面,左右的侍从官跟在身后恭肃的汇报近来诸事。 临上车前,他脚步忽然顿住,他一回头,老长的队伍也跟着顿住,众人自动分开两列站定,徐昭走回到她边上,在众人眼里,牵了她的手。 那一日人人都看的清清楚楚,声名赫赫的少帅一向来被人伺候惯了的,却是头一回珍之重之的护着不知名的女孩子上了车。 云瑶被他握住的那截手腕直到车开出去好远还隐隐发烫 。 幸好一路上坐在前排的裴胥片刻不停地与他交谈,要不然少不得又要被他调笑一番。 云瑶在一旁坐着,夜晚的月光透过车窗不停地跃在她身上,她漆黑滚珠旗袍一下子变成金色,又一下变成红色。 她好像出神一般盯着这光影变化多端,丝毫没有察觉徐昭在那些谈话的间隙里,叁不五时地看向她。 车开到一处独立小楼前停下,四周戒备森严,云瑶被独自放下,他的车很快远去,刚才听他们讲话才知道,原来一路上他早有决断,来怀州另还有诸多公事。 炽白的车尾灯打在她头上脸上身上,她拿手捂住眼睛,衣襟被冷风吹的飘起一角,看车远了,一旁等着的仆妈才毕恭毕敬地说,“天冷,请小姐快些进去吧。” 一进门早有人备好了桩桩件件,云瑶喝了一盅参汤,泡了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穿着双宫蚕丝织的柔滑睡裙,觉得风尘奔波的劳累都散去了,坐在床边绞头发时她想,他还没好全,也不知现下怎么样了。 ———— 新入职赶上有项目加上很多不会,很多要学习,匆匆忙忙的很久没有时间来码字了。真的很不好意思,这本不再收费了,我的微博大家都知道的,如果更新了停更就是不写了,没更新就是还会写。直到这周才在工作上理出一点头绪开始可以空出时间来。有人私信我一直等待,真的感谢,也真的不好意思让大家等我这样的文。也请大家不必太过期待,我的文笔很烂,我自己有时候写着也会觉得蛮尬的 36 直到离开,他们再没见过,云瑶在他的安排下,乘专列回到青州,他身边的一个副官一路陪着,回了家,大家见了全都大吃一惊,舅舅们不在家,女眷倒都在,出门也有月余,她自己觉得没什么,瞧在亲人眼里却无处不可怜,皮肤粗了黑了,身上瘦骨伶仃,家里的女眷们还来不及责怪她,先心疼起来。 云瑶和众人一一见过,就急急去了母亲房里——迟相蕴身体不好,医生已不许她下床了。 刚才的热闹迟相蕴早听到了,她心里急如火,只可惜实在起不了身,一见云瑶推开门,她的眼泪一下子流下来,云瑶独自一人经历这么多从没有一丝退缩一刻怕过,唯在看见迟相蕴的一刻间眼泪再也忍耐不得。 大约人都如此,独个儿时也能担当世间风雨吹淋,一到母亲身边,就成了世间最软弱的人。 上来时得了舅母忠告,母亲情绪受不得大喜大悲,哽咽着收住眼泪,趴在床头和她细说一路如是,当然对徐昭的部分精简不少,迟相蕴听了既没有夸她也没有怪她。只是摸摸她的头发,疼惜地笑笑。 夜里母女俩人是一起睡的,迟相蕴的肚子大的可怕,像有妖怪藏在里面。云瑶的手放在上面,可以清晰感觉到隔着一层皮肉下的动静,她素未谋面的弟弟或者妹妹正在里面活动着,那有力的一脚正好踢在她手上,云瑶心里惊讶极了,她的母亲被折磨成这样,腹中胎儿却如此健壮。 这世界又奇妙又古怪。 她才回家一日,第二天就有人找上门门来。 正是敏君,才进门,她就忙不迭的给她赔不是,云瑶听了半天才理清楚,原来她那招瞒天过海的伎俩本没人识破,是敏君见她总不来,以为真是遇到什么难事,心里担心,上门瞧了一回,两厢一对上立时露了馅,迟家才知道她做了这样胆大包天的事情,云凇的事情不难查,迟家很快知道她意欲何为,还派人去天津接了一回,可惜打了个时间差,两伙人恰恰错过了,幸好福伯一回来就来递了信儿,不至于一家人苦苦担忧,迟相蕴身体开始不适,也就是这程子里的事。 如今回顾起来,把这些细枝末节串联起来,云瑶只恨自己自作主张,劳累至亲也跟着忧心,中医馆里的徐太医嫡传弟子日日都来给母亲把平安脉,若有个好歹,云瑶一辈子也不能原谅自己。 这事儿从头到尾怪不得旁人,若一定要有个罪人,她自己首当其冲。 云瑶反倒宽慰敏君,两人说了些话,临出门前,敏君突然对她说,过了年,她就要去仙台读书。 她站在门扉处,身后是潋滟飞霞流云,一瞬间变出万种情状。 云瑶就这么怔了一会儿。 日落霞飞在几回眨眼之间就谢了幕。 已是数九寒天,迟羡亭从外面回来,带着一股寒意冲进来,姆妈赶紧把摇床里小少爷身上的被子掖紧,众人都在厅里,围炉闲话,他一眼看见云瑶,他没发怒,脱下的大衣由人收去挂好,他那一眼过去,云瑶自发地站起来跟在他后面上了楼。 还是那间书房,门关上那一刻迟羡亭就冷哼一声,他上下审视这个妹妹,迟家人都有一样的眼睛,乌黑发蓝的眼仁,清白的眼瞳,迟家人一贯冷漠,这样美的眼睛里各个却都是干净冷清的神态,幸好她还要更像云凇,眼里常像含有水汽,像密林深夜月下的湖泊,看久了就会生出蛊惑。 “和叁公子断了。” 云瑶吃惊的看他,“什么?” 迟羡亭不耐烦地斥呵,“你不懂我的意思?” 今天在军部遇到叁公子身边副官,迟羡亭无心军政,如今肯甘愿领个虚职不过是为了离那人近一点。他不如大哥与这些人亲近,叁公子身边的人他更是谈不上交情,今日那副官见了他却还客气的说了好一番。 他早心下狐疑,下午就听有人说少帅回来时在怀州带回一个女孩子,他留心听人形容,不是他这个好妹妹还是谁。 迟羡亭拿冰冷的目光看她,“你难道不知徐家早有和邵家结亲的意思,邵家权势正盛,邵玫又恨不得黏在叁公子身上,他们于公于私势必要成婚的,你在其间算什么,不和他断了,你要如何自处。” 那些幽咽难言的思绪,或许她与徐昭都不曾理清,一直心甘情愿躲在土壤里默默存在的无名种子,某天突然被人掘开土壤挖起,摊在曝晒的阳光底下,才知道自己原来想要的是生根发芽,想要茁壮成参天大树。 云瑶嗓子发干,语无伦次地说,“我不是,他也没有,我们,我们什么都不是。” 言于此,她才肯正视自己,是想过的,也许不止一次想过和他在一起,不然为什么他笑了也会跟着笑,他皱眉就会担心。如果是无关的人,如果是没有放在心上的人,还会让牵扯她的情绪吗。 不是可以早早回到青州吗,他的安危不是可以在公报上等到吗,为什么非要亲自确认,不是把他放进心里了,何至于跳下那程马车。不是暗生情愫的话,为什么回程路上遇人盘查时,被他揽住肩头,心却跟着狂跳。 原来这就是喜欢吗。 迟羡亭看她失神的表情,知道已经够了,日后的事,全凭她的选择了。 他开门走了,云瑶直到晚饭时分才被人寻下楼。 隔着长桌见她脸上没有哭过的痕迹,当人二哥的人轻出口气。 她虽是迟家的表小姐,但到底是云家女儿,云家与徐家,到底是云泥之别。再说邵玫,邵家人心凉手狠,端看他今天就知道了。 情爱最能消磨人,好的感情平安喜乐长命百岁都不必说,错与良人亦是误了一生。 趁一切还来不及开始,是结束的最好时机。 接下来的事情便如同飞火流星一样快,立冬才过,迟相蕴已经先兆流血几次,云凇上门来过许多回,都被堵在门外,经了那回事,他有心来看看妻女,却求见无门。却还是镇日都来。 后来想想不知是不是心里早有感预,幸好日日都来了。 那天早上下了今冬最大的一场雪,家仆们扫都来不及,院子里已经堆了好几座雪山,在南部很少见到这样的大雪,早起出门时,她就觉得不对,心里慌慌的,如同烟囱被人堵了口,总有口气出不来。在学校里上着课,云瑶突然站起来跑了出去,她一路跑到自家车边,猛拍车窗大喊,“马上回去!” 车才开到门口,云瑶叁步并作两步,鞋底在脆薄的冰面上划出难听的响声,跌跌撞撞闯进家门,站在电话旁边的宋佳慈见她一阵风似的进来又哭又笑,云瑶心里咯噔一声,知道出事了。 还没走到母亲房外,已经听到痛苦的嘶鸣呼喊,走廊上站了许多人,她一个人脸都看不清,只记得有人拉住她,不叫她进去,偏偏她犹如神助,一往无前的闯了进去,她全身都在颤抖,抖着手推开门,她从没见过那么多的血,床边有许多雪白的帕子,他们就拿那白帕子去抿母亲流了一床的血,那白一刻就不见了,红的丢进盆里,白的替上,就这样不停交换——那盆里已经摞起高高一层红山了。 云瑶一下子跪到地上,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到迟相蕴床边的,她只知道全身的力气一下子被抽干了,五官失灵,脑子里空茫茫只剩下母亲二字还清晰,她不停叫母亲,可迟相蕴却一个字都无法回应,她毫无生气的躺在那里,紧闭着眼睛还剩微弱的呼吸,头发汗湿一片,云瑶不停的替她擦汗,可是那汗就是擦不干,床上都是血,她的衣裳手上也粘上,都是从她母亲身体里流出的血,眼泪无数次把她的眼睛捂住,又被她反复地擦干,她一定要亲眼看着,好像不牢牢看着母亲就会消失一样。 她像兽一样发出哀拗的悲鸣,她不停地祈求医生救救她的母亲,她感到有人企图拉走她,可她紧紧攥住迟相蕴的手,寸步不离,可生死是这么无情的东西,她可以清楚的感受到与她交握的母亲那双手上温度正在一点点的流失,于是她握的越来越紧,企图把自己的温度传给她,她趴在母亲边上一声声的哭着叫着,可迟相蕴实在没有力气回应她,最后的最后,她感到母亲的手轻轻回钩了一下她的手心,云瑶一辈子都记得这轻到不确定是否存在的一下,这是她活着与母亲最后的联系。 丧礼前叁天云瑶都没有参加,她哭的几度昏厥,梦里是血醒来是泪。 那个要了母亲命的孩子,他们抱来给她看过一眼,云瑶厌恶地恨恨着他,孕期家里就十分克制迟相蕴的饮食,这个生下来足足有8斤2两的婴儿,他的每一块皮肉都是吸食母亲的血肉滋养出的。 他有力的啼哭,不停挥舞的四肢,那蓬勃健壮的生命力,全是以另一个生命的陨落为代价。 云瑶勒令人再也不要把他抱过来,这个一母同胞的血亲,她像躲洪水猛兽一样避之不及。 出殡那天早上,雪白灵幡在碧蓝天空底下招摇,母亲的名字给拿黑笔写在灵牌上,再由人篆刻在石碑上,一抔土一抔土掩盖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至此消失在人世间。 撤灵堂的时候,云凇冲到迟家人面前跪下赌咒发誓,只要儿女同他回家,一辈子不会再错一次。迟家人不信他红口白话,云瑶却站出来走到他边上,大家诧异看她,舅舅们只当她白眼狼一样,勃然大怒,要她回去了就别再回来,只当不曾认识一般。 离开那天云瑶在门前行了大礼,舅妈们被勒令不许下楼送她,就见寒涔涔的冬天,门口石阶上云瑶双膝跪着磕足了头,然后头也不回的上了云家的车。 在那些谁也不知道的夜里,迟相蕴的牵挂与担忧裹藏在孕痛的一声声轻叹里让她记得牢牢的。 如果母亲因为记挂她出了事,那就让她来保护母亲记挂的人。 这个冬天发生了太多事, 四时风光年年同,但一生中一定有一个季节,你要记上一辈子。 ——— 尒説+影視:ρ○①⑧.run「Рo1⒏ru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