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本纪(NP 高H)》 第一章双箸 这是长安城中再普通不过的一个春夜。 雾蒙蒙的月光大片大片地撒向人间,轻纱般笼罩于万家灯火之上。多情的春风照旧吹呀吹把满树的柳丝吹散,浑然不管这朝代更迭又换了几位帝王。 武侯眼如鹰隼,身似绷弓,势不放过街巷之上任何一个犯了夜禁的宵小之辈。 以严明的律法和烂漫的春光为底,本故事的唯一主角李琮终于登场。 “殿下,您可算是回了!属下还以为您忘了明日要去打仗呢!” 这话说得一分埋怨,两分风趣,剩下尽是实打实的忧心。 李琮喝得不多,只眼中有几分朦胧醉意,她抬头望了眼门前挂着的“昭阳公主府”五个大字,面上笑容意味不明。 “乐儿,你说本殿一个公主怎么尽干武将的活儿?莫非是我泱泱大国、李唐王室竟无一人?” 饶是赵乐儿说惯了俏皮话,见昭阳公主话说至此也难寻开解。 “殿下,圣人着实是偏心了些……” 遥想当年从龙破城,再到如今大败突厥,李琮半生功绩远超“公主”之名,可圣人迟迟不肯给她“将军”称号,一干相应军权荣誉更是半点没有,只每次用得上她的时候才临时急急遣人将虎符送至府上。 对比鲜明的是,她那叁个或武艺不精,或战功平平,或贪玩散漫的兄长,封地、食邑、爵位、俸禄、赏赐倒是比她多得多。 莫说是跟随她多年的属下,就连从前见她放浪形骸、次次皱眉教训的老臣也看不惯。 可那垂手高坐的皇帝不仅是她的父亲,更是天下的主人,纵然是不公不正,她又能如何? “殿下,那您今夜要传哪位郎君?” 如无意外,夜夜御男。 这就是昭阳公主府的规矩。 许是因心中愧疚想对她有所补偿,圣人默许殿下豢养面首、夜夜笙歌,甚至还会明里暗里给她送人过来。 这其中多少是父女之情,多少是君臣之宜,那就只有两个当事人才晓得了。 昭阳公主府上共有二十四位面首,个个相貌出众,小意温柔。李琮懒得记那么许多名字,况且人来来走走记着烦乱,她索性用二十四节气为其命名。 李琮捏了捏赵乐儿的脸,道: “明日尚要行军,今日不宜作乐。” 说着,李琮拔腿就向内室走去。她闲庭信步般走在廊道上,还有心折了几枝早开的碧桃,想着她好像有只大食国进贡的琉璃瓶子,叫人取些朝元阁的泉水来,供在案上待她凯旋也还不错。 甫一进门,李琮就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她不动声色地反手扣上了门,又将碧桃花枝随意摆在书案之上。她从屋内武器架上取下长刀,快步走至榻前,猛地挑开锦被。 但见两少年浑身赤裸,神态惊惶,窝在她的床榻之上,相貌相差无几,正是一对孪生。他二人眸如小鹿,瑟瑟发抖,大为惊骇,呼叫不止。 李琮收刀,冷漠说道: “小寒大寒,你们这是做什么?” —— 小寒,大寒。 二人身份不言而喻。 李琮记不大清这对双生少年是谁送给她的了,印象里她也就临幸过他们一两次,觉着双生子玩起来不过如此,再加上春色满园处处流连,她几乎都要忘了府里还有这么一对兄弟。 要说她昭阳公主的面首也不是那么好当,除了容貌姣好、身世清白之外,总是要有那么一样两样过人之处。 没记错的话,她当初正是看中了大寒的清冷气质,破天荒地亲自给他定了名号。听说另一位少年是他的弟弟之后,李琮顺水推舟唤他小寒。 这对兄弟初初入府之时也曾引起过一阵骚动,府内其余面首纷纷猜测他们是要独占鳌头,可没想到不到一个月的功夫,李琮就再也没有去过他们那处。 哥哥大寒看得还算明白,整日锁在阁中弹琴作画,明面上也不去探听李琮近况如何。弟弟小寒却对李琮上了心,他自寻烦恼还不够,还没完没了地缠着哥哥问公主殿下去哪里了。大寒没了法子,给弟弟出了个投怀送抱的主意。 小寒推说不敢一人前往,软磨硬泡拉着大寒一同前来。大寒起初还觉得兄弟双飞太过淫乱,在小寒指出他夜夜春梦喊着殿下之后不再推辞。 事情经过,大致如此。 李琮听着大寒还算冷静地说完,又扫了眼战栗不已的小寒。她歪头笑笑,上前一把将小寒拽起揽入怀中。她手里摸到了小寒的雀儿,凑在他耳朵边问道: “瞧不出你这小东西倒也大胆。” 两兄弟长相相似,气质殊异。这小寒气度的确不如他哥哥大寒,只是生了一副绝好的皮肉。他那身子摸着白嫩细滑,情动之时更是泛着粉光。 不知是小寒年岁尚小,还是天生长成这样,他除了如瀑乌发之外,浑身上下一根毛也没有的。尤其是他的雀儿,好似牙雕一般白皙。 李琮库里有几套天竺国来的象牙筷子,平时吃膳的时候也不常用,逢年过节应应景才拿出来。和奢侈摆阔的太子或齐王不同,李琮在这些小事上确实不怎么讲究。 然而,看到这一对兄弟,李琮情不自禁地想起那对象牙着来。 小寒被李琮玩儿得满脸通红,胯下之物坚硬如铁,他说话的时候带了哭腔,说什么“殿下不要”之类,但身子却直往李琮怀里钻。大寒见李琮没有理他的意思,说不难受是不可能的,但他还是光着身子走下了榻,走路的时候叁步两晃,裆下之物滴溜溜地转,怎么看怎么风情万种。 他点亮了几盏灯台,闷闷说道: “若是殿下无意,大寒这就告退。” 大寒本想悄悄退下,但难免不甘,思来想去临走前还是问了一嘴。 李琮拣了几个软枕靠坐在床榻之上,她用小孩撒尿的姿势抱着小寒。这么一来,小寒的性器直挺挺地对着大寒,几乎都要打在他脸上。哥哥大寒眼观鼻鼻观心,弟弟小寒饥渴难耐扭来扭去。 出于不为人知的羞耻感受,小寒的菇头处流出几滴可疑的黏液来。 李琮一手在小寒的肌肤上游走,另一手握着他的牙箸上下套弄。 “你吃味了?” 大寒低眉顺眼地回道: “大寒不敢。” 李琮冷笑一声,说: “不敢?怎么不敢?本殿看你是好大的胆!” 大寒“扑通”跪下,他有种不好的预感,却又手足无措。小寒被哥哥这么一跪吓到了,他紧紧搂住了李琮的腰,蹭来蹭去地求饶说: “殿下莫气,殿下莫气。” 李琮是不怎么生气,她不过是心中郁结,无从发泄。正巧这两只笨鸟送到嘴边,她拿来泄泄火也好。 她把怀里的小寒撂在地上,却指了指一脸茫然的大寒,说道: “你,玩儿给本殿看。” 大寒没反应过来,呆头呆脑地问: “殿下,这是何意?” 小寒戳了下大寒那根尚软的屌,他抓起自己的阳具,笑嘻嘻地说道: “阿兄怎在殿下面前迟钝至此?殿下要你把这歹物弄得再大一些!再硬一些!” 第二章双杀 大寒面色微红,他还有些放不开,最后还是小寒强捉了他的手,硬将他的手扣在了渐渐勃起的男根上。大寒不再扭捏,满眼清冷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派迷离神色。 从前他只敢在梦中肖想殿下,顶多是偷偷画了她的画以解相思之苦。如今他能够在李琮房内纾解欲望,那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惊喜。 李琮踢了脚正看好戏的小寒,她问: “本殿听说双生子是一模一样?” 小寒不大懂李琮是什么意思,懵懂回道: “我与阿兄确实如此。” 李琮瞥了眼气喘不已的大寒,知他是得了趣,怕是强忍着没有泄身,但她还是坏心眼儿地暗示道: “那不知你们此处是否也相同呢?” 小寒大寒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竞赛起来。大寒照旧沉默寡言,手指如飞揉弄身下之物,小寒却是不甘寂寞,他献宝似的拎起自己的阳物,笑呵呵地说道: “殿下!小寒要比阿兄大些,不知殿下喜不喜欢?” 小寒已是全硬,大寒犹然半软。 李琮没有回答,她眨了眨眼,发现大寒手上动作愈发卖力。不一会儿,兄弟二人的性器俱是硬到极致,只差一步就要射将出来。 李琮从榻上漫不经心地走下,她先是拍了下大寒的阳具,将那东西拍得啪啪作响,又掂量了下小寒的阳具。她就像是在东西两市上买东西的客人一样,要好好地看看货色如何,最后再决定要不要掏出铜钱。 “哈!竟然真是一模一样!” 兄弟二人心里冒出隐约的不好预感,怎么都觉着殿下没把他们当成人看,他们在李琮眼中就像是什么摆件,兴致来了便拿在手中赏玩。 可若是兴致减了,那又会如何呢? 李琮懒得分辨哪个是阿兄哪个是阿弟,她随手搂了个抱在怀里,扯开自己的下裳,对怀中的可人儿命令道: “本殿累了,你来动罢。” 这幸运儿正是大寒。 大寒还以为公主殿下心中更加属意阿弟,却没想她先挑中了自己。他受宠若惊得不知说什么是好,唯有将一腔热泪咽回肚中,恨不能使尽浑身解数。 他这激动得不成样子,李琮倒还冷静得很。她取下床头一卷兵法,翻开一页就看起来。 刚才取的时候还没主意,李琮看了两眼才发现她拿的恰是《六韬》。 还真是巧,偏偏拿了他送的书。 此书是归云书归太傅所赠,她早已翻得书页毛卷。李琮不是很想在这个时候想起他,她叹了一声,若无其事,继续翻着。 李琮正看至龙韬将威一节,忽觉眼前一亮,灯火通然。她抬头看去,元是小寒给她提了一盏灯台,此刻正柔情似水地望着她。 大寒的动作又快了些。 李琮皱着眉拍了下大寒的翘臀,他嘤咛一声不再作怪,寸寸拓开层层深入,怎么让她舒服怎么来,不敢再与小寒明争暗斗。 “殿下,仔细眼睛。” 小寒没问殿下你为何选阿兄不选我,也没向李琮抱怨祈求什么,而是作出一副温柔知趣的姿态。 不得不说,他这一招以退为进是很管用。 李琮放下手中书卷,甩了甩头,仿佛只要这样归云书的身影就会在她脑海之中淡去。她抱着双臂,下巴一扬,对小寒说: “你可知兄友弟恭的道理?” 小寒脑筋转了转就明白了李琮的意思,他跪趴下去,屁股摇起,荡漾问道: “还请殿下明示。” 李琮一笑,用手掰开了小寒的嘴巴,她伸进去两根手指在小寒柔软湿腻的口腔里转了几圈。小寒合不拢嘴巴,涎液滴滴而下,顺着下颌脖颈流到胸前,润得他因兴奋而充血的乳首愈发红艳。 “你这嘴巴倒还有用,去帮帮你阿兄罢。” —— 小寒连连点头,他绕到李琮下身,轻轻用嘴巴撬开了一点,随后顺着沟壑大舔特舔李琮的阴户,来来回回沿着圈儿舔得尽兴。 那阴户是深深浅浅的褐色,还带着蜷曲棕黑的毛发。 大寒的面皮本就薄些,与阿弟共同服侍殿下已觉淫乱,没想到殿下偏偏好这一口,还叫阿弟犬儿般跪下舔她。殿下是什么想法无人知晓,可阿弟口中热气直直吹来,他一面觉得瘙痒不已,一面觉得这实在太不应该。 然而,大寒却不能否认他身心内外正涌起难言的快感。 大寒正犹豫间,小寒却使着坏,他舔李琮的时候故意歪了下身子,这么一歪就把阿兄给撞到一边。 大寒还没反应过来就瘫软在地,他连忙用胳膊撑起身体,想要求李琮再给他一个机会,但也只能眼睁睁瞧着阿弟顶了他的位置。 李琮无所谓她所使用的舌头属于哪个男人,或者说,在她眼里,男人只分为两类。一类是可以用的,一类是不可用的。 还有不到叁个时辰她就该出发行军,等会儿办完这两兄弟她可要好好沐浴更衣,万万不能叫军中姊妹看出端倪。 这厢李琮犹在神游天外,埋头苦干的小寒却不依了。他先是咿咿呀呀地叫着,唱戏似的吴侬软语,看李琮没有什么回应,大寒又去亲吻殿下的手腕足肤,小寒不甘有之惶恐有之,叫声就这么大了起来。 李琮被他声声叫嚷叫回了神,她上手去掐小寒的臀肉,像是惩罚一样多用了几分力气。那雪白的臀肉瞬间多出叁道指痕,可那被罚的小寒却叫得欢快,显然他并不觉得那是什么惩罚,能够为殿下所触已是莫大恩宠。 大寒一路从李琮的脚亲了上去,她根本就没脱衣裳,穿的是利落的军服,因此大寒只能亲她露在外面的一点皮肤。等到他要亲上李琮的唇,李琮扭过头去,盘珠串一般盘起他的球丸。大寒心生酸涩,但还是任她把玩。 “小寒。” 小寒停下,眨着水润的杏眼,不解地望着李琮。李琮轻轻笑了一声,她原先觉得哥哥大寒气质清冷,勾到床上必定别有一番滋味,没想到搞到了手发现不过如此,反倒是这个放荡骚气的小寒在床上花样多得很,正对她的胃口。 “殿下?” 李琮掐起小寒的臀肉,她捏出了各类形状,捏得小寒骚情大起,腰上使起一股猛劲儿。一想到阿兄就在后面看着,小寒更是觉得他合该好好表现,省得殿下把为数不多的宠爱分与阿兄。 小寒毕竟年纪不大,常年疏于锻炼。要他去跳舞奏乐还算可以,真刀实枪的体力活儿他却是不行。 不过数个回合,他就气喘吁吁,额头生汗。他还想强撑一阵子,别被殿下看出破绽。李琮却敏锐得很,她掐住了小寒的嘴,问: “小寒累了?” 小寒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阿兄一眼,咬牙说道: “不累!小寒不累!” 他才不想把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承宠机会让给别人。 哪怕是他的亲阿兄也不行! 李琮反身将人压在身下,小寒顿觉,哭哭啼啼地李琮再赏他一回。李琮向后勾了勾手指,对那失落的大寒说道: “一起?” 一时天昏地暗,云行雨施。兄弟二人拼了死命把李琮侍候好了,复又双双睡去。李琮起身而坐,冷眼看去,随后转身出屋,直向泉池而去。 她躺在温泉水中,同一旁侍候的赵乐儿说道: “杀了。” 喜怒哀乐四大暗卫是李琮心腹,揣摩她的心思自是有一套。 赵乐儿点头应了,捧出一本名册,问道: “此二人不知殿下可否满意?” 满意的话,就让他们来当新的小寒与大寒。 李琮抬眼一看,说道: “本殿府上日后不许再添兄弟。” 他们今夜是为了争她的宠,竟然就敢潜入她的床榻之上。若哪天等在她房里的是别国刺客,那她的项上人头还要不要了? 小寒大寒是没有什么坏心,但她的威严却不容侵犯。只可笑这对兄弟还在做着独得恩宠的美梦,却被李琮派人一刀抹了脖子去见阎王。 “这府里也该好好查查了。” 李琮撩了一捧水,走出泉池,换上铠甲。她眯起眼睛去看长安城上鸭蛋青的天空,朝霞如血正将那青色生生吞噬。 每次上战场前她都知道自己可能会死。 可在她的士兵眼中,她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恍若神明。 李琮跨在马上,望着那一双双灼灼的眼睛。她是那么多人的希望,她又怎么好让她们眼中的光减去半分? “走罢!” 第三章暗流 太子府中。 堂前坐了叁位相貌出众、身份显赫的郎君,正是太子李珏、晋王李瑛与齐王李环。 “二郎,昭阳她又去打那帮北方蛮子了?” 李瑛轻轻拍开腰间那只偷偷摸摸的手,正色回道: “兄长,阿琮离京已有半月。据战报来看,此次形势不容乐观。” 李珏冷哼一声,眼珠子盯着茶盏里沉浮着着的一枚碎叶,无人知晓、也无人敢去揣度这位阴晴不定的皇太子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 然而,偏偏就有人够胆在他眼前放肆。 “阿兄!你看二兄他又凶我!” 李珏从茶盘中拈起一柄玉匙,他将盏中碎叶捞出,意有所指地回: “谁叫阿环把手伸到了不该伸的地方?要是有人敢如此肖想本宫之物,本宫早就把人剁手挖眼丢去趸盆!” 太子殿下这话说得骇人,李环却是半点也不怕。 他的眼睛还恋恋不舍地在晋王腰上大如鸽卵的红宝石上逡巡——瞧!那么大!那么闪!要是戴在他额间,该有多神气! 李瑛看了看心怀芥蒂、旧恨难消的兄长,又瞥了眼贪财好色、目光浅薄的阿弟,终究是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卸下宝石,想也不想丢进李环手中,转过头又去劝李珏说: “兄长,阿琮她到底是个小娘子,带兵打仗又那么苦。我们这些做兄长的,即便是帮不上忙,也该多惦念她些才是。” 李环嘿然一笑,他就知道二兄比阿兄大方得多,从小到大哪次不是这样?但凡是他喜欢的东西,只要多看上一眼,李瑛就会毫不犹豫地大方送他。 “哎呀!二兄,你这是操的哪门子心?昭阳她武功那么高,打仗又那么厉害,怎么可能会出问题嘛!依我看那,二兄这么担心昭阳才是瞧不起她呢!” 他这话把李瑛绕得够呛,可太子李珏却听得分明。 “咔嚓——” 是瓷片迸裂之声。 李环攥紧了宝石,蹭一下躲在二兄身后,小声问着: “阿兄他怎么又生气了?” 李瑛将这个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的阿弟护在身后,一挥手叫来两个宫人,一个仔细将瓷片收了,一个忙去擦净毯上茶水。 “今日这茶是谁泡的?” 那跪在地上擦水的宫人挤出一个笑脸,膝盖叁步并作两步迎上前去。 “回禀殿下,是奴婢……” 李珏一个窝心脚踹了过去,宫人但觉心口剧痛,却又不敢在贵人跟前呼叫,生怕叫殿下看了碍眼再招祸端。 “你这蠢材难道不知本宫只喝当年的春茶?这枚老梗是怎么混进水中的?莫非是你一个奴婢也好大狗胆,竟敢欺压到本宫头上来了?” 宫人唯唯,不敢多言。 固然太子殿下向来是难以取悦,可这一次是个人都能看出他不过是借故撒气而已。 齐王才懒得管一个贱民的死活,晋王却是天生的菩萨心肠。 李瑛看着对那宝石爱不释手的叁弟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他冲地上两个瑟瑟发抖的宫人拨了拨手,二人忙不迭爬起退下,仿佛那尊贵的太子是什么吃人的野兽一般。 “二郎,你倒是次次用本宫来做人情了?” 看看!看看!他李瑛是仁善大度的晋王,我李珏是小器多疑的太子! 这下子连李环都看不下去了。 他将那红宝石小心收入蹀躞带中,摆着手劝慰说: “阿兄,您这可就是冤枉二兄了!我们兄弟叁人自小一同长大,您还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嘛!二兄就是这么个软脚虾似的性子,见个流民乞儿都要抹抹眼泪!” 李珏怪笑一下,立手止住李环接下来要说的话。 “也罢,本宫懒得追究。” 他顿了顿,不知怎的,眼前浮现出十余年前的回忆画卷: 个子才及他腰高的丛丛儿咬着牙要爬上那高头骏马,他知她是世界上最要强的小女孩,可她这副咬牙切齿的样子像极了什么小动物。他想,等他笑够了,他就会温柔地把她推上马,再好好教她骑马的技巧,可就在他即将伸出手的时候,另一双清瘦却有力的臂膀就在他眼前抱走了她。 就差那么一下。 “兄长,阿琮还小,别欺负她。” 那少年的面孔与眼前的晋王渐渐重合,他却再也没有叫过昭阳一声“丛丛儿”了。 李环忽觉气氛诡异,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说了几句场面话,拉着晋王紧忙告退。等看不到那道阴鸷的目光之后,李环这才舒了一口气,半是抱怨半是不解地说: “二兄,阿兄作甚要如此介意昭阳?” 是,昭阳在战场所向披靡,在民间声名赫赫。 可那又如何呢? 阿兄是未来的君主,昭阳是永远的臣属。 一把刀再怎么锋利,也只是把刀。 “阿耶当年不是早就说了?谁先拿下废帝头颅,谁就是本朝储君。真不明白阿兄有什么好怕的,一个昭阳还能翻了长安的天不成?” 李瑛下意识地重复: “谁先拿下废帝头颅,谁就是本朝储君……” 他心里装着事儿,没瞧见急急从府中追赶而出的太子殿下,还是李环扯了扯他的袖子,晋王才回过神来又给太子见了个礼。 “兄长,有何要事?” 李珏抖了抖手中纸笺,那上头还盖着八百里加急的印戳,是军中前线连夜发出的急报。 信上只写了八个字: 昭阳重伤,边境得保。 昭阳是怎么伤的?她伤得有多重?此次军情有多险恶?她又是如何逃出生天? 这些细节传信人并不关心。 真正对李琮上心的只是那和她血脉相连的兄长罢了。 “这、这怎么会!?昭阳那样厉害,不可能会出事呀!” 李瑛这辈子鲜少会有像今日这般显露情绪的时候,但一想到阿琮此刻不知在哪儿生死未卜,他会有如下反应亦是理所当然: “兄长不是应该高兴才是?昭阳若死在战场,您从此便高枕无忧。” 李珏愣了一下,随即冷笑道: “是啊!本宫可是高兴得很呢!” 他将军报揉作纸屑,随手丢进风中。 残阳如血。 李环盯着那在风中摇曳飞舞的纸屑,一飘一飘零落坠地,终至委于尘泥。 “二兄,昭阳她会没事儿的吧?” 晋王殿下没有回答。 第四章春夜 一个暴雨倾盆的春夜。 小道童向山林中无处躲雨、唯有匿于芭蕉树下的猫儿投去忧伤的目光。 她还太小,在观中说不上话的。若是没有道君的首肯,万万不敢将那可怜的小东西放进来。 道君常说太上忘情,可她连凡尘中的一只猫儿都舍不了,如何能羽化登仙呢? 小道童刚要关门落锁,一只纤长有力的手却探入门中。 那人还未说话,倒是先咳嗽个震天响,像是要把肺子咳出来似的。 小道童礼貌地等那不请自来的女子咳嗽完了,方怯怯说道: “本观概不留客,请您就此回吧。” 她望了望黑云翻滚的天,喃喃地说: “雨真大啊。” 那女子笑了一声,面色苍白,虚弱非常。她连把油纸伞也没有,毫无防备地任由大颗大颗的雨砸在身上。那雨故意使着坏,将她脸上仅有的血色尽数带走,勾勒出愈发单薄的骨架。 “喵——喵——” 小道童还以为是自己出了幻听,待她仔细瞧了女子怀中,才知是她毫不嫌弃地将那小东西抱起躲雨。 可她自身尚且难保,又如何为别人遮风挡雨? “小女娃,你叫什么名字?” “南华。” “南华?好名字。南华,可否请你将子虚道长请来一见?” “这、这怎么可以?道君他最不喜生人,若是瞧见你在这儿,他定是会生气的!” 女子不慌不忙从袖中掏出半环玉佩,递将过去。 “且将此物呈上,道君自会相见。” 小南华将信将疑地接过玉佩,恋恋不舍地看了眼慵懒卧在女子怀中的猫儿,“嗖嗖”两声步履如飞,没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女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怀中狸猫,不由感叹: “云中观果然卧虎藏龙。” 就连一个小道童都如此身手了得,更何况是一观之主子虚道人? 一刻钟后。 “你是何人?” 女子扔抱着猫儿不撒手,她不急着回答司道君的问题,而是习惯性地用那种上位者俯视众生的眼神打量着他。 一个好看到这辈子操不到他就算白活了的男人。 这就是司道君给她的全部印象。 当然,这么混不吝的话她是不会说出口的。 “此为何物?” 司道君伸出两指,指向案上两块刻有繁复花纹的环形玉佩,其中一半正由这不受邀的女子携来,至于那另一半自是归这位不爱说话的道君所有。 “此为何物?道君理应比在下清楚。” 司道君个子虽高,身条却瘦,颀长的身子裹在宽大的道袍之中,整个人像是抽长的柳枝儿一般,叫人忍不住生出一把掐断他那细腰的冲动。他不善与人交谈,吐字的时候不过是动几下嘴唇,两片如樱淡粉碰来碰去,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番勾人之态。 可惜,道君本人却是从不知晓他有这般魅力。 “本君是问,”许是幽居独处甚久之故,司道君说起话来的样子不怎么自然。他目光淡漠,似乎这人世间没有任何事能入那眼。“这半枚玉佩,你从何得来?” 女子啜了一口茶,半晌没有答话。她总觉着茶汤味道太杂,什么生姜、花椒、八角煮在一锅,把那叶子的清香盖了彻底。 还是大碗喝酒来得畅快些。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司道君的眼眸,是光与影交织的错觉么?在他的瞳仁之中,似有一抹幽蓝闪过。 “终南山上云中观,道在子虚乌有间。” 就连长安城中的叁岁小儿都能把这句谣谚背得烂熟,可见这位子虚道人的名气大到了何等地步。 偏偏是这么个名扬天下的人,躲在终南山中当起隐士来。 历代云中观观主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掐会算,料事如神。 更莫提那些关于长生不老、青春永驻的诱人传说…… 这打进长安城的皇帝没有一个不想招揽云中观观主的,本朝开国皇帝李敬亦不例外。他穿着只有祭天大典才穿的隆重礼服,汗珠子蹭蹭蹭得往外冒,就这么傻站在云中观外站了叁天。 一干大臣走是不敢走的,只有一边眼巴巴地看着圣人礼贤下士,一边顶着酷暑想这天要是下场大雨就好了。 等到第叁天的时候,云中观的门终于开了。 出来的却是一位妙龄女子。 “阁下可是云中观观主?” 那女子“啧”了一声,嘟囔着说: “这下师弟可有的烦了。” 敬皇帝虽是戎马半生,帝王心术一点不少。他深知尽管这个世界由男性主导,女人却是万万不能轻视。因此,他上前一步,腰低叁分,遮住了身后大臣脸上情不自禁流露出的鄙薄神情。 “在下陇西李仲德,特为观主人而来。” 那位妙龄女子气定神闲地受了李敬这一大礼,等他起身才“哎呀”一声说道: “这劳什子观主我才不稀罕当呢!” 众大臣怒,瞋目而视。 李敬笑回: “那就烦请娘子您通秉一声。” 却不料那女子狡黠一笑。 “这么大的雨呀。我看,你们还是回去得好!” 话音刚落,狂风骤雨将这班贤君明臣淋成了落汤鸡。待到他们定下心神欲寻那女子踪影之际,连她的半片衣角也见不到了。 今日雨势之大恰如那时。 “道君何需多问?在下只知道,您必须答应持玉之人的一个要求。” 对于女子的避而不答,司道君心中早有预料。他没有太大反应,而是垂下眼睫,无奈有之,认命有之,轻声问她: “你要本君做什么呢?” 言下之意,要他做什么,他都不会拒绝。 一个危险的念头在女子心中逡巡不定。 她将怀里的猫放了去,小道童追着猫就跑,半点不像是眼里有这位道君师父的模样。 “说罢。” 女子一步、两步、叁步行至他的身前。 她没怎么用力就捉住了司道君的手腕,那双手如玉雕琢而成,带着莹润的白与浅浅凉意。 那一点凉意依次划过唇间、肩头、双乳、腰际,向着深而又深、湿而又湿的地方滑去。 司道君修的是无情道,这辈子没有碰过女子,从未体验的滑腻触感叫他不禁微微颤抖。他好像知道这女子要的是什么,又好像朦朦胧胧地什么都不懂。 一秒,只要一秒。 再多一秒,他就会抽回手,给她讲讲清心寡欲的道理。 她却抢在前头,哀切请求: “道君,我要你……” “救我。” 说完,那女子脸色煞白昏了过去,不偏不倚软倒在他怀里。 司道君低头凝视着她的脸庞,她的眉头攒作一处,毫不忌讳地宣扬着主人的痛苦。 是,他想多了吧。 可他心底的失落之感又要如何解释…… 司道君拿起一方巾帕,隔着一层将人抱起。他的步子很轻,好像是怕把那睡梦中的人吵醒。走没几步,他就撞上了追猫而回的小道童。 小南华抱着猫儿,好奇看着师父怀中昏倒的姊姊。她眨巴着眼睛,心里想: 观里可算是要热闹起来了吧! 第五章有劳 “脱。” “好。” 坊间传言终南山上的云中观是神仙住的地方,琼台玉宇,仙乐飘飘,若是住上几天,即可延寿十年。 这牛吹得漫无边际,可也不是没有半点根据。 因为这观中的确有一处天然温泉,常年泛着微微刺激的硫磺味道。 “怎么?很意外么?” 女子的手放在襟前搭扣,衣衫半落不落,举手投足之间不见半点情色味道。 可司道君仍是望着她出了好一会儿神。 这温泉恰在半山腰,几块光滑的巨石垒作一圈,水面蒸腾着氤氲的湿气,山外是连绵不绝的春雨。那雨点慷慨地洒向人间,明明还有那么远的距离,却仿佛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摸到上苍的眼泪一般。 “本君还以为女子大多羞涩。” 她的伤并不简单。 一是陈年旧伤,往常靠着猛药压着,终究是压不住了一并爆发;二是雨水感染,崭新的伤口处有雨水浸泡出的白色肉痕。 叁嘛,司道君目前还不敢确认。 总而言之,她这伤不是一天两天能治好的。 泡温泉只是其中一项辅助手段。 司道君并未向女子解释什么,她既然找上门来就该听照他的安排行事,要是连脱个衣裳都不愿意,他也正好省去麻烦关门送客。 然而,她的动作是那么落落大方、游刃有余。 以至于司道君还没来得及走出帘外,就看到了一副疤痕遍布的美丽胴体。 她的身体是非同寻常的美丽。 她浑身上下布满新新旧旧的疤痕,贲张的肌肉塑造出有力的线条,修长的双腿蕴藏着爆发性的力量。 每个人的身体都在向外界表达自己。 她就像是一只健美的母豹,习惯了在凶恶的荒野自在地漫游。 然而,苍白的脸色、虚弱的气息,无一不向外界表明这是一只沉寂着的、受了伤的猛兽。 “这,是我的肉。” 那女子抬起手掌,说了这么一句话。 “这,也是我的肉。” 她将手覆在脐下叁寸,那郁郁葱葱的丰茂地带。 “既然都是我的肉,那为什么手叫人看了去不觉羞耻,阴阜露出来就要寻死觅活?” 司道君愣愣地看着她,连自己要说些什么都忘了。从女子进入道观之后,她就不动声色地掌握了二人之间的主动权。明明她是有求于人的那一个,明明她的生死就在他的一念之间,她却处处表现得像是一个上位者。 摆明是吃定了他拿她毫无办法。 “道君,”女子勾唇一笑,一步叁摇,袅袅走来。她的指头轻轻点在司道君的眼皮,似要戳破什么玄妙的梦境一般。“还没看够么?” 她与他离得极近,乳波荡漾几要将他淹没。 司道君的脸“唰”地红了。 “下、下水吧。” 他后知后觉地转过身去,通红的双耳尽力忽视女子毫不掩饰的笑声。等到水花声消,司道君才又转过身来,再度恢复平静。 “道君,你要如何救我?” 女子收了玩笑的心思,开门见山切入她此行的最初目的。平日里有内功护体,天冷了热了都没什么感觉。哪想这一次元气大伤,多淋了些雨身子也受不住。冰冷的躯体在温泉水中渐渐回暖,她舒服得像猫儿一样眯起了双眼。 “元气受损,旧伤难愈。” 司道君说话的时候向来不会表露出任何情绪,但这话怎么听怎么有一种责怪意味。 医者仁心。 许是他看不惯有人这么糟蹋自己的身体。 女子认同地点了点头,示意司道君接着说下去。 又来了。 那种被人俯视的微妙感觉。 司道君抿了抿唇,说: “若你日日在我山中疗养,一年之后可解性命之忧。” 这还是在司道君倾尽一生所学、砸光灵丹妙药的前提之下。要是换了山外庸医,连一年的包票也是不敢打的。 “一年?”?女子沉吟片刻,坦白说道: “太长。” 有生以来,还从未有人敢质疑过他的医术。 雨下得愈发大了。 他凝视着泉池中泰然自若的女子,耳边为山外雨声渐渐填满。 潮湿、温软、撩人。 在这样的氛围之下,连最平常不过的呼吸也缠绵起来。空气中有青草混杂着雨水的味道,有微弱却顽固的硫磺味儿,还有…… 还有独属于她的、由鲜血、午后阳光晒后的皮革和冷兵器共同混合而成的复合气味。 “你要多久?” 女子歪着脑袋,在想要用什么方式才能让司道君明白她内心中对恢复健康与武力的渴望。她信手从一旁栽种的合欢树上摘下一枚叶子,手腕上使了巧劲儿,一捏一掷之间灯罩中的火焰“啪嗒”一声瞬时熄灭。 一片漆黑。 当视觉消失的时候,其它感官就会变得更加清晰。 对于司道君来说,她身上那股奇妙的味道越发迫近,好像就在离他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不,不是错觉。是她摸着黑,从泉池另一头涉水而来,甚至还大胆地捉起了他的手,将他的手放在了一处柔软异常的所在。 那是、那是哪里…… “我要叁天之内恢复到巅峰状态。” 也就是不用任何技巧便可摘叶飞花的高手水准。 黑暗之中许久无人说话。 司道君看不清女子的动作,他只能听到流水潺潺,他只能闻到香气袭人,他只能感受到心跳骤起。 只是她与他挨得太近,以至于很难分清这心跳究竟属于谁。 “痴人说梦。” 女子嘿然一笑,顺势将半截身子埋在他的怀中,她的声音如山中精魅,有着蛊惑人心的魔力。 “那道君不如就圆了我这个梦罢?” 他看见那一对闪闪发亮的眸子,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拒绝。 最后,仍是他妥协。 “此乃云中观不传之秘药仙丹,月服一枚可令你即刻恢复如初。” “每月叁日你会疼痛难忍,武功尽失,在此期间你最好来观中疗养。” “本君亦无十足把握,若你谨遵医嘱,叁年之后,或可痊愈。” 女子从他手中接过丹丸,说不上多么喜悦,更像是在衡量两种方法谁优谁劣。显然,后者对她的诱惑要比前者要大得多,大到她毫不犹豫一扬脖子便将药丸吞下。 “你,不怕疼么?” 司道君说疼痛难忍那必定是疼到了生不如死的地步。 那女子付之一笑,说: “可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疼就疼吧。 “从今往后,有劳道君。” 第六章偏心 李琮是一个人走下山的。 她哼着不知从哪儿听来的乡野小调,步子轻快地向九重城阙围成的帝乡走去。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两人一猫默然目送于她。 “道君,她还会回来吗?” 司道君低垂下头,视线正与那睁着好奇大眼的狸猫相对。 “一定会的。” 直到女子的背影彻底消失于视线之内,一师一徒一猫才施施然打道回府。 与此同时,早有一黑衣女将候在山下。 “殿下!您这些日子究竟是做什么去了?怎么也不提前支会属下一声?一收到您的消息属下就连夜赶来,这一阵子可是把我给担心坏了!就一次没跟您上战场,您就出这么大的事,看来属下日后是片刻不能离您的了!您不知道京中那帮狗崽子多么恶毒,他们说您早已身死沙场,我真恨不得一鞭子将他们抽死了事!” 李琮摆弄着身上略显宽松的道袍,细细去闻,还闻得到独属于司道君的清冷味道。她笑眯眯地听着心腹手下张怒儿的数落与关怀,手一抹,擦去脸上那层精心制成的人皮面具。 “怒儿,莫生我气。” 张怒儿刚才还喋喋不休呢,一看那双勾魂凤眼,一听这句温声软语,顿时张口结舌,再多一句重话也说不出口了。 她微红着脸,嘴硬说道: “属下哪里敢生殿下的气?” 随后,二人翻身上马,疾往皇宫而去。 太极宫内。 李氏父子四人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说话。 此刻,所有人心中最关切的问题只有一个: 李琮到底是生是死? “太子,前线战况何如?” 李珏站起身来,一板一眼,背书似的,将那封八百里加急的军报一字不差背了出来。 皇帝没好气地瞪了太子一眼,抓起一本《大学》便砸向李珏。 “太子有这个背书的劲头不如好好看看四书五经!” 李珏努嘴,欣然落座。 皇帝换了个人,继续问道: “晋王,你来说说?” 李瑛将那本沾了灰尘的《大学》拾起,恭恭敬敬递与太子。 “突厥大败,我军大胜。” 可这主将人在哪儿?死没死?活不活?他是半个字也不说的。 李敬轻哼一声,他就知道二郎是哥儿几个里心眼最多的,但见他向来恭谨,应对自如,他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齐王,你可有话要讲?” 李环看了看满眼期待的皇帝,又看了看神思不属的兄长们,他猛地一拍桌子,在场众人俱是吓了一跳。 “阿耶,您不就是关心昭阳吗?何必兜这么大一个圈子?要我说您问呢还不如不问!若是昭阳无事,咱这一家子老少爷们儿连个战场也上不得,倒像是聚在一堆咒她一般;若是……昭阳果真遇险,与其在这甘露殿内饶舌,莫如速速前去救她。” 这一番慷慨陈词倒叫皇帝哑口无言。 “朕、朕不是不懂这个道理……” 这么浅显的道理谁会不懂? 只是除了这受尽宠爱的齐王殿下,谁又敢在皇帝面前大胆直言? 李瑛安抚了下神情似有激动的叁弟,适时出来打着圆场: “阿琮福运深厚,定能平安凯旋。” 太子殿下细眉一挑,嘲讽说道: “本宫看来倒也未必。” 李瑛心中一痛,口中喃喃: “兄长,你这又是何必?” 话音刚落,一道清冽女声便不失时机接了话茬。 “是呀!本殿与兄长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氏父子四人俱是一惊,似是不敢相信她竟真的活着。 至于心中五味杂陈,不足为外人道也。 晋王满眼喜悦,笑逐颜开,他趋步下座,急急牵住了李琮的手腕,声儿颤着问: “阿琮,你可还好?” 李琮并不好。 因为她已切身体验过司道君所说“疼痛难忍”是个怎样疼法。 当真非常人所受。 若不是疼到了极致,她不至于连给京中报个平安的功夫也无。偏偏司道君是个不通人情世故的世外仙人,根本就忘了她还有母父亲人这一档子事儿。结果嘛,自打大败突厥之后,李琮便不知所踪。 她反手去抚二兄手背,小声揶揄: “阿瑛,我还要给圣人请安呢!” 一大家子,血脉相连。 四个男人或坐或立,一个女人深深跪拜。 “圣人安好。” 她早就习惯了父皇的差别待遇,她早就明白李敬对她无有偏爱。 李琮跪在贵值千金的丝毯之上,腰背挺直,目光坚毅。她身上有一股奇妙的气质,可以让所到之处都变成她的主战场。 恍惚之间,李敬有一种奇怪的错觉,仿佛他才是给人下跪的那一个。 “咳,起吧。” 太子、晋王、齐王,皆享尊前免跪之遇。 昭阳没有。 李琮摇首而笑。 “圣人莫不是忘了此物?” 她掏出一枚铜制虎符,双手奉与身侧宫人。 皇帝面露尴尬。 他刚才满脑子是想着这虎符没错,可昭阳说话也太直白了些。 “也好,也好。” 太子、晋王、齐王,皆领麾下数万兵马。 昭阳没有。 每次出兵打仗之前,皇帝会派人将虎符送至公主府,下旨将她调到需要她的地方去。 军权,她是半点也没有的。 正因为此,齐王李环才会奇怪为何太子会因昭阳倍感威胁。 她,是一把趁手的兵器。 没有主人的命令,兵器就只是兵器。 “昭阳,还不起来?” 李琮依言起身,神情淡然。 仿佛从不在乎她是父亲心中不被爱的小孩。 “昭阳告退。” 她抬腿就走,李敬把人叫住: “昭阳!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父子四人眼中对她关怀不似作假,就连恶声恶气的太子李珏脸上也闪过不忍之色。 “千岁,她还好么?” 李琮口中的千岁是她的母亲,也是李敬唯一的配偶,大唐的皇后、窦家的独女、二十几年前名震关中的娘子军统帅。 窦缈。 “她、她还好。” 到如今,却只是一位身匿释门的中年妇人。 “昭阳,此次你打败突厥立有战功,就没有什么想要的赏赐?” 每次都是这样。 皇帝明知他当年对昭阳有亏,便拿些小恩小惠去安抚她。她这般放浪形骸的行事风格虽说是出自天性,可亦有李敬默许放纵的原因在。 “出征之前,本殿府内有两面首生事,因军情紧迫耽搁不得,我便索性叫人把他们砍了。圣人,不如您再补给我几个容貌清俊的面首如何?” 李琮说完,哈哈大笑,踏步而去。 至于余下四人的脸色是黑是白是红是绿,那就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第七章青梅 别人有青梅竹马,李琮也有青梅竹马。 别人与青梅竹马是两小无猜,你侬我侬,李琮与青梅竹马是鸡飞狗跳,你追我打。 就比如说现在,她刚从太极殿走出来,就撞见了满脸戏谑的柴嵘柴小侯爷。 八成是特意蹲在这儿守她。 “李琮!你可算是舍得回长安了?” 敢直呼她姓名的人并不多,柴嵘是其中最讨人厌的那个。 李琮权当没听见,径直往宫门走去。奈何这柴小侯爷穿得扎眼,在她跟前晃来晃去,聒噪得很。 正是暮春时节,落花纷飞。柴嵘穿了一身儿大红的袍子,脚上着了双簇新的云靴。在满园春色尽数凋零的失落之中,他倒算得上是世间最后一抹难得的春色。 柴嵘唇红齿白,少年侠气,在长安城中是炙手可热的风云人物。 然而,柴嵘却从未与任何女子相亲近。柴老侯爷数次为他安排京中贵女会面,他总是想方设法找借口推脱。 时间一久,关于柴小侯爷的传言可就多了起来。 传得最凶的是说他不能人道,对着女人硬不起来。一旦成亲,他这羞耻的秘密可不就暴露人前了? 李琮不合时宜地想起这桩绯色流言,她饱含深意地瞄了眼柴嵘下身,啧啧两声摇头就走。 “李琮,你这是什么意思?” 柴嵘俊脸微红。 他当然晓得李琮刚才看的是哪里,她的目光毫不遮掩,而他又习惯了去追寻她看的方向…… 李琮不爱打扮,她来宫里见的又是那几个人,因此只穿了件绣着金银暗纹的白袍。虽说不像大红色惹人眼球,可她穿起来风流倜傥,还有几分说不出的味道。 这一白一红两道身影并在一处很是养眼。 李琮知道柴嵘把她当成天生的对头,她却没把柴嵘放在眼里。她步子迈得大,直冲冲地向前走。柴嵘紧紧跟在她后头,甩也甩不脱。见李琮一句话也不跟他讲,柴嵘更是小嘴儿叭叭得停不下来。 直到李琮被他问烦了,她才回了一句: “本殿向来知道拦路的狗最是烦人,未料得柴小侯爷也不逞多让。” “李琮,你、你说本侯是狗?”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本殿往日低看了小侯爷。” “你!你还拐着弯儿骂我!” 柴小侯爷的脸诡异地更红了些。 这座皇宫在外人眼里或许是十年寒窗一朝登堂的终点,或许是经世济民施展抱负的地方。 可对于李琮来说,关于这座宫殿的最初记忆是由蔓延到天际的烈火、一颗血淋淋且死不瞑目的人头和一个贯穿她生命与理想的谎言构成的。 因此,她并不喜欢这里。 “侯爷寻本殿所为何事?” 最好叁言两语就能说完,她好早点能离开这鬼地方。 哪想这厢李琮不冷嘲热讽了,那厢柴嵘又扭扭捏捏起来。 “有话快说,没话就滚。” 柴嵘瞪了她一眼,心想自己就是贱的,明知她向来对他不假半分辞色,他呢,还是巴巴地来把脸放在地上任她践踏。 “我、我就是想问你伤得怎么样了?听说,这次打仗你伤得很重……” 而此时的柴老侯爷还不知道他珍藏了大半辈子的千年人参正窝在他家逆子怀里,他家逆子还随时准备把这命根子似的宝贝白白送人。 “与你何干?” “本侯、本侯只是怕你死了!” “就算是本殿死了,又与侯爷何干?” “……” 柴嵘的心沉了下去。 少年人最最诚挚的心意,如同初萌之火,还未被那浪荡的春风吹散满原,就被她这么一盆冷水给浇灭了。 李琮见他没了声儿,便自顾自向宫外走去,还没走一半儿,柴嵘又不依不饶地跟了上来。 啪。 那小火苗又亮了。 “刚刚,”柴嵘特意将声量放得很小,似是怕什么人听见一样。“他又要你把虎符交回去?” 只要不是个傻子谁都能看出来李敬有多偏心眼子。 但是,敢在昭阳公主心窝子上戳的人只有柴嵘这么一个。 换句话说,愿意心疼她的也只有他这么一个。 “例当如此。” 柴小侯爷恨铁不成钢。 “但凡你有把怼我的那个劲儿分一半去争一争,去抢一抢,至于这样憋屈?” 李琮不说话了。 “我早就和你说过,若你愿意,河西七万兵马必是你囊中之物。” 柴老侯爷是河西走廊里打出来的将军,那地界是柴家根基所在。 而七万兵马在这个年代已是一股足以雌踞一方的军事势力。 说不心动是不可能的。 李琮笑了一下,反唇相讥道: “你一个连战场都没上过的小侯爷,也敢对本殿夸下这样的海口?还是赶快回去叫柴老侯爷教教你怎么骑马打仗吧!” 柴嵘气红了脸,他年纪比李琮小上叁岁,还有一年才及冠礼。柴家这一代只生了他这么一个孩子,又哪里舍得送他去上战场呢? 尤其是柴老侯爷这种行伍出身的武官,更是晓得战场是多么险恶,自己吃了那么多的苦,还不是希望让孩子少受些罪? “我、我明年就会去打仗的!我不光要去打仗,我、我还能当上大将军呢!” 他的辩驳苍白无力,但也句句出自真心。 柴嵘知道李琮瞧不起他,嫌他是金玉其外的贵少爷,打不了仗、顶不了事,越是这样他越是想要向李琮证明自己。他想帮她拿回本属于她的一切,他想让她每一天都开心快乐。 就像是…… 那个人还没出现之前那样。 少女自人生中的某一时刻起便有了自己的心事。 对于少年而言,她就是他的全部心事。 李琮无悲无喜地望着柴小侯爷,她安静的模样怪可人的,细长的眉眼淡化了些许凌厉,殷红的唇瓣久久未动一下。 她想说些什么,但还是转身欲走。 如果说有什么事比被李琮冷嘲热讽还要难受,那就是被她完完全全地漠视。 “李琮,你这么急着走,是为了见他么?” 昭阳公主的心跳停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的,她问: “谁?” 其实,她与他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俱是心知肚明。 “当今太子太傅,领国子祭酒,天下清流之首——归舟归云书。” “嘭”地一声—— 是骨肉撞上宫墙之声。 第八章宫墙 李琮凤眼微睁,欺身向前,直把柴嵘逼到了宫墙上。他避无可避,唯有紧贴身后朱墙,从后头看去倒像是窝在李琮怀里一般。 “胡说什么!” 李琮说话的时候热气一股脑地往他脸上喷,柴嵘晕头转向的,心跳得极快,脱口而出道: “难道天不怕地不怕的昭阳公主也不敢承认她竟爱上了自己的先生么!” 天上行云停了一瞬。 一个深埋于年少梦中的秘密就这样以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暴露人前。 还是在那个向来粗神经的柴小侯爷面前。 柴嵘被她死死扣在身下,无论怎样挣扎还是动弹不得,她的指尖上有一层茧子,刮得柴嵘的脸微微得疼。 奇怪的是,柴小侯爷的隐秘之处却传来微妙的快感。 “李琮!你要做什么?这可是皇宫!” 李琮收回了手,她与他离得实在太近,近得她可以看清柴嵘那张青春俊美的脸。 原来印象里整日贪玩胡闹的少年也出落得如此风华正茂。 只要再往前那么一点儿,她就可以知道柴小侯爷的嘴巴尝起来是什么滋味儿。 “柴小侯爷说的这是什么话?假若你我不是身处皇宫,本殿就可以对你为所欲为?” 柴嵘愣了一下,涨红了脸,大声说道: “你、你胡说!” 李琮笑着说道: “你年近弱冠还不通人事,想必不懂其中快乐。” 她的手灵蛇一般钻进了柴嵘的裆下,一下就捉住了柴嵘的命门。 “本殿好心且来教你一教。” 柴嵘低低哼了一声,红着脸哀求道: “别这样……叫人瞧见如何是好……” 不是这样不好。 是叫人瞧见这样不好。 此处虽不是宫中最为繁华热闹之地,可不时仍有宫人往来行走。 李琮一概不管,她猛地将那东西一扯,随心所欲地揉弄着。不消片刻,那根肉棍便如滚烫的烙铁一般,直挺挺得将柴嵘的大红袍撑起一大片来。 “原来柴小侯爷硬得起来,本殿还以为你是个怂包软蛋。” 柴嵘面带红霞,眼泛秋波,显然是动了情的模样。 他咬牙切齿地说: “的确不比公主殿下是风月老手!” 李琮嘿然而笑,她凑在柴嵘的耳朵边,恶意地吹着气,吹得柴嵘的鸡巴和心脏一同怦怦跳动。 那粉嫩的龟头尖尖翘起,戳得李琮手都酸了。她玩儿得还不够尽兴,正想着再进一步之际,身后却传来一道声音—— “殿下,您今日兴致这般好哇?” 柴嵘惊呼一声,躲也不知往何处躲,直往李琮怀里钻。李琮淡定地将人罩进袍中,不用回头她也听得出来人是谁。她把手藏进了大红色的衣衫之内,手指拐到了两旁的卵蛋位置。 她捏住那两颗卵子,那层浅浅的皮下两枚肉丸滚来滚去,滚得柴嵘骚情难耐,偏又不敢放情大叫,羞耻得他脸红得几要滴下血来。 “玉鸾嬷嬷,恕丛丛儿不能向您行礼了。” 毕竟这阵确有不便。 玉鸾,窦皇后未入释前身边最受宠信的大宫女。她一生未婚未育,看着窦皇后从妙龄少女再到母仪天下,将她生下的几个孩子当作是亲生的一般疼爱。 其中,最为偏爱的就是李琮。 “殿下,您可真是……” 虽说昭阳公主是出了名的放荡不羁,行事大胆,可人还没走出皇城呢就白日宣淫,多多少少是有些过了。 李琮不答,仍去玩弄柴小侯爷的一根棒子、两枚卵子。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不出十来步还有个人看着。柴嵘脸皮太薄,真是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才好。 然而,那覃头却诚实地滴出黏腻的体液。 好爽。 这就是她所说的快乐吗? 柴嵘迷迷糊糊地想道。 “殿下,仆已吩咐宫人绕开此地行走。话虽如此,殿下还是要当心些,万万不可玩物丧志。” 玩物丧志。 听起来煞是刺耳。 柴小侯爷被李琮挡了个严严实实,玉鸾压根没瞅出来他是哪位,只以为是李琮为了泄欲特意带在身边的面首。她好心提醒完李琮,草草行了一礼,快步离开。 柴嵘见人走了,这才探出头来,脸上又是尴尬又是忐忑。 “她、她可有认出本侯?” 李琮手上狠狠挤了一把,柴嵘疼得直抽冷气。他怒目而视,愤然问道: “我又哪里惹到了公主殿下?你竟要如此折辱于我?” 李琮把手拿了出来,她一脸嫌恶地看着柴嵘郎当晃着的大屌,想也不想就把沾有黏液的手指探进柴嵘口中。 “呜呜——李琮!你……” 柴嵘想咬下去,但不知怎的就是下不去口,要咬不咬的,倒像是依依不舍地含着李琮的手指一般。 而那指尖尽是他的体液。 “有本殿这般人物引你入极乐之道,柴小侯爷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李琮把手指放在柴嵘嘴里搅了搅,拔出来的时候带出一小滩涎液,囫囵着从柴嵘的嘴巴里流出。 相当淫靡的画面。 李琮心想玉鸾嬷嬷说得有理,做事太过反招祸患。柴小侯爷首次破贞怕是要疼,公主府盯着的人太多,不如就把他带去崇仁坊,寻一间没那么吵闹的旅舍开间上房…… 她就像是一只饥肠辘辘的野兽,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的猎物,计划着要如何把这鲜美的肉体拆吃入腹。 “你不要小看本侯。” 许是由于动情太甚,柴嵘说话的声音染满了情欲色彩,听起来一点威慑力没有不说,还把李琮的心勾得更痒了。 真奇怪。 从前她怎么没觉得柴嵘是一根可以用的鸡巴? 男人并不是人,他们只是一根又一根的鸡巴,其中分为可以用的鸡巴和不可用的鸡巴。 “哦?此话怎讲?” 柴嵘得意洋洋道: “谁说本侯未经人事?本侯十七岁的时候就与我欢喜的女子巫山云雨……” 李琮倏尔冷淡下来。 “既然如此,本殿就不多打扰了。” 她转身要走,柴嵘却急了,他呼喊道: “你就不想知道那女子是谁?” 李琮漠然回道: “与我无关。” 谁不知道她昭阳公主只睡处男? 被别人碰过的脏男人,自动划入不可用的鸡巴之列。 “怎么与你无关?李琮,你……” 柴嵘气急,红眼: “归云书那病秧子就有那么好?” 好到她十几年宝贝似的捧在手里、放在心上? 李琮想赶快找处流水净手,本不欲再同柴嵘纠缠,但“病秧子”叁个字儿实在刺耳,她猛地转过身来,一手打在柴小侯爷翘得飞起的阳具上。 “柴嵘,你最好放尊重些。” 这最后一下刺激有如河水决堤,柴嵘满满当当射到了亵裤上。 柴小侯爷怔怔地望着李琮绝情而去的背影,他心里头空落落地难受,连锦袍上泄水濡湿的痕迹也管不得,丧家之犬一般魂不守舍地出了皇宫。 第九章梅花 昭阳公主有一个奇怪的小习惯。 每次打完仗,她都要去国子监逛上那么一圈再回公主府。 别人猜不透她的心思,柴小侯爷却一语中的。 她是为了那借住国子监中的归云书。 “殿下,您这是又打了胜仗了?” 国子监中迎出一个博士,远远瞧见昭阳便来问好。 李琮手中缰绳松松牵着,有股漫不经心的随意,她应声抬起头来,大梦初醒一般。 怎么又到这里来了? “先生,他还好么?” 柴嵘说归云书是个病秧子这话半点不错,他也不知是得了什么怪病,又或是先天不足根子不行,每年喝下去的药材都得是按车拉的。 “都好都好,一切都好。” 那博士想要牵过缰绳,为她开路,李琮腕上一抖,轻巧避开。 不知怎的,她脑海中浮现出柴小侯爷脸上的不甘与质问。 “既然一切都好,本殿就放心了。” 说完,她掉转马头,就要朝公主府奔去。 “殿下!殿下!您这次不去看归先生了?” 尘土飞扬,马蹄声声。 昭阳公主没有回答。 博士挠了挠头,一转身就瞧见了归云书身旁流云。 “方才可是昭阳公主?” 博士点头。 “公主为何过门不入?” 博士摇头。 “小老弟,这贵人的心思是你我无论如何也猜不透的哇!” 昭阳公主府。 李琮前脚刚下马,皇帝的赏赐后脚就到了。她懒懒抬眼扫了扫,心里说不上多大欢喜。 “都收了罢。” 她说缺了俩面首,父皇就给她送来一打。 还真是父慈女孝。 赵乐儿向来最擅揣摩昭阳公主的心思,她不动声色地安置好了面首,问: “殿下今儿还是从务本坊回的?” 李琮失笑。 “不错。” 赵乐儿刚要松一口气,昭阳公主却又说: “可本殿并未见归太傅。”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在这碧波荡漾的春水之下,多少暗涌的情潮、多少莫测的深情,尽数付与那沉默而又热切的春风呵! “也是时候该放下了。” 距离她酒后冲动袒露心迹已有五年,这五年中归云书避她若蛇蝎,连一月见上一面也心不甘情不愿。 明明她与他之前是那样要好。 他说,诸生中昭阳最优。 他说,知我者唯昭阳也。 他说,强唐必主。 也是他,在听到她大胆的告白后视她若洪水猛兽。 李琮至今不知归云书在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想了些什么,她只记得他令人心疼的惨白脸色与眼神中显而易见的痛苦。 第二天,她收到一封来自归云书的手书。 “你我从此恩断义绝。” 师生情谊。 女男情爱。 他都要与她断得清清楚楚。 李琮好容易软磨硬泡把人磨得软烂,这才有了月见一次的惯例,否则他是打定主意要躲她躲得远远的。俩人的事儿吧要说隐秘也隐秘,毕竟有胆子八卦公主与太傅的人并不多,要说透明也透明,身边亲信总该看得明白。 只是柴小侯爷不知趣便要拿到她面前来说罢了。 李琮留下这么句意味不明的话,转身就去寻新来的男宠取乐,而清冷寂寞的国子监后院之中,一白衣青年手执羊毫挥墨成画。 “是她来了么?” 雪白的宣纸,墨染的梅花。 流云思来想去,如实作答: “来了。” 归云书的嘴角勾起连他自己也没注意的弧度。 “那她怎么还不进来?” 听说阿琮这次伤得很重,他存了不少珍贵药材,等她来了就找个借口叫她拿去。 “殿下来了,可又走了。” “啪嗒”一声,梅花散了。 归云书慌忙用袖子去擦,那一小片墨迹越抹越多,好好一幅梅花顷刻不成样子。 “她伤得很重?” 是,一定是她伤得很重。 不想叫他瞧见,怕他担心,这才过门不入。 流云为难答道: “殿下面色红润得很。” 倒是太傅的脸愈发白了。 归云书茫然地扯了扯衣袖,袖上墨痕点点,恰似梅花。他无意识地用手指摩挲衣袖,眼前浮现惨烈的冬日与怒放的腊梅。 还有那执意为他折下最高一枝梅花的戎装少女。 她怎么会走?她怎么可以走? “出了什么事?” 人心有定。 如果她的心不在他这儿,那又会在谁那儿呢? “仆只听闻今日圣人又赐殿下十二面首。” 归云书静默一瞬,踉跄站起身来。流云想去扶他一把,他却摇首缓步走向庭中梅树之下。若非流云瞥见他手劲之大足以将手中笔杆握断,怕也要被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骗了过去。 “先生,您可还好?” 还不到梅花盛开之际。 久未出门的归太傅向上抬着他细嫩白皙的颈子,用他浅色的瞳仁捕捉暮春时节最后一丝日光。他企图去嗅梅花的香气,毫不意外,什么也没有闻到。他伸出竹子般清瘦的手臂,轻挼下几枚青绿的梅叶。 “尚可。” 流云刚要放下心来,归云书一口鲜血喷在树枝之上。 倒比记忆之中迎风怒放的寒梅还要哀艳。 乒里乓啷,鸡飞狗跳。 后续如何李琮并不知晓,也无暇多顾。 自那日出宫回府后,昭阳公主托言身体不适关门谢客,那可是一天都没出过门。皇帝赐下大批名贵药材嘱咐她好生休养,她看也没看一眼,扭头便与面首寻欢作乐。 ——新鲜劲儿还没过去呢,她可要好好玩几天才是! 于是,当安乐公主李宝珍因叁番五次被拒之门外而怒气冲冲翻墙而入之时,她瞧见的就是这样一幅淫靡绮丽而又情色风流的行乐画卷: 一青年女子身着华服,发丝高束,斜倚在黄花梨木制成的美人榻上,她凤眼微眯,手捧书卷,时不时低下头去从身侧侍候着的清俊小厮手心中将清甜多汁的葡萄卷入口中,时不时地还会故意舔舐那双白如玉雕的手,惹得少男心动方寸大乱。 塌前正有十二个衣着暴露,动作大胆的面首为她大跳艳舞,那一层薄衫根本挡不住男人们胯下春光无限,更何况他们早就恨不得把自己扒个干净,好让公主殿下里里外外看个透。 “哦?宝珍今日倒有雅兴来本殿这儿?” 安乐公主早就猜到李琮安然无恙,不过是找个借口躲躲清净,可她没想到昭阳这小日子过得也忒舒服了些!若在平时,李宝珍必定是要抱怨几句,此番情景却是大不相同。一想到毕竟是有求于人,她便堆起一个笑来。 “瞧瞧这跳的都是什么呀?年前京中就不时兴了!还是我来带昭阳玩些更有趣的!” 第十章猎人 李琮闭目卧于榻上,耳边丝竹袅袅。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打了一个响指,琴声戛然而止。 “哦?更有趣的?” 李宝珍心中一紧,唯有笑意盈盈。 “难不成我还会诓昭阳不成?” 话是这样讲,可李琮好一双利眼眸光射来,饶是安乐公主也怕上叁分。 好在李琮心情不错,片刻便将头颅一偏,哼道: “有劳宝珍为本殿长见识了!” 只见李宝珍粲然一笑,玉掌轻拍,便有二十余名少年鱼贯而入。李琮还以为安乐神神秘秘的有什么新花头,没想到还是给她送面首这一套,这群男人是年轻些、俊美些、人数多些,但也不值得这样兴师动众。 还不等李琮对他们评头论足一番,安乐公主又卖起关子。 “我记得昭阳一向最喜围猎。” “本殿尚在休养,不便去京郊猎场。” “谁说只能在猎场围猎?” “宝珍这话倒有趣,打猎不去猎场又要去哪?” “四娘,猎兽自是要去猎场,可——猎人呢?” 李琮咳嗽一声,神情严肃。 “按《律疏》,本朝贵族不可草菅人命……” 李宝珍“哎呀”一声,说: “昭阳,你且随我。” 李琮望向她那银盘似的玉容上两颗闪现莹莹泪光的眼,心一软。 于是,她的后园中如雨后春笋般长出几十个赤身裸体的男人。 大半是李宝珍带来的,小半是皇帝赐的。 “殿下,就让仆等与弟弟们一同侍奉您吧。” 皇帝赐的男宠自然不是傻子,哪里看不出安乐公主打的什么主意?昭阳公主府上只有二十四个位置,一个也不肯多的。养他们一天两天的图个新鲜,等时间长了,还没得公主宠爱,那就只有被送走的份儿。 十二进二已是竞争激烈,何况安乐公主又带来这一帮骚屌。瞧那贱模样一看就没少冲贵女卖笑,他们这些官家出的良男子可不会那些手段。 是以,只有五六个面首壮着胆子跟来后园,剩下的算是自动退出。 这些男人个个清秀帅气,阳具各异,站成一堆排作一堵裸男墙壁。一个个的,阴茎或垂或立,时不时地动弹几下,似向贵主行礼。 他们身上不着寸缕,但还有着最起码的羞耻,有的捂着脸,有的捂着下体。见李琮来了,顾不得许多,齐齐行礼道: “参见昭阳公主。” 李琮这辈子听过不少次“参见昭阳公主”,唯有这次她久久没有反应。 “昭阳,你不喜欢?” 李琮回: “尚可。” 安乐公主取来弓箭,献宝似的递给李琮。 “昭阳是咱们李家有名的神射手,想必不用我说你也懂得个中奥妙。” 李琮神情恹恹,她心里总浮现起归云书的脸,这些低等货色又如何瞧得上眼?她无所谓地跟在安乐公主身后,踏上后园中布景最为精巧的水榭楼台。 ——想来这琼台也是因归太傅当年偶然一句“琼花甚好”而建。 “昭阳,你瞧这弓、箭是特制的,打在人身上也无碍。你就站在台上,看场中有哪个入眼。哨声响起之后,这群郎君便如白兔一般四处逃窜。能不能猎到你中意的郎君,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李琮射术虽好,使箭的场合却不多,她掂量了下那弓,轻巧得很,的确不是杀人所用。至于那箭簇更已磨平,还涂了层金粉用以标记。 “安乐,你到底是犯了什么事,要如此讨好于我?” 李宝珍笑不出了。 “昭阳,若是这游戏不好玩儿,我再去想个别的……” 李琮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水,无不怜惜地说: “你知我舍不得你受苦。” 她们的母亲有着同一个母亲。 她是她的姊妹。 “昭阳,我、我不该找你。我这就带他们走!” 李琮长吁一口气,拦住安乐公主。她一手挽弓,一手搭箭,像是许下什么承诺一般,对李宝珍郑重其事地说道: “本殿会玩儿的。” 自然,也是会帮她的。 李宝珍听懂了李琮言下之意,不禁破啼为笑,她“哔——”地一声吹响颈上铜哨。那些裸男一听哨响立即有所动作,翘臀与阴茎乱飞,乳首共腰肢轻摆。 真不知这些男人是安乐公主从哪儿找来的,有两叁个跑的时候还一步叁回首,眼神胶着于李琮身上不肯收回。那皮肉颠起来摇曳生姿,销魂无限,好一幅淫靡之景。 “昭阳,我知道你的喜好,他们个个是雏儿。” 只不过来之前特意送去给专人调教了一番。 李琮咧嘴笑了一下,她算是明白宝珍所言的个中奥妙是个什么意思了。她在战场上练就了一双鹰眼,一射之地尽可明察。但是,她并不急着出箭,而是精心地挑选她的猎物。 先射哪个好呢?是射那个皮肤最白的?还是那个屁股最翘的?是那个发丝最黑的?还是那个大腿最长的? 真不好选。 “昭阳,你还未选好?莫不是挑花了眼?” 那些裸男子刚开始撒欢儿地跑来跑去,你推我搡得巧笑连连,这半是因为李宝珍命令,半是为了吸引李琮注意。没想到昭阳公主许久也不曾放下一箭,倒叫他们纷纷放松警惕,傻呆呆、赤裸裸地立于后园之中,连个遮掩也不知去找。 就在他们以为李琮不会有所动作之际,李琮悄然放出十几支箭。第一支箭正射中那个跑起来最风骚的裸男子,他甫一中招就被仆从拖出场外,剩下的裸男纷纷逃窜,像是落汤鸭般狼狈不堪。 然而,他们跑得再快也总不会有虎豹熊罴跑得快。李琮冷静非常,十几支箭箭无虚发,一箭下去便是哎呦一声,大声喊着: “殿下!殿下射中我了!我马上就要是公主殿下的人了!” 被射中的男人骚话连连,没被射中的心有怨言。 等李琮射完一壶箭矢又去添满第二壶的时候,后园裸男还剩一半。 “四娘,你这是全都要了?” 李琮满不在乎地回: “天下美男入吾彀中。” 她全都要。 李宝珍会心一笑。 不愧是她的姊妹。 第十一章猎物 这场别开生面的猎人游戏玩儿到了下半场。 李琮又好半晌没有动,倚在栏杆之上,还叫人送了壶茶与李宝珍同饮。剩下没被射中的那一半裸男明白了李琮打的是攻其不备的主意,指不定会在什么时候向他们散下满天箭雨。他们紧张兮兮地盯着李琮,一刻也不敢放松。 与仓皇失措的猎物无异。 “昭阳,我记得你最爱喝酥酪、醍醐,怎么今天上了茶水?” 这茶水里除了茶叶本身的草木香气,间杂葱姜花椒之荤、红枣桂皮之甜、陈皮薄荷之凉,还有股淡淡的盐味。 李琮啜了一口,不再多饮。 “你说本殿为何要上这茶水?” 这茶水煎法是释门僧人常用,他们日日要做早课,喝茶以作提神之用。 李宝珍涩然说道: “昭阳果然聪慧过人。” 李琮恨铁不成钢。 “宝珍啊宝珍,你见天往大兴善寺跑,次次点名要见玄机和尚!你是把全天下人当傻子不成?” 她一气之下摔了茶盏,瓷片四分五裂,却半点没有飞溅到李宝珍身上。 那群裸男不敢动了,面面相觑,很是滑稽。 “昭阳,你帮帮我!你帮帮我!方湉他撞见我与玄机幽会,我好歹是公主他不敢动我,可他放出话来要杀了玄机!昭阳,你若不帮我,玄机他会死的啊!” 方湉,宰相方儒人幼子,尚安乐公主。 此处楼阁高耸,是个密谈之所。 李琮“啪”地一声将那金弓掷于桌上,冷笑道: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担心那个男人?” 李琮认为,比起玄机和尚的安危,安乐更该关心她自己会有什么下场。 李宝珍凄惨一笑。 “昭阳,我本以为哪怕天下人都不懂我,你也会懂我。” “只许男人叁妻四妾,不许女人叁夫六侍?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我安乐公主是什么身份?只因我嫁了人,就要守什么见鬼的妇道?就要与我心爱之人偷偷摸摸?他方湉又是个什么废物?若不是蒙荫尚主,他当个芝麻小官也不使得!他可以叁天两头地接人回府,我就不能出门寻花问柳?” “这婚不是我这个女人昏了头要结的!是我那守妇道的母亲!是我那早死的父亲!是你那个没心肝的阿耶!打着为本公主好的名义逼我结的!” 像李宝珍这样被逼疯了的女人有很多。 真奇怪啊。 明明她们是受害者,却还要背上道德枷锁,被人指责你反抗的姿态不够优雅。 久久。 久到李宝珍认定了连昭阳也不肯帮她,久到李琮百般无奈地哀叹出声。她伸出一根指头,戳在李宝珍的脑儿门。 “宝珍啊宝珍,下不为例。” 李琮拾起金弓,连着射出叁箭,仍是叁发连中。这几箭叫整个后园再度活泛起来,诸郎君手舞足蹈,在假山怪石之中穿梭不已。李琮皱起眉头,问: “宝珍,你看看你想了个什么蠢法子?这群男人简直是脏了本殿的园子!” 李琮又续了一支箭,鹰眼如炬,瞄准她下一个猎物。李宝珍并不说话,唯有苦笑。李琮没有理她,连着射出十箭,依旧是百发百中。 “还剩一个。” 那些被李琮射中的裸男挤作一堆,一会儿比谁的舌头更软,一会儿比谁的阳具更粉。当然,最让他们好奇的是,最后那位没被射中的郎君究竟是谁?公主殿下定然是要宠幸他们的,可这顺序又如何定呢?是谁先被射中就先宠幸谁,还是谁最后被射中就多宠他一点呢?又是哪位郎君那么幸运可以一直留在昭阳公主身边呢? 可李琮又是许久没有动作。 别说是那群裸男子,李宝珍都被臊得不好意思。她看了眼那群溜鸟儿的郎君,羞惭说道: “昭阳,我下次再给你找些好的!” 李琮笑问: “下次?宝珍,你还想有下次?” 李宝珍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说: “昭阳,你快将这最后一箭射出去罢!” 她这脸上都快挂不住了。 李琮笑意盎然,胜券在握。她的眼睛捕捉到了最后一只猎物,可她一箭穿云而过,许久没有回响。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昭阳,不必介怀。” 李宝珍如是宽慰。 那群裸男怕昭阳公主恼羞成怒,纷纷大挥手臂,向她喊道: “一点小小失误,殿下莫要挂心!” 李琮双手抱臂,冷眼相奉。恰在此时,一裸男茫然从假山之中走出,神色无辜地对李琮喊: “殿下,您是不是不舍得射伤我呀?” 李琮笑呵呵地说: “宝珍,你从哪儿找来的活宝?”她话锋一转,厉声大喝:“躲在树后的郎君,可否赏脸出来一叙?” 众人皆惊,纷纷转头。 但见一白衣郎君五官俊逸,肩薄若削,一张书生面孔红得骇人,两只点漆眼睛转来转去,不知朝哪里看是好。 “某实乃无意闯入园中,还请贵人高抬贵手。” 李宝珍“咦”了一声刚要开口,一扭头就瞧见李琮目光深幽。 “你,叫什么名字?” 李琮翻身一跃,从数丈高的琼台骤然落地,她眼中的兴味与好奇冲淡了其余一切,以致于她连李宝珍的喊声都没有理会。 众裸男见昭阳公主亲临慌张下跪,还有个好心的见这白衣书生呆头呆脑,索性在背后踹了他一脚提醒他速速行礼。不料此人身弱体轻,这么一踹叫他登时五体投地,还是李琮长臂一伸把人捞了起来。 “某、某名崔匪,字如琢,清河旧望,进京科考……” 李琮直勾勾地盯着崔匪的脸,她眼中的侵略意味太浓,吓得崔匪还没说完就呆呆闭上嘴巴。 “满园庸脂俗粉不敌你半分容华,何必编这些瞎话来勾引本殿?” 什么庸脂俗粉?什么瞎话?什么勾引? 崔匪是一个字都没听懂。 这惊世骇俗的游戏,骚情浮动的裸男们,已让崔匪瞠目结舌、说不出话。他的眼睛中流露出不知世事的纯真,在满面红晕中更显出几分生涩。 “啪”地一声,是磨平了的箭簇印在他额头间的声响。 崔匪额间多了一个浅浅的金粉戳记,而他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本殿玩够了。” 李琮牵起他的手,带他走入无人敢去窥探的百花深处。 她玩够了。 因为,她已经射中了最为中意的猎物。 第十二章舔舔 “贵人,您、您要做什么?” 就像一头迷失于丛林中的小鹿,凭着本能向万兽之王致敬。 李琮眯着眼睛,一只手摩挲着这张精雕细琢的脸蛋儿,另一只手伸向不可言说之处。 这是她在欲望即将得到满足的时候习惯的动作与神情。 “崔郎何必如此见外?” 她极为顺滑地解开怀中男子的衣衫,不出预料摸到一副瘦癯的身体。 ——不光是脸长得一模一样,就连身材气质亦十足像。 真不知宝珍她从哪儿淘来这么个妙人…… 李琮认定怀中男子是安乐公主特意为她找来的替身,她不知道李宝珍将她的故事说出去多少,更不在乎什么崔郎李郎之类的称呼。 到底是做戏一场,作甚要当真呢? 崔匪是清河崔氏出身,太祖崔真曾仕前朝。崔氏自恃门望高贵,鲜有子弟科举入仕。这崔匪祖上也曾阔过,如今家道中落,穷困潦倒,走投无路之下想起了这条路子。 他头一回来长安,头一回见鳞次栉比的街坊,头一回瞧见身份显赫的贵族。 要说不怵是不可能的。 “贵人,我、我不是您想的那种人。” 那种人是哪种人? 是卖笑为生的浪荡男人。 崔匪是有几分书呆子气,可他不傻。他虽不知这位贵人的真实身份,但也猜出她必然出身显贵。两位公主玩儿的“猎人游戏”在崔匪这个木头书生眼中淫乱至极,可是他知道贵人面前哪里由得他置喙? 问题是,这位贵人怎么可以强迫他来玩儿这样的游戏…… 岂不是强抢民男? 李琮轻唤了声“崔郎”,崔匪刚把脸偏过去,一记实打实的耳光就在崔匪的脸上炸响。这一巴掌李琮使了没有十成力也有八成,崔匪被扇懵了,趔趄向后退步,勉强站稳身形。 “您、您为何要折辱于我?” 崔匪睁大双眼,努力让泪水停留在眼眶之中,嘴巴里的血腥味儿直往鼻腔窜,他不用摸都知道脸上红肿一片。 “折辱?这又是什么戏码?” “本殿厌倦欲擒故纵的游戏,你戏演够了就识相一点。” “否则,本殿会让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折辱。” 不自觉地,她泄露出几分杀意。 崔匪捂着左脸,手掌心感受到的热度烫得他又麻又木。他两股战战,强忍眼泪,望着李琮嘴唇颤抖再也说不出辩解的话来。 他缓缓跪下。 鲜红的血液啪嗒、啪嗒地滴向地面,在他跪下的膝盖前聚成一小滩。 眼如宝石的白鸽,啼血而鸣的杜鹃。 “贵人想要如何便如何罢。” 活脱脱一副受尽凌辱的模样。 李琮啧了一声,居高临下。她勾起崔匪腰带,紧紧攥着一头,没用多大力气就把人拉入怀中。 可若仔细去瞧崔匪放弃抵抗的神态,还真不知是她生拉硬拽,还是他甘愿臣服。 这场博弈之中,谁又是猎人?谁又是猎物?。 “崔郎君,”李琮捏住他的下巴,看着他的脸失了会儿神。“若你真乃今科士子,本科探花非你莫属。” 话音刚落,崔匪挣扎着想要跪下,又被她拦腰抱住,他只好哽咽着说: “还请贵人慎言!” 科举乃国之大事。 她随口说的一句话落在有心人耳中还不定会传成什么样子。 李琮吞了口茶,满嘴巴的怪味道蔓延开,她越发确信这白衣崔郎的演技炉火纯青。 “崔郎君,本殿是在夸你生得俊俏。” 一届士子之中最俊的那个才能当探花郎呀! 崔匪呆了一呆,愣愣说道: “多谢贵人夸奖。” 他一边发着呆,一边红了脸。 只是脸上鲜血混着眼泪并不好看。 李琮压下心底的嫌恶,拾起一方手帕,轻轻为他擦脸。崔匪见她抬手还以为是要打他,没想到她接下来的动作如此温柔,耳光轰鸣之声犹然在侧,倒叫他愈发恍惚不安起来。 “那崔郎君要怎么谢本殿?”李琮笑问:“莫不是只有嘴上说说?” 崔匪有些难堪,还有些无力。 他艰涩地问: “那贵人想要什么报答?” 她打了个响指,侍人趋步上前。 “殿下有何吩咐?” 李琮用手一指崔匪,说: “把他带去给本殿洗干净了再送回来。” 两刻钟后。 “贵、贵人。” 李琮放下手里那卷泛黄的《六韬》,好整以暇地望向刚刚出浴的崔郎君。他本就生得白净,被热气一熏之后双颊更生红晕,乌如墨汁的长发披散肩头,浑身透着一股氤氲的雾气。 在朦胧的月色之下,在昏黄的烛火之间,她一时难以分清眼前之人究竟是谁。 “崔郎君,过来坐。” 因极力压抑身上情欲,李琮的嗓音中有一点沙哑,叫人一听就觉着危险,仿佛任何靠近她的人下一刻就会被拖入万丈深渊。 “贵人,我、我不会。” 也不知是谁给他找了一身薄透的纱衣,这可是府里面首侍寝时穿的衣裳,就那么薄薄一层,既遮不住崔匪红豆般坚硬挺立的乳头,也遮不住他两腿之间的春光。 “不会?不会什么?” 李琮勾勾手指,崔匪便如受了蛊惑一般一寸一寸挪了过来。他是一句荤话也不会说的,支支吾吾了半天,又是“扑通”一声跪在了李琮榻前。 崔匪脸颊泛红,浑身发抖,瞧他可怜巴巴的,马上要哭出来似的。 “你,不愿意?” 殿下要什么报答? 自是要以身相许。 崔匪摇头,流泪不止。 “贵人,我怕。” 李琮丢开书卷,一手弹在崔匪垂立的阳具上,语气很是轻蔑。 “你这呆子且放心吧!暂时用不上你这蠢物!” 崔匪的屌被她这一打打得晃来晃去,他还没明白过来李琮是什么意思,就被她摆置于床榻之上。他僵硬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李琮念他是个雏儿,心里对他有几分怜惜,再来也是怕他服侍不好,索性自己解开了衣袍。崔匪只听得耳边传来窸窣之响,可他连脖子也不敢转一下。李琮上半身的短衣还穿得好好的,下半身则是一派丛林丰茂、溪谷大敞之势。 她将一根手指抵在崔匪唇间。 崔郎君的嘴巴意外地柔软。 “本殿要用你的这里。” 崔匪仍旧没能明白李琮是什么意思,他这副天真模样取悦到了她。李琮摸了把那张秀若芝兰的脸,像是要给他一个危险的预告一般,指上多用了几分力气,在他的右颊掐出羞耻的红痕。 下一秒。 她携着一汪潺潺的山泉,毫不客气地坐在了他的脸上。 “崔郎君,还不给本殿舔舔?” 第十三章幻梦 舔舔。 舔哪里?怎么舔?力度如何?舌入几分? 这些问题的答案共同构成了为一个女人口交的艺术。 而昭阳公主显然是一个欣赏过很多次此类艺术的女人。 她摆弄着手足无措的崔郎君,一会儿叫他快些,一会儿叫他慢些,一会儿嫌他舔得不够深入,一会儿粗暴地一把将他的头颅摁在阴阜之上。 “崔郎君口上功夫生涩了些,不知大殿之上你当如何?” 崔匪听不太清李琮说了些什么,她分开腿,好似骑乘战马一般,所有体重压在他的脸上,饱满的阴阜如山峰般高耸,遮天蔽日般盖住他的所有感知,只剩一点混杂着情欲与汗水的暧昧气味。 他的感官模糊而又迷离,分不清是由于层层肉体的阻隔,还是因为初次边缘性行为的极致刺激。 “贵人……” 崔匪刚说出两个字便咳嗽连连,李琮恰到好处地遮掩住眼底的嫌恶,近似温柔地抚摸上他光滑如玉的脊背,像是安慰什么小动物似的轻拍了拍。 真是一副完美的皮囊。 与她多年来藏匿于内心深处的身影一模一样。 “怎么了?不舒服?” 昭阳公主从来不是一个温柔的情人。 可她总会给人一种温柔而又多情的错觉。 至少,那些承过主恩的男人们是这样想。 “有一点点咸。” 崔匪的语调里带了些委屈,泪水缠缠绵绵地巴着眼眶不肯落下,在模糊的视线之中他仿佛觑见李琮脸上一闪而过的不快。 他慌了神,忙说: “某、某不是说贵人不好,只是、只是我从未舔过那处。” 崔匪声如蚊呐,怯怯道: “是不是我舔得还不够好?” 李琮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她恶意地颠了颠腰臀,在锦绣堆成的芙蓉帐中掀起一波又一波的热浪。 “是。” 她指向身下凸起的圆点,半是玩笑半是疑惑问道: “怎么崔郎君连舔这儿都不晓得?” 其实嘛,崔匪舔得也算爽的。 他的舌头软软滑滑的,不算灵活,但很细致,耐心地舔尽每一条褶皱,不时扫过一切快感的源头。 比起一昧猛攻,反倒是他这种欲说还休更让人无法自拔。 “我、我这就来……” 崔匪的左脸仍是火辣辣地疼,生怕伺候不好又要挨打,他的唇舌格外卖力。李琮的这句话像是打通了什么关窍一般,他不再是漫无目的地舔着,而是有意无意地去搔一搔痒。 李琮刚开始还有耐心陪他玩玩,兴致挑起来可就下不去了。她单手扣住崔匪的后脑勺,迫使他的脸正对她的阴部。 “舔。” 崔匪躲闪不及吞下不少液体,微微的咸与滑腻冲进喉咙。他“呜呜”地叫着,像是在讨饶,也像是在呼救。 这么一看,倒也没有那么像他…… 昭阳公主的思绪漫无目的地漂浮着,她疑心崔匪的脸是别有用心的算计,又忍不住沉溺于征服与狩猎的快感之中。她的脑海中接连浮现一个又一个疑问,这些情绪翻腾着几要颠覆她的肺腑,等余波触及面皮却一点儿波澜也不剩了。 “贵人,您、您可还满意?” 崔匪不知觉地停下,期期艾艾地问着,像是回到了蒙学时候,学会了一篇课文就要大声地背,好让那夫子夸他一句聪慧。 换到此情此景,便是学会了一个讨女人欢心的技巧就要不遗余力地使着,直到她肯点头认可为止。 “尚可。” 昭阳公主倒也不是故意为难,她是精于此道的老手,享受惯了的人物,崔匪这两下子在她跟前还不够看的。她看着这张与归太傅别无二致的面孔,伸出手来游走于脖颈与脸庞的交接处。 ——没有任何不自然的痕迹。 这就是崔匪本来的模样。 李琮暗暗笑了。 “贵人,那、那您可以不要打我了么?” 崔匪有着一颗细腻而又脆弱的文人心脏,他自然没有错过昭阳的笑容,虽然猜不透公主为何展颜,可也看得出此时的她心情不错。 李琮恍惚了下,无所谓地应着,实际想的却是: 皮相是像了十足十,风骨比归太傅是差得远了。 难为宝珍费这样大的力为她安排,她也不好太过挑剔,赏一笔金送出府便是…… 正当此时,一阵急促的叩门声响起。 “昭阳!昭阳!” 是李宝珍。 李琮不知怎的松了口气,为了遮掩什么似的,叁两步走去开门。 “宝珍,怎的这样急?” “昭阳!是我急还是你急?见着这张脸你就什么都顾不得了?任我怎么在后头喊你叫你也不回头……” 李琮不耐打断了她的话,李宝珍叁言两语解释完毕。 简而言之,这崔匪并不是李宝珍为她准备的面首,而是今年进京赶考的士子,第一天到长安,还没寻到崇仁坊的门儿呢,竟误入昭阳公主府的后园。 这之后发生了什么毋须多言。 昭阳公主虽是天生的风流种子,可也明白什么人可以碰、什么人不能碰的道理。 而崔匪这样的良家子是万万不能。 其实,若不是他长了那样一张脸,李琮也不大可能冲动至此。 “昭阳,这么一会儿功夫,你还没有……吧?” 李琮忽觉一阵头疼。 她揉着额角,示意李宝珍快滚。李宝珍不肯罢休,大声问道: “昭阳,你应我的可不许忘了!” 李琮连连点头。 这段喧嚣崔匪并不知情。 他只是惊愕地发现李琮换了个人似的,不复方才的急色与暴虐,显露出上位者独有的、微妙的距离感。 她向他解释。 她向他道歉。 发自肺腑,情真意切。 “崔郎君,今日之事实属误会,本殿自会补偿与你。不知崔郎君可有什么想要的?” 比起她这副模样,崔匪发现他好像更想看到李琮脸上种种鲜活的色彩。 崔匪仍不说话,李琮亦不多言。 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早就被人请出公主府,身旁除了多了只装满金银的檀木箱子外,似乎与几个时辰以前无有任何不同。 当真是幻梦一场。 第十四章玄机 咚——咚——咚—— 在清冷的晨雾与悦耳的鸟鸣中,小沙弥边打着呵欠边去撞钟,他实在是困得很,想要偷个懒少撞几下,手里鲸槌还没敢放下呢,余光一瞥吓得差点儿“哇呀”一声叫了出来。 “上师晨安!” 那被小沙弥尊为上师的和尚年纪不大,瞧着最多不过二十一二,本该是活泼的年纪,也不知是多年的苦修岁月,还是寺中经久不散的梵音,把他的面部线条渲染得如此冷肃。 他颔首,缓步走过。 仿佛没有瞧见小沙弥在他背后做鬼脸的顽皮模样。 他的眼中沉淀着雨后天青的碧色,他的皮肤日光照耀沙粒一般洁白。 若不是一袭破旧僧袍遮蔽天香国色,真不知这和尚是怎样的绝代风华。 可是,他却对自己容貌的美丽毫不在意,眼中只有佛经的一抹明黄。 “上师!公主来了!公主来了!” 小沙弥语带慌张,与平常的戏谑不大相同。 “那位公主来便来,去便去,与贫僧无涉。” 他虽是大兴善寺的上师,但说到底是个外来和尚,又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呢? 小沙弥不知道年轻的上师心中藏着许多心事,他手舞足蹈地,说: “不是那位公主!是另一位公主!” 年轻和尚正想问“另一位公主”又是哪位公主?话还没出口,便听得一声利箭破空之响,下一秒,那箭簇将将擦过他白玉无瑕的面庞,留下一点似爱抚般轻柔的触感后深深没入身后的石墙之中。 小沙弥惊愕地望着上师脸上流下的鲜红血柱,一时不知是该通报这位便是威名赫赫的昭阳公主,还是该提醒一脸漠然的上师赶紧处理脸上伤口。 “哦?你这和尚莫非是个痴儿?箭来了连躲也不晓得?” 李琮手持金弓,凤眼微挑,身着紫袍,头束玉冠,一身气势哪里像是个进佛寺的,倒像是来杀人放火。 年轻和尚用他悲悯而又哀伤的目光静静地注视着眼前意气风发的公主,而李琮的表情也随着看清和尚的容貌而从冷嘲热讽变为心中了然。 难怪李宝珍那个色丫头放着这么多大好儿郎不要,偏偏要来搞一个持五戒、行十善的和尚!就连她这个看惯了好皮囊的昭阳公主,也得承认眼前的和尚生得着实出众。 终于,她走到他的身前。 这是李琮与竺法成的第一次相见。 始于一个香艳而又奇妙的误会。 “安乐她这几年转了性了?不喜欢长安的郎君,倒喜欢西域来的番僧了?” 宝珍怎的也不告诉她玄机是个外邦和尚?李琮本想上门劝玄机知难而退,最好是麻溜儿滚出长安,好歹还能留下一条命来,全了宝珍对他的一片痴心。 至于二人之间的情爱之事,还是长痛不如短痛。 “施主,今日乃是佛诞,本寺例休之日。” 竺法成双手合十道: “施主有事不妨明日再来。” 李琮记得李宝珍说过玄机是大兴善寺中最为俊俏的和尚,她潜行寺内,查看一番,认定了这和尚便是寺中最好看的,又怎会轻易打道回府呢? “和尚!你好大的口气?竟敢对本殿下逐客令?” 昭阳公主霸道惯了,脾气上来谁的面子也不给的,何况还是一个与她的姊姊通奸的淫乱和尚! 她掐住和尚滑嫩的脸蛋儿,有点儿可惜地想: 若此男不是宝珍心中所爱,追来玩玩也无不可。 竺法成仍是不动,对她的一切言语与动作漠然无视,僵持许久,一语不发。 李琮恍惚了下,想起终南山中的司道长。 如果将司道长比作山巅之上常年不化的冰,那眼前的和尚就是傲立风中洁白无瑕的雪。 司道长可远观而不可亵玩,这和尚叫人不敢染指。 最后,还是李琮自觉无趣,冷哼一声,卸下手来。 “一切众生,平等无别。” 是王权富贵,还是平头百姓,又有什么差别? 逃不脱轮回六道、生老病死。 在大千世界受无尽苦难。 竺法成脸上赫然出现叁道青紫指印,他虽天资聪颖,佛法高深,人世间的道理却并不比叁岁小儿懂得更多。他对安乐公主同玄机和尚的情事懵懵懂懂,更不明白这位新来的公主为何这般盛气凌人? 就好像是他做了什么错事一样…… 机灵的小沙弥不住地打手势、做口型,可那碧色双眸仍蒙迷雾。 “你这秃驴说话倒是轻巧!说什么众生平等的昏话?你可知安乐她为你耗费多少心神?莫非心爱的女子在你眼中也与众生无异么?还是说,你从来不曾付与她半分真心?” 这世上再也没有比昭阳公主更加不相信爱情的人。 她见证过太多打着爱情幌子的悲剧,从她的母亲到她的姊妹,那些与她流着相同血液的女人们,为了爱情放弃权力与荣耀,把血与泪打下的功绩换成华丽的衣裙,心甘情愿地在金笼子似的宫殿里等待着雨露均沾的宠幸。 明明可以不用这样的。 真不明白爱情是男人精心编织的旷世谎言,还是女人一厢情愿的自我宽慰。 “施主,贫僧不解你所言之意。” 李琮怒极,认定“玄机和尚”毫无担当,故意装傻,自觉威严受到质疑的同时更为李宝珍感到不值,她懒得废话,给出最后通牒: “玄机和尚!本殿今日来不是与你磨嘴皮子的!我劝你最好今日就离开长安,本殿还能为你保下一条命来,否则的话,你就等着安乐给你收尸吧!” 竺法成叹了口气,声音中流露出无限的包容与忍耐。 “施主,贫僧佛号道融,名法成,并不是你要找的玄机和尚。” 李琮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冷笑道: “还真是敢做不敢当!宝珍怎么会看上你?” 就在这时,一声长长的佛号终止了这场闹剧。 “阿弥陀佛——” 李琮回头看去,但见一和尚皮白肉嫩,珠圆玉润,一脸佛相。 “昭阳公主,法成的确不是你要找的人。” 那和尚露出抱歉的神色,双手合十,眉目低垂。 “贫僧才是你要找的玄机和尚。” 第十五章捉奸 人或多或少都会做些蠢事。 区别就在于上位者做了蠢事会有人为其遮掩、开脱,下位者做了蠢事便要招致数不清的嘲笑。 昭阳公主出神地望着竺法成脸上红痕,关于她与他初见的无数可能在她眼前飞速掠过,那些诱人的假设与这张惊艳的脸孔共同编织出一个梦境,在她还分不清这是上天注定的阴差阳错还是有心人的顺水推舟之时一一破灭。 “抱歉……” 她的歉意还未致毕,他却轻轻摇了摇头。 仿佛是伽叶使者拈花一笑。 平生首次她在见到一个男人的时候心中唯有欣赏而无绮念。 可是,在李琮还来不及分辨这突如其来的思绪意味着什么的时候,他行了一礼,转身退回寺中。 摆明了不想插手这桩风流案。 李琮幽怨地瞪了玄机和尚一眼,玄机和尚面慈心软,被人瞪了也不生气,好脾气地冲她笑着,脸上露出羞愧的神色。 “你就是玄机和尚?” “小僧参见殿下。” “哦?你见过本殿?” “去年元日奉旨入宫诵经,有幸与殿下一面之缘。” 李琮眼珠儿一转,问: “恐怕和尚你那日不仅与本殿有一面之缘罢?” 否则,李宝珍哪里有什么见外男的机会? 玄机和尚的脸红了一下,算是默认。 猜也知道,安乐公主与玄机和尚之间定有一段刻骨铭心、惊世骇俗的爱情故事,她不顾公主身份的尊贵,也不管世俗婚姻的枷锁,铁了心要与一个一文不名的和尚在一起;而他不守清规,破了戒律,日日夜夜承受心中的道德谴责,甘受千古的骂名也要与心爱的女子长厢厮守。 可李琮对这些并不关心。 “玄机,本殿愿意相信你与宝珍是真心相爱,可你也知道这是个吃女人的世道。倘若你二人的情事传了出去,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玄机和尚有一双只有沉溺于爱河的人才会有的眼睛,他不会掩饰、也不懂为什么要掩饰自己的情感。有那么多人看出了他对李宝珍的一片真心,有那么多人善意地劝诫他回头是岸。 他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殿下的意思是我从此以后再也不能见她么?” 李琮的视线越过他,紧盯飘落的花叶。 她扬声道: “没错,只要你愿意远走他乡,本殿保你一生平安顺遂。” 用虚无缥缈的爱情换一条命。 这很值得。 玄机和尚悲伤地望着李琮,他的悲伤似要凝固一般,这种眼神让李琮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罪恶感。 下一秒。 玄机掏出匕首刺向心脏。 李琮弯弓搭箭射偏匕首。 李宝珍冲出来撞开玄机。 叁个动作几乎同时发生。 待到尘埃落定之后,李琮抱起双臂,无奈地看着这对相依相偎的恋人上演着感天动地的经典戏码。 “和尚,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琮今日来时气势汹汹部分原因是她根本不相信玄机和尚对李宝珍是真心的。 可这执拗而痴情的和尚却要用生命来证明他的真心。 倒把她弄得像个恶人。 “离开长安就意味着我此生再也无法见她一面。” 玄机和尚存了必死之志,虽为李琮所救,仍是心有余悸。李宝珍也不顾及还有旁人在场,扑在玄机胸前号啕大哭起来。 “昭阳!我不要他死!我不要他死!” 李琮叹气。 “宝珍,这傻和尚的话你还听不懂么?” “若是此生不能见你,他甘愿去死呢!” 李宝珍慌了,口不择言。 “丛丛儿!不如我吃些假死药,再也不回长安!这公主身份不要也罢,只要能与他长厢厮守,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虽然同为大唐公主,李琮与李宝珍却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李宝珍备受亲人宠爱,要什么有什么,想什么是什么,以前没有吃过任何苦,以后也吃不了任何苦。 她不知道有很多女人为了爱情付出所有,也看不懂李琮冷凝的目光后隐秘的心痛。 李琮笑。 这对情路坎坷的恋人还有太多的话要讲,还有太多的衷肠要诉。只可惜不光是李琮没有耐心听完,就连那些暗中窥伺的眼睛也同样无法忍受。 “公主,您对玄机和尚一往情深,又将臣这个夫君置于何地?” 方湉话音刚落,又有人接话道: “宝珍姊,方侍郎跟我诉苦的时候我还不信,没想到你竟然如此糊涂,怎么会做出、做出这样的事来!” 柴小侯爷仍着一袭大红衣袍,面如冠玉,目如寒星。他的眼睛有着少年人最纯粹与最真挚的热情,而这样的眼睛是容不得一点沙子的。 所以,他来了。 来帮一个结了婚的男人伸张正义,宣誓主权,即便他与李宝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即便他还是习惯性地称呼她一声“宝珍姊”。 那机灵的小沙弥在李琮眼神示意下悄悄溜走,李琮则不动声色地站在安乐与玄机二人身前。 “李琮!” 柴嵘纵使有天大的道理在她面前也矮上叁分,加之前些日子在皇宫中出的那档子尴尬事儿,他还不知道要以什么心态来面对她。 “殿下,本侯知你与安乐公主姊妹情深,自然看不得她受一点伤害。”柴小侯爷尽力不去想他与李琮之间的一点暧昧,毕竟眼下可是有抓奸夫淫妇的正经事要做呢!“本侯保证安乐公主不会受一点伤害,只要把玄机和尚交与我们处置便是。” 方侍郎明白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他不敢告诉当宰相的父亲,怕此事一下子捅到圣人面前闹到不可收场的地步,于是便找了年轻、冲动又好为人打抱不平的柴小侯爷。果不其然,他掉了几滴眼泪,小侯爷就信了他是个深受情伤的可怜男人。 “小侯爷闯入佛寺,空口拿人,是个什么道理?” 李琮觉得自己像只老鹰,为身后两只哭哭啼啼的小鸡崽子张开巨大的羽翼。 “殿下,旁的事本侯依你就依你,一个淫僧有什么值得你袒护的?还有,宝珍姊既然嫁为人妇,就要恪守妇道,若你是民间女子,做了这样的丑事,怕是要浸猪笼的!方侍郎他有哪一点对不住你?你竟要找个和尚来侮辱他?” 全天下的男人对戴绿帽子这件事都有咬牙切齿的共情。 李琮扶起安乐,擦去她的泪水。 “什么淫僧?什么奸夫?这大白天的小侯爷发的哪门子疯?本殿怎么不知安乐公主与玄机和尚有什么私情?” 她隔在李宝珍与玄机二人中间,眨眨眼睛,无辜问道: “安乐不过是陪本殿入寺听经,因庭院错落迷路至此,幸得玄机和尚指点迷津。至于柴小侯爷方才所言,本殿一概不知。” 柴嵘实在没想到李琮的脸皮这么厚,编起瞎话来脸都不带红一下的。他目瞪口呆,该说些什么都忘了。 方侍郎的脸却沉了下去。 看来,这昭阳公主是打定了主意要袒护她了。 第十六章大谎 “你、你这是说的什么鬼话?” 方侍郎不敢在昭阳公主面前放肆,柴小侯爷却与她插科打诨惯了。他直勾勾地盯着那双薄而有力的手,就是这样的一双手挽起百斤重的巨弓,砍下一颗又一颗头颅,而也是同样的一双手,把他死死压在大唐王朝的宫墙之上,轻拢慢拈、翻来覆去地肆意玩弄…… 柴嵘脸上泛起可疑的红晕,像是为了掩饰什么一般,他大声道: “本侯晓得你最讨厌鬼呀神的,又怎么会要宝珍姊陪你听经?” 恰在此时,小沙弥终于姗姗来迟。 李琮望着小沙弥身后一群锃光瓦亮的光头,心中顿生无奈之感。她是想要那小沙弥叫个说话够分量的人来,这大兴善寺好歹是有规格的佛寺,住持、上师之流来了也好挡上一挡。没想到这小沙弥看着就不聪明,人也是真傻,竟然把全寺的僧人都叫了过来,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要唱什么大戏呢! “人嘛,总会变的。” 李琮咳嗽一声,并不打算在一堆和尚面前承认自己心中的真实想法。 “阿弥陀佛。” 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众僧纷纷让开路来。 “抛下操刀,便证阿罗汉果。若殿下心有诚念,此刻便是机缘。” 李琮叹了一声,乖乖行礼,道: “了禅大师。” 了禅大师多年前曾因战乱云游四海,千里迢迢前往天竺取得真经,归国后发现这片土地早已换了主人。那时,本朝正是百废待兴、人心涣散之际,兴佛传道理所当然。 了禅大师本是得道高僧,又赶上新朝崇佛之机,顺理成章做了大兴善寺的住持,如今也是大唐在世高僧之中最为年长的一位。 这可是皇帝来了也要敬上叁分的人物。 柴小侯爷不是不知道大兴善寺有这么一尊大佛在,但是了禅大师多年闭关不出,寺中事务一概交与几个弟子处理,他也没想到这么一件捉奸的腌臜事竟会惊动了禅。 方侍郎看出柴嵘神色不对,眼皮一开一合落下泪来。他从袖中掏出一堆物什,踉跄几步朝着李宝珍走去。 “公主,臣与您是明媒正娶、结发夫妻,这些年来总该有些情谊。您为何要与玄机和尚通奸?这不光是把我方家的脸面放在地上踩,也辜负了圣人对你我二人的指婚之恩那!” 李琮侧身将人挡住,她一伸手把那些物件儿抽来,粗粗翻看后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 李宝珍与玄机虽是情到深处,留下马脚,叫方侍郎搜到了些书信与信物,可二人往来之时未曾署名,信物之类也不是什么板上钉钉的证据。 总有办法赖掉的。 “此言差矣。” 李琮信手捏起几张花笺,故作疑惑,说: “本殿还没见过抢着要戴绿帽子的男人,方侍郎为何认定是安乐与和尚暗通款曲?” 方湉一时语塞,他吃准了李宝珍是个心直口快的暴脾气,二人对质之时连个押也没要她画,哪里料得到昭阳公主野惯了的,胡搅蛮缠起来谁敢去摸她的逆鳞? 李琮见方侍郎熄了火,心中不免暗喜,这时候柴嵘却再度发难。 “依殿下所言,这些证物是无法指认谁才是通奸之人了?” “没错。” 柴嵘嗤笑一声,从那些证物中抽出几张信纸与一串佛珠。 “这纸是蜀地进贡的上好熟宣,宫中不过存有百刀,除了皇室中人谁还能用得起?” 李琮瞥了李宝珍一眼。 “这佛珠看起来不稀奇,上头却浸透了菩提香的味道,此香是兴善寺寺中和尚专用。” 李琮又瞥了玄机一眼。 柴小侯爷的笑容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得意,他的神情仿佛在向李琮炫耀:看!我多聪慧!这下子你没话说了吧? 事实上,别说是李琮了,在场众人无一不是沉默。 这桩风流案终究是瞒不住的。 唯有方侍郎的哭声断断续续惹人厌烦。 李宝珍气不过,拾起几枚石子就朝着方湉扔去,小声骂道: “还哭!还哭!往府里抬妾侍的时候不是笑得都快开花了?本宫还没死呢!你哭个屁!” 玄机下意识地伸出双臂,想要给安乐一个拥抱,却被李琮轻咳一声打断了。 “这又能证明什么?” 李琮细细去看那信上的字迹,暗自在心中比划了一番,她有七八成把握可以临摹出来。 “无非是能证明有一位出身皇室的贵女与大兴善寺的和尚暗生情愫罢了。” 柴小侯爷还没转过弯儿来,了禅大师又吟了一声佛号。 渡己先渡人。 昭阳公主果然是有慧根。 只见李琮微微一笑,爽朗说道: “的确有女人同大兴善寺的和尚暗通款曲,只是那人不是安乐公主,而是我昭阳公主。” 全场顿时一片哗然。 关于李宝珍与玄机和尚的情爱之事,寺内知情的僧人没有几个,那么几个人也只是猜测而已,根本想不到偷情的公主竟然另有其人,而剩下毫不知情的僧侣更是大为震惊。 “阿弥陀佛。” 了禅大师拂了拂袖,众僧噤声。 “李琮!你疯了!连这样的罪名你也敢认?” 柴小侯爷当然不相信李琮编出来的鬼话,而他如此激动的原因倒不是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撒下弥天大谎,而是他清楚地知道李琮这一句话将会给她带来多大的麻烦。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皇帝对昭阳公主确是“宠爱”有加。 但她的自由仍然是有限度的。 柴嵘在气她随时随地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的同时心底也升起了一种无来由的危机感。 “好!好!好!那你倒是说说与你相恋的和尚又是哪个?” 李琮一咬牙,放眼望向了禅身后一众僧人,心想挑一个看起来最顺眼的…… 这么一看,便瞧见了人群之中那双清澈见底的碧色双眸。 真奇怪啊。 竺法成站在众僧之中,他身上的孤寂之感却久久不散,就好像他的故乡在某个遥不可及的国度,而他终其一生再也无法回到故国,唯有不停地漂泊、流浪。 李琮的目光还未移开,柴嵘便怪叫道: “道融和尚?” “李琮啊李琮,本侯还真没看出来你好这一口!” 众人眼神齐刷刷地射向竺法成,他脸上红痕还未消褪,神情是一贯的淡然与沉静。 他向李琮一步一步走来,直到站至她身前。 要一个初次见面就被你暴打的男人配合你撒下弥天大谎? 李琮对此并无多少把握。 假若他否认的话,今日之事怕是更难收场。 她盯着竺法成一开一合的双唇,预感他接下来要说的每个字都重似千斤。 “公主殿下,贫僧是你的情人吗?” 第十七章苦修 “公主殿下,贫僧是你的情人吗?” 出家人不打诳语。 因此,他不会主动承认什么,而是用一个似是而非的问句,把所有的主动权都交给她。 李琮艰涩答道: “……是。” 一片哗然。 众僧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知道这场大戏再听下去怕是有性命之忧,纷纷作鸟兽散。 昭阳公主并未婚配,玩儿些面首不算什么,可若与高僧相恋,未免太出格了。 饶是如此,也比结了婚的安乐公主与玄机和尚偷情的罪过轻微得多。 毕竟她不曾嫁人,也就不属于任何一个男人。 那些对出轨女人恨得咬牙切齿的人当真是恨她们背叛了所谓爱情么?还是恼恨一个男人的正当财产为其他男人所侵占呢? 竺法成眼底一片澄明,看她如看众生,无有半点不同。她与他相恋?还真是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可当一件事被所有人认定是真的的时候,它就是真的。 柴小侯爷怒火中烧,他恶狠狠地瞪着竺法成,好似要将他吃了一般。竺法成连看也不看他一眼,从容走回众僧之中。 “既然如此,”方侍郎一抹眼泪,笑着说道:“可否请公主与臣回府?”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方湉就能装得像个没事儿人一样。李宝珍不禁打了个寒颤,半个身子藏在李琮身后,说:“本宫要与昭阳叙叙姊妹情谊,过些日子再回府吧!” 柴嵘、方湉一人脸黑,一人脸青,勉强向了禅大师行礼作别,怎么来的又怎么走了。 等到二人连背影都看不见了,李宝珍这才从李琮身后钻了出来,劫后余生似的说道:“这两尊瘟神可算是走了!” 李琮苦笑。 “豺狼刚走,要来虎豹。宝珍,你还真是给我捅了个大篓子!” 她一根指头戳在李宝珍额上,看着那双无辜杏眼,李琮一句责骂的话也说不出来。 算了,该来的总要来的。 “宝珍,你且先走。放心,会有人把你安全送到我的府上。” 李琮睨了玄机一眼,嗔道: “至于你这淫僧,就给本殿老老实实地守在大兴善寺念经!” 玄机脸红一瞬,答应下来。 “昭阳,到底是怎么了?” 李琮摆摆手,语气中有股悲凉之意。 “宝珍,走罢!” 安乐公主一步叁回头地走了,玄机和尚躲进禅室参禅悟道。 “昔有释伽牟尼割肉喂鹰,今有昭阳公主舍身救姊。”了禅大师语中不乏揶揄,欣慰地说:“殿下仍如幼时一般仁善。” 她,算是了禅大师看着长大的孩子。 从前在旧都时,了禅大师便是前朝国寺住持,与李琮的母族窦氏一族向来亲善,他临走之前更是亲自为窦缈点化出家。 犹记初见,李琮只有那么一点点大,一边哭一边为被小男孩恶意涂满红漆的猫儿剪掉粘连的毛发。等到了禅大师去帮她取回用来化漆的温水,再次见到的就是她追着几个顽劣的贵族少年疯捶的场景。 “仁善?”李琮展开手掌,低头去看。她看到的不是小时候沾了满手的红漆,而是洗不干净的鲜血。有敌人的,有同袍的。当然,也有她自己的。她呵呵一笑,自嘲道:“除了大师之外,怕是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觉得本殿仁善。” 李琮一顿,问:“上师,您为何愿意伸此援手?” 看,她对恩人讲话还是很客气的。 竺法成静默不语,缓缓转着手腕上戴着的一串迦南佛珠。了禅大师接过话来,担忧问道:“殿下当真一点儿也不为自己担心么?” 李琮摇头。 “有什么好怕?总不会要来砍本殿的头吧?” 她看着快马加鞭赶过来的宫监,笑得愈发开怀。 “瞧,这不就来了?” 宫监带来了一道圣旨。 简单来说就是问她和高僧通奸这事儿到底是不是真的? 事已至此,若是反水,岂不是前功尽弃?李琮坦然承认。 见她点头,那宫监眼皮也不抬一下,又传达了李敬的下一道旨意:命昭阳公主与竺法成二人于大兴善寺禁室面壁思过。 李琮哭笑不得地接过圣旨,向竺法成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上师,是本殿牵连你了。” 竺法成没说什么,转身就向禁室的方向走去,看起来不是很领情的样子。李琮虽是碰了壁,也明白今日之事于竺法成而言是无妄之灾,他有这样的反应理所当然。她摸了摸鼻子,脸上出现了鲜见的羞惭神色,跟在竺法成的身后向禁室走去。 不一会儿,她就明白为什么竺法成是那个反应了。 “这禁室怎么这么冷?” 不仅冷,还破;不仅破,还有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儿。 禁室里暗无天日,冷气森森,只在地上摆了两个蒲团,蒲团前点了一盏油灯,旁的什么都没有了。 李琮是头一次知道大兴善寺中有这么个禁室,新鲜劲儿一过顿觉无聊。竺法成倒是轻车熟路的样子,拣了一个蒲团坐下,一语不发开始打坐。 真是个虔诚的和尚。 可越是见他这样,李琮越是想要闹他。 她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像只灵巧而又矫健的豹子,正在悄无声息地靠近她盯上的猎物。 呼—— 竺法成睁开双目,看到了一对狡黠的黑色眼睛。 此刻,她与他的距离只有短短一寸。 他能察觉到她清浅的呼吸,细细喷在他的脸上,惹得人心不由自主地发痒。 “上师真是好定力。” 李琮与他对视了好一会儿,一扭腰,鱼儿似的从他身侧滑走了。 “上师就不能与本殿多说会儿话吗?”李琮捏了捏蒲团,脏兮兮的,她嫌弃地搓搓手指,说:“还不知道圣人打算关本殿多少天呢。本殿倒是没什么,上师身轻体弱,能否承受得住?” 她怕方侍郎再对李宝珍暗中下手,索性将京中用得上的全部人手都派去保护宝珍,身边一个人也没留。李琮原本以为皇帝会大动肝火,没想到只是关关禁闭而已。 说起来,李敬也看得出她是在替人受过罢?不然的话,哪有把一对野鸳鸯关在一处面壁思过的道理?若她与竺法成真有私情,这一关恐怕不仅不是惩罚,反倒是美事一桩。 “此处乃大兴善寺禁室,最早是一处地下开凿的冰窖,后为北周武帝灭佛之时坑杀僧人所用。本朝以来,大兴佛道,禁室再开,用以苦修。” 不饮水吃饭,只打坐参禅。 而他正是一个苦修惯了的和尚。 第十八章救药 一连七日,李琮就这么关在天昏地暗的禁室之中,每日有人送来两次清粥,便溺之时另有小室可去。李敬不打她也不骂她,只留下一句口信:昭阳公主什么时候反思好了什么时候再放出来。 李琮一边慢条斯理地喝粥,一边在心里骂自己老子。 要不说能当皇帝的人都心狠呢,这个皇帝爹干脆把她直接饿死算了! “上师,还不喝么?” 李琮害怕长时间没有运动肌肉萎缩,被关的前两天每天还会打一套拳法。在意识到口粮实在有限的时候,她就改成了每天做一遍没那么消耗体力的五禽戏。 而竺法成从第一天开始就不吃不喝,一动不动。 若不是她还能听到几不可闻的呼吸,她会以为竺法成是坐化成佛了。 那张美丽不可方物的脸容颜渐损,他的嘴唇干裂起皮,眼中神采减去不少,本就单薄的身形愈发消瘦,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似的。 李琮把手悬空放在碗上,一点热气也感觉不到。 禁室中冷得要命,每日只吃两碗冷粥。若非她有内力护体,哪能撑得到现在? 可他呢? 他不会武功,怎么受得住呢?或许,他本就不想撑过去,就好像是在惩罚他自己一般…… 李琮探出两指卡住他的下巴,迫使竺法成抬头看她。他的碧色眼珠儿像是磨砂的玻璃球,浸出了一点点泪。 纯洁、无辜而又执拗地望着她,不说话。 “和尚,你想死?” 李琮有些生气。 “要死也给本殿出去再死!” 她掰开竺法成的嘴,将他碰也不肯碰一下的白粥尽数灌下。昭阳公主是从来不会伺候人的,米粒顺着他的嘴角流出去,真正喝到肚子里的没有多少。刚开始李琮还以为他是故意的,可她立刻发现原来竺法成是体力衰竭,连张嘴喝粥的力气也没有了。 “贫僧做了错事,犯了大戒,理应受罚。” 竺法成打了一个哆嗦,一呼一吸间吐出白气。瞧他这副可怜样儿,李琮便顾不得同他生气,而是搓热了自己的手,再握住他的为他取暖。 这很唐突。 但竺法成未曾拒绝。 “贫僧云游之际,陷于流沙,是玄机他偶然路过救我一命。”李琮忙着给他呵气,没在意他说了些什么,他也不在意这些心声会被谁听去,自顾自地回忆起他的那些过往。 人在临死之前会回想起一生的故事。 而竺法成的故事发生在一个遥远的地方。 玄机和尚不光是救了他的命,还向他许诺蒸蒸日上的王朝、繁荣发达的文明与开放包容的社会。 这是每个僧人向往的天之国度,是他毕生追求的极乐净土。 于是,他来了。 李琮反手去摸他的额头,滚烫得吓人。再一摸,他身子冷得像是个死人。她当机立断剥下竺法成的僧衣,又解开身上锦袍,把他整个人裹进温热的衣袍之中。 “上师,得罪了。” 李琮见过很多死人,但她没见过一心求死的人。竺法成抬抬手,想要挣脱她的怀抱,她剪住竺法成双手,厉声道:“别乱动!” 他便不动了。 实际上,李琮的状况也只比他好那么一点儿。她没什么羞耻心,又是爱发疯的性子。明知道京中怕是传遍了她与西域高僧通奸的绯闻,她也不觉得这对自己的名声有多大影响。 贞洁,是专属于女人的枷锁。 她才不想背这牌坊。 哪怕是被关了禁闭,李琮心里明白皇帝是舍不得她死的,顶多关个几天认个错这事儿也就过去了。没想到此事在竺法成心中严重到了这个地步,竟要一死了之。 “来人!本殿反思好了!本殿知错了!本殿这就进宫认错!” 大女子能屈能伸。 为了救人一命,她低个头不算什么。 门外传来窸窣的声响,复又归于沉寂。李琮不敢断定何时会有人来,只好一点点为他输送内力。她头有些晕,昏沉沉的,心头涌上深深的无力感。此一思绪因竺法成而起,却又不完全是为了他。 没有权力终究要受制于人。 说关你就关你,说罚你就罚你。今天留下了你一条小命,不过是为了明天更好地利用你。 当年她护不下被泼红漆的小猫,今日她护不住受牵连的竺法成,那再过些时候,她会不会连身边的亲信都护不住呢?再然后,会不会连自己也护不住呢? 李琮不愿深想下去。 “殿下在为贫僧伤心?” 不是的,她不是在为某个人的生或死而伤心,而是在为那无法自主的命运而悲哀。 她不过与他初相识,不必说这么多。 李琮抱紧了他,像是抱紧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猫一样。竺法成朱唇轻启,像是抗拒她的保护与亲近,又像是飞蛾不自觉地靠近光源,寻找一处光明而又温暖的所在。 “本殿才不会为蠢货伤心……” 扑哧。 是谁笑了一声。 李琮没有听清,想再去探他的体温,手还没伸出去呢,耳边就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阿琮,又在胡闹?” 任她把这长安城搅个天翻地覆,他也会当成是孩子的玩闹,不忍苛责她一句。 李琮惊喜抬头,喊出声来:“二兄!” 来人正是晋王李瑛。 李瑛身着锦绣,神采奕奕,和禁室里两个惨兮兮的人形成了鲜明对比。李琮“啪”地一下抓住李瑛的衣袖,在雪白的衣料上留下了浅灰的爪印。 若是其他兄弟,李琮断不会言行举止如此亲密。 可那是对她最好、最宠她、最疼她的李瑛。 “二兄,救救他!” 李瑛侧身,一队宫监鱼贯而入,七手八脚把人往外抬。李琮不放心,亦步亦趋跟随其后,顺理成章地结束了她的禁闭生涯。 “法成上师并无大碍,还请二位殿下放心。” 医师如是说道。 李琮轻轻叹了一口气,望向李瑛的眼睛晶晶亮。 “阿琮是对这和尚上心了?” 竺法成仍处于昏迷状态,按理来说,他是听不到兄妹二人在说些什么的。再说,就算听到了又怎么样呢?李瑛想,自己与阿琮是天潢贵胄,他呢,一个有点名气的和尚罢了。 身份与地位决定了李瑛从来不是一个会照顾他人感受的人。 风声渐起。 李琮从声音中听不出李瑛的喜怒,她没有多想什么,直率回答:“这和尚空有副好皮囊,却是个榆木脑袋。本殿才不会对这样的傻和尚上心呢!”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李瑛的嘴角轻轻勾起。 “太医,拿些祛疤的膏药来。” 李瑛紧张问道:“阿琮,你受伤了?让我瞧瞧伤到了哪里?”李琮满不在乎地甩开了他的手,抚摸着竺法成脸上红痕。他生得很白,这印子许多天也没有褪掉。她是不会愧疚的啦,但总会觉得有些遗憾。 “这么好看的脸毁了真是可惜……” 昭阳公主的语气像是在惋惜一件摔碎了的瓷器,或是一颗缺了角的宝石,不管是像什么,总归不像是怜惜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李瑛眼中有无尽的宠溺之色,他摸着李琮的小脑袋,轻笑出声。 “阿琮呀阿琮,你还真是无可救药。” 但没关系,他会宠她一辈子。 番外一梦里不知身是客 叩叩叩。 击门叁下,一短两长。 这是李琮同卢矜约定好的暗号。 果然,她刚敲完这叁下,小乌门中就有个灵巧的小厮钻了出来。这小厮忙把李琮迎了进去,他一挥手就有人上前给李琮牵走了马,又一路将她引至一处重门深锁的秀气楼阁。 “殿下去边关的这些时候,郎君他想您想得心都焦了。” 李琮哭笑不得,说道: “你这滑头小子还算对你家郎君忠心!” 一句话倒把她说成个薄幸人了。 李琮甩了张金叶子给那小厮,那小厮千恩万谢接了退下。她叁步两步走进小楼之内,刚推开门就闻到了满室酒香,更见得一青年郎君赤身裸体,手持银壶,醉倒在绣满繁花的锦缎之上。 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 不愧是一人之富堪比一国的当世巨贾卢矜卢九郎,他这楼中的摆设铺陈看似不怎么起眼,随便拿出一件却足以抵几个州府的赋税了。 李琮问: “听闻卢九郎近日来相思成疾?” 卢矜懒懒应了一声,桃花眼中波光潋滟。他消息灵通得很,自是知晓李琮刚到长安连公主府都没回第一时间就来寻他了。说不高兴是不可能的,但他又怕是自作多情,平白生了些惹人伤心的希望。 他道: “确乎如此。” 卢矜一仰脖子,又灌下去一大口酒。暗红色的液体从他的嘴角一路滑下,打透了他的里衣。红豆般的乳尖挺立在乳白的胸膛上,因着这一道冰冰凉的酒,刺激得像是要挣破衣裳跳到人前邀人品尝一般可爱。 这被邀的酒客除李琮外不做第二人选。 李琮明白卢矜是有意为之,他很了解她有多么喜爱他的身体,色诱这招卢矜也用了不是一次两次。但她也知卢矜酒量向来不好,与旁的大商人应酬之际还要兑水充酒。这一壶葡萄酒下去,他半个魂儿怕是已经飞了。 “那九郎怎么如此冷淡?” 李琮一把夺过那只细长嘴儿的银制酒壶,上头一对鸳鸯戏水雕得栩栩如生。她皱起眉头,随手把那银壶丢了去。这楼里处处铺了丝质地衣,她扔壶的时候还使了巧劲儿,精巧的酒壶砸在厚软的地衣,愣是半点儿声响也没出。 就像是她和卢矜,在这金屋中颠鸾倒凤,到了外头哪还会有人将他这个低贱的商贾同天潢贵胄的昭阳公主想在一处? 然而,李琮并没有给卢矜多少时间用来自怜自艾。她掀开卢矜胯下披着的绢绔,玩味着捉起那根玉茎,手上深深浅浅地挼了起来。 卢矜自李琮请命出征之后就旷了,莫说是找别的女人——他知道李琮不会碰被别人碰过的东西,就连自渎纾解也是不敢的。他忙的时候脚不沾地,闲下来就躲进莺莺楼中。正如那小厮所言,他是日想夜盼,可算是把李琮等了回来。 因此,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刚探过来,卢矜就耐不住呻吟出声。他叫得宛转动人,倒比山间的百灵叫得还要好听。怪只怪李琮是个中老手,精于此道,不出几下就摸准了他的命门。若不是不想叫李琮笑他是个银样蜡枪头,卢矜怕不是早就要泄了身。 “殿下。” 李琮拨弄着玉铃铛似的两只丸子,她玩心大起,弹了一下。卢矜咬牙忍了,泪珠儿滚在眼眶里欲落不落,说不准是被她玩儿疼了,还是想起了什么叫他难过的事。 “九郎这是怎么?怎么哭了?本殿可是会心疼的。” 李琮嘴巴说得甜,手上动作可没停下。卢矜一边忍着胯下不断传来的快感,一边期期艾艾地问道: “殿下在边关可找了新人?” “本殿行军之时从不寻欢。” 军机大事,怠慢不得。 李琮虽是浪荡风流,但在做起正事绝不马虎。但凡是打仗的时候,她是从不会行房事的。所以,她也是忍了这么长时间,稍稍松快了些,就迫不及待来与卢九郎幽会。 卢矜醉得深沉,他傻傻笑了出声,大剌剌地叉开腿,甩来甩去的颇为不雅。要是在清醒的状态之下,卢九郎断然不会在李琮面前这样不顾体面,但他发了酒疯索性就一发到底罢。 “殿下还不来么?” 李琮撩起下摆,她用着骑马的姿势,一跨就跨在了卢九郎的腰上。卢矜被她压在墙壁之上动弹不得,唯有痴痴望向李琮。他动了动腰,好方便李琮上上下下的动作。 卢矜还记得他在江南行商的时候坐过乌篷船,他现下昏头昏脑的,和那时候晕船的症状相类,自然而然就想到乘舟一事。 不过,与那时不同的是,李琮是划桨摇橹的船家,而他是在碧波荡漾间漂游的小船。他不知道在茫茫的水流中向何处行进,只好把全副身心尽交与李琮一人。 李琮是纵横沙场的武将,床笫之间亦很勇猛。二人身体相接之处已经被她捣出细碎的泡沫,她笑嘻嘻地抹了一手,又将指尖扣在卢矜嘴边。 她问: “卢九郎,你说西域的葡萄美酒,与本殿的琼浆玉液,哪个更甘醇些?” 卢矜没有说话,他用实际行动回答了李琮的这个问题。只见他伸出一小截檀舌,仔仔细细地舔过李琮的手指。李琮常年握着兵器,手上不是茧子就是伤口,可卢矜舔起来的时候却很卖力。直到李琮指上浆液被他舔干净了,卢矜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邀功似的说道: “当然是殿下的更甘醇些!” 李琮被逗乐了,她浅浅吻在卢矜的唇上,愈发用力地把卢九郎整个人往墙上钉。百十下后,她勉强到了顶点,喉咙深处逸出喟叹。 坦白讲,李琮还未尽兴。 她正是大好的青春年华,一个男人哪里能够?可李琮看卢矜神智不清,她也觉得没什么意思,刚想要打道回府再战几人之际,卢矜小心翼翼的声音就从身下传来: “殿下,以后你的玉液琼浆只许九郎一人来尝可好?” (首-发:po18.vip「po1⒏υip」) 第三十二章国子监里那群娇滴滴的小姑娘 自那以后,昭阳公主更是每日往务本坊跑。 “殿下可会怀念战场?” 崔令那张橘皮风干的老脸笑出菊花盛开的褶子,李琮分不清崔宰是在看笑话还是在释放善意,故弄玄虚地回道:“庸人自扰。” 至于庸人是谁,见仁见智。 “李司业,今儿又来了?” 李琮冲挥舞着小手与她打招呼的刘哀儿点了点头,反问道:“本官来国子监有何不妥吗?” 本殿——本官。 李琮很享受这种称呼的转换,纵然这是皇帝安抚她的手段,她并不在乎。在无人在意的阴暗帝国,她庞大的野心版图才刚刚开始扩张。 “说你两句还喘上了。” 上官过绷不住笑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们是朋友。 即便不知李琮在打些什么主意,上官过还是会一如既往地支持她、鼓励她、帮助她。从前,她上战场的时候,她出不上力;在国子监里,二人好歹有个帮衬。 “上官今天要讲些什么?” 上官过收起书本,领着一班女孩儿,浩浩荡荡地朝着国子监后院走去。那里是归云书的住所,有一片郁郁葱葱的菜园。 “女师是要带我们去见太傅吗?” “天啊!我穿的衣裳好不好看?” “怎么办?怎么办?我今天没化妆!” “女师怎么也不早说,早知道要见太傅的话,我肯定好好打扮!” 上官过暗暗打量着李琮的脸色,瞧她一点儿不高兴的样儿也没有,心里说不上是松了口气还是怎么,她小声说:“瞧瞧这些娘子昨天还说想当官儿,一个小小的归太傅就把她们迷得七荤八素!” 话里话外那意思倒像是归云书天生丽质引人遐想。 “这小小的归太傅可是你我的顶头上司。”李琮并不介意有这么多人爱慕归云书,她知道那些女孩子的心思很单纯,根本想不到男欢女爱那一层,无非是少女时代对年长异性的天然仰慕。 上官过拿不准李琮和归太傅相处得如何了,她的记忆还停留在昭阳对归太傅求而不得这个阶段。她想,昭阳公主果真潇洒,曾经放在心尖儿上的人,说不在乎也就不在乎了。 李琮是向来不需要她操心的,可这班女孩子就有得她头疼了。 未免太爱男人。 “我们上我们的课,与太傅有何关系?” “啊……怎么这样……” “太傅身体不好,不该去打扰他的啦!” “好吧。” 哀声连连。 在李琮的笑眼里,一队侍从鱼贯而入,搬来各式各样的农具。这班女孩儿还没懂女师是什么意思,只听上官过含笑问道:“有谁说说什么是立国之本?” 一个大胆的女孩儿抢先答道:“是圣人在马背上打来的江山!” 李琮笑意更盛。那女孩儿望向她的眼睛一闪一闪的,不知是真心这么想,还是因她在场特意夸夸她的老子。 上官过捧了李敬两句,说:“胜非其难也,持之者其难也。我之所问乃是立国之本,而非得国之道。” 另一个女孩儿抬手发言:“立国之本当在农业。” 上官过欣慰点头,说:“林小娘子果然聪慧。” 如果这个问题的答案不是农业的话,女师作甚要摆一摊农具来呢?林昀的脸微微红了,似乎还不习惯被人当众夸奖。 上官过随手一指身后菜园。“今日我们就来身体力行地学一下何为立国之本。” 女孩儿面面相觑,说不出话。头一个抢答问题的女孩儿再次大着胆子问道:“女师的意思是要我们干农活儿?” 能上国子监的女孩子无疑是贵族之女,捶丸、马球玩儿得好的人不少,下田、种地不在她们的涉猎范围之内。 “那是田舍郎干的活儿,我们、我们可是……” 显然,女孩儿们大多是不愿意的。 林小娘子首先站了出来,抓起一根锄头,“咣当”一声挥在菜畦上。李琮眼睁睁看着归云书种下的小菜苗被这一锤头铲得根儿都不剩,笑开了花。 摄于上官过的淫威,女孩儿们不情不愿地拎起农具,漫不经心地干起活儿来。没一会儿,白白净净的小脸儿变得灰头土脸,干干净净的衣裙变得脏兮兮的。 “哪有这么干活儿的?”上官过看不下去,亲身示范,怎么分清是禾苗还是野草,怎么把菜田修剪整齐。她们年纪还小,从父兄那里学会了人分叁六九等,骨子里却还有属于孩童的天真以及学到新知识的纯粹喜悦。 “女师,我们为什么要学这个?” 上官过停下手中动作。“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人终生劳作,而无所得,只能过卑贱穷苦的生活;一种人终生悠闲,拥有财富,锦衣玉食,生活富足。” 这些女孩儿听不懂上官的言下之意,愤愤不平道:“怎么可以这么不公平呢?”“女师是要我们自食其力?”“可我们为什么要干活儿呀?那本来就不该是我们干的!” 上官接着说:“你们还小,又被保护得很好,不知道打起仗来的世道。”她看了眼李琮,怕戳到她的伤心事。“前朝那么多贵女哪个不和你们一样,生下来千娇百宠,出落得亭亭玉立。她们也以为这样的人生可以持续到永远,一朝烽火,遍地飘零。能靠这双手养活自己已是万幸,更多女人……怕是连平康坊都去不了。” 平康坊,长安城中最有名的烟花之地。 更多女人,做了暗娼,做了妾室,做了性奴。昔日的贵族身份不会给她们带来任何保障,只会成为玩弄她们的男人兴奋的根源。原因很简单,即便同属于贵族阶级,那些女孩从未获得权力,一旦保护她们的父兄死去,她们的贵族品格反而为她们招致祸端。 “上官,现在告诉她们这些为时尚早。” 望着这群懵懂童稚的面孔,上官过悠长地叹了口气。哪里早了?远的不说,就说昭阳,她人生的大多数时间在战火纷飞中度过,怎么求生、怎么活命、怎么杀人,是她还没懂得孔孟之道时就学会的生存本领。 林昀抹了抹脸上的汗水,问:“女师是要我们居安思危?” 是,也不是。 上官过今天来这么一出主要是为了李琮正在长安城中开展得如火如荼的女学事业,先在国子监的女班试个点,再看看怎么推进改良,没想到开起话头就说了这么多。 “原来女师是这个意思呀!”“早说嘛!我们可是很聪明的!”“嗯嗯!父亲前几日还夸我能看懂《大学》厉害极了!”“道理都懂了,这活儿是不是就不用干了?” 李琮早就料到会有如此结果,上官过则是恨铁不成钢。作为她们的老师,她自认为对于她们她是有责任的。一声惊呼,上官过还以为是哪个女孩儿累得昏倒过去,急忙前去查看情况,没想到下一秒就听到一道娇滴滴的声音: “太傅,您、您怎么来啦?” 第三十三章归太傅:一个令无数女人为之雌竞 归云书先是看了看糟蹋得七零八落的菜园,又看了看满脸笑意的李琮,一点儿气也生不出了。他遥遥地向众人施了一礼,故意躲开了李琮的目光,不想叫不相干的人看出端倪。 “上官,这是……” 上官过抱歉说道:“带这班孩子见见世面,下官稍后会带人重整菜园。” 严格来说,这片地不是归云书一人所有。国子监里除了归太傅之外没几个懂得亲身下田的田园之乐,这地界又离归云书的住所最近,久而久之,监中学生便将此地视为归太傅的菜园。 不管怎么说,总之是破坏了人家辛辛苦苦的劳动成果。 “太傅,是我们的错!我们这就收拾!”“还请太傅原谅我们……”“太傅,太傅……” 在只有女人的时候,每个女人都是独立个体,尽管彼此之间意见不同,无法理解;当一个男人出现的时候,她们就像是星子散落夜空,那男人便成了毫无意义的中心点。 李琮有点儿奇怪,虽说归云书是国子监中最大的头儿,也不至于这么怕他吧?想当年她上学的时候,在国子监里跟个混世魔王似的,根本没把先生放在眼里过。 归云书欲言又止,站在那儿久久不动,上官过还以为他是生着闷气,连忙叫人来收拾园子。这帮贵女不通农务,却也不傻,自知理亏,再加上些许少女怀春的小心思,想要在归太傅前好好表现一番。一群人七手八脚的,一刻钟的功夫,这小菜园子收拾得有模有样。 “太傅,您可还满意?” 归云书仍不说话,目光有意无意飘向李琮。她当了国子司业之后日日来国子监,见他的次数拢共没有几次,见了又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不了什么体己话。他派流云递过几回字条,次次回信说她在忙。 忙啊,忙点儿好。 只是什么时候有空见他呢? 李琮看够了热闹,同上官交代几句,转身就走。归云书强撑了一会儿,冲上官点点头,随之离去。上官过没看出俩人的猫腻,打算领着学生回班,没想到一回头就瞧见一张张哭哭啼啼的小脸蛋儿。 “这是怎么啦?” 上官过拉过一个瞧着文文静静的小姑娘,抹掉了她的眼泪。那女孩儿抽噎着说:“怎么办呀?太傅他居然看到了我这么丑的样子!我以后没男人要、嫁不出去怎么办呀!” 话头一开,那可就收不住了。哭声四起之间,只两位娘子神色自若,一位是林小娘子,一位是刘哀儿。 “不嫁人也可以过得很好嘛!”上官过以一片拳拳之心待这班女孩儿,不舍得对她们苛责半句,怪只怪归太傅美色撩人,男颜祸水。 “呜呜呜!女师,你是不是故意要太傅看见我们这副鬼样子!” 是那个先前大胆发言的女孩儿。 上官过脸色一变,问:“萧四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是被宠坏了?还是不知天高地厚?萧四娘不依不饶地说:“天下的女人谁不心悦太傅?女师二十多岁了还没嫁人,不好好地呆在闺阁之中,成天混在国子监一帮男人之间,不是为了归太傅又是为了哪个?我们正值青春年少,美艳动人……” 刘哀儿见势不妙,伸手点了萧四娘的哑穴。众女目瞪口呆,哭不哭了,闹不闹了,呆滞望着脸色阴沉的上官过不敢说话。她们之所以会有这个反应一是因为萧四娘一时失态说出的话太过露骨,二是因为没想到貌似文弱的刘哀儿竟会武功。 萧四娘这话是有点儿添油加醋的意思,但也一语道破了不少女儿心事。她们来国子监上学是为了读读书、识识字,家中长辈对她们的期待不是当官,而是在国子监中觅得如意郎君。 比起毛头小子,归云书的魅力要大得多,女班中许多学生对其芳心暗许。 “我教了你们那么久的圣贤书,”上官过不难过,但很无力。“你们就学到了这些?” 习惯被男人挑拣。 不是被这个男人挑拣,就是被那个男人挑拣。 单单是自己这样想还不够,还将这套逻辑安在所有同性身上,与她们展开一场无情的厮杀,而最后的战利品是成为某个男人的妻子。 女孩儿们纷纷反应过来,向上官过道歉。上官过摆摆手,有气无力地笑了一下。她本以为今日教学多少有些用处,哪想一个小小的归太傅,就让她看清了血淋淋的真相。 “今天的课就到这里。” 林小娘子怯怯发问:“女师,明日还要抽背《春秋》么?” 上官过只留给她们一个背影,说:“明日开始放半个月假。” 刘哀儿咬着牙解了萧四娘的哑穴,恨恨道:“你看你把女师气成什么样儿了!萧四娘,你不想上学我还想呢!” 哀儿自知身份惹眼,怕给殿下添麻烦,在女班中处处低调行事。国子监里只有这么一位女师,只有这么一个女班,上官过要是撂挑子不干了,她能冷静得下来才有鬼了! “我、我……” 萧四娘受不住同学们隐隐含着指责的目光,“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这出闹剧李琮并不知情。 此刻,她正挂在归太傅的墙头上,嬉皮笑脸地冲着太傅扬手。 归云书想同她好好说话,一张嘴不自觉带了几分哀怨。 “殿下怎么来了?” 这一幕很熟悉。 那时候,她也是这样,避开众人耳目,穿越重重阻隔,绝不放过可以同他见面的任何机会。最近,他似乎总是回忆起从前的事。是好是坏?他说不清。 “难道太傅不想见本殿?” 归云书心中欢喜,却嘴硬道:“不想。” “本殿这就走。”李琮作势翻墙要走,归云书趋步向前,含怒说道:“殿下要走就走罢!” 瞧瞧他哪有方才高贵清冷的样子?活脱脱一个闹脾气的小情人! 归云书眼睁睁地看着李琮的身影消失于墙头,登时跺脚不已。流云怕归太傅气坏了身子,忙为他顺气。 “流云,”归云书无助地问:“她不会真的不回来了吧?” 第三十四章梦里梦里曾经见过你(微H) 昭阳公主是个冷酷无情的人吗? 显然,是的。 她不是不知道归云书想同她说什么,无非是李敬命她成亲一事。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圣人要在一年内把昭阳公主嫁出去,这么大的事儿谁不想聊上两句?众说纷纭之际,身为漩涡中心的昭阳公主本人一头扎进教育事业之中,躲清闲躲了个干净。 李琮在主观上没有故意晾着归云书的意思,客观上造成了什么效果就不在她的控制范围之内了。事实上,她翻下墙之后并无一走了之的打算,顶多是在监中逛个一圈儿,待太傅心中火气消了再回来好生抚慰他一番。 事情坏就在坏在在她逛一圈儿的时间里遇到了抱着小包袱、蹲在墙角、缩成一团,正嘤嘤哭泣的崔匪。 “崔郎君?” 他怎么瞧着更消瘦了。 崔匪骇了一跳,两颗核桃似的眼睛红肿非常,透过模糊的视线看清来人是李琮后,他露出了个难看的笑。 “殿下?” 她总是能见到他落魄的样子呢。 “崔郎君身着白衣,衣带宽缓,是在这儿唱什么大戏不成?” 崔匪一把抹去泪水,他够狼狈了,不想让她瞧见自个儿哭鼻子的窘态。 “殿下又取笑我。” 李琮心情不错,接过崔郎君怀中包袱,拆开一看果不其然是她上次赠他的那件外袍。 “好香。” 好像是用什么香香的东西洗过。 “先、先是用皂角涂了上头的血渍,再搁桂花水里泡了几个时辰,细细搓了。这衣裳的料子真的很好,晒干了拿了个瓷熨斗熨,最后才洗成这个样子……” 崔匪手足无措地解释,在李琮的笑眼中脸愈发红了。是年少青涩的心动?还是卑微情感的萌芽? “崔郎君当浣衣郎还真有一套。” “殿下还是这么爱取笑我。” “等本殿日后成事,就封你一个浣衣郎做做。” “如此说来,某还要感谢殿下?” 二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李琮看崔匪的倒霉样儿就知道他是又受了监生的气,她帮得了崔匪一时,又帮不了崔匪一世。好在崔匪是个懂礼节、知进退的,没有主动开口求她出手相助,偏是这般懂事的小可怜劲儿更惹人心疼。 尽管有着同一张面孔,崔匪与归云书完全不同。 “听说殿下近日在长安开办女学?” 李琮揉了会儿崔匪的脸蛋儿,太瘦了,肉都没有,比不得府上那几个鲜嫩多汁的男宠好捏。崔匪没反抗,脸红红的任她玩弄。 “教育就是教育,分什么女男呢?” 与归云书圣前慷慨陈词不同,李琮的想法简单而又实际。她知道平民女子学仁义道德是没有用的,很多时候道德反而会成为女人的枷锁。学门手艺,一技之长,略有资财,这可比四书五经要有用得多。 教育乃民生之本。 而女人在她的子民中占据一半之多。 崔郎君不懂昭阳公主的用心良苦,他只知道她的怀抱很温暖,不知怎么的他就滑了进去,若即若离地不再放手。 “殿下,某是不是很没用?” “此话怎讲?” “国子监中只有某被人成天欺负……” “嗯,是很废物。” 崔匪没想到李琮说的话这么直接、这么伤人,他僵在李琮的怀抱中,嘴里哀哀切切地叫着“殿下”,眼圈儿却红了。 “倘若有人欺侮本殿,本殿必定百倍还之。” “某与殿下,不一样的。” 她是什么人?是金枝玉叶的公主。他呢,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崔匪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读书人,近来耳朵眼儿里也灌了不少风言风语。他知道昭阳公主要择婿了,更知道她这样的贵人是万万瞧不上他的。 李琮轻推开崔匪,她讨厌看人软趴趴的样儿,尤其是看他顶着归云书的脸做这样的事。“崔郎君还是安心读书才是。” 瞧瞧哀儿每每日挑灯夜读连饭都不吃了在那看出,再看看崔匪,总共也没见过他几次,不是在哭,就是在被人欺负。 “殿下是生某的气?” 他问,小心翼翼地。 李琮敷衍地答:“怎么会呢?”她随即下了逐客令,目送抱着小包袱的崔郎君一步叁回头地回了国子监宿舍。李琮见人走了,表情猛地一变,说:“藏在树后的那位郎君是否可以现身一见?” 但见一青年郎君眼如新月,眉似春柳,肩若削成,腰若约素,登时叫昭阳公主眼前一亮。 “参见公主殿下。” “你是何人?” 不用问李琮就知道这位郎君定是国子监生,她只是好奇这个人怎么从未见过? 那人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这么一笑更是勾得人心痒难耐。“我是卢家九郎,常年在外奔走,前几日才回长安,殿下不识得我也是自然。” 卢九郎?李琮不认识这号人物,她拱了拱手算是见礼,抬腿要走就听那张樱桃小嘴里吐出额度得不能再恶毒的字眼:“殿下真乃千古风流人物,前脚与归太傅纠缠不清,后脚就来安慰崔郎君。” 李琮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蹭”地出手扣住卢矜的脖颈。他的脖子很细很滑,和她想的差不多,再多用那么一点儿劲就能折断了似的。 “咳、咳、咳,公主殿下竟会恼羞成怒?让我猜猜,是为了归太傅还是为了崔郎君呢?” 卢矜这话不提还好,提了更是火上浇油。李琮眼珠儿一转,一手紧紧扣住他脖子,另一手直往卢矜身下摸去。她精准捉住卢矜下面那一长条,毫不客气地握住、发力、收紧。卢矜刚的小嘴儿刚开始还能冒出一两个字儿,没过多久他那张桃花面涨得发红,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还不算什么。 最可怕的是,在昭阳公主如此粗暴的对待之下,卢九郎的下体却变得愈发肿胀。她给了他生命安全受到威胁的危险感觉,同时也慷慨赠与他窒息般的巅峰快感。 “啵——” 卢九郎抓狂地看着李琮嫌弃地将他射出来的精液抹在他脸上,他的内心深处升起此前从未感受过的羞耻与愉悦。 被征服的快感。 “卢九郎,本殿劝你还是不要多管闲事。” 望着李琮远去的背影,卢矜连脸上的秽物都顾不上擦了,明知不会有人回答,他还是痴痴地问:“殿下,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或许,是在梦里罢。 第三十五章论如何吃掉司道君的前期准备 云中观。 “见过道君。” 徘徊在道门外的司道君身形一僵,不甚自然地回了句:“你来了。” 李琮一笑,进门儿的时候顺手撸了两把狸花猫,跟在司道君身后走进观中。房门儿一关,她反手就去剥司道君的衣裳。 “阿丛,你这是,做什么?” 李琮反问道:“道法自然,衣裳本是俗物,脱了也罢。” 司道君一手搭在衣扣上,双眼之中满是迷茫之色,他觉着阿丛的话有几分道理,可又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道君,我还用脱吗?” 司道君摇头。 “本月治疗喝药即可。” 李琮接过海碗,没像之前那样一饮而尽,小口小口地啜着。一饮而尽也就苦那么一下子,她这样喝反而要多吃些苦头。 “不苦吗?” 褐色的药汁从她的嘴角滑落,李琮一卷舌头舔了回去。她坐在司道君的下手位,听他这么用还有些反应不过。李琮瞄了瞄司道君那张勾人犯罪的面孔,摆手示意他下来点儿。 司道君不明所以,弯了弯腰,还没看清李琮要做什么就被她吻了上来。苦涩的中药味儿蔓延在两个人的唇齿之间,那味道就跟渗进了他的心里一样,叫司道君忍不住地想要一探究竟。 她的吻有着明确的掠夺性,像是一柄出鞘的宝剑,所向披靡,战无不克。 他,则是这柄宝剑出鞘之后收割的又一个俘虏。 因此,当李琮大发慈悲放开司道君的时候,他还很恍惚。司道君脸上升起两朵红云,不是因为他害羞,毕竟他还不懂害羞为何物,而是长时间喘不上气憋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琮一扬脖子灌下汤药,神色自若地答:“道君不是问我药苦不苦么?自然是道君亲自尝一尝,才知道到底是什么滋味儿。” 这汤药苦不苦的司道君是一点儿没尝出来,至于司道君的朱唇是什么味道,李琮那可是尝了十足十。 “阿丛,心情不好。” 李琮愣了一瞬,她敲了敲那只花纹漂亮的大碗,坦然地说:“是啊。” 叁天前,北方突厥犯边的军报传至京城。敬皇帝召也不召李琮,拨了太子叁万兵马,封其为武威上将。 军中究竟是个什么情况,没有人比李琮更清楚。因此,当李敬剥夺她的军权的时候,李琮未曾表现出过多异样。她知道迟早有一天李敬会追悔莫及,可是,那些饱受战火之苦的人民,却要用鲜活的生命来做祭品。 叫她如何不感伤。 “怎么能让你开心些?” 司道君微垂的眼睫一颤一颤,似两只翩翩欲飞的蝴蝶。他的肌肤终年浸淫在终南山的雾气之中,造就一副仙人似的的冰肌玉骨,端的叫人心生怜爱。 “道君未免太好心,我的心情如何,与您何干?”李琮将海碗扣在几案上,她站起身来,目光改为俯视,配上她说话的语气,给人无限的压迫之感。 司道君慢条斯理地解释着:“心情好些有益治疗。” 李琮来了精神,问:“也就是说,为了治疗效果,道君会不遗余力地讨我欢心了?” 意思倒是这个意思,只是这个话怎么听着这么怪? 司道君听不出话语间的微妙差别,眨眨那双无辜的大眼,向李琮表示他会尽好作为医者的责任。李琮勾过他的手,指尖在他的手心轻轻划着,令司道君原本平静的心湖泛起层层涟漪。 “那我就——”李琮咬在司道君的耳边,那热气弄得他很痒。司道君下意识地想要摆脱这种受人钳制的感觉,但在李琮笑意盈盈的眼眸之中,他看见了自己一动不动的身影。 她是会什么法术吗?一定是的。否则的话,他为何连抽身离去的力气也没有了? “不客气了。” 司道君还没意识到阿丛所说的“不客气了”是什么意思,下一秒,他的耳朵就传来微微的痛,胸前两点亦接连失守。李琮极富技巧地抚弄着他的肉体,明明只是简单的触碰,司道君的全身却传来猛烈的颤抖。 那是从未有人探索过的秘密花园。 是只向她敞开的男色盛宴。 “阿丛,本君这是怎么了?” 司道君不是不懂女男交媾之事,他不懂的是,为什么他会感到如此的快乐? 李琮没有脱去司道君的道袍,她觉着司道君穿着道袍更有味道。那是一种打破禁忌的快感,会让她产生从身到心将他全面征服的感觉。 她的手像一条灵巧的小蛇,轻而易举地钻进道袍之下,肆无忌惮地撩拨着他赤裸的身体。 “阿丛有开心些吗?” 李琮沉声说是,掀开道袍下摆,露出司道君粉嫩嫩的鸟儿。她很坏,从后面抱住司道君,压着他的头颅叫他观摩自己的下体。 “那本君为什么会感到此般极乐?” 在司道君还不懂勾引是什么意思的时候他就学会了如何勾引李琮。 瞧,他说的话是多么诱人,而他的表情又是多么无辜。好像不是有谁教他说这些话,而是在李琮的高超手腕之下,他情难自已。 “这两件事并不冲突。” 司道君已经懂了与人接吻、被人爱抚的快乐,但他还不懂这世上有另一种快乐。 强迫、引诱与征服的快乐。 看到身下之人在自己的努力之下露出平日里绝对不会露出的表情…… 这是何等的赞赏。 李琮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别看司道君仙风道骨,动情之时更是风骚入骨。妙就妙在,司道君的风情浑然天成,无有雕饰,是那些装模作样的面首怎么也学不会的。 “阿丛,本君难受……” 一捧昆仑雪,偏如叁月桃。 司道君只觉身体到了某个顶点,下一步该做些别的事,可他不知道能做些什么,唯有无助地望向阿丛。她是他在性爱方面的导师,也是他心甘情愿亲密纠缠的对象。 她会怎么做呢? 李琮估摸着时机差不多了,捏了捏司道君丰润柔软的臀,一打横将人抱起。就这么半推半就地,俩人滚到了床上。 第三十六章要怎么才能教会司道君叫床(H) 那是一种融合了猛烈与轻盈的矛盾感觉。 李琮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胯下神情迷醉的司道君,她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了让自己快乐的一点。她的双手掐在司道君的小蛮腰上,几百个小回合后就掐出了糜艳的红痕。 “叫出来。” 司道君想不明白他是怎么和阿丛发展到交合这一步的,半推半就,半哄半骗,于性爱一事他是懵懂无知的孩童,偏偏遇到一位别有用心的老师。 “什么?” 两个字从司道君咬紧的嘴巴的里蹦了出来,害怕泄露更多隐秘的心绪,他又慌张地抿紧双唇。 “司道君,叫出声音来。” 做爱的时候听男人叫床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有的男人生性放荡,平日里坐立行走风骚无限,到了床上更是叫得人心痒痒;有的男人放不太开,一点儿声都不出的,好生无趣。 更多的男人介于两者之间,刚搞到手的时候是什么都不会,调教一番,磨合一阵,多用些心思,总归能练出好听的叫床声音。 当然,昭阳公主并不喜欢装出来的叫床声。 她喜欢那种一个原本对性一无所知,甚至以床笫之间叫出声来为耻的男人,在她的教导之下情不自禁叫床的感觉。 这是对她的肯定。 “本君不会……” 李琮歪着头,端详了司道君一会儿。瞧瞧他这副小样子,眼圈儿里闪着泪花,双颊染上赤色的烟霞,手指与脚趾微微蜷缩着。都这么爽了,他还要端着道君的架子,玩儿起来确实带劲。 她的指尖点在司道君的上唇,说:“人人都会,道君自然也会。” 司道君感觉自己像是一匹被她骑在身下的马,在这场欲海情潮中的探险旅程中,她是手握缰绳的征服者,决定两个人行进的方向。 他的手臂不自觉地颤抖着,想要去触碰李琮的身体。她有着蜜色的肌肤,汗水在烛光的照耀下折射出微弱的光,凹凸不平的疤痕为她更添一分残酷的美丽。 李琮握住了他的手,坏笑道:“司道君?” 司正被她撞得狠了,次次撞至灵魂深处,他未曾感觉痛苦,反生飘飘欲仙之感。 云中观观主有一个不为人知的本领:占卜吉凶,预测未来。 自见她第一面起,司道君就看见了她与他肉体交缠的淫靡画面,他知道这不是梦,而是不久之后的未来。 而他是一个不会抗拒命运的人。 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命中注定他要同她做这样的事呢? 司道君的齿间溢出一点呻吟之声,他的脸更红了,却还是忍着没有发出过格的声响。李琮看了看他,计上心来,右腿一跨,从司道君的身上翻下身来。她还没说什么,司道君的手轻轻拽上了她的衣摆。 “阿丛,别走。” 李琮摆弄着他的手指,反问:“谁说我要走?” 正是情到浓时,她翻身就走,司道君怎能不多想?他看得出李琮身经百战,自觉生涩无知本就配不上她,见她要走还以为是她生气了。 其实不是的。 李琮只喜欢处男。 司道君勾着李琮的腰,他在性爱中获得的快乐不是很多,比起快乐更像是疼痛与压抑。但是,只要她可以快乐,司道君愿意去做这些事。 他本是终南山中无情的道君,对任何事都无所谓,对什么人都不上心。 司道君不明白为什么会看见他与李琮交媾的样子,或许师姊把那半块玉佩给她是早就看破了这一层天机。 可是,如果只是为了践行预言,他的心底为什么会泛起微不可查的喜悦? 到底是顺从天意,还是遵从人心? 司道君只觉身子一轻,原是李琮把他抱了起来。 他知道阿丛有武功傍身,可他好歹是个身长八尺的男人,被人一把抱了起来还是觉着浑身不自在。 李琮与司道君两两相对,她的衣裳完好无损,他的道袍褪至腰下。司道君的阴茎从淡粉色变成深粉色,这是勃起充血的缘故。那根东西正大剌剌地暴露在外,一点一点地,像是在跟李琮打招呼。 “司道君,出去玩玩?” 出去,去哪? 司道君与她弄了这么一遭,晕晕乎乎的,压根没反应过来她要干什么。等他反应过来,李琮已将人抱到药房外的廊道。 此处栽了几棵紫藤萝,它正肆无忌惮地生长着,强烈的日光被挡住了大部分。细碎的光斑打在二人身上,司道君有一种从深渊中逃脱而出重见天日的错觉。 廊道尽头是一处拐角。 “阿丛,别这样……” 司道君的拒绝似乎有些无力呢。 云中观里除了这一师一徒外就是她这个外人,南华那孩子在前庭煎药,药炉子是离不开人的,也不用担心小孩子会看到什么少儿不宜的画面。 说到底,是司道君认为光天化日的这样不好。 至于哪里不好呢,他也说不出来。 李琮腰下用力一顶,司道君被她压在墙拐角上,他的大腿被李琮分得很开,毫无羞耻地向人展示着他的胴体。 司道君是没有什么羞耻心的人,不是他无耻,而是他不懂。他不知道阿丛接下来要做什么,身后的白墙传来坚硬的触感,高树的鸣蝉唱起刺耳的旋律。 李琮将人死死压在墙上,比刚才多用了叁分力气。这个体位虽然累人,可有女上位没有的好处。借着倾斜的角度,她能深入之前无法深入的地方。 效果立竿见影。 司道君再也忍耐不住,是这个姿势叫他无法承受,还是露天做爱带给他更多刺激?或许是二者兼而有之。 叫出来,叫出来吧。反正除了阿丛,再也不会有人听见。 “啊、啊——阿丛,不要!” 李琮在司道君的口中听到了从未听到过的诱人声音。司道君的叫床声像是一波一波向岸上涌去的海浪,每一次与海岸的撞击都会产生新的快感。快感一层一层地堆积,浪花似的四处迸溅。与大海不同,这是温热的水,是翻滚的浪。 在云中观的隐秘拐角,一场永不止歇的情事正在上演。 第三十七章一夜激情过后昭阳公主竟拍拍屁股 阿丛走了。 连一句话也没留下。 司道君站在终南山的最高处,遥遥地望向长安,他在想象阿丛离开之时的画面。她会回头看一看吗?还是毫不留恋地离开? “道君,您为何如此心烦意乱?” 司道君低头去看小徒儿,他记得刚捡到南华的时候她就跟只猫儿一样大,现在倒瞧着有模有样的。 “南华,她走的时候,可有留下什么话?” 司道君没有说“她”的名字,但这个“她”指的是谁师徒二人心知肚明。 “姊姊她留下了很多肉!说是我和猫儿年纪还小,需要多吃肉才能长高!她还说长安城里的水没有山里的好喝,想把泉水挖到她家里去!还有、还有,她说她好像要成亲了……” “成亲?” 南华不明白成亲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道君的脸色变得这么差。 “姊姊说,是她爹希望她早点成亲。她、她自己是不想的。” 那张看似平静的脸孔之下流动着奔腾的情绪。昨日还与你耳鬓厮磨的情人,今天就要与旁人结为连理? “什么时候?同谁成亲?” 司道君的情绪无有起伏,唯有眼中闪过幽蓝之色。 南华有点儿害怕,嗫嚅道:“姊姊没有说。” “今日的丹练了吗?” 南华知道这只是道君支走她的借口,她眨了眨眼睛,乖乖走下山去,独留司道君一人固执地向尘寰望去。 这生于仙山,长于道宫的司道君生平第一次有了下山的念头。 他想去找她,讨个说法。 ———— 李琮在终南山上吃饱喝足拍拍屁股走人,活脱脱一副渣女样。俗话说得好,天道好轮回,不是报在这里,就是报在那里。她前脚刚回公主府,连杯茶都没喝呢,就瞧见正堂上坐着黑云罩脸的上官过。 “呦,怎么一大早就来了?” 李琮的大脑正在飞速搜索最近几天她有什么地方得罪上官了,还没等她琢磨出来,上官过一掌拍在桌子上,震得李琮彻底清醒了。 ”李琮!你看这是什么!“ 昭阳公主同上官博士是关系很好的朋友,但也没好到直呼其名的地步。在李琮的印象里,上官过非常讲究分寸,甚至讲究到了生分的地步。因此,她今天情绪这般激动必有理由。 李琮捡起上官过扔出来的两本小册子,刚看到书名就皱起了眉。 “《女诫》?《女则》?这写的都是什么?” 她草草翻了一遍,问:“这是谁写的?为何要给本殿看?上官,出了什么事?” “还能有谁?正是你那贤良淑德、女子典范的皇后母亲写的!” 上官过见李琮脸色大变她心里也不好受,放软了语气,说:“殿下,我今天刚到国子监,还没开始讲课,就瞧见学生桌上摆了这两本书。国子监那边说是皇后娘娘的旨意,他们不敢不听,要求女班生员必须背熟《女诫》、《女则》!今儿个我是掩过去了,可明日要如何呢?” 李琮紧紧攥着那两本小册子,忽然大笑起来。上官过被她笑得心里发毛,反过来安慰她:“殿下,皇后娘娘许是好意……” “好意?你信吗?她,她自己逃出生天,却要绝了其她女人的路了!” 上官过还想劝些什么,李琮却不再理会。她翻身上马,直奔后宫。昭阳公主一副要杀人放火的架势,宫中竟是无一人敢拦她。等到她闯入甘露殿,玉鸾嬷嬷才满面春风地挡在她身前。 “殿下怎么这般着急?觐见千岁总要通传……” 李琮对玉鸾嬷嬷有几分敬意,她耐住性子,说:“嬷嬷,我有要事要问千岁。” 玉鸾嬷嬷欲言又止,李琮的耐心所剩无几。正当李琮准备一脚踹进殿门之时,殿内传来一声幽幽的长叹。 “阿丛,进吧。” 殿内烟雾缭绕,檀香袅袅,猛地一瞧与大兴善寺的禅房无异。李琮闻不惯这味道,她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的嫌恶,面子上的礼数倒做了个十足十。 “参见千岁娘娘。” 这对母女的关系闹得很僵。 只要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 一面是侍奉多年的主人,一面是看着长大的孩子。玉鸾嬷嬷夹在二人之中很是为难,她有意斡旋几句,话还没出口呢,窦缈就命她退下了。 殿内只有李琮与窦缈。 “阿丛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李琮最烦的就是窦缈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她懒得多费口舌,“啪”地一声摔下两本册子,质问道:“千岁,你这是什么意思?” 窦缈身着麻衣,头戴荆钗,跪在蒲团之上,神色安详,目光虔诚。谁能想到这么一位平平无奇的妇人,竟然是二十年前横扫陇西的娘子军统帅? “阿丛,你不再打打杀杀是件好事。既然做女儿的想要做番事业,我这个做娘的自然要出些力。” 李琮气极反笑。 “娘?我哪里还有娘啊!” 窦缈拨动腕上念珠,心平气和道:“阿丛,不要激动。” “我不明白!窦缈,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我想要做什么你都要阻拦?” “小时候我要学武功,你把教我的师父全都赶出宫去。长大了,我要带兵打仗,你以死相逼,叫父皇不让我上战场。说什么女孩子不该做这个,女孩子不能做那个。我学了武功,上了战场,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我尽可能不在你眼前添堵。可你呢,你做了什么?你不会不知道《女诫》、《女则》的危害,你还是命令上官去教这种贻祸千年的毒物!” “母亲,你为什么变成这样?” 念珠转了几圈儿了?窦缈望着自己的手腕儿出神,耳边传来李琮近乎绝望的哭喊。 “我只是想成为和你年轻时候一样的人啊!” 一个武功高强、英姿飒爽、威名赫赫的女将军。 窦缈,是李琮的第一个偶像。 世界上最悲伤的事不是你无法实现你的梦想,而是当你为了实现目标拼尽全力的时候,你发现儿时的梦早就面目全非。 第三十八章昭阳公主的血泪史:有血有泪有史 “母亲,您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流落民间那几年经历了什么吗?” 窦缈转动佛珠的手指不动了。 “阿丛,我猜得到。”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年幼女孩儿在战乱年代流浪会遭遇什么?不难猜。 李琮的表情变得诡异起来,她的声音像是幽灵一般飘渺。“不,你猜不到。” 那是一段尘封已久的回忆。 咸阳十叁年。 陇西李氏举兵十万,意图推翻隳帝暴政。左柱国李敬与娘子军统帅窦缈是这次起义的发起人,夫妻二人一呼百应,势如破竹,叁个月内就打到了长安城外的万年县。 “叁郎,不是我说你,你也未免忒不疼人!嫂子身怀六甲,丛丛儿才这么点大!你怎么舍得还让嫂子上战场?” 那时候的李敬还没这么深的城府,柴侯爷一句打趣就叫他臊红了脸。“我是舍不得叫飘飘受苦,可她想上战场我哪里拦得住?再说,飘飘的娘子军在民间威望很高……” “好你个柴二郎!又在敬哥哥面前说我的坏话!” 幼小的李琮听不懂大人在说些什么,她想去摸一摸母亲隆起的肚子,小手还没搭上肚皮,就被李敬毫不留情地拍掉了。 “丛丛儿,莫要胡闹。” 李琮不服气地撇嘴:“我才没有胡闹!阿娘,妹妹什么时候才会出生呀?” 窦缈问:“丛丛儿怎的知道是妹妹不是弟弟?” 李琮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我已经有叁个哥哥啦!想要阿娘生个妹妹来陪我!”她咬了咬手指,这是李琮焦虑时候特有的表现,直到成年之后她还保留着这个习惯。 “我要好好练武功,就像阿娘那么厉害,然后我就可以保护妹妹啦!” 李、柴二人只当李琮是童言无忌,窦缈却欣慰地看着李琮,鼓励她道:“丛丛儿一定会成为比阿娘还要出色的将军!” 后来,窦缈流产了。 血腥的气味刺激着李琮的嗅觉,她呆呆地问:“我的妹妹死掉了吗?” 窦缈悲痛欲绝,暂时退居后方。李琮想尽办法逗她开心也没效果,直到那个女孩儿的出现。 “咦?你怎么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真是上天的恩赐。 窦缈收养了这个小叫花子,给她取了新名字“窦丛”,传令下去这就是她的第五个孩子。 谁都能看出来窦缈的精神状况不对劲,但没人忍心戳破一个心碎母亲的梦境。李琮欣然接纳了她的假妹妹,带着窦丛在军中上蹿下跳。 一切都很美好。 一切都很顺利。 直到那一天,隳帝杨利率兵叁万突袭。李敬带着妻儿老小仓皇逃跑,却把两个小女儿给忘了。 “姊姊,他们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李琮把妹妹抱在怀里,忍住不去回想父亲撇下她的身影。她知道李敬明明可以顺手把她和妹妹一起抱上车的,但是,他还是选择放弃。 “不怕,不怕。有姊姊保护你呢!” 李琮和窦丛就这么开始了她们的流浪生涯。 她们身上穿的衣裳太好,没两天就叫城外的小叫花子给盯上了。李琮年纪是小,可凭着几招功夫倒也唬住了人,顺理成章当上了小乞丐头子,姊妹两人互相扶持,好说歹说是活下来了。 李琮时刻想着要回到母亲身边去,她吩咐手下的小乞丐打探李敬和窦缈的消息,没想到反为小乞儿们招来杀身之祸。 “看到了吗?这就是通敌叛国的下场!” 那一排排小而圆的头颅垂在城墙上,死不瞑目地望着碧蓝晴空。李琮的眼睛中盛满对隳帝的恨意,可她还没有忘记捂住妹妹止不住的哭喊。 一群小乞丐通敌叛国?真是可笑!然而,隳帝需要一个情绪的宣泄口,她们只是一群好死不死的替死鬼。 李琮给自己和妹妹乔装改扮一番,想带着她偷偷逃出城,人还没走到城门口呢,就被隋军团团围住。 “小乞儿,你就是起义造反的头目?” 来人有一把好嗓子,清脆悦耳,如鸣环佩。 李琮愣住了。 那名少年身着锦袍,头戴冠玉,气质华贵,光彩照人,翩翩浊世佳公子不过如此。 当然,李琮并不是一个看脸的人。或者说,她不仅仅是一个看脸的人。 少年见李琮沉默不语,以为是她没听清,好脾气地又说了一遍。他不知道,李琮之所以没有反应是因为她咬住了自己的舌头,逼自己把快要脱口而出的字咽下去。 杨昭表哥。 隋朝太子,隳帝宠儿,她的表哥。 如果这场战争没有开始,很多事情都会不一样。曾经,杨昭是李琮最好的玩伴;现在,她与他是对立的仇人。 “小哥哥,你长得这么好看,一定是个大好人!求求你,放了我和姊姊好不好?” 窦丛稚气的话语招来隋军无情的嘲笑,唯有那少年定定望着李琮一语不发。 他,认出我了吗? 不,不会的。李琮心中自嘲。她一身破破烂烂,头发活似鸡窝,甭说是杨昭表哥,恐怕连阿娘也认不出来呢。 “小妹妹,本宫不能放你们走。” 刀光剑影,一闪而过。 是一道拂尘为两个女孩儿挡去攻击。 “太子殿下,我说你的心也太狠了叭?这么小的小娘子你也下得去手?” 不久之后,李琮就会发现这个看似一本正经的坤道是个不着调的性子,但是,此时的李琮只认为她上天派来拯救自己与妹妹的盖世英雌。 “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太子,贫道劝你做事不要赶尽杀绝。风水轮流转,今日这小乞儿的命悬在殿下你一念之间,谁知他日你的命是不是还需这小乞儿垂怜呢?” 李琮的视线被坤道挡住,她看不清杨昭的表情。坤道说得没错,世事难料。那时,杨利是开明的皇帝,李敬是忠心的权臣。李琮出生的那一年,杨利把她抱在怀里,说:“孤命里没有女儿,不如丛丛儿嫁给阿昭作太子妃,将来当整个大隋的女主人好不好啊?” 她与他本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惜造化弄人。 第三十九章死掉的是你你是你妹妹 坤道说她的道号叫乌有子。 李琮没有戳穿乌有子的谎言,子虚、乌有,这一听就是个假名字。身在乱世,不轻易泄露身份是明智之举。 直到很久之后,李琮认识了一位道号子虚的道君,她才意识到原来乌有子没有骗她。 “谢过乌有子救命之恩。我与妹妹必定结草衔环来报。” 乌有子忙把跪在地上的两个女孩儿拉起来,喃喃道:“天呐!受了皇帝这一拜我岂不是要折寿?不对,不对,我来的时候太早,她还不是皇帝呢……” 皇帝?莫非她是隋帝杨利的人?李琮还没学会如何不动声色,乌有子毫不费力地看穿了她心中的想法,和颜悦色地对她说:“李琮,你不要怕,贫道是来帮你的。” 这就是李琮拜师的全部经过。 昭阳公主未曾与任何人说起过这段往事,就连归太傅也以为他是她的授业恩师。其实不然,早在她见识天下清流之首归云书的学识之前,李琮就从一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既通武功、又懂兵法的女冠身上学到很多。 乌有子什么都会,只有一样是一窍不通。 “师长,妹妹是不是要病死了?她的额头怎么这么烫?” 乌有子急得抓耳挠腮,摸出一枚药丸叫窦丛吞下。那是云中观观主秘制的不传仙丹,别说是治疗小小的发烧,那可是活死人肉白骨的神药。 哎呀,谁叫她没好好学医术呢。 “李琮,我知你被你那个皇帝父亲伤透了心,可你要知道你的皇后母亲是世间一等一的人物。要不是你那个皇帝爹拖累她生来生去的,以她的实力早就一统天下了!哦,我忘了,李敬还没登基……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诶,重要的是什么来着?我怎么给忘了?” 乌有子就是这样,前言不搭后语,疯疯癫癫的。李琮不介意女师的一些怪癖,甚至对她的话有种莫名的信任。从李敬撇下她的那一刻起,李琮心里就没了这个父亲,与此同时,母亲窦缈的形象在乌有子的反复提及之下越发清晰。 回到妈妈身边就好了。 这是支持一个锦衣玉食的小公主存活于战争年代的信念。 “阿琮,为师就要走了。哎呀,哭个什么劲儿?等下次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会出现的!” 乌有子走了。 像是一场荒诞的梦境,除了半枚玉佩之外,她什么也没留下。 第二天,李琮外出买药,遇见一脸漠然的窦缈。她跌跌撞撞地跑过去,与母亲深情拥抱。窦缈笨拙地安慰她,说:“快跟阿娘走。” “可是,妹妹还在破庙里……” “妹妹?丛丛儿,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阿娘只生过你这一个女儿呀。” 李琮震惊地挣开窦缈的怀抱,她头也不回地奔回破庙,远远地听见兵甲撞击的声音和一个女孩撕心裂肺的呐喊。 姊姊—— 窦丛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小小的头颅钉在庙门上,满天神佛一点慈悲也不曾施舍。 “太子殿下,叛军独女李琮已死!” 在被窦缈的手刀砍晕之前,李琮只记得那双浸满寒意的眼睛,那是一双她永远也无法忘记的眼睛。 “那只是一个梦吗?” 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妹妹,强大而又不着调的女冠,冷血无情的杨昭表哥。 李琮掩面而泣。 她知道,窦丛是因她而死。如果不是因为那张脸,前朝太子何苦要杀一个夜眠破庙的乞儿?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只有她还记得那个傻乎乎的妹妹?她一定知道自己才是害死她的罪魁祸首,临死之前,却还那么绝望地呼喊着她的姊姊…… “丛丛儿提这些做甚?” 窦缈转动念珠的速度越发快了。 “她是个下贱的乞儿,只因天赐的相貌,过了一段她本不该过的日子。” 李琮的笑声越来越大,她浑身不受控地颤抖,像是入了迷,又像是要发疯一般。她放下掩面的手,说出来的每个字是那么轻,又那么充满恶意。 “阿娘,假如妹妹与我长得一模一样,您又怎么知道死的人是妹妹,而不是我呢?” 念珠碎了。 窦缈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不一样的表情,跟那串碎裂的念珠一样,再也没办法佯装平静。 留下一个永远不会有人解答的问题,李琮走出了甘露殿。 盛夏正午的阳光那么刺眼,晒在身上针扎一样地疼。浓烈的悲伤给人以窒息的感受,她像是溺死在日光中的鱼,怎么也游不出那片回忆。 李琮浑浑噩噩的,一路上有不少人向她行礼,她略略点头,并不言语。直到一道声音将她拉出似假非真的幻境,那声音清脆悦耳,如鸣环佩。 “阿琮,你这是怎么了?” 哦,原来是不知不觉又走到了国子监。 李琮低头躲避归太傅关心的目光,她还不习惯将自己的脆弱暴露人前。好在归太傅是一朵善解人意的解语花,从不会问任何一个不该问的问题。 他轻轻地拍着李琮的脊背,好像在安慰一个长不大的孩子。监中生员众多,人多口杂,用不了多久昭阳公主与归太傅的绯色传闻就会传遍长安。有多少人会叹息名满天下的归太傅竟然也会成为昭阳公主的裙下之臣?又有多少痴心错付的郎君会为昭阳公主的选择而辗转反侧? 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李琮很快就收拾好了情绪,她明白人死不能复生的道理,比起为死去的妹妹难过,她更希望可以亲手为妹妹复仇。 二人携手向国子监后院走去,重重院门遮住窥探的视线。 昭阳公主也没有看到身后两双紧紧跟随她的眼眸。 “归太傅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物?竟让殿下如此念念不忘?” 卢矜看着崔匪的那张脸,笑着笑着就笑出了眼泪。 “崔郎君,你、你竟然还不知道?” 还不知道昭阳公主只把你当作归太傅的替身? “某该知道什么?”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也罢!也罢!崔郎君,你总有知道的时候!” 可当真相大白的那一天,谁哭?谁笑?一切尚且是未知数。 第四十一章心中有太傅是真,想要同太傅成亲 “小侯爷这是作甚?莫不是要用七万兵马买了本殿?” “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本殿贵为公主,岂可容你这般羞辱?” “难道与本侯结为连理对你来说竟是羞辱?” 从一场求婚演变为拳脚相交,李琮与柴嵘还真是有一套。归云书在一旁着急地劝二人不要打了,李琮抽出身来给太傅寻了个安全的地方,惹得柴嵘心中更是妒火中烧。 说到底,柴嵘哪里打得过李琮,分明是被她压着打。见李琮对归云书百般呵护,柴嵘一边护住自己的脸,一边问:“既然殿下回绝本侯,那你便是要与归太傅成亲?” 这个问题着实有趣,归太傅也竖起耳朵,仔细去听李琮会给出什么答案。 李琮一笑,手上动作越发狠戾,她不是在同柴嵘打闹,而是用了真功夫。 “此事与归太傅何干?” 柴嵘松了一口气,还好,看来事情还有转机。然而,李琮的下一句话就把他推向痛苦的深渊。 “本殿嫌弃你是嫌你并非处男,莫说是做本殿的驸马,就连在府上充个面首也是不合格的。” 柴嵘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是因为李琮说的话侮辱性极强,而是因为她竟然当着归云书的面说起此事。他下意识地去看归太傅的表情,归云书自然是面无表情,可柴嵘不知怎么瞧出一丝得意。 “你、你当真不记得?” 柴嵘收了手,放弃抵抗,李琮一下子没收住,一拳正砸在他鼻梁上。一股酸涩的痛从鼻子涌向神经,柴嵘分不清肉体上的疼痛和心底升起的那股无望哪个更痛。 李琮收招,冷冷地问:“本殿应该记得什么?” 柴嵘自嘲一笑,说:“公主享用过那么多少年的肉体,不记得其中之一也没什么稀奇。” 李琮没有深究柴嵘的话里有话,冷嘲热讽道:“小侯爷,比起担心本殿的家务事,你还是想想老侯爷会怎么收拾你吧!” 这印信是柴老侯爷的命根子,怎会舍得叫他拿来作聘?想必是柴嵘趁人不注意偷拿出来的。莫说是战功赫赫的昭阳公主,哪怕是个毫无经验的青年人,收了这七万兵马不用多久也能称霸一方。 换个角度来看,七万兵马更像是一个定时炸弹。 傻乎乎的柴小侯爷思维是很单纯的,李琮想要什么,他送什么便是。然而,昭阳公主同谁成亲都是可能的,只有与他是万万不可能的。 谁都明白这个道理,柴小侯爷却不明白。他做着无人知晓的白日梦,期待有一天他的心上人会记起那次酒醉后的告白与那个意乱情迷的夜晚。 “阿耶最是宠我,本侯要什么他不舍得?阿琮,我知你心中我只是个孩子,但我今日所言字字发自真心。” 李琮歪着头看了柴嵘半晌,搞不懂昔日针锋相对的小侯爷怎么换了一副可怜巴巴的嘴脸,他嘴上说着自己不是孩子了,说的话倒是处处表明他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最后,柴嵘是哭着走的。 李琮瞥了一眼别别扭扭的归太傅,尴尬说道:“太傅,你说柴小侯爷是不是疯了?还追到国子监里闹上这么一场……” “殿下,我看小侯爷并非胡闹。” 李琮一听就知道归云书这是生气,想解释又觉得无从说起,干脆装傻到底,说:“管他是不是胡闹呢!反正与本殿是半点干系也没有的!” 她想把自己摘个干净,归太傅却不依。“若非殿下对柴小侯爷心存怜惜,又怎会当着臣的面打他一顿?” 不叫他走,无非是做个见证,向圣人表明她绝不会与柴家结亲。昭阳公主当然是在自保,她不会明目张胆地暴露出自己的野心,但是,难道她心中就没有一点是为了保护那位懵懂无知的小侯爷吗? 比起被皇帝猜忌、怀疑,被昭阳公主打得满脸开花真不算是什么。 李琮并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太傅是在吃味不成?” 说起来,归太傅吃醋的点真是有够奇怪。 若是往常,李琮低个头,二人腻歪一阵,这页也就翻过去了。可是呢,今日归太傅却不依了。 他想要一个确定的回答。 “柴小侯爷所言同样是我心中所问。” 柴小侯爷问了什么?他问,李琮是否要同归云书成亲?人家郎貌女才,情投意合,天生一对,只有心有妄念的小侯爷才会怀着卑微的期冀问出这么个傻问题。 李琮许久没有回答。 归云书再也维持不住脸上假装出来的笑意,就像是一件上好的官窑白瓷,在刚出窑的一刹那迸出一道裂痕。 “小侯爷有问题,臣也有个问题。” 很多事不是装不看见就不存在的。那些话骗得了外人,骗不了自己。 “世人传言昭阳公主心中属意归太傅,多年来将其视为驸马的不二人选。” 归云书心底忽生一种荒唐之感,眼前意气风发的公主与记忆里目光灼灼的少女逐渐剥离,她的眼中的确有他的身影,可他只是几分之一。那些深情的誓言,是水中的月,一戳就碎了,是镜中的花,经不住触碰。 自欺,欺人。 “殿下,这是真的吗?” 李琮答:”心中有太傅是真。“ 要他做驸马是假。 归云书得到了一个让他哭笑不得的答案,那个要太傅作夫君的少女,终究是长成了预料之外的大人。太傅松了一口气,下一秒心又提了起来。李琮肯承认喜欢他他是很开心,可是…… “殿下骗臣。” “本殿如何骗你?” “殿下说心中有我,却要与旁人成亲?” 李琮一时不知如何解释,瞧今儿个这架势哄几句是哄不好了的,她正思索之际便听得一声长传: “召昭阳公主、归太傅一同入宫。” 李琮接了旨,不动声色地问:“大监,圣人召见所为何事?莫非是千岁那厢出了什么事……” 那宫监翻手把金叶子揣进袖中,笑呵呵地说:“听说是山上下来位世外高人。” 李琮心中一突,有种不好的预感。 “怕不是终南山下来的?” “殿下所猜不错,正是云中观观主。” 第四十二章一个是被她狠心抛弃的一夜情对象 太极殿上。 主位坐的是敬皇帝,他左手边顺次坐着的是晋王、齐王与昭阳公主,右手边依次坐了崔宰相、归太傅与柴老侯爷。殿中立着一大一小,二人皆穿朱砂道袍,那个小的怀里还抱着只喵喵叫的狸花猫。 这场面怎么看怎么滑稽。 敬皇帝召的人不是他的孩子,就是朝中重臣,显然是拿出了十二分的重视。他笑容满面地为司道君一一介绍过了,还不忘补上一句:“观主,太子尚在戍守边关,不日就要回京。等他回了长安,寡人定命太子登门拜谒。” 李琮插了句嘴:“兄长这么快就要回了?” 敬皇帝一瞬变了脸色,很快又恢复如常,他慈爱地望着李琮,说:“昭阳关心兄长是好事。”李敬话锋一转,又说:“今日且先好好招待观主才是。” 李琮嘿然一笑,埋下了头,不说话了。 她对面坐着的是几天前抵死缠绵的一夜情对象,眼前站着的是一刻钟前逼婚的情人。虽说李琮从未跟司道君透过底,可她心里跟明镜似的,当然还是低调些好。 偌大一个太极殿,如今倒成了她昭阳公主的修罗场。 李琮偷偷觑了眼司道君,他还是冷着个脸,活脱脱谪仙人的样儿。倘若是旁人说自己是云中观观主,敬皇帝不管怎么说肯定是要将人审上一审,司钧平光是往那么一戳就有道君的范儿。 嗯,应该没有被认出来。 司道君牵着小徒儿,向圣人款款一拜,南华跟在道君的后头,怯怯地说:“拜见圣人。” 这殿内坐的哪个不是朝中权臣,唯有李琮与归云书格格不入。归太傅瞧着清清冷冷的,一双眼睛红得跟只兔子似的,他乖得很,多一句话也不说,两只眼珠子直勾勾的,跟要黏在李琮身上似的。 昭阳公主眼观鼻鼻观心,不去理会归太傅那道哀怨的目光。敬皇帝先是拉了拉家常,又吹嘘了番自己的丰功伟绩,绕了八百多个圈子终于回到了正题。 “归太傅才学品格闻名天下,观主亦有经天纬地之才。”许是多年前神神叨叨的女冠给李敬留下了太深的印象,他一见司道君就信了他九成,最后这一成就要靠归太傅来检验了。 “不如二位切磋一番,权当是为寡人开开眼界?” 李敬的话说得谦虚,态度却很强硬。他信这位远道而来的司道君便是云中观观主,至于司道君有没有真本事还是要试上一试。 归云书收回目光,起座行礼,“臣乃一介书生,不比观主盛名,今日便班门弄斧了。” 无论是在民间还是朝堂,归云书与司钧平的名气都是大得很,非要说有什么区别,那就是一个在明面上享受着万众瞩目,一个保持着必要的神秘感。 然而,本应死守戒律、不入凡间的云中观观主却在今日破了规矩。 他是为何而来? 这个问题盘桓在所有人的心头,就连看似淡定的李琮心里都在打着鼓。 她最讨厌的就是变数,那种局面隐隐失控的不妙感觉。 “河图洛书今在何处?”“《秋水》可是庄周亲箸?”“始皇帝为何是千古一帝?”“大唐应的是哪一德?”“黄河水患怎么解决?” 这些问题有的是考史书典籍,有的是问治国之策,没什么正确答案,全看答题人的表现如何。李琮听了一耳朵,就晓得归云书与司钧平各有千秋,再刁钻古怪的问题俩人都能说得一套一套的。 敬皇帝捋着胡须,笑开了花。他抬抬手,总结道:“寡人何其有幸,得见麒麟之才。”归太傅拱了拱手,坐了回去,那眼神儿又勾了李琮一下,像是只小猫儿在挠人似的。 崔宰相与老侯爷很给面子地捧场,直到李敬绕到了今天的正题:“传言说云中观观主知天机,懂命数,从不轻易下山。不知观主此次下山所为何事?” 肯定是他这个皇帝当得很好,所以云中观观主才颠儿颠儿下山的!李敬嫌少会露出这么孩子气的神情,身为帝王好大喜功的那一面是憋不住的。 司道君哪里看得出皇帝的小心思,他有意无意地瞥了昭阳一眼,看得李琮心惊肉跳的。“本君下山是因为观中丢了一样东西。” 李敬忙问:“观主丢了何物?是谁偷了不成?竟惊动观主亲自下山来找,想必这是一件很要紧的东西?” 司道君回:“此物并没有什么稀奇,于本君却是至关重要。”他犹豫了下,补充道:“前些日子观中来了一位身受重伤的女子,本君一时好心救了她,她伤好了,人也不见了,那东西也丢了。” 到底是什么东西既叫云中观观主如此劳心,又让他无法直言?在场的人,除了李琮之外,不约而同有了一个猜测。 据说,云中观中有一副长生不老的仙药…… 长生不老的诱惑,有几人抵挡得住?更何况是对这个话题很敏感的皇帝。李敬听司道君下山是为了找东西就怀疑是这药丢了,又听司道君说这里还有个女人的事儿,愈发怀疑那女人是什么细作。 只有李琮知道司道君鬼话连篇。 他明摆着是来找她算账的嘛! 不,他是来找“阿丛”的。至于他知不知道那个“阿丛”就是这个李琮,那可就不好说了。 “昭阳,寡人从来没求过你什么,今日就来求一求你。观主在长安的这段时日,就由你来照料,如何呀?” 李琮正神游天外,她想都没想就回问道:“观主丢了东西该去找京兆尹,找本殿有什么用?” 敬皇帝不满地瞪了她一眼,嗔道:“丛丛儿,此事办好寡人可是大大有赏!” 李琮心道不好,皇帝爹什么时候叫她的小名不好,偏要在这时候装个慈父。果然,司道君那双泛着水色的眼眸望了过来,眼中幽深无限。好巧不巧,南华怀中的猫儿挣脱了她的怀抱,直扑向李琮而来。 昭阳公主抱着到了她怀中瞬间安静乖巧的猫儿,心虚说道: “本殿答应,本殿答应还不行吗?” 第四十三章司道君没有认出我的真实身份吧? 敬皇帝扣下李琮,事无巨细地交待她要如何侍候司道君。李琮听得烦了,打了个呵欠,问:“圣人这又是存了什么心思?” 她要是再听不懂李敬是什么意思可真是个傻子了。 原是有意撮合她与司道君。 李敬顾左右而言他,磕磕巴巴地说:“这个嘛,倒也不是。丛丛儿,为人父母的总希望自家女儿有个好归宿。道融和尚一个西域番僧,哪里配得上大唐公主?归太傅才学家世都很不错,就是这身子骨忒弱了些!” 不愧是皇帝,叁两句话就把她近期两位绯闻对象分析得一清二楚。 “至于你府上那些个面首嘛,”李敬咳嗽了声,“成亲之后可不许养那么多了啊。” 那意思就是司道君是她昭阳公主驸马的不二人选。 李琮问:“是啊,司道君仙风道骨,声名斐然。若是作了本殿的驸马,哄他将那长生不老的仙药交了来,更能保李唐皇室万年基业了。” 皇帝的基本职业操守是有一张厚脸皮。 李敬心思被人戳破毫不尴尬,说:“不可强求,不可强求。” “圣人的算盘打得好,可您是否想过,司道君他是修道之人,不会理红尘俗务。” 李琮的基本修养是撒起谎来不眨眼。 对此,李敬的回应是笑而不答。 这一对女与父说气话来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哪个也没讨得了好去。李敬好话说了,赖话也说了,李琮一个字儿也没听下去,反倒细细想着太子在边关的情况。 她手里得了消息,知道太子吃了不少败仗。李琮原本以为圣人这下子总该看清形势,没想到他又起了利用她巴结云中观势力的打算。 真奇怪。这些个皇帝把自己的臣民妻女送出去换得一时安稳,最后软骨头的骂名还是落在女人的身上。 李琮手心一翻,说:“拿来吧!”李敬诧异发问:“拿来什么?” “款待司道君不得要银钱么?人家可是世外高人!住得惯俗屋?吃得惯俗菜?喝得下俗茶?本殿一年的俸禄就那么点儿,哪里够用?” 李敬明知道女儿是在装穷,他也没戳穿李琮,笑眯眯地赏了不少黄金。想也知道,这钱是特批作司道君的招待费的。李琮领了钱,慢悠悠地走出太极殿外,一抬头瞧见归太傅和司道君一左一右守在宫门前。 李琮谁也没搭理,先给站在后头的柴老侯爷行了个礼。“老侯爷,您这是?” 柴老侯爷年逾五十,龙精虎猛,满面红光,尽管多年不曾上过战场,这副身体还是强健得很。他敬重昭阳公主,就像敬重一位旗鼓相当的对手。 “殿下,犬子见笑了。” 柴老侯爷进宫时走得匆忙,在轿子上一摸就发现印信不见了。他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见这场面一点儿不慌,派了个小厮回侯府一打听,得,一看就是他那个倒霉儿子偷了去。 李琮一个眼神过去,柴老侯爷就明白这婚事没成。此事在他意料之内,他心中虽有遗憾,可也理解昭阳的选择。他时常会想,若李琮是他的女儿就好了,真不懂圣人对昭阳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老侯爷不必担心,本殿从不会拿不该拿的东西。” 何况是这种拿了就要命的东西。 柴老侯爷没有解释什么,他郑重其事地向李琮行了一个大礼,看了眼温文尔雅的归太傅,又看了眼天人之姿的司道君,坐着轿子晃晃悠悠地回了。 老侯爷刚走,归太傅率先发难。“殿下的桃花债可真不少。” 李琮明知他在暗指圣人有意撮合她与司道君,装傻充愣道:“本殿对老侯爷可是没有半点兴趣!” 归云书恨恨瞪了她一眼,这一眼流连婉转,似有说不出的风情。若不是此刻时候不对,李琮还真有把人就地办了的心思。好在她掩饰得很好,归云书瞧她不来哄自己,气得拂袖而去。 终于,只剩下叁人一猫。 李琮公事公办道:“劳烦观主移步别院。” “咚”地一声,那狸花猫又蹦到了李琮怀里。李琮脸上顶着再真诚不过的笑容,落在司道君的眼中说不出地别扭。 “你这样笑不好看。” 李琮回敬道:“本殿又不是卖笑的,笑得不好看怎么了?” 司道君有点儿委屈,他说的不是相貌上的美丑,是一种戴了面具似的怪异感。他刚要解释,李琮又开启了下一话题: “本殿在长安城中有几栋别院,城北的那叁栋热闹是热闹,却也吵闹,想来观主不会喜欢。城南有一套离曲江近,游人如织,不宜居住,还有两叁栋在郊外,交通不够便利。” 司道君幽幽地望着她,像是被抛弃的可怜人无声控诉他狠心的情人。 李琮权当没看到。 她接着说:“不如就住城东?离本殿的公主府近,有个照应?” 她拿不准司道君是否猜出了阿丛的真实身份,说话办事处处留意着。 司道君问:“为何不去公主府?” 听着不像是知道她府上养面首的样子。 李琮答:“本殿府上脏乱得很,怕观主瞧了笑话。” 司道君点头,很容易地接受了这个敷衍的解释。李琮把人一路送到永宁坊,把手里的猫儿递给南华,嘱咐道:“观主若有什么需要,直管与下人吩咐。” “这猫儿很怕生,却似乎不怕公主。” 李琮心里咯噔一下,没想到司道君刚才好好的,挑这时候发难。她囫囵遮掩过去,又听他问:“公主就这么弃本君于不顾了?” “哪里哪里。”李琮赶忙允诺,“待府中事务处理好了,本殿定来问候观主。” 李琮落荒而逃。 她原先的计划是下个月照常去云中观疗养,翻脸不认便是,没想到司道君看着冷,性子急,这么快就找了来。 和司道君成亲?圣人还真是异想天开!李琮快马加鞭赶回府中,随手点了个顺眼的男宠,关门谢客,逍遥去也。 第四十四章面首白霜的辛酸往事离你那么近又 “殿下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那男人瞧着有叁十来岁,眉眼间一股成熟的风韵,他半跪在李琮身前,仔细地在酒盏中加好冰块与青梅。 李琮端起酒盏猛灌下去,他劝也劝不住,忧心忡忡地望着她欲言又止。 “白霜,你在府上多久了?” 得了李琮的暗示,白霜顺从地解开衣裳,露出鲜嫩白净的肉体,像是一颗刚剥好的笋子。他的年纪是大了些,保养得却很精细,虽说不比十八九岁的少年郎青春活力,可他低眉顺眼的可人模样也不是旁人学得来的。 和男人做爱好比吃菜,再好吃的菜天天吃也腻了,总该换些花样。李琮没有偏爱的男色,但凡有点趣味的,试一试才知道好不好嘛。 白霜捧过李琮的脚,她常年在外奔波,不是骑在马背上,就是和人拼命,脚底生了一层茧子,吻起来的时候不很舒服,生生地疼。 他的唇瓣很软,一看就知道是花了心思护理过的。柔软的唇舌像是刚出生的小虫子,爬在春天的小树枝上,引起一阵直抵心底的痒意。 李琮动了动脚踝,白霜停住了舔舐的动作,唇齿之间拉出数条细长的银线。他的眼睛生得不算很美,却湿漉漉的,眼神中流淌出清纯的淫荡感。 就跟李琮在欺负他一样。 “六年零二十一天五个时辰。” 那时,她是春风得意的昭阳公主,一时好心讨了罪臣之子面首。自那以后,他的前尘往事一概不作数,活着的只是公主的面首。 李琮命令白霜褪去衣衫,一丝不挂,白霜跪倒在李琮的脚边,摆出一个屈辱的姿势。他的腰细得不大正常,连着的是一个挺翘浑圆的屁股。 从李琮的角度看过去,他像是一只盛情邀请她去蹂躏的公狗。 “这么久了?是不是也该放你走了?” 白霜抬起头,泪水涟涟,问:“殿下,是我做错了什么?” “没有。” “那殿下为何要赶我走?” 李琮勾起脚尖,蹭过白霜吹弹可破的脸蛋儿,从他袒露的右乳滑下去,最后落在他胯下的一大摊东西上。 白霜的耳朵抖了一下,脸颊上浮现不自然的红晕。 是的,殿下是在亵玩他,把他当作一个物件儿,起了兴致的时候去逗一逗,想不起来丢在一边好几年也没关系。 可是,可是他喜欢被她玩弄的感觉。 甚至无法想象没有李琮的话他要如何活下去。 他曾经也是风流倜傥的公子,养名马,驾香车,饱食终日,无忧无虑。现在的他,被昭阳公主驯化成一个除了供她玩弄之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的男宠。 “本殿有没有烦心事,与你何干?” 白霜破涕为笑,讨好地用那处磨着李琮的脚。 “白霜知错,还求殿下不要赶白霜走。” 李琮有一下没一下地踩着白霜的阴茎与卵袋,他的鼻头红红皱皱的,受了委屈又不敢反抗的模样。她想,府中的面首多是多,样貌、身段、伺候人的本事没一样差的,就是有一点不好,进府前甭管是什么性子,进府后没多久就磨成千篇一律的驯顺。 她不知道她天生就有一种让人臣服的魔力。 不合时宜地,李琮想起了归云书。他是一朵心甘情愿被她攀折的高岭之花,寄希望于一时的顺从换来她一生的承诺。可是,他忘了一件事,那就是她从不曾许诺过什么。 “殿下?” 见她分心,白霜大着胆子发问。他的眼眸中含着一汪盈盈的水色,在他更年轻的时候,那是一双比琉璃珠还要晶莹的眼眸。 色衰爱弛。 白霜已经不再年轻了。 殿下心中对他仍有一丝怜意,想不起有什么新花样的时候就会来找他,当这一点怜惜消耗殆尽,他又该怎么面对残酷的现实呢? 与白霜的自怨自哀不同,李琮想的是另一件事。假如将归云书置于白霜的境地,他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呢?现在的归太傅没了对人爱搭不理的架势,但也没有全面投降。 归云书会为她做所有面首才会为她做的事,可他在做那些事的时候,是靠心中对她爱自己的信念的确认。 归云书绝不甘心做李琮的面首,他想要的更多。 他像一只勾引人类的猫,等到她接纳他成为家中的一员,他就会毫不留情地攻占原本属于她的领地。 女与男之间的拉扯。 有时候,她还真是不知道拿归太傅如何是好。 李琮回过神来,白霜在舔她的阴蒂。他嘴里含了一口加了冰块的青梅酒,要咽不咽的,用一种新奇的方式减去她的燥热。 李琮摁下他的头,夸奖了他,问:“跟谁学的?” 白霜不敢用牙齿,而是用两片嘴唇,做出咬噬的样子。他听李琮问她话,侧头把嘴里剩下的酒吐了,答道:“与府上其他公子闲谈时琢磨出的法子。” 十几二十个或清纯、或妖艳、或清冷的年轻郎君,聚在一起,讨论怎么才能在床上讨昭阳公主的欢心。 李琮被取悦到了。 她的心情好了点儿,说:“本殿是在想驸马的人选。” “啪”地一声,白霜手中的酒盏砸在地上,他忙不迭地磕头,生怕李琮惩罚他似的。 其实,李琮大多时候是个脾气不错的人,白霜反应这么大,与其说是在害怕,还不如说是在遮掩些什么。 李琮对白霜好,仅限于对面首的那种好法,才不会顾及到他的心情。 她自顾自地说: “柴嵘那小子没有容人的度量,取回府上不得折腾得天翻地覆?再说,他的处男之身不是本殿破的,大可不必对他负责。” “归太傅现在好说话,本质上还爱耍小性子。夫不如侍,侍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本殿与他这样的身份,正大光明的,反倒失了刺激。” “司道君通身的气质,今日能练金丹,明日就可以升仙了。他又有能掐会算的本事,本殿躲他远些万事大吉,离得近了岂不是要受他的掣肘?” 白霜吞下一口热水,继续温顺地舔着。他知道,做昭阳公主的面首意味着离她更近,也意味着离她更远。倘若他还是长安城里的富贵公子,兴许还会在李琮的考虑范围之列,可身为面首的他,只能忍着心痛抹去自己无望的泪水。 番外二风雪夜中被人遗忘的红衣少年 昭阳公主此生只喝醉过一回。 那一年长安的雪下得很大,街上行人个个裹得像狗熊,踏在雪上的步子又重又慢,生怕一不小心摔个大马趴。 唯有一名红衫少年,健步如飞,身轻如燕,穿梭于东西两市的酒肆之间。 “小侯爷步履匆匆,所为何事?” 柴嵘脸色差极,有苦难言,他不知如何回应晋王殿下的关心,毕竟他心中只有那个失魂落魄的昭阳公主。 纷飞的雪片同火红的梅花织就一幅人间胜景,翘首期盼的少女,冷漠无情的太傅,和一个躲在树后痴心欲碎的少年。 她说:“我心悦太傅。” 李琮刚回京,身上受了很重的伤。寒风压住了衣衫下的血腥气,与她相对而视的那个人终究是推开了她。 大过年的,国子监中没剩几个人。李琮一言不发拔腿就走,柴嵘顾不上去骂归云书,急忙跟在她身后怕她出了事。 “晋王可曾见过公主殿下?” 李瑛指了个方向,柴嵘想也没想追了过去。他看着红衫胜火的少年背影,心想,还是年轻人能折腾啊。 柴嵘找到李琮的时候,她正把一壶葡萄酒混进老白干里,连个下酒菜也没要,直愣愣地往嘴里灌。 他扔给老板娘一锭元宝,要她把店里的客人都请出去。 “李琮!别喝了!” 柴嵘想抢下李琮的酒,又抢不过,气得直跳脚。李琮喝得眼都花了,笑骂道:“你这小倌好生无礼!竟敢直呼本殿姓名?” 好啊!她、她竟然把他当作那种下贱的男人! 柴嵘反驳的话还没说出口,人就被李琮给压了下去,从余光里他还瞧见了老板娘偷笑的表情。李琮呼吸之间尽是酒气,柴嵘并不觉得好闻,脑袋晕乎乎的,心也痒得要命。 这还是她第一次离他这么近…… 柴嵘未经人事,但他不是傻子。他贴在李琮的耳边,说:“殿下想要我?” 李琮点头,手就开始不老实了。柴嵘躲来躲去,边躲边说:“殿下,换、换个地方?” 和她做那种事,柴嵘求之不得。可是,这可是他柴小侯爷的初夜诶!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在一家酒肆就打发了呢? 最好是芙蓉帐暖,极尽春宵。 不一会儿,俩人就去崇仁坊开了间天字号客房。柴嵘怕惹出是非,出了大价钱把一层给包了,特意嘱咐不要随意上去打扰。 “你呀,这么小心。” 李琮刮了刮他的鼻尖,亲昵极了。这一点触碰对李琮来说连个开胃小菜都算不上,却叫柴嵘的脸热得能煎鸡蛋了。 “你,知道我是谁吗?” 冬天的衣服穿得厚,李琮扒起来麻烦,索性撕成了一片片的。柴嵘低头去看满地红绸,忽然产生洞房花烛的错觉。 李琮埋头去啃柴嵘的乳头,她用的力道时轻时重,像是在钓一尾狡猾的鱼儿,不想让他猜出她的下一步动作是什么。 房中燃起海棠香,浓得叫人发晕。 等等,那不仅是花香,还有暧昧的酒香,肢体交缠的暖香,和一股腻得发甜的奇怪味道。 李琮回:“你们这群人是真烦,个个都爱问这个!还非得挑这时候问?本殿日理万机的,哪里记得住这些名字?以后我府上的面首就按二十四节气取名字,省得记着麻烦!” 柴嵘更气,他想说,我堂堂一个小侯爷,才不要和你府上的面首比! 然而,他的反抗尽数消解在李琮铺天盖地的攻势里。 “阿琮,我疼!我疼!” 柴小侯爷的第一次是从这句话开始的。 他没想到做那种事居然会这么疼,他都疼得想哭了,为了面子生生憋回去了。 柴嵘用指甲轻轻刮着李琮的背,他感觉自己摸到一片濡湿,再抬手沾了一手的血腥味儿。他顾不上身上的疼痛,心疼地问: “阿丛,我们不做了好不好?我陪你去医馆好不好?” 李琮停止下半身的动作,双手死死扣住柴嵘的肩膀,眼神中写满冰冷的杀意。 不会的,她从不会这么看他。 那是看物品的眼神,没有一点感情。 柴嵘早就怀疑李琮对归云书有意,他在上课的时候可是没少吃醋。瞧瞧她看归云书的眼神,是缱绻的爱意与温柔,再瞧瞧她看他的眼神,是鄙夷、不屑与不在乎。 然而,今天的柴嵘明白了一个道理。 比起被她厌恶,被她漠视才是更可怕的事。 “你算是什么东西?还跟本殿拿乔?”李琮笑了,危险又迷人。“男人的第一次都是这样的,你且忍忍。” 柴嵘这辈子的委屈都是李琮给他受的,他身子疼,心里更疼,脑子本来就不够用,脱口而出问道: “倘若此刻躺在你身下的是归云书,你是不是对他比对我更温柔?” 一点都不一样。 这和他想的第一次一点都不一样。 柴嵘想要的是海誓山盟的承诺,是两心相悦的爱情,是眼里只有他一个人的李琮。 现在呢?在一间不怎么地的客房,被高高在上的昭阳公主,当作是哪个不知名的骚浪贱小倌肆意糟践。 柴嵘忍着没哭,视线却模糊了,他隐约看见李琮要走,搂住了她的腰,摸到凹凸不平的疤痕,慌张求她: “别走。” 李琮掰开他的手指,说:“本殿没有强迫男人的爱好,要是你不愿意,去找喜儿要笔银子,就当是本殿给你的补偿。” 柴嵘刚才还憋屈呢,李琮一句话就给他逗乐了。“殿下不会以为这还是你的公主府吧?” 李琮撒起酒疯来别具一格,看着蛮正常,干的事儿个顶个地缺德。她的眼睛被酒熏成浅绯色,顺势捞过柴小侯爷的腰,“吧唧”一声亲在他的唇上。 “小郎君,你就从了本殿吧?” 哄着,劝着,骗着。 柴小侯爷以为一个吻就代表了什么,但其实在李琮眼里,这个吻什么都不是。 两年前,他还是十七岁的少年郎,满怀对心爱女子的渴慕,像一只哈巴狗一样围着她打转,就算她对他横眉竖目,他还是厚着脸皮巴巴跟着。被她打被她骂被她看不起有什么关系?反正守到最后的肯定会是他。 有了一个与她亲密接触的机会,他怎么可能不答应? 第二天的时候,柴嵘趁李琮还没醒,爬起来去洗了个澡,抹了一身的药膏。他要了一碗醒酒汤,守在李琮的房前,等她醒过来。 “以后可真不能瞎喝酒了……” 李琮小声嘟囔着,走出门,看见一脸羞赧的柴嵘。她没多想,问:“小侯爷早,你有没有看见有人从这间房出来?” “没、没有。” “好像是个年纪蛮小的清倌人,”李琮抚了抚太阳穴,说:“你是不知道他昨天那个骚劲儿,折腾得后半夜都没睡着。这种人做一次也就算了,多来几次本殿哪里受得了?” 李琮见柴嵘半晌不说话,道歉说:“本殿忘了侯爷还是小孩子,听不得荤话。小侯爷新年快乐,万事如意,本殿再出去问问。” “不用问了,他死了。” 李琮满脸疑惑,说:“昨儿还好好的啊……” “倘若昨日与公主欢好的是归太傅,公主还会这般议论他吗?” 李琮惊疑地问:“你知道了?” 柴嵘哼了一声,把怀里的金创药丢给李琮,喊道:“我知道?我知道个头!李琮,我真是瞎了眼……” 才会喜欢你这么冷血无情的人! 那是柴小侯爷无法说出口的告白,是昭阳公主一生也未曾听清的情话。 第四十六章说一说甜言蜜语就好了嘛才不会给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一个再温情不过的吻,点燃了肉体中的熊熊大火。 “白日宣淫。” 李琮亲了亲司道君粉嫩的乳尖,调笑道: “道君也不怕被人瞧见?” 司道君被她推在廊柱上,道袍层层迭迭地推了上去。正是情到浓时,不管不顾,哪里听得见院外有人没人? “不会。” “什么?” “不会被人瞧见。” 司道君什么都好,就是太过青涩。李琮是一个喜欢在任何时候都占据主动的人,但对方一动不动的,少了很多趣味。 她有想过把司道君调教成一见她就止不住发骚的样儿,可那模样怎么想怎么怪异。 保持目前的状态就很好。 在外人面前少言寡语,高贵冷漠,见了她话也不多,人也不笑,明明心里憋着气,却要忍着不说,和她赌上半个月的气,亲一亲、摸一摸就又和她好了。 “本君早就吩咐过他们不要来打扰。”司道君没能抑住呻吟的声音,说话的尾音都是往上翘的。“何况,本君还设了遮蔽耳目的结界。” 李琮笑。 “想不到道君有这样的本事,本殿还真是找了个神仙。” 司道君未曾听过如此直白的夸奖,他谦虚道:“障眼法罢了。” 李琮用指甲轻轻刮着司道君的腰背,不怎么疼,却引起一阵令人战栗的痒意。司道君不敢乱动,身体却红透了。 李琮有很多奇怪的性癖。 她喜欢白皙粉嫩的男人,乳头、关节、性器都得是粉色的,偶尔会改一改口味,但大多时候还是要白的。 她喜欢打破禁忌的快感,越是不该碰的男人,她越想去试一试;越是难以动情的男人,她越要去撩拨一番。 她喜欢被人舔阴蒂的感觉,尤其是被人跪着舔的时候,除了肉体上的刺激感受之外,还有幻想上的满足。 李琮和司道君换了位置。 她指着自己的花核,命令道: “舔。” 司道君有些为难。 他的脸上泛着潮红,像是想到了什么羞耻的事情,表情倒还很正常,两腿却微微地颤抖着。他的乳头上还残留着李琮的唾液,标记着所有她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 司道君跪在地上,膝盖有点儿硌得慌。他不知道他的脊背和臀部连在一起构成了怎样的美景,只是呆呆地看着她的阴阜。 “阿丛,我……” 李琮才懒得去听司道君磨烦,她等不急,直接怼到了司道君脸上。司道君两手搭在她的腰上,蓬勃的热气叫他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他的舌头却缓缓动了。 他判断不出李琮是否快乐,只能吞下从她身下源源不断流出的液体。 司道君喘不上气,人晕晕乎乎地想,玉液琼浆也不过如此。 “阿丛,你舒服吗?” 他伸出头来,眼神无辜地问。李琮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这张抵在她阴部的面孔,他的神情很小心,生怕没有舔好似的。 又不是第一次被男人舔。 然而,李琮还是感受到一股从前未曾有过的快乐。 她问:“好吃吗?” 司道君用实际行动回答了她。 他埋首舔着,不时换着舔舐的力度,大部分时间是在刺激阴蒂,偶尔会浅浅探入更深的地方…… 李琮捏着他的耳朵,慢慢地捻着,问: “司道君不愧名闻天下,连给女人口交都做得这么好?” 司道君的声音从她身下传来,闷闷的,听不出是因为肉体的阻隔,还是他心情不大好。 “本君可是第一次。” 才不是什么熟能生巧。 李琮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问: “那道君怎么这么会呀?” 尽管他的动作不是那么纯熟,可一动一静之间,李琮仍能看出他懂得不少。不像是崔匪那样的愣头青,她还得一步一步地教,教一下动一下的。司道君点一下就全通了,给她省了不少心。 司道君呼吸之间吐出阵阵热气,喷在她的阴阜很是灼人。他自然不是有意为之,可还是为李琮带来了潮水连波般的快感。 “阿丛,我是道士。” 他一下一下地舔着,小动物喝水似的舔法。 “道士本就要修房中术。” 李琮捧起司道君的脸,没亲他的嘴巴,亲在了额头上。 “道君真厉害。” 司道君的手空了出来,覆在李琮的花核上,由浅入深地揉弄。 “阿丛在众目睽睽之下装作与我素不相识。” 他的指甲剪得干干净净,灵敏的手指肆意地探索。 “阿丛把初始情欲滋味的我丢在山上不管不问。” 李琮嫌他手上的力度不够,捉了过来,她的手带着他的,转圈儿揉着。 “阿丛还要同一个我从没听说过的男人成亲,都不告诉我。” 一声声皆是对她的控诉。 李琮没搭理他,两只手的动作却没停,纯粹感官的刺激无需任何情感的升华,直到她在他的手上喷出透明的液体,她才扔开了他的手,慵懒地答了一句: “欢好和成亲分明是两码事。” 和谁做了又不代表要和谁结婚;反之,和谁结婚也不耽误她和别人做爱。 一个政治人物的一举一动都要经过仔细的考量,更别说是婚姻这么大的事。 她,当然要招一个能给她带来最大利益的驸马。 司道君盯着李琮头顶隐约的紫气,咬了下唇,还是问道: “那本君与阿丛又算是什么?” 她从来都不是普通人。 见她的第一眼他就看出来了。 可是,后来的种种牵扯已非肉眼凡胎可以预料。 “道君是大夫,本殿是病人。”李琮笑意盈盈,问:“这不好吗?” 司道君还是没什么情绪,直接一口咬在了李琮脖子上,他是真发了狠,恨不得咬下一块肉似的。李琮咬着牙,没出声儿,也没动弹,任他咬着。 最后,还是司道君先松了口。 他用朱砂色的衣袖擦去嘴里的血腥味儿,郁郁地问: “怎么不躲?” 李琮答:“若是能哄道君欢喜,被你咬死我也甘愿。” 司道君望着那枚冒血的牙印,心疼的劲儿一下子就上来了,他俯上去,柔柔舐着。李琮把脖子向后仰去,方便他的动作。 “道君,你是世外高人,不该深锁牢笼。本殿生于斯长于斯,无处可去,无路可逃,可你不同。道君初尝情爱,满心赤诚,可等你回过神来,又如何不会怪本殿拖你下水?” “我不想你恨我。” 司道君没说话,紧紧抱住了她。 第四十七章往事历历在目谁割下了我的头颅? 甭管怎么说,司道君算是哄好了。 那日李琮假装发病,过了几天之后,她的病是真的发作了,顺势歇在别院一连四五天,又惹出不少绯色流言来。 长安城里最大的小报连夜出了几版,标题分别是《惊!昭阳公主最新的绯闻对象是……》《旧爱归太傅黯然神伤,新欢司道君春风得意》《驸马人选最终花落谁家?柴小侯爷的隐秘心事!》 李琮对这些小道消息一无所知,她穿上朝服,打着呵欠,老老实实地守在太极殿外等候圣人召见。 即便是在京中,她也是日日早起练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适。 可这自个儿起来跟被别人从床上拎起来的感觉能一样么? 李琮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想听不想听的,也听了满耳朵。皇帝爹好像蛮生气的样子,连“废物”这么重的话都骂上了?兄长一句话不敢顶,哪里像个太子,跟叁孙子似的被人训。 她偷偷摸摸地笑了一下。 很快,又笑不出来了。 圣人之所以这么生气定是因为太子在边关吃了不少败仗,她留下的探子一开始还有心情同她一起嘲笑李珏,到后来伤亡惨重哪里还有说笑的想法? 柴老侯爷那么大年纪的人了,亲自被坚执锐赶赴战场。柴嵘哭着喊着要跟着去,老侯爷不同意,他就一哭二闹叁上吊,最后磨得老侯爷还是带上了他。 叫他当个最底层的小兵,不许摆侯爷的架子。 上官过说:“殿下,您家那位还真是爱折腾。” 她不敢直言圣人的名号,害怕落下口实。但是,二人心知肚明她们说的是谁。 明摆着的嘛,李琮在军中是什么地位?圣人又是藏着虎符,又是流动带兵,不就是怕她在军中站稳脚跟么? 圣人想叫太子取代李琮,简直是给他铺好了路,然而,这条路可没有他想的那么好走。 太子狠厉,那是对自己人,对敌人呢,光是狠有什么用? “谁家那位?” 李琮翻了白眼,极力撇清自己与李敬的关系。 她这厢还在筹谋军中的余下部署,只见太子灰头土脸地从侧门滚了出来。他面如死灰,神情挫败,不像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倒像是与父亲吵架闹别扭的阴鸷少年。 男人至死是少年? 李琮嘲讽地笑出了声。 太子一见她就换了张面孔,虚张声势的,看着够唬人。他阴沉地问: “本宫落魄如斯,昭阳却很得意?” 李琮与李珏成年后私下里说话的机会统共没几次,次次唇枪舌战,没打起来算是好的。 不对,李珏打不过她。 李琮憋住笑意,火上浇油地答: “兄长,本殿月来歇在府中,府外之事一概不知,想必兄长是想差了。” 太子银牙咬碎,瞪向她的眼眸中竟有恨意,他的脸上有着压抑不住的癫狂神色,李琮毫不怀疑有朝一日太子会对她痛下杀手。 这没有什么,李琮并不会为此感到难过。 因为她知道她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李琮与李珏对峙良久,谁也不肯落了下风,最后,是李珏先破了功,凄怆一笑,道: “丛丛儿,你说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什么是错的? 让没有能力坐稳太子之位的男人投胎做了皇帝的长子?还是冒名领替昭阳公主斩下前朝皇帝头颅的惊世之功? 往事历历在目。 那一夜,火光映红漆黑的夜,绝叫喊破无情的天。 她,满脸的鲜血,披头散发,手提长刀,像是从地狱爬到人间索命的修罗。 隋隳帝杨利扶着龙椅,瘫痪一般,不住哀求: “丛丛儿!你小时候,朕,朕还抱过你呢……” 李琮看着他,轻轻叫了一声“表叔”。 杨利并未因为这一亲戚称呼而放下心来,相反他的脸上浮现出绝望的神色。 “丛丛儿,朕不明白为何是你?” 李敬有那么多手下,有那么多儿子,怎么想也轮不到昭阳公主来杀他。 李琮没有收回刀,她冷然答道: “圣人有谕,谁拿下废帝杨利首级,谁就当新朝太子。” 杨利一愣,随即爆发出疯狂的笑声。 “丛丛儿,你还真是个傻娘子!李敬这话是说给他儿子听的,和你有什么关系?” 太子,太子,人家要立的是太子,又不是要立太女!李敬有意考一考叁个儿子的本事,想为未来的太子奠定功绩,扫平阻碍,哪里想到会杀出李琮这个程咬金? 叫她在军中当个小将权作安抚,谁知她当真了。 那时候的李琮是否相信杨利的好言相劝呢? 谁也不知道。 杨利只知道他今日在劫难逃,他说:“丛丛儿,朕总该是要死的,死在李敬手里还是死在你手里又有何分别?朕、朕求你一件事……” 李琮将刀横在杨利的颈上,这个即将死去的皇帝在乐呵呵地晃着那个牙牙学语的小女孩儿的时候,有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惨死在怀中女孩的手上呢? 命运无常。 “我只求你放过昭儿。” 皇帝杀了皇帝。 即便是未来的皇帝,那也是皇帝。 杨利死的时候眼睛没有闭上,眼球爆裂,血泪横流。他死死盯着杀了她的女孩儿,心中竟有一股说不出来的解脱之感。 这个眼也不眨就砍下他头颅的小女孩,迟早有一天会走上那条无人相伴的路。她的一生都将在无法消解的孤寂中度过,而这是她自己选择的、不能回头的路。 无人知晓李琮的答案。 等她拎着杨利的头颅走出甘露殿之时,她在父亲和兄长的眼中看出了复杂的情绪,恐惧、震惊、厌恶……什么都有,但没有敬佩,也没有心疼。 李琮看着怒发冲冠的兄长,不知怎的回忆起多年前死不瞑目的废帝杨利。 比起血脉相连的亲人,杨利去世前的几句叮嘱倒更像是她的父亲。 “丛丛儿,不是本宫。”李珏掩面而泣,说:“本宫根本就不想要劳什子太子之位!是父皇,是父皇他要我认下……” 李珏哪有瞒天过海的胆子?自然是在李敬的授意之下,他才敢顶了李琮的功劳,合伙演这样一出大戏。 只是,这场戏里每个人都入戏太深,回不了头。 “传昭阳公主觐见——” 第四十八章他不怕昭阳掌权,他怕的是她让女 “昭阳,你这次办得很好。” 李琮看着对她挤眉弄眼的亲爹有些无语,她当然听得出李敬的弦外之言,不就是夸她跟司道君关系搞得好吗?大胜突厥不夸她,西征吐蕃不夸她,荡平东瀛海盗不夸她,为了这么点儿破事儿夸她? 真不知道是在夸人还是埋汰人。 其实,李琮是错怪了李敬。 从主观角度来说,李敬肯定是想要夸她的,他对昭阳的态度很简单,跟这个时代任何一个父亲对女儿的态度无甚差别。 他希望李琮嫁个好人家,不用多么富贵,顺遂一生就好了。如果能带来额外的政治利益,他也不会拒绝。 孩子越有出息,家长越有面子。 这个逻辑没错,只通用于男人之间。 李琮是个女人,她做得越好反而越容易生出事端。战争年代的公主可以送去和亲,或者去当人质。假设李琮不会武功,唐朝不够强大,这就是昭阳公主既定的命运轨迹。 然而,她走出了另一条路。 狡兔死,走狗烹;鸟兽尽,良弓藏。 李琮就是那把即将被人藏起来的良弓。 当她被剥夺作为将军的军事与政治价值,那么,她在父亲眼中就剩下身为女性的性与生育价值。 皇帝对昭阳是纵容的,与那些被人奸杀、卖作性奴、碎尸吃肉的亡国公主相比,李琮幸运太多了。 可是,她命里注定不该只做一个公主。 “昭阳,说吧,想要什么奖赏?” 李敬不放心地看了她一眼,说: “可不许再要面首了!” 李琮想了想上官过为了女班失落的神色,又想了想太子惊弓之鸟般地状态,她斟酌字句,道:“一把禾苗长成稻谷,最后叫田鼠吃了,岂不可惜?” 李敬略微思索了下李琮手上的事儿,很快就懂了她的意思。给女人些小恩小惠就罢了,不就是读书么,让女人读有什么?反正男人读了能做官,女人读了徒增烦恼。 麻木使人无法感知痛苦。 当痛苦无法被感知,那就等于不存在。 他从来不怕李琮掌权,他怕的是李琮为天下女人开一个头。 妇好、夏姬、窦太后…… 凡是有本事的女人就不会满足于陷于后宫之中,她们想要权力,想要地位。男人看男人做了皇帝心里就有了做皇帝的梦,若是女人见女人有了权力…… 作为父权制度的最高主宰者,李敬看得比很多人透,比很多人深。 他绝不会同意李琮要女人通过科考参与进官僚体系的请求。 零星几个就算了,那么多女人,他怎么会答应?他不是不心疼他的子民,可女人向来是驯顺的,从古至今是隐忍的,受苦受难也没什么,逼至死境最多是自戕,哪像男人,需求得不到满足可是会发疯、会造反、会杀人的。 统治者想要用最低成本维护统治。 理所当然。 李琮淡淡一笑,她早知道李敬不会同意,她的目的也不是这个。 想要破窗就得掀屋顶。 李琮乘胜追击,提出第二个想法,她真正的目的。 “兄长前阵子去了边关,形神俱损,身心疲劳,京内事务怕是无暇多顾。” 比如,金吾卫统领一职。 李敬开始推脱:“昭阳,你是带惯了兵的,金吾卫才几个人,忒寒酸了,你不会喜欢的。” “那圣人的意思是叫我回北边了?” “咳咳,也不是。” 没有人比李敬更清楚太子不适合作太子,但是这叁个儿子之中,李珏是他的嫡长子,他看重他也正常;李瑛喜欢藏拙,他知道,可这皇位是不能给他的;李环整个一钱串子,不知他是真傻还是装傻,总之他对皇位毫无兴趣。 他想了这么久,就是没想过李琮这个小女儿。 “护卫京城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 金吾卫统领一定是极得皇帝信任。 否则,这人一叛变,整个皇宫都得被拿下。 太子当金吾卫大将军的时候没有什么突出贡献,可也从没出什么乱子。平白无故地给他撤了,太子不得气得半死? 不过,昭阳也是实实在在的亲生女儿。 这么防她,真的有必要吗? 皇帝在衡量。 “做金吾卫大将军不是过家家,那上战场就是小孩子的把戏?” 李琮知道太子殿下在边关表现得很差,李敬心里憋着气、打着鼓,她这时候添把火总会起些效果。 “昭阳,且容朕想一想。” 李琮草草行了礼,走出太极宫,上了轿子。她靠在软背上,头一点一点的,人很昏沉。 直到车窗外传来一阵喧哗,李琮才彻底清醒过来,她问:“什么事?” 王喜儿下轿探听一番,回答道:“殿下,此处是大兴善寺前。” “怎么走到这儿来了?” “夏日雨涝,道路不通。今日是从朱雀门出来的,绕着绕着就走到这儿了。” 李琮撩起轿帘,左右今日无事,去见见故人也好。这故人是把她从小看到大的了禅大师,还是和她一起倒大霉的貌美和尚,那就见仁见智了。 至于这么快就见到了竺法成,是她没想到了。 李琮顾不得地上的泥泞,紧忙俯下身,扶起被人一把推出大兴善寺的竺法成。他身上的僧袍灰扑扑的,象牙白的脸上有多处擦伤痕迹,怎么看怎么落魄,哪里还有西域高僧的模样? “太子殿下有令,限叁日之内,城内番僧一概滚出城去!否则,格杀勿论!” 李琮认出那是金吾卫的制服,她一面为竺法成输送内力温养经脉,一面疑惑问道:“这真是太子殿下的命令?” 那金吾卫对番僧恶行恶状,对李琮客气得很。 “见过公主殿下。末将岂敢胡言?” 竺法成不知是受了什么虐待,他的神智不很清醒,半晌没认出李琮是谁,止不住地向她道谢。李琮的心中泛起阵阵怜惜之情,这和尚对她有恩,她今日报了正好。 再说,和太子对着干,她开心着呢。 “殿下,您这是要把人带走?” 李琮走至寺门前的菩提树下,随手摘下两枚叶子向那出言不逊的金吾卫飞去,锋利的叶片在他脸颊上擦出两道血痕。那金吾卫失神地望着李琮,某个不可言说之处却渐渐抬头。 “本殿做事还轮不到一个小小的金吾卫置喙。” 第四十九章永远不会熄灭的灯火,永远不会倾 “兄长是疯了不成?” 李琮听完上官过的简报,在堂前踱来踱去。她小声嘟囔着些什么,上官过凑近了听,才听清她说什么“不可能”“怎么会”之类的话。 “殿下,太子被你吓得够呛,情急之下出此昏招,也不是不能理解。” 李琮知道兄长因为废帝杨利的事对她一直心存芥蒂,再加上他近来连连碰壁,又被圣人责怪,看她有点儿圣前得宠的意思就急得不得了。 “那也不至于要驱逐长安城内所有胡人吧?” 海内战乱方息,正是缺人的时候。 每年在长安流动的胡人人口差不多有一百万人,这些人有女有男,有老有少,有僧侣、学者、商人、官员,她们对这座伟大的城市做出了无可磨灭的贡献,是大唐王朝的王冠之上熠熠生辉的另一面明珠。 “太子说,我们给胡人优惠政策太多,少收税,多补贴……” “兄长真是糊涂!”李琮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难怪兄长先挑寺庙下手,西市胡人每年还会给朝廷交上不少税银,那些番僧占着大片的土地,又一个子儿不交。“他是想效仿北魏武帝灭佛?” “这哪里是要灭佛?分明是要灭胡!” 就算是要灭胡,太子的手段未免太过激进,一点儿缓冲的时间也不给,把胡商的摊子砸了,撵跑寺里的番僧,赶走坊中的胡姬。 若是长安起了这个头,用不了多久,唐国中的所有胡人都会消失。 “就见过往里招人的,哪见过往外赶人的?” 太子这主意真不是一般人想得出来的,说他傻吧,他还知道柿子挑软的捏,朝廷内的胡人官员他是不碰的,就捡着无权无势的人欺负;说他聪明吧,他难道不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 “崔宰相带着百官在太极殿前跪着呢!” 李琮问:“本殿真是不懂他怎么就对兄长这么好?就跟兄长是他自己个儿生出来的似的!” 上官过懵了,说:“男人生孩子,男人怎么有生孩子的本事?” “哼!从肛里蹦呗!” 李琮正经的表情没能维持一秒,绷不住了,与上官过对视一眼,噗呲一乐。正当其时,被李琮派去宫中打探消息的探子赶回府中。 “殿下!圣人,圣人他说——” “他说什么?” “他说,且叫太子折腾吧!” 李琮无奈,敢情不是自己打下的江山,怎么祸害也不心疼啊?她与上官过又商量了几句,换了便服,匆匆赶往长安城中的另一处别院。 候在门前的正是赵乐儿。 “殿下,您最近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癖好?” “嗯?” “没什么特殊癖好,您养这么多番僧干什么?” 李琮听出来赵乐儿是同她打趣,随后走向内院,院中站了几十个番僧,乍一看长得一模一样的,分不出谁是谁。 众僧见她来了,自觉分开一条路来,从中走出一位眼眸碧绿的貌美和尚。他双手合十,目光虔诚,轻声向李琮道谢。 从前见他只觉生得好看,却也不算稀奇,今日见他立于众僧之间,竟有股隐隐的矜贵气质。 李琮胡思乱想着,回了一礼。 “昭阳,跟我这么客气干嘛呀?” “见过殿下。” 李琮愕然地望着许久不见的李宝珍和玄贞和尚,叫来赵乐儿问道:“这俩人怎么回事?” 赵乐儿支支吾吾半天,李宝珍替她说道: “是我逼她带我走的!” 李琮“啪”一掌拍在玄贞头上,玄贞一个趔趄,没有怨言不说,还冲她笑了笑。李琮看了更来气,问:“本殿问的是你吗?本殿问的是他!” “昭阳,我想好了。”李宝珍牵过玄贞的手,眼中满是对自由的向往。“我要带玄贞走。” 李宝珍环视一周,周围是乌泱泱的外邦和尚,个个脸上写满了祝福。她一想到别院之外的长安被太子整个天翻地覆,别院之内还有俩苦命鸳鸯正计划着浪迹天涯,她就脑瓜仁儿疼。 “本殿管不了你们!” 李琮拉着竺法成走了。 他,似乎比上次瞧着又瘦了些。 “上师,近日可好?” 衣带渐宽,形容憔悴。怎么也看不出个好嘛。 然而,竺法成仍如初见之时,从容不迫,神情淡然。一个人假如生长于苦难之中,那么再多的苦难对她来说,都不算什么。 “贫僧很好。” 李琮闭上双目,似乎这样她就不会想起那些烦恼,她半倚在床榻上,命道:“上师,给本殿念些经文罢。” 竺法成的声音有某种魔力,李琮听了没一会儿就睡着了。接下来的几天里,李琮日日往这处别院跑,次次来了不干别的,只来听竺法成念经。 金吾卫来了一波,她出面给拦了,太子怒极,不敢与她产生正面冲突,索性把这火撒到了别院外的胡人身上。一时间,长安城内怨声载道。 “殿下,今日的经念完了。” 李琮拆开一只月白色的纸鹤,真有意思这小东西,不知司道君使了什么法术,它竟自个儿找了来。 “经还有念完的一天?” 竺法成自知失言,面色微红,说:“贫僧知错。” 也许,了禅大师说的是对的,昭阳公主有慧根。 “上师,您说今夜的风是不是要变了?” 竺法成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在那些没人注意的街角巷尾,巡夜的武侯仔细地盯着冰冷月光下的每个值得怀疑的影子。武侯的眼睛望着灯火辉煌的太极宫,那座宫殿象征着一个正在崛起的帝国,是所有唐朝子民愿意用生命去守护的荣耀。 永远不会熄灭的灯火,永远不会倾颓的宫殿,永远不会衰败的城市。 真好。 像是一个美梦。 直到—— “圣人——不好了——” 李敬睡眼朦胧地从榻上爬起,小宫监的话还没说完,一把胡刀就砍断了他的脖子。 鲜红的血液呲呲地往外冒,这哪里是杀人,倒像是宰了一只扑腾乱跳的活鸡。 “反了!反了!” 从朱雀门到甘露殿大小宫门十叁道。 竟是没有一道拦得住这些愤怒的胡人。 李敬冷汗直冒,他躲着那些狰狞的异族面孔,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梦,醒了。 第五十章昭阳公主夺权的开始谁才是她的一生 “启章七年,长安胡乱,高祖年衰,不得御。后缈出释门,破胡计,定长安。” ——《旧唐书·昭阳本纪》 紫微宫。 一华服女子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儿,正讲到《旧唐书》的某一章。那女孩儿天资聪颖,思维敏捷,才五六岁就缠着她的母皇给她讲前朝旧事。 “阿娘,怎么明帝的故事是从这一页开始的呀?” 赵水遥沉吟片刻,答道: “此事乃昭阳公主夺权之始。” 说起来,那已经是二百多年前的事。 当时的太子贪功冒进,赶尽杀绝,惹得长安城内胡人怨声载道,胡人秘密纠结出一支队伍,其中有商人、有僧侣、甚至还有唐朝的胡人官员。 若这只是一场普通的暴乱,自然不会记载于开启了大唐第一个盛世的女皇李琮的本纪里。 重要的是,这次看似偶然的暴乱揭示了唐王朝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表面之下不堪一击的脆弱。 无人知晓身处这场变局之中的每个人内心是如何变化的,据野史记载,唐高祖经此一乱大病一场,昭阳公主除金吾卫大将军一职,皇后窦缈重掌六宫,晋王李瑛协理政事,太子齐王终日玩乐。 “为帝王者,术在权衡。” 当年的敬帝兴许只是为了权衡几个孩子之间的权力,年迈的他终于意识到太子骄纵太过,担心太子无法守好他的江山。 所以,他给了另外几个孩子相当的权力,不仅是为了给太子施压,更是留了一招后手。 这个时候的敬帝是否动了废太子的念头呢?恐怕没有。 “阿娘,若是您同明帝相比,是她更厉害,还是阿娘更厉害?” 赵水遥,从漂在河面嗷嗷大哭的弃婴,到起义军的首领,再到新朝的开国皇帝,她的一生同样有很多故事可以讲。 “我觉得一定是阿娘更厉害!” 赵水遥亲了亲女儿,说:“不一定呢。” 此刻的李琮当然不会知道几百年后另一个皇帝对她的高度评价,她正忙着收拾太子留下的烂摊子。上官过看她忙得脚不沾地,给她出谋划策,想了不少主意。 “殿下,圣人竟愿意将金吾卫全权交给你管。”上官过的声音小了下去,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转了性呢。” 李琮当上金吾卫统领才几个月,金吾卫上上下下的人换了个遍。新名单呈报上去,敬帝多一句话没问,直接就给批了。 “圣人,金吾卫中这么多娘子,如何保卫长安?”老宫监问道。 这份名单上的人年龄、家世、背景各有不同,唯一的共性就是她们都是女人。 李琮,要打造出一支完全听命于她的娘子军。 圣人不语,目光阴沉地落在香烟袅袅的丹炉之上。 “哪有那么容易?” 若不是窦缈这个娘子军前统帅在此次平定叛乱中起到大用,她想要实现大换血还没那么容易。 说句不好听的,要是窦缈当时多那么一点心思,坐在皇位上的人是不是李敬还不好说。 敬帝点头同意之后,从前的金吾卫暗地里又闹了几场。这帮世家子弟不是多么看重这份工作,金吾卫本来也是他们当作跳板的地方,可是,落得卫主不力的名声之后,他们哪里还会有什么政治前途? 不闹,是不可能的。 李琮自己没有出面,她派出两个副将,叫新金吾卫的人与旧金吾卫的人一对一比了一场。 旧金吾大败。 她的副将之一张怒儿嘲道: “这点本事谈何守卫长安?” 明面上,再也没人敢议论新金吾卫。 “殿下,您不开心?”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长安城的贵族女子从扶大厦之将倾的窦缈和平四海之飙尘的李琮身上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她们开始学习武术,强身健体,希望自己也可以成为平定叛乱的将士。 好在唐朝贵族不论女男一概酷爱马术,身上有底子在,再学武功问题不大。她们的家长未必全都同意这些似乎异想天开的想法,可昭阳公主风头正劲,这时候浇冷水也没用了。 “不开心?”李琮摇头。“本殿没有,本殿是太忙了。” 但她忙得很快乐。 李琮与上官过共同商议并制定了新金吾的管理办法,主要是参考窦缈多年前的那支娘子军。她对那些英姿飒爽的娘子军还有印象,然而,她们在新朝成立之后并未获得应有的荣光。 而是像窦缈一样,成为某某之妻。 李琮忽然感到悲凉。她想,她是错怪了阿娘吗?阿娘年轻的时候,是不是和她有过相似的野心与抱负?阿娘是不是遇到过类似的困境? “殿下,晋王殿下来了。” 上官过一听李瑛来了,正打算回避,晋王出声叫住了她。 “上官女师,此事不妨你也来听?” 李瑛带来的是与胡人相关的管理制度。 他写了很长的一个折子,头头是道,事无巨细,比太子的暴政更容易叫人接受,也比开国初期杂乱无章的管理秩序要好得多。 上官过偷偷看了晋王一眼,不大高兴。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李琮笑容璀璨,一脸天真。 “二兄,我竟看不出你还有这样的本事!” 这话乍听之下是在夸他,仔细琢磨损得很。李瑛掐了她脸一会儿,问道:“难道二兄在阿琮心中如此不堪?” 上官过偏过了眼。 寻常人家的妹与兄关系好的不是没有,可李家人实在是怪。许是因为李琮与其他两位兄长关系太差,跟李瑛这般亲呢反倒显得不正常。 “二兄,我知你苦。” 世人皆道太子不堪大用,敬帝心生疑虑,这才叫晋王出了头。其实不是的,李琮知道,不是的。 太子不是能容人的性子。 “阿琮,”李瑛舒了一口气,有点苦尽甘来的味道。“总有苦尽甘来的时候。” 李琮与李瑛对视半晌,眼神交融,心思各异。 上官过不解地思索着,想了半天到底是没想出是什么名堂,说了声告退就走了。她人刚走,晋王就冲李琮笑了一下,打趣道: “阿琮,你就没什么想对二兄说的?” 第五十一章“阿琮,若你身为男子,皇位唾手 “阿琮,怎么跟二兄还装傻?” 晋王眼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一眨眼的功夫,他就又成为一个无可挑剔的好兄长。 “你成日往大兴善寺跑,莫不是要效仿安乐公主?” 李宝珍和玄贞私奔了。 跑哪儿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跑的,不知道。跑去干嘛了,不知道。 这场令当朝天子惊慌失措的动乱只有这么一个好结果,给了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机会。 李宝珍的家人心里有数,皇帝忙着封锁消息,谁也没心情去管这对苦命鸳鸯。 李琮眨巴着眼睛,答: “本殿一生杀人无数,孽债深重,去听上师讲法,有什么不好的?” 这一对妹兄你损我我损你是常态,李瑛吃李琮一记软钉子也习惯了,他笑了下,反击道:“那阿琮怎么不找了禅大师?反而去找花容月貌的道融和尚?” “啊?”李琮讶然。“二兄,你,你说一个和尚花容月貌?” 晋王没好气地瞪了李琮一眼,说:“二兄这是替你说的心里话。” 李琮乐呵呵的,答:“二兄,我有分寸。” 竺法成又回到了大兴善寺,玄贞和尚走后,他在寺中与民间的声望更是无人可比。 尽管皇帝下令封锁几个月前小型动乱的消息,但长安城的老百姓也不是吃素的,人家各有各的消息渠道,明面上不敢妄议朝政,背地里多烧了不少香火。 谁想活在被战争支配的恐惧之中?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李琮不光救了竺法成的命,还帮了所有胡僧一把。 除了佛教之外,长安里的外来宗教还有祆教、景教、摩尼教、伊斯兰教等等。影响大的如佛教、伊斯兰教,尚可与本土道教一拼,影响小的嘛,多多少少有些信众。 当今圣上对宗教界的态度暧昧不明,可看他放任太子胡来的架势,怎么瞧怎么不放心。于是,这些宗教界的领袖顺理成章地将目光转向了下一任皇帝。 政策瞬息万变,自要早做打算。 太子不可信任,晋王温和宽厚,齐王贪玩爱闹。 可是,再怎么温和宽厚的晋王,也不曾冒着与狂怒的太子作对的风险,给这些远道而来的异邦人一个避难所。 坊间传言说,昭阳公主看上了竺法成,为了讨美男欢心,甘愿犯这个险。 论迹不论心。 无论昭阳公主抱着什么目的,她在民间的支持者是越来越多了。 “二兄,你知太子对我猜忌。”李琮很无奈的样子,“我做什么,或是不做什么,太子都不会让我好过。” 李瑛有些伤感,不知是回忆起从前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还是有什么更加隐秘的、无法告人的心事。 他说: “阿琮,若你身为男子,皇位唾手可得。” 李琮忙用手捂住了他的嘴,他口中吐出的热气喷在她手心,无端地痒。 她忽略掉这一点异样,挤眉弄眼作怪道: “这话可不兴说啊!” 李瑛咬了她手心一口,她哎呦一声喊疼,李瑛又心疼地给她揉了起来。 “咬疼了?” “疼死了!” 他看得出李琮是在说瞎话,可他仍然愿意陪她演好这场戏。 “兄长总以为我想要当他的敌人。” 昭阳公主从来是嚣张跋扈,傲气逼人,难得有如此剖白心迹的脆弱时刻。 好像只有在亲近的人面前,她才会说几句真心话。 “其实,我只是自保而已。” 她低下了眼睫,卷翘的睫毛一颤一颤的,像是两只翩然欲飞的蝴蝶。 自保。如何才能自保? 当你变成那个杀伐决断的人之后,你就可以自保。 李瑛抱住了李琮,温柔地安慰着她。李琮的头埋在他的胸前,他看不清李琮是什么表情。 “阿琮,相信二兄。” “二兄会永远保护你的。” “有朝一日,若是二兄可以……必然……” 他许下一个美好的承诺。 美好得不像真的。 李琮笑道:“二兄这话冲着我说有什么意思?应当是对未来的二嫂说才是。” 李瑛本在看她,她突然挣出了他的怀抱,笑眼弯弯地看他。她很少露出这般柔软,又这般令人心痛的表情,李瑛一时竟有些痴了,颇为难堪地偏过了头。 “没有什么二嫂。” 李琮没听清,问:“什么?” “没什么。” 这场动乱的余波一直持续到秋天。 长安的百姓有了新的话题,那就是谁能在即将到来的秋闱中拔得头筹。 “我押卢九郎!”一中年儒生说道。 “卢九郎才回长安多久?怕是连主考官都认不全。某看还是范家的几个儿郎胜算更大。” “你懂什么?卢九郎家财万贯,才气斐然,是今年科考的大热门呢!” “诶诶,王叁郎瞧着也不错。你们看他写的这篇文章,归太傅看了直夸!” 李琮与王喜儿乔装改扮,坐在一家酒肆的二楼,二人俱是习武之人,毫不费力就听清了楼下人的议论。 每次科考京中都会有人开设赌局。 只要在一定金额和赔率内,京兆尹是不会管的。 想来这分科举人的制度还是前朝隳帝首创,六七年前刚立国的时候,唯有寒门士子寄希望于科举出人头地,贵族子弟是不屑考的。 这两年朝廷的风向变了,科考也越发热门。 “喜儿,你还不回家么?” 李琮听到王叁郎的名字,顺嘴问了一句。王喜儿漠然说道:“殿下在哪儿,属下的家就在哪儿。”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王家的大女儿不愿意回去,李琮不会逼她。 “说起来,本殿有日子没去国子监了。” “属下这就给您准备车马。” 李琮拦住王喜儿,说: “归太傅是不是生本殿的气了?” 她这阵子主要在忙金吾卫那头,冷落了那群男人也是有的。除了每月去司道君住的别院一趟之外,李琮可是禁欲了有一阵子。 归云书给她写了几封书信,用词含蓄,传情动人,字字句句说的是想要见见她。 可她愣是没抽开空来。 “属下不敢妄言。” 李琮敲了下王喜儿的脑壳,说:“你这个鬼灵精的!” 说完,她就慢悠悠地走了。 第五十二章若某高中状元,殿下可否应某一个 国子监。 “王郎君,此次科考您定能得圣人青眼。” “多谢。” “王郎君学识过人,想必猜得出今年的考题是……” “不知。” 李琮在长廊的拐角处伫立片刻,偷偷笑了出来。等这俩人的声音远了,她才从廊下抄近路去国子监的教室。 此刻书声朗朗,气氛火热。 李琮瞄了一眼,领读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夫子,不是归太傅。崔匪坐在紧后头,连眼都不眨一下,知道的是他读书太专心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高僧入定了。 她想起之前与崔匪说过的几句戏言,不禁感慨。 “见过殿下。” 一道微弱的女声唤回了李琮。 她回头一看,是林小娘。 李琮对娘子向来是和颜悦色的,她会想,若是窦丛还活着,她会长成什么样的人?她是苦水里泡大的孩子,一辈子只享过几天福。 妹妹那么懂事,一定不会骄纵。可她骄纵些又有什么关系?反正她是昭阳公主的妹妹。 “林小娘,怎么在这儿?” 林小娘一想到这是她与昭阳公主第一次私下对话,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 “殿下,小娘并无恶意。” 她艳羡地望着端坐于堂内读书的青年俊秀们,说: “他们马上就要上考场了。” 李琮的心沉了一下,问: “小娘也想科举?” “正是。” “小娘的年纪还小,等你长大了……” 李琮的话没说完,因为她看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从林小娘的眼眸中流下。她沉默着,捧起林小娘的小脸,为她擦拭眼泪。 “殿下,小娘长大了又如何呢?” 等她长大了,她就会和家里安排的人结婚生子。 她没有科考的机会,她连比试的资格都没有。 “林小娘,你这眼泪怎么越擦越多?” 李琮这话把林小娘给逗乐了,她不哭了,也不去看那些郎君。论家世、才学、相貌、品行,她与这些郎君有什么差别? 只除了不是男人之外…… 这个世界上从古至今就有仅限男性的考试资格与岗位职位。 可从来如此不代表是对的。 “小娘,再等等。” 林小娘摇头。 “殿下,我今年十二岁,还有叁年便可婚配。阿娘宠我,愿意多留我两叁年。” “难不成这世道叁五年就能变了?” 多么不公平。 饶是如此,林小娘也已经是一个非常幸运的古代女孩儿。 李琮抱了抱林小娘,像是在和她说话,又像是在给自己设定一个似乎遥不可及的目标。 “信我。” 这世上从来没有救主。 就算是天降一个女皇,她也没有办法自上而下地拔除庞大机器内的赘疣。相反,只有像王喜儿、林小娘这样的人多起来,世界才会发生改变。 否则,李琮又怎么在短时间之内能凑齐这么多的女人进金吾卫? 她们不是从战场上下来的老将,就是武将家中郁郁不得志的女儿。 当年,李琮在军中的时候一手提拔了不少姊妹,她那时候就向她们承诺过,不会让她们接受所谓女人必须接受的命运。 彼时她只是个自身难保的工具公主,可她们还是毫无保留地交付信任。 兜兜转转,李琮实现了她的诺言。 但还不够。 她真正想要的才不是当护卫皇城的大将军。 林小娘走的时候可算是不哭了,是信了李琮的承诺,还是觉得多说无益?难说。 李琮遇见林小娘,心生感慨万千,她是不打算继续看下去了,没想到刚要走就又被人叫住了。 “殿下?” 李琮心里有些烦闷,可她听出了这个人的声音,耐着性子应了。 “崔郎君何事?” 崔匪有些日子没见昭阳公主了,她来国子监不是找上官女师,就是找归太傅,几次偶遇也只是匆匆说了几句不疼不痒的话。 好像把他给忘了。 “没什么事。” 崔匪哑口无言。 “倘若无事,本殿就先走了。” 崔匪“欸”了一声,声音中透出无限的哀怨之意。 屈原曾以美人花草自比,怨恨帝王不知他忠君报国的心意。可是,文人墨客写的怨词果真没有半点女男之情么? 他可是体会得情真意切。 “殿下心中谁会中状元?” 李琮冷冷地回:“科考之事不在本官职责之内,崔郎君问我何意?” 崔匪未曾料到李琮态度冷淡至此,他手足无措地答:“某,某无甚意思。” 李琮不像理他,转身就走,崔匪在她身后高声喊道: “若某高中状元,殿下可否应某一个愿望?” “什么愿望?” “等放榜了,某再同公主讲。” 李琮烦得很。 她不知道这些男的是怎么想的?一天天没有正经事做?跟她玩儿这些小孩子的把戏干什么? 李琮十几岁的时候还愿意哄哄这帮小男人,现在她二十二岁,正是建功立业的大好年华,哪还有闲情逸致玩儿这些? “让本殿猜一猜。” 她脸上的笑满是恶意与嘲讽。 “崔郎君想要自荐枕席?” 崔匪的脸一下子红透了。 他支支吾吾半天没憋出一个字,显然是被李琮猜破了心思。 “若果真是这个愿望,殿下可会答应?” 李琮冷哼一声。“崔郎君好大的口气,等你中了状元再来讨这巧也不迟。” 昭阳公主一走,卢九郎就从树后走了出来。他生了一张毒嘴,说起话来从不客气,更别说是他早就看不上眼的崔匪。 “崔郎君这手段,比小倌还下作。” 崔匪的脸由红转白,在李琮面前他说些荤话没什么,这话若是被外人听到,他心里又会是什么滋味? 然而,崔匪这一次不再忍气吞声,反击道: “比小倌还下作又怎么了?” “怕不是有的人想下作还下作不来。” 卢九郎大怒。 “崔匪!你这话什么意思?” 崔匪的勇气是有限的,他的本质还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嘲讽完这两句,又说不出话了。 “崔郎君,”卢九郎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你不会以为当了状元,昭阳公主就会高看你一眼吧?殿下她绝不会找你这样的白衣做驸马。” 崔匪的声音很平静,他说: “某不敢痴心妄想。” 第五十三章命运的三连击之难哄的归太傅 “殿下,您真的决定好了?” “嗯。” “属下实在不懂您怎么会选他做驸马。” “他自有他的长处。” “那其他几位郎君比他差在哪儿了?” “乐儿,你今天的话可真多。” 李琮倒不是生赵乐儿的气,只是她要忙的事太多,没把成亲的事儿放在心上。 近日,甘陕一带出现了一位江洋大盗,该人自称薛白袍,不知何门,不知何派,看不出他的武功路数,瞧不出他的身世背景。 只晓得他酷爱穿一袭黑衣,趁人不备潜入官府之中,接连偷了西北叁十七个县衙的官印。 一介江湖人士,盗官印有什么用? 偷也就偷了,他还喜欢在每次下手之前发出一封预告信,分明是挑衅。 而他最新一封预告信正是发给长安京兆尹的。 此事本轮不到金吾卫管,可皇帝被上次胡人的事弄怕了,太极宫上上下下风声鹤唳。这大盗说是要偷京兆尹的官印,谁知道他真到了长安又打算偷些什么? 若是他想偷最大的那枚官印…… “乐儿,你说这薛白袍是哪里来的?” 赵乐儿想了想,说道: “江湖里以盗闻名的能人异士不少,但她们最不爱招惹官府的人。属下小时候同西域魔教的人打过交道,薛白袍的做派到像是魔教中人。” “魔教?”李琮疑惑。“自从打下吐蕃之后,西域魔教几乎在中原绝迹,怎么会挑这个时候来?” “殿下,您当初打的是赞普。” 赵乐儿有些忧心。 “魔教起源于西域,如今人员复杂,又是暗中行事,索兰赞普恐怕也管不了魔教中人。” 李琮与赵乐儿耳语几句,赵乐儿得令办事,她人刚走,就有一位贵客上门。 “殿下。” 李琮冷不丁被人这么一叫心悸一瞬,她抬头一看是归太傅,笑着问道: “太傅怎的来了?” 归云书声音涩然。 “我没事就不能来么?” 李琮一听就知道他这是找事儿来了,赶忙放下手里的活儿,嬉皮笑脸地哄他道: “太傅何至于此?您永远是公主府的贵客。” 她说话客气,手上却不客气。 归云书病弱体虚,在床上的时候她都不敢用多大力气,怕把他那细腰给折断了。 李琮脚一勾,手一卷,归云书就半跪在她膝头。他的眼部线条风流而又多情,但他眼里的光却冷得很,两相调和之下,做成个又无辜又勾人的绝妙神情。 心知肚明。 她对他要说什么话心知肚明,他对她知道她晓得他要说什么心知肚明。 “阿琮,我只问你一句话。” 李琮的心脏传来撕裂般的疼痛,回忆席卷而来,几乎将她淹没。 被砍掉头颅的女孩儿,绝望的惨死动物般的呐喊。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强行压抑着什么无法诉说的情感。 “云书,你知道我的答案。” 归云书偏过了头,不想让她看到他眼中涌上来的热泪,他想问那么一句话,就那么一句。 “殿下当年所言可是骗我?” 那时,他是温文尔雅、钟灵毓秀的青年先生,她是聪慧敏锐、勤学善问的少年学生。她与他之间有相熟相知的欣赏与仰慕,有朦胧而又美好不堪戳破的情思。 他曾对她讲,你我师生,万万不可。 从那之后,是长达数年的故意冷落,视而不见,装模作样。 这些年来是真心还是假意?是命中注定还是阴差阳错?处于因缘两端的她和他,真的能分清吗? “云书,我有过那么多男人,只有你在我心中是不同的。” “可你我之间横着的牵绊太多,我无法给你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 “若你想要一纸婚约,我可以给你。可今日你心心念念的东西,焉知不会成为束缚住你的囚笼?” 归云书的眼泪止住了。 李琮松了一口气,说: “这是我第一次见太傅哭。” “也是最后一次。” 归云书的脸上浮现出支离破碎的表情,李琮有心安慰亦不知从何说起。她以为这几句真情流露就能唬住归云书,未曾料得他紧接着发难道: “殿下属意的驸马是哪位郎君?” 李琮开始撕自己的手皮。 “本殿就不能不结婚吗?” 归云书抽来她的手,细细舔着她虎口上的伤疤。 “六年前,公主与臣同游元宵灯会,有一黑衣大汉捉了公主做人质。臣手无缚鸡之力,无能救出公主,好在公主武功卓群,反手拿下贼人暗器,手上留下这块疤痕。” 李琮问: “太傅提及此事何意?” 归云书的眼里闪着细细的光,像是波光粼粼的湖面。 “从那一天起,臣就发誓不会让其他任何人伤害公主。” 他大胆地将李琮的手拉进自己胸前,脸上却露出羞涩的笑容。 “臣对公主之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 那个曾百般劝诫她万万不可的人,竟然雄伏在她的身下,向她宣誓忠诚与爱情。 是谁当了真。 “难道臣连败于谁手都没有资格知道吗?” 雄竞的失败者。 李琮正斟酌词句,思量着如何同他解释,忽听得门外一阵喧哗: “观主!殿下,殿下她有客人——” 得,又是个来兴师问罪的。 李琮想也不想就将归云书推到屏风后,归云书满脸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阿琮,你做了什么亏心事?一个道士就把你吓成了这样?” 人一来就把他藏得严严实实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归云书是昭阳公主的奸夫。 李琮面露难色。 “云书,不是你想的那样。” 归太傅又不傻,早在司钧平初次面圣那次他就瞧出李琮与司道君有猫腻,他还以为李琮是天生的风流种子,对那装神弄鬼的道士一见钟情,今日见李琮这反应,俩人恐怕早就有所牵扯。 “昭阳公主,你到底有几个情人?” 李琮眼见着自己要翻车,强将归太傅抱在怀里,他想要挣扎,假意推了两下也就不挣扎了。 她的每一个吻都是那么真挚,仿佛把他当作此生唯一挚爱。 归云书被她吻得七荤八素,李琮顺势将人按下,她稍稍整理衣衫,从那幅山水后走了出来。 “道君,好久不见。” 第五十四章命运的三连击之狡诈的司道君 “阿丛,你有心事?” 李琮一想到归云书正在屏风后听着她就浑身不自在,她欲盖弥彰地走过去,镇定答道:“并无。” 司道君恍惚间瞧见她身后有个影子一闪而过,问:“那是什么?” 李琮咳嗽一声,编起瞎话,道:“前几日养了只猫,许是它在捣鬼。” 司道君止住脚步,语气酸涩。 “阿丛在府里养了新猫,就忘了山里的旧猫了。” 司道君这话好懂得很,归云书一下子就听明白了。什么新猫,什么旧猫,这臭道士分明是在说李琮的新旧情人。 亏得阿琮还装作与司道君初识,二人怕是不知何时早就有了往来。 只是、只是那道士凭什么是旧猫?明明他归云书与阿琮相识得更早。 归云书正咬牙切齿,李琮的心也很忐忑。 司道君看着是仙风道骨的,可李琮知道他的醋劲儿不是一般大,他这醋劲儿施展的地方也奇怪得很,寄来的纸鹤一封不回就闹腾,看她身边换左一个男人右一个男人却哑声了。 要说这昭阳公主本就打算与司道君来一段露水情缘,每月去终南山一趟,治治病看看猫顺便玩玩男人。哪想到司钧平是个认定了就不放手的,宁肯打破多年坚守的原则也要寻她。 李琮是一个无法理解爱情的人。 她当然猜得出他日复一日的等待,她当然看得到他尾生抱柱的执着。 问题是,司道君想要的东西她同样也给不了。 “道君是冤枉我了。” 李琮干巴巴地说完这句话,心里感到很可惜。要是归云书不在这儿,她就能把对太傅说的话原封不动地再对司道君说一遍,也省得她费事去想要怎么打发这个爱吃醋的道士。 “本君今日来此是有正事。” 司道君的哀伤持续的时间很短,像有什么极快速的东西,从那双幽蓝的眼眸一闪而过。李琮有一瞬间被触动了,她似乎忘了屏风后的太傅,眼中只能看见这个心口不一的道士。 “何事?” 司道君示意她附耳过来,李琮贴过去,他才小声说道: “叁天前陛下秘密召本君进宫。” “圣人有事?” “他想向本君求一味药。” “不曾听闻圣人身体抱恙。” 李琮刚说完,她就反应过来司道君是什么意思,嘴唇几乎要贴上了司道君的脸。 “他想求的是长生不老之药?” 距离太远,声音太小,归云书听不清俩人说了什么。屋里就她们两个人,为何要遮遮掩掩的?又或是,她与那道士的感情着实是好,时时刻刻都要粘在一处。 归云书身子骨弱,郁结于心,偏又是个哭不出来的性子,越想越气,越气越想,竟又是一口鲜血呕了出来。 李琮满心想的是司道君给她带来的这个消息,并未注意到屏风后的声响,而司道君却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敢问道君是如何答的?” “世上确有长生不老之药。” 李琮愕然地望着司道君,他是不会撒谎的,可长生不老未免荒谬。司道君很喜欢看李琮惊讶的模样,她向来是气定神闲的,变个脸色倒很稀奇。 司道君从袖中掏出一张黄纸,上面用朱砂写了密密麻麻的字。李琮接过来一看,更疑惑了。 “这是药方。” “药方?可这上的药材本殿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李琮捏着那张黄纸,说:“道君莫不是在拿圣人取笑?” 司道君摇了摇头。 “民间传言云中观有长生不老之药不是空穴来风,此方正是由历代云中观观主保管的绝密。” “倘若找不到药材,要这药方何用?” 司道君调皮地眨了眨眼,他还是第一次做这么生动,又这么孩子气的表情。 “除了能堵住皇帝的嘴之外,确无他用。” 李琮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哈哈大笑。 司道君见李琮笑了亦心生欢喜,他碰了碰李琮的手,含情脉脉地说: “阿丛,你可有一阵子没来见本君了。” 李琮有点儿尴尬,她一边往后退,一边答: “最近忙,忙得很。” 司道君的手指跟白玉雕的一般纤细瘦弱,可再怎么纤细的一双手,在争取意中人的心的时候也会爆发出无穷的力量。 他故意说道: “难道阿丛忙得连吻我的时间都没有吗?” 司道君拉过李琮的手,依次滑过他红润的双唇、粉色的乳头和盈盈一握的腰肢。 “本君记得阿丛喜欢吻我的这里、这里和这里。” 不知是什么地方,传来“咯吱”的声响。 李琮汗颜。 司道君是真傻还是装傻?莫非是算出房里还有个人?她想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但她晓得归太傅一定是气得够呛。 归云书出来大吵大闹也就算了,他不声不响地躲着,到底在干嘛呢? “道君,大白天的……” 李琮不提大白天还好,她一提这话,司道君更来劲了。 “白日宣淫?” 司道君咬着下唇,嘴边浮现出殷红似血的艳色。 “这个词还是公主殿下身体力行教给我的。” 满院的藤萝,刺眼的日光,激情的律动。 那个疯狂而又迷乱的午后,她在宣泄不足为外人道的欲望。 李琮嘴硬道:“胡说。” “本君是否胡说,殿下定然很清楚吧。” 李琮的脸罕见地红了一下,一使劲把手抽了出来,令道: “道君没事便请回吧。” 司道君不再在她的手上做什么文章,而是绕了一个小圈儿,边绕边问: “本君为什么要走?” 李琮不想跟他动气,可他今日所作所为当真是在胡闹。 司道君没给李琮插嘴的机会,抢白道: “是阿丛先招惹的本君,是阿丛先骗了本君。” “你心里没有我,作甚要哄我同你欢好?” “阿丛冷落本君,阿丛心里没有本君,本君从不曾生阿丛的气。” 他终于转到了李琮身后,猛地一推屏风,凶巴巴又惨兮兮地问道: “为什么你要我走?” 司道君的情绪重新恢复平静,他漠然地看着一脸哀容的归云书,后者连看他这个情敌一眼也不愿意,而是痛苦地看着满脸讶色的昭阳公主。 “是为了这个命不久矣的废物男人吗?” ———————— 免费精彩在线:「po1⒏υip」 番外三就要色色:女帝与两位侍君的羞耻play 却说那日李琮正在偏殿练功房练武。 她的武学造诣已臻化境,渐渐悟了大道至简,以柔克刚的道理。 是以,李琮不单单练刀枪棍棒,又加上了柔术练习。 她叫手下摆了一架朝天杠,左右两头各悬下一条红绸,左边的绑在左腿上,右边的绑在右腿上,刚在空中做好个一字马,就听到宫女两声通传。 “崔侍君觐见——司侍君觐见——” 李琮点点头叫他们进来,人还没从红绸上下来,她屏退左右,舒展筋骨,等俩人一前一后走到她跟前,毕恭毕敬地问好: “参见圣人。” 李琮就是喜欢崔匪和司钧平这份知情知趣的劲儿,再说,若他们藏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她也不会把他们纳入后宫之中。 饶是如此,她面儿上的功夫却做得很全。 “作甚如此见外?” 李琮抬了抬下巴,示意二人往前更近一步。 司道君调教这么多年在床笫之间仍显生涩,崔匪却一下子懂了她想要他做什么。 崔匪一身华服,宽袍大袖,早洗去了穷酸气,可他只要一见李琮,就觉得自己又变回当年那个冒傻气的书生。 崔侍君双膝跪地,一步一步跪到李琮身下,他这位置妙得很,一抬头正对李琮的阴阜。 而李琮在练柔术的时候,从来不穿内衣亵裤。 李琮把腰往下沉了沉,正巧坐在崔匪脸上,崔匪试探性地伸出檀舌,想也不想便大舔特舔起来。 “如琢,你还是这么乖。” 李琮两手向下,抱住崔匪的头,她很少叫崔匪的字,冷不丁一叫倒让崔匪心头生出许多甜蜜来。 一旁的司道君瞧着这副香艳而又淫靡的画面不知所措。 李琮穿了一身茜色练功服,衣料轻薄,身姿矫健,汗湿的肉体与优美的线条随着身体的律动若隐若现。 她叫他心动,十年如一日。 李琮看到的却与司道君看到的不同。 她瞧见的是崔匪仍旧纤细的腰身,圆若蜜桃的翘臀和不由自主发骚的浪荡模样。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情人还是老的好。 虽说每年都会有新人入宫,可她顶多是尝个新鲜,最爱找的还是在她当公主的时候就有关联的老情人。 世人称赞明帝痴情如许,只有李琮自个儿知道,那是因为他们的身材保持得好,又乖巧又懂事,伺候她又伺候得很舒服。 李琮双腿一勾,缠在崔匪的脖子上,就这么一下子,崔匪的舌头舔得力度愈发深,频率愈发快。 软勺子挖雪蛤,越挖越出汁儿。 崔匪整个头都压在一汪水帘洞下,他的呼吸渐渐不畅起来。他并不介意李琮的粗暴对待,实际上,他认为这是她同他亲近的表现。 哼,她可不会这么对那个木头似的憨道君。 后宫郎君叁千,争风吃醋,捧高踩低,小心思都多着呢。 李琮歪头去看目瞪口呆的司道君,佯怒道: “道君,怎么还不过来?” 司钧平还是穿的道袍,在外人眼里是皇帝的恩典,在李琮心里只是一份情趣。 “本君还以为阿丛只看得见崔侍君,再容不下旁人了。” 司道君拿起小劲儿来头头是道,嘴上说着不服气的话,两条腿倒是很诚实地向李琮走去。 他没有跪,不是因为不想,而是因为知道李琮见惯了向她下跪的人,他也跪,那怎么出头? “寡人腰疼。” 月前,西域献上七个能歌善舞,腰肢勾人的美少男。李琮白天兢兢业业地批折子,晚上挨个召过来给她红袖添香。今日是沐休,文武百官不必上朝,她昨夜索性叫齐了七个玩个通宵。 后宫诸男谁还能坐得住? 这不,崔、司二人前来打了头阵。 司侍君绕到李琮身后,一双雪嫩的手搭在李琮的腰上,极富技巧地按着。 汉白玉雕刻似的手,汗流浃背的蜜色肌肤,极具冲击力的色彩对比几乎晃花司钧平的眼。 “舒服吗?” 李琮肯定地点点头,她腰也不疼,人也不累,单纯是喜欢被司道君的一双手伺候罢了。 她稍稍向后仰去,上半身轻轻靠在司道君怀里,下半身还坐在崔匪脸上。 “隔着衣裳,怎能舒服?” 司道君的手一抖,咬着她的耳朵,说: “是陛下先来脱我的衣裳,还是我先来脱陛下的衣裳?” 李琮没多说话,使了一招雾里看花,没两下就把司道君的纱衣撕碎。她回过头去,不想错过司道君错愕的神情。 玩儿了这么多回,司道君那股傻劲儿就没变过,她还真是百看不厌。 “道君,你的衣裳已经褪了。” 言下之意,该换他来解她的衣裳了。 司道君暗暗瞄了崔匪一眼,不就是给阿丛舔阴么,他又不是舔不得,只他动作没崔匪快,叫他先捡了个便宜去。 他自有他的长处。 司道君一手握住李琮左乳,不轻不重地抚摸着,他亲吻着李琮的身体,眼睛中写满心疼。 多年来,他一直为李琮调理身体,他知道她每一处疤痕的位置,他恨自己没有活死人肉白骨的本事,没办法抚平李琮的伤痛。 “啊——” 身下是崔匪不要命地刺激她的阴蒂,身上是司道君柔如水波的爱抚。 快乐之源。 李琮没忍住,低低呻吟着,她挂在崔匪双肩上的腿收紧了一圈儿,把下体流出来的液体尽数喂进崔匪的嘴巴里。 崔侍君探出头来,两只乌黑的眼睛湿漉漉的,他被水给呛到了,止不住地咳嗽。 “陛下,我舔得可还好?” 李琮不理他,转过身来搂住司道君。 他的道袍用的是上好的绸缎,贴在肌肤上能感到丝丝凉意。 司道君一口含住她褐色的乳珠,不敢用上牙齿,只用柔软的唇舌吸吮着,他像是饿急了,想要啃掉一块肉似的,可终究是舍不得,上上下下地舐着。 崔匪维持着跪在地上的姿势,委委屈屈,一声不吭。 与司侍君联手争宠也就算了,他都花了那么大力气,怎么连声夸奖也没有。 “崔郎君。” 李琮掐着司道君雪白的臀肉,当真是富贵闲人,养在宫里,通体上下一点糙肉也没有。 不像她,南征北战落下一身的伤病, “你做得很好,很合我的心意。” 李琮抽出一两句话的时间,给了崔匪一个不甚走心的安慰。崔匪亲了亲她因高潮余韵而蜷缩的脚趾,她没有踢开他,他很高兴。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本章为李琮当上皇帝之后跟崔匪和司道君的NP色色,时间线在正文结束之后。) 第五十五章命运的三连击之舔狗的崔郎君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归太傅和司道君脑海中不约而同地浮现出这句话。 李琮见归云书呕出鲜血,她赶忙将人扶起,缓慢地为他输送温养经脉的内力。 这是一个习惯了的动作。 就连李琮自己都意识不到短短的几分钟内她做了什么。 “云书,你可曾带了药?” 归太傅将头一偏,别过脸去,显然是气急攻心,不欲理她。李琮把着他的脉,转头问司道君: “道君,你那里的丹丸能否借我一用?” 司钧平只觉浑身发抖。 她居然在他面前对另一个男人百般呵护?还好意思向他讨药? 他的相貌、声名、本事,不说样样比归云书强,平分秋色也是不在话下。 再说这身体,他也肯定比这病秧子强得多。 司道君越想越是难平,反问道: “难不成本君在公主心中竟是如此下贱?” 李琮眉头一皱,说: “道君何出此言?” 司道君看着相依相偎的两个人,更觉自己像个笑话。他以为自己是抛下世俗偏见,不顾万千阻隔,说什么也要同意中人在一起的故事主角,哪里想到李琮看他无非是春风一度。 叫他情何以堪。 “你骗本君……” 李琮把人塞到司道君手里,她的眼神情真意切,不似作伪。 “道君,昔日种种是我一人之错,还请您不计前嫌,医者仁心,救他一救,可好?” 这顶大帽子压下来,司道君一下子没了动静,心不甘情不愿地接过归云书的脉就要给他看诊,未曾料得他这边没意见了,归太傅却又不依了。 归云书将头埋进李琮怀里,在她胸前蹭上星星点点的血迹。 “我不要他看。” “哼,求本君治病的人能填满整座长安,太傅真真好大的架子!” 李琮不多说话,从司道君怀里摸出一枚白玉瓷瓶,倒出一颗丹药直给归云书灌下去。归云书就着嘴巴里的血吃下了情敌炼制的救命药,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阿琮想要的驸马一定是他吧? 司正虽然是个臭道士,可他有一副强健的体魄,能陪在阿琮身边很久。不像他是个没几年活头的病秧子,那一点年少时候的爱慕算得了什么呢? 恐怕阿琮早就忘了她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只有他傻傻地陷在回忆中无法自拔。 司道君还是第一次见李琮与其他男人如此亲昵的模样,她的动作再自然不过,仿佛照顾归云书于她而言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 他不是没有听过关于昭阳公主和归太傅的传言。 那日宫中初见,圣人有意派归云书试他一试,他对名利向来敬而远之,只因有她在场,想要表现一番,不能落了下乘。 但他没有赢。 阿丛想要的驸马一定是他吧? 归云书同她有着多年情谊,别看身体差了些,阿丛的心可是在他那儿呢。不比他是个痴心妄想的土包子,只会在山里种药炼丹,那一夜的风流算得了什么呢? 恐怕阿丛早就不再贪恋他的身体,只把他当一个大夫看。 “公主好薄幸。” 李琮不知如何解释,唯有沉默。 他的爱情像是一场自山巅向下的雪崩,那么快又那么短暂,在她还来不及分辨内心对他究竟是一时的情欲还是懵懂的心动之际,冰凌的雪花就将她从头到脚浇个彻底。 该怎么回应? 与司道君不同的是,归云书是从不会指责她的,他伏在李琮的膝头,半边身子瘫在地上,好在地衣很厚,初秋时节也不冷。他的胸前微微起伏着,像是某种受伤的小动物。 场面一度僵持不下。 就在此时,又是一道男声响起—— “殿下,冒昧前来,可有打扰?” 李琮僵硬地给司道君留下一句“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把昏然欲倒的归云书往后一推,司道君出于医者的本能接住了人。等到他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郁闷不已之时,李琮早已匆匆地走出屏风。 “崔郎君?找本殿什么事?” “殿下,您受伤了?” 李琮低头去看,自己的手上、衣襟上、下裳上全是归云书的血。她不认为有和崔匪解释的必要,何况屏风后面还有俩人呢,于是便模糊说道: “本殿无事。崔郎君有话不妨直说。” 崔匪见她确实不像受了伤,放下心来,期期艾艾地说: “殿下,某方才并不是在自荐枕席。” 正在气头上的司道君和连连呕血的归太傅都竖起了耳朵。 “你、你胡说什么?” 崔匪心情酸涩,强辩解道: “某知公主从来看不上我,谁叫与您初见是那样的情况?” 崔匪的脸泛着微微的红。 若在平时,李琮定会好好赏玩一番,可她现在瞧这张脸,只能想到归云书半死不活的可怜样儿。 “殿下,虽然我曾为您做过那种事,可某不是轻浮的郎君。” 那种事?哪种事?什么轻浮?怎么才算轻浮? 司道君戳开屏风一角,他倒要看看阿丛又招惹了哪里来的野狐狸! 等他看清崔匪的脸,又看了看归云书的,心里不由一惊。 这两个人,知道彼此的存在吗? “崔郎君,本殿没有心情听你说这些。” 崔匪来找李琮是鼓足了勇气,李琮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把他积攒起来的勇气给戳破了。他忍住心头不断翻涌的酸意,说: “某叁尺微命,一介书生,比不得太傅名满天下,比不得道君本领通天。可只要公主愿意,某甘为公主驱使。” 李琮皱眉。 “本殿驱使你做什么?” 听起来好像是嫌他没有利用价值。 崔匪没有气馁,反而乐开了花。他整个冒着股读书人特有的傻气,期待地说: “若某高中状元,便有可能助公主一臂之力。” 李琮冷笑。 “一个状元算得了什么?崔郎君,本殿不是给你泼冷水,可你看看前几届的状元,撑死升到五品就算高官了!” 崔匪的热情没有被李琮的直言所击退,他越挫越勇,大胆地向前一步握住了李琮的手,表白道: “某只求公主给我一个机会!公主缺一条狗,某就当公主的狗!公主缺一条会舔人的舌头,某就会舔公主想让我舔的任何地方!” 第五十六章新角色出现!是真情流露还是图谋 崔匪自以为是得了昭阳公主的承诺,蹦蹦哒哒地走了。 李琮松了一口气,忙绕到屏风后查看归太傅状况如何。她刚一撤开屏风,司道君那道闪着冰花儿似的眼神直往她身上扎。 她才不怕道德绑架,她根本就没有道德。 道德,是弱者的枷锁。 “道君,他可还好?” 司道君瞪了李琮一眼,含嗔带怒,端的是风情万种。 妙就妙在,他全然意识不到自己举手抬足间流露出的魅力,因而更为勾人。 “昏过去了。” 李琮尴尬地问: “他是什么时候昏过去的?” 不知道归云书有没有看到崔匪的容貌…… 说实在的,李琮一开始并不在意她玩儿这种替身的把戏会不会翻车,她反而很期待归云书和崔匪察觉到真相的那一刻的反应。 一定很有趣。 可要是归云书被她给气死了,李琮心里还是会愧疚的。 尽管只有那么一点点。 司道君轻哼一声,答: “还请殿下放心,归太傅他没瞧见您那位崔郎君长什么样。” 李琮也不怕旁人知道她那档子事儿,一个大女人嘛,有几个小众性癖算什么? “他们还不知道。” 司道君的眼神逐渐变得诡异起来,李琮被他盯得发毛,问: “道君作甚如此看我?” 司道君紧盯着昏迷过去的归太傅,他是修炼多年的道士,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 就比如说—— “阿丛,你不知道吗?” “什么?” “他,欠他半条命。” 几天后。 李琮最近心情不大好,忙里偷闲跑东市去逛了逛。她穿了件鸦青圆领长袍,两侧发丝挽起梳成惊鹄髻,一点脂粉未施,瞧着很是精神。 她还在琢磨司道君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他欠他半条命”?是归云书欠了崔匪的?还是崔匪欠了归云书的? 李琮原以为崔匪与归云书长相相似是偶然,她派了那么多人手下去,愣是没查出什么结果,最后也就囫囵过去。 若司道君所言是真,此二人间莫非真有什么渊源? 可惜,司道君的嘴里撬不出更多的话了。 任李琮软磨硬泡,司道君就是不开口。她再磨下去,司道君就使杀手锏,问她“公主想要谁当驸马”? 好嘛,李琮算是服了。 “昭阳公主?” 李琮神游天外的离魂被这一声问好给叫了回来,她胡乱应了,连叫她的人是谁都没看清拔腿就走。 那人轻轻笑了。 他的笑很好听,像雪融化的声音。 “王叁郎?” 眼前人正是琅琊王氏这一辈中最受器重的王敏王叁郎,也是此次秋闱中状元的大热门。 他家里往上倒十代都是贵族,即便久经战乱,骨子里的优雅却是怎么也改不掉的。 像王叁郎这样出身世家的公子,眼高于顶,目中无人,是常有的事。 不过,王敏不是这样的人。 他一向谦逊温和,温文儒雅,上到王侯将相,下到贩夫走卒,没有一个不说王叁郎是个翩翩公子的。 这是一种有距离感的夸赞。 李琮也是这么看王叁郎的。 “殿下似乎在为什么事烦恼?” 王敏双眸炯炯,笑意盎然,言语间进退得度令人不禁心生如沐春风之感。 李琮想起前几日来她府上叁连闹的叁个男人,走神儿想到,要找夫君还是得找像王叁郎这样大家里出来的郎君,遇见什么事儿也不会闹到明面上去。 “本殿之苦,非叁郎可解。” 王敏很识趣,不提此事,做了个恭敬的手势,请李琮到一处僻静的宅院小叙。 李琮和王家有一层渊源,与这王叁郎的关系一般,若不是她心中郁郁,怕也不会答应王敏的邀请。 “这院子不错。” 李琮从未注意过东市竟有这样清净的地方,闹中取静,曲径通幽,处处山水,一步一景,一看这座宅院的主人就是用了心思。 “公主谬赞。” “哦?这是叁郎的产业?” 王敏摆手而笑,谦虚说道: “不算什么产业,只是处招待友人的小院。” 李琮心想,你这叁进叁出占半个坊的宅子也叫小院?怕不是要羞煞崇仁坊的店老板。 这王叁郎客气守礼,李琮不好给人脸色,想了想,安抚地说: “你姊姊在金吾卫做得很好。” 王讷,字于言,是王敏王叁郎一母同胞的姊姊,是琅琊王氏这一辈最叛逆的娘子。 当然,她也是昭阳公主麾下四大侍卫之首——王喜儿。 “有劳殿下关照。” 李琮以为像王敏这般出身的世家公子极少看重亲情,没想到他确实蛮关心这个姊姊。 印象里她拢共也没和王叁郎说过几次话,次次和他聊的是喜儿。 “其实,阿娘阿耶早就不生她的气了。” 王敏苦笑。 “是姊姊她还没有原谅我们。” 王讷十四岁的时候,王家给她订了一门好亲事,除了她本人之外,王家上上下下都很满意。 于是,她逃了出来。 没人愿意为了一个未成年的小娘子得罪王家。 除了昭阳公主之外。 “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因此,李琮给王讷取了个新名字,希望她以后的人生没有痛苦,没有无奈,只有欢喜。 王讷低头去看个儿才到她腰高的小公主,第二天就顶着王喜儿的名头拜师学武去了。 “不愧是琅琊王家的人。” 十年之后,那个叛逆逃婚的小娘子,用她的坚持证明了她的风骨。 “王叁郎,你今日来找本殿,不单是为了喜儿罢?” 王敏点点头,落落大方道: “我想向公主殿下提亲。” 李琮用一副见了鬼的表情看了王叁郎半晌,回道: “你们王家是不是很喜欢逼婚啊?” 王敏笑得开怀,像是很久没这么开心了。他的容貌本就出色,平时总是端着贵公子的架子,偶尔笑得放肆反倒更能蛊人。 “公主怎么会认为我是被逼的呢?” 王敏一手托腮,神色慵懒。 他不是无害的食草动物,而是一只文质彬彬的豹子。 “难道就不能是我早就心悦公主,趁此机会前来求亲吗?” 第五十七章我吃得不多,公主肯定养得起 李琮还是那副见了鬼的表情。 王敏暗恋她,这不是开玩笑呢么? 相识十几年,说的话两只手数得过来,今儿还算是她跟王敏说话说得多的时候。 “本殿不喜欢兜圈子。” 王敏收了笑意,一本正经地说: “我以为多一层婚姻关系对公主而言什么都不是,可族中长辈不这么认为。” 公主与驸马,多么天然的政治同盟。 “如此说来,王叁郎今日所言代表的是王氏一族的想法?” 王敏默认。 李琮笑了笑,玩世不恭地说: “那让本殿猜猜,若是我不同意与你成亲,琅琊王氏就会另选他人了?” 王敏眨眨眼睛,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自胡人作乱一事之后,太子在朝廷中的支持率一落千丈,民间更是传出不少怨怼之声。 圣人久不临朝,整日窝在深宫之中不知整些什么幺蛾子,朝中大事半由崔宰半由晋王。 废太子的言论甚嚣尘上。 一朝天子一朝臣。 这些大家族眼见风声不对,纷纷寻求新的盟友。 “王家主脉只我一个郎君,李氏皇族只公主一位娘子。” 王敏开了个小玩笑。 “王家又怎会另择明主呢?” 何况,从王讷变成王喜儿开始,王家的目光就一直没有从昭阳公主的身上离开过。 王敏的话说的不能再直白了,李琮一听放了心,多一位强大的盟友总是好事。她无需揣测王家选择她的深层动机,也不会给予王叁郎过多的信任。 利益交换。 这是她与他们之间关系的最好诠释。 “公主,您认为今科士子中谁能高中状元?” 王叁郎突然转换话题,李琮很自然地接了下去。 “叁郎这是要本殿夸你?” 不知怎的,李琮眼前忽然浮现出一张精致、脆弱却不肯服输的书生面孔。 平心而论,她并不认为崔匪有当状元的本事,李琮最看好的也是王敏。 王叁郎“啪嗒”一声打开折扇,遮住了他微微上翘的唇角。 “殿下谬赞了。” 李琮最烦文人墨客故作风流的骚包样儿,就比如说,快入秋的天儿了,打个扇子扇来扇去的也不嫌冷。 这顶讨人嫌的动作由王叁郎做来倒也赏心悦目。 “说起来,国子监中有位崔郎君。” 王敏特意停顿了一下,借着扇面的遮掩,偷觑李琮的表情是否有什么变化。 一点异样也无。 “怎么?” “今科士子中唯崔郎君与我在伯仲之间。” 李琮只对崔匪的皮相感兴趣,压根没关注过他的才学。崔匪说什么中状元,什么愿望,她只当作是二人间的情趣。 王叁郎提了这么一嘴,她才意识到崔匪似乎有些能耐。 “叁郎的意思是?” “公主何必同叁郎装傻?” 李琮心道,是你装傻还是我装傻? “公主,请您听我一句劝。” 李琮无谓地点点头,看那样子不像是能听进去劝的。 “玩火自焚,公主小心。” 李琮觉得自己应该生气,可跟王叁郎这样的人她是怎么也生不起来气。 一拳打在棉花上。 “本殿没有玩儿火的爱好。” 王敏嗤笑不已。 “公主殿下不愧是艺高人胆大,不知当归太傅瞧见崔郎君的模样,殿下还会这么淡定吗?” 要不怎么说无巧不成书呢? 归云书住在国子监后院,崔匪住在国子监生舍。 俩人离得再远多不出百二十步,离得最近的时候,只有一墙之隔。 归太傅身体不好,极少上课;崔匪一心读书,不问他事。 那些奇奇怪怪的目光,那些若有若无的猜测,他与他都不曾发觉。 “本殿不懂。” 李琮一把扯掉王敏的折扇,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心满意足地欣赏王叁郎惊讶的神情。 “玩玩而已,算什么大事?” 王敏俊朗的容颜上罩上一层悲伤的阴影,他低着头,轻声说道: “公主果真无情。” 李琮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她笑得很开心,轻佻地挑起王叁郎的下巴,半真半假地说道: “本殿确实是个爱惹人伤心的坏人。所以,叁郎不要对我动心。” 政治与感情是不可以混为一谈的,她早早与王敏讲好条件,免得日后大家都尴尬。 王敏对此心领神会。 俩人又聊了些有的没的,李琮心情好了不少。她想起那叁个令人头疼的男人,忍不住同王敏诉起苦。 “叁郎,你说男人怎么就这么招人烦呢?” 王敏憋住笑意,问: “是哪位郎君如此大胆,竟敢惹公主厌烦?” “也不是哪位。” “那就是很多位了?” 李琮打着哈哈,想把这件事儿给遮过去,王敏很聪明地换了个问法。 “那公主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呢?” 李琮不假思索地回答: “生得好看,性格温顺,爱干活的。” 最重要的一点李琮并没有提,但这几项形容已足够利己主义,再浓缩一下无非是一个意思 ——有利用价值。 王敏习惯了李琮言语上的直白,事实上,他认为此时此刻的昭阳公主散发着某种没人可以抗拒的魅力。 “公主怎的不养头驴?” 李琮贫嘴道: “驴吃那么多,本殿哪养得起?” 王敏抓着折扇的檀木边,眼中波光闪闪。 “我吃得不多,公主肯定养得起。” “本殿劝叁郎还是自备干粮。” 李琮是爱玩弄男人,但她极少会去碰同为贵族出身的郎君。同样,仰慕昭阳公主的世家子虽然不少,背地里说她做事出格的人也不少,胆敢主动向李琮求爱的郎君并不多。 柴嵘?柴嵘在李琮心里就是个小屁孩,作不得数。 与王叁郎的你来我往对李琮而言是一次相当新奇的体验。目前来说,她还蛮享受这种感觉。 “叁郎,莫与本殿说笑。” 李琮收了玩闹的心思,正色说道: “若叁郎有空,不如来府上多看看喜儿。” 王敏还未开口,房间的门就被人从外面粗暴地踹开,飞扬的木屑四处飞溅,李琮转过身,下意识挡在王敏身前。 王叁郎怔怔地看着李琮的背影,心脏扑通、扑通地跳。 难怪,有那么多人心甘情愿地为她去死。 看清来人面貌,李琮不觉莞尔。 “兄长今日午膳吃的火药?” 第五十八章人头是我的,太女之位也是我的 李珏双眼通红,脸色发紫,气势汹汹,他恶狠狠地瞪着李琮,像要把她活吃了一样。 “昭阳,是不是你搞的鬼?” 太子外强中干,李琮不害怕他。她冷静地观察着,太子印堂通青,眼白泛黄,脸上隐约爬满暗红色的血丝,比上次见虚弱很多。 李琮出手扣住太子的手腕,李珏还以为她要动手,气得嗷嗷直叫唤。 然而,李琮习武多年,她的力气自然要比养尊处优的太子大得多。 “太子气色不佳,叫公主瞧瞧,总没错的。” 王敏不失时机地插话道。 太子尤在挣扎,他打不过李琮,一个没有官位在身的郎君他有什么不敢骂的? “你个混账!竟敢说本宫有病?” 王敏心有感念,他不比太子尊贵,可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只纸老虎要垮台了。 没什么好怕。 “不知太子可曾听过扁鹊与蔡桓公的典故?” 李琮松开了手,太子直向王敏扑去。 “王敏!你当本宫是傻子?” 王叁郎忙说“不敢不敢”,边说边跑,他与太子绕着屋柱追了几圈儿,太子愣是没追上王敏。李琮看他俩的眼神儿像是看两只追逐打闹的狗一样,等太子跑得气喘吁吁,没劲儿生气了,李琮才出手阻止。 “好了,别闹了。” 李琮语气平淡,一手一个,把俩人都给摁在了椅子上。 王敏乖乖不动,太子怒目而视。 “昭阳,你、你以下犯上……” 李琮嬉皮笑脸的,看着就气人。太子闹不动了,俩眼珠子瞪得跟要掉出来似的。 “兄长总要说清楚来龙去脉,我才知道我搞了什么鬼吧?” 李珏的精神状况不太正常。 从他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李琮大致听懂了太子殿下最近遭遇了什么。 太子的封地削减了,没钱;太子的官职给停了,没权。 这世界上还有比没钱又没权更可怕的事吗? 空有太子之名,却无太子之实。 李珏在东宫发了好几天的疯,宫人被他打了个遍,苦不堪言。那日两个宫人躲着擦药,碎嘴多说几句,叫李珏听见了,这才想起找李琮这个冤大头。 “哦?宫人说什么了?” 太子咬牙重复了一遍。 “素闻昭阳公主待下宽厚,早知就该投奔公主!” 真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为了一点小事就气成这样。 李琮看不起太子,可在她的内心深处,竟也有一丝羡慕。 只有被人宠着,才有长不大的资格。 “又不是本殿要他们那么说的!” 可是,如果被人宠爱的代价是惶惶不可终日,这福气李琮不稀罕要。 太子顾忌王敏在场,说话说一半藏一半,他发疯发够了,转变攻势,开始哀求。 “昭阳,本宫好怕,本宫真的好害怕。” 只有相当的实力,才有自立的资本。 太子羡慕李琮有一身的武艺,有忠心的手下,有不管遇见什么事都能逢凶化吉的本事。 命运这只无情的手将一个不想当皇帝的男人推上了太子之位,而在李珏成为太子之后,他想要随时抽身已经是不可能了。 在那座火光熏天的宫殿中死去的人不仅是前朝的皇帝,还有那个曾经尽管爱同妹妹恶作剧,却想要好好待李琮的兄长。 致命的秘密。 反目成仇的手足亲人。 一切悲剧的源头是皇帝父亲的一念之差,还是种种因果交汇后的必然? “兄长,你怕什么?” 漫不经心的话语中流露出另类的残忍。 李珏心中一梗。 “丛丛儿,自我当上太子以后,我每日晚上都会做噩梦,再没睡过安稳觉。” 王敏面露尴尬,接下来的话他是不是不该听?他用眼神问李琮,李琮没顾上管他,王敏想都不想拔腿就往门外跑去。 要是听到点儿不该听的,命丢了都不晓得是因为什么。 王敏一走,李珏的神经瞬间放松许多。 “若兄长夜不安寝,合该寻大夫去治。” 李珏的五官长得不错,气质却太阴郁。李琮记得兄长小时候不是这样的,她结束民间流浪的生活,从小乞丐摇身一变成为李家四娘子,回家那天是李珏第一个冲出来,伸出双臂接住马上的她。 像是在弥补多年前的遗憾。 她不是什么心思细腻的人,可也感受得到那些欲说还休的目光。 正如李琮所言,既然李琮与窦丛长得一模一样,谁知道死掉的是哪一个呢? 李琮和李家的其他孩子的际遇不同,她知道自己不能将活下去的希望寄托在窦缈的母爱之上。她不是怀疑窦缈对她的爱,而是看到了窦缈失势的现实。 所以,她要通过另一条路证明自己的价值。 李琮确实做到了,她还做得很好,甚至做到了令皇帝忌惮的地步。 “丛丛儿,你不问问我做的什么梦?” “本殿没学过解梦。” 李珏知她在逃避,却不依不饶地说了下去。 “我总能梦到一颗人头,一颗冒着鲜血的人头,他的嘴张得很大,眼睛瞪得骇人。那人头在空中飞来飞去,追着我跑,说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太子神情癫狂,浑身颤栗,活似撞鬼。 李琮淡淡地说: “人不是兄长杀的,兄长不必害怕。” 李珏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吼道: “是!我也是这么对那人头说的!我说,冤有头债有主,你不该找我,你不该找我!” 李琮忽然觉得太子很可怜,可对敌人的同情就是对自己的残忍。她没有安慰太子,笑着反问: “那他该找谁呢?” 杨利,该找谁呢? 李珏无力抬起右手,指着李琮的鼻子骂道: “你!他该找你!” 李琮有夺位之志,却从未指望李敬会自愿让她当太女,她不信太子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更倾向于认为他是无病呻吟。 废太子? 不可能的。 李敬怎么会舍得废掉他呢? “既然兄长认为那颗人头是我的,那——” 李琮将手覆在太子金冠之上,她恶意地问: “太子之位是否也是我的?” 李珏大惊失色,他从没想过昭阳会这么直白地说出心中所想。 “昭阳,你想做什么!” 李琮微微一笑,大步流星走出门去,她敲了敲守在门外的男人的脑袋,说: “叁郎,走罢。” 第五十九章一个女人不成为任何男人的附庸, 李琮拽着王叁郎走出半个东市,王敏挺高的个子,跟在她身后像只小鹌鹑似的,引得无数路人侧目。 “公主,我是不是听了什么不该听的?” 二人行至一家茶铺拐角,见人少了,王敏终于问出口。 李琮换了一张阴沉的面孔,威胁道: “是,所以本殿要杀人灭口。” 王敏还以为她是在开玩笑,顺着她的话问: “那公主想怎么杀我灭口呢?” 李琮从袖中掏出一枚染满铜绿的箭簇,这枚箭簇有些年头了,别说是杀人,挠痒痒都嫌不够用。 “公主想拿这小玩意杀我?” 王敏只通诗书,不懂武艺,可他也不是傻瓜,断不会被一枚生了锈的肩头吓到。 “叁郎没上过战场,瞧不出它的威力。” 王敏做出一个愿闻其详的表情。 “叁郎,你知道战场上的士兵大多是怎么死的吗?” 王敏摇头。 “我头一次打仗的时候也不清楚,还以为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人就死了。” “难道不是这样?” “当然不是。” 术业有专攻。 李琮很少有耐心跟人解释这些事,看在喜儿与琅琊王氏的面子上,她愿意多给王敏说几句。 “那些兵只是受了伤,伤不至死,是放到后方慢慢熬着熬死的。” “熬死的?” 李琮用指尖搓着箭簇上的铜锈,细碎的渣子从她指甲簌簌掉落。 “本殿猜,叁郎必定没有见过那么多死人。” 王敏愣住了。 他以为李琮在伤心,想要安慰安慰她,又不知从何说起。 “我看人死得太多了,就去问军医是怎么回事,军医见我年幼,语焉不详,诓骗于我。” “于是,我乔装改扮去城里找了一位医娘子,她告诉我病人是被这些铜锈害死的。” “我将那位娘子带回军中,当着她的面杀了之前的军医,将她一手提拔成我的副将。” 这就是她与刘婵娟相识的经过。 王敏看李琮好像是玩儿真的,他轻轻用手推了推李琮抵在他颈间的箭簇,小心说道: “公主,我打小就聋了半只耳朵,您与太子说了什么,我是一句都没听清啊。” 李琮将箭簇逼近一分,眼中泛起杀意。 “本殿不信。” 王敏已经开始想象他的伤口上布满铜绿,害得他最后高烧惨死的画面,李琮却反手收回箭簇,包了一层纱巾,稳妥地递到王敏手中。 “好了,本殿不与叁郎闹了。这箭簇,你收下吧。” 王敏颤颤巍巍地接过。 “公主不杀我了?” “谁说要杀你了?” “那您说什么尸体,什么铜绿,是什么意思嘛!” 李琮拍了拍王敏的嘴巴,她浪荡惯了,摸摸男人的脸在她看来就是件小到不能再小的事儿。王敏却急得涨红了脸,支支吾吾的,跟被她玷污了似的。 “本殿不吃撒娇卖痴这一套。” “谁跟公主撒娇了?” 王敏摩挲着纱巾包裹着的箭簇,他听说昭阳公主的箭法很好,可惜从没见过她挽弓射箭的英姿。 “这是从本殿体内取出来的。” 王敏抖了一下,流露出没经历过风雨的世家公子的天真。 “不疼吗?” “叁郎不要小瞧了它,本殿差点儿死在它手上。” “公主将此物赠我是何意?” “信物。” 信物两字引人遐想。 “叁郎,你未能与本殿立下婚约,总要带回去什么,方可向族中长辈交差吧?” 这枚箭簇便是她昭阳公主与琅琊王氏结为同盟的信物。 王敏将箭簇纳入怀中,问:“那我该给公主什么信物呢?”他假意叹息道:“遗憾公主不肯要我,我一介书生,身无长物,不知要给公主什么好。” 李琮见他旧事重提,以为他是担心二人间的联盟不够牢靠,保证道: “叁郎何需忧虑?本殿一诺千金。” 王敏先是点头,复又摇头。 “我信公主会信守承诺,可我着实好奇,公主究竟想要谁做驸马?” 李琮爽朗大笑。 “怎么最近总有人问本殿这个问题?” 王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许是公主偷走的心实在是太多了。” 李琮与王敏的关系还没好到可以同他讲她的未来驸马人选是谁的地步,她半只手摸在王敏的心口,装模作样地问: “叁郎的心也被本殿偷走了吗?” 一时天地安静,风也温柔。 王敏全神贯注去听自己的心跳,有些乱,但还不够乱。 于是,他说: “还没有。” 李琮不想和王敏就这一话题继续纠缠下去,王敏的话让她意识到她也是时候去找她的驸马人选了。 “叁郎,你且回府。” 王敏好意邀请道:“公主府与我家同路,不如我送公主一程?” 李琮没多说什么,拒绝了他,自个儿走出了东市。等见不到她的影儿了,王敏的侍从才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 “郎君,您与公主殿下谈得如何?” 王敏掏出箭簇,说: “成了。” 侍从看不懂一枚生了锈的箭簇有什么值得宝贝的,见郎君看重,他也就顺势吹捧起来。 “郎君,您说昭阳公主她有几分胜算?” 王敏答:“在世人眼中,怕是一分没有。” “那您还在族中那么为公主说话?” 比起李琮,王家更看好的是晋王李瑛。 若非王敏极力在母父面前美言,王家不会将宝押在昭阳公主身上。 话说回来,即便是押错了宝,琅琊王氏也没什么好怕的。甭管天下换了几任主人,琅琊王氏是不会倒的。 历史上掌权的女人多了,他们相信昭阳公主可以成为其中之一,但并不认为她会名正言顺地得到这么大的权力。 成为皇帝的女儿,成为皇帝的女人,成为皇帝的母亲。 这没什么好稀奇,稀奇的是,一个女人不成为任何男人的附庸,而成为皇帝。 族中长辈有意叫王敏来做下一任王氏家主,考一考他的眼力与胆识,考过了便是一辈子的荣华富贵,考不过也有整个家族为他兜底。 王敏望着李琮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那条路似乎只能通往大兴善寺。 第六十章最终揭秘!谁才是最有利用价值的男 菩提树下,金莲花开。 竺法成身着一袭赤色金纹的袈裟,在莲花座上静静打坐,双目微阖,启唇诵经。 盛夏转眼消逝,只剩最后一丝余温,橘色的阳光打在他的脸上,恰似为佛像镀上一层金身。 李琮安静地观赏这尊佛像,怕打扰了他,一点声响也未发出。直到一只嫩绿色的飞虫停在竺法成鼻尖,李琮想伸手帮他拂去飞虫,他才睁开了眼睛。 “见过殿下。” 那虫子看着灵巧可爱,却是个蠢物,还未被竺法成惊飞,胆大包天地留在他鼻尖不肯离去。 竺法成小心翼翼地捏起它的翅膀,将它从脸上取下,又将它放走。 “和尚,你真是菩萨心肠。” 要是换了她,随手捏死,还是偶发善心给放了,都有可能。 与连一只虫子都不忍心杀死的竺法成不同,李琮的手简直是浸透了鲜血。 生平第一次,李琮心头闪过愧疚之感。 为了一己私欲将这么单纯的人拉进权力斗争的漩涡之中,是不是太自私了呢? 她可真是个坏人。 也罢,给他些补偿便是。 “杀与不杀,一念之间。” 李琮正犯嘀咕呢,竺法成又来这么一句,她疑心竺法成是看出了她的企图,试探着问: “本殿一念之间是杀或不杀,上师的一念又是什么?” 竺法成维持着打坐的姿势,他知李琮不信神佛,对他有几分装模作样的客气,相较之下“上师”的称呼听起来尤为不顺耳。 “殿下找贫僧所为何事?” 李琮收拾好心情,又从怀里掏出一只长方形的乌木盒子,她半跪在莲花座前,眼睛里写满了赤诚。 竺法成没见过李琮打猎,因此他不知道,她看即将被她杀死的猎物的时候也是这个眼神。 “这是?” 李琮打开盒子,里面躺着的两只雕饰变形妙音鸟的黄金手镯。那手镯一看就是由纯度极高的黄金打造而成,镯身泛着隐约的赤色。 “和尚,我要你做我的驸马。” 李琮这话说得霸道,一副不容人反驳的模样。竺法成很好地掩饰掉眼中的震惊之色,摆出无欲无求的高僧架子回道: “恕贫僧不能答应。” 李琮想做的事就没有做不成的。 她捡起一对金镯中较大的那一只,照着竺法成的手腕比对。 “你为什么不答应?” 竺法成把自己从头指到脚,他头顶淡白色的戒疤,他脖子上挂着的木质念珠,他身上穿着的赤金袈裟。 “贫僧不是玄贞和尚,贫僧做不出与心爱女子私奔的事。” 李琮不由分说地将金镯箍在竺法成没戴念珠的那只手腕,不错,正合适。 “和尚,你糊涂了?本殿什么时候叫你与我私奔了?” 她不怀好意地补充道: “心爱女子?和尚,你把本殿当作你的心爱女子?” 竺法成的脸慢慢红了,那红是从脖子根儿往上蔓延开来的,好似一朵水莲花的莲瓣外衣,染就浑然天成的艳色。 “贫僧从未这样想过。” 李宝珍与玄贞和尚前车之鉴,寺中僧人戒律严了许多,也就只有昭阳公主蛮横惯了没人敢拦她。 “和尚你竟厌我至此?” 不是这一头,就是那一头。 竺法成最善辩经之道,曾于无遮大会之上舌战群僧,说个叁天叁夜不吃不喝也没停下过嘴。 可在昭阳公主面前,他笨嘴拙舌,与叁岁稚童无异。 “不,我从未讨厌过公主。” 李琮将盒中剩下的那枚金镯扣在自己的腕上,竺法成的眼神变了变,终究是没有阻拦。 “和尚,我却很讨厌你。” 竺法成面不改色地问: “公主既然厌弃贫僧,为何还要贫僧做你的驸马?” 按照常理来说,世间女子与男子成亲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叁书六礼,明媒正娶。 哪有一个像李琮这样,拿着信物就来逼人成亲。 “你不问问我讨厌你什么?” 竺法成配合道: “殿下讨厌贫僧什么?” “本殿讨厌你生了一张国色天香的脸,不入我公主府中岂不可惜?” “本殿讨厌你有一副悲天悯人的菩萨心肠,衬得这人世愈发可憎。” “本殿还讨厌你明知这对金镯代表什么,还在本殿面前装傻充愣。” 竺法成幽幽地叹了口气,问: “原来殿下竟这般厌恶于我。” 李琮不去看竺法成,她知道她今天干的事儿不厚道,说心虚有几分,但后悔是万万没有。 她去摸手镯内侧刻着的铭文,想起那位龟兹国来的商人为她写下的译文。 “贫僧实在不配做公主的驸马,还请殿下另择良人。” 李琮不喜欢玩儿软磨硬泡那一套,她喜欢威逼利诱,双管齐下。 “谁说我要一个和尚来当我的驸马?” 她的眼睛里是明晃晃的野心,是不屑遮掩的欲望。 “我要的是龟兹国的王子——帛蜜罗。” “啪”地一声,念珠断了。 “殿下想求取龟兹国王子,这礼自当是送到西域,赠与贫僧岂不浪费?” 李琮拾起一根树枝,在莲花座前的沙地上开始写字。竺法成闭上了眼,他当然晓得李琮要写的是什么字,她写的是那对手镯里刻的梵文,是关于他身世的秘密。 “和尚,你精通梵文,想必认得出这串字符是什么意思。” 竺法成不答。 李琮便说出那串译文:“无情诸界,有情众生。” 这是千里之外的西域小国中人人皆知的爱情典故,是上任龟兹国王与王后的定情信物。 “帛蜜罗,你还是不认?” 竺法成从莲花座上款款走下,他卸下左手的念珠,呆呆转着右手上的金镯,那镯子里刻的字是“有情众生”,是他逝去的王父日日夜夜戴在手上,临死之前也不肯摘下的信物。 “殿下要我认,我焉能不认?” 李琮得寸进尺,说道: “帛蜜罗,你认下的是这对镯子,还是你的身份,还是你我之间的亲事?” 自李琮拿出那对金镯,竺法成就明白她定是将他的底细全查清了,一番垂死挣扎只是为了求昭阳公主能放过他。 可她不肯。 第六十一章帛蜜罗王子说昭阳公主是天底下最 一声长得不能再长的叹息。 那双碧绿色的双眸比大食国出产的祖母绿还要澄澈,未曾沾染一点凡尘。 “帛蜜罗。” 李琮发现竺法成长了一张顶好看的嘴巴,他的唇型丰润饱满,边缘清晰,唇珠挺翘,不用试都知道那张嘴巴吻起来一定很舒服。 他的上唇和下唇轻轻一碰,又吐出一小段李琮听不懂的文字,她猜他是在用他母亲的语言再次重复了一遍他的本名。 “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叫我了,殿下。” 龟兹国的老国王有一女一男两个孩子,妹妹紧那罗,哥哥帛蜜罗。 传说,王后诞下帛蜜罗德那一夜霞光漫天,佛乐飘飘,百鸟翔集,花香四溢。众人猜测这个孩子身世不凡,后一穿着破烂的游方僧人进宫拜见,称此子是西方诸佛转世,应当剃度出家,侍奉佛前。 帛蜜罗王子在成长的过程中显现出极高的佛学天分,四五岁的时候,他就能看懂晦涩的梵文经典。 等帛蜜罗长到十叁岁,他凭借佛学禀赋与刻苦学习成为西域叁十六佛国中共同承认的佛子。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帛蜜罗会在二十岁回归宫廷,与某位贵族女子成亲,接掌政权,担任国王。 “竺法成,你怎么还在这儿?” 帛蜜罗王子从未离开过龟兹,也从没见过像乌有子这样打扮的坤道。他努力回忆唐朝使臣觐见王父时的情景,用不甚熟练的汉语问她: “你,认错了人。” “帛蜜罗,帛蜜罗是吧?龟兹国人说你是释伽牟尼转世,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王子听不懂乌有子的话,他谦虚地答: “自愧弗如。” “帛蜜罗,你果然是语言天才,这么小说起汉话来就有模有样。不过嘛,我来这儿可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客套话的。” 王子有一双单纯的眼睛,看不见世间的苦难,只看见闪耀的宝石、璀璨的黄金和珍贵的象牙。 他住在一间由世上所有的好东西打造的牢笼之中。 “帛蜜罗,你学佛多年,自然知道释伽牟尼王子出宫的典故。” “是,佛陀走出王宫,深入民间,将佛法发扬光大。” “那么,你为什么不出去走走?” 抛下荣华富贵,一心问道求佛。 王子慌乱地解释:“王父说,龟兹国的人民过得很好,我只要在宫中诵经超度就可以让国人享受到佛光普照……” 乌有子在帛蜜罗眼前挥手一抹,王子看见一副与父亲所描述的截然不同的景象,遍地饿殍,生民涂炭,简直是人间地狱。 “帛蜜罗,我认为你知道你应该怎么做。” 谁也不知道这坤道是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那之后不久,龟兹国王子留下一封书信,再也没有回过王宫。 他说,他要去追问无上妙法。 从沙漠绿洲到雪域高原,从天竺古国到大唐王朝。 他走了这么久,他走了这么远,自以为早就摆脱了过去身份的束缚,可还是栽倒在她的手上。 “殿下,您很像我小时候见过的一位坤道。” 李琮对此并不惊讶,她点点头说: “她叫乌有子,是我的女师。” 反正这和尚迟早是她的人,告诉他也无妨。 竺法成怔愣一瞬,喃喃道: “冥冥中自有天意。” 他因为李琮女师的一一番话舍弃王子的身份,又因为李琮对权力的渴求不得不重新做回王子。 竺法成迷蒙地看着眼前的女子,从那么早之前,他就和她产生了某种虽然细若游丝,却坚韧得不可思议的奇妙关系。 假如佛陀给他指引的方向就是她呢? “殿下,您是怎么发现贫僧的身份的?” 李琮脸上是胜券在握的笑意,她就知道这和尚心软得很,迟早会被她吃得渣也不剩。 “和尚,你应该知道几个月前胡人大闹宫闱一事。” 其中,就有几位来自龟兹国的番僧。 尽管帛蜜罗王子离开龟兹国时年纪很小,如今的相貌比之从前大有变化,可是他对于佛教的理解别树一帜,凡是了解帛蜜罗王子的僧人很容易就能认出他来。 “这么大的罪过,他们死也不肯供出幕后主使,所以,本殿就……” 竺法成紧张地问: “殿下,您把他们怎么了?” “当然是把他们都杀了!” 竺法成瑟缩一下,先是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痛苦而又无可奈何地说: “您以后一定会成为比紧那罗还要出色的女王。” 王女在哥哥离开之后飞速地成长,蹊跷死去的王父与王母无法再庇佑她,她卧薪尝胆多年终于将王位从别有用心的王叔手中抢了回来。 李琮握住竺法成微颤的手,他在为不值得哀悼的人哀悼。 “要说他们真是很忠心,不管怒儿如何严刑拷问,他们都不肯把你这个王子供出来,还是本殿先前就在别院里安插了探子,才能摸清你的底细。” 这帮作乱的胡人多数是受不了太子的暴政,其中却有少部分浑水摸鱼的。 就比如紧那罗女王派来的那几个番僧。 紧那罗本意是想看看哥哥在唐国过得怎么样,明里暗里告诉他最好这辈子别回来了,没想到正好遇上太子驱逐胡人一事,阴差阳错地随大流闹了一场。 野心么,紧那罗女王是有的,但她深知龟兹国小,实力不足,没必要与唐国起冲突。 那颗绿宝石般的眼睛裂出一道清泪。 李琮为竺法成擦眼泪,她有点儿心虚。 “莫哭,莫哭。本殿是在骗你的,那些和尚我一个都没杀,早就放他们回龟兹了,只是给他们下了禁令一辈子不许入大唐国土。” 她还顺便吩咐了一队暗卫盯着,若是龟兹国再有什么异动,她需要在第一时间内知道。 这部分内容就没必要告诉竺法成了。 “殿下为何要扯谎?” 竺法成破涕为笑,李琮不知怎的,也跟着有几分开心。 “因为本殿是个坏得不能再坏的坏人。” 竺法成想起初次与昭阳公主相遇,她为安乐公主仗义执言,像是一头凶悍的母狮,不顾一切代价也要保护对自己重要的人。 他摇头。 “不,殿下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第六十二章昭阳公主不要很多很多的爱,她需 天底下最好的人? 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说她。 李琮不知该说竺法成什么好,是天真还是愚蠢?是幼稚还是单纯? 她洞若观火的眼睛似乎与多年前乌有子的双眸重合在一起,在这张二十叁岁的脸上,李琮看到的是属于那名少年王子的神情。 她明白了。 原来,他的赤子之心从未变过。 只看到她一点点好,就说她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啧啧啧,不骗他,骗谁啊? 李琮牵起赤金袈裟的一角,二人一左一右先后落座。她对这位高僧向来是礼遇有加,除了在大兴善寺密室中不得已的相拥而眠,她从未对竺法成有任何逾矩的行为。 她是缺德,但也没有那么缺德。 那种事,总要你情我愿才好。 “和尚,本殿要的是一纸婚约,本殿不会欺负你。” 李琮说得很隐晦,但竺法成还是听懂了,他的耳朵根儿都红了,半抬着眼问: “既然殿下不想要贫僧的身子,那您要的是什么?” 李琮被竺法成逗乐了。 合着他以为她找他来当驸马就是想和他做爱啊? 昭阳公主想要一个男人哪里需要这么麻烦,她既然愿意将昏因当作交易筹码,自然是因为她可以获取更多的利益。 竺法成的肉体并不值得她这么做。 或者说,任何一具肉体都不值得她这么做。 “明人不说暗话。和尚,本殿不妨告诉你。” 李琮笑着,用一种自嘲的方式。 “本殿很缺钱。” 竺法成迷惑地问:“殿下封地连城,佣佃无数,怎会为银钱之事发愁?” 李琮掰着手指头跟他算。 “本殿年入叁万钱,吃穿用度、府邸修缮、仆从花费,林林总总要两万钱。” “算下来还有富余。” 李琮再一次被竺法成说的话逗乐了,她觉得选择帛蜜罗王子做她的小糯夫似乎还蛮有趣的。 他是很傻,看不出她的筹谋与算计,可他有大智若愚的智慧,无意间说的话就能叫她心情大好。 “和尚,你知道养一支军队要花多少钱吗?” 她比划了一个数字,满意地看到竺法成的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战争,是世界上最烧钱的活动。 她不想再做皇帝父亲的傀儡,不想再当一柄没有自主意识的长刀,她必须打造出一支完全听命于她的军队。 柴嵘想给她河西军,他想给,她却不想要。 “我有指挥千军万马的本事,我有大小上百场战争的经验,可我没有足够的钱。” 如今已不是割据混战的年代,时局已稳,新朝正兴,再也不会出一个于乱世之中一呼百应的军事首领。 所以,她要在夹缝之中筹措起一波新的军事力量。 竺法成在昭阳公主的神情中看出了难得的真诚,他的感觉没有错,这是李琮第一次同人提起她的真实想法。 她的野心,她的抱负,她的委屈,她的不甘心。 竺法成的心头涌上一股奇怪的感觉,有些疼,还有一些难以忍受的痒。 他出身于黄金遍地、香料涂壁的龟兹宫廷,他放弃世俗中的一切权力去追求所谓的无上妙法,可他没想到,有一天他会对黄金与宝石再度产生渴望。 假如他还是那个富有的、无忧无虑的帛蜜罗王子,那么,他不介意将他的全部财产赠与眼前这位野心勃勃的公主。 如果他命里就是慈悲为怀的佛子,如果这也是一种普度众生的成全。 然而…… “贫僧也没有那么多钱。” 竺法成的脸还是红的,这一次是由于贫穷的窘迫。他摘下手上的木质念珠,想也没想就放在李琮的手心里。 “殿下,此珠乃千年沉香制成,可直十万金。” 这是他浑身上下最值钱的东西了。 他想要送给她。 李琮没想到竺法成会给她这么贵重的东西,她暗自笑了一会儿,又把念珠戴回到他的手腕上。她的指甲剪得很平,刮在手臂上引起一阵轻微的战栗。竺法成不懂她是什么意思,用眼神疑惑地询问着她。 “还真是个傻和尚。” 她要他的念珠干什么? 即便是能卖出这么高的价钱,放到军队里不出一年也就没了,到那时候上哪儿变出下一串念珠去? 这不是长久之计。 “和尚,我要你做我的驸马,正是想借你的王子身份,给我一个光明正大去西域的借口。” 西域,她去过很多次,几乎全部是以军队统帅的身份。 去一次,打一场,打赢了,再回来。 每次都是这个流程,根本没有做点其他什么的时间和机会。 但是,若她以公主身份出使西域,与紧那罗女王修成秦晋之好,凭她的身手与人脉,势必可以达成她的目标,打通一条新的商路。 李琮从腰间解下一枚藕荷色的香囊,里面装着数十种不同的香料,也不知是哪里找来的香包方子,这么多味道不同的香料放在一起竟混成一股淡雅清新的香味。 她挼出一点点,凑到竺法成鼻尖,给他闻了闻。 “和尚,你可晓得这么一点香料在西市就要卖十两黄金。” 西域叁十六国的商贸并不发达,甚至还有人进行以物易物的原始交易。 太子殿下这辈子没吃过没钱的苦,他看不起买贱卖贵的商人,认为商人是不事生产的吸血虫。 李琮却不同,她早就看出从西域到长安的这条商贸线路的价值。 西域盛产黄金、香料与宝石,唐国盛产茶叶、丝绸与陶瓷。 在一个地方堪称平价的货物,到了另一个地方就成为价值高昂的奇珍,其中差的只是一条长长的路。 “和尚,本殿想开一条从未有人开过的商路。” 竺法成想起一件不合时宜的事。 那是安乐公主与玄贞和尚私奔出逃的前夜,玄贞找上门来,与他告别。他知道自己不该干预玄贞的选择,但他还是忍不住问: “这么做,值得吗?” 玄贞和尚的眼神中有着未卜先知的慈悲与洞然。 “法成,等你遇到那个人,你会有自己的判断。” 他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贫僧一心向佛,别无她念。” 竺法成在李琮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他的耳边再次重复起他曾说的那句话。 一心向佛,别无她念。 第六十三章他的心就像这只暖锅,咕嘟咕嘟地 长安许久没下过这么大的雨了。 秋雨寒凉,乌云满天。 屋子里点了一盆银碳,青烟缕缕,暗香盈室。 李琮给自个儿裹了一床棉被,窝在榻上,盯着正往暖锅里码食材的白霜。 她前几日刚找完司道君理疗身体,又是吃素,又是禁欲,若非信任司道君身为医者的本分,她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故意在整她。 司道君是个嘴硬心软的人。 嘴上说着再也不要理她这个无情无义的女人,看她疼痛难忍的模样,道君却又舍不得了。 话说回来,男人可不就是这样嘛,惯爱玩欲擒故纵的把戏。 “白霜,你做的什么呀?” 司道君什么都好,就是不会做饭,每个月去他那里顿顿吃菜叶子谁受得了? 李琮的嘴巴馋得很,眼睛巴巴地跟着白霜的手转。白霜比她年长几岁,看她跟个小馋猫似的,神色越发温柔。 “殿下莫急,再等一会儿就能吃了。” 李琮等不及,她从被窝里钻了出来,从白霜身后一把将人抱住,白霜扭了两下没挣开,便由她去了。 “好香。” 那锅里最底下铺的是顶新鲜的绿叶菜,上面一半码的是羔羊片、牛肉片、腊肉片、鹿肉片,另一半码的是笋子、菌菇、茭白、萝卜。 精心熬煮的食材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儿,这只暖锅从上午煮到现在,连汤汁都泛着奶白色。 李琮知白霜的手艺好,她很少在饮食上花心思,可谁会不喜欢好吃的呢? 她抱着白霜的腰摇啊摇的,故意说道: “瞧着味淡,怕是不会好吃。” 白霜盖上锅盖儿,盖住袅袅升起的香气。 外面的天那么阴,那么冷,屋里却因为一对情人的耳鬓厮磨与烹饪食物的琐碎日常而显得格外温馨。 他自私地想着,如果时间可以停在这一刻该有多好。李琮不再是风流的公主,他也不是低贱的男宠,她与他只是民间最普通的一对妻夫,他愿意给她做一辈子的饭。 “殿下,入秋了,饮食清淡,补补身子。” 话是这么讲,白霜还是拿出一罐刚磨好的芝麻酱,倒在小白瓷碟里,和上蒜泥与芫荽。 “若是殿下实在觉得不好入口,蘸些这个吃。” 李琮点点头,眼睛就没离开过锅。等白霜说可以吃了,她才大快朵颐起来。 她有点饿,吃东西很快,样子却很优雅,嘴巴就没停下来过。 白霜不动筷子,一脸笑意地看着她吃。李琮虽然馋,却也不是贪吃的蠢材,她又拿了只碗,每样食材各夹了几筷子,舀了些汤,递给白霜。 “怎么不吃?” 白霜接过那只冒着热气的碗,那股暖意从指尖一路蔓延到心里。 “多谢殿下恩典。” 李琮皱了皱眉。 “这点小事算什么恩典?” 她嚼着笋肉,若有所思地说: “白霜,就凭你这个手艺,去醉仙楼做个厨子倒也能养活自己。” 李琮想夸白霜做饭做得好吃,可她不会夸人,说出的话奇奇怪怪的。白霜一听她这话脸上的笑立刻消失了,他放下碗,悲戚地问: “殿下是要赶白霜走吗?” 李琮愣了一下,滋溜滋溜地喝汤,喝得浑身都暖了起来。 “此话从何说起?” 白霜神色黯然,两汪眼泪欲落不落,端的是楚楚可怜。 “殿下既要与那龟兹国的王子成亲,指不定哪日就要为了讨他欢心,遣散我们这班面首。” 半个月前,昭阳公主进宫请了一道圣旨。 敬皇帝一听小女儿找好了成亲对象开心得很,头一个问题就是: “是哪家儿郎啊?” 李敬最看好的人选是司道君。 想法归想法,实际归实际。皇帝知道司道君不是那么好拿下的,心里没抱太大指望,压根就不知道是李琮对司道君心有嫌弃。 其他家的郎君也可以,反正随便什么男人都可以让昭阳怀孕。 只要等她有孕在身,那么…… “大兴善寺,竺法成。” “什么?昭阳,莫要与寡人说笑!” 李敬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等他反应过来,那气得叫一个吹胡子瞪眼睛。 李宝珍带着个和尚跑了也就算了,他的宝贝女儿怎么能嫁个和尚! “丛丛儿,你这是把李家的面子放到地上任人践踏!” 公主配和尚,真是天大的丑闻。私下里玩玩他不会管,要抬回家当夫君,那怎么可能? 李琮欣赏了一会儿皇帝父亲的抓狂模样,这才将帛蜜罗王子的身世一五一十地讲了。李敬脸色霎时多云转晴,捋着须子说道: “朕未曾想到法成上师身世如此曲折,想来龟兹国小,他本配不得你,可若是西域叁十六国共推的佛子,与昭阳你勉强般配。” 李敬自以为捋须的动作仙风道骨,李琮却看出他眉间散出隐隐黑气。 司道君私下里同她讲过,皇帝为了长生不老,吃了不少大补药材,不管怎么劝也不听。 “圣人也认为这是一桩好因缘?” 李敬笑得眼睛都瞧不见了,他想的是出嫁的公主与通好的西域,显然很满意一位小国王子可以给唐国带来的政治利益。 “说起来,昭阳与王子于大兴善寺相识,朕还算是你俩的媒人?” 李琮勾起一个嘲讽的笑意,那次分明是李敬不分青红皂白把她和竺法成囚在密室,李敬这说法听着倒像是什么风花雪月的好事。 还真能给自己脸上贴金。 “不错,本殿与王子一见如故,情投意合,多谢圣人成全。” 李敬在拟好的圣旨上盖下玉玺,他不知道昭阳向那远道而来的王子许下相敬如宾的诺言,也不知道李琮真正想要的是新开辟的商路即将为她带来的巨大利益。 龟兹国王子,身份高贵,几无势力,外貌出色,性格敦厚。 又能给她撑得起场子,又不会对她的事业造成阻碍。 真是绝佳的驸马人选。 “谁说本殿要遣散面首了?” 李琮又给自己盛了一碗,顺手往暖锅里切了些汤饼,好好的一锅清汤被她搅浑,咕噜咕噜地冒起小泡。 她等着汤饼熟了好捞来吃,拿个小碗,蹲在锅边,全神贯注地盯着锅看。 在氤氲升腾的热气之中,李琮脸上是什么表情看不大清,白霜只能听到她清晰地说道: “白霜手艺这么好,本殿才不舍得放你走。” 第六十四章真正长生不老的那个人从来不是司 白霜心头一暖,李琮这话是真是假且不提,最要紧的是她肯哄着他,她说什么他都会信。 “殿下莫骗白霜。” 李琮好半晌没说话,白霜原本还拿着一股劲儿,看她不理人了,心又提了起来。他生了一双好看的柳叶眉毛,略略一蹙,无限愁容。 “殿下……” 李琮看汤饼熟了,盛了一碗,递到白霜手里。 “愣着干嘛?吃啊。” 白霜低头看碗,拿着筷子,一口没吃。李琮疑惑地问: “是身子不舒服?没胃口么?” “不,白霜无碍。” 他不好意思地补了一句:“白霜吃得够多了,再吃就该胖了。” 李琮没想到还有这一层,她一天到晚的运动量大得很,哪怕在京中赋闲之时,她也从未放下过武学修炼。 动得多,就吃得多。 她当小乞丐的时候可是见过有人活活饿死的,自然无法理解竟有人因为怕胖就不吃饭。 隔着一只锅子,李琮神情复杂地望着捧碗不语的白霜,终究是不忍苛责。 “郑朗。” 白霜浑身一震,自父亲流放以来,他不再是郑朗,只是白霜,他几乎要忘记从前的名字与身份。 曾经,他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世家公子。 “难为殿下还记得这个名字。” 连他自己都快忘了。 “本殿问你,你可愿意做回郑朗?” 昭阳公主这辈子只为一个男人送出过如此珍贵的礼物——自由。 她的一生都在为争取自己的自由而努力,从事什么职业的自由,不想和任何男人结婚的自由,不想向任何人跪拜的自由。 是,李琮是还没有争取到,她还在自己的泥沼中苦苦挣扎。 二十几年来,她的心就软过这么一回,她愿意倾尽所能给白霜一份自由。 李琮是一个不懂爱情的人,因此,她不知道,这是她漫长的人生中距离爱情最近的一次。 是什么叫她心软?是细致入微的侍奉,还是全心全意的爱慕?是柴米油盐的平淡,还是命运交错的偶然? 她处理过不少男宠,有的是皇帝父亲安插到她身边的探子,睡够了玩腻了也就杀了,有的是起了不该起的心思,多看一眼都嫌烦。 可是,白霜是不一样的。如果他说他要走,她不会痛下杀手,她会放他自由。 “白霜不想离开殿下。” 这就是他的回答。 室内暖气融融,窗外寒夜萧萧。李琮吃够了放下碗,倚在窗前看被雨打得七零八落的芭蕉,她吸了一肺冷风,整个人精神抖擞。 不知这雨什么时候才会停呢? “你不想走,那便不走。” 白霜缩在她脚边,给她揉腿,小意温柔,风情万种。 李琮没有做爱的心思,雨珠连线,林叶摇摆,她这几日在筹备与竺法成的昏礼,等长安的事儿安顿好了,她会以唐国使臣的身份出使西域,为龟兹国的紧那罗王带去象征着友好的礼物。 在走之前,她还要处理好金吾卫这边的事。总不能因为她人走了,到手的金吾卫,又吐回去吧? “白霜,莫不是府中有谁同你说了什么闲话?” 白霜摇头,从软枕下拿出一份小报,李琮夹来一看,看得目瞪口呆。 《惊!昭阳公主的驸马竟然是他!》《大唐情史之公主殿下与西域番僧》《江山代有美男出,一代新男换旧男》《骄公主喜新厌旧,瓜面首何去何从?》 “这都哪来的?” 李琮看着似曾相识的字迹,脑海中浮现一个大胆的猜测。白霜说了个地址,她披上蓑衣,又哄了白霜两句,这才冒着雨向外走去。 无忧书局。 “打烊了,打烊了!娘子想买书明日再来。” 书局的门开了一道缝隙,从里头钻出一只毛茸茸的小脑袋。李琮说出白霜告诉她的暗号,小女孩儿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还是把她请了进去。 李琮跟在红衣少女身后,走过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半刻钟后就走到一间盖着茅草的书房前。 暴雨倾盆。 一身蓑衣挡不住秋雨侵袭,李琮进门之后,顺手将蓑衣脱下,半边身子都湿透了。 “哎呀!下这么大的雨还有客来访,看来我这小报生意做得很不错嘛!” 李琮笑出声来,她上前一步,深躬到底,恭敬说道: “拜见师尊。” 乌有子见来人是她也不惊讶,没叫人端茶,直接从桌下拎了坛酒。 “丛丛儿,好久不见。” 十几年前,乌有子看着像二十来岁;十几年后,无情的岁月似乎对她格外地好,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一点痕迹。 皇帝父亲真是傻子一个,逼司道君给他长生不老的药方有什么用,真正通长生不老之术的人从来就不是他。 “师尊,这些都是您写的?” 李琮把从白霜那儿搜刮来的小报一掏,乌有子接过,摇头晃脑地仔细欣赏一番,两指打在纸上,得意洋洋地问她: “瞧瞧,这措辞,这情节,这人物塑造!跌宕起伏!荡气回肠!我不赚钱谁赚钱?” 乌有子在外人面前端着世外高人的架子,在自己的小徒儿面前自负的本性暴露无遗。 “师尊,您想见我,我便来了。可您怎么也不问问我景况如何?” 李琮在外人面前是公主,是统领,是主人,在她的师尊面前是习惯了撒娇的小孩儿。 见到乌有子的那一刻,李琮才意识到没有长大的不止是帛蜜罗王子,她也始终是那个会为了窦丛痛哭的落魄公主。 “先搞钱,再搞权。” 乌有子赞许地看着她,李琮感到一阵由衷的快乐,在她心里乌有子不光是她的长辈,她还拥有李琮此生不曾拥有的自由。 “丛丛儿,你做得已经很好,为师何必多言?” 李琮不知乌有子的消息为何如此灵通,可能是身为坤道独有的本事,她似乎能未卜先知。乌有子发丝披散,眼圈乌黑,像是又熬夜了,她解下腰上系的布条,绑好头发,提起笔就要接着编关于昭阳公主的绯色故事。 “师尊,徒儿此去经年,无有回头之日。长安城中,还要劳烦您多加照看。” 乌有子应了,还附赠给她一句忠告: “做戏,要做全套。” 第六十五章谁掌金吾之三个女人一台戏 金吾卫中对昭阳公主与龟兹国王子成亲一事的态度分为两派。 一派以王喜儿为首,这派人对这门亲事颇为不满,坚决反对李琮在金吾卫发展势头正好的时候离开京城。 另一派以张怒儿为首,这派人凡事唯昭阳公主马首是瞻,无论李琮做什么决定她们都会义无反顾地支持。 “殿下!您难道忘了您的抱负了吗?我们好不容易在金吾卫站稳脚跟,您这个时候去西域岂不是叫人趁虚而入?” 王喜儿痛心疾首,情真意切。 李琮穿的是金吾卫统领的官服,她拨弄着衣服上的瑞兽图案,在想为什么官服上不能绣只猫呢? 将国家繁荣昌盛,百姓安居乐业的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祥瑞之上有什么用? 尚且不如一只狸花猫可爱。 李琮一向最信任王喜儿,什么大事都会同她商量,两个人吵成这样还是头一回。张怒儿愚忠李琮,与王喜儿却也有同僚之谊,她忙拉着王喜儿,劝道: “殿下什么为人,喜儿比谁都清楚,我们应该信任殿下。” 王喜儿正在气头上,看李琮没有一点松口的迹象,她更像是气昏了头,口不择言道: “殿下,您是不是不要我们了?您是不是去西域之后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李琮敷衍道:“怎么会呢?本殿会回来的。” 张怒儿连声附和,道:“喜儿,你莫想不开。即便是殿下走了,你我二人在金吾卫中任副职,只要我们联手把持好金吾卫,殿下走的时候是什么样,回来的时候就还是什么样。” 王喜儿冷哼一声,猛地甩开张怒儿的手臂,她不顾张怒儿受伤的目光,质问道: “殿下,您就没有什么想同喜儿说的?” 李琮表现出这个年代的上位者应有的冷漠,问:“莫非本殿做事还要向你交待?” 王喜儿双目圆睁,情不自禁向后退去,张怒儿欲扶她一把,伸出的手却被她拍开来。 “那殿下可有什么要对王讷说的?” 王喜儿出身世家,公主府中无人不晓,可她从不会主动提及此事。张怒儿一看她连这话都敢说,想必是劝不住了,无措地站在一旁望向公主。 “喜儿,你这是什么意思?” “殿下与叁郎走得那么近,哪里还会在乎王喜儿?” 李琮与王敏见面一事根本瞒不过谁,至于王敏代表的是琅琊王氏,还是他自己,那可就有说道了。 只见李琮脸色涨红,活像是恼羞成怒。 “喜儿,你是不是管得太多了?本殿与哪个郎君相好也是你能过问的?” 王喜儿愤愤说道: “属下跟随殿下多年,对殿下忠心不二,怎奈殿下一点不为属下考虑?是不是我在殿下心里跟一把刀没什么差别?” 话赶话的,最上头。 李琮冷笑两声,说:“不然呢?” 王喜儿眼窝含泪,她用手背一抹,向李琮行一大礼,咬牙说道: “属下祝公主与王子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说完,王喜儿便头也不回地向金吾卫营中走去。 张怒儿一向嘴笨,她急红了脸,又想去追喜儿,又想劝殿下不要记恨喜儿,到最后一句话没憋出来,只能听见几声支支吾吾。 “殿下,您别生气。” 李琮揉着额角,嘱咐道: “本殿生的哪门子气?本殿走后,还请你多与喜儿看好金吾卫,好好地等本殿回来。” 若像从前,昭阳手下四个侍卫铁板一块,李琮的人是在长安还是在西域不会有什么要紧。可是,喜儿明显是被殿下伤了心,这时候张怒儿哪敢夸下海口? “殿下,您不该那么说喜儿。” 李琮看着张怒儿脸上的倔强,心想喜儿所说果然不错,这场戏的确不能事先通知怒儿,怒儿这么直的性子,根本演不出这么真实的效果。 她的耳朵动了动,静静听着方圆叁里之内的脚步声。 按照金吾卫规定,每隔半个时辰换一次岗,一队卫兵有二十个人。 而现在,多了一个呼吸的声音。 李琮无声地叹了口气,她以为新金吾卫里全是她的人,没想到还是被人渗透了。抓内鬼根本就没意义,抓了这个还有下一个,不如将计就计,让这些内鬼传出她想要他们传出去的消息。 “怒儿,我真的很喜欢竺法成。” 像他这么有利用价值又肯乖乖叫她利用的男人真是万里挑一。 张怒儿欲言又止,闷声说道:“殿下的眼光自然好。” 李琮起身,一手拍在张怒儿肩头,语重心长地说: “替本殿看好金吾卫,好不好?” 等她离开长安,喜儿会把一切向怒儿和盘托出,那个时候她就会明白李琮今日所言有何深意。 “好。” 李琮走出金吾卫大营,微风习习,天光大亮,她站在十字路口前,一时竟不知向何处去。 目前来看,一切都很顺利。 金吾卫统领之位之于她来说就像是一块肥肉,过了一遍手,可最后还是会被人收回去,除了满手油光之外什么都不剩。 好在她想要的从来不是这个。 昭阳公主出使西域之前与金吾卫副将龃龉,王喜儿与张怒儿互相牵制,在外人眼中成不了什么大事,也就不再是威胁。 李琮无所谓金吾卫明面上听谁统帅,反正她是把自己的人安排进去了,短时间内是看不出有何大用,可多下一步棋总是好的。 不仅如此,她甚至还可以以此为由向皇帝讨要更多的好处。 一个即将出嫁的女儿,一个不再会对皇权有威胁的女儿,一个甚至可能会死在漫漫西路上的女儿…… 李琮不是不晓得她将要面对怎样的危险,强健的体魄、聪慧的头脑与无畏的精神使她生不出任何畏惧。 那么,在成亲之前最后的单身时光,她还应该做些什么呢? 李琮忍住心头的疲惫与厌恶,向与国子监一坊之隔的平康坊走去。师尊告诉她,做戏,要做全套。 看来,这场戏还要唱很久。 第六十六章昭阳公主的单身派对(H) 长安城的雨下得很爽利,与江南的阴雨缠绵不同,这儿的雨活像是有人坐在云头往下泼的一般。 空气中弥漫着无可抵御的寒意,这是冬天的序曲,是秋阳的哀歌。 那么萧瑟,又那么落寞。 而这一切和平康坊中纸醉金迷的公子王孙没有任何关系。 “阮郎君,这厢可好?” 平康坊有人唱曲,也有人做皮肉生意。在众多的秦楼楚馆之中,只有一家楚宫腰专待女客,养的是清秀俊俏的小倌。 金碧辉煌,富贵逼人。 京中有好事闲人,暗地里唤楚宫腰为小皇宫,可只要进过太极宫一次,就知道这说法不过是哄没见过世面的田舍郎的。 真正的皇宫装潢半旧不旧,与楚宫腰黄白外露的气派截然不同。 李琮歪头打量着烟雾袅袅的博山炉,她闻到丝丝缕缕的甜腻气息,甚至还感觉到一股非同寻常的燥热。 这地界点些催情香再正常不过。 阮眠眠手执团扇遮住下半张脸,语笑嫣然。 “这位娘子可是有日子没来了。” 阮眠眠是这家楚宫腰的老鸨,其人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算得上是李琮的老熟人。李琮神情恹恹,勾起他一缕青丝,玩味说道: “我想好好玩一玩。” 阮眠眠暧昧一笑,拍拍手清了场,把除了李琮之外的客人客客气气请了出去。等人走得差不多了,他才大着胆子靠上李琮胸前,伤感地问: “公主既然要成亲了,来楚宫腰做什么呢?” 李琮有一点烦躁,按理来说她不该感到愧疚的,可一想到竺法成静默的面容,她就浑身上下不舒服。 屋外那么冷,屋里那么热,像是两个永远不会有交集的世界。 李琮手臂处起了一小片鸡皮疙瘩,她想,有什么好愧疚的?她早就说了这是交易。李琮微微摇头,把竺法成的身影从脑海中甩出去。她俯下身子,啄了啄阮郎朱唇。 “想你了,所以来看你。” 阮眠眠的眼睛红了红,动容说道:“若是公主想要,阮郎愿意入府。” 李琮呵呵一笑,婉拒了他的建议,阮眠眠急忙为自己辩白:“公主莫不是嫌弃我?我虽在烟花地里讨生活,可我从身到心全都是干干净净的……” 直白来说,阮眠眠是一个处男。 不仅如此,因着知晓昭阳公主的性癖,阮郎君给她准备的小倌也从来是干净、纯洁、从来没被人碰过的处男。 李琮捉住阮眠眠的指尖,放在嘴巴前快速地吻了一下。 “阮郎,给本殿备些好玩儿的。” 这就是不要他的意思。 阮眠眠在风月场里见过的风流浪女不少,唯有李琮一人叫他倾心不已。他说不出是为了什么,尊贵的身份,慷慨的手笔,和善的性格,这些因素足以令初入青楼的倌人动心,可要打动阮郎君还是不大可能。 可话说回来,心动本来就是没有理由的。 “早就备好了。”阮眠眠仔细掩饰好心头一闪而逝的酸涩,大方答道:“还请殿下稍后片刻。” 知我者,谓我心忧。 阮眠眠确实是朵知情知趣的解语花。 李琮跟在阮郎君身后,走到楚宫腰最靠里的一个房间,屋内传来嘻嘻哈哈的打闹声,听动静怎么也有叁四十号人。 “这么多人?阮郎君,这是什么名堂?” 阮眠眠但笑不语,替李琮打开房门,李琮刚一进去,就被眼前的景象给惊呆了。 只见屋内摆了叁块大屏风,每扇屏风画满了生动形象一看就叫人脸红的春宫图。 当然,单有这春宫图是不足以叫李琮动容的,让她惊讶的是屏风上规规整整掏出的小洞,每个小洞里又探出形状、颜色、大小、粗细各异的阴茎。 换句话来说,这是叁面几把墙。 “殿下,今夜要和哪个清倌人共度春宵?” 阮眠眠笑着,尽管穿了身大红大绿的衣裳,他笑起来却还有几分朗月清风的味道。 “但凭殿下裁夺。” 李琮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准确来说,是坐在叁面屏风中间。 众所周知,几把是不会单独存在的。 这也就意味着,每只几把的后面都连接着一个不知年龄、不知相貌、不知高矮的男人。 李琮是想在昏前最后浪荡一场,但没想到阮眠眠给她准备这么大一个惊喜。她夸了夸阮眠眠,说罢便站起身,快准狠地抓住了离她最近的一根几把。 墙的另一头传来一道宛转而又撩人心弦的声音: “是哪位娘子的手如此炙热,如此有力,竟然一上来就、就抓住了人家的那里!” 言语之间半点羞涩也无,反而更像是在期待李琮的进一步动作。 “娘子放心,他们都是洗干净才送进来的。” 在屏风的另一头,每个小倌都是赤身裸体的,只有四肢和脖子捆上红色的绳子,将他们牢牢固定在看似一戳就破的屏风之上。 阮眠眠跟这帮清倌人说来了一位贵客,却没有告知他们这位贵客的身份,因此,即便是心中有所猜测,这根几把的宿主也不知道抓住他的人正是放浪形骸的昭阳公主。 换言之,不管是谁,不管是哪个女人,他都会给出这样的反应。 还真是下贱的男人。 “真不错。” 李琮说“不错”指的是这人够骚,她用力地揉弄着手中的肉棍,丝毫不顾及屏风后的男人会有什么反应。 “娘子!娘子轻些!某,某该受不住了!” 李琮这头看不出那男人是何情状,同在屏风后的倌人却看得清清楚楚。阮郎君早给他们喂了助兴的药,那男人的脸泛着不自然的潮红,在李琮的手触碰到他的肢体后更是流露出无尽的情欲之色。 若不是楚宫腰里有明文规定说客人不发话就不许射精,怕这倌人早就爽得不能自持。 “娘子为何只摸他一人?” “难道是我的那里不够粉,不够直,不够好看么?” “娘子,快来看看小粉呀!它可是还会动呢!” 李琮用余光扫了一眼,只见满墙阴茎如迎风杨柳,波浪似的不停摆动。 说实话,看着蛮诡异的。 她没去理会其他人的呼喊,专心致志地应付着手里的这根粉色阳具。 李琮想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两指堵在马眼上,命令道: “不许射。” 第六十七章一些cult情节,不喜勿入(H) 那真是一双巧夺天工的手。 既能提刀砍人于无情沙场,亦能撩拨醉人于有情欢场。 不管什么男人,李琮的手上前那么一探就能探出所有敏感之处,紧接着就会为她手下的这副躯体带来难以言说的极乐快感。 她真是个中好手。 那些没有被李琮触碰的男人万分疾户地盯着那名幸运儿猛看,恨不能在他身上瞪出几个洞来。 这不仅是由于男人天生的小肚鸡肠,也因为楚宫腰中用的春药药效太好。 可是,李琮是来享受的,又不是来伺候人的,她只管自己开心了没有,并不会顾及这些男人的感受。 “娘子,您就饶了我罢!” 此音如莺啼婉转,绕梁叁日。 李琮不用特意去看屏风后,也能猜到说话的人有一双波光潋滟的眼和一张热得滚烫的脸。 “饶了你?” 李琮轻声笑着,外人听不出她的自嘲之意。 她可以饶了这位骚浪的小倌,可谁又能饶了她呢? 见李琮仍不松口,小倌人竟是轻声啜泣起来,他的阴茎露在外面一抖一抖的,连带着屏风后整个身子颤巍巍的。 他皮肤很白,动情的时候会泛起大片的粉色。 实话实话,这样的男人是不多见的,可因为李琮的独特性癖,献给她的几乎都是这样的男人。 有点审美疲劳。 小倌人的脊背弯曲着,弯成一个优美的弧度,就像一只要被煮熟的虾,用最后的力气垂死挣扎。 他想求的却不是生命的继续,而是昭阳公主的垂怜。 李琮从阮眠眠手里接过一柄碧玉长杆,暂时放过了先前被她挑中的小倌。可是,她还没有解除禁止射精的限制,小倌人额上浸出一层汗,他想去擦一擦,手脚却全被绑住了动弹不得。 一口气上上不去,下下不来。 原来公主的宠爱未必是一件好事,反而更像折磨。 “阮郎君,你把本殿当什么?” 见李琮不再遮掩自己的身份,阮老鸨心中一突,腆着笑脸问道: “自然将您当作楚宫腰的头等贵客。” 李琮呵呵笑着,将那柄又细又长的碧玉长杆当作一杆长枪,指向屏风上每一根突起物。 她的眼睛里写满厌恶,瞳仁散逸出一丝掩饰不住的杀气。 “本殿说好好玩一玩,你就给本殿上几扇阳具,本殿真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玩儿的?” 碧玉杆像是长了一双眼睛,极其精准地击向倌人们身上最脆弱的地方。若是一味猛攻,这些软骨头想必早就跑了,可她会时不时地放轻力度,春风拂面般的温柔。 纵使身处于无间地狱之中,只要有一点温存,即便沾满毒药,也叫人难以放手。 “殿、殿下,这不是让您玩儿的。”阮郎君害怕李琮真生了气,慌乱解释道:“是叫您挑人用的!” 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做皮肉生意的地方。 怎么才能将人物化到极致?那必然是将人物化为一个性器官。除了这个性器官供人取乐之外,他再也没有任何其他价值。 换言之,他不再是一个男人,而是一根几把。 “殿下不喜欢的话,仆叫人撤了屏风便是。” 阮眠眠说完就要唤手下上来,李琮却制止了他。她手持长杆的动作变了变,从竖执到横持,好像是从拿着一根箫变成拎起一把刀。 “阮郎,本殿是做什么的,你不会忘了吧?” 阮眠眠试探着回答:“您是金吾……” 李琮摇了摇头,说:“更久之前。” 更久之前,她是驰骋沙场的将军,是令四夷八方闻风丧胆的煞神。 阮眠眠的脸更白了。 李琮自顾自说了下去: “这根碧玉杆很脆,可只要本殿输进去一点内力,它会变得无比锋利。” “如果本殿把它从屏风这一头挥向那一头,满屏风的阳具都会齐刷刷地砍断。” “日后楚宫腰有一批骟人小倌,这不是更好玩儿吗?”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吓得满屋子的男人后脊发凉,抖若筛糠。 颇感黑色幽默的是,那个最初被李琮摸过的小倌再忍不住,精关失守,清清亮亮的液体大股大股地喷洒而出,与屋外磅礴的秋雨共鸣成一支滑稽的协奏曲。 李琮看着地毯上的暗色痕迹,无甚情绪波动地说: “没调教好。” 阮眠眠把人从屏风后拆了下来,一件外衫也没给,直接赤身裸体地拽过来,二人共同跪在李琮跟前求她饶命。 流着血的屏风、扭曲断裂的阴茎、冒出肮脏液体的肉块。 轻而易举就能引发恶心、恐惧和战栗。 同时,却又让人止不住地兴奋起来。 很明显,李琮就是那个会因为鲜血而感到兴奋的人。 “殿、殿、殿下……” 那未经允许就射了精的骚倌人哪里见过这场面,结结巴巴的,蠢相频出。 李琮话锋一转,问:“为什么你射的东西似水一般?” 阮郎君抢答道:“回殿下,这是仆新琢磨出的法子。先喂上半个月的白米粥,旁的什么都不能吃,把小倌体内的腥臊味撇掉,到了侍奉您的前一夜,再把人放在竹叶汤里泡到天明……” 再用春药那么玩命一催,射出来的,可不就跟水一样? “知道您喜欢干净的,”阮眠眠讨好地笑,看着怪让人不舒服的。“所以,就给您特意备好从内到外都干干净净的小郎君。” 李琮挥了挥手,很疲倦的样子,阮眠眠却看出她是不打算追究了,一巴掌拍在身旁的倌人头上,喝道: “还不快谢谢殿下?” 那倌人忙不住地磕头,捣蒜一般。 “阮郎,不必如此复杂。” 李琮的声音不大,可屋内不管是屏风下的男人,还是屏风上的男人,却把她的话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那您想要什么?” 李琮端起茶盏,叫那磕头的倌人张开嘴,他磕得昏头转向的,却还听从李琮的命令,头向后仰去,同时张开血盆大口。 茶盏与嘴巴,大概有十来寸的距离。 她倒下茶水,一滴不漏地,全喂进小倌的嘴里,像是把他当成一只大肚痰盂。 “简单点儿就好。” 水倒干净了,碗底只剩茶叶。李琮挑出六六叁十六枚泡软了的茶叶,看也不看,甩着手腕将茶叶向屏风后甩去。 一片茶叶对应一根阴茎。 “就这些人,本殿挑好了。” 阮眠眠没有对昭阳公主展露出的暗器功夫表露出过多情绪,谄媚说道: “公主这边请。” 第六十八章太傅,你听我解释,我不听我不听 等归云书找上门来的时候,李琮已在楚宫腰中寻欢作乐叁天叁夜。 不分昼夜,黑白颠倒。 归云书手中攥着一份淡黄色的报纸,苍白的手臂上青筋毕露。 “归太傅?真没想到您也是个雪月风花的主儿!” 阮眠眠的话酸溜溜的,明摆着是想挤兑他。 “我说您啊是找错了地方,我们这里只接女客。”阮眠眠暧昧笑道:“或者说,您是来找人的?恐怕我们不能向您透露客人隐私哦。” 归云书从未入过烟花之地,不知该如何与阮眠眠这样的人接触,他眼里像是结了一层冰似的,看阮眠眠的眼神就像看一个死人。 杀意。 来自上位者的,仿佛与生俱来的,再自然不过的对生命的漠视。 一个太傅,这辈子只拿过笔没拔过刀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气势? “好狗不挡路!” 归太傅文雅得很,才不会说什么粗话。但见他身后的侍从流云上前一步,毫不留情地擒住阮郎君的手就是往下一压—— “嘎嘣”一声,阮眠眠的手腕就被流云折断了。 “你!你!” 阮郎君欺软怕硬,不敢呛声会武功的流云,只敢冲手无缚鸡之力的归云书发难: “朝廷大官欺压良民啦!天子脚下还有没有王法啦?你这是要逼我们几十号人去死啊!” 归云书听不进去他说了什么,直愣愣地看着手中报纸的大字标题: 《叁天叁夜!叁更半夜!公主殿下的最后狂欢》《独家揭秘:楚宫腰深度访谈》《当然是选择原谅她:她只是犯了每个男人都会犯的错误啊!》 这几张印刷和内容都很奇怪的纸,是有人故意塞进国子监给他看的。 上面说,昭阳公主驾临平康坊,与坊中倌人日日厮混,乐不思蜀。 归云书起初还不相信,等派人去公主府打探一番,才知道上面说的大半是真的。 “阮郎君,你最好不要再叫。” 一把匕首从流云袖中漏出一寸锋芒。 “否则,下一个断的就是你的脖子。” 阮眠眠心不甘情不愿地把人让了进去,将主仆二人带至一处构造精巧的楼阁之前。 “这几日来殿下就在上面,我等不敢打扰,未曾上前探问。” 流云在前开路,归云书跟在他后头,动作迟缓。 不知道是他的老毛病又发作了,还是,他认为自己无法承受即将看到的一切? “叩叩叩。” 流云体贴地替他敲好了门,随即退到一边,不敢推门进去。 他也怕看到不该看到的画面。 “进来。” 归云书听出这是李琮的声音,心脏沉甸甸的,他不再犹豫,推门而入,看到的是躺在美男怀中等人喂葡萄的李琮和一群拼着命讨好她的清倌人。 至于亭内之物更是精彩: 七扭八歪一看就用过的红绳、沾满不明液体的玉质小塞子、散发着强烈麝香味道的软皮鞭、做工精细又灌了铅的皮拍子…… 这些是干什么用的呢? 看看小倌们身子上的红痕,迷离不定的眼神,流着涎液的樱桃口,应该不难猜有人拿这些物件做了什么。 归云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他走过去,推开窗,为夹杂着冰凉雨丝的秋风开启一个入口。 “这么冷,开什么窗?” 李琮懒懒地问,连脖子都没动一下,似乎根本没看进来的是什么人。 “殿下。” 归云书靠在窗户扇上,不肯再进一步,手里的报纸被他抓得皱皱巴巴的,加上之前又被雨淋过,墨染得一圈圈的,连字都看不清。 李琮推开小倌人,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本殿还以为是谁呢,原是太傅。太傅身子骨弱,雨寒入骨,您应当在国子监休养才是。” 归云书银牙紧咬,真不知要拿李琮怎么办好。 说她对他有情,她不仅不肯给他正式的名分,就连她去求圣人赐昏的求来的驸马也半点面子不给,没几天就要成亲了,她还在这儿玩小倌。 说她对他无情,都这个时候了,她见他的第一面还是下意识地关心他的身体健康,好像关心他已经成为了一种无法改变的习惯。 “阿琮,我以为你不是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什么人?李琮用眼神问道。 “纵情声色,胸无大志,自甘堕落。” 李琮不吃葡萄了,改叫小倌给她切蜜瓜,黄澄澄的瓜切成适宜入口的小块,扎好小竹签子,齐齐整整地摆在瓷盘子里,看着就是用心做的果盘。 不愧是专门调教出来伺候人的。 “归太傅,你想的不错,我啊,我就是这样的人。” 归云书觉得有些喘不过气,他把头伸出窗外,呼气吸气缓了好一阵。李琮还以为归云书打算走了,毕竟他向来守礼,不会做逾矩的事,进楚宫腰对他来说已是出格。 没想到下一秒归云书就推翻了手边的琉璃灯罩,从满地的琉璃碎片中捡出根稍长些的,他拿着那枚碎片,顶着毫无血色的脸,对那群小倌说: “快滚!你们这些脏东西,快滚!” 小倌并不怕。 楚宫腰里来抓歼的郎君多的是,可这跟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人老珠黄吸引不了家里的娘子,她去坊里找找乐子,算不得错。 “殿下,人家好怕呀。” “殿下!您来摸摸我的心口,为何跳得这么快?” “殿下殿下,他是谁呀?您不是要和龟兹的王子成亲吗?这又是哪里冒出来的野狐狸精?” 归云书气极,双臂狂抖,气息不匀,他一边咳嗽,一边挥舞着琉璃片,不管不顾地向小倌们冲去,还真扎中了几条胳膊,划出长长的伤口,血淋淋的,吓住不少人。 小倌惊叫不已,作鸟兽散。 可那个罪魁祸首抖得比谁都厉害,眼瞅着像要咽气了一样。 李琮没有出手阻拦,还抓了把瓜子磕了起来,她想,要是归云书早几日来就好了,这戏比阮眠眠给她安排的有意思多了。 差不多看够了,李琮扔掉瓜子皮,在这起事件的恶性程度升级之前抱住了太傅。 “阿舟,莫生我气。” 第六十九章我想杀你,可我舍不得。真巧,我 归舟,字云书。 舟下鱼信,云中锦书。 李琮打了一个响指,众小倌衣裳都顾不上穿,半遮半露,挤眉弄眼,鱼贯而出。 “生我气啦?” 给李琮当腿枕的小倌走了,她的脖子空得很,随意靠在扶手上,怎么躺怎么硌得慌。 “生气?您未来的驸马都不生气,臣又有什么资格生气?” 自昭阳公主与竺法成的昏讯公布之后,任各路牛鬼蛇神前来打探,竺法成是岿然不动,只顾着在禅房中打坐,就跟没这回事一样。 西域高僧气度果真不同凡响,即将成亲的娘子夜宿烟花柳巷,他连问也不多问一句,似乎半点也不在乎。 李琮不知平康坊外出了什么事,关于她的流言蜚语就没断过,她也从不在意旁人怎么看她。她调整了一下角度,脖颈向上折出很脆弱的弧度。 只要用力一折,就可以轻易叫她断气。 “太傅怎么来了?” 没记错的话,他这时候应该在批今科士子的试卷才是。 七八天,还是五六天之前?正是秋闱开考之日。崔匪向她讨了个口彩,李琮想都没想,直接把人护送到了考场。 叫崔匪好好出了一把风头。 再之后,李琮这边就开始上演一场又一场的大戏。 “殿下,您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八月十五。 恰是中秋月圆之日。 本届科考的全部试卷昨夜已批好报呈,叁天之后就会放榜。归云书身为太子太傅,也是本次科考的主考官,他这几天就没合过眼,昨夜夜半好容易忙完收尾,这几张报纸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在了他的案头。 是谁送来的呢?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上面说的是真的。 “什么日子?” 李琮眼下有一圈淡淡地黑印子,说话都有些呆呆的。 “有什么要紧的?左右没什么大事。” 归云书气笑了,从窗边走到塌前,轻柔地托起李琮的脖颈,心甘情愿地用自己瘦长的大腿给她做个人肉垫子。 李琮闭着眼睛,归太傅的声音在上方传来,明明距离很近,可她听起来感觉却很远。 “叁日之后乃昭阳公主成亲之日。” 八月十八。 同样是放金榜的日子。 这是这个月的黄道吉日,不管是民间还是皇室,都喜欢把大事儿安排在这一天操办。 “还好,还好。” 李琮拎起银质酒壶,往嘴巴里灌酒,嘟囔着说: “还好没有错过和法成的昏礼。” 归云书心头一紧,说不清是悲哀还是疾户,他恶狠狠地下手,等手指碰上李琮耳朵的时候力道却变轻很多,像是在搔痒一样,捏了捏李琮的耳朵。 “阿琮,你又不爱他,干嘛要他做你的驸马?” 这个他,指的是竺法成。 昭阳公主不喜欢帛蜜罗王子,谁都看得出来。 尽管这个年代的女性昏因不由自主,尊贵如安乐公主亦无法拒绝皇帝的赐昏,但是,昭阳公主是不一样的。 没有足够的钱,没有足够的权,可她想嫁个喜欢的人,这还是没问题的。 顶多是被李敬叨叨几句。 然而—— “太傅,本殿教你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婚姻与爱情无关。” 她与竺法成之间是最典型的利益交换,她可以从龟兹国王子的身份上获得诸多利益,而竺法成可以从昭阳公主的身上获得…… 诶? 诶诶诶? 李琮发现她好像忘了一件事。 竺法成,能从她身上得到什么来着? 除了昭阳公主的驸马这个身份和回西域老家看老乡的旅游机会外,她好像也给不了竺法成什么。 好吧,不光是利益交换,还有威逼利诱。 “这是什么歪理?” 归云书冷静下来,浑然不见方才的发疯样子,反而露出恬淡的笑意。 栀子花般美好。 “阿琮谁都爱,只不爱驸马?” 归云书同竺法成的生活无甚交集,想来也就见过两面,一次是宫中元日法会,一次是大兴善寺办盂兰盆节。 至于龟兹国王子的身份,归云书是怎么看也看不出来。那么,昭阳公主是怎么知道的呢?坊间猜测,是李琮与竺法成因安乐公主一事有了交集,两情相悦,私定终身。 这套说辞归云书一个字也不信。 是因为他自信李琮对他的偏爱,还是有更深层的无法言明的原因?这可就不好说了。 “太傅,本殿再教你一个道理。” 归云书的情绪愈发放松,这间小小的亭台成了世间最后的庇护所,在这里他不用考虑年少时的血海深仇,也不会因为爱人的不忠而感到痛苦与迷茫。 “洗耳恭听。” 李琮凤眼微睁,薄薄的眼皮遮掩住了磅礴的杀意与愤恨。 “丈夫不是用来爱的。”她顿了一下,说:“情人才是用来爱的。” 所有的政治家都精于表演艺术,而李琮具备政治家的基本素质,所以,她的演技也是一等一的好。 她想杀他,没错。 可是,李琮为什么没有动手呢? “那我是否有幸来做公主殿下的情人?” 李琮再度闭上双目,归太傅清越的声音越听越远,似隔云端之遥。在李琮看不到的地方,归云书漆黑的眼眸中同样泄露出一丝无人察觉的杀意。 那股杀意与李琮眼中的如出一辙,是将多年仇恨的烈火冰封,从重重冰雪中迸裂而出的复仇的火焰。 “云书,你一直是我的情人呀。” 按照李琮的理论,这句话的意思等同于“云书,我是一直爱你的呀”。 等她睁开了眼,归云书的眼神恢复平静,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而李琮换了一副深情的面孔,款款道: “云书,我不想负你。可你要知道,谁都能当我的驸马,只有你不可以。你是我的先生,是我的授业恩师。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与你成亲,是大逆不道。” “我,昭阳公主,戎马一生,毁誉参半。我是不怕人骂的,可我怕那些人骂你。你是天下清流之首,是读书明礼的夫子,和我搅在一处对你不是好事。” “云书,我晓得你介意我与法成之间缔结的昏因关系,但我向你保证,我只是找他来挡住父皇的口,法成他心地善良,愿意帮我的忙,日后和离也痛快。” “至于你、我之间,与从前不会有任何不同。你,你不要多想。” 昭阳公主说得着实情真意切,连曾经铁石心肠的铁郎君也为之动容。归云书抚着李琮的背,神情软得不可思议。他点点头,表明了他的妥协,也默认愿意当李琮的地下情人。 然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刚说完那么多情话的李琮神情丝毫未改,眼底一片清明。 第七十章我的母亲,是一个盖世英雌,有一天 八月十六。 距离李琮和竺法成的成亲之日还有两天。 李琮连轴转地演了好几场大戏,从金吾卫到楚宫腰,从皇宫大内到平康坊间,身体上的劳累还好说,精神还承受了不少折磨。 若不是有一身腱子肉,她恐怕也顶不住。 李琮原本的打算是在府上歇一歇,一封懿旨下来,叫她改了主意。 “千岁想要见我?” 自她上次与窦缈真情实感地发了回疯之后,李琮再也没和窦皇后见过面。胡人乱京那次窦缈稳坐宫中,平定风波,李琮连个出场的机会都没捞着,最后能如愿获得金吾卫统领之位,想也知道是窦缈从中运作的结果。 玉鸾嬷嬷慈祥地看着李琮,她亲自来传旨,还不忘叮嘱李琮几句: “殿下,您一句不说就定好了夫婿,千岁她有意关心又不知从何问起。等到了宫里,您可要捡些好听的说。” 李琮在长安只剩几个月好待,一去西域还不知要走多少年月。窦缈身为人母。为她担心,想要多见她几面实属正常。 “好。本殿就给嬷嬷这个面子。” 玉鸾看她就像看一个和家长闹脾气的小娘子,李琮嘴上不情不愿的,心中却也好奇母亲有什么想和她说的。 呃,不会是像民间女子出嫁之前一样要给她看避火图吧? 真是畸形。女子懵懵懂懂地长到十五岁,连月经由什么构成都不知道,只以为是腌臜的秽物,浑然不知它正是子宫发育的表征,是生命最初的起源。 插入式的性交极少会带来快感,哪怕你情我愿,从女人的角度来看和强奸亦无区别。即便是成亲之后,一生也未必懂高潮是什么感觉。 男子呢,十几岁还没成年,就能从妓女、婢女、妾室的抚慰中探寻另一个性别身体的奥秘,自认是天,要践踏在女人这片土地之上。 李琮想了些有的没的,跟着玉鸾嬷嬷去了窦缈的寝殿。窦缈褪下僧衣,重穿华服,自有一派雍容华贵的皇后气度。 “参见千岁。” 窦缈认为自己应该生气,毕竟每个母亲听到孩子如此生疏的称呼都会生气,可她看着这个跟她最像的孩子,一点儿生气的想法都提不起来,甚至只想感谢上苍的赐予。 她生的几个孩子除李琮外个个与李敬一模一样,只有昭阳遗传了她的血气与野心。 那是连她自己都已经失去的东西。 “丛丛儿,你心悦法成上师?” 李琮心里“咯噔”一下,她光想着帛蜜罗的王子身份会给她带来好处,忘了窦缈吃斋念佛二十几年,八成对她这门亲事是不看好的。 得,早知道千岁叫她来是想训她一顿,她就找借口不来了。 李琮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是喜欢,但也没那么喜欢。” 听她这样讲,窦缈心中的疑虑反而消失了,她的上半身微微向后仰去,像是在忍受巨大的疼痛。李琮看出母亲姿势的怪异,脑海中飞速闪过什么东西,却又没抓住。 “丛丛儿,母亲明白你心中自有盘算。”窦缈在笑,意味不明。“母亲只有一句话要劝诫你:切忌玩火自焚。” 火? 是情人间的妒火还是被冒犯的怒火? 李琮漫不经心地点点头,问: “千岁可还有别的嘱咐?若是没有,本殿还要回府……” 李琮的脚还没抬起来,一道落寞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丛丛儿,母亲今日要给你讲个故事。” 哦,原来是人生哲理课。 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李琮没有表达出任何反对意见,一语不发地乖乖听着。 这是一个很老套的故事。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窦缈与李敬不仅是妻子与丈夫,更是战争年代的合作伙伴。两方的军事实力合在一处,花了几年就打下隋朝都城之外的大部分国土。 在军中,窦缈的人气要比李敬高得多。这不仅因为她是一个战无不胜的将军,也因为她组建的娘子军给了那些女人重活一世的机会。 换句话说,窦缈对她们有再造之恩。 谁不想建功立业?谁不想活得更好一些?可是,除了窦缈的娘子军外,其他军队只会把女人当作祭品。 女为知己者死。 她愿意给她们一个机会,她们则为她奉献全部的忠诚。 直到后来,窦缈遇到了无法渡过的人生危机,她连着生了几个孩子,对她身体的损耗还在其次,最可怕的是,等她生完李环,她发现自己这个娘子军首领被架空了。 被她的爱人,被她的夫君,被她孩子的父亲。 窦缈想要和离,想要带着孩子回到窦家,想要整顿好娘子军剩余的兵马,趁天下未定再创下几份军功。 李琮的到来摧毁了她的希望,她是爱这个孩子的,可再多的母爱也无法弥补婚内强奸的痛苦。 最绝望的是,除你之外的所有人都认为,你嫁给这世上最好的丈夫,你应当敬奉他感激他爱戴他,你必须当一个合格的开国皇后。 窦缈做得很好,好到骗过了所有人。 李敬以为娘子军再也不成气候,窦缈不会再反抗了,会甘愿当他的贤内助,从此忘却在马背上纵横驰骋的时光。 直到娘子军的反叛打破了他的幻想。 两军对垒。 昔日妻夫至此反目。 窦缈至今记得李敬摆出伤心欲绝的表情,问她:“飘飘,你我之间当真要如此吗?” 笑话,你夺我的权,杀害我的同袍战友,违背我的意志强奸我的身体,我想要你死,我想复仇,我想带着旧部东山再起,这有什么不对的? 这世上有许多史书未曾记载的旧事,比如窦缈失败的起义,比如李敬的包藏祸心。 窦缈掀开衣袖,露出手腕,李琮看到上面触目惊心的伤口。 “丛丛儿,你看,我的手筋脚筋已经被挑断了十几年。” 挑了又长,长了又挑。 窦皇后在宫中带发修行,不问世事,不是她一心向佛,是她根本无法走出皇宫,也没办法将她的遭遇公之于众,只能在这座黄金打造的囚笼中经受反反复复的折磨。 “飘飘,我心悦你,嫁给我吧。” 梦中,那矫健的少年为她摘下妖艳的桃花,向她许下执手一生的誓言。随后,便是数十年噩梦的开始。 第七十一章昭阳公主和她继承的八百死士 面对迟来的真相,李琮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慌乱。 “母亲,您为什么现在才同我说这些?” 她的困境,也是她的困境。 乌有子告诉她,她的母亲是非常厉害的人。李敬告诉她,她的母亲是非常合格的母亲。 可没有人告诉过她,窦缈的野心和失望,窦缈受到的挫折,窦缈的隐忍与痛苦。 李琮从怀中掏出司道君给她备好的药丸,窦缈却拒绝服下这些药物。 “丛丛儿,母亲不知你有何筹谋,但我相信你可以做好。” 李琮要做什么,窦缈心中有七八分揣测。 对于被逼到绝路的人,只有不破不立这一条路。 “母亲……” 李琮一直以为她是娘不爱爹不疼的倒霉女儿,可她不知道的是,每个人都要自己承受命定的苦难。窦缈不可能为她荡平道路,就像她也无法弥补窦缈受到的背叛。 “丛丛儿,我这次叫你来是想给你些保障。” “保障?什么保障?” “像你这样聪明的孩子,一定看得出有人不想让你回长安吧?” 在长安不好下手,在西行途中的机会那可多的是。 吃的食物里可能会被人下药,找来的向导可能想带你上黄泉路,睡觉的时候都可能会有七八个刺客盯着你准备对你下手。 李琮不是不知道她会遇到的种种危险,但她明白想要获得高收益必须付出代价。 开这条商路不容易,所以,她会倍加小心。 “丛丛儿,你筹划得很好。”窦缈很少夸她,今天却收不住了。“也难为你能找到那么多娘子军旧人进金吾卫,可是……”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一个曾经当过领袖的人,时时刻刻都会留一条后路。 窦缈拾起桌上用来削水果的匕首,面无表情地扎进手腕,在李琮惊讶的目光中,她从血肉里挖出一枚小巧的虎符。 李敬费尽心思都没搜刮到的娘子军印信,竟然被窦缈藏在她伤痕累累的手筋里。 “拿去,算是母亲给你的新昏之礼。” 李琮双手接过那枚沾着窦缈血肉的虎符,心尖止不住地颤抖。 “阿娘,”她的声音沙哑,像是被砾石磨过。“这是你最后的倚仗,我不能收。” 窦缈摇摇头,说: “丛丛儿,它不是我最后的倚仗,你才是。” 李琮还没缓过劲儿来,窦缈接着说道: “这枚虎符能调动娘子军残余的八百死士,她们个个是以一当十的好手,足以护你西行路上平安。” 窦缈太谦虚了。 这批娘子军的残部不光有多年作战经验,而且还有无可比拟的决心。 一个死士的杀伤力比十名正规军要恐怖得多。 李琮的眼眶忽然间涌上酸涩之感,她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原来那是眼睛想要流泪。 昭阳公主没有哭过,她感受不到害怕,感受不到悲伤,唯有久久的劳累与坚韧伴随着她一路走下去。可是,她在窦缈面前,在这个给了她生命的女人面前,她用哭腔问道: “我有阿娘保护,可谁又来保护阿娘呢?”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 世人会羡慕一国皇后的尊荣与获得的宠爱,可谁会关心她失落的理想与自由? 谁来保护她呢? 窦缈戏谑道:“丛丛儿,你可不要小瞧了你的阿娘,论武功,我比你只高不低;论幕僚嘛……” 玉鸾嬷嬷从窦缈身后神不知鬼不觉地现身,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 娘子军的副帅从未离开过她的主帅身边。 李琮放下心来,她小心地将虎符收好,向窦缈磕了叁个长头。 这一对母女,谁都没有说话,而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她看着她,希望这位年轻的将领可以完成她未竟的事业;她看着她,在心中暗暗发誓日后一定要把母亲救走。 李琮离开了。 她知道很长一段时间她不会再回长安,她走的每一步都将把她和过去越推越远。 这条路没法回头。 ———— 八月十七。 距李琮与竺法成的成亲之日还有一天。 按照汉人成亲的规矩,成亲头日新娘与新郎是不该见面的。 竺法成是龟兹国人,李琮又不是守规矩的性格,明知有什么事是不该做的,她就偏偏要做一做。 “参见公主。” 竺法成在禅房打坐,他未有起身迎接李琮,说话的语气淡淡的。李琮看了他背后一眼,那里站着一高一矮两个小沙弥,她从前只见过那个个子矮的,另一个似乎从未见过。 一丝异样滑过李琮心头。 “法成,明日便是你我成亲之日。” 李琮还从来没用过这么深情款款的声音说过话,她的眼神融得像是一汪春水,轻而易举地驱散了秋雨带来的肃杀与寒意。 “我来……没什么事,只想来看看你。” 李琮斟酌着词句,脸上生生压出两片红云,露出初恋少女般羞涩的神情。 竺法成愣了一下,轻声问: “我一个和尚有什么好看的?” 言下之意,是要她快走。 李琮耳朵动了动,脚跟生了钉子似的钉在地面上不走了。方才她心中有七八分疑虑,听竺法成这么一说变作十成。 她搬来个蒲团,和竺法成面对面坐着,眼睛眨也不眨,情深意切地望着他。 李琮的脑海里闪过很多念头,比如说,竺法成的脸可真好看,在她见过的男人里排在第一位没什么问题,就算没什么用,取回家里当幅画看着也是好的; 比如说,禅房里除了她之外有叁个和尚,竺法成的气息稳而绵长,矮个和尚的气息听着有些急促,似乎情绪正在波动,高个和尚的气息几乎听不分明,摸不准是什么路数。 太怪了。 “殿下,”竺法成别过了脸,看着像是害羞。“您这是做什么?” 李琮笑了笑,捞过竺法成覆在膝盖上的手,提到嘴边就是一吻。竺法成一惊,想要把手抽回去,李琮却死死扣住不肯放手。 “你是我的驸马,我是你的妻主。我碰一碰你,又怎么了?” 李琮磨着竺法成的手,就像在赏玩一件上好的象牙摆件,她是在欣赏艺术品,而不带任何情色目光。 她咬着竺法成的耳朵,用除了他之外谁也听不见的声音说道: “法成,得罪了。” 第七十二章我乃西域明教通天教主座下左护法 她知道了。她果然知道了。 竺法成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昭阳公主不愧是昭阳公主,她有勇有谋,武功高强,不管遇到什么情况,她都能泰然处之,逢凶化吉。 他分不清此刻在心头涌动的暖流意味着什么,他只庆幸李琮不是死心眼子,没有意气用事,没有当众揭开那贼人的身份。 在李琮没敲响他的禅房之前,竺法成已经设想好了明天公主的人上门发现他的尸体之后的场景。 李琮会为他难过吗?还是会可惜她没了前往西域的借口? 竺法成也没想到,他在临死之前最在意的竟然是昭阳公主的感受。 他不想看她伤心。 好在,好在李琮对他是没有感情的,她是不会为他伤心的。按照她骄傲的性格,八成会把他的尸体摆在堂前,每天从头到脚看一遍激励自己查出凶手,等抓到真凶再把尸首下葬。 她又是那么慷慨大方,应该会给他安排规格很高、很体面的葬礼。 再然后,她会把他忘掉,她会有新的情人,顶多在每年的忌日给他上几柱清香。 竺法成,不怕死。 尽管被江洋大盗杀死与他所追求的涅槃不大一样,可他还是达到了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心境。 死与生都不在乎了,却还单单在意一个李琮。 竺法成自己还没意识到这一点,他只是为李琮深深心折,既惊讶感动于她的敏锐与担当,也担心她不敌盗贼反而受伤。 “法成,你又瘦了。” 李琮在没话找话,竺法成是胖是瘦她哪里晓得,她只想伪装成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的样子,好在心中盘算怎么才能万无一失。 “殿下不喜欢瘦的吗?” 鬼使神差的,竺法成冒出这么句话。 李琮心知他是在与自己配合演戏,否则的话,竺法成是万万说不出这种话的。她笑了一下,倒不是因为心动、喜欢之类的情绪,而是因为竺法成说情话的时候表情变也不变,好似金身佛像开了尊口,怎么看怎么搞笑。 她知道自己不该笑,尤其在形势如此紧张的情况下,可她就是没忍住。 “本殿不喜欢瘦的,也不喜欢胖的。” 李琮的嘴边漾开一抹如春光般明媚的笑意,记忆里她从来没对别人这么笑过。她低头细细看着竺法成手腕上的黄金手镯,她知道那只手镯里刻着的字是“有情众生”。 她好像有点儿懂了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本殿只喜欢你。” 竺法成的脸红了,李琮的脸也红扑扑的。俩人二十几岁的年纪,却跟情窦初开的少女少男没两样,说着傻话,你侬我侬。 看起来和真正的恋人一模一样。 “殿下,莫哄法成。” 这下换李琮愣了。 有那么一瞬间,李琮分不清竺法成是说的真心话还是在作戏。 “不会,我不会骗你。” 昭阳公主干啥事儿不是光明正大的? 光明正大地养面首,光明正大地往金吾卫里插人手,光明正大地拿昏因做交易。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竺法成透过禅房半开的小窗子向外望去,这场雨连着下了十几日还没停,屋外的风声愈发大了,听着就冷。 他穿的僧衣很单薄,可他一点也不冷。 “殿下,时候不早了,您先回府罢?” 竺法成并不指望李琮可以救他,他更希望李琮能听懂他的暗示,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可是,他还有些遗憾。 如果今天是他生命的最后一日,如果他说的每句话都可能是遗言,他其实并不想和昭阳公主说任何假话,他想告诉她的是…… 初见那日的春花开得很好。 李琮点点头,把竺法成的手安安稳稳地放回原处,她站起身,收好蒲团,每个动作都尽可能地放慢,好像很舍不得离开竺法成似的。 “那我就走啦?法成莫要心急,明日就来接你。” 她依依不舍地说。 ———— 李琮走后很久,竺法成把《维摩诘经》念满十遍,缓缓开口,道: “动手吧。” 矮和尚“哇”地一声叫了出来,给高和尚下跪,扒着人腿,哭求着说: “求求你,别杀上师,别杀上师!” 高和尚抬腿就是窝心一脚,把人踢出去好远,竺法成责备地看着他,走下蒲团,将矮和尚扶了起来。 “施主,你想取贫僧性命尽管来取,不要为难别人。” 这高和尚潜伏寺中有些时日,想来是戴了人皮面具,顶了哪个倒霉蛋的身份进来,趁着换岗的机会入了竺法成的禅房伺候。 李琮之前就说过要把他接到别院去住,竺法成不好意思多麻烦她就拒绝了,没想到却叫贼人盯上,早知如此真不如听了她的话。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竺法成的心就酸了一下。原来他不是全无牵挂,原来他对这尘世还有不舍。 可是,她走了,她不会再回来了。 “和尚,你不想知道杀死你的人是谁?” 竺法成连他的身份都不问一问,就摆出一张慷慨赴义的脸,这跟他想的完全不一样啊! 好不容易出次场,总不能留下个高个假和尚的形象就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地走了吧? “好,敢问施主尊姓大名?” 高和尚一噎,阴沉着脸,喝道: “好!就让你做个明白鬼!洒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西域明教通天教主座下左护法薛白袍!” 竺法成给小和尚揉着后背,问: “西域长安万里之遥,薛英雄一路走来,想必是累了。” 薛白袍怒瞪了他一眼,暗骂道这臭和尚怎么如此气人?他能感觉得出李琮是个高手,虽然放过杀死昭阳公主的机会是很可惜,但帛蜜罗王子才是他这次任务的主要目标,薛白袍并不想节外生枝。 他等李琮走了蛮久,终于放下心来,翘着二郎腿,掏出一把葵花籽磕了起来。 加上连着头皮和人脸的假面具造成的诡异感,这不活脱脱个流氓吗? “不累不累,只要能把你的人头带给教主,哥儿这趟就没白来!” 一条鲜活的人命在他嘴里说没就没,不愧是西域魔教的作派。 见竺法成又开始念佛经,薛白袍憋不住了,多嘴问道: “你就不好奇教主因为啥要杀你?” 竺法成无奈地问: “好,这位施主,请问你们教主是为什么要杀我呢?” 薛白袍:怎么办?动手的冲动好像忍不住了! 第七十三章砰砰砰,是竺法成心跳的声音 通天教主,是西域魔教的现任教主。 无人知晓他的姓名与来历,只知他容貌昳丽,武功极高,心思毒辣,权欲旺盛。 西域魔教前几年风头太劲,干了不少丧心病狂的事儿,因遭中原武林人士围剿而元气大伤。通天教主就在这时候冒了出来,彼时他还不是什么通天教主,只有一个诨名,叫“玉面桃花郎”。 玉面桃花郎凭借出众的实力率领群龙无首的魔教教众重回巅峰,摇身一变,变成了千秋万代、一统江湖的通天教主。 唐国国运正兴,蒸蒸日上,又有昭阳公主与柴老将军两员镇国猛将,通天教主不敢贸然进犯中原,决定先在西域蛰伏几年再说。 通天教主决意低调行事,这并不意味着他不会不时搞事。 按理说,通天教主与龟兹国王室无有旧怨,他跟竺法成更是见也没见过,但是,如果可以暗中搅乱唐国与龟兹国的联姻,他这个西域魔教教主自然乐见其成。 局势越乱,对魔教越有好处。 那么,怎么才能让这婚事黄了呢? 通天教主想了想,杀一个没学过武功的和尚与杀一个武功和他在伯仲之间的公主,哪个选项更容易一目了然。 这不,他就派了得力手下薛白袍前往中原,务必要叫竺法成血溅长安。 薛白袍叁言两语把来龙去脉与竺法成说了,得意洋洋道: “和尚,能死在我明教左护法的手上是你的福气!” 竺法成不明白他为什么还不动手,也不懂薛白袍如此旺盛的表达欲是从哪里来的。他敷衍地说:“是,是贫僧的福气。” 李琮她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回府了吧? 这是竺法成心里唯一的念头。 薛白袍在刚才讲故事的时候极尽渲染之能事,可他还是没从竺法成的脸上看到想看到的震惊、害怕、求饶等种种反应。 他不免挫败,莫名其妙地想起出发的时候教主召见他的时候说的一番话。 “左护法啊,此去长安路程遥远,这一路可是要花好多好多盘缠。” “你也知道本教主前阵子扩张地盘,用了教中很多经费,我们实在是不宽裕啊!” “我相信薛老弟有一身好本事,这次你就自己想办法边赚边花,不给你批钱了,好嘛?” 通天教主说话倒是客客气气,好说好商量,态度却很强硬,简单来说就是俩字儿:没钱。 为了实现一统天下的崇高目标,为了成为叫人一听名号就闻风丧胆的绝世魔头,薛白袍也不跟小气吧啦的教主计较这仨瓜俩枣的,只说你不给我钱也行,那我干什么你无权干涉,我保证竺法成这人活不到昏礼那天。 通天教主欣慰地点了点头。 因此,薛白袍把这次任务纯当成旅游散心,一路溜溜达达,偷了一圈县衙,赶在八月初到了长安。 “施主,贫僧确有一事不明。” 薛白袍的武器是两把弯刀,一把大,一把小,他卸下腰间别着的小的那把,竖起耳朵,说: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和尚,你有什么问题尽管问便是。” 那意思就是问完了就送他上路。 汉语水平比薛白袍高了很多的竺法成轻而易举地发现他把成语给用错了,但是,这个时候的他也来不及和薛白袍计较许多。 “施主既早已潜藏于寺内,为何直到今日才发难呢?” 以薛白袍的武功,他想不声不响地做掉竺法成简直易如反掌。 “哈哈哈!你是个和尚,当然不懂我们做大盗的是怎么想的。” “愿闻其详。” “要做,就做票大的。你鸟悄地死了有啥意思?肯定是死在大典前夜,叫那昭阳公主领走一具尸体才更有戏剧效果嘛!” 薛白袍目露凶光,饱含恶意地看向竺法成和被他搀扶着的小沙弥。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小沙弥也是留不得了。 他原本的计划把竺法成给宰了,然后做好现场栽赃给唐国人,能挑拨起两国的关系最好不过,就算不能也足以叫西域诸国跟着乱一阵子了。 没想到昭阳公主偏偏在今天这个不该来的日子来了,打乱了薛白袍的全部计划。 噫,她就这么喜欢这和尚? 薛白袍想,这俩人看着就不配,那公主个子高,肩膀宽,凤眼薄唇,英姿飒爽,一个白脸儿和尚怎么配得上她嘛? 还得是他们通天教主玉面桃花小郎君与她般配,若是教主倚在公主身上,恰似藤蔓绕树,杠上生花,到时候教主扫平西域叁十六佛国,公主踹翻唐帝直接登基做新皇帝…… 岂不美哉? “你,你又不是唱曲儿的!要什么戏剧效果?” 小沙弥看不下去,出声打断了薛白袍关于宏图伟业的幻想。 薛白袍转了转手腕儿,笑意森然。他龇着牙,掌心弯刀转得飞快,发出恐怖的破空之声。 “帛蜜罗王子,下辈子投个好胎。” 薛白袍像是一只玩够了的猫儿,懒得再与无处可逃的老鼠纠缠,对准竺法成的脖子就要削下去。 下一秒,他听到的却不是骨肉分离的悦耳声响,而是金属与金属碰撞而出的清越之声。 薛白袍一愣,只见一柄冒着寒光的长刀别在了他的弯刀和竺法成的脖颈之间。他回头,看见一脸笑意的李琮。 她甚至心情很好地跟薛白袍打了个招呼: “薛白袍?原来就是你偷了那么多官印啊。” 偷了官印也就算了,偷人性命可真是缺大德了。 薛白袍嘿嘿笑着,收了弯刀,涎皮赖脸地说: “公主你好,公主你好。误会一场,一场误会,小人这就走……” 走,当然要走。 他自恃武艺高超,几乎不把中原武林的人放在眼里,先前藏在房里只听气息也没觉得李琮比他厉害多少。 可人家都能无声无息地靠近,他还一点都没发觉。 这就说明,李琮比他想得还要厉害很多。 教主的任务固然重要,但中原人不是说了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留一条小命才有继续为教主卖命的可能嘛。 “想走?” 李琮反手将刀逼到薛白袍眼前,薛白袍惊骇地发现她的眼睛里竟然闪现出愉悦和快活。 “恐怕没那么容易。” 第七十四章warning!warning!昭阳公主大战 她为什么这么开心? 她为什么这么……兴奋? 李琮用实际行动解答了薛白袍的疑惑,她的长刀始终紧紧扣住他的命门,半分不肯放松。 “本殿不想脏了大兴善寺一方宝地,出去打?” 李琮用的可不是好说好商量的语气,薛白袍毫不怀疑如果他弄脏了竺法成的禅房,她那把刀会冲着他的脖子直挥而下。 分明是她想找个好施展的地方来和他对打嘛。 “你们中原人说舍命陪君子,薛某今日就来一个舍命陪公主!” 薛白袍眼珠儿转来转去,他在禅房跑不掉,在外面难道还逃不脱吗?等昭阳公主稍有松懈,他就可以逃之夭夭。 李琮与薛白袍互换位置,她抵着刀把薛白袍逼到禅房外的小巷。那巷子涂成鲜黄的颜色,用朱漆印了“南无阿弥陀佛”六个大字,显露出无上的威慑与庄严。 巷内无人,四面空寂。 好在竺法成还不算傻,没跟上来,此时小巷子里只有李琮与薛白袍这一双对手。 薛白袍刚出禅房就打算溜,他的手刚伸进怀里,还没摸到迷魂散呢,李琮又甩了把银光闪闪的飞刀,这么近的距离,她还有那么大的手劲儿,那刀子“蹭”地一声就没进薛白袍手腕上,疼得他哇哇大叫。 “你、你怎么这么狠辣?” 上来就是杀招,典型的魔教做派。 “薛白袍,你不该动他。” “好痛好痛……谁?那个和尚?” “没错。” 薛白袍想解释说他就是个狗腿子,这事儿主要赖通天教主,李琮却没什么耐性,直接开打。 她不犹豫,把扎进薛白袍手腕的飞刀又拔了出来,薛白袍还以为她心软了,哪里知道李琮使了一招绊马腿,给他来了个人仰马翻。 就在薛白袍站立不稳之际,李琮用长刀卡住他的右臂,整个人把他罩住,快准狠地用那把带血的飞刀又给薛钉在了墙上。 这个钉,是字面意义上的。 飞刀穿透薛白袍的手掌,牢牢地镶进墙壁之中。刀体几乎全部插了进去,露在外面的只有一截刀柄。 “李琮!你不要欺人太甚!” 李琮更兴奋了。 她困在京中小半年,干的都是文活儿,平常练练武功、抓抓盗匪,很少有露真功夫的时候。 换句话说,她已经很久没有酣畅淋漓地打过架了。 薛白袍对于她来说是久违的合格对手。 “更过分的还在后面呢。” 李琮呢喃着,眼睛中闪过嗜血的光芒,薛白袍暗道不好,他不能再玩闹下去,这大唐公主对他起了杀心。 薛白袍心一横,猛地提起右手,生生把那只飞刀丢了出去,他顾不得右手血流如注的伤口,一手抓了一柄弯刀,左边的舞得还算流畅,右手的姿势看起来有点奇怪。 他的弯刀名叫“明月心”,各有一道弯弯的血槽,但凡出手,必要见血。 “要动真格的?” 李琮舔了舔嘴唇,像是一头饿了很久的狼看到一只落单的野兔。 薛白袍不再废话,直攻李琮膝盖,想要先破了二人之间的攻守之势再说。他料定李琮会躲,李琮的身体却拐出一个奇怪的角度,用那把长刀挡住了明月心的锋刃。 两把兵器相接,力与力相角逐。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薛白袍都很有信心反制李琮。 比如,他处于顺势,李琮处于逆势,他使力要比李琮容易得多。 比如,尽管他比李琮要矮一点点,可身板儿比李琮厚一圈儿,看起来比李琮劲儿大。 然而,等真卯上了劲儿,薛白袍才发现不是这样的。李琮的力气怎么这么大?他感受到的阻力怎么这么强? 薛白袍气沉丹田,提一口气,大喝一声,弯刀与长刀胶着良久,最终发出“铮”地一声,反馈而回的波动震得二人虎口发麻。 李琮稍稍退后一步,不像之前占有绝对优势,薛白袍退无可退,贴着墙滚了一滚,暂时逃脱了李琮的控制。 刹那之间,薛白袍的脑海里出现两个选择:逃,还是战? 李琮的刀上散发出可怖的杀意,那上面有很多裂痕,瞧着是把不怎么锋利的旧刀,这也是为什么薛白袍一开始低估李琮实力的原因。 一股自负之情冲昏了薛白袍的头脑,他放弃了唯一的逃跑机会,转过身来,用那把大一点的弯刀去勾李琮的肠子。 这是他最得意的招数。 “公主,你不该轻敌!” 此招看着好破,能躲开就是,可魔教从不讲究光明正大,这一招本就是薛白袍拿手好戏,鲜少失手,假设落了空,他的第二把弯刀就会接着飞出去,不是砍脖子就是剜眼睛,血次呼啦的分外吓人。 然而,这一次,他就失了手。 李琮见第一把弯刀飞来,她飞速向后仰去。薛白袍看她露出这么大个破绽不禁一笑,第二把飞刀直直砍向李琮的腰,李琮却一跃而起,双脚轻轻向下一踏,好巧不巧正踢在小弯刀的刀身。 她顺势一踢,竟是直接踹飞了第二把刀。 薛白袍终于意识到这位公主的速度、力量和反应力都比他高上一个台阶,不是他耍耍小聪明就能对付得了的,要想从她手里逃走怎么也得留下半条命来…… 几百招后,薛白袍体力不支,李琮越战越勇。 他看着眼冒绿光的李琮,只恨自己刚才为啥不抓住机会快跑? “公主,我错了公主。” 薛白袍气喘吁吁,恨不得跪地求饶,他半扇身子全是血,只有一小部分是李琮的,大部分是他自产自销。 李琮收了招,却没收刀,她问: “薛郎君哪里有错?” 薛白袍还以为李琮心软了,他想,就算武功再怎么高强,终究是女人,有妇人之仁…… “我哪里都是错,请公主饶了小人吧!” 李琮点头,薛白袍露出一个隐晦的笑意,他贼心不死,还想最后阴一把李琮,没想到“蹭”“蹭”两声,李琮又掷出两把飞刀,钉住他的手腕和肩头。 “公主,我都认错了啊公主!” 李琮“扑哧”一乐,又扔出去小六把飞刀,直将薛白袍右半边身子都给扎进墙里了。 鲜红的血液顺着墙壁缓缓流下,像一条没有源头却活蹦乱跳的小溪流,与“南无阿弥陀佛”形成鲜明对比。 “既然错了,自然要罚。” 天已经晴了。 金乌灿烂,白云渺渺。这是连下大雨的长安城中许久都没见过的晴好的日子,可失血过多的薛白袍只感觉有一片阴影狠狠地将他碾在脚下。 他有些晕眩,抬头去看,看到的是一张兴趣盎然的笑脸。 第七十五章公主切人血腥描写不喜勿入 后来,大兴善寺多了一桩闹鬼的传闻。 只要是在阴天下雨的时候,小巷子的墙壁上会流出鲜血,还会隐隐约约听见男人的惨烈叫声。 当然,此时的李琮还不知道她就是这桩闹鬼传闻的始作俑者。 “公主,您要罚就罚,只求饶我一命。” 李琮对不在意的人向来没有耐心,她恶作剧似的来回拨弄着薛白袍手臂上露出的刀柄,笑着答应: “好说好说。” 魔教中人擅长严刑逼供,同样地,他们的忍耐力也极强。 辣椒水、老虎凳、铁馒头? 就是全上一遍,薛白袍也不会喊出一个疼字。 可是,当李琮用锋利的匕首削去他肋骨上的肉条,薛白袍还是没忍住闷哼出声。 “殿下,还真是别出心裁……” 令他没想到的是,李琮的动作没有停下,就跟屠宰什么牲畜似的,一刀又一刀地切割下他半边身体的血肉。 薛白袍的意识有些模糊。 他耳朵听不太清东西,李琮好像在问他: “疼吗?” 刚才和李琮打的时候,薛白袍被打个半身是血;现在被李琮按墙上宰杀,薛白袍几乎像从血里捞上来的。 “救命……” “六年前,薛郎君因伤借住在边疆猎户女刘兰花家中,伤好之后反手将救命恩人一刀腰斩。那个时候,她来得及喊疼吗?” “八年前,薛郎君奉西域魔教老教主之命屠杀武林盟主一家七十二口,除了古盟主的幼女在外游学幸免于难,你连只猫都没放过。” “十七年前,薛郎君在崆峒派偷学武艺,老掌门看你可怜特将你收为入室弟子,结果你为了一本刀法就叛出门派投奔魔教,不知老掌门被你气死的时候有没有后悔当年一时心软?” 李琮在长安压抑了太久。 她在边关可以毫无负担地手刃敌虏,在长安只能当声色犬马的公主。 薛白袍的出现给了她一个发泄的渠道。 “善恶到头终有报……咳咳,薛某受教。” 薛白袍的伤口看着吓人,李琮却巧妙地绕过致命伤,始终让薛白袍吊着一口气。 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仿佛看出薛白袍的猜想,李琮好心地安慰他说: “本殿既然答应留你一命,肯定说到做到。” 薛白袍挣扎了一会儿,呜呜地叫着,没有发出声音。李琮想,他必然是在感谢她的慈悲为怀,舍不得杀生。 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薛白袍做梦也不会想到,一次看似简单的任务竟然会给他的人生带来一辈子的阴影。 前提是,他今天能从昭阳公主手下活着出去。 说实在的,薛白袍没搞懂李琮想要干嘛。她要是因为他刺杀竺法成这事儿生气,或者是,想替那些枉死在他手下的冤魂报仇,大可以直接把他杀死。 “张嘴。” 薛白袍双眼蒙上一层血色,他看不清李琮喂他吃了什么,只感觉到一股令人舒适的清凉之意蔓延全身。 他能意识到这是救命的药,可是,李琮干嘛要给他吃这个? 与搞不清状况的薛白袍不同,李琮在静静地观察薛白袍的反应。更确切来说,她观察的是司道君的灵药用在旁人身上有什么功效。 薛白袍深可见骨的伤口飞速愈合,残缺的身体渐渐长出新肉,就连他的精神状态也好了很多。 活死人,肉白骨。 这就是云中观观主的本事。 “公主,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薛白袍感受不到庆幸或喜悦,他从昭阳冒着光的眼睛里嗅到了更加危险的气息。 “薛郎君,你杀过多少人,本殿就让你死多少次,是不是很公平?” 说完,李琮又拿起匕首,切瓜砍菜一般在薛白袍身上切来切去。薛白袍愣了一下,接着哇哇大叫起来。 这丹药虽有化腐朽为神奇的作用,但它不止疼。 死了也就死了,死之前还要受这么多折磨,受完折磨还死不了,不啻人间地狱。 如果此刻在李琮刀下的人不是薛白袍本人,他不介意为明教招揽李琮。 瞧这心性,瞧这手段,不入明教简直是浪费人才。 可他偏偏就是撞在李琮手里的倒霉蛋。 薛白袍叫着叫着叫累了,他看着给他割一遍肉,再喂一遍药,再割一遍肉,再喂一遍药的李琮,恍然大悟似的说道: “你早就知道我要来刺杀帛蜜罗?” 否则,她不会准备得如此齐全。 长刀,是她使惯了的武器;一套飞刀,是用来把他钉墙上的;匕首,是用来切肉条用的。 “不错。” 其实,在薛白袍潜入大兴善寺的第一天,他的行踪就暴露在昭阳公主的眼线之下。王喜儿觉得薛恶贯满盈,应当斩草除根,以绝后患,李琮却认为他还有点利用价值。 “薛某甘拜下风。” 除了通天教主之外,薛白袍此生还没服过谁,输在李琮手上,他是心服口服。 李琮拍了拍薛白袍的脑袋,二话没说,用匕首刮下他背部的肌肉。薛白袍连叫嚷的心情都没有了,反正李琮会给他喂药的,他两眼放空,开始回想死在自己手下的每一张面孔。 那些人,在死前,也是这样的痛苦吗? 李琮来来回回刮了薛白袍九遍,眉头皱得一次比一次深。 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灵的药能把一个几乎要被削成肉泥的人从阎王手里拉回来九次,却不能根治她的身体? 实际上,李琮的武功甚至比年初重伤之前还要精进许多,只是每月到了与司道君约好疗伤的时候,她的身体状况变得越来越差,原本还剩些拳脚功夫,到现在连拿刀都费劲。 她不能允许自己身上有这样致命的弱点,尽管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但她不想冒任何风险。 李琮不是对司道君没有怀疑,就算有肌肤之亲,她也不会全然信任一个男人。 她今天搞这么一出就是想试试问题是不是出在药上,可事实证明,这的确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好药,可以温补她伤痕累累的身体。 假如药没问题,那么,是哪里出了问题…… 薛白袍看李琮削累了,眼巴巴地问: “公主,你这药不错,叫什么呀?” 李琮最后给他喂了一颗,答: “叫十全大补丸。” 第七十六章八月十八:李琮的十二时辰(一) 八月十八。 大唐昭阳公主与龟兹国帛蜜罗王子大礼之日。 长安已经许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万人空巷,张灯结彩。 甭管是王侯将相,还是贩夫走卒,大家都想来凑一凑这份天大的热闹。 八月十八·卯时。 李琮骑在高头大马之上,身着喜服,面带笑意,向大道两边的百姓不住挥手。 听喜儿说,她得领着迎亲队伍绕长安城整叁圈儿,等到了吉时再进大兴善寺,帛蜜罗王子就等在他的禅房里。 公主迎亲,和尚出傢。 世上没有比这再奇怪的事了。 可一想到这是昭阳公主,又没什么好奇怪的。 李琮手里牵着缰绳,目视前方,脊背挺直,不知怎的想起竺法成昨日同她说的一则传说。 他转着手腕上的黄金手镯,说道: “在龟兹国流传着这样的说法,戴上这对黄金手镯的人会爱上彼此,生生世世不会分离。即便是投胎转世,两个人也会成为命中注定的一对。” 上一对戴黄金手镯的人,是帛蜜罗王子的母父。 李琮学着竺法成的姿势,也转了转她的那枚手镯。 她对虚无缥缈的传说从来是不信的,哪里有什么命中注定,都是有情人一时冲昏头脑许下的、无法实现的心愿。 “看来得到下辈子才晓得这手镯灵不灵验。” 竺法成的声音似梦中一般飘渺,她隐约记得他说的是: “殿下焉知你我前世未曾共戴这副手镯?” 这辈子就是上辈子的下辈子。 八月十八·辰时。 李琮这厢还在马上晃晃悠悠地游着城,那厢也有一队新科士子打马游街。 要说今天可真是个好日子,皇室选在今天成亲,科考也选在今天放榜。 金吾卫一半编入昭阳公主的迎亲队伍之中,另一半派到国子监里,维护秩序,以免出事。 饶是如此,诸多士子乌泱泱地挤在一处,看着还是乱糟糟的。 “诸位考生,稍安勿躁。” 念榜的活儿叫上官过给接了。 她看着金榜上一个一个名字,心头掠过一丝惘然。 什么时候她教出来的学生也可以拥有参加科举考试的资格呢? 上官过的声线清亮而又绵长,与她的泰然处之不同,台下的士子个个紧张得攥紧双拳,目不转睛地盯着上官女师的嘴巴,似乎想要从她的表情动作中预测她即将公布的下一个名字是谁。 其中,就包括一身白衣的单薄书生崔匪。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今日是昭阳公主的大好日子。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他孤零零地候在国子监前,等一个未知的结果,而他所倾慕的人,即将结合别人度过洞房花烛之夜。 个中滋味,情何以堪。 “探花——卢矜卢九郎。” 众人顺着上官过的目光看去,正瞧见一位风姿绰约的郎君。 卢矜轻轻哼了一声,嘴角却勾了起来,当个探花自然是好,可这探花之上,毕竟还有人比他更高。 他好像注意到了崔匪的目光,故意冲他抬了抬下巴,像是在炫耀,又像是在示威。 上官过对李琮与这几个男人之间的风起云涌略有耳闻,她暗暗摇头,接着念出下一个名字。 “榜眼——王敏王叁郎。” 王敏是本科中状元的热门选手,得了个榜眼对别人是好事,对他来说反而是遗憾。他脸上丝毫没有露出意外之色,只有一点无奈。 他好像也看到了崔匪的眼神,和卢矜不同,王敏落落大方地向崔匪行了一礼。 崔匪微微愣神,自卑之情油然而生。 这就是琅琊王氏未来的主人。 像他这样的天之骄子,从一出生就什么都有了,不会因钱财而窘迫,不会受到任何来自同辈的欺凌。 即便是没考上状元,王叁郎只是一笑而过。 仿佛这场科举对他而言是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然而,对于崔匪来说,不是这样的。 王敏可以不在乎这场考试的结果,可他很在乎,他在乎得要命。 在考试结束到公布放榜的这段时间里,崔匪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如果考不上状元,他该拿什么向李琮证明他有能力站在她身边? 他要靠这场考试崭露头角,他不会再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他需要一个理由留在长安。 只有这样,他才可以继续默默地守着她,即便只能远远望着。 “状元——崔匪崔郎君。” 四下哗然。 除了少数几个人外,国子监前大部分人对于这个结果都很意外。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向崔匪的方向射来,惊讶有之,不服有之,间或夹杂着几句“哪个是崔郎君”、“是清河崔氏郎君否”的问题。 崔匪沉浸在自己的小情绪中无法自拔,直到上官过的笑声传来,他循声望去,一脸茫然。 上官过被他的呆样子取悦到了,顾及到他是好友李琮的男人,她还是要给他几分薄面。她一抬手,露出官方的笑容。 “恭喜崔郎君高中状元。” 八月十八·午时。 一直到放榜后的琼林宴上,崔匪还跟站在棉花上似的,迷迷糊糊,反应不来。来给他道贺的人一个接着一个,有国子监中的师长和同窗,还有负责主持本科考试的考官。 “哼!酸秀才如今也鲤跃龙门了!不知道这条仕途你能走多远呢?” “崔郎君学识文采过人一等,高中状元实乃当之无愧。” 这两声祝贺分别来自于探花和榜眼,哪句话是哪个人说的一目了然。 贺酒喝了一杯又一杯,等专属于他的那朵琼花传到手上,崔匪眼里的花儿都闪出重影儿了。 美梦成真。 他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李琮分享他的喜悦。 而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一道阴郁而又脆弱的目光同样紧紧锁定在新科状元崔匪春风得意的脸上。 那是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李琮,你好,你真好……” 流云看着自家公子被公主气得脸色发青,咬牙切齿,想要安慰他又不知从何安慰起。 “公子,殿下她与崔郎君关系也不怎么样。再说,再说就算公主对他好,顶多是看在您的面子上……” 面子。 好一个面子。 归云书用尖锐的指甲刮上自己的脸,他突然好恨,好恨这张给他曾经带来无限益处的脸。 李琮他到底爱的是谁? 是这张好看的脸的主人,还是那个曾与她抵足而眠的先生? 可惜,他两个都不是。 第七十七章八月十八:李琮的十二时辰(二) 锣鼓声响,鞭炮雷鸣。 八月十八·午时刚过。 李琮骑着马绕着城,晃晃悠悠地绕到了第叁圈,她一低头,就能看见马背上被长安城的娘子与郎君抛掷而来的各色鲜花。 这是对她魅力的认可,也是无奈的祝福。 李琮稍俯下身子,拍了拍马头,小声对它说: “好马儿,委屈你啦。” 这都过了中秋了,也不知是从哪里搞来这么多花,味道还香得吓人,别说是马了,就连李琮也连带着被砸个全身开花。 要不是这匹马是跟随李琮多年的战马,对主人有着天生的信任,估计早就会受惊把人甩下去。 那匹马通体乌黑,唯有四蹄雪白,李琮给它取了个名字叫“乌云骓”。 它感受到主人的爱抚,打了一个响鼻,任劳任怨地向大兴善寺走去。 八月十八·未时。 琼林宴刚刚结束。 得了名次的士子喜气洋洋,骑着马,带着花,游着街,恨不得叫沿路遇上的所有人都与他们共同分享这份喜悦。 为首的正是崔匪、王敏与卢矜。 “崔郎君好弱的身子,骑匹马都能晃成这样!” 卢矜无不嘲讽地说道。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恰恰只有崔匪与王敏两个人能听见。 崔匪的脸“腾”得一下就红了,他苍白的手指抓紧了缰绳,上半身随着马背一颠一颠的,系在襟前的琼花跟着一晃一晃,几乎要晃乱人眼。 他笨嘴拙舌,不知如何反驳。王敏一勒缰绳,别了下卢矜的马。 “卢九郎,何苦咄咄逼人?” 王敏说话总是一派淡然,却叫卢矜又羞又恼。 “王公子真乃菩萨心肠,可公主她想要的却是个真和尚!” 王敏微微笑了。 他不咸不淡地说: “公主想要怎样的驸马是她的事。叁郎我虽心中倾慕公主,可也懂得君子成人之美的道理。” 话里话外,是骂他卢矜是个小人了!卢矜咬牙,瞪了王敏一眼,闭上嘴巴,不去逗弄崔状元了。 八月十八·未时叁刻。 李琮的迎亲队伍距大兴善寺只隔一条街的距离,她骑在马上,看得远些,已经瞧见闪闪发光的金顶,甚至听得到飞檐下清脆的金铃。 这场磨人的仪式可算是要结束了。 不料这时,长街的另一头忽然又出现一队人马,领头的是叁位鲜衣怒马的青年郎君。 一位身着白衣,生了张好看的脸,气质却稍嫌文弱。一位身着紫衣,通身贵气,一看就是在富贵堆里待惯的人。还有一位身着青衫,桃花眼,柳叶眉,浑身浸染风流之色。 正是崔匪、王敏与卢矜。 两方人马一方从东向西,一方从西向东,正好对上。 李琮看了眼簪在叁人襟前的琼花,目光逡巡在满脸涩然的崔郎君身上许久。她遥遥冲崔匪一抱拳,笑着说道: “恭喜崔郎君高中状元。” 她的声音并不大,却像惊雷一般炸响在这条街上。 今天是昭阳公主的成亲之日。 也是今科士子金榜题名之时。 这样一个万众瞩目的时刻里,她却向新科状元送上诚挚的祝福。 公主与状元是什么关系?驸马知道公主和状元的关系吗?等在禅房里的驸马是否知道公主此时正被拦在一街之外? 众人的眼睛在李琮和崔匪两个人身上来回转了好几遍,李琮习惯了这种目光,崔匪的脸却更红了。 只见他牵着马,温吞吞地走向李琮。 李琮与崔匪静静地注视着彼此,仿佛天地之间只剩她和他两个人。 那双在她面前流过泪的眼睛,此时此刻除了她之外,再也看不见旁人。 只见崔匪轻轻摘下襟前怒放的琼花,隔着两个马头的距离,羞赧地递到李琮跟前。 众人听不到崔郎君说了些什么,只能看见他上唇与下唇相碰,说出了几个字。昭阳公主满眼笑意接过这朵最大的琼花,同样回了一句什么。 “不知某与殿下的约定可还作数?” 若某高中状元,殿下能否实现某一个心愿? “作数,当然作数。” 崔匪得到了他想要的回答,牵着马又退回士子的队伍之中。李琮嗅了嗅琼花的香气,巧妙地把崔匪刚刚递给她的纸条藏进袖中。 大礼之日,与不是驸马的男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暗通款曲。 还真是刺激。 不得不说,崔匪在某些时候是很懂得昭阳公主的痒处在哪里的。 李琮向王喜儿一抬手,今儿是她心愿即将达成的大好日子,她不介意让一让这帮书呆子。可李琮的马还没掉头呢,另一朵开得绚烂无比的琼花又递到李琮眼前。 她顺着花儿往上看去,看到的是一张醋意盎然的脸。 “公主既然接下崔状元的花,想必是不多我这一朵了!” 唐人有榜下捉婿的习俗。 若是新科士子有意中人,也会把琼花赠予出去,要是那女子收了,便是同意了这桩亲事。 方才昭阳公主接下崔状元的花已是叫人大跌眼镜,没想到卢探花竟然也把琼花给了李琮。 好戏一出接着一出。 满长安的百姓都觉得今天出的这趟门真是值了。 李琮接过花,绑在了马耳上。卢矜见状心中不愤,忽然问道: “殿下,若论我与崔郎君的容貌,哪个人更能担得起探花之名?” 对,他就是小肚鸡肠,他就是锱铢必较。 他还记得曾偷听李琮极赞崔匪之相貌,说他的脸必定当得上本届探花。 李琮没想到卢矜会问这个问题,她盯了卢矜好一会儿,这是她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卢矜,看得那么专注又那么认真,反倒叫理直气壮的卢矜不自在起来。 “单论相貌,自是卢九郎更适合做这探花。” 卢矜忍住心头的雀跃,骄傲地冲崔匪露出一个得意洋洋的笑容。可他没想到,等他骑着马回到人群之中,王敏竟然又冒了出来。 王叁郎要干什么已经很明显了。 李琮哭笑不得地接过王敏的琼花,小声问: “叁郎,你们这是商量好了,特意挑今日来给本殿添乱的?” 她都能想到藏身于无忧书局的乌有子会给她安排什么惊世骇俗、抓人眼球的小报标题。 李琮的头隐隐疼了起来。 一科的状元、榜眼和探花竟同时心悦一人,而这人偏偏是正在迎接驸马入府的昭阳公主。 王敏冲着他的姊姊王喜儿笑了笑,王喜儿客套地点了点头。他望着一身青绿的李琮,问道: “殿下怎知我不是情难自禁?” 说完,王叁郎转身离去,再未回头。 第七十八章李琮的十二时辰(三) 八月十八。 “来者是客。” 李琮今天似乎格外好说话,尽管状元、榜眼和探花先后给她添了个不大不小的麻烦,可她还是对这班新科士子和颜悦色地说: “既然来了,那就一起来观礼吧。” 就这么的,昭阳公主的迎亲队伍里又多了一长溜骑着高头大马的文秀书生。 若是李琮遮遮掩掩,还不知会传成什么样子,可她大大方方地邀请人来观礼,反倒堵住了悠悠众口。 八月十八·申时过半。 秋高气爽,日光和暖。 这是整个八月天气最好的一天,空气中隐隐透着早开的桂花的香气。 李琮骑着马立于大兴善寺门前,没记错的话,法成他的禅房前种了许多株桂树。她和他认识的日子不算久,这还是她第一次见这里桂花绽放的场景。 若是法成喜欢,她可以在公主府里移栽几株。 “了禅大师。” 李琮跳下马,深深地鞠了一躬。 了禅大师单手立在胸前,笑着受了李琮这一礼。 她知道竺法成母父双亡,了禅在他心中与父无异,可了禅是已经斩断尘缘的出家人,守在大兴善寺门前就顶了天了,根本不可能去现场见证什么。 所以,李琮才会在这儿给他行礼。 了禅大师命小沙弥大开山门,在李琮欣喜的目光中,竺法成身着赤金袈裟,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无人知晓竺法成,或者说,帛蜜罗在向李琮走来的这条小径上想了些什么。 直到很多年后,他从驸马变为皇夫,他才懂得那个时候感受到的暖意意味着安心、愉悦和永生不变的承诺。 她身边会有很多男人,可是,那些人不过是她生命中的过客。 他才是家。 当然,这个时候的竺法成远没有身为皇夫的气度与豁达。 他看李琮的眼神一直是带着笑的,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和隐约可见的梨涡。李琮还没见他笑得这么开心的模样,一时竟也被他迷惑,愣了会儿神。 直到竺法成看到李琮的车马后虎视眈眈的叁位郎君。 李琮迅速捕捉到了竺法成的情绪变化,忙上前牵住他一角袈裟,关心问道: “法成,不舒服吗?是不是今日等得太久?你也知道,成亲典礼就是这般麻烦……” 李琮自以为是在体恤竺法成苦候不易,落在竺法成耳朵里却别有深意。 麻烦,原来对于公主来说,同他成亲是麻烦…… 竺法成忽然感到心头一阵失落,这场昏因只是你情我愿的交易,明明李琮跟他早就说好了,明明他也早就认可与李琮的约定。 可是,她怎么可以在昏礼上,带着别的男人来见他呢? 还言笑晏晏的,对他的迷茫与不甘一无所觉。 这场戏里谁假戏真做,谁戏假情真? “贫僧未有不适,殿下不必担心。” 话是这么讲,李琮却听得出他的冷淡。她没搞懂竺法成是怎么了,依旧笑呵呵地把人迎上轿子。 在落下轿门前,李琮说道: “法成,恐怕以后你和我该换个称呼。” 总不能一直殿下、贫僧这么叫着,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请了个和尚进府里念经呢。 竺法成胡乱“嗯”了一声。 八月十八·酉时。 吉时已到。 李琮与竺法成一一按照礼婆礼公的指示完成典礼,俩人一天下来滴水未进,李琮行军之时经常挨饿,这点儿苦是吃得的,而竺法成常年苦修,好几天不吃饭也死不了。 总而言之,这场昏礼举行得还算顺利。 李敬捋着须子,难得向李琮露出慈爱的神情。 “昭阳,今日是你的大好日子,也解了阿耶的一桩心事。” 他笑着看了看坐在身旁的窦缈,说: “飘飘,你看,我们的小娘子终于长大了。” 李敬,卸下了皇帝的架子,表现得仿佛像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疼爱女儿的父亲。 窦缈的眼神从竺法成的光头上滑了过去,很显然,她从未想过丛丛儿会和西域来的高僧成亲。 好吧,虽然他有一层世俗的王子身份,但是,这也不能抹杀掉他做佛子的经历。 按她的想法来看,丛丛儿还是不要结婚的好。 不过,窦缈信任她的孩子,她相信李琮不会叫她失望。 “丛丛儿,阿娘希望你可以获得幸福。” 至于这幸福是来自至高无上的权力,还是来自一个男人,李琮会怎么选自然不作他想。 李琮环视一周,朝中重臣、几位兄长、她的好友和下属,这场大礼几乎聚集了所有对她重要的人。 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欢快的笑容。 每个人都向昭阳公主表达出衷心的祝福。 真是其乐融融的一天。 就连恨她入骨的兄长李珏,也为她送上一份厚礼。 “昭阳,你能想开最好。你是很厉害,可终归是个小娘子,别老上战场打打杀杀的。” 李珏瞥了一眼竺法成,他的相貌显然不在大唐对男子的普遍审美范围之内。 “若是这个你不喜欢,兄长全力支持你和离,再找个新的、更好的……” 就是说的话不怎么中听。 八月十八·戌时。 昭阳公主与帛蜜罗王子的成亲典礼终于结束。 客人酒足饭饱,醉意正酣。 李琮也喝了不少酒,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回到军中。 “昭阳,”李敬咳嗽一声,催促道:“该入洞房了。” 多可笑啊。 婚姻,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谁都有指指点点你性生活的权力,意味着在任何时候都可以向你暗示你有了无套内射的豁免权。 性,不再是羞于启齿的东西,而是传宗接代的必要环节。 李琮笑了一下,搀扶竺法成向新房走去,她一边走一边低声向竺法成解释: “法成,这座明镜台是特意为你新建的别院……” 来给竺法成敬酒的人都被李琮挡了回去,她也不是有多护着他,主要是不想让他破这些没必要破的戒。 竺法成的眼睛亮亮的,神色清明,语气温柔。 “多谢殿下。” “法成怎么还这么叫我?” “多、多谢阿琮。”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消失在红色的爆竹皮中,再怎么热闹的典礼也会有结束的那一刻。这一对欢声笑语的妻与夫没有发现,在晦暗不明的角落中,有一双幽怨的眼睛始终落在二人身上,从未离去。 第七十九章李琮的十二时辰(四)(spanking 八月十八·戌时叁刻。 圆胖圆胖的月亮挂在天边,微风习习,清辉一片。 李琮与竺法成两相静默,一个坐在床的这头,一个坐在床的另一头。 谁也不说话。 这样美好的月夜,这样难得一见的时候,仿佛说什么话都像是一种错误。 “法成。” 李琮发现她居然有些不自在,她清了清嗓子,顾左右而言他。 “这座庭院你可喜欢?” 明镜台,是按照竺法成在大兴善寺里住的禅院等比例复制的。 从她决定好要帛蜜罗当驸马之后,李琮就下令招了一批工匠入府,火急火燎、没日没夜地赶工叁五个月,才建成这座“明镜台”。 直到她即将大昏的消息传了出来,公主府里的人才反应过来这座庭院是给谁住的。 竺法成不是一个没心的人,他当然看得出明镜台与大兴善寺的相似之处。 “感念殿下心意,贫僧很是喜欢。” 这称呼一时半会儿是改不过来的。 李琮不再与他纠结,细细嘱咐了几句,并再叁保证她不会让任何人打扰竺法成的清修。 “法成,若你还有别的要求,尽管告诉我。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会想尽办法帮你办到。” 李琮说得很好,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说得太好了。 不像新婚燕尔,倒更像补偿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 竺法成感到一丝奇怪,他低着头,圆圆的脑袋比今晚的月亮还要圆。 “好。” 李琮绕到竺法成跟前,开口之时带着一股酒香,温暖的气息喷洒在他的头颅上,引起竺法成一阵微妙的颤栗。 她离他实在是太近了。 这么近的距离,她想要做什么都可以…… 而人们通常会在新婚之夜做什么呢? 五戒,一不杀生,二不偷盗,叁不邪淫,四不妄语,五不饮酒。 叁不淫邪。 红烛摇晃,帷幔轻卷。 在一片红色的光影交汇中,李琮未能看清竺法成红透的脸。 “天色已晚,你且休息。” 说完,李琮转身吹灭喜烛,头也不回地走出明镜台。 她什么都没做,她在严格地履行当初对他许下的承诺,她不会占竺法成半点便宜。 借着月色,竺法成盯着蜡烛被吹灭后留下的一缕青烟,久久静坐,一语不发。 八月十八·亥时。 李琮展开袖中的那张纸条,上面写着时间和地点。 崔匪怎么看都只是一位白面书生,做的事儿可是一件比一件大胆。就比如说,竟敢在昭阳公主的大礼上给她递幽会的字条。 金榜客栈·人字一号房。 今夜因昭阳公主成亲大喜,长安城的宵禁解禁一晚。 因此,尽管这么晚了,坊中还是人来人往,热闹得很。 李琮特意乔装一番,不想叫别人看出身份,她到了地方,推门而入,却没见人。她又往里走了几步,隐约瞧见床上坐着一个单薄的身影。 “怎么?崔郎君怕羞不成?” 床上那人是背对着她坐的,见她来了也不说话,咿咿呀呀的,似嗔似怨,无端勾人。 李琮见桌上摆了一壶醒酒汤,忽然察觉出一点异样。 崔匪那就是根木头,做不出这么细心的事儿。 李琮放下杯盏,不动声色地向床上那人走去。她看见的是削瘦的肩,堪折的腰和凝脂般白润的肌肤。 她伸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扣在那人肩头。 “你不是崔匪,你是谁?” 李琮明显感觉到那个人僵硬了一下,她懒得和人废话,顺手把人反扣过来,瞧见的却是卢矜的脸。 平心而论,卢九郎长得比崔匪还要好看一些。 但她今夜已佳人有约,不想落个毁约的名声。 “殿下,难道我卢九郎就比不得那个呆头鹅吗?” 李琮没理卢矜的话茬,想了下,问: “你把门牌换了?” 一般来说,客栈里楼层越高,房间越好。崔匪没什么钱,只能住人字房,这间房间却在客栈的最高一层,布置、设施全都是最好的。 李琮上楼的时候就觉得不对,但又以为是这间客栈与众不同,现在一想却是卢矜动了手脚。 “殿下好聪明。” 屋里点了一只银丝炭盆,熏得整间屋子暖洋洋的。 卢矜只穿了一层薄纱,曲线毕露。他身材好,又懂得半露不露最能勾引人的道理,举手投足间仍显露出生涩之感。 “殿下,”卢矜抱住李琮的胳膊,眼睛一眨一眨的。“陪陪我吧?我绝对不比崔匪差!” 李琮本来想直接走了算了,卢矜几次叁番提起崔匪却把她心底的火给勾出来了。 是欲火,还是怒火呢? 她二话不说坐到床上,推着卢矜的腰,横在她的大腿上。卢矜自以为勾引成功,很是得意,没想到下一秒李琮的巴掌印就落了下来。 落在他浑圆、挺翘、白嫩的屁股上。 “你很得意是不是?” 李琮没有和卢矜闹着玩儿,她用了几分真力气。透着一层薄薄的轻纱,卢矜的屁股上霎时浮现出一枚通红的掌印。 “好疼。” 卢矜嘴上说着疼,嘴角却微微勾了起来。 是很疼,但也很舒服。 阴差阳错地,李琮帮卢矜发现了他的性癖。 “殿下对崔匪那么好,怎么对我卢矜那么差?” 明知道李琮是为了给崔匪出一口气,卢矜却故意又提起崔匪。 果不其然,李琮又连着拍打了卢矜十几下,卢矜的臀部被她打得是又疼又肿,可他的心底却升起一股愉悦的羞耻感。 “怎么?硬了?”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人被人拍着屁股,拍着拍着就兴奋起来呢? 李琮感觉到卢矜性器勃起,感到一阵恶心。 卢矜听出她语气中的轻蔑之意,那股羞耻感来得更强了。他想要为自己辩解一番,可又觉得李琮对他的轻贱其来有自,没什么好解释的。 “对!我就是贱!我就是喜欢殿下!我就是要和崔匪那只呆头鹅争你的宠!” 李琮停下了手,不是因为卢矜的慷慨陈词,而是因为他脸上晶莹的泪。 “哭什么?” 把她整得怪尴尬的。 比起断手断腿,打打屁股根本算不上什么惩罚嘛。卢矜这么一哭,倒叫她觉得自己是个恶人。 “谁哭了?我没哭。” 卢矜用袖子把眼泪一抹,翻了个身,悬空着腰,躺在李琮的大腿上,泪眼婆娑地望着她。 “公主,你要是喜欢拍我的屁股,那我天天脱了衣裳给你拍,好不好?” 李琮叹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把人从腿上移到床上。 “何必?” 卢九郎想哭就哭,想闹就闹,眼泪一出来就刹不住,没有半点读书人的矜持。 “我愿意!殿下管得了天管得了地,还管得了谁喜不喜欢你吗?” 窗外传来一声更鼓。 李琮的手掌重重拍在卢矜肿胀起来的屁股上,卢九郎疼得忍不住,直接嗷了一声。 她无奈地说: “九郎这细皮嫩肉的,还是先去找个大夫罢!” 说完,她走出门,向真正的人字一号房走去。 第八十章李琮的十二时辰(五) 八月十八·戌时。 昭阳公主与帛蜜罗王子的成亲仪式终于结束。 客人纷纷离去。 王敏知道崔匪住得远,好意要带崔匪一程,崔匪却一反常态地拒绝了他的好意。王敏没有多想,温和地笑了笑,乘上车架先行告退。 卢矜却不是个善茬。 “崔郎君是属癞皮狗的不成?拖到现在还赖着不走?” 卢矜白天就瞧见崔匪递花的时候有古怪,所以他才跟着也把自己那朵献给李琮。 一天下来,卢矜的目光就没离开过崔匪。可惜,到底是没瞧出什么名堂。 “卢九郎,我与你远日无冤近日无仇,你又何必针锋相对、咄咄逼人?” 崔匪性子软,被卢矜夹枪带棒地挤兑这么久,最多也就是回敬一句不疼不痒的话而已。 崔匪想与人为善,卢矜却不肯轻易放过他。 “我只是想弄清崔郎君在打什么小算盘而已。” 卢矜只想诈他一诈,没想到崔匪的神情登时躲闪起来,更是坐实卢矜所言非虚。他又讽刺了崔匪几句,不想叫崔匪看出自己的意图,等到崔匪走了之后,他才悄悄地跟在了崔匪身后。 八月十八·戌时过半。 崔匪等在金榜客栈的人字一号房里,他拿不准李琮会不会来,可除了等待之外,他也不知能做些什么。 门外传来一阵奇怪的声响。 崔匪明知李琮不可能这么早来,可他还是满怀期待地推开了门。 “崔、崔状元好,我家掌柜叫我来问您要不要升到天字一号房去?” 金榜客栈的名字好听,可在长安城里只能算是二流旅舍。金字招牌挂好几年了,还是第一次出个真正金榜题名的状元。 因此,掌柜的想要巴结新科状元似乎理所应当。 崔匪没有多想,婉言谢绝,退回房中,没有注意小厮一直遮遮掩掩地站在门牌之前。 八月十八·亥时。 到了他与李琮约定好的时候。 崔匪枯坐许久,水米未进,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他没忍住激动,“蹭”地一下站了起来,走到门前。 一定是她。 这么晚了,不会再有别人了。 还没等崔匪开门,那阵脚步声便渐行渐远。 不是她啊。 崔匪有些失落,又坐回了床上。他明白非礼勿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思的道理,可他的脑子就是不听使唤,情不自禁地猜想李琮这个时候在做什么。 她是不是在和她的驸马在做那种亲密的事? 说起来,昭阳公主只是接下了他的字条,并没有明确承诺她今夜会来。 今夜本就是她和另一个男人的新昏之夜…… 带着一股难言的酸涩情绪,崔匪竟渐渐瞌睡起来。 八月十八·亥时一刻。 李琮刚从卢矜伪造的人字一号房出来,登登登下了两层楼,秉着一根红烛,摸着黑找到了天字一号房的门牌。 她推了推门,发现门没有锁,便径直走了进去,边走边说: “抱歉,本殿来迟了。” 房中没有点灯。 黑沉沉的一片,唯有李琮手中红烛散发着昏黄的光亮。 “怎么不点灯?” 李琮话音刚落,只觉一个瘦弱的身子冲她扑了过来,手脚并用,紧紧地把她缠住。 那人的气息很乱,像是在经历剧烈的情绪起伏。 借着微弱的烛光,李琮看清了那人的脸。 尽管他穿了崔匪常穿的白衣,尽管他和崔匪长得一模一样,可李琮还是一眼就看出他的真实身份。 李琮狠狠推开了怀中人,问: “云书,你这是做什么?” 李琮用随身携带的火折子点着了桌上的红烛,火光刚冒出来,她就看到半倒在地上嘤嘤啜泣的归太傅。 李琮慌了,急忙把人扶了起来,忙道歉说: “抱歉,我刚才用的力气大了些。” 至于为什么会用这么大的力气,一是因为被归云书给吓的,二是因为刚才打卢矜屁股打习惯了。 归太傅那么弱的身子骨,哪里禁得住她这么一推。 见归云书久久没有言语,李琮心虚片刻,试探问道: “云书,你知道了?” 归云书目泛烟波,眉带愁容,两肩颤抖,恨恨地问: “知道什么?臣该知道什么?” 李琮看归云书似笑非笑的样子心道不好,可这事归根溯源的确是她的错,她想抱抱归云书好好安慰一番,归云书却拼着命挣扎了出来。 “知道你找了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当我的替身?知道你和崔匪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卿卿我我?知道国子监里那些奇怪的眼神是怎么回事,知道原来这么长时间只有我像个大傻子一样被你蒙在鼓里?” 归云书气得直咳嗽,李琮想要拍拍他,手刚伸出去,他却躲开了。 “阿琮,你当真有喜欢过我吗?” 假如是真的喜欢一个人,怎么可能会找什么替身?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白月光近在眼前,朱砂痣抛在脑后。 说到底,是两个都不够爱。 “很喜欢。” 李琮想起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想起梅花下的告白,想起刻意被她遗忘过的很多事。她看向归云书的眼神中总是藏着些什么,仿佛是透过他的脸在看另一个人。 “曾经很喜欢过。” 归云书止住眼泪,问: “言下之意,是现在不喜欢了?” 呼吸之间,李琮就可以用暴力手段将归云书制服。 可李琮舍不得。 于是,她只能好声好气地哄着他。 “是啊,不喜欢,不喜欢。” 李琮小声地嘟囔着,归云书却竖起耳朵,听得一清二楚。刚听到“不喜欢”这仨字儿,归云书的心就凉了一半儿。 虽然李琮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她心里来来往往的人多的是,可这还是她第一次把话说得这么明白。 就连骗骗他也不愿意吗? 接着,伤心欲绝的归云书听见李琮这么说: “不喜欢我还要时时关心你的身体,不喜欢我还能容忍你这样戏耍于我,不喜欢我还会担心欢好的时候会不会伤到你……” 眼见李琮的话直奔下叁路说去,归云书慌乱之中直接用嘴巴堵住了李琮的滔滔不绝。 “阿琮,以后不要去找他了,好不好?”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那为什么非得是崔匪……” “云书,我同旁人欢好你不吃味,怎的崔匪就不行呢?只因为他生得和你一样,你怕他鸠占鹊巢不成?” 归云书沉默一会儿,大胆地解开衣袍,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李琮,想要记下她看到自己裸体时候的全部反应。 “云书,你身子不好,我又索求无度。之前找崔匪来,不过是为了叫你缓缓。” 李琮有些语无伦次,干脆别过了脸,说: “我和你,实在是不该如此。” 归云书扳过李琮的脸,双腿分开,缠在李琮腰上,脚趾翘翘的,像是一把锁,又像是两根藤蔓,死死地缠着她不肯放开。 他露出一个从未有过的、释放出无限诱惑的笑容。 “那个替身,哪里有我这个正主好?” 第八十一章李琮的十二时辰(六)(blowjob) 八月十八·亥时叁刻。 李琮搬来枕头靠在床上,归云书埋着脑袋大舔特舔。 “累吗?” 光论技巧的话,归云书舔得还没个普通面首舔得好。看人家面首都能舔出花儿来,归云书却只会傻乎乎地对准一处,连打个圈儿、来回磨都不会。 只是瞧他卖力的青涩样子,李琮能感到某种被取悦到的满足。 归云书抬起头来,顾不上回答李琮的话,先喘了几大口气,说: “不累。阿琮,我不累。” 李琮拍了拍归太傅的脸,从那轻佻随便的手势来看,她待眼前人似乎与待其余面首亦无不同。 “累嘛,倒是不累。” 李琮话锋一转,说道: “就是快呛死了,是吧?” 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 给人口交的时候竟然不会换气。 归云书听出李琮是在嫌他笨,他做什么事都想做到最好,尤其是让李琮愉悦的事,他更是不愿意叫别人比下去。 时候不早了。 李琮推了推他,想要回去休息。归云书却不情愿地摇了摇头,神秘兮兮地跑了出去,还告诉李琮一定要等他回来。 李琮取了水,洗了干净,一回头就瞧见归云书捧着碗酥酪,献宝似的端了过来。 “阿琮,你,你先躺下。” 李琮脑子一转就明白了个中关窍,她舒舒服服地躺下,问: “这一手是跟谁学的?” 圣贤书上可不会教人把酥酪当助兴的东西用。 归云书拎着那只椭圆形的瓷碗,小心翼翼地将酥酪倒在李琮的身上。 就像李琮知道归云书所有的敏感点一样,归云书同样知道怎样能让李琮感到快乐。 ……刚才那次不算。 酥酪是刚从冰窖里取出来的,倒在身上冰冰凉,激起一小片鸡皮疙瘩。 李琮不怕冷,反而觉得在床笫之间用上这东西很是刺激。 “云书,你瞧瞧,你真是调皮。” 李琮故意板着一张脸,叫归云书吃不准她是真生气了,还是在开玩笑。 “本殿刚洗干净,云书就往本殿身上倒这东西?还不快给本殿舔干净?” 归云书听到最后才明白李琮是在与他调情,他扔了那只碗,伸出粉嫩的舌头,从乳房开始将刚倒上去的酥酪一一舔净。 李琮是习武之人,身上没有一处是不紧实的,就连脂肪分布本该比其它部位多一些的乳房,也像两座小小的却坚挺的山丘。 归云书大口大口地吸吮着,没有用牙齿,怕伤到人,只用嘴巴和舌头,妥帖地侍奉李琮。不一会儿,就从乳房舔到腰际,又从腰舔向花丛深处。 “云书,你舔得比之前好很多。” 冰冰凉凉的酥酪,温热软嫩的唇舌。 迭加在一起,便是极致的刺激。 归云书的舌头浅浅地滑了进去,他揣摩着李琮的反应,檀舌一吐一卷之间舔净酥酪的同时又吸走不少透明的液体。 她动情了。 归云书得意地笑了。 他就知道,尽管阿琮嘴硬,她心里终究是有他的…… 这么想着,归云书的动作愈发用心。 八月十八·子时。 崔匪在挂着人字二号房的房间醒了过来。 月光倾泻,凉风习习。 房间里没有点蜡烛,唯有清冷的月光,似乎在诉说无限的寂寞与哀愁。 崔匪不知道具体的时辰,但也知道早过了与昭阳公主约定好的时间。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 “公主殿下她现在在做什么呢?” 想必是在和她的驸马洞房花烛。 或许,还会坐在竺法成的脸上,叫竺法成做他曾经为公主做过的事。 崔匪在吃醋。 这当然不是他第一次吃昭阳公主的醋,可他知道,从今往后,能够名正言顺地站在李琮身边的男人只有一个。 竺法成。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他呢? 崔匪还在胡思乱想。 “公主殿下现在正在看呆瓜呢。” “什、什么人?殿下?您,您怎么在这儿?您在这儿多久了?某刚才说的话都是……” 崔匪又喜又怕,连忙点了灯,惊喜地对李琮说道: “殿下,您终于来了。” 李琮想了想,决定把锅推出去。 “本殿早就来了,见崔郎君睡得酣然,不曾打扰。” 崔匪被卢矜喂了迷魂药,脑子昏昏沉沉的,虽然本能地觉得时间不对,但也挑不出李琮的错来,只好憨憨地向李琮赔礼道歉: “还请殿下原谅某的过错。” 崔匪看李琮换下喜服,心底暗暗地开出一朵花来。 好吧好吧,就让他自欺欺人一次。 李琮来看崔匪,没动什么别的心思,完全是当看望病号来的。崔匪见她就欢喜,李琮却没当回事。 她编好了客套话,打算说完就走,话还没开口呢,崔匪抢先一步说道: “殿下可以答应某的一个请求吗?” “你说。” 说就说,反正她也不一定答应。 崔匪勾着李琮的小拇指,羞答答地向床走去。李琮早在归云书那儿得到了慰藉,不把崔匪这碟开胃小菜放在眼里。 “崔匪,本殿现在没兴致。” 这就是拒绝了。 崔匪瑟缩一下,有点受伤。他先坐到床上,可怜兮兮地看着李琮,说: “殿下想到哪里去了?某只是想殿下陪某睡一会儿。” 就是在同一张床上,盖同一床棉被,然后,睡觉。 什么也不干。 直到快闭上眼睛的时候,李琮还有点恍然。她要么是自己一个人睡,要么是男宠面首和情人陪着玩累了再睡,很少有两个人什么都不干的时候。 “你约本殿来,就是想让本殿陪你睡觉?” 崔匪大胆地抱住李琮,见李琮没有拒绝,一伸腿,八爪鱼似的,缠住了李琮。他深吸了一口气,迷迷糊糊地说: “因为和殿下在一起,某感到很安心。” 他嗅了嗅,问: “殿下,您身上是什么味道?好香。” 李琮咳嗽一声,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睡吧。” 八月十九·子时。 司道君坐在金榜客栈摆着的茶摊前,他落寞地向客栈中仅剩的几盏灯火看去。 这是她的喜事,与他无有干系。 不管是府中痴痴等她回去的驸马,还是特意在客栈候着她的情人,他和这些人都不一样。 他有道君的矜持,他不能恬不知耻地,上赶着来找她,求她的垂怜。 司道君喝下一碗冷掉的茶,很难喝,但他还是吞了下去。 有人春宵帐暖,有人枯坐到天明。 第八十二章只活在台词里的阿史那多摩 然而,昭阳公主的昏礼和科举放榜的喜悦未能驱散终将笼罩在长安城上的阴影。 李琮身着金吾卫大将军的官服,站在朝堂之上,神情不免恍惚。 在朝臣来来回回的骂战之中,李琮想起八月十九的凌晨,她身披露水回到府上,第一个瞧见的却是竺法成久久等候的身影。 “法成?等我做什么?” 李琮说了声抱歉,竺法成还没明白她是什么意思,李琮就把他的手捉了过去,呵气运功给他取暖。 怎么也是秋天了。 更深露重的,他也不知站了多久,手摸起来凉得像冰。 竺法成还穿着袈裟,在大兴善寺不稀奇,在公主府显得怪模怪样的。他垂着头,低着眼,宽大的衣袍衬得他的身影愈发萧索。 “没有等你。” 李琮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听喜儿说竺法成一宿没睡,刚开始还好好地在明镜台待着,后来待不住了,溜达了一圈,最后停在她的房前就不走了。 不是在等她,难道是给她看大门来了? “贫僧认床,睡不着觉。” 竺法成不好意思地笑着,仿佛给李琮添了多大的麻烦似的。李琮心头一紧,把人请进屋里,叫人点起炭盆,真挚地说: “是我疏忽了,还请法成见谅。” 竺法成孤身一人,来公主府,全然陌生的环境,没有一个熟人。李琮可以给他备好宽敞的屋室和贴心的下人,但他需要的自在安然是她无法给的。 “殿下,您夜里是去忙了吗?” 竺法成闻得出来,李琮的身上有一股甜腻的味道。 李琮不想对竺法成说谎,自认为他亦不会介意此事,便绘声绘色地同他讲了今夜发生的事。 “……法成,你说这些男人怎么心机如此之深?不像法成你悟性高明,通透达观,定然做不出这么荒唐的事!说起来,我从客栈走的时候,好像还看见了司道君?” 李琮说完,竺法成好半天没说话。她觉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尴尬的气息,索性闭上了嘴巴。 “法成,你是不是睡得不太好?瞧瞧你这脸色,赶紧去睡个觉吧?” 竺法成不吵不闹,一声不吭,看着委委屈屈的,就跟受了她欺负似的,搞得李琮莫名其妙地有些心虚。 按理来说,李琮一个风月老手,断不该这般迟钝。只因竺法成在她眼里还是个和尚,二人之前又有相敬如宾的约定,因此,她压根就没往别的方向想。 直到把竺法成送回明镜台,李琮还很媎俩好地拍着竺法成的背,说: “法成,你别把我当外人,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 之后几天,李琮一直在处理西行前期准备工作和金吾卫的交接事宜。 明镜台修在公主府的最西边,是李琮特意吩咐的,想给竺法成个清修之地,离她的寝室远得很,来回走要横跨大半个公主府。 因此,俩人昏后基本没见过面。 饶是如此,李琮却时常想起竺法成,想起她那日见到的孤寂的背影。 像是中了什么咒一样。 可能是最近太累了吧?李琮这样想着。 “昭阳!昭阳?昭阳!” 李敬连喊叁声,李琮才从回忆中惊醒。她看李敬脸色不对,用眼神向晋王求救。 怎么了这是? 边关,突厥。 妹兄二人用唇语完成了交流。 李琮摆出痛心疾首的样子,刚想要表演一番,李敬就发难道: “昭阳,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玩物丧志!” 李琮没搞懂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李敬这么骂竺法成,她却很不爽。 好歹是她的人,打狗也要看主人,骂竺法成不就是变相骂她吗? “圣人此言差矣。我可是没日没夜地带着金吾卫巡城,京城治安比兄长任职之时好了不是一点半点。臣怎么玩物丧志了?” 李敬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怒道: “长安是没事,可你看看,这边关都乱成什么样儿了?十年了!我大唐十年来与突厥交战未有一次败绩!结果呢?柴渊这老匹夫竟让一个青瓜蛋子给败了!传出去简直是丢大唐军队的脸!” 李琮人不在沙场,人脉却还在沙场,自然晓得李敬为何如此生气。 前几日,柴老将军与突厥左将军阿史那多摩交手,本可诱敌深入,一举拿下,没想到军队粮草补给跟不上,生生叫人困在雪地里。 若非柴氏父子二人拼死杀出重围,连主帅都要叫突厥掳去当了俘虏。 作为十年来唯一打赢大唐军队的突厥将领,阿史那多摩现在可谓炙手可热,得意极了,正押着几千名战俘,要大唐拿食物和银钱去赎人呢。 李敬气得在朝堂之上踱来踱去,话里话外竟是在抱怨李琮。那意思是说:都怪李琮没上战场,要不然怎么会输成这样! 好似忘了当初说死都要把李琮困在长安的人是谁。 要说此事的根源却也不在柴老将军,李珏去边关的时候就在阿史那多摩手里吃了不少亏,基本叫人把唐军的底细都给摸清了。 尽管李珏是个对带兵打仗一窍不通的门外汉,可阿史那多摩也实在是不可小觑的劲敌。 柴老将军此去边关原本就是收拾太子留下来的乱摊子,不料把自己一世英名折了进去。 李琮早就习惯了敬皇帝的偏心,她只担心边关受苦的百姓和落在突厥蛮人手里的士兵,并不在乎李敬的阴阳怪气。 反而是崔宰相看不过去,说道: “启禀圣人,昭阳公主半年未曾上过前线,此次战败着实与公主无关。再说,公主已有驸马,在府中相夫教子,合乎人伦妇道。圣人如此苛责公主,怕是要寒了公主的心。” 听着嘛,像是为了李琮好,实则是说她牝鸡司晨,早该下岗。 李琮白了崔令一眼,这老狗说什么人伦妇道,她出来打仗当官就是不守妇道了?那她还觉得崔老狗夜宿秦楼楚馆不守男德呢! 什么妇道,狗屁东西。 李敬的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黑,偷偷瞪了眼不争气的太子,逮着崔宰相发火道: “说这些有什么用?想想该怎么办!” 总不能真乖乖把赎银送上去吧? 实际上,有一个很简单的办法能解决这个问题。只要把李琮派回去,她有八成把握可以把阿史那多摩打回边界线。 可是,李敬不会答应。 好不容易把昭阳从军队里赶出去,还准备把她金吾卫的官儿撸下来呢,这时候又求着她去打仗,岂不是前功尽弃,自打嘴巴? “儿臣愿出使突厥,代为谈判,为圣人分忧。” 太子李珏站出来,领下这块硬骨头。 在李敬欣慰却疏离的目光中,太子知道这是他扳回局势的最后一次机会。如果这次他还无法让圣人满意……不,不会的,他永远会是太子! 第八十三章从六品小官崔匪的痴心妄想 满朝文武被气急败坏的皇帝骂了个狗血淋头。 除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昭阳公主之外,诸官没有一个不是哭丧着脸下朝的。 李琮一马当先,脚步轻快,直奔宫门外的车马遛去。想要跟她多说两句的官员不是没有,可她心里正揣着事儿呢,懒得搭理。 直到她半拉身子都跨到乌云骓上了,崔匪才气喘吁吁地小跑赶来,边跑还边招手: “殿下!殿下!等等下官!” 李琮“蹭”一下跨坐马上,动作潇洒,惹得马下的崔郎君又是一阵心旌摇曳。 “崔郎君?哦,不对,现在应该叫崔舍人了?” 崔匪穿着深绿色的官袍,腼腆地冲李琮笑着。乌云骓不屑地打了个响鼻,吓得崔匪连连倒退几步。 “崔舍人有什么事吗?若是无事,本殿可要回府了。” 李琮安抚性地摸了摸乌云骓的脖子,眼底却隐隐露出一丝不耐烦。一看到崔匪这张脸她就会想起归云书,想起他失望、痛苦又震惊的表情。 他说的没错。 既然正主都发现了,还理这个替身做什么?纯粹是自找麻烦。 “下官只想告诉殿下,下官愿意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李琮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好玩儿的事情,在马上笑得前仰后合,把乌云骓都给吓了一跳。崔匪被她这一笑臊得脸色通红,讷讷地说: “下官所言,字字真心。” 李琮止住了笑,认真回道: “崔郎君,我信你说的是真心话,可这官场不是那么好混的。与其想着为本殿肝脑涂地,不如想想你要如何自保。事先说好,本殿可是不会帮你的。” 崔匪连忙为自己辩驳:“不不不,殿下您想到哪里去了?某不是来祈求您的庇护,只是想为您做一点事……” 他闭上嘴巴,呆呆地看李琮紫色的衣袍。 一个从六品的小官,竟夸下海口说要为超一品昭阳公主、从二品金吾卫大将军和从四品的国子司业效犬马之劳? 真是痴人说梦。 “崔郎君,本殿给你一句忠告。长安太平不了多久了,你且自求多福罢。” 李琮挥鞭策马,头也不回地走了。 只留崔匪一人立于宫门之前,思绪万千,哑口无言。 他与她之间的距离是那么遥远。 即便是中了状元,即便是入朝为官,他仍有很长的路要走。 崔匪攥紧双拳,暗下决心,发誓一定要爬上更高的位置,做一条更好、更有利用价值的狗。 而急忙赶回府中的李琮并不晓得崔郎君的脑子里又多出了些什么奇奇怪怪的想法。 她换下官服,先去了明镜台。 竺法成端坐于蒲团之上,神情沉静,动作虔诚,似乎与从前那个在大兴善寺一心向佛、弘扬佛法的道融和尚别无二致。 李琮草草一礼,道: “法成,半月后即可启程。” 通关文牒、兵马人手、银钱物资,准备了这些日子,可算是有了眉目。 李琮懂得保本培元的道理,她没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做赌注,而是以两国邦交,公主成亲的借口跟李敬要了一大笔钱和物资,加上窦缈暗里补贴给她的势力和财产,怎么也能组成一支浩浩荡荡的省亲队伍。 这支队伍明面上看是由昭阳公主指挥,护送帛蜜罗王子回龟兹国,庆祝两国结为秦晋之好,实际上却是一支由精锐部队保护的商队。 “法成,这些天你在府里住得可还习惯?” 李琮见竺法成一次就要问他一次这个问题,她也知道竺法成的回答每次都是一样。即便如此,面上功夫她还是要做足的。 可是今天,竺法成的反应却有些奇怪。 他虚虚地看了李琮一眼,似有什么难以启齿,千言万语化作一声: “无事。” 李琮知道若他打定主意不肯说,她是怎么也撬不开那张嘴的。她咳嗽了一声,说: “无事就好。法成,我要去别院住几日。你有什么需要,吩咐下人便是。” 竺法成轻轻点头,合上碧绿色的眼眸,复又念经。 李琮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变了,可她却不知道这变化是好是坏。 “殿下,您要去找司道君?” 李琮应了一声,翻身上马,对王喜儿说道:“喜儿,好好盯着明镜台,务必确保帛蜜罗王子无事。” 王喜儿应声称是。 两刻钟后。 “殿下还记得要来疗伤?” 司道君明明是想关心李琮的身体,话到嘴边却变成抱怨与唠叨。 “本君还以为殿下只想着逍遥快活呢。” 李琮把刚从西市买的生肉交给小厨房,司道君闻不惯肉的腥臊之气,捂住口鼻问: “你给本君带这些东西做什么?明知道我是修道之人,不该食荤腥之物。” 和司道君不熟的时候,他就像是高山上经年不化的雪;一旦和他熟了起来,就知道他是刀子嘴豆腐心。 李琮顶道:“道君不该沾色欲,不还是沾了?” 司钧平含羞带怒瞪了李琮一眼,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李琮下一句话又把他气个半死。 “再说,这肉是给你买的吗?是给南华和猫儿买的。” 一人一猫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天天跟着司道君吃草可不行。 司道君憋着一口气,打开银针包,做了个“请”的手势。李琮不着寸缕,平躺下去,任由司道君在她的每处大穴施下银针。 “那天,你也来了。” 过了很久,久到司道君以为李琮不会提及此事,可她还是提了。 司道君手指灵活,动作敏捷,他眼神一暗,承认道:“没错。” “道君就没什么想和我说的?” “不是殿下有话对本君说吗?” 二人相视一笑,莫逆于心。李琮扭了扭脖子,向他提出邀请:“道君,同我去西域吧。” 她需要司道君的治疗。 司道君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他的银针悬在一处要紧的穴道上,他怕出什么差错,紧紧盯着,不敢分心。 “司道君,我的身体究竟是怎么了?” 司钧平动作一僵,问:“殿下此言何意?” 李琮声音沉着,却透露出一种无可反抗的威严。 “和我说实话。” 第八十四章昭阳公主是很特别的病人 “阿丛,你知道了?” 李琮的胴体上扎满了银针,随着呼吸之间的震颤,银针像是微风摇曳之中颤抖的麦芒。 司道君一向清冷的声音中流露出无奈与挫败,他的医术是世间第一好,可他仍然有治不好的病人。 李琮,就是那个他治不好的病人。 “阿丛,你是怎么发现的?” 在第一次为李琮把脉的时候,司道君就发现李琮的身体状况很复杂,有旧伤,有新伤,还有些古怪的病。 又或者说,是毒。 刚开始,司钧平还不敢确定,多次疗养之后,他才最终得出结论。 李琮想了下被她拿来做实验的薛白袍,略去其中细节不表,她简单说道: “道君,我发现你实在是个很谦虚的人。” “你说你不通长生不老之术,可你给我的药活死人,肉白骨,说一句起死回生不为过吧?” “可是,我发现它治不好我的病。也就是说,我根本没有得病,而是中毒。” 再灵的丹药,不对症也是没用。 司道君没有否认李琮的话,他原本的打算是慢慢理疗她的身体,尽可能地推迟毒发的时间,在这期间寻找适合李琮的解药。 “道君,告诉我,毒发之后会怎么样?” 司道君和盘托出:“阿丛,给你下毒的人实在狠毒。这毒的剂量一次不能下得太猛,否则很容易被人查出来。因此,这个人他经年累月地下着微量的毒,等到被发现的时候,毒早已深入肌理无药可医。”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没有去找我的话,你应该从二十叁岁起逐渐失去武功,承担常人无法承担的痛苦,直到二十五岁内功散尽,肌肤寸裂,七窍流血,毒发身亡。” “我可以保住你的武功,我可以把毒发的时间往后推迟很久,但是,假如找不到真正的解药,就连我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你……” 司道君的声音有些哽咽。 他说不下去了,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难以接受的事情。 李琮的声音再度响起。 “年初那阵,我还在和突厥人打仗。是,我是被人砍了几刀,但我的武功不该出问题啊。” 那是她最大的倚仗,是她行走天地的资本。 “喜儿叫我不要担心,她说我是太累了。我假装不害怕,我假装我的身体一如既往地健康。”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惧。 对于李琮来说,最重要的是她的身体和武功,其次是她的权力和地位。 “道君,我的身体还能坚持多久?” 司道君比划了一个手势,说:“十年。” 在找不到解药的前提下,司道君可保李琮十年之内仍处于巅峰状态,她可以正常使用她的武功,她可以活蹦乱跳地一如从前。 可在十年之后,她会暴毙而亡,回天乏术。 司道君感到悲伤,他觉得李琮应该有更美好的人生,至少还有几十年的寿命,可在残忍的真相之下,她活着的每一秒都是在倒计时,时时刻刻笼罩在毒药与恶意的阴影之下。 他不喜欢这样。 他希望阿丛活得潇洒快乐。 正当司道君沉浸于悲伤之中无法自拔之时,他耳边却传来李琮轻快而又愉悦的笑声。 “阿丛,怎么了?” 司道君给很多人治过病,来的时候愁云惨雾,走的时候眉开眼笑。 对于一个被大夫宣布无药可治的病人来说,李琮的笑声实在很不寻常。 “十年!那可是十年!” 十年的时间,足够了。 足够她把想做的事都做完。 那些银针在颤抖,像一阵小小的银色波浪。 司道君不敢去看她的身体,微微偏过了头。 “瞧你那副样子,本殿还以为我就剩几个月可活了。” 司道君完全没想到李琮得知真相之后是这个反应,他有一瞬的茫然,随后就开始生闷气。 公主不急大夫急。 “阿丛,你怎么可以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李琮还当他是医者仁心,看不得病人糟践自己的身子,可她想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又太重要,她不会放心假手于人,也不会在中途选择放弃。 “道君,何必生气?” “是,本君作甚要为你担心?反正担心你的人多的是,怎么轮也轮不到本君!” 这还是司道君头一回真情流露。 李琮惊得从床上坐了起来,满身银针颤颤巍巍,司道君看不过眼,又把她摁了下去。从李琮的视角望过去,她只能看到司道君尖尖的下巴和因为激动而泛粉的耳朵。 她躺着,手臂向上抬起,竖起叁根手指,作出承诺: “道君,我保证叁年之内我会处理好全部事务。叁年之后,我会做一个好病人,你想怎么治我就这么治我,我绝不会有任何怨言。” 然后呢? 叁年之后又七年,他还是无法阻止她的离去。 这叫他如何接受? 假使李琮没有发现,他可以独自承担这一秘密,一人承担离别的痛苦,给李琮制造健康与幸福的假象。 然而,她发现了。 她对生死的坦然反衬出他的不洒脱。 “阿丛,你是我见过最特别的人。” 她究竟是怎样的人? 是那个春雨连绵之中敲响观门的苍白女人,还是在权力漩涡之中谈笑风生的昭阳公主,还是眼前这个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狂狷之士? 对她的了解越多,他就越为她所折服。 难怪。 难怪有这么多的人爱她。 就连向来清冷自持,不会动心的云中观观主,也在不知不觉中对她敞开身体,敞开怀抱,为她献上拥有的一切和全部的忠诚。 “道君,我还有一事不明。” “你说。” “你知道是谁给我下的毒吗?” 李琮的声线平静得不可思议,如果不是与她距离够近,司道君几乎分辨不出她平静外表下激荡的杀意。 “对不起,本君还不知道。” 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他可能会查出幕后黑手。 “是吗?” 李琮淡淡地问了一句,好像对这问题不是很在意。司道君守在她身边,在心中暗暗发誓:他会找到那个害她的人,也会让她健康快乐地活下去。 不止十年。 第八十五章糟!假装不记得和柴嵘419的事竟然 确定了身体的真实情况之后,李琮安心许多。 明天就死,和十年后再死,终归是不一样的。 尽管司道君千叮万嘱她休养生息,少动武功,可两个人都知道李琮对这句话的态度是左耳进右耳出。 是谁给她下的毒呢?李琮心里早就有了人选。 动机、手段和时间。 同时满足这些条件的人并不多。 “阿丛,你确定真凶就在这些人之中?” 司道君拿着李琮亲手给他写的名单,这上面的人名让他感到手足无措。 这是她最亲最近的人。 却也是她首要怀疑的对象。 从第一次下毒到毒入骨髓,这期间至少要有十余年,而她本该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就是在这样可怖的疑云中度过? 司道君在山中清修的生活已是极苦,与李琮相识之后,他才知道原来这世上有人每日都是刀尖舔血,水深火热。 “一个猜想而已。” 李琮还是很平静的语气,被至亲至爱的人所伤害,对她来说似乎只是一件意料之中的小事。 司道君却觉得越发难过,甚至连呼吸都感到困难。李琮看他脸色不好,反而抚着他的手,安慰道: “生在帝王家,就是这样的。” 司道君以为李琮是说她早就接受了无情的命运,李琮的意思却是说,她同样会对她的血脉至亲做出一样的事,如果有机会的话。 这次她中招,是她落了下乘,可这个亏她不会就这么算了。 等她找到解药,定要将那人千刀万剐。 几天之后,李琮本月的治疗刚刚结束。 “道君,此番西行恐怕还要请您助我一臂之力。” 她说这话的时候丝毫没有与情人即将分别的依依不舍,更像是一位心思缜密的主君,向她得力的手下恩威并施。 山里长大的司道君却不懂其间的细微区别。 他只是听着不太顺耳,悒悒答道: “本君会管到底的。” 她与他之间的因缘始于师姊给她的半块玉佩,后续种种却早跳脱于筹算之外。 李琮才不管司道君的小心思,她得了承诺,边要回府,刚跨上马,就有一黄衣郎君小跑过来,递给她一封请帖。 她拆开一看,原是柴渊柴老将军邀她过府一叙。 李琮不待见柴嵘,对柴嵘百般脸色,但是柴老将军的面子她却不能不给。片刻之后,她便快马加鞭赶到了定远侯府。 “问老将军安。” 按照辈分,李琮还该管他叫一声世伯。 柴渊柴嵘两父子长得极像,只柴渊两鬓斑白,满面风霜。 “丛丛儿,你这小娘子真是好狠的心。” 李琮有些莫名,不懂自己做了什么,老将军竟然上来就是指责?柴渊重重叹了口气,把人带到内宅。李琮听着几帘屏风后的呕血声,算是明白此事因何而起。 “子峥他身体可还好?” 躺在榻上的柴嵘早已神智不清,卧榻不起,心心念念的人儿可算来了,他竟也完全没注意到。 柴渊拈着胡须,以长辈的身份对李琮说: “丛丛儿,你知我对你领兵打仗的能力很是认可。整个大唐除了你之外,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这么年轻又这么有本事的将军。若是子峥有你一半出息,老夫也不会发愁至此。” “子峥呢,是个不争气的,武功不好,心思不稳,兵法不会,别说是当将才,当个大头兵我都怕他活不了几天。可是这次要是没有子峥舍了半条命救我,我这老匹夫怕是就死在突厥了!” “此小儿当真叫我刮目相看。” 柴渊停顿一下,深深地看向李琮,道: “可人脱胎换骨总要有个原因。子峥,他的原因恐怕就是公主您吧?” 李琮心里“咯噔”一声,连忙摆手否认。柴渊却也是活了几十年的老狐狸,干脆同她挑明了讲: “公主何必否认?” “我……” “子峥被左卫王阿史那多摩一箭穿肩的时候一声不吭,把箭拔了,血流不止。” “子峥骑着的战马的腿被砍了,整个人从马上飞出去,他拍拍土,又爬起来。” “子峥拼死突围,腿骨碎了,反扎进肉里,他愣是忍着不说,强撑着回到长安。” 柴渊眼中似有泪水滑过,这是他唯一的孩子,即便嘴上对他诸多嫌弃,在老将军心里柴嵘就跟眼珠子没两样。 通过这场输了的战役,柴嵘证明了自己。柴渊欣慰地发现他的孩子长大了,以一种血腥、痛苦而又决绝的姿态。 “子峥那么疼,可他没哭,也没晕过去。直到四五天前,公主大礼的消息送到了子峥手上,他一下子就从马上翻了下去,泪流不止,昏迷不醒。” 李琮知道柴渊的话说得算是很客气了,可她在这儿干站着听他慷慨陈词的,心里总归不好受。 “公主能否告诉老夫这是为什么呢?” 就在这时,榻上的柴嵘心有所感,他痛苦地呻吟着,吐出一些无意义的词句。在模糊的视线中,他好像看到了那个朝思暮想的人。 “阿琮,我回来了……” “不要找那个臭和尚当驸马,好不好?” “你说过要对我负责的。” 李琮眼观鼻鼻观心,全当没听见。 早知如此,今日就不该来。这柴老将军明摆着是给她设了个鸿门宴嘛。 “公主还要装傻到什么时候?” 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夜,那个躲在梅花树后神情落寞的少男,那个多情迷醉而又被人刻意遗忘的夜晚…… 李琮不再躲避,不再装傻,不再插科打诨。 她冷静地向柴渊,向柴嵘的父亲,承认道: “是,本殿是要了柴嵘的处男之身,可本殿没办法给他承诺,我和他也注定无法在一起。” 柴老将军戎马一生,什么场面没见过?可像李琮这样大胆直言,冷血无情的娘子,他是确实没见过。 柴渊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黑,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竟是变了数次。 李琮也不在他面前充小辈,反问道:“河西军的未来主人是谁?” 柴渊神情一震,没有说什么忠君爱国的场面话,意味深长地说道: “能者居之。” 至于这个能者,是李敬还是李琮?是李家人还是柴家人?柴渊一概不提。 看来柴渊对李敬也不是绝对的忠心。 李琮笑了笑,目光向榻上半死不活的柴嵘飘去。怎么也是从小长大的青梅竹马,眼睁睁看着他死,做不到的。 “公主,要说你们年轻人的事也轮不到老夫来讲,请您看在子峥是老夫唯一血脉的份儿上,对他好些罢。” 李琮挑眉,对柴老将军的请求表示疑惑。 “对他好?本殿怎么对他好?老将军,您的意思不会是要本殿在床上好好疼疼他吧?” 李琮以为她这么说就能吓退柴老将军,却没想到柴渊老脸一红,点头说道: “对!对!对!老夫就是这个意思!” 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饶是李琮也没有这么厚的脸皮,她咳嗽了下,反手扣在桌上一枚药丸。 “此药喂子峥吃下,包他活蹦乱跳,重新做人。” “咳咳,至于老将军说的,且容本殿从西域回来再议。” 第八十六章被欺负的白莲花驸马与茶里茶气的 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 什么时候想起那个风雪夜中被遗忘的红衣少年? 什么时候想起她就是得了柴嵘处男之身的无情女人? 在回府的路上,李琮的脑海里一直在回荡着这些问题。她没有骑马回来,松松垮垮地牵着乌云骓,信步从定远侯府走回了公主府。 她知道,那件事在柴嵘心里是个结,可在她心里什么都不是。 柴嵘的身份太特殊,背后是七万精兵猛将,别说是同野心勃勃的昭阳公主交好,就算他对皇帝忠心耿耿,李敬也不会对柴家彻底放心。 所以,她不能回应柴嵘的喜欢。 所以,她只能选择遗忘。 柴嵘今年不过十九岁,未及弱冠,年轻冲动。李琮只比他大叁岁,心智却比他要成熟得多。他不明白其中的道理,李琮却不能不明白。 “真不该喝那么多酒……” 她亦有青春年少之时。 那夜为什么喝了那么多酒?是因为她对归云书确有几分真心,可那一点真心在多年的消磨与残忍的真相的面前终归是付诸东流。 唯一的后果是,她变成了一个千杯不醉的人。 李琮把马交给府上的下人,那人没听清李琮的呢喃,恭敬问道: “殿下,您可有什么吩咐?” 李琮想了想,吩咐人把王喜儿叫了来。王喜儿把她几日来调查出来的结果原原本本告与李琮,李琮听完之后不免头疼。 “他就这么任人欺负?” “光是逆来顺受也就算了,驸马他竟然还帮人主动遮掩。若非如此,属下也不会这么久才发现那帮面首天天变着法地欺负驸马。” 不是上门挑衅,就是暗中克扣。说的话难听得要死,句句往竺法成心窝子里戳。 要么拿他的高僧身份说事儿,说他淫荡下贱,佛心不稳,爱装正经,要么就是故意提起他是龟兹国王子,恶意揣测他潜伏长安,接近公主,图谋不轨。 李琮把竺法成请进明镜台后自以为万事大吉,却没想到在不知情的面首眼里,这位从天而降的新驸马成了他们的头号劲敌。 “是本殿之错。” 李琮连衣裳都没换,径直赶往明镜台,真诚地向竺法成道歉。 她向来不爱插手男人之间的事,为了她争风吃醋,大打出手,又怎么了?李琮管都不想管。 然而,竺法成是不一样的。 他是假驸马,真伙伴。 李琮对情人狠得下心,是因为她知道男人骨子里是贱的,这个走了还有下一个,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可是,竺法成不是她的情人,而是她费尽心思挖来的伙伴。 有点儿战友的意思。 在李琮眼里,男人是不配和她做朋友的,只有女人才配与她处于平等的位置上。从多年的经验来看,男人就连做属下李琮都会多留几个心眼儿。 男人,或者是她前进道路上的阻碍,或者是她用来消遣排解的工具。 换句话说,李琮也是头一回遇见竺法成这种情况。 她考虑得实在不够周全。 竺法成偏过脸,并不敢直视李琮的眼睛,他知道瞒不住了,一面觉得给李琮添了麻烦,一面又深感公主的驸马不好当。 他早就知道李琮喜欢玩男人,养面首,可耳闻是一回事,目睹又是另一回事。 李琮只以为竺法成受了欺负,憋闷烦恼,却不知他见了那些面首后心中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原来她喜欢这样的男人。 “不是殿下的错。” 竺法成的口才只在跟其他和尚辩经的时候管用,他既说不过牙尖嘴利的面首,也不懂的如何在李琮面前为自己争取什么。 何况,他自个儿都不知道他该说什么。 竺法成偷偷用手去转手镯,和不信鬼神的李琮不同,他认为这对金镯的确有强大的魔力,似乎从戴上它的那一刻开始,事情就脱离了应有的轨道。 李琮一抬手,侍从押来一班哭哭啼啼的面首。 “法成,你且看看,人数可对得上?” 谷雨、夏至、小暑、小雪、大雪…… 李琮一一看过去,直到看到最后一个面首,她在心里默念: 白露? 怎么他也掺合到了这件事里? 竺法成抬头匆匆看了一眼,他大概猜得到李琮要做什么,可他不希望李琮去做那些事。 尤其是为了他。 “殿下,他们本性不坏,绝非故意。法成并未受委屈,请您不要惩罚他们。” 瞧瞧人家这话说的,大方得体,善良纯然,比这群小肚鸡肠,恶形恶状的男宠讨人喜欢得多。 果然,李琮脸上露出欣慰之色。 竺法成的性子这么好,找他来当这个合作伙伴真是找对了。 这番你来我往落在惯爱争宠作乱的面首眼里可就不是这么回事儿了。 “我早就说了,驸马的心机深得很……” “他就是个装模作样的贱人!” “就会在殿下面前演戏扮可怜。” 李琮使了使眼色,侍从走到窃窃私语的男宠面前,毫不留情地甩了几十个耳光下去。直到那几张如花似玉的脸蛋肿得高高的,李琮才慢条斯理地说道: “好了,别把手给打疼了。” 这些男人她不是没宠过。 喜欢的时候百般宠爱,不喜欢的时候,训也训得,打也打得。 今日之事看着是昭阳公主为驸马出头,实则是她不容许有任何人在她手下搞小动作。 “你们不是第一天进公主府,应当对府里的规矩一清二楚。” “本殿说过,不要打扰驸马的清净,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 “不过,本殿也料你们没这么大的胆子,是有人指使你们?说出主谋是谁,本殿就饶你们一命。” 那名叫小雪的面首年纪最小,最爱撒痴,平日飞扬跋扈惯了,今日被这么一打早就慌了,听李琮一逼问,竟猛地抱住李琮的腿,哭得梨花带雨地说: “是白露叫我们这么干的呀!” 小雪一开口,余下众人纷纷附和,赌咒发誓,言之凿凿,好像把罪过都推到白露头上,他们就能逃过惩罚一样。 竺法成的情绪仍很低落,他就像是一棵栽错了水土的植物,公主府不是适合他生存的地方,他在这儿迟早会枯萎、凋零。 李琮想,不如,等到了西域,就放他回乡。她不介意有一个早死的驸马。 她转过头,望向神色平静地白露,开口问道: “白露,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 (救命 之前把白露的名字写成白霜了!完结后再回来改错别字。) 第八十七章支持一些大老公打男小三的自由 按她对白露的了解,李琮知道他不像是能干出这种事儿的人。 是以,她在看见白露的那一刻会那么惊讶。 比起相信白露,李琮更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 “本殿再问你一遍,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白露先前跪着,李琮问话,他一直不答,直到李琮似有动怒之意,白露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眼泪扑簌扑簌地掉落。 “是真是假,有何分别?” 喜儿说,白露不过是悄悄去明镜台偷看过几次竺法成,没干过什么出格的事,以防万一才把他也带了来。 没想到这帮面首逼急了,连这种谎都敢撒。 “白露,不要闹脾气。” 只要他说不是,李琮自然会放过他。 可是,人心幽微之处李琮还没想通。 但见白露神情绝望,状似癫狂,他踱到李琮面前,伤心问道: “殿下,那日你是不是骗我?” 李琮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说:“哪日?” 白露听了,吃吃地笑了起来。他以为的心心相印,海誓山盟,在公主心里竟然什么都不是。他早该明白,他不该痴心妄想。 就算他没有入贱籍,凭他的身份也当不了李琮的驸马;现在他只是个低贱的面首,连自由身都没有,更不该奢求李琮的爱。 “这么说,你是认了?” 李琮很奇怪,没做的事干嘛要认?可她今天就是要给竺法成充面子,就是要给府里人立规矩,既然白露愿意当这个冤大头,她也没什么好说的。 “殿下,您有没有喜欢过我?哪怕只有零星一点?” 李琮愣了一下,答道:“白露,你做的菜很好吃。” 白露狂笑,声声泣血。 “原来殿下只喜欢白露做的菜?原来殿下从来没爱过我?哈哈哈,多年真心,原来竟是个笑话!” 小心的侍候,多年的陪伴,这些对于李琮来说什么都不算,她眼里心里居然只有一个不解风情的木头和尚! 多么讽刺,又多么羞辱。 更可笑的是,他一心仰慕的公主只想同他逢场作戏,未曾交予半点真心。 “既然如此,那就逐出府去,永不再用。” 李琮的神情和话语都很冰冷,可再怎么冷也比不上白露的心冷。他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问: “殿下,您不要我了?您不要白露了?” 李琮淡淡地说:“这是规矩。” 白露不怕李琮身边的面首,对公主的绯色传闻更是毫不在意,可竺法成是不一样的,他贵为西域王子,又是李琮亲选的驸马。 他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白露可以接受做受人轻贱的面首,可他无法接受她有一个可以光明正大与她并肩而立的驸马。 那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 一个西域来的和尚,凭什么轻易得到? “我问殿下可会为了驸马遣散面首,那日殿下回答说不会。难道竟是骗白露的么?” “白露伺候殿下多年,殿下惦念的居然只有我做的菜吗?” “殿下,您骗我也好,厌我也罢,可您不能不要我!” 是李琮把他从泥潭里拉了出来,是她给了他最后的希望。 白露从未想过,离开李琮之后他能做什么? “白露,本殿没有骗你,可规矩就是规矩。你知道,本殿最讨厌善男户的男人。错是你自己认的,你不该怪本殿。” 白露抖了一下,似是从迷乱中清醒过来。 压抑的爱,极致的绝望,永远无法得到回应的感情。 这是白露第一次在李琮面前表露自己的心迹,却也是最后一次。 “白露从未怪过殿下。” 白露绝望地看了李琮一眼,他知道公主说出的话绝不会反悔。这不是床笫之间,而是大庭广众。若是李琮出尔反尔,她还怎么当好这个公主? “我只是想试一试,试一试殿下是否会对我心软……” 没想到李琮的心比石头还硬。 “前尘往事,休要再提。” 李琮走下台来,定定站到白露身前,她拂开白露脸上散乱的发丝,明明说着绝情的话,可神情却比谁都温柔。 “你我之间,无有真情。” 李琮把那缕发丝卷来卷去,像是情人之间缠绵的小把戏,又像是大发慈悲流露出的怜悯。 “你不是早就知道吗?” 她的声音很低,很好听,是他深藏心底的慰藉,是他不敢轻易触碰的美好。 可直到今天,白露听来才发现这把好听的嗓音竟是世上最无情的刀剑,直扎进他心底。 一滴热泪从白露的眼角滑过。 “殿下真乃无情之人。” 白露笑了,笑声飘渺而又迷离。他无望地看着李琮,似要将一生的情感都化在这一眼之中。那双眼睛里的情感太真诚,太炽热,就连李琮都有些招架不住,微微地别开眼去。 “保重。” 李琮抬腿就走,余光却有一丝亮光闪过,她想也不想,甩开衣袖,以一道凌厉的内力生生打偏白露用来自杀的匕首。 “他的刀是哪儿来的?” 王喜儿忙说:“属下失察!属下这就彻查府内!” 李琮捡起那把匕首,一怒之下,“咔嚓”折断。她指着白露的鼻尖说道: “本殿不吃这套。白露,今日出府之后,你我再无干系。我不管你生老病死,你也对我毋需挂念。” “懂了么?” 白露情绪大起大落,身子都有些受不住。他知道李琮是不肯留他在身边的了,可他仍是不甘心,呆呆地问: “殿下,为什么呢?” 他恨恨盯着竺法成,眼里写满不甘和怨恨。 舍不得恨她,那就只好恨这个小叁儿。 “是因为这个装无辜的贱货,还是因为您根本不爱我呢?” 李琮还是头次听见白露说这么粗鄙的话,她厌恶地看了白露一眼,说:“法成是本殿的驸马,本殿与他之间的事,还轮不到小小一个面首置喙。何况,你已不是本殿的面首。” 简单来说就是他做错了事。 爱她没关系,但不该让她知道,不该让她难堪。 “驸马?驸马算得了什么?” 白露连自杀的心都有了,自是想说什么便说什么,再无顾忌。 “他只是有个驸马的身份,与殿下可有妻夫之实?一个驸马的名头算得了什么?莫非我这个面首就比他这个驸马下贱?” “感情里没有先来后到,只有爱与不爱。世人道我对殿下一片真情,痴心妄想,可白露只知道,感情里不被爱的那个人最下贱!” 第八十八章“驸马,你是为了殿下此刻对你的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这都是什么歪理邪说?” 李琮如是总结道。 白露凄怆一笑,似乎终于接受了李琮不爱他,甚至不会爱任何男人的事实。他的身子在剧烈地抖动,像是在打摆子一样,看着既疯狂又吓人。 跪在地上的面首们看白露傻子似的认了罪,心存侥幸,纷纷向李琮求饶。 “殿下,我知错了!殿下不要赶我走!” “是白露的错,不干我的事呀。殿下莫要冤枉我!” “还望殿下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别把我赶出府去……” 这帮叽叽喳喳的男人跟吵闹的鸭子没两样,李琮厌烦地扫了他们一眼,开始怀疑她之前的眼光。 “别吵了。” 这叁个字李琮说得很慢,声音很低,却有一种不容反驳的威严。 屋内诡异地安静了一瞬。 吵闹的面首、流泪的白霜、沉默的驸马、面无表情的侍从…… 除了李琮之外,所有人都被定格成一幅静止的画。 “你们不该求本殿的原谅。” 李琮牵起竺法成的手,摆明了是要庇护他。 “要问驸马肯不肯原谅。” 那些面首领会了公主的意思,又爬过来欲抱竺法成的大腿,尽管他们嘴上说着求饶的好听话,可不经意间还是流露出怨毒的神色。 唯有白露一人立于众人之外,他不屑去求竺法成,眼睛里只看得见满脸漠然的昭阳公主。 这些人前几天还以为驸马是个软柿子,在竺法成面前趾高气昂,气焰嚣张,今天却痛哭流涕,伏低做小,只为求他一声原谅。 竺法成骇得向后退去,却被李琮一把扣住。 “殿、殿下……” 他当惯了和尚,来不惯封建贵族的派头。 今天又是一个下雨天。 秋雨潺潺,寒气入骨。 李琮想起白露为她煮的那只暖锅,心想那么好的手艺还真是有点舍不得。可她还是侧过身子,温柔地问: “法成,你想怎么处置他们?” 大夫君管小侍君,是天经地义的事。 女主外,男主内。 她一个日理万机的公主,本不该插手内宅之事。 “此乃殿下家事,非法成可评说。” “驸马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驸马就不是本殿的家人?” 竺法成一顿,双颊微红,不知是羞的还是急的,说道:“贫僧怕伤了殿下心爱之人。” 假驸马还是真男宠? 公主更喜欢谁毋庸讳言。 别人不晓得他和李琮是假的,李琮本人还能不知道吗?他知道公主是想表明合作的诚意,一时冲动也是有的。 可若等她回过神来,或者,等二人之间的合作结束,李琮发现她后悔了怎么办? 万一有一天,李琮跟他说:法成,我好后悔为了你赶走喜欢的郎君。 他该如何自处? “心爱之人?” 李琮看着因为这几个字竖起耳朵来的白露忽觉好笑,她坦然地说:“法成,本殿的心爱之人不在这里。” 不爱那些男宠,也不爱你。 竺法成是这么理解的。 “但凭殿下处置,法成绝无怨言。” 李琮拍了拍他的手背,宠溺地笑:“法成心善。听到了吗?还不快谢谢驸马愿意饶你们一条命?” 诸面首被李琮一惊一吓,早已晕头转向,对着竺法成感恩戴德,连连叩谢,只剩白露一人深深剜了竺法成一眼。 最后的结果是这批面首各领银子,遣散离府。 白露离开前问: “驸马,你是为了殿下此刻对你的维护而洋洋自得,还是看到她对昔日枕边人绝情至此而心有戚戚呢?” 竺法成缄默不语。 白露又问: “殿下是不爱我,可她难道就爱你么?” 竺法成有口无言。 白露仰天大笑,出门而去,浑似疯癫一般。 而他深爱的风流公主目送他离去之后,仍拿出千百分的温柔,对她的驸马说:“法成,我保证不会再有人欺到你头上。” 竺法成耳边回荡着白露的质问和冷笑,他漫无边际地想了很多事。 比如说,佛祖圆寂前都说了些什么话。 比如说,他的母亲和父亲是否已荣归天国? 还比如,幽暗的密室之中,相依相偎的两个人,从她身上传来的温暖,似乎是这无情世界中唯一的热源。 “从前贫僧只与殿下讲说佛法,竟不知殿下竟还有这样的生活。” 李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答道:“叫法成见笑了。” 话里话外,他还是个外人。 是故当知,一切烦恼为如来种。 竺法成无意识地转动腕上念珠,他忽而怀念起大兴善寺中无忧无虑,天天念经的日子来。同李琮成亲之前,了禅大师特意来找他聊了很久。 “一念生而诸事起,一念灭而万法成。法成,你这名字起得不错。” “几天后便是法成大喜之日,为何你却闷闷不乐?” 和竺法成预计的不同,大兴善寺众僧对他成亲一事的态度偏向于友善和支持。 “大师,我犯了戒。” 竺法成碧绿色的眼眸中泛着莹莹的、宝石质感的微光,他的嗓音喑哑低沉,似大兴善寺每日清晨准时敲响的悠扬钟声。 虔诚地忏悔着,他的罪孽。 了禅大师的眼神很慈爱,仿佛可以原谅世间一切罪恶。 “法成,你犯了什么戒律?” 是打了诳语,还是犯了色戒? 竺法成回答不出这个问题,他看着气定神闲的昭阳公主,竟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他双手合十,恭敬且客气地与李琮作别。 “呼——” 他靠在紧闭的房门上,闭上双眼,长叹一声。 好险。 尽管不知道那股莫名流动的情愫意味着什么,帛蜜罗王子还是本能地感觉到危险。 是说了谎?还是动了心? 这问题叫他如何回答? 是,世间烦恼万千,可不入红尘,焉得真智? 他走出青灯古佛的世界,坠入红尘万丈之中,可谁又能为他担保前方是佛乐飘飘的坦途? 走出明镜台的李琮对驸马的内心挣扎并不了解,她愉悦地说: “本殿终于把那批探子给清理掉了。” 此番借驸马为借口,李琮共撵了十二位面首出去。府中面首变动频仍,表面上看是昭阳喜新厌旧,实则是她会定期拔除暗探。 说到底,男人的爱是不可靠的。 对昭阳公主的爱慕与顺从中,多少是出自真心,多少是基于利益的考量呢? 就连口口声声说爱她的白露,那份爱中何不是掺杂感激与惶惑呢? “殿下,可还需要补进一批新的面首?” 李琮表示拒绝。 “戏过了就不好看了。” 她回头瞥了明镜台一眼,语带嘲讽地说: “正好给世人展示展示本殿对驸马的深情……” 第八十九章哦吼?昭阳公主搞替身情人的事全 “崔舍人,今日又是你当值么?” 埋在书卷堆里的崔匪抬起头来,看是对他照拂的刘侍郎,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下官愚钝。处理公文总比其他同僚要慢一些。” 刘侍郎没有戳穿他的谎言,他知道崔匪是受了欺负,一个没有背景又被绯闻缠身的小官受人排挤是常事。 “年轻人嘛,多锻炼些是好事。” “您说的是。” “本官听闻崔舍人打马游街之日将手中琼花赠与了当时正在迎亲的昭阳公主,莫不是对殿下有了那种心思?” 崔匪涨红了脸,说不出话,只是翻阅公文的速度更快了些。 刘侍郎做官几十载,卡在侍郎的位置不上不下,早就熬成了人精。崔匪这反应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他打趣道: “本官一见崔舍人便觉得投缘,忝以前辈之位与你说几句心里话。” 崔匪讷讷。 “昭阳公主光彩照人,气度不凡,爱慕她实属正常,可说到娶回家当妻子嘛。” 刘侍郎嘿嘿怪笑两声,听起来既滑腻又恶意。 “除了那番邦和尚好骗之外,长安城哪个好儿郎会甘愿和那样的女子成亲?” 重重书卷挡住崔匪的脸,刘侍郎看不清他阴沉的脸色,只听见公文堆里传来闷闷的声音。 “那样的女子?哪样的女子?” “哈哈,崔舍人,你我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何必说得那么直白呢?” 说好听一点,是昭阳公主放荡不羁,风流潇洒;说难听一点的话,男人想要羞辱女人无非是从下叁路入手。 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侍郎这些话若叫殿下听去,不怕她把你扒皮拆骨吗?” “哎呀,今日之言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殿下怎么会知道呢?” 刘侍郎老眼昏花,未察觉出气氛不对,自顾自地说着: “当然,公主之尊非我等可以肖想,她嫁出去亦了却圣人一桩心事。” “咔嚓”一声,是毛笔折断的声音。 话锋一转 ,热爱八卦的刘侍郎又说道: “听说公主与驸马的感情很好,为了驸马遣散府中面首近半,瞧着是动了真情……” 崔匪猛地站起,由于久坐,他刚起来的时候有些晕眩,他手里拎着一方砚台,那砚台随着他脚步的移动滴下淋漓的墨汁。 “刘侍郎的消息如此详尽,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趴在殿下床底听到的?” 刘侍郎没听出崔匪的阴阳怪气,他暗自得意,故作谦虚道:“崔舍人入朝为官时间不久,等你在中书省多待几年,想必亦可做到本官这般。” 那方砚台在崔匪掌心中转来转去,似乎在瞄准一个合适的角度。 刘侍郎永远不会知道,眼前这位看起来和善软弱的后辈,竟然对他动了除之而后快的心思。 “殿下与驸马感情很好?” “昭阳公主养面首可是有定额的,这次撵了一半走,过这么久还没向圣人要新的。若非公主对驸马动了真情,怎会起了从一而终的念头呢?” 动了真情?从一而终? 大昏之夜,她不去和竺法成同房,反倒应了他的约。 崔匪以为,这是昭阳公主对他有情的表现。 然而,那日之后,崔匪再也没在私下里见过李琮,除了朝堂之上远远一瞥之外,就是零星地从别人嘴里听到关于她的消息。 殿下为驸马修了新宅院,殿下送给驸马金银财宝无数,殿下怕驸马在公主府待不习惯特意找了龟兹国来的商队入府给他解闷。 他可以一直欺骗自己。 最开始是骗自己说李琮也没那么喜欢竺法成,然后是就算她喜欢竺法成,心里总有他一席之地。 直到今天,昭阳公主与驸马日日相对,夜夜相好,却从来没有屈尊来看他一眼。 崔舍人还要怎么欺骗自己呢? 李琮就是把他给忘了。 看再多公文又有什么用?她才不会喜欢一个只会看公文的书呆子! “崔舍人,你拿这砚台作甚?莫不是看公文看傻了去?瞧瞧这手上沾这么大一块墨,还不赶快去洗洗?” 崔匪点点头,悄无声息地向刘侍郎背后走去,脑浆迸溅,鲜血横流,只要往下这么一砸,他就能看到这样的场面…… “崔舍人?崔舍人!可算是找见您了!” 崔匪瞬间清醒过来,他放下砚台,问道:“何事?” “是归太傅指了名要见您!” 崔匪最初还没搞懂小吏神色为何如此古怪,直到他看清归云书的长相,他才反应过来。 这是崔匪与归云书第一次正式见面。 与先一步知晓真相的归云书不同,被蒙在鼓里的崔匪还没想到替身情人那一步。 “敢问太傅见下官所为何事?” 他俩分别隶属于不同的文官系统,若说公事是万万扯不上干系的。 崔匪想,在国子监中待那么久,怎么从来没人告诉过他,他竟与归太傅长得一模一样?他可从来没听说过崔家有和他年纪相仿的郎君,可如果是纯粹的巧合,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归云书的嘴角勾出一个诡异的弧度,那张俊美的面容上忽地浮现出一条不和谐的裂缝。 “崔郎君不是在为阿琮不来寻你作乐而烦恼么?” 崔匪心中一惊,想起之前也曾听说过的关于昭阳公主与归太傅的流言。 那些影影绰绰,模模糊糊的东西,逐渐勾连成清晰有力的线索。 似乎有什么东西压在他的心头就要破茧而出,而他出于某种见不得人的原因,迟迟不肯坦诚面对这一绝对正确的猜想。 “太傅怎么会知道……” 归云书晓得他不该迁怒崔匪,可一想到阿琮对着崔匪温柔浅笑,一想到在他错过的那些时光里她一直对着崔匪聊慰寂寞,他就再也无法戴上那张翩翩君子的面具。 “崔郎君,你猜如果不是因为你长了这张脸,阿琮她可还会多看你一眼?” “什么……?” “呵呵,还不明白么?倘若不是我与阿琮闹别扭,她怎么会找你发泄,排解寂寞?” “殿下,她不是这样的人……她不会这么对我……” “自欺欺人,最是可怜。” 归云书不顾侍从流云的阻拦,连珠炮似的道出忍耐多时的怨怼。 “崔郎君,我与阿琮情谊深厚,两情相悦。我劝你最好好自为之,不要以为当个替身就能爬到正主的头上来。阿琮,她是不会找你的了,你也不要再恬不知耻地找上门去,徒增笑柄!” 归云书昂首挺胸地离开。 刘侍郎从犄角旮旯钻了出来,探头探脑地问:“崔舍人,太傅找你所为何事啊?他不是告了病假,许久不来内朝了么?” 崔匪摇摇头,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被墨染黑一大片的掌心和官服,墨迹大片地渲染开来,似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他的心脏针扎似的疼,疼得他说不出,疼得他连拿砚台的力气都没有。 “嘭”地一声,砚台砸在地上的声音。 “哎呦,真可惜了这一方好砚那!” 墨汁渗进昂贵的地衣上,地衣被脏兮兮的崔匪弄得和他一样脏兮兮的。 粗鄙,脏乱,丑陋。和衣着光鲜,芝兰玉树的归太傅比,真真是鱼目混珠,惹人笑话。除了这张脸外,他有什么能与名誉天下的归太傅比呢?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李琮的时冷时热,李琮的欲言又止,李琮的暧昧不明。 只有她真正的心上人不肯理她的时候,她才会来找他当替身,释放情欲。 从始至终,他崔匪就是个笑话啊! 第九十章“驸马,殿下待您,确有真心。” 出使西域诸国的文书办理比李琮想得要慢一些。 她担心出变故,特意去中书省询问此事,那边说是吐谷浑和吐蕃在打仗,来回的信使被慕容氏给扣下了。 最后信使搬出来昭阳公主,两边倒是都不打了,恭恭敬敬地放人回来,还叫信使给她捎了个信。 “假若昭阳公主大驾光临,我等小王自当洒扫庭除,夹道欢迎。” 这句子文不文,白不白,蹩脚得很。 李琮比较了下索兰赞普和慕容卿云的汉语水平,猜测这句话八成是慕容卿云那个汉语说得不怎么样、还爱掉书袋的家伙说的。 也好,反正总要从金城出关的。 吐蕃实力强悍,野心勃勃,时有犯唐之心,而吐谷浑正是夹在两个大国之间的小国。 李琮和索兰赞普第一次对阵的时候,她只有十叁岁。正值壮年的索兰赞普哈哈大笑,假好心地劝她赶紧回家,可别把胆给吓破了。 然后,李琮就给索兰打了个满地找牙。 凯旋的路上,她顺便平息了吐谷浑的内乱,扶持慕容氏独子卿云上位。 李琮当然不是大发善心,吐谷浑稳定下来对牵制吐蕃也有好处,索兰赞普有这么一根眼中钉肉中刺,想必没精力来找大唐的麻烦。 令她意外的是,慕容卿云将她视为救命恩人,吐谷浑一来使者就给她带礼物,逢年过节地给她寄长信表达思念。 信与不信,且容后议。 重要的是,两位国主发出邀请,她焉有不去之理? “殿下,听说这里还有西域魔教的事儿呢。”热爱八卦的刘侍郎挤眉弄眼地说道。 “西域魔教?是那通天教主?” “这个嘛,下官可就不知道了。” 李琮想起被她用来试药性的左护法,一时拿不准这魔教的实力。转念一想,反正她也要走一遭,索性便不耗费心神胡思乱想。 快离开中书省的时候,李琮冷不丁地问:“崔舍人今日怎么不在?” “崔舍人生了大病,告了假,半月不曾来了。诶,殿下,您怎么如此关心崔舍人啊?” 李琮不爱与人计较,可这并不意味着她听不出别人话里的异样。她上手一卡刘侍郎的腮帮子,逼得他舌头外吐,涎水直流。 她手劲儿大,掐得刘侍郎又酸又痛。刘侍郎是官场老油子,唇枪舌战的不怕,动起真格来毫无还手之力。 “殿下,您,您这是,唔,什么意思!?” 李琮盯着直吸口水的刘侍郎,笑里藏刀道:“本殿看刘侍郎的舌头生得不错,搬弄是非真有一套,不如就割下来送给本殿吧?” 刘侍郎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心想不会是背后议论昭阳公主被她给知道了吧?他正想着呢,李琮却撒开手,嫌脏似的甩了几下,临走前还似笑非笑地回望中书省一眼。 刘侍郎竟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他,他怎么忘了? 昭阳公主在朝廷再怎么憋屈,可她毕竟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将军…… 这么一耽搁,又过去小半个月。 李琮每日不是练功,就是处理文书,再不像从前夜夜笙歌,很是修身养性了一阵子。 “哦?法成今日找我何事?” 印象里,这还是竺法成第一次来寻李琮,二人成亲以来见过的面一只手数得过来,说是同住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也不为过。 “叁日之后,是观世音菩萨诞生之日。慈恩寺要办一次辩经盛会,贫僧想借殿下之名前往观法。” “借我的名号?法成,以你在佛界的地位,怎还需借我的名号?” 话音刚落,李琮就后悔了。她怎么傻了,连这个弯儿都转不过来? 竺法成眼神落寞,嗫嚅道:“贫僧……不,我与殿下成亲,自被寺内除名。诸如此类的佛教盛诞,普通人并无观礼资格。” 什么佛子?什么高僧?那都是过去了。 从严格的意义上讲,现在的竺法成只是一个留着光头,恪守清规,自欺欺人的假和尚。 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恢复世俗身份,做龟兹国的王子,做昭阳公主的驸马,可一旦脱离佛家,再想回去,哪里是这么容易的? “法成,我陪你去。” “不,殿下日理万机,这点小事不必劳烦殿下。” “法成,你我虽没有情爱,可总是朋友。作甚这般客气?” 作甚这般客气?自是他知道他从始至终只是一位客人。 竺法成并不敢在李琮面前吐露出他的真实想法,他只是久久沉默,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阿琮,”他的嗓子一紧,似乎还不习惯如此亲昵的称呼。“我想去。” 是故意亲密称呼求她的帮助与眷顾,还是终于找到借口,可以光明正大地叫她的名字呢? 就连他自己也分不清楚。 李琮抽出大腿内侧绑着的短剑,竺法成不好意思地偏过脸,待看清李琮掏出什么之后,神情更是惊讶。 “法成,你带着这把剑去。” 她指了指剑柄上刻着的“昭”字,脸上绽放出明晃晃的笑意。 “有了这个字,天下没有一家寺院敢拦你!” 她说得狂妄,可却有一种叫人信服的魅力。 竺法成双手接过短剑,与他想象的寒凉不同,剑身上传来一阵温润的暖意。 就像她一样。 冰冷的外表与温热的内心。 竺法成脸红了,似是被她的体温熏得发热。李琮没注意这些细枝末节,她亲自驾着马车,把竺法成送去进昌坊。 行至半途,她还特意在大兴善寺前停了停,让竺法成掀开车帘看了一会儿。 当时只道是寻常。 “法成,等你忙完我再来接你。” “好。” “这儿离曲江近,最近金桂开了。出使之前,我带你去逛一次?” “嗯。” 李琮把人交给王喜儿,也没骑马,也不坐车,她瞧天气正好,便信步往内城走去。 直到再也看不到她的背影,竺法成才转过身,迈进慈恩寺中。王喜儿向慈恩寺住持出示那柄短剑,住持果真为早被佛教界除名的道融和尚大开方便之门。 “王侍卫,此剑当真如此好用?” 他还以为李琮是在哄他玩儿。 “驸马,您不会不懂殿下是什么意思吧?殿下给您这把剑,无非是说,谁敢不让你进寺观法,她就直接带人杀进去……” 这事儿李琮干得出来。 看竺法成似有动容之色,王喜儿再接再厉说道: “驸马,殿下待您,确有真心。” 竺法成来回摸着那个凹进去的“昭”字,心乱如麻。 第九十一章是软软红红的小鞭子抽在卢矜的乳 “殿下,您来啦?您可是有阵子没来看望归太傅了。”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 李琮猛地抬头,如从梦中惊醒一般,竟然是又到了这国子监。她向王博士行了一礼,问道:“许久不曾见上官,她如何了?” “啊,原来您不是来问归太傅的……近日女班热闹得很,上官女师忙不过来,特提两位学生来做她的助手,一位是林府小娘子,一位是上官家六娘子。” “哦?圣人这次这般通情达理?” “哎呦,有些话殿下敢说,下官却不敢听。” “好了好了,别绕圈子。” 王博士小声说道:“听闻是上官女师请求允许女子参加科举的折子被驳了回来,所以……” 提拔几个小打小闹的女性官员不算什么,为女人当官打开门路才是忌讳。 李琮甚至能想象得到李敬找了什么冠冕堂皇的借口,天道正义,伦理纲常,祖宗礼法,无非是先给上官过扣帽子,再满足她一些无伤大雅的要求。 “蝼蚁撼树。” 王博士没想到与上官过关系还不错的李琮说话这么刻薄,尴尬劝道:“殿下怎么能这么说呢?上官女师的想法虽说异想天开,可也是好心嘛。” 李琮摇头,步伐轻快,转身离去。 蝼蚁撼树固然可笑,但也展露出非同小可的勇气与决心。她们就像是一群小蚂蚁,在这棵沉朽的旧木上钻来钻去,比起指望一位女帝从天而降,还是越来越多的小蚂蚁各司其职来得更可靠些。 “诶?殿下真就走啦?真不去看看归太傅了?太傅他好像又……” 归云书又怎么了?李琮走远了,没有听清。 她和他之间的事,等她回来再说。 李琮刚走没几步,又被人给拦住了。她无语地看了眼笑如桃花的卢矜,说:“好狗不挡道。” 卢矜笑开了花,喑哑的嗓音渗出暧昧的氛围,他嬉皮笑脸地说:“殿下怎么知道我想要给你当狗?” 李琮心念一动,问:“怎么当狗?” 卢矜以手遮脸,搞得神秘兮兮的,说出的话却是淫荡又下流。 “自然是心甘情愿给殿下骑了!” 一个眼神交汇,再下一秒,俩人就滚到了床上去。 李琮憋得久了,动作又莽又急,秋天穿的衣裳要厚一些,可她没用几下就给撕碎了。她这模样叫卢矜又惊又喜,卢矜抱住她的腰,羞恼道:“殿下今日为何这般猴急?” 卢矜见李琮不说话,只是扒着他的脖子嗅来嗅去,喷吐而出的热气引起卢矜一阵痒意。他是很喜欢李琮粗暴地对他,但他不想和她做些不清不楚的事。 就和那个姓崔的书呆子一样。 “莫非是殿下怜惜体弱多病的太傅,也没找到任你取乐的崔郎君,只好寻我得开心吧?” 李琮咬了他一口,正咬在卢矜肩膀上,和情人间的玩笑不同,她都快咬下来一块儿肉了。 “话真多。” 卢矜“哼”了一声,转过头,不想叫李琮看见他眼中闪烁的泪花。 好疼。 不管是身体还是心,都好疼。 “莺莺楼?这是你的宅子?”李琮边摸卢矜的腰边好奇问道。 卢矜嘤咛一声,他的喉咙里发出黏腻的声响,像是被李琮弄得舒服了,又像是极力抗拒李琮的触碰一样。 “很爽吗?” 卢矜呜呜地叫着,却答非所问。 “莺莺楼,这是我梦里梦见过的地方。” 李琮莞尔一笑,评价道:“卢探花好天真浪漫。” 然而,卢矜的下一个动作完全扭转了李琮对他“天真浪漫”的评价。 “这是什么东西?” 李琮手里多了一条红色的软鞭,那小鞭子由头层小牛皮制成,放在特殊的药水里泡过,鞣制得软而有韧性,挥起来呼呼作响,确实能唬住几个人。 “殿下不会用鞭子么?” 卢矜挑衅说道。 李琮试探性地甩了卢矜一鞭,正抽在卢矜胸前,一道骇人的红痕霎时炸裂开来,从粉色的乳头一路蔓延到凝脂般白润的肌肤。 “看着吓人而已。” 抽在身上没那么疼。 也就是说,这件武器根本不合格嘛。 卢矜羞涩捂住胸前,在李琮看来这真是多此一举,除了那条手臂后的一点皮,其余的身体部位全都暴露在她的视线之内。 真像是欲拒还迎的邀请。 “本就是情趣,要那么疼做甚?殿下难道还真想把我给打死呀?” 李琮恍然大悟地点头,轻轻一脚把卢矜踢了出去,卢矜顺势摆出一个诱人的姿势,曲线毕露,无端勾人。 谁不喜欢细细的腰和翘翘的臀呢? “有去找别人吗?” 卢矜一愣,喃喃道:“什么别人?” 李琮笑得很危险。 “本殿是说,卢郎君有叫别人碰你的身子吗?有冲着别人百般勾引吗?有背着本殿去和别人做爱吗?” “没、没有。” 他知道昭阳公主的规矩,她不会碰别人碰过的人。 “殿下,我是干净的。” 李琮无可无不可。 她用脚尖碰了碰瘫在地上的卢矜,问:“卢郎君就是这么给本殿当狗的?” 卢矜是喜欢玩儿花样,理论知识极为丰富,一落实到行动上却还要李琮来带他。 “做狗,就要有狗的样子。” 卢矜悟了李琮的意思,头向前伸,双肘伏地,臀部抬起,摆出一个标准的狗爬姿势。 赤裸裸的,既诱人又羞耻。 他的腰是那么细,似乎一踩就能踩断;他的屁股是那么翘,叫人忍不住上手拍一拍。 “啪——啪——啪——” 是鞭子抽在身体上的声音。 准确来说,是软软红红的小鞭子抽在卢矜的乳头、阴茎和屁股上面的声音。 李琮从前没在做爱的时候用过鞭子,可她一上手就拿出老手的架势,打的全是卢矜的敏感地带,抽得他连疼带痒,除了学狗爬引起的臣服感和羞耻感外,他还感到一股难以忍耐的热意,从那条鞭子注入他四肢百骸。 “你的身体怎么这么红?” 像是被煮熟了的虾子。 卢矜捂着脸,不想叫她看见自己爽得快哭的窘态,同时还要憋住下体传来的近似高潮的快感不能射精。他从牙缝儿里挤出一句话: “鞭子上……抹了药……” 李琮低头细细观赏卢矜一副要被她玩坏了的表情,玩味地说: “卢郎君,好雅兴。” 第九十二章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什么药呢? 自然是春药。 这春药是卢矜不惜千金买来的好货,从鞭痕渗入肌理,顷刻之间便可发作。 李琮专挑敏感带打,打得是红肿不堪,阵阵发热,在那柔软不可言说之处,甚至冒出丝丝狰狞的血迹来。 卢矜勉强维持住狗爬式,一阵一阵地抽搐着,疼是疼,爽是爽,那股劲儿直往脑门儿冲,几乎要给他冲晕了。 他呓语着些什么,李琮懒得分辨,一甩鞭子,牢牢勾住卢矜的喉咙,迫使他抬起头来,不得不看李琮。 “呜——殿、下——” 卢矜晕晕乎乎的,意识迷离,他的视线有些模糊,除了李琮之外,什么都看不清。 “舒服吗?” 李琮说着,顺手旋紧手中的鞭子,卢矜感到一阵窒息,他能吸入的空气越来越少,有那么一瞬间,他都以为李琮想直接把他勒死。 “好爽……” 李琮的手劲儿松一下,紧一下,她的力道控制得很精准,既不会让卢矜窒息而亡,也不会给他脱逃的机会。 “本殿听说有人可以从疼痛与羞辱中获得快感。” 卢矜长了一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看人的时候总是情深款款,不看人的时候似哀似怨,惹人心疼。 李琮却感受不到任何心疼,反倒觉得新奇有趣。 她蹲下来,平视卢矜,细细观赏他剧烈变化的种种情绪。 “从前本殿还不信有人这般下贱,今日见了卢郎君,本殿方知此言不假。” 卢矜再忍不住,呜咽说道:“殿下,你骂我贱?你怎么能骂我贱?” 李琮反问:“卢郎君觉得本殿是在骂你吗?” 卢矜的手肘和膝盖硌得很疼,长时间的跪姿叫他很难受,可李琮没有下新的命令,他并不敢轻易改变姿势。 “这都不算骂,那什么才算骂?” 卢矜小小地反驳了一下。 李琮丝毫没给他留面子,犹带湿泥的鞋底一脚踩在卢矜性器上,那是鼓鼓囊囊的一堆肉,她恶意地碾来碾去,肆意玩弄着他的身体。 “本殿看你爽得很。” “本殿应该没有辱骂你吧?” “还是说,本殿骂得越难听,卢郎君就会越爽呢?” 卢矜被她那一脚掀翻在地,身体酥酥软软的,再也撑不住这个狗爬的姿势,他侧身俯卧,佝偻着腰,双手掩面,涕泗横流。 李琮用脚拨开卢矜的手,看他哭得正欢,心生疑惑,问:“你哭什么?” 她不问还好,一问卢矜那可就刹不住了。他崩溃似的喊道: “是,我是贱!” “殿下骂我我会勃起,殿下鞭打我我觉得兴奋,殿下踹我那里我就会、我就会……” 卢矜说话说到一半气就泄了,他猛地僵住,浑身颤抖,在李琮鄙夷和厌恶的目光中射出几小股乳白色的精液。 “殿下是不是觉得我很恶心?” 李琮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卢矜,他浑身的每一处关节都在泛红,眼角唇边流出透明的淫靡液体,眼睛哭得肿似胡桃,嘴角却翘了起来。 她往后退了一步,稍稍松出去一截鞭子,与卢矜拉开距离。 “这股味道,确是恶心。” 卢矜一时反应不来,看李琮以手掩鼻,他恍然大悟般用衣袖去擦拭下体上星星点点的浊液。 “楚宫腰的倌人日食清粥白水,榨出来的精水半点颜色没有。” 卢矜顺着小鞭子的轨迹绕了个圈,恬不知耻地朝李琮更进一步。他的面容因呼吸顺畅而再度红润起来,便摆出一个自以为魅力十足的表情,问道: “若是殿下嫌臣腥臊气重,那臣也去向他们讨教讨教,可好?” 李琮扔开鞭子,不满说道:“本殿忙活了半天,你是爽了,本殿可累够呛。” 卢矜温驯地低下头,伏在李琮的靴面上。他吻了吻李琮的鞋面,今日外面下了大雨,她的鞋上沾了不少泥,可他一点儿都不嫌脏,恨不能将那双蹭了泥的靴子直舔干净似的。 “殿下真的很累吗?臣还以为殿下体力很好呢。” 李琮嘿然一笑,没中卢矜的激将法。她勾着卢矜的下巴,威胁道: “本殿觉得吃粥喝水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卢郎君若想除去腥臊气,不如割了,来得干净。” 卢矜笑靥如花,嘻嘻问道: “殿下想要骟了我?” 他眼中眸光流转,丝毫不怕,和李琮期待的反应大相径庭。 “卢郎君意下如何?” “好啊!只要是殿下亲手执刀,臣什么都愿意!” 李琮收敛笑意,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本殿与卢郎君相识不久,卢郎君就要死要活,你到底有什么企图?” 卢矜涩然不语,李琮乘胜追击。 “该不会卢郎君是爱上本殿了吧?” 李琮在开玩笑,卢矜神色大变,什么旖旎,什么快感,全都消散不见,只剩一抹挥不去的凄怆与茫然。 “因为一个梦。” 一个他反反复复做了很多遍的梦。 李琮把全身赤裸,虚软无力的卢矜摆成正经坐姿,头一次认真聆听有关卢矜这个人的故事。 “你是说,在梦里你是本殿养在莺莺楼的情人?本殿与你情投意合,两心相悦,还曾向你许诺一生一世?” 卢矜神情恍然,情不自禁抱住李琮,李琮未有推开。直到感觉到她身上源源不断传来的暖意,卢矜才敢确信这是现实而不是梦。 “殿下是否认为卢矜可笑?” 虚无缥缈的梦,囚困的、挣扎的、难以忘怀的,只有他一人而已。 “本殿在梦里也是这么打你的?” 卢矜一愣,李琮却捕捉到了他的表情变化,心下了然,说道: “看来卢郎君的梦倒也没那么多细节嘛。” 被调教、鞭打、凌辱,不是梦里的公主与九郎,而是这个活生生的卢矜求来的与她的纠葛。 二人坐得近,卢矜顺势躺倒在她膝头,李琮没推开他,他得寸进尺地抱着她的腰不肯放手。 “卢郎君当真愿意本殿亲手骟你?” “愿意呀。” 卢矜痴痴傻傻地笑着,别说是去势了,恐怕李琮此刻要他去死他都会点头。李琮想了想,说:“卢郎君,你见过宫中内侍的下体吗?” 卢矜摇头。 李琮笑着说:“阉人切掉阴茎之后不仅不能性交,连正常如厕亦是艰难。你没进过几次宫,你不知道,可本殿却知道阉人身上常年有股尿骚味,怎么洗都洗不掉的。” 卢矜揪着李琮的衣襟,纠结问道:“若是我变成那样,殿下是不是就更不喜欢了?” 李琮答:“你看本殿像是喜欢刷夜壶的吗?” 卢矜将头埋在她怀里,笑嘻嘻的。 “殿下你坏。” 倒是不介意李琮管他叫夜壶呢。 李琮抚摸着卢矜毛茸茸的头颅,她想的是另一件事。 为什么宫廷之中会有阉人?无非是怕有了阴茎的男人会淫乱宫廷,而这一切是建立在皇帝从来是男人,后宫从来是女人的前提之下。 可如果,皇帝是女人呢? 第九十三章是谁把你送来我身边?啊~是那圆 如果皇帝是女人的话,她是会割掉每个宫女的阴唇,理所当然地把宫里的男人当作随时可以扒开衣服就是干的性资源,还是会给后宫的侍君戴上贞操锁,并毫不吝啬地邀请好友与大臣共赏玉体横陈呢? 直到行至崔匪门前,李琮都没想明白这个问题。也许,只有等一位真正的女性帝王出现,这个问题才能得到实践层面的解答。 “你刚才是不是谈到了崔舍人?他如何了?” 卢矜阴阳怪气道:“一个小小的起居舍人殿下便时时刻刻挂在嘴边,我做了太史令您怎么问也不问一句?” 李琮从善如流地问:“卢郎君给吏部送了不少金子吧?” 卢矜一梗,回:“殿下有心还是亲自去瞧瞧崔舍人罢。” 他在李琮怀里滚了一小圈儿,皮肤又肿又热,李琮的衣裳沾上星星点点的血迹,卢矜眼带痴迷地抚摸过被她鞭打过的痕迹,幽幽说道: “他现在可比我好不到哪去。” 李琮在那方窄小的酸枝梨匾额下站了一会儿,崔匪住的地方破破烂烂的,她看了就觉得可怜。想找个门房通报一声,结果门一推就开了,竟是连个使唤的仆人也无。 她抿着嘴,向前走去,在一间门窗紧闭的小屋子里找到了酩酊大醉的崔匪。 “崔舍人为官不久,染的毛病倒是多。” 自那日见了归云书后,崔匪便告了年假,日日买醉,最后干脆买了几缸酒,昼夜不分,醉生梦死,整个人瘫作烂泥,抱着酒坛不撒手。 李琮轻轻踢了崔郎君一脚,有点后悔今天来这一趟。 “殿下?” 崔匪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忍不住吐出真心话。 “殿下来做什么?是归太傅又和您闹别扭了,所以才来找我的么?” 李琮一撩衣摆,坐到崔匪跟前,她丝毫没有被人拆穿的尴尬与心虚,神情自如地问道:“原来崔郎君是为这件事而烦恼。” 那语气就像在和崔匪讨论今天的天气还不错。 “烦恼?某何止是烦恼?” 神志清醒的崔匪当然不敢在她面前说这些话,可他以为这只是又一个求而不得的梦。 所以—— “殿下,某在您眼里是不是就是一个笑话?我只是殿下穷极无聊的消遣,只要归太傅一出现,您就会毫不犹豫地为了他而放弃我?” “是不是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他的替身?国子监的同窗,中书省的同僚,满朝文武百官都觉得我可怜可笑,还跟商量好了一样都不告诉我?” “这张脸是我最大的优势,也是我永远赢不过归太傅的原因。只要我顶着这张脸,殿下透过这张脸看到的人,却也从来不是我。是也不是?” 李琮被这一串连珠炮似的质问弄得一愣,她干的事儿有这么缺德吗?崔匪干嘛跟她杀了他全家一样? 作为一位风流无情的公主,李琮不觉得她有任何对不起崔匪的地方。 你情我愿的,她又不是强暴了他,至于搞得要死要活的吗? 这些话被李琮憋了回去,针对崔匪的最后一个问题,她肯定地回答道:“不是。” 崔匪被吓得一激灵,像是做了什么坏事一般,急忙把酒杯丢了出去,白生生的脸蛋儿涨起不健康的红晕。 他一想到刚才在公主面前说的话,就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殿、殿下,这不是梦吗?不,不,下官是说,您、您怎么来了?” “崔舍人还有口吃的毛病?” 崔匪被李琮整得彻底说不出话了。 良久,他才怯怯问道:“殿下说的,是真的?还是骗我?” 李琮顾左右而言他:“本殿确实很喜欢你这张脸。” 崔匪苦笑一声,问:“殿下是喜欢我的脸,还是喜欢太傅的脸?” 这段对话又走入僵局。 李琮没有狡辩,没有解释,在崔匪和归云书眼里天大的事儿,到了她这不过是日常生活中的一个小情趣。 哪天有空的话,该把这俩人同时搞到床上来服侍她…… “话说回来,崔郎君是怎么知道的?” 崔匪哼哼唧唧的,不甚情愿地把归云书来找他摊牌的经过一讲,李琮听了觉得好笑,竟嘲讽道:“哈哈!太傅居然这么沉不住气?” 崔匪的一股气憋憋屈屈,上上不来,下下不去,红着眼圈问她:“殿下怎么也不关心我一句?” 李琮站起身,理直气壮地说: “本殿人都来了,崔舍人还要本殿如何?” 崔匪闭上眼睛,不想说话。 “崔匪,本殿不日就要启程,今日来寻你,不是为了情情爱爱,而是有正事问你。” “殿下想问什么?” “本殿查过,崔郎君第一天到长安的时候本该去崇仁坊的旅舍,之所以误打误撞进了公主府后园,是因为有一辆马车横在街口,挡住了你的路。本殿想问的是,这辆马车是谁的?” 李琮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撕去那层吃喝玩乐的面具,她本性还是那个杀伐果断,敏锐机警的少年将军。 而这个局埋伏太久,终于到了收网的时候。 那个人到底是谁? 那个人知道她心悦太傅,还特意把与归云书长相相同的崔匪送到她的身边?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更多的是人心之中幽暗的算计。 “臣记不得了。” 这是个意料之中的答案。 李琮拱手,给他留下一句“崔郎君好自为之”,随后大踏步离开。等到崔匪意识清醒之后,他听到的只是昭阳公主的出使队伍已经出发的消息。 与此同时,归云书攥着一张纸条,自嘲地笑道:“她,她就给我留下这么张字条?连见我一面都不肯?” 那张字条只写了四个字:“等我回来。” 灯火明灭,夜色凄凉。 坐在归云书对面的青年男子一笑,说:“倒是昭阳的作派。” 他有些幸灾乐祸,很快转换情绪,正色问道:“昭阳走了也是好事,否则,太傅总是叁心二意,叫我如何放心你我之间的合作呢?” 归云书把那张纸揉得粉碎,露出从未在李琮面前露出的凛冽神情,那股文弱书生的气质荡然无存,渐渐显露出狰狞不堪的本来面目。 “倘若殿下拿出诚意,云书自然全力以赴。” 两个男人的眼里不约而同地浮现出四个字:与虎谋皮。 第九十四章李琮撒的谎会让他感到心痛,这是 “殿下!这里!” 李琮看着蹲在乌云骓蹄边的赵乐儿莞尔一笑,她叫赵乐儿给她腾个地方,一点公主架子也没有地和赵乐儿排排坐。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鼻尖萦绕的是干草、马粪和牲畜混在一起的难闻味道。 对于李琮来说,这意味着自由。 使团从长安出发,走了叁天叁夜,正向陇州前进。 “乐儿,你怎么跟做贼一样?” 一个公主一个侍卫,既不骑马,也不坐车,俩人趁使团午饭的时候特意窝在马厩,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俩有什么阴谋诡计。 “哎呀,殿下您这不是明知故问嘛!罗副使整天围着您打转,属下不约您到这儿,哪里找得到跟您汇报的功夫?” 想当然耳,敬皇帝不会让李琮舒舒服服地出使。 罗枝枝,从五品朝散大夫,方宰相的门生,名为使团副使,实则监视李琮。 “罗副使,确实烦人得紧。” 赵乐儿单手比划了个向下砍的手势,杀气腾腾地说道:“不如,做了他?” 李琮噗嗤一笑,摇了摇头。 “圣人总要在本殿身边留个探子的,不是罗副使,也会有别人。罗枝枝就是个书呆子,不足为惧。乐儿,你还是同本殿讲讲你那边的情况。” 赵乐儿神色一肃,开始向李琮汇报她的工作进度。 “……殿下,依属下看,您还是出关之后再放手一搏,国境之内官商市坊管得太严,恐怕很难有我们的人插手的机会。” 李琮点头,赵乐儿所言与她原本的设想差不多,也没什么好失望的。饶是如此,她还是妥善保存好赵乐儿呈上来的商人名册。 “殿下,长安、陇州、金城叁地做胡货生意的商人都在这本名单里了。” 除了名字与生平简介之外,赵乐儿还细心地加上了每个商人常备的货物种类、价格和数量等信息。 这份名册现在看来用处不大,等这支商队从西域回来,它的用处可就不容小觑了。 “乐儿心细如发,机警过人,不愧是我李琮的手下。” “殿下神通广大,卓尔不群,不愧是赵乐儿的上峰。” 二人对视一眼,笑得前仰后合。李琮笑够了,忽又关怀地问道: “乐儿,这是你第一次离开长安这么久吧?会不会有些想家?说起来,本殿甚至没法保证能让你们平安回到长安……” 赵乐儿一时有些慌乱,她看惯了意气风发的昭阳公主,瞧她这般伤感倒不知如何反应。 “不,乐儿不想家,有殿下的地方就是乐儿的家……” 李琮一愣,那么多男人说那么多情话,竟不如赵乐儿的一句肺腑之言来得动人。 “不过,乐儿倒是想喜儿、怒儿、哀儿她们了!” 王、张二人留在了金吾卫,刘哀儿跟随上官过于国子监学习。一文一武,双管齐下。 赵乐儿靠在李琮的肩头,目视远方,神情萧索。 越往西走天就越冷,即便是正午时分,太阳的光芒也分撒不下多少温暖。好在李琮带的人手基本上都会些武功,身体底子好,不怕冷,算下来倒是竺法成、司道君与罗枝枝叁个男人早就换上了厚衣裳。 “对了,乐儿,你去马市看了么?” “殿下吩咐,乐儿哪敢不从?依乐儿来看,长安东西两市的马当推第一,比任何一个州府的马都要好得多。可若把长安的马和西域的马一比,长安的马又不够看了。” 赵乐儿侃侃而谈,当谈及她擅长的相马一事,她眼睛中绽放出迷人的光彩。 说完一大串后,她又腼腆地笑了笑,说:“殿下,这毕竟是属下一家之言,也可能有说错的地方。若是殿下不放心,可以再请几个相马的行家看看。” 李琮长长地叹了一声,向身后的干草倒去,她望向湛蓝色的秋日晴空,用怀念的口吻说道:“倘若不是相信乐儿相马的本事,本殿也不会特意将你带出长安。” 十叁岁出征吐蕃之前,她从天子苑里带走的不仅是乌云骓这匹好马,还有那个险些被身为宫廷相马师的父亲打死的女孩儿。 “你能为我做什么呢?” 赵乐儿一抹眼泪,自信说道:“殿下不会找到比我更好的相马师了。” 年纪不大,口气不小。 这是李琮对赵乐儿的第一印象。 直到后来,李琮才发现赵乐儿所言非虚。 马,准确来说,战马,是这个时代极为重要的军备资源之一。李琮辗转于行伍之间多年,她很了解军队中缺乏优良战马的的问题。 建国之初,国内只有五千匹合格的战马,其中大半还是由前朝继承而来。时至今日,军中战马有二十万之众,有周边小国进献的贡马,也有西域马和汗马杂交出来的改良品种。 战马的数量是上去了,质量嘛,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可她要为自己的新娘子军配备最好的战马。 “出关之后,寻几个记性好,善作图的娘子来。” 赵乐儿从不会问为什么,她只会忠实执行李琮的命令,她说了声“是”,随后悄无声息地退下。 风声渐紧。 李琮合上双目,放松感受风的尾巴扫在脸上的舒适感觉,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之间,她不再是呼风唤雨的昭阳公主,只是一个和心爱的马儿躺在干草上的、丝毫不在意形象的青年人。 “天啊——乌云骓!别舔啦!你的口水一股怪味儿……” 李琮在乌云骓难以招架的热情中睁开双眼,看见一颗倒转过来的光头。 “法成?” 李琮唤了一声,站了起来,拍掉衣袍上的草屑,佯装镇定地问道:“找我有事?” 趁竺法成没注意,李琮反手把脸上的马口水也给抹了。 “殿下,不是贫僧找你,是……” 不用他说,李琮也看到了鬼鬼祟祟跟在竺法成身后的罗枝枝。李琮赶紧把驸马一抱,皮笑肉不笑地问:“罗副使?您又来了?” 李琮说得没错,罗枝枝就是个书呆子,他见公主驸马二人相拥,薄薄的脸皮儿不禁泛起一层红色,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看好,磕磕巴巴地问: “殿下,您今日饭也没吃,是去哪里了?离龟兹国还有很远,请您务必珍重身体。” 李琮呵呵一笑。 “罗副使,你是不是有窥人隐私的奇怪癖好?” 罗枝枝羞愤欲绝。 “殿下何出此言?臣,臣是正经读书人……” 李琮故意往竺法成的脸上亲了一口,罗枝枝根本不敢看她,因此也不知道她只是虚虚地做了动作,嘴唇压根就没碰到竺法成的皮肤。 竺法成低下头,不想让身边人看清他眼中复杂的情绪。 “你是正经读书人?哪个正经读书人上赶着来看小两口亲热啊?” 李琮的手很温暖,这是竺法成早就知道的事。 李琮撒的谎会让他感到心痛,这是竺法成今天才终于意识到的事。 第九十五章罗枝枝观察日记:昭阳公主和她的 使团走了半月有余,竟是快到洮河了。 这真是一支奇怪的使团,除了驸马、随行医生和我这个副使之外,上上下下全是女人。 我原以为使团的行进速度会很慢,怕是走两叁年也走不到龟兹去,未曾料得这班娘子体力旺盛,动作敏捷,相形之下,我这个走两步喘叁喘的副使倒更像是拖后腿的。 她,恐怕会更瞧不起我吧? 圣人秘密下了圣旨,叫我好好看着昭阳公主。 我同公主并不熟识,只叁年前我中状元的时候和她打过一次照面。她骑在那匹矫健的骏马之上,背绷得直直的,颈仰得高高的,轻蔑地对我说: “又是个书呆子?” 我写文章还算可以,说起话来却笨嘴拙舌,不知如何反驳。恩师早就告诉过我,昭阳公主生性跋扈,刁蛮任性,吩咐我不要轻易招惹她。 我呆呆地握着缰绳与琼花,忍受着公主的冷嘲热讽。 所幸,她也没再说什么。 “还是个长得不怎么样的书呆子……” 恩师真是多虑了。 入朝为官叁载,公主只对我说过这两句话,除此之外更无交集。我在恩师那里听了公主不少坏话,尤其是她帮安乐公主与玄贞和尚出逃的那次,简直是把恩师一家的脸面扔到地上踩。 “你说说,你说说,她一个女儿家整天抛头露面的像什么样子?干脆找个如意郎君嫁了算了!” 方宰相唾液飞溅,恨恨骂道。 我没有像往常那样附和恩师,因为我认为骑在马背上的昭阳公主会比坐在花轿里嫁为人妇的昭阳公主耀眼得多。 正如那日她飞舞的发丝折射出的刺目阳光,不光刺中了我的眼睛,更刺进了我的心底。 我搞不懂这种莫名的心绪意味着什么,可耳朵它不听我管,总会不自觉地收集关于她的一切消息。 昭阳公主大胜突厥而归。昭阳公主新招面首入府。昭阳公主担任金吾卫大将军。 昭阳公主。昭阳公主。昭阳公主…… 我那无聊而又庸碌的生活,除了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公文之外,就是数不尽的昭阳公主。 八月十八那天,长安城中为昭阳公主买醉的郎君不知几何,而我只是其中一个长得不怎么样的书呆子罢了。 我以为此生不会再与公主有任何交集,直到恩师推荐我出任使团副使。 “哪来的书呆子?” 这是昭阳公主同我说的第叁句话。 我忍不住记了下来,摆在寄回长安的书信旁边。 话说回来,昭阳公主和她带来的两个男人之间关系也很奇怪。是的,我当然能看出来她和那个大夫的关系很不寻常,绝对不止是患者与医者这么简单。 甚至有一次,我在两人的马车之外,还听到了男子的呻吟和奇怪的水声。 那是……什么声音? 我还未曾娶亲,未与任何女子有过亲密接触,但我可以隐约猜到公主和大夫在马车上做些什么。 她和他在做只有妻子和丈夫之间才能做的事。 电光火石之间,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昭阳公主养面首、找情人,原来是为了和他们做这种事…… 尽管早就知道公主风流成性,可我却从未将她与这种事联系在一起。在我的脑子里,养几个面首和收藏几方砚台的区别不大。 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我没想到的是,公主找男人就是为了玩儿他们呀。 公主府的面首那么多,她一个都没带,只带了一个大夫出门,可见她对这大夫喜欢极了,哪怕在驸马的眼皮子底下也要偷欢。 公主和驸马成亲不久,按理来说正是你侬我侬的时候,可是,二人每日相处的时间并不多,在一块的时候也不甚亲密。公主常常去找驸马,驸马却总是躲着。 是在害羞呢?还是他不够爱公主呢? “公主,您与驸马似乎感情不佳?” 这不是我该问的事。我知道,可我忍不住。 “与卿何干?” 公主翻了我一个白眼。 随后几天,公主不是在驸马车中,便是在大夫车里,阵阵欢声,时时笑语,被秋风一股脑儿地灌进我的耳朵里。 这就是坐享齐人之福吧? 公主,潇洒风流,落拓不羁。 我想当好这个副使,想让她知道我不仅是个长得不怎么样的书呆子,可一闭上眼睛,脑海中就会浮现她与两个男人亲热的画面。 心绪纷乱。 我尽可能地忽略昭阳公主和她的男人带给我的负面影响,兢兢业业地履行圣人与恩师交付给我的责任,当一个耳聪目明的细作。 公主是何等聪慧的人物?恐怕早就看出我的真实目的。 所以,她堤防我,她看不起我,她对我没有好脸色,这些我都可以理解,我都可以接受。 只是她不知道,每次见她的时候,除了紧张、别扭和不自在以外,我的心底还会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连我自己也不好意思承认的欣喜。 为什么要时时刻刻跟着公主寸步不离呢? 是因为圣人和恩师的命令?还是因为我单纯地想要多看看她呢? 说起来,她应该的确是在谋划些什么。 我心中有大概的猜测,苦于没有证据一直未曾向长安那边禀报。昭阳公主做事缜密,滴水不露,在我面前从没露出过马脚。 我一边苦恼圣人的任务迟迟没有完成,一边也情不自禁地在为昭阳公主喝彩。 暴戾无能的太子殿下,面慈心狠的晋王殿下,玩世不恭的齐王殿下。 圣人的这几个孩子,无一能与公主殿下相比。 如果她可以成为下一位皇帝,如果我可以当她的臣子…… 我还在洋洋洒洒地写着,直到外面传来一声通报,打断了我的思路。 “罗副使,殿下传您去一趟。” 我看了眼赵侍卫坚毅的神情与鼓起的肌肉,掩饰好眼中的羡慕。 “使团出了什么事?” 她找我肯定不会是私事。 赵侍卫挠了挠头,很烦恼的样子,难为情地说道: “柴小侯爷不知怎么混进了使团里,殿下正准备把人打包送回长安呢!” 柴嵘?他不是刚从突厥回来身受重伤吗? 我藏好了那些书信,做了个“请”的手势,想要尽量减少一点身上冒出来的书生气。 “赵侍卫,带路罢。” 第九十六章男小三光明正大上门挑衅,假驸马 “回去。” “我不!” “回去!” “我不!” 在重复这样简单而又无意义的对话几次之后,李琮开始后悔好心赠与柴嵘司道君的丹丸。 还不如叫他死了算了。 “李琮,你,你知道了?” 柴嵘仍着一袭红袍,衬得他面如冠玉,红口白牙,格外俊美。他能走能跑,瞧着是无大碍了,说起话来气若游丝,平白添了几分文弱之美。 与从前愣头愣脑的柴小侯爷大不相同。 战场,真是一个磨练人的地方。 “知道什么?” 李琮端起热茶抿了一口,和柴嵘说话真是浪费口舌,好声好气地他不听,看来是非得把他给打回去了。 “叁年前,除夕之夜,你和我……” 柴嵘似乎想起了什么少儿不宜的画面,脸蛋儿都快变成和衣裳一个色儿了。 他只在李琮面前脸红过叁次。 第一次是叁年前,柴嵘在风雪夜中度过他的初夜。 第二次是半年前,李琮把他压在宫墙上肆意玩弄。 第叁次,也就是这次。 这一对青梅竹马向来剑拔弩张,很少有温情旖旎的时刻。 偏偏每一次都是那样叫人心动,像清风中翅膀一点一点的蜻蜓,不知在哪一方水草落脚是好。 “哦,你说那次啊。” 李琮放下茶盏,动作斩钉截铁的,盖棺定论一般,她打了个呵欠,懒懒说道: “本殿知道,你当如何?” 柴嵘没料到李琮反应如此平淡,正如他没想到阿耶竟然早就晓得他与李琮春风一度。 他本来期待着更……怎么说呢,更复杂一些的回应?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那可是他的初夜,是他期待了很多年的美妙夜晚,她怎么能说忘记就忘记,说不在乎就不在乎呢? “你说过,你不碰别的女人碰过的男人。我,我没有被别人碰过……” 柴嵘剧烈地咳嗽着,李琮刚开始还以为他是被口水给呛到了,观察了一会儿才发现他的难受不是装出来的。 她无奈地把茶杯递过去,关怀说道:“喝点热水?” 柴嵘单手接了过来,狼吞虎咽地一饮而尽,等水见了底,他才发现他和李琮共同了一只杯子。他用牙齿轻轻咬着茶杯边,把它当成恋人的嘴巴一般缠绵。 这……算是接吻吗? 说起来,她还没有吻过他呢。 “我是说,我只被你碰过。” 柴嵘紧紧握着那只杯子,艰难地启齿道:“所以,你要对我负责。” 李琮有些头疼。 她对柴嵘留几分情面无非是因为他身后河西军的势力,至于那一夜的温存,在她眼里实在不算什么。 何况,死缠烂打的男人有什么魅力? 再说,她李琮玩过的男人,不都是只被她碰过的么?个个找她负责的话,她可负责不过来啊。 柴嵘找的这个借口,实在没有多少说服力。 柴嵘今年才十九岁,别说是叁年前,就算是现在的模样瞧着也是个少年郎,言行举止之间总会透露着不成熟的气息。 李琮并不喜欢这样。 她喜欢那种听话懂事的男人,该黏人的时候黏人,她有事忙的时候就自动消失。 李琮站起身来,俯视着他,有意无意之间用了几分压迫的气势。 “小侯爷,恕难从命。” “为什么?” “因为本殿已经成亲了。” 下一秒,柴嵘爆发出一阵凄厉的笑声,李琮定定看去,他眼角竟已渗出血泪。 “子峥!你,你快叫大夫看一看!” 这人要是死在她这儿,柴老侯爷不得带着七万兵马跟她拼命啊? “李琮,你把我当傻子!不就是成个亲么?你府里的面首都没撵干净呢!竟是,竟是把那西域来的和尚当借口来搪塞我吗?” 柴嵘浑不在意地用衣袖擦干眼角,他还不知道是司道君的丹丸保住了他的命,否则的话,他就算是把胃给吐出来也不会坦然接受来自李琮其他男人的帮助。 “怎么是借口呢?” 李琮神情镇定,面不改色地说道:“本殿与法成难道就不能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吗?” 话刚说完,竺法成就从屋外推门而进。时间掐得刚刚好,甚至叫李琮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 竺法成还穿着一袭袈裟,看着是很奇怪,可公主本人都没发话呢,外人只当作是二人之间的情趣。 “阿琮与柴郎为何聊了这么久?” 李琮很自然地把手搭在竺法成的腰上,亲昵地刮了下他尖尖的鼻头。 “小侯爷找我来叙个旧,等会儿就走。” 李琮“吧唧”一口亲在竺法成的脸颊,与以前的虚晃一枪不同,这次可是实打实的,亲上了。 “冷落了你,真是我的不是。” 李琮好像意识不到她的动作给房中两个男人带来多大的震撼,她贴近竺法成的耳朵,用谁都能听清的声量说道:“等小侯爷走了,我就去找你……” 公主找驸马,做什么事,不言而喻。 “李琮,你非要在我面前这么做吗?” 柴嵘双眼红得吓人,他恶狠狠地瞪着竺法成,眼睛跟刀子一样,快剜下竺法成一块肉来似的。竺法成有些怕,他倒不是故意的,下意识地就往李琮那边躲去,李琮张开手臂把人护在身后,防备地看着杀气毕露的小侯爷。 落在柴嵘眼里,浑身上下竟是无一处不痛。 比他因为听说昭阳公主要成亲而分身跌落马背的那次还要痛。 “你和他,是真的?” 柴嵘的嘴唇微微颤抖,看着惨兮兮的,叫人心里怪不落忍的。 可如果站在驸马的角度来看,光明正大来当小叁的男人还真是有够厚颜无耻的。 即便她与他是虚凰假凤,即便他和她只是演出来的恩爱,这个不分青红皂白就找上门来的柴小侯爷也是够扎眼的。 柴嵘的身板儿薄了不少,李琮知道他的伤还没全好,多半是靠那“十全大补丸”给吊回来了命,里子根本没养好。 的确,他成长了不少。 可是,谁不是这么过来的呢? 她一次次在生死边缘挣扎的时候,有人心疼过她吗?她又何必去心疼个男人呢? “走吧。” 李琮下了最后通牒。 柴嵘怔愣地看了李琮许久,傻了一样,忽然他似从噩梦惊醒一般,猛地冲出屋外,不见踪影。 李琮以为柴嵘是被她气走了,忽地放松下来,语气温和地对竺法成说道:“多谢法成相助。” 竺法成讷讷点头。 “法成,柴嵘他就是个半大孩子,你别把他放在心上。” 李琮在安慰竺法成,尽管她不知道她的话丝毫起不到安慰的效果。 “我有些事要去找司道君。法成,你……” 她后面还说了什么?竺法成没有听清,他只是囫囵地点头,乖巧扮演好一个善解人意的好驸马的角色。 至于那阵隐秘的心痛,他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第九十七章国有重器,执掌四方 公主上了大夫的马车,使团的人自觉避让,以这辆马车为中心方圆叁十步之内空无一人。 “阿丛,你这样会有人说闲话的。” 他的声音闷闷的,不太开心的模样。 司道君半曲着腿,窝出一个舒适的位置,李琮枕在他的大腿上,手里抓了一把胡桃仁,往空中一抛,张嘴一接,时不时还给他塞几颗吃。 “闲话?什么闲话?”李琮暧昧地笑着,挑眉说道:“只会以为本殿又找了个情人而已。” 使团走了月余,别说是长安那边,使团里也没人发现这位其貌不扬的大夫就是大名鼎鼎的云中观观主。 她一抬手,摸上了司钧平脸上一层薄薄的人皮面具。李琮不禁感慨道:“师尊的手艺还真是好。” 司道君冰雪般的容颜上裂开一抹难得的笑意,他认识的人不多,除了阿丛之外,只有师姊还算亲近。 “若非有师姊在,本君亦不会放心将南华留在长安。” 李琮人是走了,可她在长安的布署颇费了一番心思。 先说金吾卫那头,王喜儿与张怒儿两位大将替她守着,因着先前的几出戏,倒也没有那么惹眼,低调行事就好。 何况,有了王敏的承诺和王氏的支持,李琮留在宫廷与朝堂内外的势力多多少少有些照应。 再者就是国子监那头,上官家人丁稀少,就指着上官过光宗耀祖,对她终于从看不惯转为鼎力支持,加上有刘哀儿在,李琮可谓是对朝中文官的动向了若指掌。 最后,就是司道君的小徒儿南华。李琮和司道君把小娘子和狸花猫一起送到无忧书局,恳求女师好好照顾一孩一猫。 乌有子先是看看猫,再去看看人,一言难尽地问道: “这是你俩的孩子?” 两个大人吓了一跳,南华却脆生生地答道: “见过师姨。南华不是姊姊和道君的孩子,南华是被人丢在终南山里的弃婴,是被猴子养大又被道君捡回来的。” 乌有子的眼神柔了一下,摸了猫儿一把,点了点头,算是把孩子和猫一起认下。 李琮谢过了她,尽量忽视掉女师案头那几张写着惊人标题的恶俗小报,算了,女师本就贪玩儿,她喜欢写就去写好了—— “执方,你找为师就为了这一件事?” 就在李琮刚要告退之际,乌有子飘渺空灵的声音从摞成堆的纸卷中传了出来。 执方。 昭阳公主,名琮,字执方。 几乎没有人会这么称呼她,因为,这是她的老师给她取的字。 “您,怎么忽然这么叫我?” 她是一个女子,按照这个时代的惯例,她没有资格取正经的字,只有女子能取的小字。 可是,乌有子却在她成年的生日那天千里迢迢地赶来,向她献上祝福之后,郑重其事地给了她人生中的第二个名字。 国有重器,执掌四方。 乌有子给她取这个字的寓意一目了然。 说实在的,就连李琮也搞不懂乌有子为什么有她这么有信心。 “为师是说,你把师弟带走之后,皇帝老儿那厢怎么处置?” 李敬还叁天两头地派宫监来催长生不死药呢! 李琮歪头一笑,说道:“本殿相信师尊会有办法的,对吧?” 乌有子哈哈大笑,扔给师弟一张面具,又给李琮一枚锦囊。 “执方,有我在,长安不会乱,你且放心走吧。” 李琮抚摸着锦囊的纹路,问道:“师尊,你算好了?” 乌有子神秘地说:“只能救你叁次,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哦。” 至于李敬及一班老臣被跟十几年前相比半点儿没变的女冠吓到,那只能说是后话了。 “道君是想南华了?” 司钧平摇摇头,又恢复到寡言少语的状态。 “此路凶多吉少,本君更担心你。” 李琮摸出一把精巧的飞刀,当玩具似的,在手心飞速转着,呼呼作响。 “有什么好担心的?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她眉眼之间满是自信之色,可司道君听到那个“死”字却心中一突,顾不得繁文缛节,伸手捂了上去。 “言出必灵,休得胡说。” 李琮心念一动,扒着司道君的手臂顺势坐了起来,她一手扣在司道君的后脑勺上,缠缠绵绵地亲了好一会儿,直到司道君气息微喘,双眸含春,她才舍得把人放开。 “阿丛,这样不好……” 要不怎么说司道君是道观里出来的呢,这道德水平就是高。别的情人在李琮成亲之后光明正大地当小叁,亲亲抱抱搂搂做做自然极了,竺法成这个驸马在他们眼里有和没有是一样的。 只有司道君会在每次亲热的时候扭捏一下,似乎感觉很对不起驸马似的。 怎么有股又当屌子又立牌坊的味儿…… “哪里不好?” 李琮勾起他一缕发丝,放在鼻尖嗅着,隐约闻到一股清新怡人的松花香气。 修身养性,吃素焚香。这就是司道君的日常生活。 而在那个与阿丛相遇的春雨之夜,一切都变了。除了身体的惯性之外,他几乎要忘了从前一成不变的山居生活。 “殿下与我这般亲密,驸马会不会生气呢?” 司道君任由李琮玩着他的头发没躲开,他不好意思地瞥了李琮一眼,怕她看破自己心中所想。 他是想,如果李琮跟驸马离了,跟他成了,那他岂不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同她在一起亲热? 可惜,说者有意,听者无心。 李琮拍着胸脯,向司道君保证:“我和法成只是做做样子,他又怎么会为我吃味?道君大可不必担心。” 有些事还真是天注定。 在竺法成这个俊俏得不可思议的胡僧面前,七窍玲珑心的昭阳公主就变成了一根不解风情的木头。 司道君醋道:“即便驸马无心,公主难道也无意么?” 他可以勉为其难地承认竺法成长得比他还要好看一些。 热衷权力,喜好美色,这是李琮死也改不了的两个本性。 李琮比他直接得多,坦白说道:“实不相瞒,我见法成第一眼就想把他搞到手。” 从某种角度来说,她现在也确实是把人搞到手了。 司道君这股醋劲儿还没发出来,李琮接着说:“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我与法成只是单纯的朋友。” 如无意外,她会与龟兹王室说明情况,叫竺法成留在故乡,她一人带领使团回京。 李琮温声软语地哄着司道君,他是她现在身边最亲近的情人,她不介意多花点心思哄他开心。 只是她从未想过,如果出了什么意外,这局面该如何收场呢? 第九十八章狡猾的索兰赞普和文弱的慕容卿云 “殿下,小侯爷他还是不肯走。” 赵乐儿为难地向李琮禀报道。 这柴嵘非但不肯走,还拿出了柴老侯爷的手信,老侯爷叫李琮不必管柴嵘,跟着使团四处周游历练一番,生死勿论。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李琮再不回绝,眼不见心不烦,索性叫柴嵘自生自灭。 今天她有更要紧的事做。 洮河之滨。 李琮身着紫服,头戴金冠,腰佩鱼袋,左边带了个罗副使,右边跟着新驸马,后并几十个娘子军出来的死士,浩浩荡荡地会见吐蕃与吐谷浑的两位国主:索兰赞普和慕容卿云。 “多年未见,可无恙否?” 金乌初升,阳光大盛,折在她的金冠上熠熠发光,刺得人眼生疼。两位国主心中俱是一凛,忙行大礼向李琮问好。 他们没有汉人那么多花花肠子,甭管是女人还是男人,被谁打怕了就服谁。比起遥远而又陌生的唐国皇帝,他们心中更敬重把他们打得心服口服的昭阳公主。 即便是从来不把女人放在眼中的索兰赞普都很奇怪,唐国皇帝为什么非要把皇位传给那个脾气又差,又没本事的嫡长子呢? 国家分明有更好的选择。 “昭阳公主都长得这么壮啦?看着比十来岁细胳膊细腿儿的顺眼多了!” 索兰赞普面容黝黑,身材矮壮,汉话不好,口直心快。 “公主殿下英姿飒爽,神采飞扬,卿云心中敬仰之情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 慕容卿云身材颀长,面容白净,气质文弱,爱掉书袋。 出于某种不宜宣之于口的原因,二位国主都有意无意地忽视掉了她右边的驸马,只对左边的罗副使寒暄了几句。 李琮懒得去管这些男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她单刀直入问道:“找本殿什么事?” 索兰赞普戏瘾大发,挤出眼泪,哭喊道:“公主,您可要为我吐蕃的无辜牧民做主啊!” 慕容卿云在李琮面前拉不下面子,端着架子,哼哼唧唧地反驳:“巧言令色,鲜矣仁!赞普还真是会颠倒是非!” 两个小男人磨磨唧唧的,说了半天说不清楚,好在李琮这边早就打探得差不多了。 据情报来看,吐蕃和吐谷浑划积石山分而治之,为了这座山的归属没少起争执。 先前说好一国一半,可吐蕃的马跑到了山东边,吐谷浑的牦牛跑到了山西边,人跟着牲畜跑来跑去,这一跑不就乱了?这一乱不就打了? 越打越乱,越乱越打,到最后也快收不住场了。 “两位要本殿这个外人来评理?” 索兰赞普黑脸一红,慕容卿云含情脉脉,异口同声对她说道: “我们不服别人,只服昭阳公主!” 李琮莞尔一笑,飞速旋出一大一小两把飞刀,先后架在索兰和慕容的脖子上。两位国主神情大变,惊慌问道:“公主这是何意?” 随着李琮一声令下,死士纷纷亮出兵器,只剩手无缚鸡之力的驸马和副使犹在状况之外。使团中走出两个身材健硕的女子,一人负责敲晕一个,把竺法成和罗枝枝带回后方。 有些事,他们不必知道。 “公主这是要毁和约?” 索兰赞普眉眼之中透出一丝狠戾,跟刚才好声好气的模样判若两人。李琮却也不是吓大的,她使了个眼色,赵乐儿捧来一只盖着厚布的漆盘。 “恐怕要毁和约的不是本殿!” 索兰斜眼去看那托盘,只看出个轮廓,瞧不出是什么东西。他狐疑问道:“公主这是什么意思?” 赵乐儿掀开厚布,浓厚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只见那托盘中赫然盛着两只血淋淋的人手。索兰、慕容惊得想要往后退去,偏被李琮压在刀下,动弹不得。 自上次与薛白袍对战之后,李琮就对弯刀这种武器大感兴趣,离开长安前特意找西市胡商买了两把凑作一对。 “索兰,你的手伸到吐谷浑也就罢了,伸到我大唐的使团里,是不是不想要了?” 什么叫四两拨千斤? 一句话既定了吐蕃和吐谷浑争端的源头,又挑明了索兰暗中对她的人马下手一事。 慕容卿云听了这话,明白是没他什么事儿了,他双眸闪闪,小手一抬,推了推李琮架在他脖子上的小弯刀。李琮冷哼一声,骂了句“废物”,顺势收刀,不再关注慕容卿云,横眉冷对索兰赞普。 索兰装傻道:“公主在说什么?约莫是有什么误会吧?” 赵乐儿拎起一只断手,直往索兰,呛声道:“赞普何苦胡搅蛮缠?这次砍的是矜赤玛本的手,下次砍的就是您的了!” 李琮与赵乐儿一唱一和,冷然说道:“索兰赞普,您带两千轻骑能打下吐谷浑,却打不下我昭阳公主的使团。休要拖延时间,矜赤、秃赤、花咕噜赤和瓦孜四个玛本皆已伏首,没人能来救你!” “这、这……” 索兰支吾半天也没说出个名堂,见李琮是真动了杀心,他不顾额头冷汗直冒,陪笑说道:“本以为公主嫁作人妇会有……你们中原人说的什么来着?妇人之仁?没想到公主您还是心狠手辣,不输当年那!” 总有男人以为夸一个女人不像女人是赞美,可悲的是,很多女人也厌恶自己的女性身份,以自己更像一个男人为荣。 李琮这个女人却不这么觉得。 李琮用没提刀的那只手给了索兰一拳,砸得索兰鼻青脸肿,眼冒金星。他也搞不懂李琮咋突然给他一拳,脑子却转得飞快,手往腰间别着的刀摸去,李琮眼疾手快往下一打,打得索兰直往后头缩手。 “哎呦,公主,你这劲儿也太大了!” 李琮语气阴森说道:“赞普的胃口也不小呢。” 以吐蕃的国力来看,索兰赞普打下吐谷浑只是时间问题。说什么看在昭阳公主的面子上暂时止戈,实则是想拖着等她来了,最好将她和慕容卿云一起送上西天。 一旦吐谷浑这层屏障没了,唐国最能打的将军也死了,吐蕃进攻唐国西境可就容易多了。 李琮同赵乐儿说起这一层担心的时候,乐儿刚开始还将信将疑,直到她去马市,发现连河州的马都叫吐蕃人暗地里买走了,她才信了。 不打仗,要什么马呢? 政治和军事本就波谲云诡,瞬息万变,不怪李琮想得多,想得远。但凡她想得少了一点,今天被人拿刀架着的就是她了。 “索兰,本殿认为我们现在可以好好谈谈。” 赞普指了指弯刀,讲起了条件。“公主不把刀放下怎么好好谈呢?” 李琮潇洒一笑,抽出赵乐儿的佩剑,冰凉的刀背狠狠拍着索兰赞普的脸颊。她笑盈盈的,心情很好的样子。 “依赞普狡猾的程度,这刀放下了,就谈不成了吧?” 第九十九章论np文主角玩儿男人和被男人玩之 “索兰赞普,本殿保证我给你的价格绝对公道,整个大唐都找不到第二个肯出这个价的买主。” 李琮神情之恳切,用词之斟酌,实在是情真意切,打动人心,如果不是她手里弯刀一直没从索兰的脖子上放下来过的话。 索兰戎马半生,不通经济,压根判断不出李琮说的是真是假。饶是如此,他也晓得生意不是那么好做的,不会轻易在李琮面前亮出底牌。 他挠了挠头,试探着问:“钱的事好说,可吐蕃和大唐之间山水险恶,这货可是不好运那!” 两国之间最近的路必定要从吐谷浑经过,但是,吐蕃和吐谷浑陆陆续续打了几十年的仗,国仇家恨哪里是这么容易说停就停的? 一旦打起仗来,商队可就要绕好远的路,一来一回耽误那么久,生意可怎么做嘛? 李琮说到这儿可就来了精神,她抽回弯刀,索兰暗喜,拔腿欲跑,却没想到下一秒赵乐儿的长剑又替了上来。 “呵……呵呵,公主手下当真能人辈出……” 索兰尬笑。 这老匹夫自小在雪域高原长大,个性却像水塘里的泥鳅一样滑。李琮知道索兰赞普不值得信任,所以她是留了一手又一手。 “赞普请看。” 李琮摊开一张羊皮地图,上面标记好了从吐蕃王城到大唐长安的所有重要城市和驿站。 “本殿敢保证这条商路一旦开通,一定会畅通无阻,无人敢拦。” 涉及到切身利益,索兰赞普不再和李琮打哈哈,扯明了问道:“公主是大唐的公主,又不是吐谷浑的公主,吐谷浑境内你要怎么保证?” 他斜了慕容卿云一眼,怀疑地说:“慕容国主哪天兴致大发,把吐蕃的人和货扣了,我难不成还要去长安找公主主持公道去?” 慕容卿云回击道:“索兰赞普惯会以己度人。” “一鸡夺人?什么意思?公主,他是不是借机骂我呢?” 李琮冲着慕容卿云轻微地摇了摇头,慕容卿云随即默不作声,她又掏出一纸合约,一本账簿和一份货物清单。 “本殿与慕容国主早就签好协议,只差赞普您的首肯了。” 索兰拿过合约一看,上面的日期是在半月之前,那时候昭阳公主的使团刚出长安没多久。当时吐蕃和吐谷浑战火方歇,他满脑子想的是怎么设局骗李琮来,却没想到她早与吐谷浑方面联系好了。 中原人有一句俗谚怎么说的来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说好话,做样子,这点小花招根本骗不过昭阳公主。 她看着狂浪不羁,实则胆大心细,在战场上运筹帷幄,做起生意来也是头头是道。 李琮拿出合约,一式叁份,她还特意准备出了梵文和鲜卑文的译本。 索兰接过文书,看了许久,他看得有些入迷,连脖子上那柄长剑几乎都要忘了。他捏紧合约,强忍激动,狐疑问道:“公主当真愿意让出这么多的利?” 就算再怎么不通经济,吐蕃国库里有几多钱索兰心里还是心中有数的。按照昭阳公主提供的材料来看,一旦这条商路开通,不出两年,吐蕃的国库都会翻上两番。 李琮掂量了下那张货物清单,薄薄的几张纸,竟也似有千斤重。 “索兰赞普,你想要我大唐的丝绸瓷器,我想要你吐蕃的马匹香料。这些货物本就是好东西,卖是不愁卖的,可如果换个地方卖,又能卖出十倍甚至百倍的价格。说破天去,东西是死的,可钱是活的,一挪一换才能卖出个好价钱。” 她又掏出一张合约,准备充分到令索兰赞普大为震惊。 “本殿愿意和赞普一起赚这个钱自有道理。” 李琮笑眯眯的,索兰赞普却从她的笑容里看出刀光剑影的味道。 “本殿要吐蕃每年卖我两千匹良马,不管赞普要价几何,本殿绝不还价。” 索兰赞普心中一突,头皮发麻,原因无它,实在是李琮提出的马匹数量太过恰好。吐蕃境内的马匹大多供给军队,除去军队所需之外,每年产出的良马余下的差不多就是这个数。 和大唐不同,吐蕃军队几乎全靠骑兵撑着。如果昭阳公主对吐蕃马的数量了若指掌,这是否意味着她对吐蕃军队的真实实力也…… 作为曾经的手下败将,尽管不想承认,索兰赞普却始终对李琮有着一种微妙的畏惧。 最终,他摸摸翘起来的小胡子,抓着毛笔签下自己的名字。 “公主,我这可不是给唐国面子,可全是看你的面子!” 索兰赞普心知这商路开了之后对吐蕃的商人会有多大好处,比起单打独斗,跋山涉水地来往长安和逻些两地贩货,当然还是开通一条有保障的商路要好得多,可他在嘴上还是不肯认输。 李琮收好合约,并不计较索兰赞普逞一时口舌之快。她亲手卸下索兰赞普脖子上的长剑,不复顷刻前凶神恶煞的模样,如沐春风地对索兰说道:“索兰赞普年长本殿许多,说起来以后还要靠赞普多多关照。” 这两句话就把索兰夸得找不着北,他摇头养脑地吟起一首诗来: “青海和亲日,潢星出降时。 戎王子婿礼,汉国舅家慈。 春野开离宴,云天起别词。 空弹马上曲,讵减凤楼思。” 这是一首讲汉人公主出嫁吐蕃和亲的诗。 索兰赞普真诚劝诫道:“龟兹,小国而已。公主不如与我吐蕃和亲,永修秦晋之好,岂不美哉?” 李琮冷冷答道:“吐蕃王室父死子继,兄终弟及,赞普叫本殿来当这个和亲公主是何居心?” 放弃她苦心经营多年的势力,千里迢迢去一个无依无靠的地方,这不是昏了头了? 索兰再次尬笑道:“我听闻公主在长安也有不少男人,在长安使得,在吐蕃难道就不使得?多几个男人疼你,不也是好事……” 索兰话还没说完,李琮就对着他的鼻子又砸一拳,砸了个鼻管剧痛,鲜血直流。 她冷笑道:“玩男人和被男人玩,这之间的差别,本殿还是分得清的。” 李琮不欲与索兰多做纠缠,她故意压低了声音,听起来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找人索命一般。 “赞普,本殿对你客气,是因为想和你做好这笔生意。你可不要忘了,你现在的命可是捏在我的手里。” 索兰无奈地摸了摸赵乐儿再度横上来的长剑,从赵乐儿饿狼般的眼神中,他迟钝地察觉出他刚才说的话对李琮而言是多大的冒犯,而这个精瘦的侍卫又为他冒犯自己的主人而感到极大的愤怒。 他毫不怀疑,如果他再多说一句,这把剑就会迅速地贴着他的皮肤,切下他的脑袋。 索兰咽了咽口水,不说话了。 第一百章做生意讲究一个以和为贵说着李琮便 要不怎么说有些人就是贱呢? 好说好商量的不听,非得动手打服才算完。 在和吐蕃军队打交道这么多年后,李琮早就发现索兰赞普就是这么个贱男。 “公主,这是我的弟弟池达赞,也是吐蕃最好的戚本*。只要有他在,您肯定能挑出最神骏的马儿来。” 李琮抬了抬下巴,高傲之态尽显无疑,池达赞眼神一变,与索兰交换了个眼色,笑逐颜开地向李琮问好。 “公主放心,我肯定能为您挑中最好的马。” 为表诚意,索兰赞普主动提出先卖给李琮十匹好马。当然,索兰没有这么好心,他说,这十匹马要由李琮亲自挑选,以后卖给她的马也是相同的标准。 也就是说,如果李琮挑的是些劣马,那他也会将计就计,以次充好,卖给李琮。 李琮把赵乐儿往前一推,说:“本殿信任赞普和戚本的眼光,这位是跟随本殿多年的侍卫,她很有一套相马的本事,叫她跟你去挑吧。” 赵乐儿个子虽高,人却很瘦,是从小被父亲虐待挨饿落下的病根儿,李琮想了很多法子也没治好她不爱吃饭的毛病。 外人看来,她实在是其貌不扬。 池达赞轻蔑地看了赵乐儿一眼,尽管索兰早就警告过他,可他并不相信赵乐儿是个深藏不露的武功高手,更不认为她会有相马的本事。 “那就请吧!” 索兰赞普此次共带骑兵两千名,战马两千匹,匹匹是符合吐蕃军队标准的好马。在这批战马之中,池达赞又挑出两百匹任李琮挑选。 现下这两百匹马正依次排开,系在洮河边上,打着响鼻,仰着马头,迷茫地看着在它们跟前走来走去的一女一男,不知它们在今天迎来命运的转折点。 “我们吐蕃人是在马背上长大的,不管男女老少都会骑马。不像你们唐国,好马太少,牙齿都松了的老马还要逼着上战场。” 赵乐儿连连点头,她囫囵地听着池达赞说的话,眼睛却黏在马身上,几乎连眼都没眨一下。 “我听说长安城里如今也有人打波罗球了?不是我吹,我吐蕃王室个个是打波罗球的好手,等哪天我了长安,一定要和你们的天子较量一番!” 赵乐儿的眼神飞快地从一匹匹战马上掠过,她神情不变,内心却因没看到一匹合适的马感到烦躁,见缝插针地回了一句:“我们大唐打马球最好的人并非天子。” 池达赞酷爱打马球,听她这么一说来了兴致,缠着问赵乐儿:“不是天子?那会是谁?” 赵乐儿心中摇起了头,殿下说的果然没错,索兰赞普狡猾得很,不会轻易拿出好马,一旦这次挑的马不怎么样,索兰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拿不怎么样的马高价卖给李琮。 李琮是和索兰真刀真枪打过的,她将吐蕃战马分为上中下叁品,这次拿出来的两百匹马中有一百七十匹次品,二十九匹中品,仅有一匹堪称上品。 “当然是我们公主了!” 赵乐儿瞪了池达赞一眼,将那匹上品马牵了出来,池达赞被她这么一瞪有点发懵,刚开始还以为是赵乐儿为自己的主子强撑场面,等他看到她牵走那匹上品马后内心不免疑惑起来。 不会这么巧吧? “回殿下,这匹马,不错。” 李琮不懂相马的讲究,可她骑过无数匹战马,自己的爱马乌云骓又是突厥名种,丰富的经验叫她看出赵乐儿所言不假。 “公主,你这怎么就选了一匹?”索兰猜他耍的小计谋被李琮给看出来了,可他还是垂死挣扎道:“不是说好买十匹?莫非是您带的金子不够?” 先礼,后兵。 既然白纸黑字约束不了索兰赞普,那李琮当然不会再客气了。李琮的手下给她搬了把高脚椅子,她微微歪着头,腰背却还笔直,凤眼中掠过一丝骇人的杀气。 她笑着,说出来的话却叫人心惊。 “赞普,再不拿出好马来,休怪本殿自己动手了。” 索兰带出的四个玛本还在使团的控制之下,这哪里是个使团嘛,分明就是一支纪律分明的军队。 “哈哈,公主还真爱开玩笑。池达赞,你的眼睛是被牦牛角顶坏了?怎么净挑些不中用的马儿来?还不快去再牵一匹好马?要最好的!” 池达赞心想这还不是赞普您的命令,他不情不愿地又牵出四百匹马,这次换成他跟在赵乐儿身后从头到尾走了一遭。 叁百六十匹次品,叁十七匹中品,叁匹上品。 赵乐儿又精准无误地把那叁匹上品牵了出来,池达赞脑门上的青筋都快爆出来了,他这才知道昭阳公主所言非虚,这个瘦弱的青年女子当真是个相马高手。 “赞普,做生意要讲诚信。” 吐蕃战马多,可上品战马不多。 李琮要真是一口气买走十匹上品战马,这十匹战马中再与中原马杂交,那岂不是会大大加强唐军实力?那句汉话怎么说来着?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索兰脑门儿直流汗,破罐子破摔摆手道:“再牵!再牵!” 池达赞硬着头皮又牵来六百匹马,这次他连跟着赵乐儿使绊子的心都没了,眼巴巴地瞧着赵乐儿摸摸马耳朵,掰开马嘴看牙齿,俯下身子看马蹄子,直起身子看马脊骨。 五百匹中品,九十五匹下品,五匹上品。 赵乐儿把那五匹马一溜牵了过来,眼睛亮闪闪地看着李琮,高声禀报: “殿下,这五匹真是好马!” 索兰赞普止不住地心疼,他对池达赞心生不满,可也知道终归是李琮太狡猾了,他自以为是的手段根本瞒不过李琮。 他数了数马的数量,无力说道:“公主,九匹马了……您,您再挑一匹……” 池达赞又准备去牵马,李琮却叫乐儿拦住了他,池达赞顿住脚步,不知她二人要搞什么名堂,但听得李琮说道: “我听说吐蕃开国之君名为聂赤赞布,他有一匹日行千里,凶狠矫健的龙马。此马双眸血红,眉间紫毛,野性难驯,吐蕃所有的马都是它的后代,而索兰赞普的爱马甘珠骝与此马血缘最近。” 李琮打趣问道:“不知索兰赞普此次出兵吐谷浑是否有带此马?” 索兰手拍大腿,气得骂了一串梵文,李琮听不懂可也知道那不是什么好话。最后,索兰赞普换成汉语说道:“你!你竟然连本赞普的马都不放过?” 李琮抚掌一笑,安抚道:“本殿不过是开个玩笑,赞普怎么还当真了呢?本殿的意思是叫乐儿知些进退,别把赞普那匹甘珠骝也挑来了。就算赞普舍得卖,本殿怕是也买不起吐蕃国主的马儿呢!” 打一棒子,给个甜枣。 索兰赞普呆滞地看着李琮,发自内心地感慨:从前只知昭阳公主上马打仗的厉害,今日方知她下马之后竟也是这么难缠的对手! ———— *戚本:司马官,为尊者引路,具有良好的驯马技术(源自百度百科“吐蕃七官制”) 第一百零一章惊!吐谷浑的国君真实性别竟然 十月的洮河秋风凛冽,寒意透骨。 李琮挑好马,走回帐内,帐外天已擦黑,群星闪烁。她一只脚刚刚迈进去,一双纤细修长的手臂就抱了上来。 帐内没有点灯,黑蒙蒙的一片,人不像是在空气里呼吸,而像在黑色的水中漫游。 她轻轻一扯,用大人对孩子的口吻说道: “慕容,不要调皮。” 借着银白的月光,李琮看清来人生了一张文静秀美的面庞,不是吐谷浑国君慕容卿云又是哪个? “阿琮姊姊怎么知道是我?” 慕容卿云黏黏糊糊地抱着李琮不肯撒手,嬉皮笑脸的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哦,慕容卿云今年也才十六岁,可不就是个孩子。 “除了你谁还有这个胆子?” 李琮从慕容卿云的怀抱里溜了出来,赵乐儿还在安排那十匹马,她吩咐她安顿好了再来禀报。 “阿琮姊姊对情人向来宠爱,连他们都不敢轻易入你的帐么?” 李琮不太习惯和小孩子谈论这些事情,尽管鲜卑女性大多数十二叁岁就生孩子了,可慕容卿云在她心中始终是个连路都走不稳的小姑娘。 是的,慕容卿云是个女扮男装的国君,而这件事除了她身边近臣之外,只有李琮一人知晓。 “来找本殿做什么?” 李琮点起灯火,拿本《六韬》,细细看着。慕容卿云知道那本书是阿琮姊姊心爱之人送给她的心爱之物,就连她给自己取的这个名字都与那个人有关。 听说,那是一个名字里带“云”的人。 慕容卿云那时候还小,不懂人心幽微,常通暗处,只以为阿琮姊姊喜欢的便都是好的。 “我啊,是来找姊姊赔罪的。” “哦?你又做错了什么事?” “姊姊明知故问!我,我中了索兰的计,还以为他是真心想要止战,和我一起来迎接你……” 李琮沉静地注视了慕容卿云一会儿,她对她是叁分利用七分真心,慕容管她叫姊姊的次数多了,她心中也就有几分把她当妹妹看。 想起来,她第一次救下慕容卿云的时候,她和死去的窦丛正是一般年纪。 不同的是,慕容在群狼环伺中磕磕绊绊地长大,那个倒霉的小乞儿却永远停在了那个年纪。 “我不是教过你么?作为一名君主,你不能相信任何人。” 李琮给慕容和自己各盛了一碗酥酪,这里的酥酪产自地势更高的高原,比长安西市卖的还要醇厚一些。 “我杀过吐蕃那么多将士,索兰怎么不会恨我?” 恨归恨,有好处的时候,索兰也不会介意来捞上一笔。 这就是政治,是李琮二十几年的人生经验。 “吐谷浑和吐蕃之间国力相差悬殊。”慕容遗憾地说:“真可惜,我没办法替姊姊打下吐蕃。” 李琮的眼神更加幽深,她平静地说:“这件事我也没指望过你。” 慕容卿云脸一红,声如蚊讷。 “是,吐谷浑只是个小国,我又是个自身难保的国君,竟然在阿琮姊姊面前夸下这样的海口……” 李琮没有安慰慕容卿云,她不习惯和政治伙伴之间产生过多的私人感情,更为重要的是,她知道此时的慕容卿云需要的不是虚无缥缈的安慰。 “怎么还不走?” 她这话一出,慕容卿云更难堪了,她期期艾艾地说: “好,我走,我这就走。使团明日是不是就要走了?等明天我再来送你……” 一步叁回头的,明摆着有话要说。 慕容卿云拖拖拉拉地走到帐篷口,回头不舍地说:“姊姊,我真走啦?” 李琮的心微妙地痛了一下,她淡淡开口:“慕容,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 “东西?什么东西?” 李琮扔给她一个瓷瓶,慕容卿云手忙脚乱地接住,不用打开她也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那是抑制身体发育的药,帮她维持少男的外表。 “谢谢姊姊!” “不必客气,这次来本也是为了给你送这个。” 慕容卿云来找李琮其实也是为了这东西,可她自觉办砸了事,愧对李琮,所以才支支吾吾不敢开口。 得了想要的东西,慕容卿云喜出望外,笑着说道:“那我就不打扰姊姊了!明日我一定摆上一桌好宴给姊姊饯别!” 李琮却再次叫住了她,肃然道:“慕容,你这样不是长久之计。” 这药对身体不好,她不能吃一辈子。 慕容卿云摇了摇头,她当然懂李琮是什么意思,可她别无选择。她在吐谷浑的日子也没那么好过,继位多年却还要受武将的辖制,若不是她借着昭阳公主的名头狐假虎威,她这个王估计也快被拉下台了。 “吐谷浑不会接受一个女人来当他们的王。” 李琮讽刺道:“从女人阴道里钻出来的男人竟没办法接受女人骑在他们头上?” 慕容卿云鼓着腮帮子,不服气地说:“姊姊,我和你处境不同。鲜卑是一群蛮人,半点文化不懂,不像唐人褒衣博带,教化端方……” 李琮止住了慕容即将说出口的一大串成语,她意味深长地说:“你听过愚公移山的故事吗?” 慕容卿云激动道:“我知道我知道!姊姊是教我持之以恒,必有回报?” 李琮摇头说:“不,我只想告诉你,有些古老的大山是很难移走的,可你总要试一试。” 她的处境也没比慕容卿云好到哪里去,从某种程度上说,她走的路比慕容卿云还要难,还要险。 慕容卿云似懂非懂地攥着瓷瓶离开了。 她刚走,守在帐外的赵乐儿就走了进来。 “禀报殿下,战马已经安顿好了。”赵乐儿犹豫着又加了一句:“属下方才看到驸马在您帐外徘徊不去,属下同他说您与慕容国主有要事相商,驸马才走了。属下,属下是不是说错了?驸马看着不大高兴。” “不高兴?许是舟车劳顿,不必多想。” “殿下,驸马是苦行僧出身,他怎么会怕舟车劳顿……” “乐儿,你什么时候这么爱顶嘴了?” “哦,好好好,驸马他就是舟车劳顿,属下不多嘴就是。属下,属下还是先给您汇报下逻些城的情报吧。” 第一百零二章公元七世纪吐蕃版母亲杀蓝胡子 “殿下真乃神机妙算。” 赵乐儿今日在马群中转了一圈,累得精疲力尽,却还神采奕奕,双眼发光,她兴致勃勃地接着说道: “索兰赞普一出逻些城里就乱了,索兰的几个儿子打得不可开交,殿下插在吐蕃的探子又截下了送给索兰的书信。索兰赞普还在为敲了殿下一笔沾沾自喜,等他一回逻些估计就得傻眼了!” 人还在外边呢,家都快被人端了,能不傻眼吗? 李琮拿了只新碗,又给赵乐儿盛了一碗酥酪,赵乐儿笑了下,双手接过,咕嘟嘟喝了大半。 “是索兰赞普的几个儿子没用,怪不得本殿趁人之危。” 索兰人过五十,还很精壮,看那生龙活虎的样子再活个叁四十年不是问题。 和绝大多数男统治者一样,索兰赞普对繁殖后代有着女人无法理解的热情。 话说回来,反正他只出一根由于岁月而变得绵软却还能射精的阴茎就好,一插一射一抖一拔,再等十个月就能有个属于他的孩子,性病的风险、怀孕的反应、生产的痛苦、健康的损害总之不是由男人来受。 慷她人之慨,向来是他的拿手好戏。 索兰有一位出身高贵的没禄赞蒙,还娶了二十几个来自不同部族的妃子,这些女人对他有多少感情不好说,可她们为索兰生下了七十八个孩子,活到成年的只有叁十多个。 这叁十多个里一半女孩,一半男孩,女孩甭管成没成年都被索兰给嫁了出去,男孩嘛,为了争王位斗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 索兰对此乐见其成,他希望最勇猛的儿子可以继承赞普之位。 毕竟不是他身上掉下的肉,他对这些孩子付出的心力仅限于最开始射出的一泡精液,他又怎么会心疼呢? 索兰一点都不心疼儿子,儿子们也迫切地期待他的死亡。然而,索兰的身体实在是太好了,他们等不了那么久。 自然,李琮也在其中小小地推了一把。 “冯家母女如何了?” 赵乐儿放下酥酪碗,娓娓道来。李琮听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垂下眼眸,盯着碗中奶白色的酥酪,欣慰地说:“本殿果然没看错人。” 李琮很早就意识到她无法在大唐内部获得独立的权力,原因很简单,只要她一天还是大唐的公主,只要她一天还是李敬的女儿,她就只能祈求从别人的指间漏出的一点余份 那是权力的边角料,是精心制造的糖衣炮弹,是随时随地可以被收回的东西。 所以,她得想办法找出另一条路。 这些年来,李琮一直在暗中收集大唐及其周边国家政要人物的种种密辛,致力于从中安插自己的人马,扶植同她友好甚至效忠于她的势力,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她就能好好地利用这些势力,打造为她带来源源不断的政治和金钱力量的地下王国。 当她意外收获那对来自龟兹国的黄金手镯之际,李琮意识到,她苦等已久的机会终于来了。 在这个世界上,拥有权力的人总是少数,将希望寄托于某个慈悲而智慧的领导者,认为总会有人还给她们本该拥有的权力是不现实的。 李琮选择团结那些没有权力的女人,选择帮助那些身在困境彻底绝望的女人,选择大于阶级的性别,选择隐匿于语言背后的真相,选择一条此前从未有人成功走过的道路。 为什么选择她们? 因为李琮知道她们和她一样,除了选择相信她之外,别无选择。 往往,只有女人站出来。 不是她们更加勇敢,而是更加绝望。* 她知道,这些来自各个阶层,有着不同身世的女人,会织成一张细密而又博大的网,从外到里,再从里到外,笼罩在这片遍布香火的传统大国之上。 无情的野火,烧得再旺些,把这世间一切的不公、苦难、泪水和无尽又无人聆听的哀嚎一一烧尽。 旧王将死,新王当立。 “据探子回禀,冯家母女先前一直潜伏在逻些未曾露面,没禄赞蒙几个儿子打得不可开交,没心思管她们俩。直到吐蕃王子们打得死伤惨重,她二人带着骑兵占领了吐蕃王宫。” 也就是说,现在逻些城的实际掌权人,是冯曼和冯小善母女俩。 李琮端着酥酪碗,忽然有点喝不下去,她只是端着,陷入遥远的回忆之中。 那是她第二次去吐蕃,为了和索兰赞普签订一份和约,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她就意识到了索兰滑如泥鳅,不可轻信。 使团快走的时候,昭阳公主收到了一封来自吐蕃王宫的求救信,书信的落款人是索兰赞普强抢来的汉人妃子冯曼。 那时,李琮遗憾地告诉冯曼,她只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带一个人逃离吐蕃王宫,是带走她还是带走她的女儿冯小善? 李琮让她们自己选。 冯曼既不想一人独自回到大唐,也不想让女儿孤苦无依地前往她自出生以来就从未抵达的家乡,她太知道一个有一半吐蕃血统的小娘子会遭受怎样的流言蜚语。 所以,她选择带着女儿留下来,成为李琮在吐蕃王宫中的眼睛和耳朵。 索兰喜欢冯曼,可不喜欢这个黑长直发的女儿,所以,他早早地就把小善嫁了出去。冯曼怎么求也没用,只是捡起大刀,日复一日地趁夜深人静的时候练习武艺。 直到那天发生了那件事—— “殿下,冯大娘子英勇无匹,若不是她提刀杀去,冯小娘子恐怕就要被那吐蕃蛮人给折磨死了!” 赵乐儿庆幸地笑了笑。 “要是没冯大娘子这一手,今日执掌逻些城的人,还不知是谁呢。” 愤怒的母亲,被变态丈夫性虐的女儿;单枪匹马杀掉恶人的母亲,新生的女儿。 母亲的子宫生了她第一次,母亲的大刀生了她第二次。 李琮忽然觉得心痛,不是为了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冯家母女,而是为了远在长安的窦缈。 如果她可以多关心窦缈一些,如果她对阿娘多一些信任,如果她能更早知道关于窦缈和李敬一地鸡毛的婚姻的真相,她是否可以成为一个拯救母亲的女儿呢? “没错,本殿是不会看错人的。” 李琮低沉应道。 第一百零三章一个人傻钱又多的公主,在他眼 洮河萧萧,西风猎猎。 在翻飞的衣袖和漫卷的红旗之中,李琮带领大唐使团与吐蕃、吐谷浑的两位国主作别。 “公主真是大手笔。”索兰赞普笑得见眉不见眼,眉飞色舞地对李琮说:“和公主做生意就是爽快,下次我们还按这次的来。” 李琮绷着脸说道:“本殿一诺千金,既然说了绝不还价,定然会给赞普一个满意的价格。” 索兰赞普看李琮就像是看傻子,一个人傻钱又多的公主,在他眼里正是一只待宰的肥羊。 “那本赞普就祝您与驸马一路顺风了!” 索兰怪模怪样地作了个揖,他是想向李琮表达友好,只是动作看起来有些滑稽。他虽矮壮,身形却很灵活,呲溜一下就滑到马背上。 随着索兰赞普的动作,吐蕃骑兵纷纷上马,威风逼人。李琮带的使团要么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要么是在庙堂里摸爬滚打过的,并不害怕。慕容卿云身后的鲜卑战士同样目光坚毅,直视前方,独她一人晃了叁晃,站不稳似的,还是她旁边的李琮好心扶了她一把,她才没摔倒。 索兰赞普毫不掩饰眼神中对慕容卿云的轻蔑,他秃鹰般外凸的眼睛贪婪地盯着慕容卿云,心想这么瘦弱的小子怎配做吐谷浑的国君? 迟早有一天,他吐蕃骑兵会把吐谷浑踏为平地。 吐蕃人走了。 李琮凝视着吐蕃骑兵离去的背影看了许久,低声对她身边的慕容卿云说道: “慕容,戏不要太过了。” “可是看索兰那副小人得志的样子真的很好玩儿嘛!” 李琮有点头疼,她分给慕容的精力并不算多,有时候觉得慕容在卧薪尝胆,有时候又觉得她好像还没长大。 “索兰怎么看倒不要紧,问题是,你要让你的臣民信你。” “信我?信我什么?” “信你可以让她们吃得更饱,活得更好。” 李琮叹息,问道:“如果你的臣民也如索兰一般,认为你是一个软弱无能的国君。慕容,等到那时候要怎么办呢?” 慕容卿云极目远眺,远方是一望无际的白草和泛着赤色的霞光,她有一双鲜卑人的深邃眼睛,不说话的时候就像是在沉思。 李琮望着她,不说话,她不是窦丛,长相、年龄、性格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把男人把替身来玩可以,可是妹妹是不一样的,她从来都知道慕容卿云不是她那短命的妹妹,而窦丛再也不会回来了。 “姊姊,不要担心我,我有我的办法。” 李琮为了这一句姊姊失神片刻,等她回过神来,慕容卿云的手臂紧紧地缠了上来,她比李琮矮半个头,顺势把头埋在李琮肩窝里,留恋地吸取李琮身上的独特味道。 “姊姊,你的路还有那么长,离家的路还那么远,你要小心才是。” 慕容又抱了一会儿,像是拥抱久不相见的恋人,又像是有什么不好的预感,像是害怕这就是她与她此生的最后一面。 直到罗副使平直呆滞的声线响起,李琮才掰开了慕容的手臂,温柔地说:“本殿要出发了。慕容,好自为之。” 二人并立一处,浑似一双璧人。 李琮知道慕容是女儿身,旁人却不知道,看她俩分别之际如此缠绵,不免心中揣测起昭阳公主与慕容国主之间的关系。 吐谷浑人也走了。 先前为了应索兰和慕容的邀请,李琮才带着使团特意拐到洮河,这是出发之前早就定好的事,代表朝廷的罗副使自然不会阻拦。 可这几天里,李琮派人寸步不离地跟着罗枝枝,他有心打探一番,却什么都没打听到。 “殿下这几日来与两位国主聊得还算开心吧?” 大队人马向金城进发,那是出使西域的必经之地。 李琮含着笑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罗副使,他不常骑马,腰塌着,背弓着,瞧着又滑稽又好笑。罗枝枝似乎也看出了李琮在取笑他,可他还是直勾勾地盯着李琮,不得到一个答案不罢休一样。 真是条好狗啊,李琮在心里这样评价道。 “两位国主盛情难却,不免多喝几杯,多说几句,这几日忽视了罗副使真是对不住了。” 李琮随便拱了拱手,江湖气十足。罗枝枝怀疑李琮是在敷衍,他还想问问,赵乐儿的马却从后赶了过来,直接将他的马头拱到一边。 赵乐儿同样拱了拱手,说:“罗副使,真是不好意思,在下眼神不好,没瞧见您。” 罗枝枝明知赵乐儿是在欺负他,他张嘴要辩,李琮和赵乐儿却不约而同地甩了鞭子,很快就与他拉开了不小的距离。 “总算把那狗腿子甩开了!” 李琮轻笑道:“乐儿,怎么能这么说罗副使呢?” 语气中倒是一点责备的意思都没有。 “殿下也知道属下说的是罗副使呀?”赵乐儿笑嘻嘻回道。 二人相视一笑。 “殿下,您给索兰赞普的金子都够买一百匹良马了,难怪他笑得跟要开了花似的……” “是啊,这真是笔稳赔不赚的生意。” “那殿下为何还是同意了索兰的漫天要价呢?” 李琮攥紧缰绳,答道: “老匹夫当不了几天赞普了,这笔钱就当是本殿给他送葬的礼金。” 至于她和吐蕃之间的合约,那自然还是要作数的。她会找下一位赞普,做一笔合算的买卖。 “殿下对冯曼和冯小善这样有信心?” 她们的未来有很多种可能,可能开辟女人当吐蕃赞普的新时代,也可能死于愤怒的索兰赞普的乱刀之下。 “也没有。” 毕竟,未来的事儿谁说得准呢?李琮并不敢做出保证,也不会将全部的希望压在别人身上。 她们要去的地方,是黄土高原的边缘,是黄河之水冲刷过千百年的城市,是古丝绸之路上最重要的商贸中转站。 那就是金城,它还有一个很秀气的名字——兰州。彼时,整个西北都因得天独厚的政治优势而繁荣昌盛,与千年之后贫穷、落后、荒蛮的形象大为不同。 而李琮想要开辟的正是汉朝使团曾经走过后来又荒废的古路。 那是一条很长的路,似通天尽头。 “走吧。” 李琮淡淡地说。 第一百零四章二兄对她可真是天下第一好啊~ 使团调转方向,向东往兰州进发。 李琮不是第一次率领使团,从前是和手下败将签约谈判,唯有这次是打着与外邦求亲交好的名号。 饶是如此,她还是保持了一贯的行军风格,动作极为迅速,绝不拖泥带水,预计要走十天的路程硬是压缩到了叁天之内。 她手下的娘子军受得了,可使团里的男人可受不了了。 “殿下……下官,下官的腿……” 李琮好像完全没意识到罗副使的不适,她勒住缰绳,笑眯眯地对着那张苍白流汗的脸说道: “罗副使腿疾犯了?” “噗嗤”一声,听不出是使团里谁笑的。罗枝枝已无力气再计较这些小事,他是想着忍忍就过去了,可大腿内侧的软肉被磨得越来越疼,他甚至能感受到血液渗透层层布料。 秋冬之交穿的衣裳本来就厚,使团又一直在赶路很少休息,罗枝枝好几日没脱衣裳洗澡,压根不清楚腿上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殿下,能否劳烦您带的那位医者给下官看看?” 李琮盯着罗枝枝看了好一会儿,就在他以为会放任不管,让他流血而死的时候,李琮才大发慈悲道:“随本殿来。” 她先跳下了马,极其自然地向马上的罗枝枝张开双臂,罗副使愣了一下,小声问:“殿下这是做什么?” 整个使团可都看着呢。 李琮一反常态,没有嘲讽几句,关怀问道:“罗副使腿都疼成这样了,还能自个儿下马吗?” 罗枝枝支支吾吾,显然是被李琮说中了,可又不想在她面前落了面子。 李琮被他磨得脾气蹭一下子就上来了,看见罗枝枝那样儿她就想暴力,骂人的话还没蹦出来呢,她忽然又笑出来了。 “副使小时候是不是没学过骑马?” 大唐尚武。 一个身轻体弱的人,通常会得到鄙夷的白眼。 罗枝枝疼得难捱,听李琮一问脸上血色都没了,他结巴着说:“殿下是怎么知道的?” 李琮没那个耐性,大力一把把人从马背上扯了下来,罗枝枝轻呼一声,下一秒就被李琮稳稳夹在怀中。 昭阳公主身长过人,双臂有力,抱着罗副使毫不费劲儿。罗枝枝未曾料到的是,李琮行事作风如此凛冽,怀抱却如此温暖。 她的声音前所未有的轻柔,缅怀追忆着什么似的。 “本殿第一次骑马的时候和你现在差不多,”李琮的目光一下子放得很远,看向长安的方向。“那时,还是二兄教本殿骑的马。” 罗枝枝窝在李琮怀里,半晌没动作,上嘴皮子搭着下嘴皮子,吧哒吧哒地问着:“您说的是晋王殿下?” 李琮看他还能站住,把人往外一推,按住他的肩膀,说:“不错。” 二人一前一后向司道君的马车走去,罗枝枝大腿内侧磨掉大片皮肉,每走一步都是火辣辣地疼,可他只是皇帝安排的副使,谁都知道他就是个间谍,使团上下同气连枝地敌视他,李琮漠然处之的态度竟还算是好的。 有时候,只是有那么一小会儿,罗枝枝会很羡慕李琮的和尚驸马和医生情人,刚开始羡慕李琮对他们柔情蜜意,后来羡慕李琮对他们照顾有加。 偏此二人的体力和耐力都比他要强上许多,教他愈发沮丧。 “殿下同晋王关系很好?” “罗副使怎么这么爱问本殿和旁人关系好不好?” “下官,下官并无此意……” 李琮开怀大笑,罗枝枝诚惶诚恐的样子很能取悦她,她继续说:“二兄与我的关系自然是好,否则,使团要在河州见吐蕃和吐谷浑的国主哪有那么容易?” 无非是李瑛吩咐陇右大小官员给李琮行了方便。 “原来如此。陇右道归属晋王殿下管辖……” 李琮不再理会罗副使的小声嘀咕,等罗枝枝撞到李琮背上,他才如梦初醒,抬头一看,正撞进那名医生冰凌般的目光之中。 一抹幽蓝之色一闪而过。 是他的错觉吗?这位大夫好像对自己有着不小的敌意,罗副使如是想到。 “钧平,你可带了治外伤的药?” 司道君冷冷地答:“带了。” 顺着他指的方向,李琮翻了翻找到一个淡绿色的小瓷盒子,她拿了药却不着急为罗枝枝处理伤口,反而关心起了司道君。 “怎么生气了?” “不曾。” “还不承认?瞧你这样儿一看就是气了。” 罗枝枝恍惚地想,原来昭阳公主对情人这样好,一点小情绪都能照顾得到,可他疼得快要死了,她竟多看一眼也不愿意。 一个长得不怎么样的书呆子…… “这些天舟车劳顿苦了你了,等后天到城里,我们好好住下来,休整一番可好?” 司道君人还在马车上,只露出头来,他轻轻点头,简短说道:“治好他,来找我。” 李琮应了,司道君又退回到马车之中,连句客套话都没和罗副使讲。 “殿下,下官是否做错了什么,得罪了那位医者?” 李琮从腰间旋出一把小弯刀,叁下两下划开罗副使的下裳,他血肉模糊的大腿瞬间暴露于冷空气中。 尽管有着马车的遮挡,罗枝枝还是感觉到一阵羞耻。 “殿下,我、我……” 李琮是使刀的一把好手,她游刃有余地用弯刀割开罗副使的皮肤和衣料,罗副使咬着牙没叫出声,李琮却叹息着问:“你为什么这么在乎旁人怎么看你?” 罗枝枝呆了一呆,脑子里有根弦绷断了,忽然感觉到一阵钻心的疼痛。 “罗副使,你也是真是够能忍的,衣裳和肉都粘到一块儿了,若非本殿刀快,你可还要受不少苦呢!” 清凉的药膏抛在可怕的伤口上,李琮耐不住性子给他抹,跟他说了些注意事项,看他一脸倒霉相,李琮还加了句:“这位大夫的医术是天下第二好,放心吧,你这点伤涂完药明天就能活蹦乱跳的。” “下官定会养好身体,不拖公主的后腿。” 罗枝枝半瘫在沙地上,郑重其事地发誓,李琮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随即钻入司道君的马车之中。 第一百零五章向你饥渴求欢的清冷道君 “道君把本殿叫上来,就是为了和本殿大眼瞪小眼的?” 马车里光线不甚明亮,李琮和司道君一个贴着左壁,一个贴着右壁,像是强迫关在笼子里的两只不太熟的野生动物。 一个像豹子,一个像野兔。 “没事的话,本殿走了。” 李琮作势掀帘要走,司道君忍不住了,从身后一把箍住李琮的腰,把头垫在她的肩膀上,捏酸吃醋地问:“走?阿丛要走到哪里去?” 司道君顶着张人皮面具,他平常就不爱做表情,戴了面具之后更是面无表情。然而,此刻的司道君眉头紧皱,愁容满面。 “是要去找罗副使交流感情?” “啊?我找他干什么?” “阿丛心里清楚。” “清楚什么?” “阿丛比我明白。” 李琮认为这样的对话没有意义,她不再多费口舌,扯开司道君的双臂就要下车,司道君未有痴缠,期期艾艾地叫了一声:“阿丛,你骗我。” 她回头一看,正瞧见一双波光粼粼的眼。 “道君这是做什么?”尽管晓得司道君是在和她推拉,李琮却还是放软了声音。 ——毕竟还得指望他给自己治病呢。 “不说了。” 司道君一扭头,视线转向了窗外,眼睛却时不时溜过来。看李琮有没有真的走了。 李琮没走。 她沉默了一小会儿,欺身向前,扳过脸来,含住了司钧平殷红的唇。司道君不想就这么服软,轻轻推了她一下,作出拒绝的姿态,却根本没用力气,最后推开她的手反手一勾,抱李琮抱得更紧了。 马车狭窄而幽暗,两个人纠缠在一起,时不时磕碰到哪里,发出奇怪的声响。 李琮得到了他的回应,撬开司道君的嘴巴,伸进舌头,攻城略地。司道君的喉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像是一口气没喘上来,又像是吃饱饭后餍足的猫儿。 他的嘴巴很软,咬上去弹弹的,和他接吻的话会很好玩儿;他的舌头很粉,躲来躲去的,还不习惯如此亲密的动作。 两个人的气息渐渐交织在一起,最开始她的呼吸很冷,他的呼吸很热,鱼水交融一番后,两个人的呼吸都热了起来。 良久,李琮才放开他。 司道君的嘴角拉出暧昧的银丝,他被亲得有些发晕,调整了好久的呼吸,在此期间一直呆愣愣地看向李琮,直待李琮伸出指头抹掉那丝痕迹,他这才回魂说道:“阿丛,你欺负我?” 李琮盯着司道君稍微发肿的嘴唇,调笑道:“欺负?道君好像很喜欢被这样欺负。” 司钧平情不自禁地摸上了那张人皮面具,隔着这么一层,李琮看不到他脸上红云渐起,可他自己心里清楚得很。 “公主好风流。” 李琮反问:“道君不该早就知道?” 司道君面容一僵,却仍放不下面子,不肯对李琮直言心中所想。 “阿丛前夜与驸马秉烛夜谈,相谈甚欢。” 前夜?那应该是在和法成在聊西域的风土人情。 “本殿与驸马聊几句犯了王法不成?” “罗副使整日围着阿丛打转,不安好心。” 李琮理解的不安好心和司道君理解的不安好心显然不是一个意思,她对罗枝枝这么个狗腿子没啥好脸,顺着他的话恨恨点头道: “罗副使当狗未免也当得太忠心了!” 要是罗枝枝一直这个德行,她就准备出国境后找个荒郊野岭把人做了。 “今早阿丛同慕容国主分别之时也很依依不舍。” 李琮的眼中漾出一抹真诚的笑意,她把慕容卿云当小妹妹看,看她出落成人不由得欣慰自豪。她把手放在腰间,亲昵地说: “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她还只有这么一点大,现在都长那么高了……” 司道君再也受不了与李琮的鸡同鸭讲,真不知李琮是有意还是无意,几句话就把他堵回去了。他咬了下嘴唇,羞涩,大胆,苦恼,种种复杂的情绪汇成一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话: “想要。” 李琮用手摸索着那张人皮面具的边缘,她分明懂了司道君在说什么,故作不懂问道:“道君想要什么?本殿一定为你弄来。” “撕拉”一声,那张薄薄的人皮被李琮揭了下来,露出面具下红似熟透的美人脸。 平心而论,司道君长得很好。 若非如此,李琮也不可能治着病治着治着把大夫搞到手。 “道君怎么不说话?道君不说清楚,本殿如何取来?” 从前二人亲热总是李琮主动,他被动,不用多想由她引导也就是了。一汪清澈的山泉要向哪里流去,水说了不算,全凭河道向哪里蜿蜒。 可这次李琮却要他主动说出来。 一个“想要”就已经到了司道君的极限,他知道自己是在饥渴地求欢,渴望她的拥抱、亲吻,甚至更加亲密的举动。他说完这俩字之后,脸就跟烧着了一样,半是因为没了人皮面具的遮挡,半是因为不敢直面欲望的羞耻。 可她偏偏还觉得不够。 她想要听司道君说出更露骨、更直白的情话…… “我们好久没亲热了。” 李琮疑惑地问:“刚才不算亲热?” 她指的是那个缠绵悱恻的吻。 司道君头都快埋进胸前,他的声音闷闷的。 “想要比那更亲热的。” 李琮抬起他的下巴,迫使司道君直视她的眼睛。“本殿不懂,还有什么比吻更亲热的?” 司道君拉着她的手,滑进自己的领口,一路往下。李琮没想到他现在胆子这么大,可司道君却在心口处就停下了。 “阿丛,我这里跳得好快。” 李琮很配合地说:“是很快,不会是生病了吧?道君就是医者,想必能治得好。” “阿丛!你,你非要我说那种话……” 李琮来了兴致,说:“那种话是哪种话?” 司道君小声地说:“想被阿丛摸这里,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就只是摸摸而已?” 司道君面红耳赤,急得眼泪都快迸出来了。“不止是摸摸而已,还想,还想和你做……” “做?做什么呢?” 司道君觉得自己的牙齿变得很软,说话吐字都不清晰,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所有的感官似乎一下子都不听使唤。 李琮却清楚地听到司道君说: “想和阿丛欢好。” “谁想和阿丛欢好?” “是我,我想和阿丛……” 李琮的手顺着柔软的布料滑了下去,停留在一处坚硬的地方,那是司道君刚才说的想被她摸的最后一个地方。 “看来道君确实很想。” 第一百零六章幽暗的马车里压抑的性爱(一) “要在这里?” 那张人皮面具被妥善地保管在马车内壁的暗盒中,司道君顶着只有李琮一人得见的真面目,心底流淌出一股不为人知的甜意。 分享同一个秘密似乎可以让两个人的关系更加亲密。 李琮老神在在地端坐于马车之中,司道君转了个身,曲膝在她身前,扬起修长的脖子,露出清晰可见的犹豫。 这是一架宽敞的马车,可再宽敞的马车也无法容两个成年人嬉笑打闹。为了不碰到马车顶棚,司道君只好跪在李琮身前,两只手搭在她的腿上,整个身子向后拉出一点距离。 “道君想在哪里呢?” 从上位的视角看过去,李琮看见的是一个饱满的臀和一截线条优美的脊背。她捏了捏司道君的耳朵后面,一块柔软得不可思议的软骨,那里是他的敏感地带,是司道君的情欲开关。 只要她触碰这里,不管是轻轻摸摸,还是狠命地揉,他那冰雪般冷然的神情就会融化为一江春水。 探索出男体的敏感地带并多加利用是李琮业余的消遣之一。 “总归不是在这里。” 自从与她相识之后,司道君的情绪变得愈加丰富。尽管表情没有改变什么,李琮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什么时候开心,什么时候生气。 那么,此时此刻他是什么心情呢? 李琮猜,司道君是在使小性子。 即便从他脸上一点醋意也看不出来,即便除了她之外就连司正本人都未曾察觉这种情绪,可她就是能肯定司道君在和她使小性子。 这不是因为李琮跟他有多深的感情,单纯因为她品过太多男人,打眼一看就能将人看到底。 李琮故意放软了口气,哄道:“道君,一路风餐露宿,日夜兼程,确是委屈你了。说起来,是本殿不好,强求道君陪本殿上路……” 司正是个很单纯的人,听什么信什么,从不会想世界上有会撒谎的人。 小时候他被师姊耍得团团转,长大后他被师姊的学生耍得团团转。 他听李琮说的话,看李琮自责的神情,难过的劲儿就上来了。 “不,阿丛没错,是我心甘情愿。” 现在外面还是白天,天光大亮,厚厚的帘幕却挡住了马车窗外的光,只有两座小巧的青铜灯盏烧着灯油,散发出昏黄的灯光,时不时还会爆出一两朵油花。 李琮的脸隐藏在半明半灭的灯火之中,司道君看不透她的眼睛,那是一双深如潭水的眼睛。他似乎从来也没有看透过,李琮是怎么成长的,李琮想要做什么,李琮心底想的是什么,司道君并不知道。 司道君可以卜卦推演她的一生,但他不想这样做,他更希望有一天,阿丛会亲口告诉他这些事情。 除去谎言和欲望,他不希望二人之间什么都不剩。 是谁先动心? “道具不想的话,今天就这样吧。” 李琮推司道君推了一半,她是想装装样子没想真走,司道君却慌了,脑海中浮现李琮离开这座马车转身就去找竺法成的画面。 他慌乱地伸出手,小指头勾住李琮的衣袖,两条腿别住李琮下车的脚步。 “不许走。” 这是一个祈使句,他清冷的声音说出来听着却更像乞求。 李琮从善如流地坐了回去。 “怎么呢?” 司道君抱着她的小腿,脑袋轻柔地搁在李琮的大腿上,他的脸侧到一边,小声嘟囔了句什么。李琮没听清,要他再讲一遍,司道君正过脸,说起的却是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 “驸马每日穿袈裟,打坐禅,食素餐。” 李琮没转过弯,极其顺滑地答道:“法成是出家人,习惯和常人不大一样。” 司钧平一阵心梗,她口口声声说竺法成只是一个朋友,却把他的喜好事事放在心上,她承认自己才是她的情人,却根本不记得他也有法衣,也想修行,也要吃素。 他把头埋在李琮膝头,声音很闷,不过,李琮这次听得很清楚。 “本君也是出家人,本君的习惯和常人也不大一样。” 李琮听到此处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她拨开司道君的手臂,从马车座位下暗盒中掏出一个包袱,司道君拆开一看,不免呆住。 那是件紫红色的华丽道袍,上好的缎子在灯火中闪闪发光,上面用柔软的金线绣满小篆体的寿字。 这是一件典型的高规格道袍,通常只有道界高级人士才有资格穿。 李琮给乌有子和司道君各备了一件,除了颜色之外别无二致,女师那件出长安前就送去了,司道君这件就放在他的马车里。 “本君很喜欢。” 李琮看着压抑不住喜悦之情的司道君,忽觉可爱。 一个道士竟要跟和尚比起美来。 她不知道这是司道君第一次收到礼物,而他的道袍是一水儿的蓝色,以前就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衣裳。 “衣裳有了,开心了吧?” 司道君点头。 “我不常来找你,是不想扰道君清净;至于吃饭饮食,你多吩咐一声就是。” 司道君修长的手指扒着道袍不松开,他又点了下头。李琮笑出声来,问道:“道君总该给我些奖励?” “奖励?” 李琮抹了下司正的嘴角,她用的力气不小,带出来一点痕迹不明的液体。 “道君在同本殿装傻?” 李琮眸如点漆,笑意盈盈,司道君感受到本能的危险,很快,他就懂了李琮为什么说他在装傻。 “阿丛,我只是,很开心。” 所以,把说要和她欢好的事给忘了。 司道君解开一袭布衣,露出白玉般的胴体。马车里有些冷,他忍不住抖了一抖,像是受了惊的野兔。由于身体下意识的颤抖,他的身体抖动出诱惑的线条,李琮有些不自在地撇过头,眼睛却还瞄了一眼他充血的乳头,肿胀的下体和浑圆的双臀。 确实,很久没有做了。 他洗净了手,手指顺着衣袍溜了进去,精准无误地揉捏起那一点凸起。李琮赞许的眼睛给了司道君莫大的鼓励,他专心致志地揉着,李琮叹息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道君的手艺愈发娴熟了。” 第一百零七章幽暗的马车里压抑的性爱(二) 那块肉很软,很韧,是女性获取高潮快感的快乐之源。 司道君的手指纤长,白净,削好的葱段,玉质的长笛,每一根骨节都在隐隐发力。他的指甲剪得极短,甲肉底部长出白色的月牙。 他听懂了李琮说的荤话,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手指还在轻轻重重地抠挖着,上上下下地起伏着。 “是阿丛教得好。” 像是在一艘小船上不住地航行,天空湛蓝,大海平静,偶尔有几个浪头打过来,把小船摇得一晃一晃,左摇右摆了半天,也找不到安定的迹象。 李琮舒适地长吁一口气,她向后靠去,头部支到马车后壁。她的眼睛因为兴奋蒙上了一层情欲的色彩,在不甚明亮的马车中有股动人心魄的魅力。 “道君做得也很好。” 她把手卡在司道君纤细的脖颈上,端详着他美丽的身体和动人的神情。 那只矫健的母豹正疾速地奔跑着,想要张开血盆大口,将这只误闯禁地还自不量力的野兔拆吃入腹。 司道君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处棕褐色的卷曲毛发,两片深肉色的阴唇急剧充血,毫不遮掩地表明它的主人正在兴奋的事实。 空气中流动着黏腻的味道。 也许是她身下流出的透明液体,也许是一个人与另一人呼吸的交换。 司道君浑身赤裸,可他觉得很热。他卷起指腹向深深处勾了一勾,李琮的表情没有变,始终噙着一抹温和的笑意,但是,他从变得越来越硬的小豆豆上发现了她的真实想法。 他深吸一口气,双腿合拢,夹起翘臀,坐在脚踵之上。 这是一个很乖的动作,而他接下来要做的也是一个很乖的举动。 司道君是勃起功能正常的男性,自李琮踏上这架马车起,他的阴茎就没有一刻不是硬邦邦的。但是,他只关注李琮有没有快活,并不在意自己的性欲是否得到满足。 这也是作为李琮的情人必备的素质之一。 假装高潮,取悦男人,对于李琮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 “阿丛……” 李琮得了趣,声音变得有些沙哑,她听司正在叫自己,低着头觑了他一眼,不料下一秒司道君小心地揭开覆在她阴阜上的一块布料,张开小口,吐露檀舌,竟是直接吸了上去。 一吞一吐之间,他把那一包温水儿都喝了下去,像是极为燥热饥渴的旅人,终于在沙漠中看到一眼清泉。 可那到底是绿洲,还是海市蜃楼? 没人能说得清,被人记住的只有这片刻攀至顶峰的欢愉。 “咕噜——噜噜——” 那里传来令人面红耳热的水声。 李琮的手和司道君的手完全不一样,他的手白皙细长,一点茧子也没有,做过最辛苦的事也不过是点药炉子,她的手呢,是一层裂满疤痕的蜜色绸缎,手上受伤最重的那回,是上一任突厥可汗差点儿把她半只手筋削断。 一双属于冷兵器的手。 然而,正是这双手,这双习惯了手握兵器,习惯了受伤和痛苦的手,正温柔地按住司道君的头颅,手指从他浓密的长发中穿过,情到浓时还会抓上几下。 “啵——” 一道清脆的响声。 司道君松开了嘴巴,上唇碰着下唇,撞击出诱人的效果。他的嘴角流出好多水,微微的咸味,有他自己的涎水,也有她流出来的…… “道君的嘴巴好软。” 李琮掐着司正的红唇说道。 “道君的口腔很热。” 李琮破开他的嘴巴,伸进两根手指,她坏心地转了几圈,刮了下他的上颚,随后抽出手去,两腿一夹,扣紧司道君的头颅,逼得他的头向前栽去,唇舌紧紧舔在李琮的阴阜上,她腰向前一挺,把那股水儿全送进司道君的嘴巴里。 良久,李琮才肯松开腿,放他去呼吸。 司道君头脑发懵,口齿不清地问:“本君做的是不是比那和尚做得好?” 李琮停住手,惊讶地看着他。 “我没和法成做过这些。” 李琮对竺法成那是发乎情止乎礼,除了一次意外的吻之外,她二人再无逾矩之行。再说,那次也就是亲了下脸颊而已。 司道君轻哼一声,向上跃起,搂住李琮的腰,一句话也不肯说。李琮又摸了一把司道君的头颅,他的发丝很柔软,摸在手里像是滑腻的绸缎,和那颗只有结疤的光头是不一样的手感。 李琮不知她为何在此时想起竺法成,许是因为他一而再再而叁地提起,叫她本来不在意的,也多少有了几分在意。 可她兴致正好,不想就此放过司道君。 “你过来坐。” “什么?” 一阵天翻地覆,待司道君回神过来,他已与李琮一起坐到了座位之上。不过,不是并排而坐的那种坐法,而是像个小孩子一样,坐到了大人的怀里。 司道君身量很高,腿很长,这个姿势极大限制了他的活动,让他坐得不太舒服。他的腿弯折着,顶到了马车前方,整个马车随之微微一震。 还好他很瘦,如仙人般餐风饮露。 李琮在床上是从不使用暴力的,甚至可以算得上柔情似水。只是,这水是涓涓细流,还是波涛狂浪,那可就不好说了。 她从背后抱住司道君,一手抓住烙铁似的阳具,那东西又硬又热,捏在手里是纯粹的肉感。 “嗯——” 司道君倒抽一口气,他的身体太久没有被人触碰过,叫她摸上一摸就顶不住了。 “阿丛,我受不了……” 李琮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君怎的受不了呢?本殿可是在投桃报李呢。” 尽管车厢中很昏暗,可他还没忘记这是大白天的;尽管他不是没有和李琮在光天化日下颠鸾倒凤,可他的齿间还是迸发出零星的声响。 李琮用另一只手紧紧捂住司道君的嘴巴,他睁大双眼,有些惶惑,呜呜地问:“阿丛,怎么了?” 她坏坏的笑声在司道君耳后炸响,他敢确定李琮的声音并不大,可他现在正处于极度敏感的状态,那声音落在他耳朵里如惊雷一般。 第一百零八章幽暗的马车里压抑的性爱(三) “道君可不能叫出来。” “为何?” 李琮告诫他不要发出叫声,可她难道不知道吗?她灵活的手指,温暖的怀抱和灼热的气息才是他忍不住呻吟出声的原因。 不,她知道,所以,她才更要这样说。 仿佛,只有他一人在这场情潮之中无限沉沦。 “叫出来会被听到。” 司道君的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声响,逼仄的空间,压抑的性爱,渐渐升温的空气,这一切都叫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新奇快感。 而这快感的源头来自身后的女人。 她继续说:“道君应该是不想让人听到的吧?” 司正无力地挣扎了两下,身子软酥,两眼发直。李琮用力一攥她手中的物体,司道君紧接着又是低低叫了一声,马车随着他的动作又是一晃。 于是,她继续道: “抑或是,道君就是想让人听到你因我的玩弄而浪叫出声的骚浪之态呢?” 李琮只觉怀中人身上又热了热,与司道君平日般的冰雪模样截然不同。她的手指很长,握住司正的下体,将将好围住一周。 每一根指头上都有粗砺的老茧,磨在那一根软肉上,引起司道君一波又一波的颤栗。 他不知如何回应李琮的问题,又害怕叫出声来,怕被马车外的人听见,也怕被阿丛笑话。 实在是想。 假若吃一辈子素也就罢了,偏尝过荤,一旦尝过之后,哪里还能再回得去? 守身如玉二十载,在她面前轻易破功不说,甚至还,还恬不知耻地求她和自己欢好。 如果他是昭阳公主名正言顺的驸马也就罢了,可他什么身份也没有,只是她偶一光顾的情人。 还要趁她光明正大的丈夫不注意,才能与她在一架马车上偷偷亲热…… 怎么可以这样呢? 他不应该这样的。 “怎么哭了?” 李琮听司道君好一会儿没发出声音,心生异样,探手向前一摸,手背沾到一抹凉泪。她放在下面的手停住了,想要扳过司道君的脸看一看,他却说什么都不肯转过头来。 “莫看本君。” 一汪眼泪,从热到凉,要多久呢? 李琮想起乌有子告诉过她,司钧平看似冷若冰雪,实则心性澄明,他的心是软的,外壳却是脆的。 若是有人打破这层壳子,他那颗柔软的心就很容易被人伤到。 哦,原来是伤心了。李琮默默地想。 哪有做着做着就哭出来的?李琮叹了一声,不再动作,只浅浅地搂着失落的道君,权作安慰。 “怎么不动?” 好半天,司道君蹦出这么句话。 李琮疑惑地“啊”了一声,犹豫说道:“我以为道君是不想做了。” 她看不到司正的苦恼神情,但能感受到他浑身一颤,打了个哆嗦。 “谁说不想?” 李琮笑着点点头,又暗笑自己傻了,道君坐在她怀里,她点头是给谁看呢?她的手向身侧的法衣伸去,琢磨着要怎么给他披上合适,司道君察觉不到她的动作,心生疑窦,忍不住想阿丛是否不乐意了? 他记得师姊跟他讲过,李琮不喜欢千依百顺的情人,她喜欢男人乖巧懂事这不假,可若是事事顺着她,新鲜劲儿过去了之后也就不喜欢了。 然而,他还是情不自禁地问: “怎么了?” 司道君话刚说完,李琮就把那一袭华丽的法衣全全当当地罩在了他的身上,法衣宽宽大大,从脖子盖到脚,还剩了一截拖到马车底部的毛毯上。 他垂眸看拖到地上的那一截,说:“脏了。” 李琮把头搁在他的肩窝上,司道君很瘦,肩窝又明显又好看,她歪着头,直接对着他的耳朵吹气:“脏了有什么关系?道君不是冷么?” 农历十月干干冷冷的天爱,他又是赤身裸体的,不冷才怪呢。 司道君的心头一阵暖,一阵疼,别扭地说:“可这是你第一次送我东西。” 还是一件他很喜欢的漂亮法衣,他还没穿上去跟师姊显摆显摆,就这么脏了,岂不可惜? 何况,竟然是为了做这种事弄脏了法衣。 在李琮看不见的地方,司道君又流下两行热泪,他以为李琮看不见,就可以假装无事发生,李琮却一抬手,抹掉他的眼泪。 “下次再送你新的,好吗?” 司道君喉头一哽,似被什么黏住一般,除了点头,再也说不出话。李琮轻轻地笑着,司道君知她是在取笑,脸上半点没红,唯有心中焦焦。 “那我可以继续了吗?” 司道君没反应过来李琮说的继续指的是什么,直到李琮重重握了他的鸡儿,他才愣愣点头,嘶哑着说:“好。” 李琮又笑了几声,漫不经心地撸动着,司道君又怕又爽,在李琮怀里扭了几下,碰得马车吱呀作响。 就在此时,忽然传来一阵急促敲击车窗的声响。 司道君即将攀上快感的高峰,这一声敲窗把他吓得心跳一停,疑心是自己声音大了被人听见,他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阿丛一眼,她却气定神闲地凑到他耳边说道:“道君真是淫荡,瞧你叫的,都把人给招来了。” 声音在安静的地方就会被放得无限大。 其实,他不小心撞出来的声音并不大,李琮调戏他的声音也不大。 可他心头仍涌上酸涩之感,忙为自己辩解:“阿丛,我、我没有。” 关键是,现在要怎么办呢? 李琮安抚了他一下,司道君看着李琮镇定的神情,那颗悬着的心忽然就定下来了。 但见李琮掀开马车帘一角,懒懒地问:“罗副使?你怎么还不回去养伤?有事找本殿?” 那架马车传来一点暧昧的味道,而除了她之外,那上面还有一个男人。 罗副使僵硬地问:“使团有些事,想和殿下协商。” 李琮清晰地感觉到手中硬物愈发涨起,她嘴上应付罗枝枝,手上的动作却未曾停下。 “本殿不方便,倘若副使着急,可以去找乐儿。” 按理来说,这个时候,是个人都知道她是在干嘛了,识趣的话早该滚了,可罗副使有着隐秘的心思,双脚钉在地上,就是不走。 李琮把头探出马车,笑眯眯地下着命令:“罗枝枝,你再不滚,本殿现在就下车叫你血溅当场。” 罗枝枝被她语气里的杀气吓住,他不可置信地看了李琮一眼,却只能瞧见那一角飞舞的车帘猛然垂下。 将那架不停传出轻微响声的马车遮得严严实实。 第一百零九章幽暗的马车里压抑的性爱(四) 车窗外传来罗副使离去的脚步声。 李琮干不出掀帘子确认的蠢事,实际上,她也无所谓会不会有人听到,反正她敢确定那书呆子是不敢再来打扰她的了。 她感受到怀中人紧绷的肉体一下子变得松弛,恶意地捏了捏手中物什,缓慢磨吮着司道君的耳垂说道: “人走了,道君不要怕。” 司钧平刚要反驳,李琮坏笑着说:“不过,本殿认为,道君似乎在要被人发现的时候更为兴奋呢。” “本君没有。” 他飞快地说完这句话,声音里带着一点颤音,随后紧紧闭上嘴巴,像是怕泄露出什么不该有的情绪一般。 李琮左手扯开盖在司道君身下的法衣,让那一片凸起的粉肉大剌剌地暴露在外,右手毫不留情地弹了上去,那物被弹得忽而向左,忽而向右,摇来摆去,殊为好笑。 司道君不太自在,靠在她身上扭了扭,可他忘了自己现在一件衣服也没穿,身子滑溜溜的,她的外袍也是滑溜溜的,扭得李琮觉得好玩,又觉得有些痒。 说不准是心里的痒,还是身上的痒。 “你怎么没有?”李琮握的力气很大,握得司道君很疼,似乎是有意在惩罚他一样。“道君的这里不是已经很明显了吗?” 司道君顺着李琮的意思低头向下查看自己的下体,那里在正常状态下是浅浅的肉粉色,现在因为充了血变为深粉色,薄薄的皮肤下鼓动着喷薄的血管,即将炸裂一样骇人。 他转过头,慌张地问:“疼,好疼……” 李琮诱哄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她的不怀好意那么明显,单纯的司道君却半点没有发现。 “怎么会疼呢?来,叫我摸摸就不疼了。” “真的?” “总该要试试吧?” 司道君的身子本来是冷的,像一整块大冰块儿一样,可再冷的冰也会叫人捂化。 他这块冰就是在李琮的手里被化成水儿的。 过了一会儿,水越来越多,司道君受不住,便问她:“阿丛,好像更疼了。” 李琮收回手,不肯再碰他。 “道君是在怪我吗?” 司道君被她冷一阵热一阵的折腾得晕头转向,忐忑不已,听她暗讽他淫荡,他的心就往下沉;看她送他礼物,他的心就雀跃着飞到天上去;听她假模假样地责备自己,他就跟着难受起来。 然而,尽管有这么多的心理活动,司道君的表情还是纹丝不动,跟尊冰雪堆成的雕像一般。 “本君没有。” 他只是在忍耐,在忍着不要在阿丛的面前做出那种恶心的事…… 李琮的手刚才就沾上了一点水,因司道君常年辟谷,他流出来的液体也是无色无味,可她还是把手放到司道君的嘴巴和鼻子上,故意问他:“闻到了吗?” 司正的嘴巴被盖住了一半,发出的声音很模糊,听着有几分可怜。 “闻到什么?” 李琮一本正经地说:“你的骚味儿。” 这句话的尾音是上扬起来的,钩子似的弯弯翘起,致命又勾人。 司道君这辈子还没被人说过一个骚字,头一次感受到这样的羞耻,为了维护道家正统的尊严,他本应愤怒,本应严加斥责,本应为自己辩解。 但是,说这句话的人是阿丛。 所以,司道君把那些他本应做的事通通忘在脑后,问:“真的?” 他想要压抑住自己的无助和羞赧,可还是在李琮面前暴露无遗。有那么一瞬间,李琮觉得司道君很可怜,把他拖下水的自己还真是不折不扣的坏人呢。 不过嘛,当坏人真的是很快乐。 道德感太高反而没好下场。 李琮没有正面回答司道君的问题,而是把手指探进他的嘴巴里,笑着问:“道君尝一尝不就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了吗?” 司道君呆了一下,还真舔了上去,尝了尝,品了品,才说道:“没有味道。阿丛,你骗我,明明是没有味道的。” 李琮把刚掀起来的法衣又给盖了回去,挡住了司道君剑拔弩张的性器,她抱住司道君的脖子咬了一会儿,司正不觉得疼,也就任她咬着,但他不知道的是,李琮不光在咬他,甚至还偷偷笑了很久。 “道君。” 她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悠远绵长,比山中时常听见的溪涧奔流之声更为动人。 “怎么?” “道君,你还要忍到多久?” “忍?忍什么?” 司道君不知道,李琮手上经过的男人比他想的要多得多,即便他是一个大夫,也未必有李琮更了解自己的身体。 他不想在李琮面前丢丑,李琮偏想看他狼狈不堪的窘态。 “道君装得倒是像。” 李琮哼了一声,双手重重地向下按去,跟碰到了什么开关一样,司道君通体无力,嘴唇颤抖,眼神发直,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一时精关大开,喷射开来。 还好李琮闪得快,手上身上没有沾到半点。 她从司道君身后挪了出来,把人整个儿推到马车座位里面去,好整以暇地望着一脸懊恼的司道君。 那法衣中间泅了好大一块,颜色比周围的布料要深一些。 李琮心里想,真可惜,都射在了衣服上,没办法逼司道君自己把自己的骚液喝下去。她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说: “道君忍了很久罢?居然湿了这么大一块儿?”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尿了呢。 李琮懂得分寸,她知道司道君的羞耻心还没完全被自己攻破,打算过一阵子再说些过火的,逐渐叫害羞的道君放低底线,放软态度。 她以为自己很替人着想,司正却还是垂着脑袋,郁郁不语。 “道君心情不好?” 说起来,人在高潮之后总会有阵心情低落的时候。 李琮正想要给司道君讲点生理小知识,司道君却用干净的手指摸那块脏掉的法衣,说道:“脏了。” “我脏了,我把它也弄脏了,我把阿丛送我的法衣弄脏了。” “只是件小事,道君不用放在心上。” 李琮看着神情恍惚的司道君,知道到了自己该走的时候,她轻轻吻在司道君的额头上,说:“累了吧?你先歇着,我有些事要忙。” 司道君没有强留她,只是羞涩地回吻了她一下,李琮笑了下,利落翻下马车,径直走向远处等候她的属下命令道:“去,给钧神医的马车送些热水。” 第一百一十章兰州刺史为你献上贴着金箔的兰 数日之后,使团的脚步即将抵达兰州。 使团诸人无甚问题,就连一向唧唧歪歪的罗副使也再未抱怨过,咬牙坚持下来。 沿途经过的城镇逐渐变得繁华,流动叫卖的商人小贩多了起来。 李琮派了几个细心的手下,记下这些商人的货品、价格、货物来源以及活动范围,一路走来途经城池无论大小她一概如此吩咐,为的就是比对出利润最多的商路配置。 李琮在歇脚的驿站收到了兰州刺史章秉怀的书信,说是早就安排好了,只等公主殿下大驾光临。 “殿下,秦州、河州的刺史请您去您不去,怎么章秉怀一封书信过来,您就愿意去了?” 李琮把拆好的信原封不动放了回去,答:“乐儿,这毕竟是个使团,不是军队,总要休整一番,补充粮草。” “殿下,您还说我呢?不是军队,哪儿来的粮草的说法?” 二人相视一笑,李琮又问:“道君还在生气?” 赵乐儿为难地说:“依属下看,倒也不是生气,只是……” 只是因为殿下与他在马车里颠鸾倒凤的传言羞得不敢下车见人。 美其名曰修身养性,坐定炼心。 李琮点点头,继续问:“那十匹上等吐蕃马安置得如何了?” “回殿下,喜儿来信说已经放在您在长安的别院了。” 喜儿办事谨慎,叫人放心,李琮不再追问,吩咐快马加鞭,尽快赶到兰州。两日之后,恰是正午时分,使团一干人等浩浩荡荡地打城门进了兰州城。李琮骑在乌云骓上,打眼一看,那城门上用方正圆融的魏碑体刻了叁个大字:萃英门。 门下站了大大小小几十个官员,为首的正是兰州刺史章秉怀。 “殿下远来辛苦,臣等诚惶诚恐,唯恐照顾不周。不如就住在下官府中,还望殿下不要嫌弃寒舍简陋怠慢殿下。” 李琮没和章秉怀打官腔,她指了指身后几百人的队伍,问:“章刺史的府邸是单能住得下本殿一人,还是能住下所有的人?” 章刺史面色不改,请示道:“那依殿下的意思是?” “本殿与使团同住驿馆即可。” 这住宿是推了,宴饮却没推掉。 当晚,章刺史在府中设宴,说是要给使团接风洗尘,罗副使大腿还在疼,要在驿馆养伤没来,于是,李琮只带了十来个得力的手下赴宴。 “冬日苦寒,蔬食不生。唯有些兰州土产,还望殿下不要嫌弃。” 席上隔着大块切好的羊、猪、鸡肉,筷旁放碟炒好的椒盐佐味。李琮主要是在喝酒,肉食只动了几筷子,却告诉手下放开了吃,不要辜负了章刺史一番美意,一时之间也算是主宾尽欢,其乐融融。 酒过叁巡,面红耳热。 章秉怀坐到李琮身侧,语带暗示地说道:“不知殿下对本州土产可否满意?” 李琮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说:“尚可。” “殿下见多识广,只几盘肉无甚稀奇。下官无意间寻得乐府旧谱《黄骢曲》,听说殿下出使西域途径兰州,特命乐人演奏此曲献与殿下。” 李琮若有似无地笑了下,答:“此曲倒也与此情此景相匹。” 夜阑人静,月明皎皎。 章秉怀拍手叁下,侧门走进一队伶人,不知不觉之间,满座只剩李琮一个主位,还有几个在席位间端茶送水的仆从。 李琮却好似浑无所觉一般,捧着一碗酒,神情专注地看向腰肢摆动的伶人。 这些伶人衣着暴露,动作大胆,一个个地往李琮身上凑,李琮也不应也不躲,只一碗接一碗地喝酒。 此乃乐府旧曲,配了胡乐,编了胡舞,于凄怆婉转之间更见得一股刚劲之态。 屋中灯火通明,亮如白昼,舞伎身着金衣,转圈不停,等那舞伎转到人前,这才看出他们穿的根本不是什么绣金线的衣裳,而是贴了大片大片的金箔,随着舞伎肢体的猛烈动作,这些本不牢靠的金箔更是摇摇欲坠,半点风光也遮不住。 为李琮添酒的小厮哪里见过这场面,早已是瞠目结舌,忘了动作,酒碗满了,洒溢出来,溅到李琮的衣袍。 她还没说什么呢,欢歌笑舞的伶人却一时呆住,纷纷看向面无表情的李琮。那小厮忙跪下来,向李琮求饶,李琮却挥挥手,吩咐舞伎继续。 这一对舞伎尽是年龄在十八岁上下的少男,青春貌美,气质纯净,不似寻常歌舞乐人,明摆着是按照李琮的口味来找的。 再加上他们热辣的舞蹈、出格的动作和勾人的情态,看来是有备而来。 只是为了讨好她,就要下这么大的功夫吗? 李琮有点怀疑。 就在她思索之际,一个容貌极为出众的少年从众舞伎中脱颖而出,他手脚纤长,肢体柔韧,转了十二个圈儿终于转到李琮身前。 在最后一圈的时候,他好像是被什么绊倒了,即将跌到李琮跟前,李琮双臂向前一搭,那少男正好稳稳当当落在李琮怀中。 明眸皓齿,螓首蛾眉,真是好一副天生挨人玩弄的皮肉。 “本想为殿下擦衣,不料却叫殿下取笑。” 他偏过脸,很不好意思的模样。 “既然来了,就别走了。” 人都送上门了,哪有退回去的道理? 剩下的舞伎奋力舞蹈,可从他们冒着绿火的眼神来看,他们也知道昭阳公主的魂被这胆大包天的小贱男勾了过去。 李琮怀里的舞伎身上贴好的金箔几乎都要掉了,只胸前两块还算完好,李琮顺势摸了上去,浑然不顾他人目光,那舞伎双眸一闪一闪,似有动情之色。 “是谁出的贴金箔的主意?” 那少男舞伎人坐在公主怀里还不安分,扭来扭去,似邀请李琮同他共舞一般,料定在床笫之间也是如此骚浪动人。 “刺史章公。” “哦?章刺史日理万机,竟有如此巧妙的心思?” 少男舞伎以为李琮是在夸他,心中更加得意,眼含秋水地望着李琮,谈吐之间,呵气如兰: “殿下若是凑得再近些,还能瞧见更精妙的东西呢!” 第一百一十一章穿透乳头振翅欲飞的美玉蝴蝶 李琮不再与那男伎兜圈子,两手一扯,扯破男伎胸前金光灿灿的金箔贴片,其人双乳之上竟有两只蝴蝶翩然而立,她一伸手拽了下来,疼得怀中男伎吃痛低呼,含羞望了她一眼。 “好巧的雕工。” 原来,那少男的乳头上打了洞,穿了两只玉制的蝴蝶,雕刻得栩栩如生,用的又和田玉的料子,连宫中都未必有几块这样上等的玉石。 这两只蝴蝶不大,却是价值连城。 李琮把玩着两只蝴蝶,问那男伎:“这也是章刺史的主意?” 男伎避而不答,只说:“殿下可喜欢?” 章秉怀假借歌舞之名行贿,这样好的礼物,人人都喜欢,可她偏不。 关内、陇右两道是大唐发家之地,一个兰州刺史一年的俸禄才有多少,他哪里弄来这么贵重的东西? 而更重要的问题是,他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给她如此贵重的礼物? 李琮呵呵笑了两声,将两只蝴蝶放回案上。 “你指的是蝴蝶,还是你自己?” 那男伎没想到李琮不要蝴蝶,却动了想要他的心思,他恰到好处地掩饰好眼中的轻蔑,羞答答地李琮说:“殿下喜欢什么就拿什么。章公有言,这间屋子里的东西殿下尽可带走。” 李琮环视一周,众乐人不再奏乐,不再歌舞,一股脑儿转过头来,眼巴巴地望着她,嘴上虽然没有说,眼神里却写满了乞求。 她只是笑。 “你有名字吗?” 男伎一扭腰,说:“贱名而已,哪堪入耳?若是殿下不嫌弃,不如赐仆一个新名字吧?” 李琮看着那两只价格不菲地玉蝴蝶,它们沾染一层酒色,像是两只被雨水打透的蝴蝶,无端有几分可怜相。 又是一个处心积虑送到她身边的探子。李琮心里想到。 “那就唤你蝶仙。” “多谢殿下。” 就这么的,李琮从兰州刺史章秉怀的府里带了个大活人走。回到驿站的时候,手下被这抹粉描眉的男伎吓了一跳,李琮无奈地说:“章公送的兰州土产。” 罗枝枝呆头鹅一样,伸手要接,还对蝶仙说:“有劳这位郎君特意送来。是什么土产?交与本官便是。” 李琮惊愕地瞪了罗副使一眼,又把赵乐儿叫进房中。她不知道的是,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昭阳公主看中章刺史府上伶人并强取豪夺的消息就传遍了整座金城。 “殿下,蝶郎君身体单薄,恐怕不适合随使团上路……” 李琮抱歉一笑,对乐儿解释道:“本殿虽然贪图美色,但也不至于是色中饿鬼,随便见个伶人就要拉到床上去。” “章刺史对殿下小心奉承,若非殿下乐意,谁还能逼您把蝶郎君带回来?” 李琮摇摇头,说:“乐儿,你不晓得,这章秉怀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他府中装饰简单朴素,可用的东西没一样不好的。大的不说,就连席间一双筷子都是越国进贡的象牙雕成。他故意做好衣着打扮的表面功夫,实际的用物却比皇室用的还要好。你猜这是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自然是怕上面的人查出来他贪污呗。” “没错,可这世上贪墨的官员不知几何,像他这样别扭的实属少见。要么是他习惯用好东西,用差一等的都难以接受;要么就是他故意做给内行人看,若是不懂的,还以为这兰州刺史是个清正廉洁的好官。” 李琮想起跟蝶仙要土特产的罗枝枝,讥讽道:“咱们这位罗副使正是这么个傻子!” 赵乐儿跟着笑了下,问道:“这么来看,章刺史对殿下倒是好意。只是您一与他无甚交情,二管不到陇右一带,他费心思来讨好您又是为了什么呢?” 李琮黯然说道:“章刺史于席间酒意正酣之时曾说,本殿出京之后他就收到了上峰指示,说是要务必让本殿在陇右宾至如归。” “上峰?章公上峰岂不就是晋王殿下?”赵乐儿为难地看了李琮一眼,说:“晋王殿下怕是不知章刺史让您这么个宾至如归吧?” 李琮用手指在空中虚画着圈儿,她在思考,也在疑惑。 “乐儿,本殿在沙场待的时间长,在朝堂待的时间短,官场很多事我未必看得明白。你说,这件事二兄他知道吗?” 赵乐儿闭上嘴,不说话。李琮等了一会儿,幽幽地叹了口气。 “本殿命带孤煞,亲情淡薄。除了母亲之外,唯有二兄将我视作亲人,可哪里想到二兄会给我出这样的难题。” 假如李瑛不知,章秉怀那架势迟早会被人发现,必会连累李瑛,至少也是御下不严失察之罪。 更糟糕的是,如果李瑛知道,那他在其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呢? 李琮又该如何应对?是说还是不说?是装不知道还是听之任之? “收一个伶人没什么,无非多一笔风流债,可若是收了那礼物,本殿可就说不清了。” 有时候,昭阳公主的浪荡名声是她最好的保护色。 正是因为这层壳子,她可以做很多这个时代的女人不该做的事。 当然,她本性也是个花心的女人。这没什么不好的,她爽就是了。 两日后,使团休整完毕,拜别刺史辞行。章秉怀明里暗里提了晋王几句,李琮听了笑而不语,只说:“本殿定会好好对待蝶仙,不负章公美意。” 章秉怀遂不纠缠,将使团送出城去,复行四五里路以示敬意。 诸如此类的事又发生了好几次,李琮正好拿蝶仙当挡箭牌,不再收下沿途官员赠送的美男子,快马轻车一路走过凉州、甘州、肃州、沙州,直到这一年年末,使团终于到了阳关。 再往西去,便是茫茫的沙漠,人烟稀少,城池凋零,只有几座绿洲中的小城毅然挺立于狂风黄沙之中,不知还能坚持多少时候,不知何时就会被淹没于无情而又尖刻的沙砾之中。 李琮吩咐使团众人将马和马车换成脚掌硕大,适合在沙漠中行走、驮负的骆驼,她看了眼云脚低压的青灰色天空,体恤说道:“今夜就在驿馆歇下吧。” 第一百一十二章“有话好好说,一个两个的, 夜已深。 李琮借着油灯的光,全神贯注地研究手中地图。从长安到龟兹,使团已经走完将近一半的路,可剩下这一半路要怎么走就成了问题。 要么沿着图伦碛的边缘,贴着赤河走到龟兹;要么绕路伊州与西州,经由焉耆国再到龟兹。 第一条路是最近的路,可也最艰险。现在是冬天,赤河随时有结冰断流的风险,使团也无法保证随时得到补给,万一哪天断了粮草,很可能在沙漠中全军覆没。 第二条路不会直穿沙漠,伊州和西州又算得上是西域里排得上号的大城,粮草补给不会出问题,可绕的路未免太远,长久下来精力上也熬不住。 李琮的笔在地图上圈圈点点,想要规划出一条最合适的路线。不知不觉间,连屋内烛火熄灭都未曾发现。 “吱——” 窗棂处传来细微的声响。 屋中没有灯光,没有动静,就好像是里面的人沉沉睡去一般。早已埋伏多时的刺客先是往屋子里吹了不少迷魂香,又等了很久,这才放心大胆地破窗而入,提起刀来就要直取李琮首级。 月影朦胧,寒光一闪。 那刺客的刀刚亮出来,李琮整个人就跳了起来,一手一只弯刀与那刺客缠斗起来。那刺客身材大,力气也大,与李琮过了十来招还难分胜负,他见李琮不好对付,忙扔出一枚烟火,烟火炸响的一瞬,又有十来名黑衣人蹭蹭蹭破窗而入。 李琮哑然失笑。 “看来这位郎君是有备而来。” 李琮身姿潇洒,举止风流,虽于刀光剑影之中犹似闲庭信步。反观那刺客目露凶光,不发一语,一看就是心狠手辣的专业杀手。 “纳命来!”头一个刺客大喊一声,对着李琮的腰就要砍去,李琮却极为灵巧地折下腰去,顺着刺客露出的一点破绽溜出门外。 她刚在小院内站定,十几个刺客就将她团团围住,看来是不死不休的架势。 李琮叹息道:“兄长就那么恨我吗?” 那带头的刺客见事迹败露,也不伪装,盯着李琮冰冷冷地说:“原来昭阳公主想做个明白鬼。” 李琮摇摇头,不再多说,两把弯刀越用越顺手,于十余刺客之中游刃有余,切瓜砍菜一般利落。她下手狠厉,动作却愈发轻盈,和平时大刀阔斧的作战作风略有不同。 毕竟打仗和刺杀是不同的。 那十几个刺客摆出一个龙门阵,把李琮困在最中心,而最为凶险的阵眼真是为首的黑衣刺客守着。 李琮懂奇门遁甲之术,看得出阵眼便是破阵的关键,她想要快刀斩乱麻破了阵眼,却不料剩下的刺客配合极佳,生生拖住了她的脚步。 她抛出几枚精巧的飞刀,钉住两名刺客的眼睛,那阵法有了一点豁口,李琮见缝插针说道: “诸位真是江湖中一顶一的好手,兄长请你们来花了大价钱吧?” 刺客头子沉声答道:“公主天潢贵胄,自然金贵。” 一朵暗器飞来,李琮却不知为何迟缓一瞬,她人倒是没事儿,衣裳却被刮去一条丝绦。她还想要和刺客头子多套些话,刺客头子冷笑连连,大声喝道:“弟兄们!昭阳公主颓势已显,如今是在拖延时间!诸位与某速战速决,杀了公主,好回去复命!” 李琮又叹了一声,感慨道:“真是好聪明的人物。” 刺客头子未有丝毫松懈,李琮鬼魅般悠远的声响却在他耳后炸响,他竟不知李琮是什么时候蹿到了他的身后。 “可本殿也不是蠢瓜,总不会任人宰杀。” 刺客头子猛地转身,将将躲过李琮一击,李琮一击不成,并不恋战,而是从袖中放出一支擦火箭。刺客轻而易举就躲过了这支箭,不由得意说道:“久闻昭阳公主百步穿杨,今日一见,不过如此。 话音刚落,院门外传来一声巨响,原是赵乐儿暴喝怒骂道:“贼鼠辈好下作的手段!谁也别想伤我公主!” 刺客头子与离他最近的刺客对视一眼,细声交流:“不是给使团下了迷药么?她怎么还能……” 李琮这次没有再使轻功漂移过去,而是毫不留情地嘲笑道:“兴许是你的迷药出了问题呢。”刚说完话,李琮就随手抓了个倒霉的刺客,奋力在他膝盖关节处一蹬,随即传来骨骼碎裂的声音,李琮没有犹豫,又给了那刺客一脚,借着踩踏他的反力轻巧跳出阵外。 刺客头子惊愕于李琮破阵之快之巧,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刚才李琮不是穷途末路拖时间,反倒是和使团共同做了个局诱他们入阵。 “你,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李琮用刺客头子的原话怼了回去:“这些刺客颓势已显,如今是在拖延时间!乐儿与本殿速战速决,杀了刺客,好吃个宵夜!” 李琮与赵乐儿背对背站到一处,一轮泛蓝的月亮在二人头上升起,清晖撒在肩头,折出半点血色。 “属下来迟,属下有罪。”赵乐儿看着李琮衣衫上渗出的血迹,心中自责,沉重得很。李琮却道:“乐儿只是听本殿吩咐,何罪之有?” 李琮与几个侍卫不仅一起长大,更是并肩作战多年的战友,双剑合璧,威力更甚。赵乐儿论武功来说只稍逊李琮一筹,可放在江湖里也是排得上号的猛人。有了她加入之后,战局豁然明朗起来。 然而,在众人没有注意的地方,刺客的龙门阵也在一点一点沦陷。李琮定睛一看,原是柴小侯爷赶来助她。 “柴嵘?怎么是你?” 她说不管就是不管,这些天来柴嵘不依不饶地跟着使团,李琮全当没看见。柴嵘更是一反常态不再吵闹,很少在李琮跟前露面,仿佛只是一个无声无息的影子。 此次设局埋伏刺客一事更是没有知会他一声,不料此时柴嵘却来了。李琮先前把阵法破得差不多了,赵乐儿手起刀落砍了几个刺客,柴嵘来了之后更是如虎添翼,不多时就将这批刺客全部搞定。 柴嵘平日里惯用红缨枪,今日却提了一把长剑。他俊俏的面容因久不说话,不做表情而变得冷硬,双眸在月光下更是闪说凌凌之光。 “你伤了她。你该死。”他抬起长剑,冲着刺客头子砍去,剑如破风,呼呼作响。李琮一手拦住柴嵘凌厉的剑势,一手掰开刺客头子的嘴巴,阻拦住了他吞咽的动作。 李琮笑眯眯的,稳若泰山,面色不变。 “有话好好说,一个两个的,打打杀杀,自寻短见,这像是什么样子?” 第一百一十三章蝶仙只是一个漂亮屁股翘的草 那刺客头子自杀不成,愤恨不已,李琮叫人给他脚踝套了个圈,吊在房梁上吊了一整夜。 第二天一早李琮要来审人的时候,刺客头子脸色煞白,嘴唇干裂,眼神涣散,脚踝处的皮肤已被绳索磨烂。 “还是不肯讲?” 赵乐儿无奈称是。 为了防止刺客头子畏罪自尽,李琮派人把他一口牙全敲碎了,手脚更是用牛皮扣牢牢系好。被绑得像只野公猪似的刺客没有半点尊严,看李琮来了,大声疾呼:“只求殿下给某一个痛快!” 李琮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本殿又不是菩萨,你半夜带人来杀本殿,本殿反倒要以德报怨?” 刺客头子一噎,嘴角口水都流下来了,既不能用手去擦,牙齿敲碎了也兜不住,只好狼狈一吸,说:“某是江湖人,半点不通皇家事,怪只怪我贪太子殿下的重赏。” “哦?这么说,你承认你是兄长派来的刺客了?” “是!是!公主早就猜出来了,干嘛还要折磨在下?” 昨晚被吊了一夜,刺客头子边就着房梁转圈儿边想事儿,想明白其中不少关节。 使团前脚刚走,后脚他们就跟上了,之所以一直没动手,是太子殿下害怕打草惊蛇。但是,太子没想到昭阳走得那么快,不到两个月就到了阳关。 出阳关之后,使团就不在大唐国境之内。纵使太子手眼通天,刺杀行动也会受到很多限制。 何况,现下李珏还在突厥谈判,焦头烂额,左支右绌。 这群刺客原本的计划是先使迷魂香把使团放倒,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李琮房中进行刺杀。 使团的人没有中计,昭阳公主刺杀不成,分明是他们的计划从一开始就被识破。刺客头子心中懊悔,暗道一世英名竟要折在此日。 “这位壮士似乎没说实话。” 李琮冷冷看着刺客头子,她看似运筹帷幄,气定神闲,可实际上只有她自己知道昨夜的刺杀有多危险。 的确,她在一月半前就注意到了这批跟着使团的刺客。按理来说,是没什么好担心的。 怪就怪在,这群刺客刺杀的时间实在是太巧了。 昨夜,本该是她毒发功散之日。前几天使团快到阳关,李琮又收到突厥传来的情报,她见兄长那头状况不妙,猜测李珏会有所动作。 为了以防万一,李琮暗里找了趟司道君,问他能不能提前这个月毒发的时间。司道君站在医者的立场上坚决反对这一提议,但最终还是没有拗过李琮。 昨晚,她的身体和武功还未完全康复,和刺客交手之际犹有凝滞。李琮也不托大,连忙给赵乐儿发信号,只是没想到柴小侯爷在这时候也冒了出来。 “公主,某说的全是真话,字字属实啊!”刺客头子看着自己烂掉的脚踝欲哭无泪。 李琮却摇头说:“你说了实话,可没有说全部的实话。本殿问你,为什么要在昨日刺杀?” 如果不是她行事谨慎,昨夜恐怕就要成为刺客刀下亡魂。 一开始,她对司道君并不全然信任就是因为这个,到后来有了乌有子的担保,李琮对司道君和南华不再猜忌,可偏偏是这么关键的时候出了岔子。 此事若非司道君泄露出去,那也是她身边的人出了问题,叫她如何不心惊? “公主,某也只是听上面指示,实在不懂——” 刺客头子话没说完,双目外凸,舌头一吐,七窍流血,倒地而亡。赵乐儿想要上去查看一番,李琮却拦住她说:“不用看了。他们在出任务前就吃过药的,任务完成回去复命拿解药,任务没完成回不去的话就会毒发身亡。” 到底是没从刺客嘴里问出什么来。 赵乐儿心急如焚道:“殿下,您怎么一点儿不急呢?使团里出了内鬼,太子这次没有得手,难保不会有下次。” 李琮先点头,又摇头,她说:“是本殿身边的人出问题没错,却不一定是使团里的人。乐儿,我们一路走过来,基本住在各州驿馆。本殿饮食起居,总是有人伺候,怕是被有心人看出了什么,又被想要我死的兄长给知道了……” 那藏在她身边的人只知道她每月有一段日子会失去武功,变得虚弱,可却不知道她这个月改了时间。 更能佐证此人尚未打进离她最近的圈子,应该不是使团中常驻的人。 “那按殿下的推测,岂不是抓不到与那批刺客里应外合的小人?” 李琮托腮,淡淡地说:“又不只是兄长一人想要本殿死?防得了这个,防不了那个。”她顿了一下,又说:“兄长忍到这时候才动手才叫本殿惊讶。” “属下听说突厥那边的情况不大好。阿史那将军盛气凌人,言行无状,提出的要求又很离谱,太子殿下被气得天天跳脚。” “突厥,蛮夷也。和一帮狼崽子有什么好谈的?只有把他们打服了才行。” “殿下,那您还要去突厥找阿史那算账吗?” “呵,圣人恐怕不到最后一步不会愿意让本殿再回战场。” 赵乐儿察觉出李琮情绪低落,不敢多言,李琮很快调整好了思绪,又问:“那个蝶仙这几日还在闹?” 自蝶仙来后,李琮是宠幸过他几回,日日带在身边,明面上是得了新宠喜欢得紧,实则是想探明蝶仙的底细。她见蝶仙臀大无脑,十足的草包美男,便不再关注他。 最开始蝶仙自以为得势,一心想要跟着李琮回长安享福,将驸马视作头号敌人,后又发现公主和大夫关系微妙,便针对司道君处处为难,很是鸡飞狗跳了一阵子。 昨夜之事只有李琮、赵乐儿外带一个柴嵘知道,她做事如此小心,也是担心蝶仙这个变数。 “殿下放心。上次蝶仙去找司道君寻衅滋事,司道君给他贴了什么符,蝶仙吃饭塞牙,走路摔跤,无一日不倒霉,直呼撞鬼,安分不少。” 李琮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笑意,又问:“那小侯爷的伤如何了?” 要说这柴嵘也是,一年四季皆穿红衣,被刺客砍得半身红透,愣是分不清哪块才是血迹。刚抓住刺客头子的功夫,柴嵘就倒了下去,还是司道君把人救了回来。 “回殿下,听道君说,小侯爷他……” 恰在此时,帘外走来一人,身着红衣,笑容明艳。他说起话来的语气还是很欠揍,脸色中却有一丝怎么也掩盖不掉的苍白。 “阿琮若是关心,何不亲自问我?” 第一百一十四章看来公主对帛蜜罗王子还真是 “谁关心你?” 李琮翻个白眼,不看柴嵘,却不想柴嵘不复往常,不再跟个斗鸡一样非要找李琮论个高低。 也许是实战经验磨砺了他的性格,叫他更能设身处地地体谅李琮的辛苦,也许是随着年岁的自然增长,他也终于渐渐从飞扬跋扈的红衣少年长成沉默的大人。 “阿琮,从前种种是我误了。” 李琮听柴嵘的意思是想开了,她疑惑地问:“那你怎么还非要跟着本殿?” 柴嵘精心伪装好的面具出现一道裂痕,他很快又扬起一个欢快的笑。“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本侯想要一个大好前程有什么错呢?” “小侯爷好生奇怪,论武艺你比我几位侍卫稍逊一筹,论智谋嘛,小侯爷浑身上下只找得到一根筋。是怎么有信心来跟本殿讨大好前程的?” 柴嵘被李琮气得够呛,换作从前早就吵起来了,可他这次虽然气,却硬生生忍了下来。 “阿琮,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说完,柴嵘转身离去。 李琮看着他的背影出了会儿神,满脑子想的都是早已逃出京城的安乐公主和玄贞和尚。遥想那时大兴善寺一出闹剧,竟如幻梦一场。 因为害怕被人发现行踪,李宝珍再也没有给她传过消息。 “真不知道宝珍姊怎么样了……” 她始终无法原谅柴嵘。 李琮又在地图上勾画了几笔,终于确定好了最后的路线。两种方案她都没有选,而是取了条折衷的路,先从阳关出发途径沙漠走到蒲昌海,再从蒲昌海到西州再到焉耆、龟兹。 只要这段沙漠的路走完了,使团不会遇到什么大问题。 天外已是大雪纷飞。 李琮换了貂裘狐皮,于潇洒利落之外更添几分华贵。她有内功护体,并不怕冷,可现在穿单衣未免太显眼,索性换了冬装。她传赵乐儿来,问:“向导可找好了?” 赵乐儿答:“回殿下,现在是冷时候,向导并不好找。人家一听我们是要进沙漠的,直摇头。属下重金寻来几个胡人向导,他们自称是沙漠中的行商,要去于阗买卖货物,算是顺路,愿意做使团的向导。” 李琮问:“于阗?这批向导是于阗人?” “一个于阗人,两个疏勒人,还带着个哑巴女孩儿,说是他们捡来收养的。” 李琮皱眉。“叁个男人带着一个女孩儿?还是在沙漠里行商?乐儿,你不觉得奇怪?” 赵乐儿叹息道:“属下也知道怪,可眼下实在是找不到合适的向导。阳关驿也有熟悉沙漠的汉人,可现在快过年了,谁不想好好过个年呢,出再多钱也请不动人。” “本殿并无责怪你的意思。”李琮把画好路线的地图交给赵乐儿,说:“把人带来给本殿瞧瞧。” 赵乐儿领命称是,过一会儿带了一大叁小四个人回来。为首的是那个于阗人,汉名郑忠,两个疏勒人,汉名一个叫林大,一个叫林二,是一对兄弟。 “那位小娘子唤作何名?”李琮问。 郑忠汉话最好,在几人中地位最高,他操着一股关内腔调的汉话答道:“公主殿下,她叫明月,是仆头前在沙漠里捡到的丫头。当时啊,明月都快饿死了,仆不忍心,施舍她一顿饭,把她给救活了。” 李琮问明月:“是这样吗?” 明月人如其名,眼似满月,眉如新月,相貌不俗,气质清冽。她泪眼汪汪地看了郑忠一眼,重重点头。 李琮把明月叫到身边,随手给了她些金子。明月下意识看向郑忠,郑忠笑呵呵地说:“傻娘子,还不快谢谢公主殿下?” 明月准备跪下磕头,膝盖还没碰上地呢,李琮一把把人扶了起来,说:“谁教你动不动就下跪磕头的?使团要进沙漠全凭向导,本殿见你这孩子又很喜欢,一点金子而已算不得什么。” 李琮对郑忠说:“你的汉话说得很好,在关内待过不少年吧?” 郑忠赞道:“公主好耳力。仆早年一直在关内行商,前两年还去过长安西市,可惜西市胡商如云,仆实在竞争不过,只好在大唐与西域两地奔走。” 李琮问:“那你平日里都卖些什么?” 郑忠疑惑:“公主您问这些做什么?” 李琮又给明月抓了一把果子,明月呆呆的,把酥皮果子攥在手里,不敢拿也不敢吃。李琮拍了拍明月的手,对郑忠说:“本殿此番出使西域就是为了见见驸马的家人,哪有空着手去见人的道理?” 郑忠不依不饶的,指着使团近百只大箱子问:“公主从长安带了这些礼物还不够?看来公主对帛蜜罗王子还真是情深意重。” 李琮笑了下,问:“郑忠是吧?正巧你尝年游走于大唐西域内外,势必对法成还做王子的时候有些了解。不如你同本殿讲讲法成那时候的事?” 郑忠声音洪亮,把竺法成当佛子时候最出名的事迹绘声绘色地说了个遍。李琮入神地听着,双眸炯炯,不知在想什么。赵乐儿在一旁听得一愣一愣的,暗想这郑忠地口才去做行商真是屈才。 “乐儿果真为本殿找来个人材。郑忠,你说的这些事从前驸马也与本殿说过,却不如你说的这么有趣。” “公主谬赞。” 李琮“啪”地一下站了起来,高声说道:“本殿与驸马琴瑟和鸣,两情相悦,他许久不曾回龟兹故国,本殿当然要带去些好东西。长安有大唐各地的好东西,也有诸国送来的贡品,可总有些奇巧之物是长安没有的。” 郑忠抹了抹额头,谦卑地说:“仆是一介行商,卖的最多的是于阗盛产的玉石,有时候也会向大唐带去几本大乘的佛经。” 李琮听到佛经更是来了兴致,说:“既是如此,你叁人所带货物直卖与本殿便是。本殿会出十倍的价钱,等到龟兹之后,再另付给你们向导的报酬。” 林大林二听了叩谢不已,郑忠反应没那么大,但高高兴兴的样子做不了假。 “多谢公主!多谢公主!祝公主与帛蜜罗王子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李琮但笑不语。 第一百一十五章你又怎么知道世间人生个女儿 沙漠苦寒,风雪交加。 使团未曾在阳关多有停留,太子派来的刺客尽数埋葬于狂风暴雪之中,而李琮带领使团披星戴月,日夜兼程,向水草丰美的蒲昌海赶去。 从阳关到蒲昌海是大片广阔的沙漠,唯有一点明珠般的湖泊。这里不适合农作物生长,想要吃到新鲜蔬菜几乎不可能。好在李琮对这一片地域情况很是熟悉,带了叁箱多的干菜和腌制肉类,从阳关走的时候还特意买了几千枚耐储存的胡饼。 总的来说,使团的小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与运筹帷幄,事必躬亲的李正使相比,对西域两眼一抹黑的罗副使成了名副其实的花架子。使团的人几乎全是李琮的手下,有意无意地忽视着罗枝枝。 刚开始李琮还在想罗枝枝会不会搞鬼作乱,可他除了一直在她身边缠着之外,好像也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 顶多是劝她慢些赶路,不要太累了。 ……诶? 李琮的脑海里飞速闪过些什么,不过好像是些不要紧的事,她就没有再想。 “禀殿下,郑忠说还有叁日即可到达蒲昌海。” 使团在李琮的授意下驻扎在了一处背阳的沙丘,这里地势更高,视野开阔,不仅适合观测天象,预测沙暴,也有利于观察沙漠中会出现的凶猛野兽。 李琮向来不喜欢摆贵族的架子,在长安那是没办法,在沙漠里可没人敢管她。她靠在唯一一匹没有被留在阳关驿的战马——她的乌云骓——上,眺望着远方即将沉到地平线以下的夕阳。 雪停了。 阳光很好。 赤红色的霞光打在李琮立体而又鲜明的五官上,映得她仿佛是一尊沉默的怒目金刚。她的睫毛很长,但并不卷翘,显得很利落。她的鼻子很直,眼角下巴有着尖锐的弧度,似乎是李氏家族有鲜卑人血统的极佳证明。 赵乐儿出神地望着李琮,殿下没有说话,她也就不敢打扰。 “法成那边怎么说?” “回殿下,驸马说郑向导指的方向是对的,使团的确在向蒲昌海方向行进。” 实际上,使团中本就有熟悉西域地理的人,比如说,驸马竺法成,比如说,李琮特意从西市挖来的几位胡姬。 可惜的是,竺法成少时离开西域,沙漠环境复杂,路线时而改变,他只能判断出大概方向,对最新的路况并不清楚。 那几位胡姬对自己家乡前往大唐的路一清二楚,可怎么从长安走到西域就摸不准了。 至于李琮自己,她十几岁的时候来过西域几次,最熟悉的是吐蕃和吐谷浑。然而,西域诸国皆是小国,不敢反抗大唐,根本不用她打,她更常去的是北方蛮族的领域。 所以,李琮才会在阳关雇来往于两地的行商来当向导。 “殿下,既然您并不信任郑忠等人,为何还要雇佣他们呢?” 李琮托着下巴,说:“有些人可以信,有些人可以用。本殿不信这几个胡人,却也有用得着他们的时候。” 再说,她们使团上上下下几百人,战斗力加在一块算得上是一支小规模的精锐部队,怎么会怕叁个胡男呢? 按照之前的承诺,李琮以十倍的价钱买下郑林叁人的货物,检查一番后发现的确没什么异样,都是西域胡商常卖的货物。 使团行进的几日中再没见过大规模的商队,零星几个胡商带的货物也不多,李琮每次都花重金买空了他们的存活。 郑忠瞧见了,直夸公主不愧是大唐来的公主,就是阔气。 不远处,那个叫明月的女孩正在费力地搬水,她细白的脸蛋上蹭上乌黑的碳灰,准备给那几个胡商烧水洗脚。 明月很瘦,吃得很少,腰细得有些畸形。她穿着破旧的棉袍,内里的棉花都冒出来了。 一阵凉风吹过,李琮只觉舒爽,明月却打了一个寒战,纤细的胳膊坠着水桶,她几乎要拎不动,水花溅得到处都是,湿透了她本就单薄的衣裳。 “乐儿,你看郑忠对明月何如?” 赵乐儿同样看到了李琮看到的那一幕,她撇撇嘴说:“这哪里是捡了个女儿?分明是捡了个仆人回来。” “乐儿,你又怎么知道世间人生个女儿不是为了让她当仆人呢?” 民间的女儿无一日不劳作,烧饭、做菜、缝补、家务,从小做到大,从做女儿到做妻子。即便如此,等死了还要担一个从不服劳役享尽清福的名声。 纵她是天潢贵胄,皇室出身,不还是脏的累的都是她干,等到真正有好处的时候,又有几分实在到手呢? 赵乐儿回:“属下听说,一打仗的时候,百姓就喜欢生女儿,因为女儿不用上战场。生了儿子,儿子就会死,生了女儿,倒还能叫她嫁给邻人之子。” 李琮笑。 “既然对女儿这么看重,又知道男人都会死在战场,怎么还舍得她嫁给邻人之子当寡妇呢?与其说是心疼女儿,不如说是舍不得女儿远走,不如嫁与邻人,随时可以叫回家来做活吧?” 赵乐儿一呆,听李琮继续说: “男人骂女人上不了战场保家卫国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有几个军队会招女人呢?为什么千岁的娘子军那么有名?皆因稀罕。 男人恨女人打不了仗,一点用也没有,可他们是否算过有几场战争是由女人发起的呢?如果没有男人,兴许世界上根本就不会有战争。” 这真是世界上最吊诡的事。 这个战无不胜的将军,这个从十几岁起名震宇内的传奇,她内心真正的愿望是无有战争,天下太平。 “殿下,海晏河清固然是好事,可我们总不能束手就擒……” 李琮用马刷梳理乌云骓的鬃毛,她喜欢这匹马,不仅因为它的迅猛,凶狠,忠心耿耿,还因为它是一件珍贵的战利品。 来自遥远的北方。 “谁说本殿要束手就擒了?”她笑得危险且肆意。“我更喜欢以战止战,以杀止杀。” 只有手中拥有绝对的暴力与权威的人,才有资格谈论和平。 “乐儿,你去,将明月带来。” 第一百一十六章昭阳公主和哑女明月开始玩海 “明月,本殿问你。是,点头,不是,摇头。” 那漂亮柔弱的女孩儿自打有记忆起就漂泊不定,她极少见过李琮这样身份尊贵的人,却冲着李琮做了一个十分标准的见礼。 李琮开始提问。 “你是汉人?” 点头。 “你出生在大唐?” 点头。 “你出生在大唐的边境城市?” 摇头。 李琮顿了一下,细细去看明月的相貌,这张脸有着温婉的线条和明媚的的眼睛。 “你是江南人?” 点头。 “你是被家人卖了的?” 摇头。 “你的家人都死了?” 点头。 “你是被郑忠捡到的?” 摇头。 “你是被郑忠买下的?” 摇头。 “你是被郑忠拐骗来的?” 点头。 这个答案李琮并不意外。 叁个胡商带着一个美丽的中原少女,与其说是见她可怜,收作女儿,不如说是一场明目张胆的贩奴贸易。 这条波澜壮阔的丝绸之路的背面,从来有一条由背井离乡的可怜人的血泪铸成的黑线。 “郑忠要把你卖到西域去?” 点头。 “你的礼仪专门有人教过?” 点头。 “是郑忠教你的?” 摇头。 “是郑忠叫人教你的?” 点头。 “郑忠叫你学这些是为了讨好贵族?” 点头。 “那叁个胡商经常要你干活?” 点头。 “他们总是打你?” 点头。 李琮撩起明月的衣袖,她太瘦了,衣袖空空荡荡,像块破碎的布,那双细瘦的手臂上 “他们虽然打你却从不打你的脸?” 点头。 “因为你的脸在他们眼里最值钱?” 明月无声地哭着,晶亮的眼泪盈盈洒下,汇聚成两道触目惊心的溪流。 点头。 “你真的不会说话?” 点头。 “是天生的?” 摇头。 李琮顿了一下,她早该想到的,明月能听懂这么多汉语,就说明她不是一个天生的哑巴。 “是被人毒哑的?” 点头。 其实,郑忠的手段还不算是最恶毒的。李琮知道,干拐卖生意的都是些心肠异常狠辣的人,只用药毒成哑巴不让人说话已经算是“心善”,更狠的还有直接把人舌头拔掉的。 “明月,本殿最后问你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你可能没有办法用点头还是摇头来回答。” 明月流着泪看着李琮,她知道那几个胡商见她去了这么久,必定会心中生疑,等她回去免不了又是一顿毒打。 一路上,瞧出郑林叁人不对的人不少,可大多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偶尔有一两个问起,甚至想要帮她报官的,可又被凶恶的胡商给打跑了。 这位尊贵的公主是否能成为她的救星呢? “他们卖你,是要你去做什么?” 明月向李琮走近,一只手轻轻搭在李琮的肩上,满月般的眼睛美丽而又哀愁,下一步,她的另一只手解开自己残破的衣裳,稚嫩的胴体即将暴露人前…… “好了。” 李琮阻止了明月接下来的动作,她脱下狐裘,把明月整个人紧紧实实地包在里面。明月不矮,可比李琮要瘦很多,李琮的狐裘穿在她身上并不合身,但很温暖。 “乐儿,你进来。” 李琮对赵乐儿耳语几句,赵乐儿听完可怜地看了明月一眼,很快转身走出帐外。不一会儿,她又折返回来,说:“殿下,郑向导说他将明月当女儿看待,怎么可能会为了十两金就把女儿给卖了呢?” 言下之意,是嫌钱太少。 按照郑忠的打算,他是想把明月当作雏妓卖到西域王室的。李琮出的十两金当然不少,可他自信以明月的姿色肯定能卖到更好的价钱。 换言之,如果李琮愿意出价更高,他也不是不能卖这个“女儿”。 自从为昭阳公主当向导以来,郑忠就发现这位公主出手阔绰,无甚城府,与传闻中杀气腾腾的煞神不同,他眼中的李琮只是一个玩玩乐乐的大唐公主。 她还能干出解救拐卖少女的事?实在天真。郑忠在心里如此评价道。 所以,不好好敲诈她一笔怎么行呢?商男嘛,干的就是昧良心的事。 李琮却没有如郑忠的意,她牵着明月去找郑忠,见面不说别的,只是笑:“郑向导,想必你是对本殿有所误解。本殿喜欢明月,想要把她带在身边照管几日,那十两金是怕你思念明月,赠与你以作补偿。哪里说是要你卖女儿了?” 郑忠还算镇定,林大林二叽里咕噜说了一大段胡语,说得太快李琮没有听懂。 “那殿下的意思是?” 李琮把明月牵在左边,说:“郑向导不是说了?还有几日就到蒲昌海了。明月也陪不了本殿几日,短短几日,郑向导亦不会思念成狂罢?” 赵乐儿又把那十两金从林大的手里抢了回来。 “郑向导,你不会对本殿有什么意见吧?等到了蒲昌海,本殿一定把你这女儿完好无损地送回来。” 郑忠和蔼地看着明月,他操着一口明显的关内口音,不知是从大唐和西域往来多少次,不知是拐了、骗了、卖了多少女人才学会的呢? “公主所说,仆无意见。” 然而,就在李琮转身离去之后,郑忠便目露凶光,与林大林二骂道:“这小娘皮还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人物?这点钱都不愿出,那可就怪不得我要她的命了!” 林大说:“这使团有几百人,恐怕不好得手。” 林二抢白:“几百人又怎么了?唐公主脑子不好,带了几百个女人出使!我数过,整个使团的男人只有叁个,柴小侯爷麻烦些,副使和驸马都是草包。” 林大说:“可我听说西域北境都很怕昭阳公主……” 林二:“几天下来也没看公主有什么本事,兴许就是个花架子,皇帝老儿推出来唬人的!” 郑忠摆摆手,说:“管她是不是花架子!这几日且再受她几天鸟气,等到蒲昌海后,不就是我们的地盘?” 林大:“明月那丫头要怎么处置?没想到她都成哑巴了,还这么不安分。” 郑忠冷哼道:“先让她快活几天,到时候再教教她,什么叫认命!” 第一百一十七章昭阳公主智斗人贩子 在不下雪的时候,西域的天空是很蓝很蓝的,一丝多余的白色也没有,风自由自在从日边吹过,吹向人间,吹开久不消散的阴霾。 蒲昌海虽然被人叫做海,可内陆地区哪里会有海呢?只是西域人没见过海,以为这么大块的湖泊就该是海了。 深蓝的湖泊与遥远的天空遥相呼应,天上的云朵在湖水中怡然地遨游,青灰的鱼儿时不时从云朵的这一头钻到云朵的另一头。 李琮仍骑在矫健的乌云骓上,她的背后是浩渺的苍穹,连绵的群山和一支由骆驼和货物组成的使团。 这样美丽的蓝色,青如宝石的蓝色,她不是没有见过。 印象里,那个来自西域佛国的王子正有一双这般碧蓝的眼眸,他从沙漠中星点的绿洲一路出发,抱着虔诚的目的前往传闻中的天竺朝圣,再后来又来到大唐,来到长安,来到当今世界最繁华的都市。 他想要翻译佛经,传扬佛法,将心中的道传与世人。 一切似乎都很顺利。 然后,然后竺法成遇见了昭阳公主。 “公主,我们到了。” 郑忠欣喜地通报,他指着那块宝石般澄澈的湖泊,眉开眼笑的,像是在邀功。 李琮的思路被郑忠的声音打断了,她刚刚在想的是法成曾告诉她的过去,是在京中别院的时候二人之间的闲谈,是她与他难得的闲暇时光。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哦?那就驻扎于此,好好休整。”李琮下命令道。 使团有条不紊地在蒲昌海边寻找合适的方位,安顿驮兽,卸下货物,这些事她们已经做了无数遍,早已得心应手。 李琮看蒲昌海附近水草不错,可怜乌云骓跟着她受苦,许久没吃过新鲜的草料,她叫人牵好乌云骓,提了两把弯刀直奔蒲昌海走去。 越是靠近水边,越是觉得清冷。 在地势如此之高的高原之上,太阳只有光,没有热。尽管它努力地蒸出一点水汽,可那水汽也是冷的,薄雾一般,轻纱一般,笼罩在一望无际的蒲昌海上。 李琮割草的时候有点疑惑,为什么这里的马草根部是赭色的?兴许是水土不同罢,她抱着一大捆马草回到使团之中。 郑忠似已久候多时。 李琮把马草放在一旁,来不及亲自喂乌云骓,她问郑忠:“有什么事?” 郑忠:“公主雇我们兄弟之时说是到蒲昌海,可仆这几日来打听到,您还要带领使团前往西州。这段路虽说是在图伦碛之外,可有些地方也不是那么好走……” 李琮拿过铡刀切割草料,鲜美的草叶榨出青绿的汁水,味道闻起来清新自然。 “郑向导是想继续为本殿效力?” 郑忠掂起沉甸甸的荷包,里面的金银财物撞在一起,恰到好处地露出属于商人的贪婪与狡猾。 “公主慈悲为怀,与人为善,谁不想做公主的生意呢?” 李琮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评价她。 慈悲为怀?与人为善?这还是她吗?这简直就是菩萨嘛。 李琮未有即刻答应郑忠的请求,反问起另一件事。“那明月她……?” 按照原本的计划,到蒲昌海后,使团就该与胡商向导分道扬镳才是。 郑忠摸着荷包袋子,略带奉承地说:“明月跟着公主,是明月的福气。仆一介胡商,那孩子跟着仆又能有什么前途?莫如随侍公主,衣食无忧。” “郑向导倒是想得长远。” 这些天来,明月和李琮吃穿用度无一不同,才几顿饭,就把她养得丰腴不少,连个子好像也长了些。 赵乐儿说她有见到女孩儿就想当妹妹养的怪癖,李琮笑着弹乐儿脑瓜嘣儿,并不辩解。 郑忠走了。 李琮细心地为乌云骓码好草料,杵在它身侧等了一会儿,奇怪地问:“小云,你怎么不吃呢?” 而乌云骓当然不能回答李琮的问题。 它嗅了嗅肥美的草料,甩过马头,重重地打了一个响鼻。 当天晚上。 在蒲昌海的另一头,黑水般的人头密密麻麻地汇聚成一条暗夜的溪流,为宝蓝色的蒲昌海环上小半条黑色的带子。 “郑哥儿,兄弟们都准备好了!” 郑忠脸上再无谄色,他笑得毒辣,傲慢地问:“林大,你怎么把所有弟兄都叫来了?那使团人多,可都是娘儿们,那用得早这么多人手?” “郑哥儿,中原人不是说了,小心驶得万年船!再说,不是所有弟兄都来了,还留了十几个看着那帮货呢……” 郑忠笑道:“既然如此,还等什么?弟兄们,随我发财去也!” 而在蒲昌海的这一头,大唐使团驻扎的营地之中,万籁俱寂,星夜无声。营地之中一盏灯也没有点,似乎所有人都沉沉睡去,对帐外的一切一无所知。 郑忠秃鹫般锐利的眼神盯到最大的主帐上,他知道,那是昭阳公主的营帐。 “动手!” 随着一声呼喝,几百胡人蜂拥而上,蚂蝗似的钻入使团各个帐中。郑忠立于不远处的高地踌躇满志地望着战况,心里不禁盘算起这批大唐来的女子能卖多少价钱。 按照通用的价格计算,一个唐国女人的价格等于两头牛,或四只羊,或一匹良马。 这叁四百个女人能卖出不少钱呢。 至于那个大唐公主嘛,太招眼了,实在麻烦。 可他是经验丰富的人贩子,熟悉控制人的手段,懂得怎么抹去一个人的痕迹,知道如何将高高在上的公主变成低贱的、任人践踏的女奴。 郑忠沉浸于幻想之中无法自拔,可他没有注意到,使团驻扎的营地还是那么安静。 不同寻常的安静。 他起了疑心,直奔李琮的主帐而来,他心里打着鼓,嘴上却还犟着,挑起帐帘说道:“怎么这么慢?一群中了药的女人,你们也要花这么长时间?还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却不料,一把弯刀快如闪电一般嵌进郑忠的喉结和他身后的帐帘之间。那分明是一块软帘,在刀锋的威逼之下,竟似冰霜凝结在郑忠的后颈之外。 本该昏迷,手脚发软,神志不清,武功尽失的昭阳公主此刻正笑盈盈地看着大惊失色的郑忠,她问: “如此说来,郑向导是有过不少丰功伟绩了。怎么也不对本殿讲讲?” 第一百一十八章捡妹妹的瘾又犯了是不是是不 郑忠瞠目结舌,指着李琮“你”了半天,惊惧之下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要论平时,郑忠也是杀人不眨眼的,在昭阳公主眼前卑躬屈膝几天,那必定是要在日后找回场子的。 他料定计划万全,不会有失,却没想到使团未能中计,李琮的弯刀又卡在他脖子上,一时之间慌了手脚不知如何应对。 李琮如恶鬼修罗般逼近郑忠,脸上却仍带着优雅的笑意。 “郑向导是不是很好奇为什么本殿没有中招?” 郑忠还欲装傻,说:“公主,仆是来救你的呀!蒲昌海素有强盗,使团驮运财物众多,估摸着是早就叫人给盯上了……” “郑向导不必拖延时间,本殿早就派人跟在你身后,你的人前脚刚来攻打使团,本殿的人后脚就把那些娘子救出来了。” 李琮笑了一下,说:“这时候她们该是要回来了。” 郑忠被李琮毫不掩饰的杀气震慑住,他脑海里只有两个念头,一个是完了,干了这么多年缺德事,大风大浪都过了,却栽在他最看不起的女人手里,还有一个念头就是,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他就算死,也想要死个明白! 李琮看出了他的疑惑,说:“郑向导是不是很好奇,好奇蒲昌海的水怎么不管用了?好奇使团上下喝了那毒水后怎么还活动自如?” 真是好狠辣的毒计。 郑忠本只是个胡商,常年往来于大唐西域两地之间,春夏秋冬,东奔西走,忙来忙去却只能挣一点银钱。 后来,他开始做贩人生意。 一开始是什么人都卖的,既卖貌美的女人,也卖瘦弱的少男,既卖畸形的胡人,也卖文弱的汉人。 再后来,郑忠发现汉女是最好拐的,在街上瞧准一个,上去说这是他与人私奔的妻,是他出逃家外的妾,是偷了府中东西畏罪潜逃的奴婢,不管那被抓住的女人如何挣扎和辩解,路人也不会管一个男人的家务事。 有时候,甚至还会帮他一起制服这不听话的女人呢。 渐渐地,郑忠聚集的人手越来越多,做的贩人生意越来越大,在唐国与西域诸国中间的叁不管地带日益猖獗。 郑忠的拐卖事业发展得如火如荼,可他遇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他拐来的人太多了,不好控制。 林大林二两兄弟为他献上一种产自疏勒国的致幻草,郑忠派出人手,将风景秀丽却常年荒置的蒲昌海据为己有,更是在蒲昌海外遍植致幻草,久而久之,连蒲昌海里的水都沾上了毒性。 “郑向导,你种迷幻草的法子很聪明,也很管用,可你实在是太贪心,你犯的罪过实在是太深了。” 他到底拐过多少女人?用过多少次叫人失去抵抗力气的药草?到底是多么深沉的罪恶,才会将这一片得天独厚的蔚蓝,变成由眼泪、锁链和绝望组成的无间地狱呢? 听完李琮说乌云骓不肯吃蒲昌海附近的马草之时,郑忠笑得连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什么?我一世枭雄,最后竟是败在一匹马上?” 李琮手起刀落,圆滚滚的头颅应声掉在地面,喷涌的鲜血溅满她的弯刀。她一脚踩在郑忠的头上,那颗脑袋不再滚动,两只眼睛睁得很大,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就这么死了。 她知道郑忠是听不见她说话的了,可李琮还是讽刺地说:“凭你也配与本殿的乌云骓相比?” 李琮在帐中静静地等了一会儿,她掀开帐帘,将郑忠的头挂在门前。在她的属下忙完向她通禀之前,她盯着那颗脑袋想了很多事。 她想起上一个被她割掉头颅的男人。 她的表叔,前朝的皇帝,末代的君王。 杨利负过天下人,却从未负过李家。他待李敬如手足兄弟,他视窦缈为金兰姊妹,他把这几个姓李的小孩儿当作自己的小孩儿一般疼爱。 那个昏聩无能,暴虐成性,好大喜功的隋隳帝当真一无是处吗? 那站在大运河边,曾立誓要为天下苍生谋福祉的青年帝王,是否预料到他一生毁誉尽数付与此河呢? 权力的争夺终究将过去亲如一家的两家人摆置在完全的对立面。 不死不休。 李琮唯一的遗憾是,那时的她是那么天真,轻易相信李敬说的斩杨帝头颅者立太子的诺言。 “回禀殿下,贼人已诛。” 赵乐儿拎起一个软塌塌的男人,李琮一看,原是林大。只不过这个林大已经被砍断手脚,动弹不得。 “属下还留了一个,以防有什么遗漏。” 李琮并不打算报官。 报官,报什么官?她不就是在官僚里长大的吗?她怎么会不知道那帮官员怎么和稀泥,逃脱责任,互相推诿呢? 这是一片阳光强烈却无论如何也照射不到的灰暗国度。 因此,昭阳公主选择用自己的方式定罪量刑。 除了林大之外,这批人贩子的尸体全部被丢进蒲昌海中去,血水染红了蒲昌海,与血红的夕阳交相辉映。 李琮还派人将致幻毒草尽数拔除,让这片澄澈的湖水回归原本的平静,她甚至还又撒了一把草籽。微风携去草籽,她的视线跟随而去,直到触及黑得发青的土地。 土壤会孕育新的植物,湖水会消散于黄沙之中。 可那些回不来的人,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乐儿,这些女子的家乡籍贯都统计好了?” 赵乐儿点头。 被押在郑忠这儿的,多是抓来不久,还来不及脱手的。她们的神智还很清醒,还记得自己是哪里人。李琮从使团里分了一批武功高的出去,护送那些愿意回家的女人回家,至于那些不愿意的,她也会给些盘缠。 可她能做的,目前来说,也只有这么多而已。 明月,是郑忠最新拐来的女孩儿。 司道君看过她的嗓子,说是能救,只是要用很珍贵的药材,等回了长安才能开始医治。李琮动了恻隐之心,问:“明月,你愿意跟着本殿吗?先去龟兹办些事情,再回长安治你的病。” 明月眨着明月般的眼睛,重重点头。 第一百一十九章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 李琮是被刺眼的阳光吵醒的,她躺在干热的沙粒之上,灼人的热从背部蔓延全身。她的头很痛,过了半晌才站起来,瞧见几百步外喧哗热闹的城池。 她记得自己带领使团来到蒲昌海,下一步该是雇佣郑忠出发去西州…… 使团的人呢?乐儿呢?法成呢?司道君呢? 怎么就只剩她一个了。 李琮望着一片蔚蓝的湖水若有所思,碧波依旧荡漾,白云依旧优游,这似乎是她曾经见过的景色,只是记忆之中并无人间烟火。 她检查了下随身物品,除了临走前乌有子给她的锦囊之外,短匕、长剑、弯刀一样不见,文牒、银两、丹丸亦无影踪。 有意思。 她这是到了哪方宝地?还是遇见了什么强盗?就差把她衣裳给扒了换钱了。 李琮收好锦囊,向那座气派恢宏的城池走去。城门前站着两个胡人守卫,二人披坚执锐,目露凶光。 “本殿乃大唐昭阳公主,带领使团前往龟兹拜亲,误入贵宝地不胜打扰。因强人洗劫,本殿与使团诸人分散,不知是否得见城主?” 她说完话,那两个胡人却像是没听见她,也没看见她一般。 李琮又重复了一遍,两个守卫仍无反应。她特意在城门口等了一会儿,发现这城中虽然热闹,可却没有一个人要出城,至于城外更是只有她一个人要进城。 当真诡异。 仿佛她和这座城里的人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 两个本不该有任何交集,却因为偶然而交错的世界。 李琮有预感,她遇到的种种异常只有进城才能得到解决。何况,除了这座诡异的城池之外,目之所及就只有那平静而深邃的美丽湖水。 她先是绕着城墙走了走,本想捡几块砖瓦作武器,却没想到这城墙是用沙土造的,严丝合缝,一点空隙也没有,扒块土块儿都费劲。 李琮叹了一声,这满眼的黄沙,寻个武器都困难,总不能叫她洒人一把沙子当武器吧? 可她没有气馁。 李琮又溜达到大湖边,她拔了一簇草叶,在手里蹂韧一番,对这种草的韧性还算满意。很快,一条软而韧的长绳就在她手中成形。 结草衔环的故事她总听过。 就是不知这草绳绊得了马腿,却能不能扼得住守卫的脖子? 李琮蹑手蹑脚地绕到守卫身后,兴许是起了杀心的缘故,明知两个守卫瞧不见她,可她还是尽可能地小心。 她走到一个守卫身后,双手握紧绳子,往上那么一拉—— 令李琮没想到的是,就在柔韧的草绳碰到守卫肌肤的一瞬间,那守卫却飞快向后倒去,一脑袋把她撞到了城墙上。 紧接着,守卫的胡刀猛地向李琮砍去,好在李琮反应够快,矮下身子,躲过了这一击。 好嘛,我打不到他,他却打得到我? 可真够憋屈的。 最令人无语的是,只有她碰到的那个守卫对她的动作有所察觉,旁边没碰到的那个守卫跟没事儿人一样,目视前方,一言不发,尽职尽责地守着城门。 感觉愈发诡异。 然而,此刻的李琮无暇多想,她正头疼要怎么解决一个鬼魅般难缠的胡人守卫。 平心而论,这守卫比她矮,没她矫健,看武功更是压根没法和她比,可他身形鬼魅,难以捉摸。李琮手里只有一根刚搓好的草绳和一枚软软的锦囊,连件伤得到人的兵器都没有,她一时想不出主意,唯有躲闪不已。 “本殿是昭阳公主!” “你这胡人是不是听不懂汉话?” “还是你们城中净出聋子?” 李琮躲得快,守卫拿她没有办法,胡砍乱劈,恼羞抓狂。那守卫看李琮是越看越生气,苍白的脸上竟也现了几分人气。 实际上,李琮心里更气。 她已经很久未曾如此狼狈过,倒也不是说受了多重的伤,而是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委屈之感。 和她打起来的胡人守卫不会说汉话,他叽里哇啦地说了一堆,李琮只听懂简单的几个字眼,大概是在骂她擅闯王城,大胆放肆之类。 “本殿好说好商量你们当没看见,刚上手就给本殿来这一手?你们是在碰瓷不成?” 胡人守卫依旧听不懂李琮在说什么,李琮左躲右闪,心下来气,她不是没尝试过赤手空拳与那守卫搏击,可拳头砸在守卫脸上之后,她的手触及到的不是踏实的人肉触感,反倒像是插进一捧流动的黄沙之中。 这可怎么打? 李琮心想,这样下去可不行,她迟早会被这古怪的守卫耗死的。一筹莫展之间,她不小心擦到另一个无动于衷的守卫的胡刀,眼瞧着那个守卫也要“看见”她了,李琮情急之下反手握住胡刀刀刃,豁然将胡刀从守卫那里夺了过来! 她的手心已被割破,鲜血淋漓。 李琮却扬起嘴角,浑身干劲儿地冲向两个被她吵醒的守卫。 她好像明白了,这是一座沉睡中的城池,城里的人看不见城外的人,除非是在受到攻击的时候。 似乎是某种自保的手段?李琮在挥刀砍向守卫的时候抽空想到。 有了这把胡人守卫的胡刀,李琮终于可以实打实地和守卫打上一场。她草草地看了一眼,辨出这是十几年前西域流行的样式,心中虽然奇怪可眼下却顾不得那么多了。 李琮的胡刀舞得虎虎生风,行云流水,动作好看漂亮暂且不提,更重要的是,刀刀入骨,杀气腾腾。 那胡人守卫的身体砍上去不再流出黄沙,而是喷洒出大片大片的鲜血。李琮没有错过他们惊讶的表情,流血在他们的概念里好像是件很新奇的事。 管它呢,她今日是一定要进城的! 最好抓来个能听懂汉话的人…… 李琮刚想到这一层,身后城门之中就传来一道清越高扬的男声: “这是哪来的公主?好大的脾气,好重的杀气!” 李琮没有收手,她用刀背敲在两个守卫的脊骨,将二人踩在脚下,守卫顿时动弹不得。她一边回头看去,一边说道:“自然是大唐昭阳公主。” 第一百二十章早已灭国的楼兰王子向你发出邀 “楼兰国?本殿听说,楼兰十几年前已经灭国。” 言下之意,你这个自称是楼兰王子的人又是怎么回事? 尽管这名自称叫阇梨攀的青年男人巧妙地化解了李琮和城门守卫之间的争斗,似乎也一直在向她释放着善意,但是,李琮实在无法轻易相信来自这座鬼魅城市的人,她也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怀疑。 晴光大好。 是错觉吗?入城之后的日光愈发刺眼。 李琮手里还拎着从守卫那里抢来的胡刀,胡刀上滴落着淋漓的鲜血。 她和阇梨攀坐在沿街的一柄大伞之下,路过的行人有小商贩,有做苦工的人,有身穿铠甲的士兵,这些人纷纷前来问好,冲李琮和阇梨攀露出真挚的笑容。 就好像没看见李琮提着的那把带血的刀一样。 阇梨攀未曾回答关于楼兰灭国的问题,他俊秀的面容泛起涟漪般的笑意,翡翠色的眼眸里倒映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他似乎是在说,楼兰怎么会灭国呢? 楼兰的人民,楼兰的城池,楼兰的王子,不就好好地展露在你眼前吗? 李琮心头闪现出一丝烦躁,很快地,她又将这缕不该出现的情绪压抑下去。 “好吧,本殿姑且承认你是楼兰王子。不知阇梨王子的侍从是否看见本殿的使团?出使任务不容片刻耽搁,她们还在等着本殿回去。” 一瞬间,熟悉的面孔在李琮的脑海中一一浮现,她久违地感到蔓延全身的悲伤,可是,在被阇梨攀翠色眼眸注视的刹那,她发现那些本该熟悉的容貌和名字,竟然逐渐变得越来越淡。 “我……” 阇梨攀贴心地问:“公主神情恍惚,似有哀色,可是生病了?” 李琮在阇梨攀看不到的地方,又用手心握了握刀刃,鲜血迸出的那一刻,她的神智即刻恢复清明。 “本殿无碍。” “还要麻烦阇梨王子助本殿与使团重聚,事成之后,本殿必有重谢。” 阇梨攀长了一张桃花面,可他的眼角眉梢,无不显露出温柔的痕迹。李琮向来喜欢柔顺可爱的男人,可她就是对阇梨攀无法产生任何好感。 “公主殿下,不必忧虑。” 阇梨攀的嘴边漾出温柔得不能再温柔的笑意,李琮觉得这笑容是很熟悉的,她在别的男人的脸上也曾见过的,可她确实想不出那个人到底是谁了。 眼中只剩下阇梨王子一人。 “我相信,您的使团正在沙漠中某个安全的地方,完好无损,等您归去。而我保证,我一定会让您在楼兰国享受到最高规格的款待。唐人是怎么说的来着?乐不思蜀。” 他在说最后四个字的时候,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如梦似幻,辨不分明。 阇梨攀笑着,那笑容无忧无虑,李琮的心却再度提了起来。 早就覆灭在黄沙中的国度、分别属于两个世界的人、刺眼夺目令人头疼的日光…… 这是李琮对楼兰的第一印象。 之后,阇梨王子果真做到了他向昭阳公主的许诺。 他为李琮备好佳肴,斟满美酒,没日没夜地为这位远道而来的大唐公主筹备宴会。 不止是这位王子,整个楼兰的臣民都很欢迎李琮。就连和她打起来的那两个守卫,后来都不好意思地拿来新鲜瓜果,作为向公主道歉的礼物。 “不打不相识嘛。”一个守卫这样说。 “恳请公主殿下原谅我们。”另一个守卫这样说。 李琮懒懒地点头,叫他们退下。 她不知道自己困在楼兰多久了,阇梨攀不肯告诉她时间的变化,而她也找不出任何能够提示时间的证据。 虽然这座城池为李琮提供了优越的条件,让她享受公主一样的待遇,可李琮就是觉得自己是被人困在了这里。 她尝试过离开楼兰国,自己寻找使团。 但是,李琮发现她一个人无法离开这座城池,最远只能到达蒲昌海的边缘,然后就再也走不过去,就跟有一层看不见的结界一样。 所以,她又回来了。 李琮猜测,想要离开,必须要得到楼兰国的允许。 “公主,晚宴要开始了。” 宽敞明亮的宫殿之下,坐着一位郁郁寡欢的公主。她穿着典型的唐装,腰间佩着锋利的胡刀,与初见时候不同的是,胡刀上的鲜血已经被擦干净了。 李琮侧靠廊柱,远方吹来一阵清凉的风,风里有沙粒和湖水的气味。她想,这是不是从蔚蓝色的蒲昌海吹来的风呢? “阇梨王子,本殿有事问你。” 阇梨攀的笑容是完美的,李琮却厌恶这种完美。好在她见得多了,知道如何应付这种虚伪。 “本殿很好奇,你的汉话为什么说得这样好?和本殿从前在长安听到的无甚区别。” 根本就是大唐官话嘛。 阇梨攀神色不变——当然不仅是这个时候,李琮就没见过他除了微笑之外的其它表情——镇定地说:“大唐国力强盛,文化昌荣,楼兰小国,心有向往,学习官话,实属正常。” 不是的。 不是这样的。 李琮和很多外邦人打过交道,听过很多奇奇怪怪的口音,她知道,即便是语言能力很强的人,在说母语之外的语言的时候,总是会不自觉地带上源于母语的一些习惯。 比如说,她在说吐火罗语的时候就会习惯性地把句子里最重要的内容放到后面。 这是汉话文言的行文习惯。 平心而论,她在语言方面的造诣并不算最高,不如法成自小精通西域诸国语言文字。即便如此法成在说汉话的时候,她还是能分辨出轻微的西域口音。 “是吗?本殿还以为阇梨王子曾经到过长安。” 阇梨攀不再微笑,神情一下子落寞起来,他惆怅地说:“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我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未曾去长安看过。” 旋即,他又笑了起来。“得见昭阳公主,便是不枉此生。” 李琮的语气变得缓和,问:“阇梨王子何必如此断定?你这样年轻,以后不是没有去长安的机会。如果王子愿意,大可等本殿的使团归途路过楼兰,本殿再邀请你同回长安可好?” 但是,很向往长安风华的阇梨攀王子没有立刻答应李琮的邀请。 他微笑着说:“公主殿下,宴会马上要开始了,随我来吧。” 李琮无声地跟在阇梨攀身后,走向热闹的厅堂,坐在胡床上的那一刻,她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问题。 诶,法成,是谁来着? 第一百二十一章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 “公主为何不肯换下衣袍呢?” 在觥筹交错、歌舞欢乐的宴饮上,阇梨攀为李琮斟上一杯醇美的葡萄酒,有意无意地看了眼她的衣衫一眼。 来到楼兰国的第一天开始,阇梨王子就为她准备好了华服,可李琮宁愿穿着旧衣,始终不愿接受王子的馈赠。 的确,她还对这座鬼魅的城池抱有戒心,害怕一旦脱下原来的衣服,贴身安放的锦囊就会消失不见。 尽管乌有子没有说过什么时候该用锦囊,可李琮下意识认为,这枚锦囊是绝对不能丢失的。 诶…… 乌有子,是谁? 李琮饮下暗红色的酒液,她不习惯葡萄酒的味道,但她从前在长安也没少喝过,此时喝来倒也不觉得稀奇。 “阇梨王子,您实在无需对本殿如此周到。” 李琮婉拒了阇梨攀的好意,自顾自地喝着酒。阇梨攀有些伤感,他翡翠色的眼眸映出不灭的灯火,似乎是真的在伤心一样,他幽幽地说:“我只是想给公主最好的东西而已。” 只有这样,她才会永远留下来。不是吗? 李琮不怕硬刀子砍人,她怕的是软刀子磨人,而阇梨王子正是一个爱磨人的小妖精。 饶是如此,被磨了这么久,李琮的耐心也被磨得所剩无几。她压抑不住心中的厌恶和烦闷,冷嘲热讽道:“阇梨王子想给本殿最好的东西?” 阇梨攀眼中一片赤诚,还没来宴会之前,李琮就觉得他的神情很熟悉,像是从前认识的某个人,可等宴会开始之后,她怎么想也想不出那个人到底是谁了。 “是的。” “也就是说,这些就是王子能给本殿最好的东西?” 李琮轻蔑的目光扫过席上精美的菜肴、香醇的美酒和十步之外载歌载舞的乐舞伶人,明摆着是在说这些东西她根本就瞧不上眼。 阇梨攀瑟缩一下,问:“那什么才算好呢?” 李琮常年在外带兵打仗,对于饮食享乐并不热衷,可她和阇梨王子杠上了,便说起宫宴的奢华来向他夸耀。 “本殿没记错的话,使团到蒲昌海的时候,已经快过年了。每逢过年,宫宴会上两百道热菜,叁百只锅子,一百份凉菜,五百例果子,大小官员,皆来朝贺,热闹往来,络绎不绝。” 实际上,李琮不喜欢去宫宴,找托辞推了就是,也从未后悔推过。只除了一次,她没去宫宴,宝珍姊姊就遇到了个圆头圆脑的和尚…… “若是只以数取胜,却也不算稀奇。本殿记得有几道山珍海味,尤为特别。一道是驼峰肉,一岁大刚长成的骆驼,杀了只取驼峰上一两鲜肉,烹煮撒盐,味道鲜美。要上百只骆驼,才能做成一盘菜。” 李琮讨厌这种劳民伤财的事,她有时候会想,庖丁厨人真是残忍,为了一两肉就要把骆驼宰了。再说,就用那么点肉,骆驼就算不杀,包扎一下没准儿就养好了。 话说回来,总归是为了讨好喜好奢侈、热爱排场的贵人。李琮有些不忍心,没有接着说其它菜肴,走下席间,随手拽来一个伶人,指着他的脸说道: “本殿喜好美色,豢养男宠,声名远播,想必是传到阇梨王子耳中,所以才叫这班伶人整日在本殿眼前晃来晃去,大跳艳舞,可这些伶人容貌、风度远不如府中面首,本殿又怎么会为了他们而心折呢?” 李琮站在厅堂中央,声声句句,铿锵不已,听得阇梨王子目瞪口呆,惊讶不已。 良久,李琮终于不再夸耀,停了下来。 “如此说,是小王在公主面前献丑了。” 阇梨攀保持着一位王子应有的风度,丝毫不因李琮盛气凌人而感到被冒犯,他微微地笑着,包容地注视着昭阳公主。 李琮气极反笑,她冲着阇梨攀扬起下巴,故作姿态,说道:“要说王子何必拿那些俗物来讨好本殿?依本殿说来,整个楼兰国唯有王子尚可入眼。” 这话说得很不客气,可阇梨攀还是没有生气,他挥挥手叫伶人退下,一步一步走向正在气头上的李琮。 他没有停下脚步,直到卷翘的睫毛几乎要戳到李琮的眼睛上,阇梨攀才终于不再走了。 “公主,是想要我吗?” 李琮闻到一股奇异的香气,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那应该是盛开的桃花味道,带着浓烈的甜意和张扬的香味。 奇怪。 此时不是桃花时节,此地从未栽种桃花。 李琮偏过头去,说:“本殿不是这个意思。” 她只是想让阇梨王子知难而退,赶紧让她去找使团,并无把阇梨攀发展为情人的打算。 色令智昏。 李琮懂得这个道理。 阇梨攀却不依不饶道:“可我却中意公主。” 李琮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那道翡翠色的眸光再度袭来,她感受到的不再是似曾相识的温柔,而是如坠迷雾般的沉重和颠倒。 她知道,这座古怪的城池让她的记忆出现问题,这个奇怪的王子在想尽办法拖延她的脚步。 然而,后来李琮的脑海中还是出现了这样那样的画面: 她和阇梨攀疯狂地做爱,从四面透风的巨大回廊,到金碧辉煌的华美宫殿,像是要燃尽一生的热情一般,她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和阇梨王子亲密接触的机会。 她对阇梨王子说尽了情话,说世界上再也不会有比他更贴心的情人,说她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没有早点来到楼兰,那样的话她就可以有更多时间和阇梨攀朝夕相处。 她生下了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儿,她给这个孩子取了一个名字,在心中发誓要把她培养成战功赫赫的将军,让她接受世界上最好的教育。 她好像不会走了。 阇梨王子温柔地看着不远处在一起读兵书的公主和公主的女儿,终于露出阴谋得逞的笑意。 又是一个被爱情、家庭和孩子牵绊住脚步的愚蠢女人。 阇梨攀这样想着,抱着一束绝无可能出现在楼兰国的鲜艳桃花,向李琮走去。 第一百二十二章李琮当皇帝之前的预备演习 “蔓蔓,你不是说过,本殿想要什么你都会给的吗?” 阇梨攀没有控制住惊讶的神情,即便李琮终于肯唤他的小名,他还是被李琮想要向长安出兵的决定吓了一跳。 他怀中桃花花瓣儿散了一地,妖艳的颜色预示着某种不详。 阇梨攀不再抱什么桃花,而是紧紧抱住一脸认真在看《六韬》的小女孩,把她抱到李琮跟前,带着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不舍,问: “公主,我们的孩子还这么小,你怎么舍得、怎么舍得……” 李琮同样将目光看向小女孩儿,她专心致志地在看书,丝毫没有注意两个大人在为什么事而争吵。 说起来,楼兰国是没有《六韬》的,唯一一本还是李琮默写下来的。 其实,她不光默写过这一本,在楼兰的日子实在磨人,漫长的时光里,默写书籍是她消磨时间的绝好方式。 只是,在所有默写下来的书本里,李琮钟爱《六韬》,也喜欢给她的女儿讲这本书。 阇梨攀曾经问过她为什么,李琮是想要坦诚回答的,她脑海中也确实浮现出一张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脸孔,可她的话一出口就变成了抱歉。 “对不起,我忘记了。” 再也没人比阇梨攀明白昭阳公主时不时变差的记性是为了什么,所以,他几乎不会对李琮的话提出质疑。 是她愿意的。 是她愿意留在这里,陪着她的。 可是,这一次,楼兰王子百思不得其解。 明明他已经给了李琮世俗意义上的一个女人应有的全部幸福,可她为什么还是想要离开这里? 阇梨攀想到一个可能,惨白着脸,问她:“公主,这些你都不想要,是不是?” 他指了指自己的脖颈,那上面还有李琮留下的吻痕;又指了指他视若珍宝的孩子,那孩子和李琮长得一模一样。 “不管是我,还是孩子,你都不想要,对不对?” 李琮摇头,这次微笑的人变成了她。 “怎么会呢?本殿很喜欢你。” 话锋一转,她又说道:“可是,蔓蔓不是说过,要给本殿最好的东西吗?” 这是一座永光之城。 然而,耀眼刺目的阳光也抵挡不住阇梨王子此刻所感受到的寒意。 她说:“本殿以为,无上的权力才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阇梨攀暗暗苦笑,薛护法说得没错,昭阳公主本非池中之物,到头来被困住的人是谁还不一定呢? 面对野心勃勃的爱人,阇梨攀没有别的选择,他只有兑现他的承诺。 “好,那就如公主所愿。” 后来的一切进展得异常顺利。 在李琮的记忆里,楼兰的确是个骁勇善战的国家,更不要说阇梨王子还赠予她一支无人可挡的黄沙兵团。 就像她最开始遇到的那两个守卫一样,这支兵团无需饮食,行踪不定,如同鬼影一般跟随她荡平眼前遇到的一切阻碍。 哪怕是不小心受伤了,流出来的也不是鲜血,而是亮晶晶的黄沙。 “蔓蔓,你的身体里流动着的也是黄沙吗?” 李琮还是没有换下最开始的那件衣袍,她端坐于军帐之中,案前摆着的是长安的舆图。和那些书一样,这份地图也是她自己默下来的。 好像是当金吾卫大将军的时候吧?她借着巡城的由头,把整个长安内内外外都走了个遍。 阇梨攀不想正面回答李琮的问题,用湿漉漉的眼神看着她,挑逗地说: “我的身体里流淌着什么,公主不是应该很清楚吗?” 随后,又是春宵帐暖,极尽温柔。 其实,阇梨攀王子知道,李琮的心始终还是向往着离开,她还能流出鲜血就是最好的证明。 离不开那座城的人,就和他一样,血管里流淌着的是灿灿的黄沙。 他想,等到他给李琮她最想要的一切,她应该就不会走了吧? 最开始,阇梨王子以为李琮是想赶回长安,自己当皇帝。所以,他不惜把黄沙兵团借给李琮,还在她身边出谋划策,想尽办法助其伟业。 直到后来,阇梨攀发现李琮的确想要权力,可又不全是权力。 比如说,攻下凤州以后,他建议屠城威慑,李琮却责怪地看了他一眼,答:“生民多艰,于心何忍?” 比如说,每场大战之后会死很多人,李琮会给死去的所有士兵立衣冠冢,即便那曾经是和她不死不休的敌人。 比如说,当最后攻到长安,李琮看着帝位上仓皇失措的兄长,询问之后得知原来李敬服丹方而薨,之后她就毫不犹豫地杀了李珏。 真矛盾。 既心狠手辣又心怀慈悲。 既野心勃勃又隐忍筹谋。 阇梨攀想,她一定可以做一个很好的皇帝。 注意,不是一个很好的女帝,而是一个很好的皇帝。 她,似乎天生就该当皇帝。 “蔓蔓,你果真给了朕最好的东西。”李琮微笑着对他说。 阇梨攀还在笑着,只是李琮没有发现他的笑容变得勉强。 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李琮在身体力行地做一个好皇帝。她广开言路,减免赋税,休生养息,不再征战,一改从前在沙场上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作风。 要是只有这些,那也没什么稀奇,毕竟历史上这样的好皇帝并不少见。 更重要的是,她开辟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包容的社会。 她允许女人读书,科考,习武,当兵。 她给了女人不嫁人的权力,给了女人随时可以和离的权利,给了女人为亲生的孩子冠姓的权利。 她做了很多男皇帝不会做的事。 当一头雾水的楼兰王子问她为什么要费尽心思做这些事的时候,李琮抱着她心爱的皇夫,说她只是给了女人人的权利。 为什么她不辞辛苦地做这些肯定很难做、肯定会被反对、肯定会遭受阻碍的事呢? 因为她就是这么过来的。 因为,她就是这样一位空有能力却没有继承权的公主。 “蔓蔓,还有有你在。” 当李琮坐在九条金龙盘绕的宝座之上,她的身侧再也没有其他任何男人,只有一个深深为她心折的阇梨攀王子。 楼兰王子抬头望日,那是不变的太阳,是永不日落的天空,是和楼兰国别无二致的景色。 这个由日光打造的囚笼,困住的人,到底是谁? 第一百二十三章黄粱一梦西域版之青稞一梦 “蔓蔓。” 再一次地,李琮这样称呼阇梨攀。 楼兰王子表面上已经习惯昭阳公主对他的亲呢,可他如枯木般的内心仍泛起阵阵涟漪。 在这个幻境里,她是从古至今唯一一个会叫他蔓蔓的人。 “阿琮,怎么了?” 阇梨攀侍弄着梅瓶中的桃花枝,一手拿着金剪刀,一手拿着净瓶,为盛放桃花枝的梅瓶里添水。 李琮从不问他的桃花是哪里来的,她只关心她想关心的事。 “蔓蔓,我总觉得我忘了什么事。” 阇梨攀身形一僵,他有点儿紧张,声音却很镇定。 “我才是你唯一的皇夫。” 他轻蔑地往李琮看不到的地方瞥了一眼,那里有一双碧蓝的眼睛,固执地、担忧地、不肯放弃地望着梦魇之中的李琮。 “你说过的,你只有我一个,不会再有别人了。” 他是天生的妖邪,善妒的恶鬼,不会容忍自己的爱人有其他的情人。 即便,这只是一个幻境而已。 李琮轻轻吻在他的嘴角,安抚道:“蔓蔓想到哪里去了?我既答应过你,就不会再找别人。” 阇梨攀得意地笑着,心平气和地问:“那阿琮是在想什么呢?” 李琮拿过阇梨王子手中的净瓶,食指沾了一点清水,写下一个“昭”字。 “昭?阿琮,你是不是还在想从前当公主时候的事?” 阇梨攀取笑说:“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阿琮现在可是皇帝呢!” 李琮盯着“昭”字一动不动,因此,她未曾看到阇梨攀眼里一闪而过的心虚。 “不,不是我的封号……” 是一个不该忘记的人。 是一个她心心念念的人。 是一个她一刻不看着,就放不下心的人。 可是,这个人是谁呢? 她好像忘记了。 李琮的案头依旧放着一本《六韬》,尽管回到了长安,可她却没有回过公主府,带着的还是那本手写的兵书。 哎呀,总不能叫蔓蔓瞧见她有那么多面首。 李琮摸着阇梨攀的眼皮,心里有些酸涩。 她问:“蔓蔓,你的眼睛一直是翠色的吗?” 阇梨攀的心沉了下去,可他还是温柔地答:“是。” 似乎还嫌不够,他又补了一句:“你和我的女儿也有一双绿色的眼睛呢。” 李琮写下的那个“昭”字慢慢消失了,她愣了一下,呢喃道:“可我总记得蔓蔓的眼睛好像是蓝色的。” 阇梨攀的笑容有了一丝裂痕,此刻,他突然开始怨恨李琮的记忆里那个向来对她温柔似水的男人。 怎么偏偏就选了他来模仿呢?他的本性才不是这样。 他根本做不到大方地让李琮养男宠,玩情人。 如果是他的话,那他会缠她缠到死,别说叫她坐享齐人之福,只要多看一眼其他男人,他都会发狂。 当然,这般疯癫是对他自己的。 他并不想在李琮面前暴露自己的本性。 “阿琮,你记错了。” 李琮从枝头挼了一朵桃花下来,鲜艳的花瓣在她手指之间碾碎,榨出香甜的汁液。 不知道为什么,阇梨攀总有种这个动作很色情的感觉,连带着他的身体渐渐发热。 “你开的花总是很好。”她夸赞道。 假如阇梨攀有尾巴的话,这时候他的尾巴肯定会摇起来。 “那当然了!” 李琮回头看了眼冒着傻气的楼兰王子,心中不禁满是爱怜之情。她牵了牵阇梨攀的手,问他:“蔓蔓,想不想回楼兰?” 阇梨攀还以为昭阳公主打回长安,夺取皇位之后再也不想走了,而他也做好了长久留下的准备,可是,就在这个他以为最不可能的时候,李琮却问他要不要回楼兰。 回到那片沙漠之中。 阇梨攀别扭地说:“阿琮怎么想起了这件事?融融儿她还没长大呢。” 李琮看着在书案前认真学习的女儿,露出了难得的慈爱表情,说:“等她长大,我们就回楼兰。” 阇梨攀的心尖儿抖了一下,说:“然后呢?” 李琮宠溺地笑着,揽过他的肩头,在他的耳边许下魅惑人心的誓言。 “然后,我就再也不离开。蔓蔓,你说好不好?” 阇梨攀早已枯死的身体是没有心脏这一器官的,可在李琮问他这句话的时候,他发誓他听到了一阵鸣响不已的、节奏规律的心跳声。 “好。” 他矜持地说。 后来,那个叫融融儿的女孩儿长大了。 不光是长大了,还长得很好,成为丝毫不逊色于她的母亲的皇帝。 李琮离开之前立下一条规矩:自此以后,皇位传女不传男。 至于之后如何发展,那就不是她这个退位的皇帝该考虑的事了。 “阿琮,马上就到了。” 阇梨攀指着热烈日光之中的城门,李琮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两个城门守卫一如既往地向她和王子露出欢迎的笑容。 就好像她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 “阿琮,怎么还不下来呢?” 阇梨攀向她张开双臂,李琮却还没下马。 她眯着眼睛,看向太阳,忽然说:“就到这里吧。” “什么?”他错愕地问。 阇梨攀的手臂还是张开的状态,他和李琮磨了这么久,当然能察觉出她情绪之上细微的差别。 一瞬间,她变得很陌生。 不再是那个和他耳鬓厮磨多年的恋人,更像是…… 更像是与他初见之时满心戒备的昭阳公主。 李琮灵巧地跳下马,这不是她的乌云骓,她骑着不是很习惯。 “本殿说,就到这里。” 她看向那片依旧蔚蓝的蒲昌海,追忆一般,说:“本殿记得,我就是在这里醒过来的。” 接着,李琮又用那种云淡风轻的表情说出惊雷般的话。 “蔓蔓,你说本殿就在同一个地方回去,好不好?” 阇梨王子的声音有些颤抖,她知道了?她是怎么知道的?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阿琮,你,你说什么?” 李琮早猜到阇梨攀不会轻易承认,她掏出一枚锦囊,顺手从里面摸出一张字条。阇梨王子的神情变了又变,终究是没有动作。 “即便知道是假的,本殿还是不忍心。” 不忍心在她的“女儿”面前杀死孩子的父亲。 阇梨攀的嘴唇如桃花瓣儿一样红艳动人,他问:“公主还有不忍心的时候?” 李琮一面笑,一面从展开那张字条,那上面写了一个“月”字。 明月。 这座城池的怪异是多么明显。 这是一座永不日落的城池。 这是一个没有夜晚和月亮的国度。 可是,她却答应过要带那个叫明月的小女孩回到她的故土。 李琮笑着把展开的字条贴到阇梨攀胸前,白色的字条猛地燃烧起来,就像是一团白色的火焰。她静静欣赏着阇梨王子不断变换的神情,惊讶、痛苦、无奈、悲伤…… 以燃烧着的阇梨攀为中心,这个幻境分崩离析,破碎倒塌。 在赵乐儿惊喜的声音中,昏迷叁天的李琮终于清醒过来。 “殿下!您可算是醒了!正好,慕容国主送来的青稞刚刚煮熟,您尝尝?” 第一百二十四章李琮:幻境都是假的,做不得 “本殿,睡了多久?” 李琮捧着盛满青稞的海碗,一粒一粒地抿着,她的思绪还很恍惚,心思不在这一碗熟透的青稞饭上。 赵乐儿将这几日的发生的事原本和李琮说了。 “叁日之前,殿下刚刚斩尽郑忠一伙,正准备启程前往西州,不料竟是忽然昏迷过去,不省人事。属下找了道君来看,道君束手无策,只说殿下不是生病,他的医术一点用处也无,唯有靠殿下自己清醒。” 李琮跳下床来,活动筋骨,等身上那股酸软的感觉彻底消失之后,她才笑眯眯地对赵乐儿说:“乐儿想知道本殿这几天是怎么了吗?” 乐儿不住点头。 “本殿做了好长一个梦。”她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连眼泪都快溢出来了。 “殿下,您的身体真不要紧么?驸马和道君很担心您,日夜以来,轮番守着。属下劝他们,别等殿下醒了你们再昏过去,倒要殿下反过来操心你们,两个人这才回去补了一觉。” 李琮再度拿出乌有子的锦囊,那里面只剩下两张字条。 凡尘俗世间的争斗她游刃有余,可若是在红尘之外,李琮当真不知如何应付。 幸好,她有贵人相助。 “通知使团,即刻出发。” 作为一个合格的属下,赵乐儿不会对李琮的命令有任何怀疑,她脆生生地说了声“是”,随即走出帐外下达昭阳公主的指令。 一炷香后,这支训练有素的使团浩浩荡荡地向原本的目的地走去。 在她们的身后,沉静而深邃的蒲昌海边,一株古老、焦黑而又妖异的桃树终于显形。 “教主,我不是早告诉你了?昭阳公主不是善茬儿,叫您别惹她,您还非得惹她……” 薛白袍望着李琮远走的背影,哼哼唧唧地说道。 救命,他现在一看昭阳公主就跟看了屠夫的猪没两样,浑身上下都觉得疼。 而那位素有玉面桃花郎之称的通天教主脸色苍白,眸光黯淡,神情里写满不敢置信。也不知是在问薛白袍,还是在问他自己,他声音很轻,几近呢喃。 “她,就这么走了?” 薛白袍只知教主是个桃花妖怪,惯爱用幻术来骗人的,至于这玉面桃花郎的幻境之中发生了什么,他可就不清楚了。 按照他与昭阳公主打交道的经验来看,薛白袍猜测教主八成是叫公主给驴了。 薛护法自以为很贴心地劝慰道:“教主,胜败乃兵家常事,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虽然您这次没在公主手上讨到什么便宜,但至少咱们魔教没被她一把子端了呀!一时意气之争是要不得的!不如,不如您自己想开点儿?” 诶,怎么感觉教主越劝越生气了? 薛白袍看着双眼发红的教主有点儿害怕。 总归,总归是个妖怪嘛!不怕是不可能的。 “本尊要去找她……” 说着,魔教教主便要追随大唐使团的脚步而去,薛白袍还没来得及阻止,教主就被一道看不见的屏障给挡了回去。 狼狈地摔在草丛里,看起来那叫一个惨。 对于教主的执着,薛白袍很能理解,毕竟是在西域横行霸道惯了,不知害过多少过路行人,冷不丁叫人给跑了,总要找回面子来的。 “教主,不是我说,您好好地跟公主协商不就行了吗?我看公主之前在长安的时候,还是很想跟您合作的呀!结果您非得给人家来这么一手,幸亏她还没发现是我们搞的鬼,和昭阳公主作对肯定要吃苦头的嘛。” 薛白袍不知道他自己的话很不招人听,自顾自地安慰着遍体鳞伤的通天教主。 真是见了鬼了。 昭阳公主是怎么把教主给伤成这样的?看起来像是被烧焦了一样…… “不,她发现了。”魔教教主目视前方,冷冷地说。 薛白袍身形一顿,没敢回头,他小声地说:“教教教主,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攀在他的肩头,明明没用多大的力气,可薛白袍还是觉得动弹不得。 “薛护法,你还真是给本殿好大一个惊喜。” 李琮语气森然,不带起伏,她话是跟薛白袍说的,眼睛却钩在魔教教主身上, 钩得阇梨攀的心都渐渐痛了起来。 “阿琮,你、你都知道了?” 出于某种隐秘的心思,阇梨攀仍然亲密地称呼她。 是在试探她是否记得幻境中的一切,还是希望她待他一如从前? 李琮的神情丝毫没有软化,她看阇梨攀,就像是在看一个需要戒备提防的强大敌人。 事实上,这就是现实之中她和他的关系。 “蔓蔓。” 再一次地,李琮这么称呼他。 看到阇梨攀讶异的神色,她笑了一下,如同久不吹度的春风,吹开了满树含苞待放的桃花。 “本殿想和教主好好谈谈。” 与犹自发呆的阇梨攀不同,薛护法狐疑地伸出手去,接住一朵刚刚落下的桃花,他担忧地想:教主的身体果然变差了,从来就没见过他开花,被昭阳公主这么一吓,花瓣儿簌簌地往下掉。 跟脱发似的。 “公主不是走了嘛?怎么又回来了?” 见识过李琮本事的薛护法很狗腿地为她端茶倒水,不仅如此,他还很友好地冲使团诸人笑了笑。 “因为想见见蔓蔓,所以本殿就回来了。” 很显然,李琮只是虚晃一枪,带着使团说是要走,实则绕了个圈儿就回来了。 就是为了抓住这个把她困在幻境里的妖怪。 阇梨攀的脸很没出息地红了,支支吾吾地说:“我只是想和阿琮开个玩笑。” 没想到开着开着,把自己给栽进去了。 李琮的嘴巴很甜,但她的心可硬着呢。她一边牵过阇梨攀的手,一边深情地望着他,一点情面也没留,直白说道:“原来蔓蔓喜欢开会死人的玩笑。” 阇梨攀的脸很没出息地白了,磕磕巴巴地辩解:“阿琮,我并非有意要你……” 李琮冷冰冰地说:“本殿若是醒不过来,就会死在幻境之中。这难道不是事实?” 她厌恶地看着眼前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的妖怪,心里在想要怎么才能从他身上获取最大程度的利益呢? 第一百二十五章不敢反抗的人只会做梦可梦醒 从长安到西域的商路,自汉朝张骞出使古已有之。 可是,汉武帝是一个好大喜功的男人,他贵为皇帝,富有四海,并不把商路可能带来的利益看在眼里,只想震慑西域诸国,大耍威风,从来是给出去的多,拿回来的少。 到如今七百年过去,这条商路名存实亡也是预料之中。 和刘彻不同,李琮是一个讲究实用的人。 她极度地渴望财富,想要兵马,希冀权力。 这是身为一国公主获得自由的必要手段,尽管不那么光彩,但是,心狠手辣的男人多的是,世人却夸他们无毒不丈夫,她干嘛要背上莫须有的道德枷锁呢? 她不介意沾染铜臭,她不介意用尽手段。 只要可以获得她想要的自由。 按照李琮原本的设想,她想要确保从长安到龟兹国的商路畅通无阻,在这条路上大小市场安插自己的人脉,做成一笔又一笔利润可观的生意。 有了各国国主的协助自然是好,即便是没有,她在东西两市常年积累的人才也有本事在这条商路上叱咤风云。 直到蒲昌海之前,李琮的计划进行得都很顺利。 她和吐蕃、吐谷浑的国主签下约书,她收集沿途城镇精确且有用的情报,她还顺手打击了一个犯罪多年的人贩子团伙。 就是没想到会遇到成了精的桃花妖怪。 这个妖怪还是在西域手眼通天的魔教教主。 “不许再这么称呼本尊。” 阇梨攀隐忍许久,眼中似有千言万语,红唇颤抖,双眸发赤。李琮看他这模样还以为他要说什么重话,未曾料得说的竟是这么件小事。 她从善如流地说:“幻境已破,前尘皆没。教主言之有理,是本殿唐突。” 阇梨攀瞪了李琮一眼,瞪得李琮莫名其妙的,瞧他那眼神就跟她做错什么事儿了似的。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实在是太奇怪了。 连一向缺心眼儿的薛护法都用疑惑的小眼睛看向教主,问:“教主,您什么时候叫蔓蔓了?我寻思也没听过您这个名儿啊……” “滚出去。” 除了在阿琮面前,通天教主向来对人不假辞色。 薛护法被教主这么一骂也没生气,反而笑得越发欢快。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他才不想在这儿待着呢。 所以,薛白袍嬉皮笑脸地答道:“是,我这就滚,我这就滚!” “教主,本殿与薛护法在长安曾有一面之缘,看他聪颖机警,身手不凡,该是明教中的得力好手。您又何必对他如此刻薄?” 阇梨攀的脸一下子就阴了下去,说:“阿琮是想要本尊对他好些?” 李琮状似无意地摇摇头,不再提薛白袍,而是说:“其实,本殿和教主不妨做个朋友。” “朋友?” “不错。” 她和他相伴多年,南征北战,从楼兰国一直打回长安。 他看她位及至尊,忧国忧民,事必躬亲,夙夜兴叹。 更何况,两个人还有一个聪慧可爱的女儿,和她长得一模一样。 往事历历在目。 她怎么能说出和他当朋友的话呢? 他怎么可能和她当朋友呢? 李琮对被她气得眼中带泪的阇梨攀有些不解,转念一想,怕是小妖怪的幻境从来没失过手,却折在了她这里,心中不忿吧? 于是,李琮谦虚地说:“本殿明白教主对自己设下的幻境引以为傲,实不相瞒,若是没有女师的字条,本殿纵是能看出幻境异样,也是无法轻易离开的。” 毕竟,那是人无法接触的世界。 阇梨攀麻木地问:“哦?阿琮是在哪里看出了异样?” 李琮笑了一下,滔滔不绝起来。 “楼兰城中的太阳就没有落过,月亮却从未升起,想来是取浮生一日之意。即便幻境中人以为多年时光过去,实则不过一天罢了。” “楼兰士兵虽骁勇善战,人数却少,如非如此也不会在十几年前亡国。本殿虽用兵如神,可也做不到以几千兵马拿下大唐长安。” 李琮顿了一下,问:“还有一件事,恐怕是教主您从不曾注意过的。” 原来有这么多的破绽。 那些自以为是的回忆,从来只是一个人的春秋大梦。 说到底,阇梨攀是个没有心的妖怪,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好奇地问:“是什么?” 李琮有些好笑地说:“教主不是女人,不懂生育的苦楚,哪有生孩子一点儿都不疼的?” 一睁眼一闭眼,她就多了个两叁岁的女儿,任谁都能看出这不对劲吧? “可是,可是从来都是这样的……没人和我说过幻境有什么不对的……” 当然,那些人也没有再和他说话的机会,无一例外全部葬身于阇梨攀的幻境之中。 幻境虽假,欲望却真。 发觉幻境不对的人不少,可像李琮那样说走就走,说舍得就舍得的人,却只有她一个。 李琮安慰他说:“教主的幻境是很精妙,可我心里有更重要的事,因而时时刻刻不肯放下心来,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楼兰中的一切。” 阇梨攀苦笑一声,说:“总之是假的。” 李琮问:“楼兰中的一切都是假的?” 阇梨攀沉默一会儿,与她说起这段几百年来无人问津的身世来。 最开始,他只是细君公主出嫁乌孙国时在蒲昌海侧栽下的一株桃花,因沾了细君的血泪,得了日月的精华,点化开智,修成人身。 这一等便是几百年的光阴。 大梦初醒,物是人非,他除了一身灵力什么都没有。更可怕的是,由于本体就栽在蒲昌海旁,他发现自己竟然永远无法离开西域。 直到十几年前,楼兰国为泰西蛮夷所灭,亡国王子阇梨攀走入一个桃花纷飞的幻境之中…… “本尊想,做王子好像要比做妖怪有趣一些。” 李琮道:“教主打败前任教主,从他手中夺来明教,也是为了打发几百年来的无聊么?” 似乎是从李琮的眼神中看出指责之意,阇梨攀不自然地解释道:“教中事务一并由薛护法和金护法管理,本尊多半时候藏身于幻境之中。” 李琮想起了什么,问:“本殿是第一个走出教主幻境的人么?” 阇梨攀定定地答:“是。” 不仅如此,她不光第一个走出他的幻境,还从这幻境直直掉进他的心底。 第一百二十六章无论是输是赢都要留在她的身 “这,这这,这霸王条款教主您可不能签那!” 饶是薛护法一向缺心眼儿,可他也知道教主与昭阳公主签的不是什么好东西,捞不到什么油水就算了,还得给公主的商队当牛做马,保驾护航,怎么看怎么赔本嘛。 也不知道公主给教主灌了什么迷魂汤,虽说教主本来也不着四六,却不至于转了性子开始做起善人来。 碍于李琮在场,薛白袍不敢直言,只好挤眉弄眼冲阇梨攀说道: “要不等属下给金护法飞鸽传书,叫她来和公主共商大计?” 阇梨攀眼角眉梢擦了一层胭脂水色,他只是个空心的妖怪,从前当树的时候每天想的是怎么喝水捉虫长得更高一些,后来做了人,满脑子也只有玩乐笑闹。 管它那么多呢,爽就好了。 阇梨攀摇头,说:“不必。” 李琮却对这位金护法很感兴趣,问:“金护法来这儿需要多久?” 薛白袍没想到李琮会有此问,实话实说道:“不久不久。以金护法的轻功,一个时辰足矣。” “那本殿就等她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之后。 一位风尘仆仆,着夜行衣的高挑女子赶到李琮面前,她先是向阇梨攀见了礼,后又问候李琮道:“公主殿下远道而来,金骁公务在身,未曾远迎,还请公主见谅。” 和惯爱发疯的魔教教主以及不甚靠谱的左护法相比,这位爱拽文的金护法似乎更像是个能主事儿的人。 李琮微微一笑,揶揄道:“金护法不愧艺高人胆大,大白天的还要穿夜行衣,难道是嫌自己还不够扎眼么?” 金骁叹了一声,不着痕迹地白了阇梨攀和薛白袍一眼,答道:“某不比公主身居高位,优哉游哉,明教上下大小事务半数压在我身上,加之薛护法疾呼紧唤,一时来不及换衣裳,还请公主见谅。” 这一番话把在场的叁个人明里暗里都给贬了一顿。 阇梨攀神游天外,心思不在这儿,对金护法说了什么毫无反应;薛白袍有耳朵,没心眼儿,金护法明摆着骂他不干活他也听不懂。 至于李琮嘛,她不介意金骁的暗讽,反而觉得金护法的脾气很对她的胃口。 “听说,金护法留在明教是因为前任教主夫人于你有恩?” 更直白一些,她是前任教主夫人金麟收养的孤女。 金骁一愣,赞道:“公主果然神通广大。” 与包藏祸心的薛白袍和不理凡尘的阇梨攀不同,金骁对魔教是有感情的。所以,她乐于将魔教的事业发扬光大,嘴上虽然抱怨教主和左护法不爱管事,心里却乐呵着呢。 李琮有着隐隐的惋惜。“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金骁还没搞懂李琮的言下之意,薛护法横插一嘴,问道:“金护法,咱还得忙正经事儿呢。这笔买卖,你说到底是做?还是不做?” 金护法无奈地看了一眼目光痴缠的教主,这世上没有什么比有个脑子拎不清的领导更闹心的事儿了。 她又不是最终拍板的那个,做不做的,轮不到她来决定。 于是,金骁叹息说道:“全凭教主吩咐。” 薛白袍还想磨叽一会儿,金骁懒得和他磨烦,把人直接拖了出去。 没看到教主和公主俩人一看就是有事儿的气氛?她才不想在这儿碍人眼呢。 “薛护法好像不大乐意。” 李琮特意多看了一会儿金骁,她和张怒儿有着相似的眼神,那是藏不住的恨。 “若是教主愿意讲出您的真正条件,也许两位护法不会如此一头雾水。” 阇梨攀的真正条件是,带他离开西域。 当李琮听到这个条件的时候,她还是小小地惊讶了一下的。 怪不得西域明教在叁十六国间暗流涌动却极少入侵中原,原来是这位长相美艳的魔教教主根本走不出西域。 可是,他从前在西域待得也好好的呀,怎么突然就想走了呢? 对此,阇梨攀的回答是:“本尊在幻境中说的不全是假。” 李琮:“比如?” 阇梨攀的眼睛很深邃,却还能看出是个汉人的相貌。他有一双不太标准的桃花眼,眼角向里深深勾着,眼尾向外斜斜翘着,说不尽的艳情与风流。 “比如,本尊对大唐的仰慕之心就是真的。” 简单来说,就是这位被困在西域黄沙中几百年的魔教教主实在是待不下去了,他想换个地方接着玩儿。 “你,真的能带本尊走吗?” 阇梨攀的眼睛黑白分明,带着天真的残忍。 他好像对世界上的一切都漠不关心,直到有一天,游弋体内的空虚和寂寞生生将他吞噬。 那是什么感觉呢? 是很久没有体验过的,被小虫子咬噬的感觉。 从里到外,从树心到树皮,他觉得自己很痒,又觉得自己很渴望,可又不知道如何排解? 尽管在幻境之中和李琮做过千百次爱,现实中的阇梨攀仍然不懂女人和男人之间的事。他只是在幻境中不断地模仿、学习、成长,把一个人的记忆搬到另一个人的梦境里。 直到遇见李琮,他发现自己厌倦了日复一日的游戏,同时,也舍不得把和她之间的记忆给别人看。 那是他为自己制造的绝美幻境,绝无可能与第叁人分享。 “总要试一试吧。” 换句话说,李琮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她打算给还在长安的乌有子去封书信,问问她是否知晓破解之法。 阇梨攀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问:“如若不能,公主要如何补偿本尊?” 李琮漫不经心地答:“金银财宝,古董字画,料想教主是不会缺的,又何必与本殿打哑谜呢?” 一时沉默。 许久,还没有等到阇梨攀的回答,李琮抬起头,开玩笑似的对他讲:“蔓蔓就不要再捉弄我了罢?” 熟悉的腔调。 熟悉的神情。 阇梨攀死死抠住掌心,指甲现金肉里,在李琮看不见的地方流出殷红的血迹。 要忍耐,要忍耐,这里不是幻境,他再也困不住她。 所以,要用心机,要用手段,来换昭阳公主一生一世的诺言。 “如果公主没有实现你的承诺,”阇梨攀的声音愈发艰涩,似乎在忍耐些什么。“那公主就要陪本尊永远留在明教。” 李琮笑问:“教主究竟在打什么算盘?成了你就得跟本殿到长安,不成本殿就得陪你在西域。照此看来,教主是无论如何都要和本殿在一起的了?” 阇梨攀哼了一声,偏过头去,不想让李琮察觉他薄薄的面皮上晕染而起的热意。 第一百二十七章这辈子没听说过这么无理的要 临别之前,魔教一教主两护法在蒲昌海前送别李琮。 “教主愿意帮本殿的忙真是再好不过。” 李琮向阇梨攀真心道谢。 由于李琮前几日忽然陷入昏迷,使团从郑忠手中救下来的几百个少女还未全部安顿好。昨夜,阇梨攀来寻公主,愿意主动承下此事。 “不,也不全是为了公主。” 阇梨攀有些不自然地说:“本尊盘踞蒲昌海多年,却耽溺于幻境之中,叫这班恶人占据此地为恶,总该做些什么以作弥补。” 面对李琮的灼热目光,阇梨攀如此解释。 昭阳一笑,并不追究魔教教主的心思百转,她又看了薛白袍一眼,说道:“薛护法,希望你我还有再见之机。” 察觉到教主一瞬阴沉的脸色,薛白袍不明所以地问:“公主找某有事?” 李琮并不答话,又拍了拍金骁的肩头,鼓励她道:“好好干吧。” 说完,她翻身上马。 这一头,是清澈见底,寒光闪烁的蒲昌海和西域魔教的首脑人物,那一头,是等着她发号施令的、由大唐娘子组成的使团兵马。 这是个美丽的地方。 热烈的黄沙、蔚蓝的湖泊和多情的美人。 她的心绪曾有一瞬的放松,可终究是要走的,毕竟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李琮遥遥冲叁人抱了一拳,她风流成性,处处留情,此时此刻却也有几分虚无缥缈的真心。 她高声道:“蔓蔓,等我回来。” 除了阇梨攀之外,无人再懂李琮的话中深意。看他眸光一闪,李琮随即牵过缰绳,掉转马头,摆了摆手,说:“后会有期。” 在她走后,魔教一大两小还傻不愣登地站着,薛白袍等了又等,忍不住提醒道:“公主人都没影儿啦,教主您还等什么呢?” 金骁不言不语,低头盯着自己脚尖,不知在想什么。 阇梨攀双手结起法印,顷刻之间,狂风大作,水生波澜。那株枯焦而死的桃树仿若枯木逢春,再度焕发生机,向风中撒向大片细碎而又粉嫩的花瓣儿。 两个护法作为魔教之中唯二知道教主真身的人对此并不敢多加置喙。 怎么也是个妖怪,人总是怕的嘛。 因此,只有阇梨攀知道,从此之后,蒲昌海不再会有幻境吃人之说,他漫长的生命中也有了另一件事好做。 那就是,等她回来。 实现她的诺言,带他离开西域。 “走吧。” 魔教教主不带感情地吩咐道。 两个护法齐声说是,叁人身影很快消失于风沙之中。 再说李琮这头,有了魔教暗中引路护航,使团几乎再也没有遇到过什么麻烦。 本来嘛,她带来的就是一等一的好手,全都是在战场上以一当十的猛士。前些日子稍有不顺,一是因为始终在国境之内不好施展,以免遭人忌惮;二是因为沙漠之中地形复杂,不认路总是麻烦。 但是,从蒲昌海到西州这条路仍在陇右道管辖范围之内,她又有了实实在在熟悉地形的向导,自然顺利得很。 这日,李琮的大队人马刚在西州安顿好,长安那头就传来了消息。 “殿下,是太子那头……” 李琮认出信笺上的加急戳记,不等赵乐儿说完,拆开书信一目十行。看完之后,她随手把纸揉碎扔入火中,深深叹了一口气道:“怎会如此?” 兄长和突厥谈判的结果并不理想。 阿史那多摩不知发了什么癫,任李珏开出任何条件他都不肯答应。今日绢五万金叁万他不肯松口,明日绢十万金六万他还是没有丝毫退让。 最后甚至逼得李珏问道:“左将军是想本宫割城以让?” 饶是李珏再怎么无能,身为一国太子,他也干不出割地求和的窝囊事。 话说到这个地步,李珏知道这次谈判必定会以失败告终,他认定阿史那多摩是戏耍于他,根本没想着签什么合约,军中之人对他这个败军之将多有不服,不敢在面上表露,背后议论也是有的。 总而言之,他这太子当得内外受气,真是憋闷。 于是,李珏再也没有耐心,向阿史那多摩下了最后通牒,怒斥道:“大唐军队纵横沙场,突厥蛮夷即便彪悍,我辈亦不容左将军如此耍弄!” 这话若是换了一直把突厥压着打的昭阳公主来说,那必定气势十足,威震八方。 可是嘛,李珏早就在人前露了怯,阿史那多摩不怕他不说,还打心眼儿里瞧不上他。 哼,手下败将,有什么好耍威风的? 终于,阿史那多摩豁然睁开那双如鹰隼般锐利的双眸,第一次正眼看向这位长安来的太子。他的眼中翻滚着不加掩饰的野心和欲望,看得李珏一阵心惊,一时却还反应不过这阵心惊由何而起。 只见那胆大包天的突厥蛮夷不屑地对自视甚高的大唐太子说道: “我要昭阳公主。” “什么?你这蛮子疯了不成?” 竟敢在他面前对他的胞妹如此不敬…… 蓦地,李珏想通为什么阿史那多摩会叫他心惊肉跳。 那是因为,他的眼神和昭阳的眼神实在是太像了。 踌躇满志,野心勃勃,毫不遮掩。 她和他,是一类人。 阿史那多摩看到李珏一言难尽的表情,悠闲自在地解释:“我对昭阳公主没有那种龌龊心思,还请太子放心。” 他喜欢的是那种温驯如羊女人,对于李琮这样的杀神,他只当她是对手,从不会把她当女人。 李珏疑惑问道:“左将军到底是何意?” 阿史那多摩微微一笑,那笑容中闪烁着掩藏不住的恶意。 “本将军的意思是,只要太子愿意把公主送来突厥当人质,即可保两国之间百年和平。” 他的威压太强,不是李珏这种在朝堂待惯了的郎君受得了的。李珏心头一震,情不自禁向后退去,说:“不可能!本宫绝不会答应这个条件!” 把在北方战场无一败绩的昭阳公主送去突厥当俘虏? 别说是军中不能答应,就连国内百姓也不会容忍,这简直就是把整个大唐的脸面放在脚下踩! 阿史那多摩对李珏的反应并不意外,他坐了回去,从容说道: “那本将军和太子就没什么好谈的了。” 紧接着,他又加了一句。声音很轻,但字字钉入李珏耳中。 “我只要她。” 第一百二十八章为什么要摘下定情信物?因为 “兄长,要怎么办呢?” 纸屑在烈火之中灰飞烟灭。 李琮盯着晃动的火光,声音低沉,近似呢喃。赵乐儿知她不是在问自己,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并不答话。 快到年关的时候,使团终于到了西州。 “哎呀!在荒郊野岭待得多了,好容易见些人烟,怎么还是这般荒僻的野地?” 使团之中唯有一人如此矫气,上上下下对他多有白眼,偏蝶仙自己感觉良好,还以为勾住了李琮的心,时刻预备着向她邀宠。 要说这西州虽地处偏僻,可地理优势得天独厚,瓜果香甜,羊肉鲜美,来往商旅络绎不绝,总也算是陇右道西的一处重镇,荒僻野地之语实在是过了。 李琮似笑非笑地看了蝶仙一眼,蝶仙被她看得讪讪,一时愣住。 “入城。” 昭阳公主一声令下,使团人马大举入城,竟是无一人搭理蝶仙。蝶仙忿忿跺脚,却还是认命地跟在李琮马后,生怕李琮就这么丢下他不管。 入住驿馆。宴饮歌舞。相谈甚欢。 这些琐碎事项在西州和在兰州大同小异,倒也没什么好稀奇。 只是西州刺史给使团送了上千斤葡萄果干,送来的时候还托人说了声抱歉,说是季节不对,现在实在是没有新鲜水果,还请公主多加担待。 李琮付之一笑。 她揣了小半斤,叩响竺法成的房门。 “殿下,何事?” 隔着一层门,李琮被竺法成搞得哭笑不得。她的心思全都扑在商路上,许久不曾关心使团里的几个男人,与驸马之间若即若离,似乎许久没说话了。 “法成,怎么不给我开门?” 屋内之人似乎叹了一声,打开房门一角,只露出一双碧色的眼。 “贫僧正在打坐。” 李琮不耐和竺法成打哑谜,一把推开房门,献宝似的拎起果干儿给他看,仿佛一点儿都不介意他故意的躲避一般,说道: “我记得在长安的时候你就说想吃这些,总算是到西州了,怎么跟朵蘑菇似的镶屋子里就不出来了?” 她捡起一枚顺手递到竺法成唇边,动作之中有着不容拒绝的霸道。 竺法成愣愣看着她冒着光的眼睛,那枚褐色的果干在她的指尖,散发着甜腻而又清香的奇妙味道。 他不自在地偏过头,说:“贫僧不是小孩子。” 李琮笑了一下,把手缩了回来,果干儿扔进嘴巴里,皱着眉说:“难道只有小孩子才能爱吃这些?” 二人分别落座,一左一右,静默不语。 李琮一颗一颗地吃着,看也不看他一眼,竺法成搞不懂她是在干嘛,过了一会儿,伸出小手,学着她的样子,一颗一颗吃着。 没多久,这小半斤就快没了。 李琮笑他:“不喜欢还吃这么多?” 竺法成脸一红,缩回手,不再吃了。 “殿下,是想把这果脯卖到长安去?” 李琮意外竺法成会主动过问这些凡尘俗事,她很好脾气地为他解释:“西州的果脯味道比之长安要好得多,可路程遥远,不易保存,千里迢迢地运过去,未曾腐坏的不足十一,送到宫里当贡品尚可,放到市场上去卖可不划算。” 正巧人到了西州尝个新鲜也就罢了。 “殿下一向不重口腹之欲。” 李琮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调侃道:“法成是说,我是色中饿鬼?” 竺法成双手合十,微微摇头,从李琮的视角看过去,她能看到他头顶上九个圆润的戒疤。她分神想到,不知道摸起来是什么手感呢? “殿下红尘修行,诸多劫难,蓝颜枯骨,如梦如幻,炼心之后,自当回转。” 李琮笑问:“如此说来,这般风流不过是幻梦一场,终究会成空了?”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 在这眉眼盈盈之处,竺法成心头一跳,低下头颅,不敢再看。 结果,一低头就瞧见了手上的黄金手镯。 不在眼里,总在心里;藏无可藏,避无可避。 “殿下随心就好。” 李琮不再玩笑,她从手腕处摘下她那个刻着“有情众生”的镯子,语气严肃地说:“法成,等到了龟兹国,我就给你写封放夫书,自此之后你我再无瓜葛,可好?” 碧色的眼眸中倒映着黄金的花纹,那是吞进毒气,洁净叁界,烧尽肉身,最后只剩下一颗纯青琉璃心的迦楼罗鸟。 以此琉璃心,换你相思意。 正是借着这个典故,这对手镯才会成为龟兹国王室中代代相传的定情信物。 对于李琮的提议,竺法成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话是对着她讲的,眼睛却勾勒着迦楼罗鸟繁复的纹路。 “为什么现在就要摘下来?” 李琮答:“从前戴着是象征我与法成立誓结盟,古远传说,虚无缥缈,本不可信。魔教教主久处西域,他告诉我,西域叁十六佛国很认这对镯子和它背后的传说。” 她语重心长地说:“法成,你毕竟还要回来当佛子。” 少些流言蜚语总是好的。 李琮自以为做事体贴周到,竺法成面容之中却半分喜色也无,他的声音很轻,似乎是害怕打扰这世上最无情的人。 “回来当佛子?” “出走王室,远历长安,最后还是要当佛子。” “这便是殿下赐给贫僧的结局?” 李琮还没跟上竺法成的思路,就被他请出门外,直到门“啪”地一声在她身后重重观赏,她才琢磨过味儿来。 法成,这是生气了? “殿下,北边又传来了消息。”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 更何况,还有一个口出狂言要她去做奴隶的突厥蛮人对着她守护的土地虎视眈眈。 李琮顾不得和竺法成之间你来我往的小事,急急拆了书信,看完之后,却问:“老侯爷要上战场?兄长还要当副将?这就是兄长和谈出来的结果?” 她握了握拳,叹道:“边民贫苦,军中资匮,哪禁得住这么折腾?” 赵乐儿劝了一句:“至少太子殿下不曾答应左将军的无理要求。” 李琮对此不予置评,她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柴嵘他,知不知道?” 第一百二十九章既然是一段孽缘那还是一刀两 柴嵘他自然是知道的。 “还不回去?” 先前唐军败于突厥,士气大伤,阿史那多摩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接下来的这场战役只会是凶多吉少。 柴嵘沉默。 也罢,路总是人自己选的。 李琮留下一句:“子峥日后可不要后悔。” 说完,她就不再费心柴嵘的事。 使团一路风餐露宿,过得辛苦,眼下又快过年。李琮于心不忍,放了十日年假,打算在西州过完年再赶路。 此地是汉胡两地民风交界之处,既有春节的传统,又有胡风的浪漫,四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李琮身着一袭紫衣锦袍,领着司道君向集市走去。 “阿丛怎么不和赵侍卫逛街?” 李琮很自然地答道:“乐儿她又去看马了,没功夫。” “那怎么不找道融和尚呢?” 李琮奇怪地反问:“法成喜好清静,找他作甚?” “不是还有个罗副使么?” 李琮皱着眉回答:“我是来逛街的,又不是来给自己找不自在的。” 司正被不解风情的公主弄得一时语塞,跟在李琮身后,她去哪里他就去哪里,她干什么他就跟着干什么,面上没有显露出来,心里却是不太舒坦。 怎么就不能说一句好听的话呢? 比如—— “道君,本殿就要你陪,不要别人。” 司正心里一惊,还以为自己是幻听了,等他看清李琮眼中明晃晃的笑意,他才反应过来。 “阿丛,是在故意逗弄本君?” 李琮好笑地摇了摇头,牵着司道君的手,走进车水马龙之中。 集市上最热闹的不是那些卖货商,而是各式各样的斗场,有斗鸡斗犬的,有斗鸟斗马的,还有斗舞斗乐的。 这样的摊位多是胡人在操持,围观的人群那可就多了,大家玩儿在一处,不分你我,其乐融融。 李琮在一处乐舞表演前停了下来,她看着白衣胡服的乐师,说:“原以为龟兹盛产佛乐,端庄肃穆,不料竟也有这样热烈的曲目。” 舞姬旋转的身姿虽轻盈欲飞,却刚劲有力,迸发出一股昂扬向上的生命力,用炙热的汗水和锐利的眼神证明自己的力量之美。 “说起来,这也算是法成的故音?只是他年少苦修,出走龟兹,不知是否见过这样的表演呢?” 和愉悦欣赏乐舞的李琮不同,司道君的眼里除了她之外再无旁人。 他从小到大生长于终南山里,什么世面也没见过,只在认识她之后走下山去,走出长安,走向西域。 司道君不免觉得落寞。 “阿丛没和上师出游真是可惜。” 李琮勾着他的手心,道:“道君,你与初识之际改变良多。” 初见之时,司道君连个表情都不会做,半分情绪也不显露,尽管生就一副倾国倾城的相貌,可却只是玉雕的无趣美人。 不比现在诸多情态,似是一张美人图,吹了一口人气,才从世外踏入红尘。 这口气,是她吹来的。 因为她,他才从山中人变成世中人。 “阿丛,这样不好么?” 耳边丝竹轻曼,心头响若擂鼓。 那些未曾留意的感受,那些以修道为借口割舍掉的情绪,渐次苏醒。 除却肉体上的欢愉之外,这个在春雨之夜敲响山门的人还教会了司道君很多别的东西。 一曲舞毕。 她牵着司道君走向寂静无人处,刻意避开人群的纷扰,轻轻地吻在他的唇间。 “不,这样很好。” 李琮如此回答。 回到驿馆之后,赵乐儿为李琮奉上书信,趁她拆信的功夫,见缝插针说道:“殿下似乎很宠那位道君呢。” 李琮拆开第一封信,是归云书寄来的。 她抚摸着熟悉的字迹,一字一句慢慢读了下去。 “乐儿是劝本殿雨露均沾?” 归太傅用词克制,文采斐然,只在字里行间流露出一丝不自觉的质问。 怎么走了这么久,连封信都不肯寄回来呢? 大体来说,是这个意思。 李琮折好信纸,收好书信,开始拆下一封。 “喜欢谁,不喜欢谁,是殿下的事,属下不敢置喙。” 第二封信是崔匪的。 与身居高位的太傅不同,崔舍人言辞恳切,字字真心,语意缠绵,读之戚然。 大抵是表了一番相思,发了一遍鸿愿,最后说,他愿以此身长候殿下归来。 至于回去之后要做什么,那可就…… “乐儿,有什么话就直说。” 李琮拆开了第叁封信,是乌有子寄来的,她特意把最重要的这封给留到了最后。 花笺舒展。 果然,女师为她带来了目前她最需要的消息。 怎么把阇梨攀从西域挪栽到长安的方法。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殿下天命风流,潇洒半生,却也有对眼前真心视而不见的时候。” 乌有子说,要取天山之水,黄金弯刀,云中符箓,再按照信中密法即可把这枝桃花牵栽过去。 可只有一样,树挪死,人挪活,若是将阇梨攀从西域迁到大唐,那他就再也没有回头之日,此生再也无法回到西域。 而魔教教主总不能一直不在魔教。 换句话说,要么阇梨攀放弃魔教教主之位,要么他就得想尽办法把版图从西域一路扩张到长安去。 还真是个麻烦。 李琮收好书信,无奈地对赵乐儿说:“乐儿,你是不是叁流传奇看得多了?净想那些无中生有的事。那都是落魄文人的意淫之作,不是哄自己,就是骗别人。你可不要沉迷于此,失了心智。” 法成对她无意,她对法成无心。 纵是有惊鸿一瞥初见时的心动,也早在心机和算计之中消磨殆尽。 直白点儿说,李琮现在没有搞和尚的心思。 “乐儿一天到晚往马市跑,哪有看传奇的闲暇?殿下不喜驸马,等到龟兹国后,一刀两断也好。” 总不过是一段孽缘。 光影重迭,窗棂吱呀。 站在门外的人停住脚步,他抓着宽大袈裟的袖角,不敢再向前一步。 名分,是横亘在二人之间最深的鸿沟。 他离她是那么近,又是那么远。 “不过小事罢了,不必费心。” 对于他内心的万般纠结,李琮的态度简单粗暴得多。她叹了一声,说: “乐儿,过完年,我们且快些到龟兹吧!” 番外四爬进男宠白皙身体内的细如丝线的毕剥 龟兹国王宫。 满殿黄金,遍地珠翠。在一片亮得晃眼的珠光宝气之下,王座上懒懒坐着一名比黄金与宝石还要耀眼的女人。 紧那罗王。 “王上,您今日要临幸哪位郎君?” 紧那罗随手抓了支羽毛笔砸到鬼夜叉头上,骂道: “隔哪儿学的拿腔拿调?不就是去了趟长安,这嘴巴是改不过来了?” 鬼夜叉腼腆一笑,又问一遍: “王,您看上哪个男人了?” 紧那罗百无聊赖地打着呵欠,她收到帛蜜罗的信,知道哥哥已经踏上西行之路,左右国中无事,她玩几个男人泄泄欲也是好的。 从这方面看,李琮和紧那罗很有共同语言。 紧那罗手里把玩着一颗硕大通透的红宝石,若是晋王在场,他定然看得出这就是他当初慷慨赠与李环的那枚。 “有些事,天注定。” 鬼夜叉没懂紧那罗啥意思,跟个小尾巴似的黏在紧那罗身后,俩人一前一后走向后宫。 “夜叉鬼,把那宝贝呈上来!” “宝贝?啥宝贝啊?哦哦!王是说的那东西吧?您就请好吧!” 紧那罗看着鬼夜叉一蹦一跳的样子,眼中竟有丝丝宠溺之色。没一会儿,鬼夜叉就捧着个小竹筒回来了。 龟兹国气候不比江南,压根不是长竹子的地儿,这小小一根竹筒在唐国不值钱,在龟兹国是只有王室才用得上的高级货。 “这虫子自进贡以来还未用过,”紧那罗笑了一下,那张美艳不可方物的面孔上竟浮现出骇人的神情。“今天就用它给本王选男人。” 但见竹筒之中薄薄地铺了一层红丝线,定睛一看,那哪里是什么丝线,分明是无数条纠缠在一起密密麻麻的线状虫子。 此虫名叫“毕剥虫”,是中原一个小城挖出来的,从前根本没人见过这东西,只知道它能钻进人的血肉里,生命力极其顽强,用刀砍了之后每一截都能变成新的虫子。 唯有将其投入火中,烧成灰了,才算死了。 因其在火中燃烧之时会发出“毕剥毕剥”的声响,因而得名。 “这咋选啊?” 鬼夜叉一根筋,只知道办好紧那罗交待她的任务,从前紧那罗是王女的时候她就事事都听紧那罗的,别人都说她就是紧那罗养的一条狗,还是缺心眼儿的那种。 后来,帛蜜罗王子走了,紧那罗王女踏着尸山血海当上龟兹国国王,鬼夜叉摇身一变从无权无势的王女跟班,变成新王眼前第一号的宠臣。 再也没人管她叫狗,而这个天生就缺根筋的傻姑娘,她也永远不知道当年只有十四五的王女为了她杀了那些骂她是狗的刻薄少男。 鬼夜叉头一次瞧这毕剥虫,好奇得很,她偷偷摸摸伸出一根指头,想要摸摸那几根红色丝线,紧那罗上手直接掐住她的左脸,那上面有一块红得吓人的大面积胎记。 这就是鬼夜叉名字的由来。 她是一个有胎记的奴隶,没有贵族愿意要她,除了趾高气昂的王女,她会对她说: “真是个丑东西。” 然后,紧那罗会把她带回家,治好她一身的伤口,给她换上厚实的衣服,教她读书、写字和武功。 鬼夜叉吃痛,把手偷偷摸摸地又缩了回来。 “这虫子一碰到肉就要钻进去的。” 紧那罗戴好特制的手套,又给鬼夜叉也戴了一双。她把竹筒往地上一扣,细细的红丝四散而去,极快速地消失在二人视线之中。 她早命人在后宫撒了一圈药粉,这虫子极其讨厌药粉的味道,闻到了就会改路往回跑,也就不必担心毕剥虫跑到不该跑的地方。 “我们等着就好了。” 这些虫子钻进哪个男人体内,紧那罗就会去临幸哪个男人。 “被虫子钻进去?会怎么样?” 鬼夜叉笑得像个小孩儿,她不懂这是一件听起来就很可怕的事,还以为是紧那罗新发明的好玩儿的游戏。 “就跟被虫子蛀空的树没两样,到时候呀,五脏六腑全是小黑洞!” 鬼夜叉惊讶地张大嘴巴,紧那罗等了半晌,鬼夜叉才接着说: “王,这么恶心的男人,您还是不要玩了吧?” 紧那罗哈哈笑了一阵,说: “小傻子,我骗你的。” 毕剥虫钻进人体内之后皮肤上会出现一个小红点,它嘛,说是能吃人血肉,本质上跟蛔虫无甚差别,闹个几天肚子,它吃够了,也就会再钻出来找新的寄主。 这批男宠个个十七八岁,鲜嫩多汁,是紧那罗最喜欢的款,她还没玩够,舍不得就这么把人折腾死了。 一炷香后。 “夜叉,走吧!” 第一座宫殿住的是一个身材紧实,八块腹肌的小帅哥,他见紧那罗来了,换上最暴露的衣衫,有意无意地露出自己红豆珠似的乳头。 “王,他这是干嘛?殿里太热了?” 紧那罗盯着他手臂上的红点,问: “那毕剥虫真进了你体内?” 腹肌男疯狂点头,忙不迭说: “王,我仰慕您已久。今日这虫子第一个找上了我,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你我之间是天赐良缘呀!” 紧那罗又哈了一阵,取下鬼夜叉腰间别着的弯刀,把刀尖对准腹肌男手臂上的红点。 “给你个机会,再说一遍。” “王,我、我倾慕您已久。这虫子第一个找上了我……” 紧那罗一刀下去,削去那块有红点的皮肤,她的刀太快了,腹肌男还没喊疼,她就把薄薄的人皮展开来,说:“我瞧着这点儿像是染料染的!” 撒谎的腹肌男,一次出局。 第二座宫殿里的男宠没被虫子挑上,反倒是有个唇红齿白的男仆被挑中了。紧那罗露了一手,没人再敢骗她,鬼夜叉替她问道:“还不给王看看你的红点?” 男仆忸怩着,扭得跟个蛆似的。鬼夜叉不耐烦,直接上来就把人扒个溜干净,浑身上下找了个遍也没找着红点。 “王,虫子钻进那里去了……” 紧那罗低头,看男仆垂软的阴茎上有一颗不起眼的小红点。她被逗乐了,当场就将男仆升为男侍,又跑去了下一座宫殿。 第叁座宫殿里住了两个男宠,打进王宫头一天就互相看不顺眼,争宠争得头破血流,一个是黑皮辣弟,一个是翘屁嫩男。 这次嘛,是翘屁嫩男拔了头筹。 “王,你看你看,毕剥虫是从人家这里钻进去的。” 紧那罗抬起他的大腿,滑嫩的内侧肌肤上有一颗醒目的红点。她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正打算去看下一个,就听黑皮辣弟哭嚎着说道: “王,他作弊!他王大腿上抹了盐来吸引毕剥虫!他个臭不要脸的东西!” 紧那罗无所谓地说:“这是他的本事。”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紧那罗王夜御数男,玩个通宵,等她第二天从床上爬起来,鬼夜叉惊惶失色地说道: “不好啦!不好啦!” 紧那罗把翘屁嫩男踢出被窝,问:“怎么?” “王宫里的大厨说宫里遭贼了!” “贼?丢了什么?” “盐巴!厨房里的盐巴全没了!” 紧那罗钻回被窝,全然不顾鬼夜叉热切的目光,她迷迷糊糊地想,那位远道而来的昭阳公主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第一百三十章来自吐蕃的好消息之第二位女性 李琮在去焉耆的路上收到了冯曼和冯小善的消息。 索兰赞普回到逻些城后发现天翻地覆,怒不可遏,急领两千精兵杀入王宫中去,想要从这对大逆不道的母女手中夺回王位。 然而,冯曼却抢在他前面先下了手。 她拒不承认索兰的赞普身份,说赞普早已身死,眼前人只是个冒名顶替的贼人,号令宫中卫兵将索兰一举拿下。 索兰赞普一生叱咤风云,还没遇到过这么颠倒黑白的事情。 更令他无语的是,宫中守卫竟当真不认他这个赞普,反而听了冯曼的话,冲他挥刀而向。 灯下晃眼,刀剑无情。 如果索兰赞普的眼神儿再好一些的话,他就会发现,忠心于他的将士早就换了一批面孔,如今在逻些城王宫中的不是冯曼的人马,就是冯家母女向昭阳公主借的人手。 这场恶战过了叁天叁夜才结束。 在此期间,王宫宫门紧闭,无一人进出。 索兰赞普在最后倒下的时候恍然大悟,他撑着残破的身躯,望着王位之上冷漠而遥远的两个女人,愤而骂道: “你们这群贱人!是不是早就设计好了?是不是跟那大唐的公主合起伙来算计我?” 冯曼轻轻一笑,答:“谁轻贱?谁富贵?赞普当年横抢汉女好生威风,如何想不到今日要身死人手?” 索兰赞普人之将死,半生戎马,戾气尽消,竟是反过来去求冯曼。 “我宠爱了你多年,总有些情分在!若你愿意扶持叁王子为下任赞普,我不介意保你和娘子一生的荣华富贵。” 冯曼转过头去,与冯小善说笑:“听听,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们求他呢。” 她收敛了笑意,惆怅地问:“当年我求赞普放我回边境的时候,赞普未能答应;如今赞普求我立叁王子为下任赞普,怕也是无法成行。” 索兰赞普在冯曼的脸上看出闪烁着的、志在必得的笑意,电光火石间,惊呼道:“难道说——你——” 冯曼牵着冯小善的手,掩着面孔,佯装哭泣,说道:“贼人好生凶蛮,不仅刺死索兰赞普,还杀尽宫中王子,不论成年与否,一律不曾放过。” “只留下一个与汉人妃子生下的冯小善。” 索兰失血过多,双眼失焦,他很熟悉这种感觉,他知道这是自己快死掉了。身体有些冷,意识有些恍惚。他望着和他一样有着深眼窝、绿眼睛的冯小善,荒诞之感油然而生。 自己就要死在这个连大声说话的不太敢的女儿手上? 不,不是的。 在她们的身后,还站着第叁个女人。 前几天他还在为敲诈昭阳公主一笔而沾沾自喜,却没想到她的野心如此之大,竟然敢越过大唐皇帝,扶植她在吐蕃的势力。 或许,那位公主本来的打算就是…… “为了让赞普的血脉流传下去,索兰赞普临死之前留下遗诏,将赞普之位传于王女小善,想必赞普一定对此乐见其成吧?” 索兰心知大势已去,他勉强撑起身子,发现自己带出去的将士伤的伤,死的死,原本金碧辉煌的宫殿早被鲜血所染透。 这支军队是吐蕃最精锐的部队,是他为了征伐吐谷浑特意征调的人手。 在河州的时候,因为有李琮拦着,索兰未能对慕容卿云赶尽杀绝;现在回了逻些城,又是因为这位多事的大唐公主,他甚至连命都要搭进去了。 “赞、赞普。” 是冯小善。 是手执唐刀的冯小善。 索兰看她拿着刀,又瞧见冯曼鼓励的眼神,他就明白冯小善是要做什么了。 他苦笑一声,问:“按汉话来讲,我是你的阿耶。” 冯小善却不肯叫这一声,她握刀的手微微颤抖,看着就是第一次提刀的模样。她不熟练,但她很果决。 “赞普,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索兰不再和冯小善计较一个称呼,他的眼中出现了重影儿,眼前的女子和十几年前的少女形象相重合。 他有些分不清,来索命的人,究竟是冯小善,还是李琮? 亦或是,从多年前第一次与李琮在战场上刀剑相对之时,索兰赞普的命运早就已经注定。 “李琮!我恨!我恨不能与你在沙场一决生死,却要死于深宫妇人之手!” 冯曼皱眉,示意小善动手。 “噗”地一声,是唐刀入骨的声响。 正好扎在索兰心脏上。 冯小善茫然地开心着,她回头抱住母亲,依恋地蹭着冯曼的肩膀。 “阿娘,我为您报仇了……我还是有用的对不对?我终于为你报仇了……” 冯曼如何使用雷霆手段镇压暴动、诛杀反贼,名正言顺地把冯小善推上赞普一位那就是后来的事了。 总而言之,随着冯家母女的上台,李琮在吐蕃和吐谷浑一带的势力彻底得到巩固。 最妙的是,这一切都是暗中进行的。 没人会想到昭阳公主是从何时开始筹谋,也没人会料到,吐蕃王朝新的历史将由几个女人共同书写。 “恭喜殿下多年夙愿,一朝得偿!” 此时,使团刚到焉耆,目见皆山,泉水绕城。 李琮骑在乌云骓上,目光放得很远,也很轻。她在笑,可是笑意很淡。 因为她想起冯曼说过,她不求小善多么富贵,只求小善一生喜乐。 这让她不由得想起窦缈。 是否每一个母亲都曾经想过,只求自己的女儿平安喜乐,而她们又是在无情的世事之中终于发现,唯有强者才有选择一世平安的资格。 换句话说,权力和幸福,本就是不可分割的东西。 “乐儿这是说的哪里话?本殿哪里有什么多年夙愿?” 一朝得偿夙愿的是冯家母女,不是她李琮。 赵乐儿自知失言,换个话题问道:“殿下可要问候龙国主?” 焉耆的国君龙突骑支。 李琮摇头,说:“焉耆一国常为突厥使役,大唐和突厥正打着,本殿路过焉耆当低调行事,不要给龙国主出难题了。” 蕞尔小国,不是依附这个大国,就是依附那个大国。 “既是如此,属下便命使团加速向龟兹行进。” 李琮叫住赵乐儿,吩咐道:“快是好,可也不必这么快。你记得吩咐几个人看看焉耆市场有什么新奇货卖,若是有稀奇珍贵的佛经也可以一并买来。” “殿下买佛经?莫不是为了送给驸马?” 李琮淡定自若地说:“马上就要见紧那罗王,本殿总该要对她的兄长好些才是。” 第一百三十一章暴乱之中:我永远都会保护好 一月十五日。 大唐使团到达龟兹国王城。 李琮昂首阔步,走在铺满香花和金箔的地衣之上,与她并肩而行的是她前不久刚迎进府中的驸马。 两侧士兵守卫,百姓群情激昂。 若不是这些军人手持锋利的铁制武器,恐怕外围的人会不顾一切地冲开防守。 “那位娘子便是法成的妹妹么?” 从这儿到宫门还有一段不算近的距离,李琮常年骑射,视力很好,是以看得很清楚。 那女子身着赤金色华服,手指、手臂、脖颈、脚腕戴满黄金饰物,她和竺法成五官长得相似,气质却大为不同。 她眼睛中的蓝色没那么深,因而显得锐利;她脸庞的线条道道分明,笑时亦显威严。 竺法成仍做僧人打扮,他许多年不曾见妹妹,既觉熟悉,又嫌陌生,心念复杂,只喃喃道: “多年未见,紧那罗似乎变了许多。” 十年前,他离开西域的时候,紧那罗刚刚十岁。除了凶巴巴地要奴隶们陪她玩儿之外,她好像什么也不关心。 和眼前这个明艳、张扬、气势十足的龟兹王哪有半点相似? 李琮对紧那罗王上位的过程很了解,这倒不是为了竺法成的缘故。紧那罗作为大唐周边国家中唯二的女性君主,李琮自然会对紧那罗的历史多费些心。 从虎视眈眈的王叔手中夺回王位,立稳脚跟,其间有多不容易,她是清楚的。 作为王兄,作为佛子,作为王子,帛蜜罗有多么不负责任,这也是很显然的。 萧萧风起。 很轻微的,兵器与兵器之间碰撞的声音。 李琮只当是没听见,脸上挂着官方的笑意。 她来之前就与紧那罗王通过书信,至少从通信内容来看,这位龟兹王还是愿意和大唐使团维持表面上的和平的。 就是不清楚这种表面上的和平能维持多久了。 耳中的一切声音变得细微、迅速、驳杂、敏感。 有风飒飒吹响的声音,有铁制品撞击而出的铮鸣,有人群中难以分辨的嘈杂语音,还有更多的,辨别不出来源和意义的响动。 终于,李琮走到了紧那罗面前。 在紧那罗身后,一道童稚的声音响起:“你可是从大唐来的公主?” 李琮很自然地转过头去,耐心地回答鬼夜叉的问题。 “不错,本殿的确是从大唐来的公主。”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没有被她脸上恐怖的胎记吓到。 结果,鬼夜叉反倒像是被李琮给吓到了一样,没出息地躲在紧那罗身后,露出半个脑袋,问李琮:“公主来干嘛呢?” 李琮牵住帛蜜罗王子的袈裟袖子,她看着紧那罗浅蓝色的眼睛,说:“本殿是来给龟兹王送人的。” 紧那罗笑了一下,她向前一步,将鬼夜叉牢牢挡在身后。 “不知公主送回龟兹国的,是西域佛子,还是大唐高僧?” 十年前,竺法成放弃王族身份,放弃佛子尊荣,为了他心中至高无上的佛法,完全不顾龟兹国内动荡、边境侵扰的危急局势。 把这些烂摊子全交给年幼的妹妹,一走了之。 十年后,从大唐昭阳公主的文书之中,竺法成以驸马之身重返故土,身边多了一位素有杀名的昭阳公主。 谁知道他回来到底想干嘛呢? 李琮猜紧那罗态度不会太好,可没想到她开口第一句就问这个,她希望法成日后在龟兹国的日子过得好些,有意在紧那罗王面前说上几句,还不等她开口,人群之中便传来阵阵骚动。 不知是谁大喝数声“帛蜜罗不再是佛子”、“王子叛国”、“诛杀邪佞”—— 全乱了。 由龟兹国士兵组成的防线被愤怒的百姓冲开一个豁口,手执农具、刀具、木棍的民众大批大批向竺法成的方向涌来。 实际上,也是朝李琮的方向涌来。 忠心耿耿的王城卫士早就护送紧那罗王和她最宠爱的奴隶离开暴动现场,面对这群失控百姓的,只剩大唐使团诸人而已。 “殿下,这可如何是好?” 总没有使团动手杀害异国平民百姓的道理,可要她们平白无故地受着这口气也不是那么回事。 李琮无奈地看了眼神色落寞的竺法成和瑟瑟发抖的罗枝枝,吩咐道:“不要闹出人命。” 说完,她背过手去,挽过竺法成的衣袖,纵身一跃,轻巧地将人带出人流之外。 她是公主,又是主使。 紧那罗早早离去,作壁上观,断无她亲自动手的道理。 然而,要人不死比要人死难得多。 赵乐儿率领一队老将,与龟兹人周旋良久,她们束手束脚的,有什么招数都使不出来,动几下兵器都要害怕伤了人。 磨烦许久。 最后,赵乐儿被逼急了,随手抓来路人,从人家穿的胡服上扯出几十条长绳,把闹得最狠的十来个人擒住,怒喝骂道: “够了!殿下威仪岂是你等胡夫可犯?若再闹事休怪赵某人冷血无情!” 她手里的龟兹人还在挣扎,赵乐儿用刀背猛地一敲,把那人直接给敲晕了。 赵乐儿知道人没死,旁的人却不知道,见她出刀迅猛,被她压住的人又一动不动,只以为是出了人命,不由得呜呜大叫,直喊:“杀人了——杀人了——” 赵乐儿不耐,甩了一个耳光过去,骂道:“要不是殿下不让我早就把你们这帮癞皮狗全宰了!” 好在闹事的人只是些平民百姓,空有一腔对佛法的热情,却没有多少力气。 闹了这么一场之后,这些人也只是吵嚷,再没了暴动初时的凶神恶煞。 “帛蜜罗王子,看来你的臣民似乎并不欢迎你。” 与李琮预想的不同,竺法成的神情中有痛苦,有慈悲,有心疼,独独没有任何怨怼和不满。 “贫僧从未尽过龟兹国王子的责任。” “背弃佛子身份,亦有十年之久。” “今日种种,是前日果。” 李琮对竺法成这种超然物外的心态还是蛮欣赏的,但问题是,如果龟兹国已经不想要这位王子了,她又该拿这个人怎么办才好呢? 第一百三十二章被欺负得惨兮兮的王子和不配 “殿下,紧那罗王对驸马的态度实在是太……” 李琮捧着地图,在上面画来画去,标注好近叁个月来使团经过的城镇和市场。左手边摆着一本厚簿子,里面记录的是商路上所涉及到的货物、价格、特产、各国商人以及风土人情的基本情况。 说来也算收获不小。 若不是她写这本册子是为了开辟商路赚钱,所载内容不好公之于众,否则,她还真想托女师的无忧书局帮她出本书。 不过,依乌有子的性格,她估计会取个《从长安到西域:我和龟兹国国王一家不得不说的故事》之类的书名。 李琮想到这儿,情不自禁笑了一下。 “紧那罗王很不喜欢这个说走就走,说回就回的王兄呢。” 赵乐儿一板一眼地答道:“据情报来看,驸马从前在龟兹当王子的时候很受器重,尽管他的心思不在政治之上,可因着佛子的身份,西域诸国对龟兹国都很敬重。” 除此之外,龟兹国素以生产铁矿,制造铁器闻名于西域诸国,其国虽小,可西域之中却很少有国家愿意与龟兹交恶。 “殿下,佛子之位空悬多年,这次驸马又回到龟兹,属下听闻诸国有重推驸马当选佛子之意。” 李琮的手指渐次敲击在书案之上,制造出清晰而有节奏的响声。 “假若法成恢复佛子身份,那么……” 对于普遍信仰佛教的西域叁十六国而言,竺法成又会变回极复威信与权柄的帛蜜罗王子。 因此,李琮很理解紧那罗王为什么会对这位归来的王兄如此忌惮。 甚至不惜在他刚回王城的时候就来这么一出下马威。 在紧那罗王眼中,昭阳公主自然是王兄坚不可摧的后盾。如果她公开表明立场不欢迎王子回宫,那么,紧那罗就必须面对昭阳公主发怒泄愤的风险。 可是,假如不是龟兹国国王反对王子复位呢?假如是整个国家的人民都已经厌弃了这位王子呢? 那昭阳公主就算找麻烦也找不到她的头上来。 “王子,王子。王位早就换人坐了,哪里还有什么王子呢?” 李琮低低笑着,像是在嘲讽些什么。赵乐儿抱剑立在一侧,道:“驸马十年前对王位不屑一顾,十年后更是毫无权欲之心。龟兹女王为何还要如此耿耿于怀?” “乐儿,连你都习惯称呼紧那罗为龟兹女王,可见一国之君是个女人是件多么稀奇的事。” 从来只有女王女皇女帝,没听过几个男王男皇男帝的。 说穿了,只是默认王、皇、帝都是男人,偶有女人做了,才要特意标注出来以示区别。 “纵使法成无心回来当什么佛子,亦或国王,可总有人想打着帛蜜罗王子的名头推翻紧那罗的统治。” 紧那罗呕心沥血稳定下来的政权,却因王兄的回归而出现动摇与裂痕。 尽管她是一个不错的国王,尽管她迅速结束朝代更迭之际产生的战乱,可在她是一个女人的前提之下,龟兹国内时不时就会传出各种对紧那罗不利的传闻。 何况是王子归国这么大的事? 打使团从长安出发的第一天起,龟兹国内就有传言说荧惑乱离,彗星归位。 直白一点就是,紧那罗的王位得之不正,而那个有着名正言顺继承权的人马上就要回来了。 “如此说来,紧那罗王倒是很聪明。” 赵乐儿不禁感叹。 趁大唐使团还没到龟兹国的时候,紧那罗下命叫人暗中将昭阳公主和道融和尚的风流韵事传播一番。 至于国人是如何看待这位破了戒、做驸马的佛子,那就不是紧那罗王可以控制的了。 某种程度上来讲,紧那罗的做法倒和李琮的有异曲同工之妙。 尽管昭阳公主在朝堂中毁誉参半,可她在民间和军中的声望很高。在太子和柴老侯爷接连败于阿史那多摩之手后,李琮的威望更是到达了一个不可思议的高度。 如果,如果是昭阳公主领兵而来,那么大唐军队定然不会吃败仗。 同时,李琮也明白捧得越高,摔得越狠的道理。 可现在还不是回去的时候。 要等一个最合适的时机…… “说起来,大唐建国以来信奉佛教的百姓也是越来越多,假若本殿也能借一借东风……” 李琮话还没说完,就被门外一声疾呼打断,赵乐儿出门打探,过了一会儿,满脸尴尬地把灰头土脸、一身狼藉的竺法成给领进屋中。 李琮与赵乐儿对视一眼,乐儿随即退下,留出二人独处的空间。 “这是?” 竺法成双唇紧闭,神色凄怆,他身上镶金缀玉的袈裟被撕扯成碎条状,脸和手臂上还有正在流血的伤痕。 哪里半分西域佛子的风采?活像是个逃难的。 “他们说,我是淫僧。” 竺法成呆呆愣愣的,他想要伸手抹去脸上的灰尘,毕竟不想在李琮面前狼狈至此,可他一抬胳膊就疼得嘶嘶出声,只好无奈地又把胳膊放了回去。 其实,也不是第一次有人骂他淫僧。 竺法成以为自己毫不在意,可当与他面容相似、口音相同的龟兹人当面鄙夷他的修行,嘲笑他与李琮之间的关系,甚至说他根本就不配当龟兹国的王子,为什么还有脸活着回来的时候—— 帛蜜罗王子发现他还是有些介意的。 是他修行不够,是他动了凡心,是他不舍得与公主一别两宽。 与满心只有商路的李琮不同,竺法成的心思早就在不知不觉之中变了味道。 可她还不知道。 “阿琮,你说我是不是根本不配入佛门?” 竺法成大受打击,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李琮想,那双碧如海水的眼睛哭起来一定很好看。 她沉默地为竺法成处理裸露在外的伤口,心里突然冒出来一句话:请佛容易送佛难。 本以为把龟兹国王子送回故土,她再走商路开启贸易就万事大吉。 哪想到又生出许多波折? 昭阳公主对她的驸马说:“法成,不要难过。本殿不会让任何人欺辱我的驸马。” 她轻轻地拍着竺法成瘦弱的脊背,眼眸之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第一百三十三章和紧那罗王紧锣密鼓的谈判开 “如此说,公主您是为我那不成器的王兄出气而来?” 满目黄金,暗香盈盈。衣着华丽,神情张扬的龟兹王慵懒地躺在厚实、柔软的虎皮毯子上,不耐地看着这位不请自来的大唐公主。 大唐周边的少数民族国家对黄金有着非同寻常的崇拜和热情,这些国家普遍认为黄金是某种具有神圣性的物质,唯有黄金打造的一切方可永世流传。 说起来,像是龟兹这样以乐舞、佛教、铁器闻名的西域小国在财力上到底略逊一筹,踞于北方苦寒之地的军事大国突厥还有“黄金汗国”之类的称号。 紧那罗是一位喜欢享受的王。 除了寸步不离的鬼夜叉之外,她身边常年要有几十个男隶伺候。 ……当然,有时候还会是那种用途。 李琮毫不客气地坐下,用手去摸紧那罗身下的虎皮,她眉开眼笑的,很怀念似的说道:“本殿十叁岁那年听闻陇山之中有一只食人恶虎,为了向圣人和千岁证明本殿射艺大成,本殿特意乘马夜奔六百里路,叁箭射死了那只斑斓猛虎。” 她分明是在笑,一股寒意却悄然爬上紧那罗的背脊。 龟兹王不甚自在地坐起身子,乜了李琮一眼,问:“公主是在威胁小王?” 李琮笑得愈发开怀,她的手还在那张虎皮上摸来摸去。 “西域干旱,丰草疏林,少有猛虎。这张虎皮很软,可未免太软了些,怕是室利佛逝国从岛上千里迢迢送来的佳品。室利佛逝国举国信奉大乘佛教,龟兹又是西域诸国中大乘最为兴盛之地。室利佛逝国送来虎皮,讨好紧那罗王,想来也是正常。” 鬼夜叉睁大双眼,扯着紧那罗绣满金丝莲纹的皮袍,说:“王,这个大唐来的公主好聪明呀!你看她居然能说这么长一串话!” 紧那罗心下恼恨,又知鬼夜叉是个痴儿不好计较,恼羞成怒向李琮喝道: “昭阳公主究竟所为何来?” 李琮凤眼微睁,很惊讶的模样,她把抚摸虎皮的手收了回来,修剪整齐的指甲在奇异灯光的照耀下泛着金属般的光芒。 “本殿的故事还没讲完。” 凭良心讲,李琮的说书技巧并不很好,可她讲的内容实在是骇人听闻,叫人听了不自由主地被吸引去了注意。 “少年时候,本殿一直想上战场,圣人以保护为由不允,本殿只好偷偷摸摸地去。杀了那只恶虎之后,本殿就有了领兵讨伐吐蕃的资格,那时吐蕃的主将正是名震一时的索兰赞普。” 李琮顿了一下,静静欣赏着紧那罗不停变幻的神情。 自己看起来一定很可怕吧? 法成这个妹妹,逗起来还挺可爱的。 她继续说道:“不久之前,吐蕃传来新任赞普上位的消息,索兰赞普尸骨无存,一代天骄就此陨落,想来还真是可惜。” 看昭阳公主那副平淡无波的语气,说不准她是在可惜索兰壮年辞世,还是在可惜没能亲眼看到索兰身死的场面。 “小王听说索兰赞普是死于吐谷浑王慕容卿云之手,听公主此言,难道是与公主还有什么关系……” 李琮却不想为紧那罗解惑,她正色道:“现在龟兹王可以跟本殿好好聊一聊了吧?” 紧那罗一梗,呼来男隶上了两碗刚煮好的奶茶。 米色的茶汤冒着热腾腾的白气,虽说是西域特产的奶茶,可茶叶只加了浅浅一层,金碗中洋溢着的是浓郁得化不开的奶香。 李琮知道这边的人喜欢往奶茶里加盐巴,她对这些奇怪的饮品向来敬谢不敏,看在紧那罗的面子上还是喝了一些。 “紧那罗,我知你对我与法成心有戒备,可不管是我,还是法成,都不会对你在龟兹的统治造成任何影响。” 紧那罗没想到李琮先用言语恐吓她,后又说出这般直白,这般难以置信的话语。 李琮好玩儿地看着紧那罗见了鬼一样的表情,接着说:“本殿知道紧那罗王不会相信,可我与法成之间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所以,她不会是帛蜜罗强大的后盾,她不会为了一时的美色与贪欢帮前朝的王子夺回王位。 紧那罗狐疑不定,目光闪烁地看着李琮,李琮大大方方任她打量,紧那罗仍不相信,说:“不是小王不信公主,实在是……” 说实在的,她就是不信李琮。 李琮不觉莞尔。 “本殿相信,紧那罗比帛蜜罗更懂如何做好龟兹的王。” 紧那罗知道李琮是在恭维,但是,评价往往象征着权力。一句话就将自己凌驾于整个龟兹王室之上,这种微妙的被人俯视的感觉令紧那罗感到不悦。 可她又说不出来是为了什么,只好自己生者闷气。 李琮还是笑眯眯的,她凑到紧那罗的耳边,小声说道:“本殿从未碰过帛蜜罗,他至今仍然是处男之身。” 紧那罗一言难尽地看着她,问:“公主说这个干什么?” 李琮答:“本殿素有风流之名,却未曾把任何男人放在心上。即便是与本殿日夜耳鬓厮磨的情人,本殿亦不会为了他们争权与钱,何况是空有其名,未有其实的驸马呢?” 紧那罗微微地动摇着,李琮趁胜追击道:“本殿此番前来龟兹,不是为帛蜜罗而来,不是为龟兹王子而来,不是为西域佛子而来,而是为一位足够理智的君王而来。” 紧那罗问:“公主想要什么?” “本殿想和龟兹王做一笔生意。” 终于说到了正题,李琮露出了真切的笑意,她把整理好的书册一本一本掏来,细细与紧那罗讲着一路走来的见闻和商路的未来可能。 动之以威,晓之以利。 这是李琮一向的谈判方式。 紧那罗听完沉思许久,问:“公主只要这些么?如果这条商路果真可以产生如此庞大的利润,公主为什么不把它垄断在自己手里,为什么还要与我这样的西域小王分享呢?” 李琮叹了一口气,说:“当然是因为我有求于王。” 从昭阳公主进殿的那一刻起,她就占据着局势中的主导地位,作为执政已久的王,紧那罗本能地感觉到不适。 现在李琮露出了软的一面,紧那罗的心反而放了下来,丝毫没有留意她的情绪尽在李琮的掌控之中。 “公主,想要什么?” 李琮好像不知道她要的东西是龟兹国王室历代守护的秘宝,好像不知道跟龟兹王空口白牙地要这东西是多么无礼又挑衅,好像不知道紧那罗绝对不会同意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她还是说:“本殿要的是,黄金弯刀。” 第一百三十四章该拿什么磕cp?我那长嘴跟没 在李琮说完她要黄金弯刀去做什么之后,紧那罗王的疑惑与愤怒到达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公主竟然要拿龟兹秘宝去挖什么桃花根?黄金弯刀是历代王室供奉的秘宝,公主此举岂不是把王室的脸面放在地上踩?真是欺人太甚!” 为了配合紧那罗王的气势,鬼夜叉特意在她身后做了个凶神恶煞的表情来吓唬李琮。 显然,昭阳公主还不会被人做鬼脸给吓到。 紧那罗烦得很,她挥手命鬼夜叉退下,鬼夜叉还以为自己是做错了事,一步叁回头地边看她边往外走。 “本殿很羡慕龟兹王有这样好的朋友。” 李琮不由感叹道。 与扮鬼脸这种幼稚的吓人手段不同,李琮是实打实地用军事实力进行威胁。紧那罗被她刚才说的故事吓得有些杯弓蛇影,下意识地辩驳道: “谁说鬼夜叉是我的朋友?她只是我从小养在身边的女奴!这样的人怎么配当王的朋友?” 李琮不再纠结,又把话题转回过来。 “龟兹王,只要你愿意借黄金弯刀一用,本殿愿意用任何东西来交换。” 紧那罗切中要害问道:“公主莫非是在幻境之中对那什么桃花王子情根深种?” 李琮愣了一下,摇头否认。 紧那罗愈发疑惑,再次发问:“那公主为何愿意为一个妖怪做到这种地步?” 李琮笑答:“自然是因为阇梨攀对本殿很有用处。” 紧那罗不太好意思地问:“是,是那种用处吗?中原人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没想到昭阳公主您也愿意为了一朵桃花……” 李琮皱眉道:“怎么是一朵桃花呢?阇梨攀一开花就是开一树的。” 紧那罗并没有被李琮的打岔给绕进去,她简明扼要地问:“难道我的王兄还比不得一个不知活了多少年的老妖怪?” 不应该啊。 李琮见紧那罗的态度有所软化,她也无需再做威慑,于是便细细地品着加了盐巴的奶茶,静等紧那罗王的答复。 最后,紧那罗是这么说的。 “公主,这刀可以给你,但你要答应我两个条件。” 李琮做了一个洗耳恭听的姿势。 “第一个条件,公主要去阿鼻鬼洞走一遭。” 李琮想也不想,答应下来,又问:“第二个条件呢?” 紧那罗浅蓝的眼睛闪烁着幽暗的光芒,似传闻中的鬼火一般飘渺不定,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飘渺。 “第二个条件嘛,还是等公主平安从鬼洞中出来再说。” 李琮心头一沉,却还是神情轻松地问:“紧那罗王是不是认定本殿无法从阿鼻鬼洞中平安归来?” 紧那罗无所谓地摊手,反正是李琮有求于人,她难得在李琮面前扳回一局,当然要给她出一出难题。 “公主,这可是龟兹国不为外人道也的秘宝。虽然小王不知公主从何处得知此物在我手中,但世间总没有听了几句话就将宝物拱手送人的道理。” “阿鼻鬼洞原是密教修行之人幽闭苦修之所,废弃后在夜间不时传出阵阵似人的哭声,犹如怨鬼夜哭,因而得名。” “传闻,唯有心性至纯者方可安然走出鬼洞,但凡有一丝杂念,进洞之人就会迷失于幽冥之中,似坠阿鼻地狱无法返回人间。” 紧那罗眼中满是跃跃欲试,明灭的灯火之下,她鲜明的五官似刀锋一般闪着凛冽的寒光。 “公主,是不敢吗?” 李琮微笑着摇头,说:“有什么不敢?” 紧那罗哈哈大笑,说实在的,她也很好奇昭阳公主能否从鬼洞中走出来。 “公主不必担心。据说,只要能在鬼洞之中待上叁天,就可以平安无恙地出来。” 只不过,从来没有人出来过罢了。 “紧那罗,容本殿回去规整一番。两天之后,本殿就来履行诺言。” 说完,李琮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龟兹王宫。 向来痴痴傻傻的鬼夜叉也懵懂地表达着她的忧虑,她说:“王,要是公主死在鬼洞里可怎么办呀?那样的话,佛子估计会很伤心吧?” 在鬼夜叉的印象里,帛蜜罗王子始终是西域诸国的佛子,从未离开。 紧那罗懒得纠正鬼夜叉,她懒洋洋地说:“王兄为什么会伤心?” 鬼夜叉很自然地回答:“佛子那么喜欢公主,当然会为了她伤心呀!” 紧那罗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王兄喜欢昭阳公主?” 她这个亲妹妹可是一点儿都没看出来。 鬼夜叉狡黠一笑,习惯了呆傻的五官上一下子变得活泛起来,有那么一瞬间紧那罗在想,鬼夜叉好像也不完全是个傻子。 在某些方面,她有着心智健全的人也没有的敏感。 “王也有不懂的事情?我还以为王无所不知呢!” 鬼夜叉笑着,嘻嘻哈哈地跑出了王宫。 隔天,紧那罗的倒霉王兄就来上赶着给她证明鬼夜叉的感觉是对的。 那个阔别十年,只见一面的王兄,此刻正一脸严肃地向她请求,希望她可以撤回与昭阳公主之间的约定。 “哦?这位高僧是以什么立场来劝龟兹王呢?是龟兹国的王子,还是西域的佛子?没记错的话,你不是早就舍弃掉这些身份了吗?难道一个一走了之,十年之间音信全无的王子也有资格来教训我这个龟兹王吗?” 竺法成久久沉默。 在紧那罗和鬼夜叉惊讶的目光中,他缓缓地跪了下来。 “她,不能出事。” 竺法成很清楚,他是劝不住李琮的。 她不知道阿鼻鬼洞是多么凶险,她不知道在鬼洞之中会遇到什么。 紧那罗看着低了她一头的兄长,心中感慨万千,她与他之间虽有血缘关系,可妹兄之情实在是很淡漠。 事实上,她以为这位王兄对世间一切人与物都该很淡漠才是。 “王兄,你何苦来哉?公主她是为了另一个男人要进鬼洞,个中凶险我不是没有说过,可她自己都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你又为何要……?公主说,你和她之间是无有关系,只是契约。” 紧那罗看好戏似的笑了一下,说:“王兄似乎不这么认为。” “为了昭阳公主,王兄居然愿意向我下跪?若是那位公主知道的话,不知会作何感想呢?” 竺法成定定地说:“我是龟兹的子民,向龟兹之王行跪拜之礼不算什么,这不是一件需要和昭阳公主禀报的事。” 紧那罗笑道:“王兄还不好意思向公主告白心意么?” 竺法成咬着殷红的唇,固执地重复了一遍:“她,不能出事。” 第一百三十五章克苏鲁风探险副本之阿鼻鬼洞 然而,她想做的事是没人拦得住的。 李琮用两天时间安排好了一切,确保万一她出了什么意外之后,这支使团还能在赵乐儿的带领下回到长安。 ——若她不能回来,那么赵乐儿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掉罗枝枝。 再之后,她的布局与筹谋尽可以归四大侍卫分而治之。 赵乐儿眼含泪水,不敢去送李琮,因为她担心这就是她和殿下的最后一面,可是,若当真是最后一面,她又怎么忍心不去多看一眼殿下呢? 于是,在一个晴朗且干裂的冬日早晨,李琮来到与紧那罗王约定好的地点。 那是一片高踞于戈壁滩上的沙色巨原,像是盘桓于人间的龙的残骸,粗犷的骨骼之间错落高低地排列着张开黑黝黝嘴巴的洞窟。 今天的风很好。 满壁石窟的脚下系着一条蜿蜒的河带,映着淡金色的阳光,随着阵阵微风的到来,闪烁着鱼鳞一样悦目的光泽。 是错觉吗? 窸窸窣窣、难辨含义的嘈杂人声…… 李琮用眼睛在数洞窟的数量,她专注的样子很迷人。赵乐儿差点忍不住眼中的泪,背对着恼人的清风,转过身去偷偷擦着。 心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 赵乐儿脑海中浮现出这句话。 为什么?为什么殿下明明立下汗马功劳,却只能得到从别人手缝之中漏下来的少得可怜的封赏?为什么殿下已经是大唐最优秀的将军,可她在朝廷中说话的分量连一个末等武将都不如?为什么她在尸山血海中奋力挣扎十几年,最终还要以身犯险,下什么阿鼻鬼洞? 真是太不公平了。 “阿琮,这真的值得吗?” 她的驸马轻声问着。 李琮把目光收了回来,她数好了,一共有二百一十七个大小不一的洞窟,大的可容百丈大佛,小的连人脑袋都钻不进去。 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正的鬼洞呢? “法成是对我没有信心吗?” 李琮笑得很轻松。 令她诧异的是,竺法成却一把抓紧了她的袖子,定定地看着她说:“阿琮,你需要阇梨攀为你做什么?如果我也可以为你做同样的事,你是不是就不必完成这个约定?你是不是就可以答应我不进鬼洞?” 他知道的。他知道,李琮不是那种会为了情情爱爱冒生命危险的人。 她可以为了心中的目标不顾一切,不择手段。 他也可以为了她的目标不顾一切,不择手段。 李琮拂开了他的手,瞥了一眼一脸看热闹的紧那罗和鬼夜叉,低声对他说:“法成,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 遭受世人白眼与唾弃,无尽的追捧和踩在脚下的恶意,在一瞬之间全部翻转。 那双碧如晴空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他明明有一腔的心意想要表白,可话到嘴边又变成笨拙的呜咽之声。 我只能这样看着你的背影,走向我无法触及的领域。我为你的野望与即将到来的胜利震悚不已,更恨自己无法为你渴望的一切添一份力。 ……我该如何爱你? 以我的方式爱你,不,要以你的方式爱你。 “王,你看帛蜜罗王子呆傻傻看公主的眼神好滑稽哦。” 紧那罗咳了一声,把鬼夜叉藏到了身后,一本正经地问:“公主,您都准备好了?” 李琮背着行囊,里面装着生活物资和简易行军物品,还带了顺手的长刀、匕首以及暗器。 鬼洞中幽暗狭窄,射程不够,用不到弓箭,她也就没带。 “嗯。” 紧那罗不忘再重复一遍:“公主,您是同我签了生死契的,若是……” 竺法成无悲无喜地望了紧那罗一眼,饶是与他亲情淡薄的龟兹王,仍然感受到了浓郁难言的悲伤之意。 所以,紧那罗愣了一下,没说下去。 李琮却毫不在乎地说:“前程自担,死生不论。龟兹王,快些告诉本殿哪个才是真正的鬼洞吧!” 紧那罗意外昭阳公主在死生之事面前的潇洒,她也不再多言,为李琮指好方向,目送她的背影消失于深渊之中。 竺法成想要追上去,赵乐儿却得了李琮的命令,她早有准备,看竺法成动作不对,一下就把人给打晕,又命人把驸马送回城中好好休息。 紧那罗看得目瞪口呆,她瞧见赵乐儿抱臂注视,全神贯注,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便问:“你不走?” “我要等殿下。” 紧那罗笑:“假如你的殿下回不来呢?” 赵乐儿瞪了她一眼,说:“既然殿下答应过,那她一定会回来。” 紧那罗有些羡慕,她终于发现李琮的手下和龟兹的臣民有什么不同,那是一种近乎于对神的无条件、无目的的崇拜,是世俗中的君主很难从属臣身上获取的精神力量。 她说:“好,那我就在王宫中等你的殿下回来。” 而只身一人走入鬼洞中的李琮见到的则是另一番完全不同的景象。 鬼洞之中与鬼洞之外似乎是两个处于异质时空的世界。 那是幽冥的入口,是普照众生的光照射不及之地,没有任何生物可以从中获得生存必需的能量。 刚一进洞,李琮就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夜明珠,洞穴之中气体混杂,不好使用明火照明,因而特意拿了这颗夜明珠来。 可是,在阿鼻鬼洞之中,连最璀璨的夜明珠也只能照到眼前一点点的地方。 洞穴深处好似一张贪婪凶兽的嘴巴,毫不留情地把所有光亮吞噬殆尽。 司南、罗盘、指南针,任何可以辨别方向的工具都失灵了。 李琮只能凭着多年野外行军的经验判断大致的方向,奇怪的是,鬼洞中似乎是有一条人工开辟好的道路的,这条道路不是通往任何一个方向,更像是不断地、不断地向下延伸。 仿佛通往阿鼻地狱。 而那阵密密麻麻,像是人声,又像是潮水涨落声音的异响一刻也不曾停歇。 “这就是阿鼻鬼洞的由来么?” 李琮冷静的声音从装有石炭的面罩后面传来,她的声音只传播不到几步的距离,好像遇到了什么黏腻而又柔软的物质,化作溪流入海一般与那些嘈杂的人声合在一处,很快就听不见了。 只有那阵诡异的声响还在继续。 李琮无法辨别声音的来源,她高举着夜明珠,幽蓝的珠光映衬着她坚毅的神情。她一步一步地走下去,走了很久很久,目之所及没有任何变化。是在原地打转?还是这条路就是如此漫长,无有终点? 纵使没有尽头,她也绝不回头。 第一百三十六章克苏鲁风探险副本之阿鼻鬼洞 那阵嘈杂的声音像是笼罩在洞穴中的迷雾,它无处不在,却又找不到它的源头,时间久了会让人有一种它是响在脑子里的错觉。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走了多久,李琮的眼前终于浮现出了有些差异的景色。 那是一块的空地,是壶形山洞的底部,逐渐收窄的山壁最上方有一个小小的口子,银色的光芒如水一般自上而下地倾泻着,而银光的落脚点则是残破的沙石堆。 由于长久处于黑暗之中,李琮的眼睛被这道银光刺得眨了眨,很快,她就反应过来那道光原来来自于沙漠中晴圆的月亮。 真奇怪。 阿鼻鬼洞明明是在一处干燥的高原上开凿而出的,为什么走进其中反而会出现如此潮湿、黏腻,时不时散发着古怪味道的洞穴? 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尽管她刚刚才通过的那条通道不乏人工雕琢的痕迹,但是,李琮实在很难想象到底是什么人,又为了什么才会修建这条道路。 按照她之前的了解,阿鼻鬼洞是密教修行之人的秘修场所。 所以,与普通的佛教洞窟不同,这些修行者不是在外露的石窟之中端坐修行,而是把自己的身体藏匿于幽暗的沙中洞穴之中。 尽最大可能游离于人群之外。 “看来本殿在此并不受欢迎啊。” 李琮无奈说道。 她竖起耳朵,通过声音的回传时间大致判断出身处的洞穴面积不大。李琮没有出过海,但她仍然判断出鼻尖传来的是独属于海水的阵阵腥味。 沙漠中的海洋。 绝不可能存在的异界空间。 李琮感觉到鬼洞中的气温正在逐渐降低,她内功高深,不太怕冷,仍举着那颗夜明珠查看洞穴中的情况。 除了一开始见到的沙石堆外,洞穴之中只有几株早已枯死的植物,再无其它。 其实,说那东西是植物也只是根据最基本的常识来判断而已。 李琮此前从未见过类似的植物,它有着扭曲的枝干和烧焦似的颜色,很难说它是生长在洞穴中的本土生物,还是被人——也许就是那群很久之前来此修行的密教行者——特意带来以做什么不可告人的用途。 避无可避地,李琮着手调查起那个残破的沙石堆来。 刚才离得很远,她只能看到沙石堆的大致轮廓,方方正正的底座和坍塌下去的几个角。 这不是旅人为了取暖或煮熟食物而燃起的篝火,因为在那些质秘的沙石上刻着复杂且精美的花纹。 同样,纵是生长于皇家、征战于四方的李琮此前也从未看见过这样的古怪的花纹。它看起来像是某种卷曲着的草,似乎是从沙石块上长出来的,而不是由人刻上去的。 李琮总觉得这种花纹是有着某种内涵的,也许对于能真正看懂它的人来说,这不是什么花纹,而是一种清晰可辨的文字。 不,她或许进入某种思维误区。 因为就算是常见的花纹也总有某些零星的意义,如祈求吉祥、美观用途、震凶吓鬼等等。 可是,这些毫无意义的花纹就在沙石堆里漫无目的地生长着。 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 李琮有些头疼起来。 实际上,令她头疼的不仅是这一件事。 在她查看洞穴状况的时候,李琮发现她来时走的那条路消失了。 是的,就是那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 怪不得紧那罗王轻易就答应了与她之间的约定,原来这阿鼻鬼洞之中果然大有名堂。 李琮抬头去看那枚圆胖的月亮,她进来的时候已是正月二十,按理说月亮不该这么亮,也不该这么圆。 或许,阿鼻鬼洞也和阇梨香的幻境一样,是一个时间流逝和外界迥异的地方。 要说一丁点儿负面情绪也没有,那是有些托大。 李琮不怕这种稀奇古怪的地方,她只是有些烦恼,不知要怎么才能走出鬼洞。她再次抬头去看那枚月亮,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想要测一测从地面到洞口之间的距离。 那个洞口,似乎是她出去的唯一通道。 然而,那月亮却始终遥不可及。 李琮的身高比大多的男子还要高,再加上伸出一臂的距离,足有八尺多。 可是,鬼洞的穴口却连摸也摸不到边。 李琮是不服输的性格,她来之前又做了充足的准备,因此,在吃了两块干粮果腹之后,她又取出几颗小巧的夜明珠,用布带紧紧缠在额头上,又加固了背在背上的行囊。 她是不放心把行囊放下一个人攀壁的。 连走进来的入口都能消失的诡秘之地,谁知道会不会吞掉她的行囊呢? 没准,连她都会被这个鬼洞吞噬掉。 李琮的目光变得很冷,她先是用匕首试探性地向洞穴壁上刺去。和一般的山洞不同,这里的洞壁是很柔软,很有韧性的某种材质。 再一次地,她无法分辨出这种材质是什么,又来自哪里。 在李琮的匕首深深划下的瞬间,有一道判别不清颜色的液体急速流出,那股嘈杂的噪音极为短促地拔高了一瞬,几乎要刺进她的耳膜一般。 李琮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到,她轻蔑地笑了一下,很坏心眼地在洞壁上一刀一刀挖出可以攀爬的小洞。 她不是没有闻到那股腥臭难闻的异味,可她能做的也只有用布条包住裸露在外的手部和颈部的皮肤,尽量不要直接接触这些很可疑的液体。 李琮缓慢地攀爬着,除了那枚看起来遥不可及的月亮之外,她还想看一看这处洞穴还有什么古怪之处。 她不知在洞壁上挖出了多少小洞,耳中的低语一直未曾断绝,但却恢复了她刚入洞之时低频率的纷乱。 李琮抬头去看月亮,那银色的光芒就在眼前,可是每当她想要再进一步的时候,每当她以为再爬几步就能爬到洞口的时候,月亮却像是调皮而又狡猾的小动物,轻巧地躲开了她的追捕,跳到了她根本无法触碰到的地方。 与来时那条狭窄的通道一样,李琮明白她正在攀爬的只是另一条没有尽头的、无望的道路。 第一百三十七章克苏鲁风探险副本之阿鼻鬼洞 李琮正在攀爬的墙壁并不是光滑的平面,它像是某种柔软的生物肢体,在银色月光的照耀之下显露出肿胀的模样。 这究竟是一个什么地方? 李琮一边在思考这个问题,一边还在执着地用匕首在洞壁上挖来挖去,以便她不断地向目之所及中唯一的出口爬去。 她的精神状态还算不错,还有闲心想着,幸好这里的山洞材质很软,如果是硬碰硬的话,身上带的工具迟早会钝得没法用。 李琮的体力和意志力无疑是人类中的佼佼者,她从没有害怕过这个会发出嘈杂异响的洞穴,也不认为消失的小径暗示着某种不详,坚信自己会有办法走出去并持之以恒地寻找离开鬼洞的办法。 面对不可名状的恐怖,惊惧不已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 可李琮绝不会如此。 她认为,阿鼻鬼洞是肯定会解决的困难,或是,遇见的又一次风险与回报双高的挑战。 “你想让我留下来?” 李琮的声音在空旷而又黑暗的洞穴之中响起,她知道不会有人回答她的问题,但她还是忍不住做出挑衅的动作。 她燃起一支烟花,猛地用力向着月亮所在的出口抛去。 叁秒之后,李琮盯着不断上升的烟火和明亮如初的月亮,双手摊开向下方的沙石堆跃去。 她失去了精确的时间指引,只好相信自己的本能,在心里默数着数字:一、二、叁、四、五…… 在余光捕捉到烟火残影的那一瞬,李琮一个鹞子翻身,利落地翻身单脚站在地上,另一只悬空的脚往外一勾,正巧托住刚才点燃的那只烟火。 她用脚轻轻一踹,将那只烟火踢到沙石堆边,那璀璨如星的火光在碰到诡秘花纹的瞬间就熄灭了。 就好像是被一只虚空中的触手生生灭掉一样。 李琮抬头,漠然盯着那枚不言语的月亮。 不对,这个鬼洞里的空间感也是错误的。 她扔出烟火之后过了叁秒,五秒减去之后只剩两秒。算上她的体重,这两秒的时间,还有最初始的速度,她刚刚爬上的洞壁顶多只有叁十尺的高度。 怎么可能呢? 她爬了这么久,居然才爬了叁十尺?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是鬼洞的时间流逝和空间方位与外界不同?还是她本人对于外界的认知出了问题? 李琮把最大的那颗夜明珠攥在手中,勘探工作基本完毕,没什么好再调查的了。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疲惫,那不是来自于体力损耗的疲惫,而是面临难题无处下手的无力。 真是。 很久都没有过这种感受了。 为了保持体力以应对突发情况,李琮靠在刻有古怪花纹的沙石堆边休息着,她知道这种无处下手的平静与无奈很快就会消失,阿鼻鬼洞对于像她这样的不速之客有着深沉的恶意。 那些进鬼洞的人总不会是被困死的。 肯定是更可怖、更难以想象的死法。 抱着这样的想法,李琮的头开始一点一点地向下打去,昏沉的睡意不住地向她袭来,长时间的幽闭环境和勘探活动总对她造成了或多或少的影响。 那些低沉如潮水袭来的噪音一直没有褪去。 恍惚间,李琮有一种回到母亲摇篮中的错觉。 不知不觉间,她睡了过去。 没过多久,李琮就醒了过来。她皱眉,很不满意自己竟然会在鬼洞之中睡去。 随后,她就习惯性地再次查看鬼洞中的情况。 似乎和她睡着之前没什么区别,除了头顶的月光变暗了一些之外。 不,不是月光变暗了。 李琮聚精会神地看着那弯月亮,不止是变暗了,还变得更近了一些。她伸出手向上探去,当然还是没有摸到月亮的边角,可是,她发现圆月之中开始浮现起朦胧的阴影。 她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想要摆脱脑海中的低语对自己的影响。 那颗月亮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动? 像是感应到了李琮的想法一般,那颗遥不可及的月亮在顷刻之间拉得很近,几乎要贴到她的眼球上。 李琮想要避开,那枚月亮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极速缩小,直到缩小到和她的眼珠差不多的大小, 那枚灰蒙蒙的月亮从圆圆的一块变成一只棱镜似的通道,仿佛是执意要给她看什么一般,死死地纠缠住她的眼睛。 耳边永不止歇的低语在此刻终于发挥出魅惑人心的作用。 李琮甚至从那些本不该分辨出含义的嘈杂声响中勉强听到了一两声缓慢、短促的词语。 看……看…… 看什么呢? 有什么东西恐怖不可名状? 有什么事物光是看一眼就是极大的亵渎与不敬? 为什么要看? 不,她的问题是,为什么不要看? 她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昭阳公主,她有什么好怕,她有什么不敢? 终于—— 李琮不再躲避,反而神气凛凛地瞪视回去。与灰暗的外表不同,那枚圆球里是一个明亮清晰的世界。 她看见一个正在分娩中的女人,那女人伸出血淋淋的手伸向自己的下体,从撕裂的阴道中拽出成串的新生的婴孩。 然而,在那些孩子的身上每一个都打上了男人的烙印,那些由女人的血和肉造出的孩子,无有一个承认其母亲的姓名。 她看见一个桃花源般的梦想世界,在那里只有女人才是人,男人是被女人砍掉四肢、刺瞎双眼的豢宠,每个女人都有一只专属的男犬。 然而,总有一些高呼平权主义的女人,她们心疼男人做狗,并十分恼恨自己没有做狗的权利,还很奇怪怎么会有不想当狗的女人? 她看见畸形的怪物在寂寥无人的大地上行走,那些怪物有飞舞的鞭毛和复数触手,一边饥渴地游走,不断寻求刺激、繁衍与交配的可能。 然而,那是遍地香火的神奇国度,是舞动着的触手自相残杀的天堂,不会再有新的生物出现,只有在丑陋的杀戮欲望之中自我消解。 …… 这到底是什么? 魔幻的画面,破碎的剧情,绚烂到极致的色彩。 从那枚皎洁的月亮,一股脑地倒进她的眼睛里。 “这,是什么?” 过了很久,月亮中竟然还在上演没有丝毫重复的诡异画面。李琮轻轻地揉着眼睛,对着空无一人的幽谧洞穴问道。 第一百三十八章克苏鲁风探险副本之阿鼻鬼洞 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 那些破碎的肢体、迸溅的绿色黏液和奇异的器官组合争先恐后地从圆球样的月亮中飞速掠过。 它们不想表达什么。 它们只是此起彼伏地处于消亡和再生的循环之中。 李琮看得入迷,连眨眼都忘记了,等到殷红的液体从眼睑划过的时候,她尝试着伸出手去拨开眼前的月珠,可那顽固的球体却不肯放她离去,硬是要逼她看完一样。 她有些无奈,右手摸上腰间锋利的弯刀。 与此同时,那颗闪现异彩画面的月珠却极速膨胀,犹如被寄生似的,跃至天际,再度蒙上灰色如轻纱般的阴影。 李琮仰起脖颈,浑然不觉遍布满脸的血迹,她瞪视着戏耍她的月珠,直到—— 直到她猛地惊醒。 哪有什么忽大忽小的月珠?哪有什么魔幻变迁的世界? 就连她爆出鲜血的眼珠,也好似梦游仙宫之际出现的错觉。 李琮抬头去看始终散发着银白光芒的月亮,它好像是漆黑洞壁中凿出的一只眼睛,与她沉静而又温柔地对视着。 她一时恍然。 “是梦?” 依旧无人回答。 按照原本的预计,李琮带了足够吃喝十天的淡水和干粮进来。鬼洞中的情况和她想的差不多,根本没有饮用水和可以取食的动物或植物。 幸运的是,她在鬼洞中的生理需求似乎也被抑制了。 带的水和食物是十天的量,但她一点胃口也无。同样地,她感受不到应有的疲惫。 就像是能够在鬼洞中待到地老天荒。 那些迷失在鬼洞里的人。 是不是也像她一样“看”见过月珠之中的诡秘影像? 如果,这个洞穴没有其它的出口,那么之前进入鬼洞的人又去了哪里? 没有尸体遗存的痕迹。 没有活人活动的气息。 难道就这么消失了吗? 李琮摇了摇头,嘈杂的声响潮水般袭来,一浪一浪地吞噬、侵蚀、损耗着她的神经。那是一段又一段毫无意义的声音的重复,因为毫无意义,所以对人类来说应该只是噪音而已。 看……看…… “你想让我看什么呢?” 李琮啃了一点干粮,双眼凝视着布满花纹的沙石堆,在那个纷繁变幻的梦境之中,她隐约看见有一群身着破旧衣衫、看不清面容的人围着它唱起奇异的歌谣。 那些歌谣,是什么含义呢? 光看动作的话,那些狂热的舞蹈、迷乱的神情和意义不明的语词…… “祭坛。” 在说出这个词的瞬间,李琮觉得自己有些好笑。 是不是一个人呆久了?她竟然开始习惯自说自话。 李琮掏出纸笔,飞速描下沙石堆上的花纹,山洞的大致形状和豁口处球型的月亮。 又是过了不知多久,她再度陷入梦中。 当那颗月珠对准眼睛的刹那,李琮隐约懂得了阿鼻鬼洞中的计时方式。 紧那罗说,只要在鬼洞中待上叁天…… 原来,叁天指的叁次梦游月主。 也就是说,现在便是她在鬼洞中的“第二天”。 这一次,她同样看到了很多飞速变幻的画面。 和“第一天”的莫名其妙不同,这一次她很确定自己看到的是什么。 她看到古代帝王在权欲的勾心斗角中面目全非,年轻时候的气概与抱负浑然不复,死后化作厉鬼继续在地狱中互相厮杀。 她看到一座座宫殿拔地而起,复又灰飞烟灭,除了宫殿主人来回变换之外,青山依旧绿,流水总向东,无有任何变化。 人类的历史。 政治的争斗。 如书页般展现在她的眼前。 不仅是过去,还有未来。 尽管知晓未来是一种悖论,但是,李琮很清楚她已经看到的绝不可能看到之世界。那些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工具,绝无可能出现的人或事物,想必是出自于某个她倾尽一生也无法到达的某个时空。 实在是非同一般的诱惑。 李琮再一次从模糊不清的低语中听出了某种含义,如果用语言来表达的话,就是…… 长生不老。 如果我可以有无尽的寿命,那么,我就可以成为千秋万代的帝王,可以永远处于至高无上的位置。 也许,始皇帝就是这样想的吧。 如此方有徐福出海寻求长生不老之药的传说。 紧那罗王说,只有心形至纯的人才能走出阿鼻鬼洞。 是以,进入鬼洞中的人归根结底看到的是她们心里想看到的东西。 就连李琮也不能否认,她的确有过类似的幻想,只是不像她年迈且逐渐孱弱的父亲,将飘渺的希望寄托于道士的丹方之上。 那颗珠光莹莹的月亮像是来自上古时代,向她抛来绝无仅有的诱惑。 似乎,只要,再往前走一步,她就可以长生不老…… 李琮闭上双眼,不用摸她也知道,她的眼睛又开始流出汩汩的血。她不像最开始那样笃定这是梦境,那个幽暗的洞穴才是现实,或许,正相反也说不一定。 她这一次没有亮出武器,耳边两种争执的声音此消彼长,而她的“第二天”终于结束。 李琮醒了。 她卸下腰间的弯刀,一言不发地开始挖洞穴中央的沙石堆。残破的沙石内部是蜂巢似的结构,她没费多大力气,就推到了那座透露着无限不详气息的祭坛。 然后,什么也没发生。 破碎的石堆裂出诡异的弧度,李琮仔细看了半天,猛然惊觉那弧度与沙石上雕刻的花纹一模一样。 这种惊悚的巧合足够吓人。 饶是李琮也不免为此而感到心惊。 与此同时,她也开始渐渐期待起在阿鼻鬼洞中的第叁天会发生什么。 李琮不再理会乱作一团的沙石堆,那是早就被人遗弃的祭坛,无法为她离开阿鼻鬼洞提供任何帮助。 她揉了揉干涩的眼睛,似乎对自己的身体情况不再关心。 心性至纯的人。 不会捂住自己的眼睛,拒绝世界的真相。 不会轻信长生的诱惑,孤傲地终此一生。 这是早就发生过的历史,还是即将到来的未来。 李琮小心地咽下一点点水,尽管还有很多清水,但她不知道还有多久才能离开,因此一点也不敢多喝。 “快结束了。” 虚空之中,她这样说。 第一百三十九章克苏鲁风探险副本之阿鼻鬼洞 许是在黑暗中摸索太久,李琮的眼睛有些看不清了,怎么擦那颗夜明珠也擦不亮,唯一的光源便是来自头顶的月珠。 她观察到这枚她以为是月亮的球体并不光滑,上面有错综复杂的沟壑,像是某种寄生在动物身上的赘瘤,也像是不断向外爬的幼年体昆虫。 是幻觉吗? 李琮揉揉眼睛,月珠再次恢复成纯洁无暇的模样。 她习惯了耳边的声音,很多时候,如果不是特意去听的话,她其实是听不见的。 就好比,一条游在海中的鱼,它是听不见大洋深处残酷的厮杀和汹涌的波涛的。 渐渐地,李琮有一种她和这处诡秘的洞穴融为一体的错觉。 嘈杂的人声变得迫近,她在其中听到了急切的渴求,对于权力的渴求,对于财富的渴求,对于性与快感的渴求…… 李琮有些无奈。 说实在的,她也没搞懂什么叫心形至纯之人才能走出阿鼻鬼洞。 按理说,她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她也有种种不可告人的隐秘故事,她也有必须要完成的执念和诉求。 李琮在进鬼洞之前并无十足的信心。 所以,她才会向乐儿嘱咐好自己的身后事。 哪怕是她这个昭阳公主倒下了,她也要保证自己的姊妹、手下、同僚能够善终。 就连那些只是搞来消遣与排解寂寞的情人和面首,李琮也尽可能地安排了下。 处处有情,偏不专情,处处无情。 李琮仍然抬头去看月亮,这个动作她似乎已做过千百次,她不知道是她的眼珠发生病变,还是鬼洞愈发展露出狰狞的恶意来,眼中的世界慢慢变得扭曲,而她对于这种改变无能为力。 于是—— 李琮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她在等待阿鼻鬼洞中第叁天,也是最后一天的到来。 然而,这一天比她想象的还要久。 那颗月珠仿照之前的手法,极速地变小,又极速的变大,在她的眼睛和洞穴出口来回飞跃,就像是鱼儿在碧蓝色的波浪中跳来跳去,鱼尾巴上捎带着的忽大忽小的白色水珠。 李琮在想,这似乎是一种游戏。 但她没有游玩的兴致。 她能做的,只是无声的拒绝和持之以恒的等待。 等到天上的月亮熄灭。 等到古老的祭坛化作虫子构成的流水渗入地底。 等到璀璨夺目的明珠变成灰扑扑的蠢笨石头。 等到锋利的刀刃生出美丽的锈迹。 等到虚弱的身体和错乱的精神状况一再发出警告。 等到…… 等到她以为自己即将死去的前一秒。 那枚月珠施施然地从遥不可及的高空跃至她的眼前,为她展示阿鼻鬼洞中的最后一天。 最开始,李琮以为是长久的黑暗给眼睛造成干扰,可她仔细分辨过后,才发现曾经展现出怪异画面和诱人希望的月珠之中如今空无一物。 那不是黑色。 那是深渊。 是世上所有光芒都不可及之处。 是…… “虚无。” 李琮轻轻地靠在她背来的行李上,她猜这枚月珠再也不会发生变化,她有些疲惫,脑海中浮光掠影地闪现着此前二十四年人生中的一切。 然后,她再次瞪视回去。 与那不可名状之物,深深对视。 终于,为了抓住最后一次挽留住她的机会,为了将昭阳公主变为丧身于阿鼻鬼洞中的又一个亡魂,撕去美丽外表伪装的月珠向李琮释放毫不遮掩的恶意。 李琮没有看清月珠发生了什么变化,她只能感觉到一股尖锐、灼人的疼痛从她的眼珠由内而外爆发开来。 她甚至能感受到在漆黑的眼仁和坚固的眼白之后有什么窸窸窣窣的小东西在游走、爬动的细微声响。 无数次,她想,也许只有挖去眼睛才会彻底终止这种难以忍耐的疼痛。 但那是在极端的痛苦啃噬理智之时李琮的想法。 大多数时候,李琮只是沉默地忍耐着。 她没有哀嚎,她没有求饶,她也没有逃跑。 她把走出鬼洞当作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而在战场之上,哀嚎只会换来敌人的痛打,求饶只会换来敌人的嘲笑,逃跑只会把没有防备的后背弱点留给敌人。 所以,她只是忍耐。 正如在那些大大小小的战役之中,昭阳公主从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公主,变成威风凛凛、守护一方的将领,她根本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忍耐。 忍耐学习兵法和武功的枯燥,忍耐战争的漫长与残酷,忍耐虚与委蛇的算计。 李琮平静地注视着月珠,再也没有移开过视线。 ——或许,也不能这么说。 因为她早就已经看不清了,她只是固执地将眼球胶着于一点微弱光芒的方向而已。 “还不肯放我走么?” 李琮的手再次摸向腰间的弯刀,这一次她没有试探,没有犹豫,不再故布疑阵,而是坚定地将那一簇锋利的刀刃砍向银色光芒照耀之处! 铿——锵—— 是金属相互撞击的声音。 这一击倾注了李琮的全部力气。 尽管她的眼睛已经看不见,尽管她的脸庞划过触目惊心的血迹,尽管导致她精神错路的低语声疾呼震耳欲聋。 她还是不顾一切地用毫无回转余地的冷兵器向阿鼻鬼洞表达她强烈的离开欲望。 第叁天。 一个不会因世界本质的虚无而恐惧退缩的人。 这,就是阿鼻鬼洞承认的心形至纯之人。 再之后,李琮失去了意识。 因此,她不知道幽冥之中的洞穴有史以来第一次为闯入其中的不速之客打开出口,在诡秘的异界生物群落之间,在无数个交错的历史与未来之间…… 她,获得了来自远古神灵的祝福。 “殿下!殿下!” “阿琮……” 李琮再度清醒过来的时候,她感受到了两只手的温暖,一只稍大一些,很柔软,没有一点茧子,透出丝丝缕缕的檀香气味,另一只稍小一些,是一只常年握剑的手,来自与她并肩作战多年的同袍与属下。 她看不清眼前的世界,但从轻软的风中闻到了春天的气息和细细的沙砾。 “紧那罗王,本殿走出鬼洞,黄金弯刀在哪?” 望着空无一人的沙漠戈壁,昭阳公主双目失明的事实再也掩盖不住,苦苦等候她叁月之久的赵乐儿与竺法成不由面面相觑。 第一百四十章风雨飘摇之中战败的国家和瞎了 在阿鼻鬼洞里的叁个月中,李琮错过了很多事。 她错过了柴老侯爷战死在突厥的消息。 她错过了敬皇帝盛怒之下废李珏太子之位。 她错过了阿史那多摩贪婪又嚣张的要求。 总之,长安的政权因一场万万不该输掉的战役正处于风雨飘摇之中。 而这位处境和流放没有两样的昭阳公主此时远在千里之外,她能做的只是无可奈何地听着司道君的斥责—— “阿丛!你实在是太胡闹了!怎么能把眼睛弄成这个样子?” “早知如此,本君当时就不该让你进去。” “现在想起本君的好了?万一连我都治不好你的眼睛……” 李琮走之前,司正就算了一卦。 有惊无险。 这是他算出来的卦象。 可是,司道君没有想到所谓的有惊无险竟只是让李琮捡回一条命来。 瞧她这副惨样子,还真是…… “道君,答应本殿一件事。” “什么?” “无论眼睛是否治好,都不要告诉别人这件事。” 为什么呢? 因为一个瞎子是没办法打仗的。 司道君鲜少会露出表情的脸孔被李琮气出一道裂痕,他只觉心头有一把火在烧,想要肆意发泄而出却没有出口,到最后把他的五脏六腑都要烧疼了。 “阇梨攀对阿丛来说就那么重要?” 李琮轻轻地“啊”了一声,她在努力地适应黑暗中的生活,凭借大致的光影判断司道君的位置。她向司道君旁边两寸远的地方点了点头,说:“是。” “我,我管不得你!” 很痛苦地,司道君冲李琮说完这句话就又跑出去寻找能治眼伤的药材了。 “殿下,您是不是又气到司道君了?属下看他脸色不大好……” 刚进门的赵乐儿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她为了自己说了“看”字而恼恨不已。 虽然殿下没有表现出悲伤或失落,可赵乐儿知道李琮为了恢复视力私下里做了多少努力。 仔细想想,殿下似乎不是想要复明,她更想要的是在黑暗之中也能如常人一般行动自如的能力。 为此,殿下身体上多了青青紫紫的跌撞伤痕。 李琮没有介意一两个字眼,她还以为赵乐儿的突然沉默有另外的原因,不免问道:“乐儿?怎么不说话?紧那罗王难道不愿意把黄金弯刀拿出来?” 赵乐儿连连摇头,跪在李琮面前,虔诚地为她献上装在木质刀盒中的黄金弯刀。 “龟兹王已经履行了她的承诺,殿下无需担心。” 李琮伸出手,赵乐儿向前跪着走了两步,好让她可以直接摸到黄金弯刀。 那双瘦长的手细细地抚摸着刀盒,过了一会儿,李琮说:“雕的是浴火重生的凤凰鸟……” 她笑了一下,抽出金光闪闪的弯刀,根据手部皮肤感受到的触感,李琮摸出这把刀的刀鞘上镶满了华贵的宝石。 “乐儿,我们可以离开了。” 龟兹以西还有大片大片的土地,还有一个个的小国家。 然而,昭阳公主的出使之旅这次就到此为止。 她要赶回长安,要想办法保护她的子民。 “叁天之后,本殿会去王宫向紧那罗王告别。” 赵乐儿想到那个陪她一起等着殿下的和尚,在她几乎都要以为殿下不会再活着出来的时候,是竺法成坚定地告诉她:阿琮是不会出事的。 那是他的信念?还是希望? 赵乐儿无法分清。 “殿下,您要带驸马回长安吗?” 说起来,这次使团还是打着两国王室联姻的名头。 距离那场盛大的昏礼只过去不到半年,昭阳公主会怎么对她这位有名无实的驸马呢? “法成,当然是要待在他的家里。” 李琮轻轻地笑着,赵乐儿懂了她的意思,唯有黯然退场。 尽管她觉得殿下不肯带驸马走很可惜,尽管她也被驸马苦守的深情所感动,但是,再没有人比殿下的意愿更重要。 殿下肯定有她的理由。 “等等。” 赵乐儿顿住脚步,听到李琮这样说。 “柴嵘,他怎么样?” “回禀殿下,小侯爷两个月前就接到老侯爷战死的消息,他是一直等到您平安出鬼洞之后才走……” 走去他的父亲战死的地方。 走去他的爱人曾经拼命守护的地方。 “他已正式袭爵?” 赵乐儿也曾跟随李琮去过突厥,知晓突厥人的凶蛮与狠辣,她对刚刚经历丧父之痛的小侯爷深表同情,同时也为边境的防守而时刻担心。 “殿下,废太子已不足为惧。是否要赶回长安早做打算?” 李珏,被阿史那多摩生擒。 显然,阿史那氏留下李珏一条命是为了向大唐皇帝敲诈勒索。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李敬比他这个突厥蛮人还要狡诈狠毒,竟然就这么把李珏的太子之位给废了,反倒把阿史那氏弄了个手足无措。 “圣人,不会轻易放弃兄长。” 毕竟,那是他的嫡长子。 李敬又是那么一个重视所谓祖宗传统的男人,他既然肯为李珏偷来妹妹斩首前朝皇帝的大功,又怎么会因为区区突厥就放弃李珏呢? 依李琮来看,废掉李珏的太子之位反而是李敬想出来的保护太子的办法。 “这么一来,阿史那多摩就不敢拿废太子如何了?” 赵乐儿还是有些犹疑。 “可是,殿下,一个曾经被废过的太子总不会再……” 李琮的双眼迸发出幽深的光,比起之前双目完好的日子,久处于黑暗之中的她反而看到了更多东西。 智慧与孤独往往相伴而生。 “一个皇帝想让谁当太子谁就可以当太子,被废过又有什么关系?历史上又不是没有这样的事。” 李琮话锋一转,说: “何况,即便兄长被废,这个位子也不会轮到本殿。” 毕竟,窦缈除了李珏之外还有别的亲生儿子。 赵乐儿为昭阳公主感到心疼,听司道君说,殿下的眼睛复明的几率并不算高,可能一生都要在不见天日之幽暗处度过。 那不仅仅是一双眼睛的问题。 殿下的理想,殿下的抱负,殿下苦心经营多年终于要等到最后的关键一步…… 怎么能因为一双坏掉的眼睛就到此结束呢? 如果早知道会这样,她宁愿以身代之。 赵乐儿恭敬地向李琮行礼,退出门外,她在心里暗暗做了一个决定。 第一百四十一章隔着玻璃屏障的两颗心,冲动 “公主还是不肯说在阿鼻鬼洞中看见何物?” 临走之前,李琮去王宫与紧那罗王告别。 紧那罗见李琮与进鬼洞之前无甚变化,心中不免又惊又奇,可昭阳公主却无论如何不肯告诉别人在鬼洞中发生的事。 与此同时,紧那罗不知道的是,李琮心里也很紧张。 她只来过龟兹王宫一次,凭着记忆将王宫结构记个大概。 李琮的眼睛比刚出鬼洞那阵好了一些,但也只能看到大团大团的模糊的光影,主要还是靠声音和气味来分辨人和方向。 如果可以瞒过龟兹王,那么,李琮还是有信心一路坚持到长安的。 “龟兹王若是好奇,不如自己去看看?” 紧那罗被李琮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给吓了一跳,她小声嘟囔了两句,又说了很多场面话恭送李琮。 李琮却问:“龟兹王为何这么快就把黄金弯刀送来?本殿没记错的话,当初你可是提了两个条件。” 第一个条件是平安离开阿鼻鬼洞。 第二个条件,紧那罗还没说。 紧那罗笑眯眯地说:“我相信公主肯定能做到第二件事,所以,就先把刀交给公主的侍卫了。” 还不等李琮深究下去,她就急吼吼地把李琮向外推,边推边说:“春宵苦短,天黑路滑。小王看公主还是早些回长安得好!” 嗯?这两个词是这么用的吗? 李琮被紧那罗搞得有些莫名其妙,她一面走出宫门,为自己成功掩饰好眼伤而感到喜悦,一面在心里疑惑紧那罗王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算了,只要把黄金弯刀弄到手就好。 从王宫到使团下榻的驿馆距离不算近,赵乐儿想要时刻守在李琮身边,李琮却执意孤身一人前去,最后还是赵乐儿僵持不过勉强答应。 李琮在心里一步一步地数着,自从眼睛看不见了之后,其余感官变得分外敏锐。 她知道这是龟兹的春天,空气中弥漫着异域香花甜而不腻的味道。 她猜测紧那罗是个不错的王,沿途能听到商贩热闹的叫卖声和行人的欢声笑语。 她想了很多事,直到耳朵中传来声音渐大的议论。 那些龟兹国人说的是吐火罗语,她懂得不算太多,但这种日常对话是没有问题的。 “听说帛蜜罗王子又要当佛子了?” “哼,那是大唐的高僧,与我龟兹何干?” “可我听说,帛蜜罗王子与昭阳公主相敬如宾,言行举止间并无逾矩之处……” “闺中之事岂是你我能知?什么佛子?不过是个淫僧罢了!” “……” 李琮静静地听了一会儿,那些讨厌的声音还是没有结束,这种嘈杂的声音勾起了她在鬼洞之中不好的回忆,她精准地扔出两枚飞刀,钉在声音最大的两个胡人冠上。 蹭——蹭—— 把人吓了一跳。 “这、这位娘子好大的火气!” “大白天的,你要杀人不成?” 很快,李琮就被这群喜欢嚼舌根的龟兹男人给围住了,他们果真没有发现她眼睛的异样,毕竟任谁也不会相信一个双目失明的人竟然还会发射出如此精准的飞刀。 这飞刀再往下那么一寸,今天恐怕就要血溅叁尺。 此二人越想越后怕,缠着李琮不让她走,说什么都要她给个说法。 李琮不屑地说:“佛家道,背后论人是非,会下拔舌地狱。本殿今日给你们一个教训,你们应该感谢本殿才是。” “本殿?这么说,你就是大唐来的那位公主?” 这人一看李琮身份尊贵,武艺高强,便不想惹她,另一人却不依不饶地骂道: “就算你是大唐公主又如何?身为佛子理应终身侍奉佛陀,帛蜜罗早就不是什么王子了,他又凭什么想走就走,想留就留?” 想来是在当事人面前的缘故,这俩人说话变得客气许多。 竺法成,对李琮来说,终究是不一样的。 不管是初遇之时的一见倾心,还是因缘际会下的关系牵扯,在她的认知里竺法成无疑是自己人。 如果不是顾忌到他一心向佛的理想,李琮说不定还真会想办法把人搞到床上去。 但是,即便二人之间并无肉体关系,她还是无法忍受这些人对于竺法成的诋毁和谩骂。 “淫僧?不配?” 李琮笑得有些危险,像是正在捕猎的猛兽冲即将死在自己利齿之下的猎物露出微笑。 “东晋时期,我们中原打龟兹国来了一位高僧,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鸠摩罗什。本殿相信诸位不会不知道他吧?” “据本殿所知,鸠摩罗什曾与龟兹国公主结为连理。既然鸠摩罗什可以与龟兹国公主成亲,那帛蜜罗王子做本殿的驸马又有何不可?” “鸠摩罗什当后秦国师的时候盛名赫赫,气焰嚣张,甚至在讲法之时公开跟后秦皇帝讨要女人欢好。照此说来,尔等眼中鸠摩罗什也是淫僧了?” 四周一片寂静。 这些龟兹人不知是被鸠摩罗什的旧事给吓到了,还是被李琮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这些话给震住了,总之是鸦雀无声。 李琮却越说越来劲。 “帛蜜罗王子人虽不在龟兹,可他从十叁岁起,远走百越、天竺、大唐,弘扬大乘佛法,远播龟兹之名。的确,他是没有在西域当佛子,可是,他时时刻刻无愧于这个曾经的佛子身份。” 如果没有像竺法成这样将脚印印遍世界的苦行僧人,又有多少人会对偏于一隅的龟兹国有所了解? “你们根本不懂帛蜜罗为了学成佛法付出多少艰辛,你们也不知道他在大兴善寺的译场成夜成夜地熬夜译经。你们对他没有半点了解,说起阴私之事言之凿凿,难道就不心虚,就不羞愧吗?” “何况,他就算不是龟兹国的王子,不是西域诸国的佛子,那也是我昭阳公主的驸马。本殿敬你们是驸马的同胞,给你们几分面子,但本殿的忍耐终归有限。” 人群中又传来了小声的议论。 李琮正是情绪上头的时候,没有耐心去分辨发音复杂的吐火罗语,她一气之下,说道: “本殿以为龟兹是法成的故乡,他留下来总要比千里之遥的长安要好。如今看来,蕞尔小国焉得佛子相配?偏僻之民怎知他诸般好?本殿就该把他带回长安才是!” 寂静无声。 一只白似象牙雕刻的手从李琮身后小心地向前探去,那只手的主人有着碧蓝色的美丽眼睛和浑然天成的绝色容颜。 竺法成的声音轻微地颤抖着。 “阿琮,你说带我走,是真的吗?” 第一百四十二章释伽牟尼前世舍身饲虎,竺法 “殿、殿下,您还在生乐儿的气吗?” 听说殿下从王宫回来的路上遇上了一点小麻烦,具体细节不太清楚,好像是与驸马有关。 赵乐儿有点心虚,害怕李琮生她的气,又担心李琮因为看不见受了外人的欺负,两种情绪交攻之下竟是快要哭出来了。 “殿下,我知错了。我不该和驸马一起瞒着您,可是,您身边没个人伺候怎么行呢?若非驸马寸步不离跟在您身后,属下怎敢放心您一人……” 李琮叹了口气,说:“本殿没有怪你。” 她只是恼恨自己托大,说什么与失明之前没有差别,身后跟着个大活人这么久还没发现。 赵乐儿听出李琮的言下之意,心里跟针扎一样疼,她想要安慰殿下,却不知从何说起。她咬咬牙,“扑通”跪在李琮面前,说: “若是殿下不嫌弃,属下愿意把自己的眼睛献给殿下。” 随后,是长久的沉默。 李琮给自己倒了杯刚煮好的奶茶,上面还有一层凝好的奶皮子,散发着温暖的油脂香味。 虽说不怎么喜欢这味道,但是离开西域之后可就很难喝到了。 得趁现在多喝两口。 “把法成请过来。” 李琮没有听到赵乐儿立刻起身的动作,她知道乐儿心情也不很好,难得地开起玩笑来。 “怎么还不去?莫非是他人已经在这儿了?” “不,不,属下这就去!” 黑暗使时间的维度变得模糊。 李琮露出自嘲的笑意,她虽然离开了阿鼻鬼洞,可是眼睛看到的最后画面却停留在了阿鼻鬼洞之中。 这和没有离开又有什么分别? “殿下,是贫僧求赵侍卫不要告诉您,请您不要责罚赵侍卫。” 李琮看不见。 所以,她只能听见竺法成忽然陌生的口吻,她看不见他泫然欲泣的神情和极力克制想要与她相拥的渴望。 也许,只有在她无法感知之际,他才能表露出一点心迹。 “过来。” 竺法成没有犹豫,站到她的面前,为了让李琮方便感应他的存在,他还特意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放在了李琮摊开的手掌心。 “殿下,要怎么惩罚贫僧?” 由于悲伤,他的声音中流露出一丝弱气。 至于那悲伤因何而起,李琮暂时不想追究。 李琮拉过竺法成的手指尖,尽管看不见,她也知道那双握惯了佛经的手细嫩洁白,因经年累月的香烛熏染残留下淡淡的檀香味。 怎么会没发现呢? 肯定是因为龟兹国普遍信仰佛教,大街小巷全是檀香味,叫她一时难以分辨。 她低头吻了一下他的手指。 竺法成的心瞬间颤抖起来,他不知道李琮意欲何为,但他的身心确实因为这偶一为之的触碰而战栗不已。 虽然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的她凤眼微收,长眉轻敛,不复平时的霸道与英气,但是,他还是敏锐地察觉出一种想要叫人逃离的危险。 她要做什么…… 身体下意识的反应叫竺法成想要抽回手指,可她手掌心中的柔软实在令人贪恋。 他舍不得放开。 “法成,我不想惩罚你。” 李琮的眼睫很长,但不卷也不翘,只是长长地铺开,遮在眼前,叫人看不清她眼底翻滚的情绪。 “我想杀了你。” 竺法成呼吸一紧,那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于某种更幽微、更隐秘、更无法向外人言说的危险情欲的恐惧。 仿佛一旦开始就会陷入深渊,无可回头。 真不妙呵。 她分明是在向他传达死亡威胁,那双失去光彩的如磨砂黑曜石一般的眼珠杀意沸腾,可此刻的他却比之前任何一个时刻都渴望她的亲吻和拥抱。 情爱之事本就该充满激情与冲动。 而她在举手投足之间很轻易地就能点燃这枚火花。 “阿琮,”他觉得有些口渴,语气艰涩地问:“为什么想杀了我?” 李琮被他逗得哈哈大笑。 “法成怎么不逃跑?反倒还要问为什么?” 李琮思索片刻,春风般柔软的吻若有若无地落在那双好似象牙雕刻的柔荑之上。 “难道法成想要效仿释伽牟尼前世舍身饲虎?” 这是佛教里的典故,是竺法成烂熟于心的故事。 然而,他此刻心思不定,想入非非,所谓的舍身饲虎也就有了全然不同的寓意。 在李琮看不见的地方,竺法成脸上泛起红云。 其实,如果是她的话,把他吃掉也没什么不可以…… 可是,她最终还是放开了他的手。 “法成,刚才只是在开玩笑。” 虽说李琮确实动过杀人灭口的念头,但是,无论是二人之间相处已久的情谊,还是了禅大师的情面,还是这位驸马留下的好处,这些因素综合在一起让她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是吗? 可贫僧并不介意被您吃掉。 竺法成的手指轻微蜷缩着,像是在勾缠、留恋着什么。他知道有些话是说不口的,因为一旦说出口就会…… “那昨日街上殿下所言也是玩笑?” 但他还是忍不住。 就像是一只被人遗弃的流浪猫,有人天天来给它喂食,哄它抱它,渐渐消磨掉它的野性,有一天却突然不来了。 这怎么可以呢? 怎么可以出尔反尔呢? 怎么可以不要他呢? 怎么可以轻飘飘地拿走他的心又要把它丢了呢? 竺法成身形一晃,日夜守在李琮身边又要龟息潜形,实在是太耗费精力。 可这些劳累还没有她一句“不要他了”来得可怕。 竺法成永远也忘不了当李琮说要带他回长安之时的欣喜,那只是一句气话,是昭阳公主一怒之下许下的轻诺,但他还是当了真,心像云雀一般一跃而起,直冲云霄。 可现在呢? 那颗雀跃的心再次沉到深渊之底。 有一瞬间,竺法成甚至忘记如何呼吸。 “那倒不是。” 李琮精准地捉住他的手,她笑盈盈的,像个孩子恶作剧成功一样快活。 “我已经答应了紧那罗王,自然不会反悔。” “什么?” “紧那罗王的第二个条件,就是把她的王兄带走吧?” 怪不得紧那罗那么自信地说李琮肯定可以完成她的第二个条件。 自打从阿鼻鬼洞出来之后,竺法成就跟个影子一样黏在她身后,紧那罗见了以为俩人情意甚笃,定然不会把人留在龟兹。 “再说,本殿又怎么会舍得把这么好的驸马留在西域呢?” 她温柔地闻着竺法成的指尖,眼中绽放出绚烂的笑意与光彩,许下又一个漫不经心却绝不更改的承诺。 而他的世界一瞬静默,只能听到声如擂鼓的心跳声。 第一百四十三章心跳沦陷中爱上一个风流倜傥 这是春天里的最后一天。 漫卷的黄沙遮住行人眼帘,枝叶褪去嫩黄转为深绿,所有春花尽在今日凋谢,仿佛只为了一场依依不舍的送别。 “法成,再多看一眼吧。” 李琮与竺法成共乘于乌云骓上,她从后面一手抓紧缰绳,一手虚抱着竺法成,与站在城门送行的紧那罗王遥遥相望。 乌云骓是一匹桀骜不驯的马。 除了驯服它并把它千里迢迢从突厥带回来的李琮之外,它还没有允许过任何人接近。 许是竺法成无有机心,一心向佛的缘故,就连难以讨好的乌云骓也愿意和它亲近。 “阿琮,十年前我离开龟兹的时候还以为那次回眸便是此生与故乡最后一面。” 竺法成习惯了坐在李琮身后的马车里,习惯了远远望着她的背影,习惯了永不回头的等待与失落。 所以,他还不习惯被昭阳公主抱在怀里,骑在马上,众目睽睽之下坦然展露二人之间的亲密。 有时候,轻轻的触碰比肉体赤裸的纠缠还要磨人。 因为那些暧昧的情愫、那些迟来的心动,就像熬了一个春天才发酵的醇酒,终于等不及迸发出勾魂摄魄的火花。 “谢谢你……” 让我还能再回一次故乡。 竺法成的声音又软又轻,很快就消散在无处不在的春风之中。李琮用力地抱了他一下,贴在他的耳朵边说:“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公主与驸马耳鬓厮磨,你侬我侬。 这次出使活动不仅达成两国之间的友好邦交,似乎也弥合了这一对妻夫疏离的关系。 罗枝枝手忙脚乱地骑在马上,他的骑术比之前好上很多,可与昭阳公主比还是差得远了。 即便是在李琮双目失明的情况之下。 目前,李琮成功走出阿鼻鬼洞并失明的事对于使团中的大多数人来说还是个秘密。 “殿下和驸马……什么时候感情这么好了?” 从开始到现在,罗枝枝名为副使实则被整个使团排斥,李琮那边大部分事都是瞒着他的,他虽有些揣测但还是没有深究下去。 至于是因为惧于公主的权威,还是有心想要帮李琮一把,那就只有罗枝枝本人才知道了。 “龟兹王——” 李琮挥着手,高声喊着。 “后会有期。” 随后,李琮便掉转马头,带领使团人马踏上归往长安的官道,她的背后是映着金光的皑皑雪山和亘古不变的古老城市。 回应她的是紧那罗和鬼夜叉不断挥舞的小手和真心的谢意。 “王兄还真是给本王找了个好嫂子啊。” 紧那罗如是感慨。 “王,大唐的公主她还会回来吗?” 紧那罗眉毛一挑,说:“我看她还是不要回来得好。” 虽说李琮把王兄带走她是很开心没错,但是,紧那罗看得出李琮志向远大,野心勃勃,她这次来龟兹还算是走亲戚,你来我往客客气气,可下次她要是再来…… 恐怕就要率领铁骑扫平西域。 “若真有那一天,希望公主能看在王兄的面子上手下留情。” 鬼夜叉没懂紧那罗是什么意思,紧那罗也不解释,转身走回龟兹王宫。 话说另一头,使团回返之际走的是官道,不像之前还要看这个市场那个行商,一路轻车快马直奔蒲昌海而去。 十天后,李琮来到与阇梨攀约定好的地点。 她拿好乌有子说的叁件东西:紧那罗王给她的黄金弯刀、派属下八百里加急取来的天山之水,还有拜托司道君现画的云中符箓。 “本殿来了。” 阇梨攀身为妖精,感觉敏锐,他很明显能感觉到李琮发生了什么变化,可他一时却分辨不清。 “你,出事了?” “我能有什么事?” 李琮云淡风轻地笑着,瞧着跟个没事儿人一样,阇梨攀被她暂时给骗了过去,反倒与她撒起痴来。 “你来得好慢,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李琮半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挖着阇梨攀的树根,阇梨攀被她专注的神情吸引过去,蹲在她旁边津津有味地看她挖自己的本体。 时不时还会趁李琮不注意的时候,冲那个赖在一旁死活不走的和尚做个鬼脸。 李琮的视力比刚离开龟兹那阵又恢复了些,她隐约可以看出人和物的大致轮廓,对光影的变化却还是很不敏感。 世界在她眼中是灰蒙蒙的一片。 唯一确定的是那一抹永远寸步不离跟在她身后的温度。 饶是如此,她还是猜得出阇梨攀现在在干嘛。 “蔓蔓,不要胡闹。” 她训他,和训狗的语气没两样。 阇梨攀却很受用,没忍住又开始扑簌扑簌地往下掉桃花瓣儿,洒了正在挖树根儿的李琮一脸。 “蔓蔓,也不要随便开花。” 阇梨攀有点不好意思,但乖巧了不少,眼巴巴地看着李琮先给桃树浇水,又给桃枝贴满符箓,最后用黄金弯刀一点一点地挖出根系。 “成了。” 硕大的桃树、华盖般的桃花、千条万条的桃枝,瞬间缩成小小的一朵桃花。娇嫩脆弱的花瓣儿静静躺在李琮的手心里,那朵花与阇梨攀同气连枝,感官相通,叫阇梨攀有一股被她捧在手心里珍重的错觉。 “我,我真的可以走了?我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薛、金两位护法咳嗽一声,提醒教主慎言。 阇梨攀却不在乎,他恨不得抱住李琮又亲又啃,李琮却像是有什么预感一般,精准躲过了阇梨攀激动之下的拥抱。 “蔓蔓,我来履行我的承诺,带你去大唐长安看看。” 阇梨攀笑若春花绚烂,果真担得起一个玉面桃花的名头,然而,这笑容还没开个彻底,就被李琮一句话给气了回去。 “但是,我还要和你讨要一个人。” “谁?” “他!” 李琮所指,正是薛白袍。 还不等阇梨攀发火,薛护法立马滋儿哇乱叫起来:“教主你可不要冤枉了小人!薛某和公主之间那可是清清白白的啊!” 在李琮眼前,阇梨攀总是要装装样子,他压下眼中跳跃着的男户火,不满地问:“公主要他做什么?” 李琮却道:“本殿要他,自有用处。” 第一百四十四章归来吧归来哟在外漂泊的游子 “法成,我要薛白袍不是为了那种事。” 李琮松松垮垮地握着缰绳,不紧不慢地向长安赶去。她冷不丁的一句话却正戳中竺法成的心思,惹得那张倾国之颜染上如天边红霞般的绯色。 哎呀,实在不该。 一个出家人怎么净想那些只有小男人才会想的事。 简直就和李琮府里豢养的男宠没两样。 “那种事?哪种事?” 李琮把下巴卡在竺法成的肩上,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解释,但见他眉头轻蹙,那点儿心思都写在脸上,她就莫名地有些不忍心。 “薛白袍与我手下侍卫有一段渊源。” 从前李琮拿对待客卿的态度对竺法成,言语行止之间无有半分逾矩,共乘乌云骓后抱得多了,这才知道他抱起来还蛮舒服。 瘦而不柴,温软多肉。 那袭宽肥的袈裟之下是一具相当吸引人但绝对不能触碰的肉体。 正因为这层禁忌,所以也就更具诱惑。 李琮压下乱七八糟的心绪,说:”上次薛白袍来大兴善寺之时太过匆忙,我又要准备和你的成亲典礼,又在筹备出使西域的事,只好趁这次机会向魔教教主将他要来。“ 竺法成撇过脸去,卷翘的睫毛蝶翼般精致而脆弱,他嗫嚅道:“薛护法的事,阿琮不必和我解释。” 李琮抓住他话里的漏洞,问:“那法成介意的是谁?” 这问题问得他很不好意思。 竺法成仓促的目光却背叛了他的心意,李琮顺着那目光看去,看到的是由于不会骑马而坐到马车里的阇梨攀。 “人妖殊途。” 李琮冷静且温柔地对他说:“我对那位魔教教主可谓敬谢不敏。” 竺法成咬着嘴唇,一不注意差点没咬出血来,他想问的事有很多,可没一句是说得出口的。 他想问,现在的阿琮对阇梨攀无意,那她能保证一生都与阇梨攀划清界限吗? 他想问,如果阇梨攀使出浑身解数勾引阿琮,她是会岿然不动,还是会顺水推舟,再多一个情人? 他还想问,明明、明明已经承认二人之间的关系,还跟他说好了要带他回长安,再也不分开,那为什么阿琮至今还不肯碰他…… 竺法成是出家人,但不代表他是傻子。 他当然懂那件难以启齿的事。 别说是当龟兹国王子的那几年偶一窥之的宫廷生活,就算是后来落发为僧,出家苦行,他也从欢喜禅的经变中学得许多。 阿琮,不是欲望淡薄的人。 她和那些男宠、面首、情人不是颠鸾倒凤得很快活吗? 怎么到他这儿就…… “法成,你和他们都不一样。” 李琮嬉皮笑脸的,竺法成却道:“大千世界,谁又和谁一样呢?” “啵——” 李琮笑出声来,趁竺法成不注意,偷偷亲在他的脸颊。 “法成当真可爱。”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公主和驸马愈发亲密,成日你侬我侬,都跟要粘一块儿了似的。 可是,即便是在小小的使团之中,亦有郎君为公主争风吃醋。 那个医术高明却不爱搭理人的大夫一见公主就笑意盎然,看见驸马就冷若冰霜。 还有那邪里邪气的魔教教主,嘴上说着幻境之事过眼云烟,可每天都会撩开轿帘直勾勾地盯着公主和驸马共骑一马的亲密背影。 就连手无缚鸡之力的罗副使,也还是兢兢业业地做着破绽百出的间谍工作,那本观察笔记写得都快比史记厚了。 若非柴小侯爷因奔丧北上突厥,再加上他一个,那可真是热闹极了。 这还只是在使团里。 倘若回了长安…… 竺法成想,回到长安之后,他作为昭阳公主的驸马要如何自处? 原先他不介意,他不争夺,是因为不在乎李琮吗? 显然不是。 那只是因为他没有信心,他认为自己争不过。 何必自取其辱? 好在距离长安还有很远,好在他还有一段时间可以好好考虑。 然而,李琮接下来的行动打乱了竺法成的隐秘心思。 十天之后,乔装改扮的李琮、赵乐儿、竺法成和司道君四人顺利抵达长安。 “阿丛,你的眼睛还没全好。” 作为一名医者,司道君实在是很看不惯李琮不爱惜自己身体。他说话时候的语气还好,可眼中写满了不赞成和对李琮的担忧。 从脉象上来看,李琮的眼睛的确是在慢慢好转,照这个恢复速度来看,用不了多久她的眼睛就会重获光明。 司道君猜测,她的失明是由于在幽闭环境中待了太长时间,这本来就是暂时性的,脱离鬼洞之后便会逐渐恢复正常。 但是,他却还是担忧不已。 阿丛的脉象里还有些别的,他还无法确定的东西。 等到长安见了师姊,司道君才好下决断。 “本殿处于何等危局之中,道君又不是不知道。” 与其带着使团慢悠悠地回到长安,让人来个措手不及,无法应付,当然还是找来死士戴上人皮面具假装是她还在更好啦。 李琮把着司道君的手,她还看不太清,但掌心处传来的温凉触感依旧。 恍若握高山之细雪,临九仞之寒潭。 俩人就这么默默握了好一会儿,竺法成就在一旁呆呆站着,心中五味杂陈,针扎不已。 阿琮和他,肯定是做过那种事的吧…… 不然的话,不会有那种暧昧的眼神,不会有那种看似无干却痴缠到死的口吻,不会有那种令他感到窒息般痛苦的亲昵之感。 为什么?为什么和司道君就可以,和他就不可以呢? “殿下,到了。” 为了不暴露行踪和身份,李琮暂时把乌云骓留在使团之中,另骑从死去的索兰赞普买来的吐蕃战马快马加鞭潜回长安。 进城之后,李琮又改成马车,第一时间赶往无忧书局。 李琮先下马车,左手站着竺法成,右边站着司道君,赵乐儿还拎着几箱特意给乌有子准备的礼品和特产。 活像是过年来串亲戚的。 李琮笑了一下,整了整衣衫,恭恭敬敬地向乌有子行了大礼。 “女师,我回来了。” 重重帘帐之后,传来乌有子慵懒的声音。 “阿琮,你这倒霉孩子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第一百四十五章始知相忆深:用我的眼睛换你 李琮细细地对女师讲了她一路西行的经过,讲她如何坑了吐蕃的索兰赞普一把,讲她如何在沿途各个城市相马看货,讲她如何走出玉面桃花郎的幻境和恐怖不可名状的阿鼻鬼洞。 讲到兴起处,她的眼睛甚至还闪着盈盈的光,看起来双目炯炯,英姿勃发,与从前没有半点不同。 乌有子一面津津有味地听着,一面乐呵呵地嚼着李琮给她带回来的葡萄干儿,她还顺手给竺法成也抓了一把,瞧他不好意思,还疑惑地问:“你不是挺喜欢吃这些的?怎么不吃?” 竺法成愣愣接着,他实在是不知如何对待阿琮的这位女师。 乌有子是长辈,又对他有点化之恩,可从外貌上看与李琮是同龄人。 “师姊怎么也不问问我想不想吃?” 竺法成还在偷偷看李琮的反应,司道君却突兀说道,但他说话的时候眼睛却是放在李琮身上,不知心里想问的到底是师姊还是师姊的徒儿。 “我寻思你不是不爱吃甜的吗?怎么长大了还转了性了?” “从前不喜,如今便喜欢了。” “好吧好吧,那你也吃,你也吃。” 李琮微微笑着,说得口渴了,还没把话说出口,乌有子就给她递过去一盏温茶。她接过去畅快饮下,从金鱼袋中取出当初离开长安之际乌有子给她的锦囊。 “女师,您果真是神通广大。” 不老容颜,神机妙算,运筹帷幄。 李琮是不信世上有神仙的,如果真有的话,她也只承认乌有子是唯一的活神仙。 “哦,你说这个呀?” 乌有子一摸锦囊,说:“阿琮不愧是我教出来的孩子,此番出使凶星照顶,七杀凌空,才用了一个锦囊已是很好。” 李琮笑问:“您是在夸奖我吗?” 乌有子神秘莫测地说:“阿琮,日后你会得到更好的嘉奖。” 子虚道长远不如乌有子心态来得好,许是做了李琮的医生太久,他早习惯了时时刻刻为李琮的身体乃至其它一切事物担心。 “师姊于卜卦一道精绝奇巧,无人能出其右,又怎么会多给阿丛两个锦囊?” 司道君担忧地问:“莫非是还有别的凶险?” 乌有子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她把李琮掏出来的锦囊又原封不动地装了回去,故作轻松地对李琮说: “阿琮,这次你已经做得很好。但是,你要答应为师一件事。日后,剩下两枚锦囊千万不可离身,在关键时刻它们会为你指引方向。” 李琮应下。 “师姊,阿丛的眼睛要怎么办?我遍寻医方也没找到……” 这次,乌有子忍不住白了他一眼,说:“真是公主不急大夫急。钧平,我看你从小到大端庄持重,不苟言笑,为何到了阿琮的事上就如此心急呢?” 乌有子笑着揶揄道:“这就是所谓的关心则乱吧?” 司道君顾不得许多,师徒二人一个进门之后就开始说书,另一个边吃零嘴儿边听书,优哉游哉的,到头来却是他这个大夫最着急。 “师姊!你怎样开我的玩笑都不要紧。”反正他也被师姊捉弄惯了。“可是,万一我治不好阿丛的眼睛,我……” 乌有子一本正经地说:“师弟不用想了,你就是治不好阿琮的眼睛。” 司道君情急之下竟有失魂落魄之色。 “我一生以一手医死人肉白骨的医术为傲,却没想到连心爱之人的眼睛都治不好。师姊,如果可以的话,我能不能把我的眼睛换给她?” 李琮和乌有子不约而同地沉默。 是因为司道君脱口而出的心爱之人?还是因为换眼睛这么惊世骇俗的说法? 李琮不知怎的,下意识地摸了摸神情落寞的法成和尚,她当然看不见他的神情变化,可她似乎闻到了某种草食动物受伤流血的味道。 要忍住啊。 忍住这种猎食的渴望和冲动。 “换眼睛?道君,你是怎么想出这个办法的?” 有意地,李琮忽略了那些情情爱爱的话。 司钧平一时失言已觉不妙,看李琮故意不提更是恍然,好在他是天生做不来表情的脸,便说道:“不是我,是赵侍卫找我来说愿意把她的眼睛换给她效忠的殿下。” 假如殿下的眼睛治不好,那就给她换一双完好的眼睛。 这就是赵乐儿的想法。 “钧平,几日不见,师姊怎么不知道你还有给人换眼睛的本事了?” 司道君坦然说道:“我是不会,可不还有师姊你吗?” 他知道李琮担心赵乐儿会私下里偷偷挖好了眼睛献给她,还不忘劝慰道:“阿丛莫要忧虑。我与赵侍卫说,就算是要换眼睛也得要新鲜的,赵侍卫她对你忠心耿耿,定然不会贸然下手。” 更重要的原因是,即便是到了以眼换眼的地步,他也希望李琮换上的是他的眼睛。 “阿丛,我想把我的眼睛给你。” 血与肉的交融。 重获光明的希望。 至此永生、无法扯断的联系。 如果有这么一个机会,司钧平当然不想放过。 乌有子不动声色地看了师弟一眼,还真是没想到啊,师弟看起来正正经经的人,脑子里一天到晚都想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而更令她感到无语凝噎的是,那个俊俏的小和尚满脸羞意地拉着阿琮的手,用那种虽然音量不大但却足以让在场每个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说: “阿琮,我也愿意的。” 好嘛,不一会儿阿琮就有叁双眼睛可供备选了。 “我说,你俩眼睛和阿琮的都不是一个色儿,别说是换不了,哪怕是能换得,你们叫她以后顶着俩蓝眼珠子,那得有多少人借此大做文章,污蔑昭阳公主是个妖孽?真是,多大的人了,也不动脑子想一想。” 脑子么,还是有的,恋爱脑罢了。 司道君被师姊嘲讽都嘲成习惯了,竺法成面皮要薄很多,连忙低下头,对李琮咬着耳朵说:“阿琮,都是我没用。” 李琮还能怎么办?当然是把人抱着好生安慰一番。 司道君气结,绷着脸问:“如此说来,便只有赵侍卫的眼睛可用?” 他知道李琮是不会忍心叫人把好端端的眼睛挖下来给她的,但是,他本就是终南山中长大冷血冷情的神仙人物,在他心里没有谁比那个敲响他的山门也敲响他的心门的阿丛更重要。 乌有子摇头,道:“师弟,我说你治不好阿琮的眼睛,不是说你的医术不行。我是想说,阿琮的眼睛不是病,根本不需要医治。” 第一百四十六章再见爱人:你是我命中注定的 是惩罚,也是恩赐。 乌有子告诉李琮说,她的眼睛再过些日子就会无恙。除此之外,就连她体内累积多年的毒素也会随着眼睛的康复而连根拔除。 “如此说来,此后我不必每月将道君捆在身边?” 李琮头一件想的,却是这件事。 司钧平神色一黯,说不出的失落,却也真心为她而高兴。 “阿琮,你凝视深渊的时间太久,暂时失明已是万幸。若非你身上紫气日重,这次怕是没那么好脱身。” 乌有子并没有责备李琮的意思,相反地,她很欣赏李琮的大胆与无畏。 李琮终于露出一个轻松的笑来,再没有比恢复健康让她更高兴的事了。虽说司道君此前尽可能地帮她维持体能的巅峰水平,可总有不方便的时候。 “这次,算是因祸得福?” 乌有子收敛眉眼,提起笔来,又在写一些外人看不懂的东西。李琮知道女师是在赶人,她把司道君托付给乌有子,自己领着竺法成坐上了前往大兴善寺的马车。 “师弟,伤心呢?” 司道君不自在地撇过脸去,他才不想和这个不靠谱的师姊聊什么感情问题,便岔开话题问:“南华怎么不在?” ”那孩子被我送去修炼了,现在应该和老虎玩儿得正开心呢。“ 乌有子不顾师弟惊讶的神色,继续说:”不像她的师尊,抓心挠肝地难受,还一句话蹦不出来,活该叫野男人把意中人给拐跑咯!“ 眼见司钧平的脸色愈发得青,乌有子反而越说越来劲。 “哦哦,瞧我这记性。道融和尚才是我那徒儿正经过门的驸马,原来师弟你才是丛丛儿的野男人呀!” 司道君长吁一口气,恭敬地向师姊行了一礼退出门外。 而这一头,李琮的马车距离大兴善寺还有一段距离。 “法成,你似乎不大开心。” 诚如乌有子所言,李琮自己都能感觉到视力正在逐渐恢复之中,不过,她握着这和尚的手业已成为习惯,一上马车她就很自然地牵了过来,抓在手里。 “没有。” 仿佛为了故意掩饰什么,竺法成赶忙补了一句:“我,没有不开心。” 怎么说得出口呢? 因为你曾经和司道君在马车上做过亲密的事,所以我忍不住地想起那些暧昧的声音和不自然的震动。 这种莫名的思绪,像是咬了初秋还没成熟的李子,酸涩的汁水充斥着口腔,随后霸道地冲刷着浑身上下所有感官。 任李琮是个再如何温柔妥帖的情人,她也想不到这么细的事。 毕竟,她只是因为出使很久没有天天做爱而已。 和司道君在马车上的胡闹,不过是她人生中还算有些趣味的欢好经验之一。 于是,李琮慢慢地、小心地、试探性地抱了过去,她先是用手摸了摸,摸到了一处很柔软的地方,这里是竺法成的嘴唇,由于紧张而微微颤抖着。 李琮吻在他的额头上。 是那种哄小孩子的吻法。 “法成,委屈你了。” “委屈?” “我是秘密回到长安,不便回公主府。恰好大兴善寺在为枉死突厥战场的将士祈福做法,此时过去方便掩人耳目。” “阿琮,我不觉得委屈。” 其实,能够回到大兴善寺,竺法成开心极了。 公主府有什么好?有那么多对她虎视眈眈、如饥似渴的男人,而他住的地方离她又那么远。 竺法成从未说过情话,正因为他不懂得,所以说起情话来分外动人。 他情不自禁地微笑着,是与李琮初遇之时如迦叶使者拈花一笑之际的宽恕与温柔。 “只要和你在一起,在哪里都不委屈。” 比那时,还多了一丝不自知的风情。 李琮心一软,刚想要说些什么,马车忽地一震,她握紧了竺法成的手,似在安抚。 “主子,和别人的马车撞了。” 李琮压低声音,问:“谁家的?” “好像是……” 赵乐儿还没答,对面那辆马车的赶车人就喊道:“你们是哪家的无赖?撞了旁人还不下来道歉?难道是等着我家太傅来给你们见礼么?” 李琮一听,原来是常在归云书身边伺候的侍从流云。 为了安全起见,赵乐儿也是易了容的,因此流云并没有认出她的身份,只当这架马车属于一位轻狂无礼的贵族。 “咳咳,流云,莫要与人争执。” 从那架简朴的马车里伸出一只瘦得令人心疼的手,那只手的主人温润如玉,谦和有礼,对待任何人都如叁月里的春风一般和煦。 竺法成的神色又黯淡了几分。 因为,他很清楚地看见李琮的表情变化。 归太傅,那个被阿琮放在心尖上的归太傅,怎么就这么巧在她刚回长安的第一天与她偶遇?怎么就这么无情,连给他多一天做梦的时间都不允许? “这如今是什么世道?朝堂上要看人的脸色,走在大街上都能让人欺负了去!今日我家公子身子不适,便不与你们计较,还不赶紧走人?” “如此,便谢过了!” 赵乐儿怕说多了露破绽,简短说了声谢,快马加鞭直奔大兴善寺而去。 马车里。 “阿琮是在担心归太傅?” 他对李琮的一言一行是那么关切,就连最细微的表情变化也不肯放过。即便她从不会将心事宣之于口,但是,竺法成很清楚在李琮心中只有一个男人是不一样的。 相逢何必曾相识。 “许久不见,太傅还是气若游丝,百病缠身。” 活脱脱一副要死的样儿。 李琮只在出使途中收过几次归云书的书信和衣物,她对这些事本来就很淡薄,与其多费没用的纸上功夫,还不如人在身边的时候多关照些。 再后来,罗副使又很喜欢偷偷拆开寄给她的书信,久而久之,李琮也就懒得看那些信件了。 竺法成只以为李琮是在别扭地关心,他的心头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比之酸涩更多了些难言的意味。 他想,为什么他的身体那么健康呢?要是他也得病就好了。 那样的话,阿琮会不会也…… “主子,到了。” 赵乐儿压低嗓音,向李琮禀报道。 第一百四十七章“因为,贫僧已经爱上殿下了 与了禅大师打过招呼后,李琮一行人算是暂且在大兴善寺安顿下来。 自从竺法成离开后,他从前住的禅院一直空着,借了昭阳公主的光,日日打扫,时时整洁,屋内堂前隔叁差五还要摆上各色时令鲜花。 就比如今天,中间的高脚瓷盆里放了几碗还没开的冷色睡莲,稍稍绽开的小口处飘出一点幽香。 “很怀念这里吗?” 李琮从背后抱着竺法成,一晃一晃地荡着他的腰,像是小猫儿晃吊床,深一脚浅一脚的,也不懂怎么玩才是对的,只是为了一点乐趣。 竺法成轻声叹气,他不想叫阿琮发现自己情绪的低落。 “总归是许久不来。” 译经、打坐、参禅。 这是他遇见李琮之前的日常。 而现在呢? 竺法成顺手翻起书案上的一本吐火罗文经书,那是故乡的语言,每一行墨迹旁的圈圈点点都曾诉说他对龟兹的思念。 现在,这本经书已经很久没人翻了,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因为大兴善寺中除了竺法成之外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如此精通西域语言的和尚。 “假的终究是假的,比不得真的。” 李琮说的是她特意在公主府中为竺法成打造的明镜台。 那亭台楼阁与此处院落无一不像,可那些挑灯夜读的回忆、苦苦思索的日夜、顿悟妙法的喜悦,要如何学得像呢? “可我还是更想……” 竺法成反身抱着李琮,还未说出口的话尽数消散于初夏浓绿与浅绿交织的蝉鸣声中。 李琮还未全好的眼睛朦胧地瞧见一张忧伤的脸孔,她心念一动,饶有趣味地问:“更想什么?” ”更想在你身边。“ 翌日。 李琮乔装改扮出门联络她在长安的部下,暗中着手准备前往突厥一事。 北方战场瞬息万变,她总不能把希望寄托于别人身上。万一李敬扛不住阿史那多摩的压力,真的同意了他的荒唐要求,那么,李琮在长安一日,就是多一日的风险。 “殿下,听说晋王殿下有上战场的打算,圣人那边却不大同意。”王喜儿道。 “突厥左将军一个人折了柴老侯爷,又生擒了废太子,晋王殿下文不成武不就,去了也只有被拿下的份儿。”张怒儿道。 李琮沉思片刻,说:“无论如何,本殿必须去突厥一趟。” 除了探一探阿史那多摩的虚实之外,她还得亲自看一看前线士兵的状况。 刘婵娟和霍芝玉听从她的指示一直低调行事,她们的官职被废太子一撸到底,纵是想要做些什么也是有心无力,只好暗中观察给李琮传递情报。 半个月前,柴嵘去了之后对李琮的旧部多有善待,二人的境况好了许多,可李琮还是难以放下心来。 “殿下,废太子……不如……” 王喜儿说得含糊,可李琮还是听懂了。 这是要李珏死在突厥。 “时也,命也。”李琮神秘莫测地说。 王、张二人拿不准殿下的心思,只好向她细细回报起京中与宫廷的事来。说起来,这金吾卫正是要紧的关口,正是有了这一层关系,李琮这边对京中动向无一不知,无一不晓。 “圣人得知云中观观主云游之后,便找上了子虚道长的师姊乌有子。费了许多口舌之后,乌有子便替观主呈了一副丹方上去。” “圣人每日睡前都要服丹药,喝符水,练心经,可这药石一日日地灌下去,圣人的脸色也一日日地差下去。” “……为了证明自己宝刀未老,听说圣人秘密地在宫中养了些供他狎玩取乐的美貌女子,似乎还是瞒着千岁那边。” 多年来,李敬只有窦缈一位皇后。 不是他有多深情,而是他一对女色本不看重,二是忌惮窦氏的势力和窦缈手中可能存有的娘子军残部力量。 如今,李敬是说一不二的皇帝,不管是窦氏还是窦缈,都奈何不了他。 选妃嘛,是不敢的,也没必要。偷偷养些美女,却还使得。 李琮被亲爹的偷腥行径弄得哭笑不得,她知道窦缈对李敬不剩什么感情,也不会为了这件事伤心。问题是,她很清楚李敬为什么会在这个年纪执意寻欢作乐。 无非是阳痿的男人需要靠再度勃起来证明自己。 “是药叁分毒啊。”李琮幽幽地感叹道。 两个侍卫还不懂得殿下话中的深意,李琮见时候不早,不顾二人揶揄的目光,匆匆奔向大兴善寺。 “我回来了。” “吱呀”一声,房门推开的瞬间,李琮闻到一股烟火缭绕的檀香。竺法成牵过她的手,把她引至中庭池塘,满池的睡莲静悄悄地盛开,在池水中央托着一轮黄澄澄的月亮。 李琮意有所指地说:“好香。” 也不知是在说花,还是在说人。 “法成带我来这儿干什么?” 在李琮模糊的视线中,竺法成笑得腼腆且朦胧,与今夜的月色相比,更添几分说不出的可人与羞涩。 风月无关。 可他的脸还是慢慢红了。 “今晚月色很好,想和阿琮赏月。” 李琮惯着他,抬起头来,暖黄的月光落在她的眼里像是漫天蓬勃生长的烟火,而满天的星辰一盏一盏地明灭,铺在眼底春水粼粼般的清洌,舞乐丝丝般的飘然。 原来,西域和长安是那么不一样。 就连月亮的颜色都不一样。 离开长安这么久,直到抬头望见月亮的这一刻,李琮才终于有了回家的感觉。 她漫无边际地思考着,手腕一凉,用手一摸,竟是那枚她之前还回去的黄金手镯。 “阿琮,你还记得那个传说吗?” 传说,两个戴上手镯的人会不可抑制地爱上对方。 李琮知道这次这枚手镯是摘不下来了,可她仍然不懂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对猫儿的喜爱、对情人的宠爱、对母亲的敬爱、对权力的热爱…… 哪一个才是传说中的爱? “法成一心向佛,竟也相信这些怪力乱神之事?” 竺法成捧着她的手,那股淡雅质朴的香味越来越近,李琮却只能听见那道炙热的呼吸和此起彼伏的蛙鸣之声。 凉风吹拂的夜晚,昏沉温暖的月光。 还有,开满睡莲的池塘边一对久久注视的情人。 “贫僧是信的。” 破天荒地,他大胆地吻上李琮的唇。 好似春风轻轻掠过水面,又好比露珠跳入卷起的荷叶心中,不带一点情色的味道,只有道不尽的倾慕与温存。 “因为,贫僧已经爱上殿下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孔雀开屏?当然是为了求她偶 李琮一语不发,推门而去。 瞧那背影,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味道。 有些人动得,诸如蝶仙、白露之流,顶多要些黄白之物,左不过几句情话也好说来;有些人动不得,就好比这位西域来的高僧,动一下那便是一世的孽缘,撇不开的牵扯。 李琮不是对竺法成没有那种心思,可她知道他是她动不得的人。 那就只好躲了。 竺法成向李琮告白后的第一夜,李琮彻夜未归,竺法成枯坐一夜。 他问留下来看护他的赵乐儿可是除了什么事,赵乐儿一脸为难,答道:“殿下总有些私事要办。驸马,乐儿也只是个侍卫,未必殿下事事都告与我。” 这话一听便是推辞。 从前公主府上进面首的时候哪一次不是过了赵乐儿的眼?她不光是相马的本事大,相看男人的本领也不小,回回都能给李琮挑到最合心的男宠。 连床笫之间的私密事李琮也不避讳她,出使西域又只带了她一个侍卫去,如今李琮在做什么她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竺法成心知赵乐儿是在敷衍他,但他分不清这是赵侍卫的意思,还是李琮的意思。 可不管是谁的意思,她怎么能什么都不说就走了? 还是在他鼓足勇气说出告白之后。 竺法成咬唇不语,心头酸苦难言,亦不知对何人说起,打起坐来,静心养神,可那柔肠百折,情丝难斩,一颗心是颠颠颤颤,如何也静不下来了。 竺法成向李琮告白后的第二夜,竺法成熬不住,子时坐睡过去。 迷迷糊糊之间,他感觉到脸颊上传来温润的触感,好像是有谁用手轻轻地碰他,身上又传来一阵轻柔的触感,好像是有谁给他披上了蚕丝凉被。 他极力地想睁开眼睛,但赵乐儿听李琮的吩咐,给这位睡不着觉的驸马下了迷香。睡意昏沉,竺法成睁不开眼,无法看清来人究竟是谁。 然而,竺法成的心里还是有些揣测,或者说,有些不可告人的期待。 “阿琮,是你吗……” 李琮一僵,片刻没有动作,见竺法成双目紧闭,汗珠滚落,口中呓语不止,便知道他还没醒,只是做了什么噩梦给魇住了。 “怎么梦里还叫我的名字呢?” 她用手去探竺法成的额头,本意是想看他发烧了没有,余光瞥见几枚戒疤,起了好玩儿的心思,像是摸马球似的来回去摸那颗光溜溜的脑袋。 “殿下?” 是赵乐儿小声的呼唤。 李琮冲她点了点头,把竺法成头是头,脚是脚地摆在床榻上安顿好了,无有半分留恋,走入茫茫的夜色之中。 到了第二日白天,竺法成疑怪昨夜梦做得太真,攥着凉被一角,急忙找赵乐儿来问李琮的下落。赵乐儿还想糊弄过去,可殿下留了痕迹,她想了想,劝道: “驸马,你且安心在寺里待着。殿下,殿下她实在是忙,等她忙完回来,想必会与你说个清楚。” 凭良心讲,赵乐儿觉得竺法成与殿下还是很登对的。 只是殿下的心思哪里是那么好捉摸的? 作为一名忠心的属下,她当然还是凡事以殿下为先啦。 “回来?阿琮她要走去哪里?” 原本李琮也打算告诉竺法成的。 赵乐儿趁此机会说道:“殿下她得去突厥一趟,因是秘密前往,不好到处宣扬。明日,便是殿下动身之期。” “那她今夜可会回来?” “殿下说过,今夜会来与驸马告别。” 竺法成又开始发挥锯嘴葫芦的本性,一句话不肯多说。赵乐儿提点得差不多了,是好是坏那就是驸马的造化了。 竺法成向李琮告白后的第叁夜,同样也是李琮即将出发去突厥的前一夜。 黄昏时分,李琮如期归来。 守在门前的赵乐儿与李琮汇报完竺法成一天的动向,说完就识趣退下,留给二人说些私密话的空间。 竺法成照旧牵着李琮的手,李琮想跟他说些什么,可又想搞明白他在搞什么名堂,于是听之任之地由他领着自己走。 “这是要去哪里?” 听乐儿说,驸马今天与了禅大师关着门说了许久的话。过了午,全寺的僧人就由了禅大师领着去骊山诵经祈福了。 也就是说,此时大兴善寺中除了一两个看守寺门的小沙弥,就只有李琮和竺法成二人。 “去了,就知道了。” 夏夜晚风如海浪般大朵大朵地吹来,于干爽清凉间还有丝丝的、不易察觉的燥热。 蛙鸣和蟋蟀的叫声连成一片,睡莲遮掩不住的幽香直往鼻子里钻,夕阳透过薄薄的云层投下绚烂的霞光。 一个诗意与浪漫丝丝入扣的夏夜。 竺法成停住脚步,闷闷地说:“到了。” 李琮抬头一看,元是大雄宝殿。 竺法成将她安置在大殿正中坐好,他则跑到小室中换了身行头。 但见竺法成上身赤裸,只戴璎珞,黛绿色的穗子将将遮住淡粉色的乳首,下身穿了湖绿色与深青色迭色的长裳,露出窄窄的腰线和浑圆的臀部交界之处,恰好勾勒出他修长又好看的大腿线条。 他两只上臂卡了金丝手钏,一只手的手腕戴了佛珠,另一只戴着黄金手镯,双臂绕着一道长长的绛色丝带,双脚上系了红色的丝线,丝线上绑着几个叮铃作响的小银铃铛。 打扮得这样繁复还嫌不够,手里还捧着一只竖箜篌。 脸赛春花,骇得卫玠惊回车;神似秋月,羞煞潘安不敢言。 饶是李琮这般风月老手,还是被竺法成这身打扮给惊艳到不自在地偏过脸去。 “法成,你要做什么?” 这舞衣他也是头一回穿。 竺法成羞涩不已,半是为了凉风中微微挺立的乳头,半是为了在心上人前暴露身体的兴奋。可他一想,李琮是看不清的,也就没有那么赧然。 “来给阿琮践行。” 说完,竺法成拨起箜篌,跳了起来。 他腰肢摆呀摆,眼睛转呀转,纠缠串珠的璎珞随着舞姿一抽一抽地轻打在象牙色的肌肤上,松松垮垮打着的蝴蝶结支撑不住旋转飞舞的霓裳,脚腕上的铃铛发出小爪子似的挠人的脆响。 在永不止歇的舞动和铮铮作响的乐音之间,那含水的双眸、殷红的嘴唇、紧致的背肌、鲜美的胴体、柔韧的大腿、颤动的翘臀,与层层轻纱半遮半掩的舞衣一道组成一幅视听的盛宴。 而在他身后,在这个不知羞耻大跳艳舞的和尚身后,在这个毫无保留地想用自己的肉身为他的意中人践行的僧人背后,是佛祖低眸的悲悯目光。 禁忌。诱惑。破戒。 情欲。禁欲。宿缘。 李琮一口饮下摆在案前的素酒,那酒一点儿也不烈,浇不尽她心头野火燎原般被点燃的欲火。 月升之时,竺法成终于停了下来。 “阿琮。” 他脚有些软,轻声喘着气,额头上滚落晶莹的汗珠儿,碧蓝色的眼睛里藏着不自觉勾人的诱惑。 “赵侍卫说,说你明日要走。此去不知何时再见,我便为你跳孔雀明王之舞……” 这是他去天竺求法之时学会的乐舞。 “只可惜,你看不见。” 竺法成低头,神情落寞,下一秒,他就感觉一只纤长有力的手精准地钳住他的下巴,一抬头他就看见李琮双眸中盛满笑意,笑吟吟地看着他。 ”法成方才行事匆忙,倒叫我忘了一件事。“ 他满脸绯色,若有所感,一不注意就被李琮攻城略地,被杀得片甲不留。 ”什么事……“ 李琮掐住他的腰,丝带缠缠绕绕的,把两个人裹在一处,一时片刻的是分不开了。 “我忘了告诉你……” 她咬着他敏感的耳垂,低低地说: “法成,我的眼睛,已然好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从此不信神佛,不修正法,只 世间机缘巧合大抵如此。 等到竺法成反应过来他都做了些什么的时候,已是双颊热似火烧云,两眸晕作一泓水。 羞也羞得,怕也怕得。 可他转念又想,本不就是为了昭阳公主才作的打扮、奏的胡乐、跳的佛舞么? 误以为她看不见的时候那般大胆,难道知道她眼睛好了,反而现生出些羞耻心来? 那厢竺法成还在思绪万千,这厢李琮却早将人搂在怀中,她背靠着大雄宝殿里的金漆楠柱,一手扣住璎珞之下的粉珠儿,一手向霓裳深处捣乱而去。 门户半开,清风徐来。 刚冒出头的月亮被卷集着的乌云摁了回去,睡莲铺满的池塘里氤氲着吹不散的水汽。 似乎,要下雨了。 李琮卸了金簪,脱下锦袍,铺在地上,而躺在她腿上的竺法成犹在轻喘出汗。那散漫的青丝掠过紧致的胴体,有意无意间勾起凡尘俗世之中最深的情欲。 “法成好大胆。” 李琮嘴里说着调情的话,眼睛却不往竺法成身上瞧,而是直勾勾地盯着檀木座上的谨慎佛像。 说起来,竺法成眉长眼亮,齿白肌细,身不阿曲,脊背平直,具足叁十二相。与那金身佛像相比,除了一身象牙白色之外,倒也不差什么。 佛子与佛。 长得像,也正常。 李琮一笑,只觉自己所思所想是大逆不道,可做不该做的爱,造不该造的孽,实在比平常生出许多额外不该有的刺激来。 百般情由她而生,千种念由她而起。 竺法成从未有过这样刺激的感官体验,求生的本能让他想躲开李琮的触碰,可这次躲了去,焉知阿琮还肯不肯再碰他? 于是,只好在忍耐与享受之中静默不语,顶着张滚烫面皮在佛祖面前忏悔不已。 色戒色戒,有色不戒。 他既生就倾国倾城之貌,精雕玉琢之身,不搞到手,岂不可惜? 从去年暮春,到今天初夏,算起来昭阳公主也算克制日久,日久生情。 “我……贫僧……” 李琮手里弄着他,干燥的手指似穿花蝴蝶般来往于薄纱轻丝之间。竺法成不敢再去看佛祖金身,双目紧闭,两股战战,纤细的小腿出于惯性不住弹跳,就连脆弱的膝盖也泛起一层珠光似的粉色。 煞是好看。 李琮一不信怪力乱神,二未曾出家受戒,这件情事于她而言是越干越兴奋,但她很清楚竺法成心里要经历一番怎样的羞耻与挣扎,却还故意说道: “贫僧?原来法成还记得自己是个僧人。” 很羞耻,却也很快乐。 听李琮毫不留情地冷嘲热讽,竺法成脸色一白,睫毛微颤,竟是流下两行晶莹热泪来。 李琮轻轻吻掉他的眼泪,做足了怜惜的样子,手上却没留一点情面,动作反而快了起来,惹得竺法成骚情难耐,扭动起来,口中支吾,似是求她不要再做折磨,最好给他一个痛快。 停嘛,是不能停的。 可痛快是怎样痛快? 竺法成还不知道。 窗外风声渐起,雨滴淅沥。 李琮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她瞧佛祖敛眉低眸,就好像是在责怪她一样。她使坏地笑了笑,给竺法成换了个姿势,叫他支棱着对准金身佛像,掰过他的脸,不许他逃避那道悲悯又威严的目光。 两个人犯下的罪,怎么要一个人来偿呢? “阿琮,我不后悔。” 犯戒破身,生死相随。 从十叁岁时遇见那癫狂的女冠出走西域,到十年后与昭阳公主在大兴善寺颠鸾倒凤,他做什么便认什么,绝不后悔。 此时的李琮还不晓得竺法成做了怎样的决定,她只觉满殿神佛目露谴责,叫她平添几分不爽来。 “后悔?后悔也晚了。” 李琮只想出一口气,把着竺法成不肯放手,叫他正对金身佛像,状似小儿,泄身脱力。竺法成眼翻作白,浑身发烫,瞧那星星点点液争先恐后地粘上佛祖金身,心里羞惭得不成样子,恨不得就此晕在李琮怀中。 而她仍是不肯放过。 林断山明竹隐墙,乱蝉衰草小池塘。 硕大的雨点砸向烟火缭绕的大兴善寺,可再大的雨也无法熄灭熊熊燃起的欲火。只那佛祖金身衬着满殿烛光,折射出如梦似幻的金属色泽,为那有情人做快乐事更添几分情趣。 竺法成愣愣看着李琮满是疤痕的身体镀满金泽,登时分不清哪个是她,哪个是佛,但觉金光弥漫,云霞遮眼,巫山梦断,牵惹愁肠。 或许,佛与她本无区别。 她就是他修的道,她就是他求的法。 她就是,心之所向。 李琮沙哑着声音,她忍不是从法成勾她来宝殿忍起,是从香花盛开的相遇忍起,是从大漠黄沙的驼铃忍起,是从一场场的雨和一夜夜的梦忍起。 总之,她忍得够久了。 李琮含着他的嘴巴,意有所指地说:“该轮到我了。” 什么? 竺法成生涩懵懂,神魂颠倒,被李琮翻了个个儿,压在身下,驼峰鼻尖正对着如花处,湿淋淋的倒进檀香唇舌中。 他小心地伸出舌尖,颤抖地舔舐着。 李琮只着内衫,双臂撑地,下身儿架在竺法成的脸上,与背后的金身佛像重迭在一处,强迫竺法成认清眼下正在发生的事。 馆娃宫畔千年寺,水阔云多客到稀。 闻说春来更惆怅,百花深处一僧归。 那雨哗啦啦地下,那水滴溜溜地流,潮湿的水汽终于蒸出初夏时节难得一见的暴雨,从遥远的云头流到温软的心头,浇得情壑崩塌,欲海翻腾。 隐隐地,他看见李琮身后燃起滔天大火。 “日月长相望,宛转不离心。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 他低低吟着,只以为那火是镜花水月,眼中错觉。 热烈的火,烧着金身的佛。 所谓欲火焚身,不过如此。 李琮却勾着他的腰身,喂他喝下温润的液体,敲着他的光头,道:“都什么时候了?哪来的傻和尚还在吟诗?” 竺法成浑身一颤,咕噜一声喝了下去,竟也尝出几分甜来。被李琮这么一骂,灵台清明,霎时醒来。哪里是什么欲火焚身? 竟是打翻的烛台烧着了经幡,熏人的烟气肆意蔓延,连那金身佛像都熔化发软,要倒不倒。 竺法成想要起身救火,李琮却把人摁住,喝道:“慌什么?” 她暧昧地笑着,指了指他的嘴巴,说:“做完再说。” 那是泼天的雨也浇不灭的大火,狰狞的佛像无声尖叫,缠绵的情人你追我逃,不管是有温度的火,还是没温度的火,尽付与太和十五年初夏时百年一遇的大雨之中。 第一百五十章于红莲业火中烧毁的金身佛像目 黑烟滚滚,烈火熔金。满座神佛,金身尽毁。 李琮不免轻蔑一笑,若这些神佛当真灵验,又怎么连自己的法身都保不了?她把人扣在身下,双眸闪现不可一世的狂妄之色。 也许是无处不在的烟,也许是生死之际的巅峰快感。 竺法成只觉窒息,晕将过去,最后是被李琮给抱出大雄宝殿的。 “殿下,您!您……” 赵乐儿见寺内走水,急忙来救火,本以为天降甘霖火很快就会熄灭,未曾料得雨越下越大,火越烧越旺,搬来多少桶水也救不得。 好在殿下无恙。 李琮两颊蹭上一点黑灰,她浑不在意,抹了一抹,立刻问道: “乐儿,人追上了没有?” 赵乐儿摇摇头,很愧疚地说:”了禅大师半路离开,不到骊山,便不见踪影。“ 这也是意料之中。 李琮转身去看烧得焦黑的大雄宝殿,她知道这场大火和大雨会共同冲刷掉所有值得怀疑的痕迹。 如果能将在佛寺之中偷欢的昭阳公主和道融和尚烧死在里面,那岂不更是两全其美? ”乐儿,你将驸马带回公主府,好生照看他。“ 李琮又嘱咐道:”法成他死心眼儿,有委屈也不会说,千万别叫那群面首把他欺负了去。“ 赵乐儿一一应下,问:”那殿下您呢?“ 她问的是李琮去突厥的事。 李琮看乐儿眸光闪闪,似有泪意,猜到她是想跟着自己同去北境。 她一掌拍在乐儿肩头,语重心长地说:“多一个人,就多一分风险。” 李琮此番去突厥本就要隐姓埋名,她一个人去也就罢了,若是带着侍卫去,难保不会被人给认出来。 “昭阳公主”此刻应该在从西域回长安的使团之中,若是被人发现她的真实行踪…… 其中道理,赵乐儿不是不明白。 “那乐儿为殿下守好公主府!” 李琮不再多言,乔装改扮,乘着快马,连夜从长安奔向突厥。 和西域不同的是,这条路她实在走了太多遍。 轻车熟路,快马加鞭。 五日后,李琮就到了丰州城边。 那匹吐蕃马累得口吐白沫,双腿断折,刚到没多久就呜咽一声,倒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李琮沉默着挖出一个马冢,好生将马儿安葬下去。她的指甲里全是尘土,可她并不在意,只是凄怆一笑: “如今,本殿真是孤家寡人。” 李琮不再伤感,向边境小村走去,连敲了几户人家,才终于有个孀居的寡妇半开着门应她的话。 “这位娘子,有何贵干?” 这寡妇叁十来岁,却满面风霜,眼中藏不住的惊恐之色。 李琮心下一软,说自己是来投军当兵,路过此地想要讨口水喝再赶路。黄五娘看她面善得很,犹豫再叁,还是把人让了进来,给李琮特意沏了一壶粗茶。 “还请娘子不要嫌弃,这光景无甚好茶待客。” 黄五娘有些不好意思,看李琮一饮而尽,似是渴极,她的胆子也大了几分,好意劝道:“娘子,依五娘愚见,你还是早些回家去得好。” 李琮听出黄五娘话里有话,趁势问道:“莫非是唐军中出了什么问题?我听说北境是允许女子从军的呀!” “那是昭阳公主在时的旧令,现在当权的换了人,军营那边说是不再要女人了……” 黄五娘的丈夫是叁个月前死的,提起这些事,她总会触景伤情,在客人面前她又忍住眼泪,说道:“就算是要女人,娘子上前线,无非是死路一条哇!” 李琮汗颜。 “五娘对唐军竟是这般没有信心么?” 黄五娘抿着嘴,说:“自从公主走后,来了一个太子,大败而归,割城赔款不说,连自己都给搭进去了;又来了柴老将军,赢的时候少,输的时候多,自个儿的命都没能带走。听说现在管事的是不知从哪儿来的朱将军,不过是江河日下罢了!” 李琮打量黄五娘家中陈设多书,她谈吐气质又不似普通猎户,心猜她原本家境殷实,日子过得还算不错,若非战乱频仍,也不至于如此惨淡。 自从公主走后…… 她不想走,她也想留下来守卫北境,她也想击退凶神恶煞的突厥人。 可是,她只是一把锋利的刀,即便寒锋凛然,举世无双,也无法决定挥刀所向。 “难道有那昭阳公主在,大唐颓势便可尽去,突厥蛮人便可尽退吗?” 李琮有些自嘲地问。 话刚说完,她手里的粗瓷茶杯就被黄五娘夺了去,黄五娘不会骂人,只好气呼呼地说:“你晓得什么?若不是公主守了北境这么久,丰州城连现在一半儿的人也剩不下!如果,如果公主还在的话,她一定可以生擒突厥贼子,才不会让那些人白白掳走牛马和小儿!” 黄五娘见李琮神情动容,却未道歉,认定了她对昭阳公主不敬的罪名,一边手脚并用地把李琮赶出屋外,一边说:“娘子水也喝了,路也问了,赶紧走吧!” 许是害怕李琮一门心思想去投军,黄五娘临了还是补了一句:“回家,回家去!” 李琮立在门前,愣愣地问:“我在你们眼中,当真如此重要?” 甚至尊敬到了有人说了不中听的话,都要将人赶出去的地步? 黄五娘在门内若有所觉,想要再嘱咐几句,给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娘子些干粮也好,却没想到等她推开门后,门外空无一人,只有一枚银锭,下压百两飞钱。 是什么人才会有这么快的速度,这么利落的身手? 黄五娘心里一惊,隐隐有些猜测,捡起银钱,躲回屋内。 却说李琮踩着轻功,避开耳目,趁着夜色正浓,前去与刘婵娟与霍芝玉两个副将会合。 令她惊讶的是,二人留下的讯号竟是在军营马厩之中。 “殿下!您可算是来了!”一位激动不已,见李琮如见救星,是年轻些的霍芝玉。 “殿下舟车劳顿,可要休息?”一位沉稳大方,只呼吸加快,是年长些的刘婵娟。 李琮扶起刘、霍二人,长叹一声,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第一百五十一章命中注定的对手与敌人,与阿 太子李珏第一次去北境之时就清算了与李琮交好的几个将领,刘婵娟与霍芝玉这一对姊妹首当其冲。 两个人一贬再贬,最后被赶到马厩来喂马。 “殿下放心。臣与玉娘时刻谨记殿下吩咐,低调行事,未曾受得什么冤屈,反而因地卑微贱探听到不少消息。” 刘婵娟划开靴底,掏出图册,上面画的是突厥大营的地图。 “殿下,军中一直有人期盼着您的归来……” 而这份地图就是这批女子献给昭阳公主的第一份礼物。 李琮匆匆看过,收好地图,心生感慨。 霍芝玉看辛苦藏好的地图总算是到了李琮手中,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得意洋洋地说: “殿下回来啦,管他什么猪将军,犬将军,咱们总该不受突厥蛮子的窝囊气了!” 这位朱将军唤作朱全忠,柴老侯爷在世之时根本排不上号,军中经太子这么一搅和,有本事的将领几乎全死在战场,剩了他一个老资格熬成主将。 朱全忠倚老卖老,并不将柴嵘放在眼里,加上从前没少受柴老侯爷的威压,和柴嵘针锋相对,斗个没完。 整个军中群龙无首,一盘散沙。 外忧内患之下,柴嵘有心无力,日夜难眠,顶多是强撑着一条命与阿史那多摩打个平局,僵持不下。 这还是在阿史那多摩有意为之的前提之下。 李琮苦笑。 “本殿连虎符也无,即便你们听我的有甚么用?前脚跟着本殿上了战场,后脚回来就得叫人以谋逆之罪拿下。” 霍芝玉是至情至性之人,对昭阳遭遇感同身受,落下泪来,骂着自己:“臣等无能!臣等没用!” 刘婵娟把人拦下,强压心头酸涩之情,道:“玉娘这般岂非教殿下为难?殿下孤身一人赶来北境,我们实不能再给殿下添乱!” 霍芝玉不言不语,只是流泪。刘婵娟神情犹豫,仍是问道:“殿下,臣等听闻晋王殿下想来执掌大军……” 一个儿子不行,又派一个儿子。 也不知李唐王室有几个活着的儿子能派出来? 李琮却掏出一封书信,说:“此事是真。” 她刚离开龟兹国的时候,李瑛就秘发了封书信给她。 李瑛说,他绝不会同意突厥左将军的无理要求。 这不光是对昭阳公主的侮辱,也是对大唐帝国的侮辱。 阿史那多摩要李琮,不是因为她是一位公主,而是因为她是一位功臣。如果为了一时忍辱偷生的和平,就可以舍弃曾经立下汗马功劳的将军,那这样求来的和平又有什么意义? 纵是这次遂了阿史那多摩的意,焉知下一回他又要想要谁? 二兄就算是死在战场上,死在阿史那的刀下,也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你被突厥人带走! 算来上书请命,朝中打点,李瑛应该刚刚领了虎符从长安出发才是。 “如此说来,晋王与殿下手足之情,真是叫人感动。” 李琮叹道:“二兄对我情深至此,可有些事终究只我一人去做。” 她拜过刘、霍两位副将,直奔突厥主帐而去。 夜色深沉,群星黯淡。 李琮身着夜行衣,戴好人皮面具,她的眼睛闪着饿狼一样的荧光,惊得月亮都要避开她无意收起的锋芒。 自从恢复视力之后,李琮就发现她的夜视能力比之从前好上许多。 恐怕,这也是阿鼻鬼洞赠与她的礼物之一。 唐军与突厥军的驻扎营地不过差了一条滚滚黄河。 李琮涉水而去,避开耳目,俄顷就潜入突厥大营之中。营中灯火通明,欢歌笑语,她远远望去,只见主帐那头最是热闹,大摆宴席,饮酒作乐。 阿史那真是春风得意。 李琮冷哼一声,按着那张地图,直奔关押太子李珏的营帐而去。 “舒儿哥,你看他们天天陪着左将军喝酒吃宴,快活得很!怎么轮到咱哥俩嘛好事儿没有,还得替唐人看管他们的废物太子!” “呼延陀,你莫不是多喝了几杯酒,发了酒癫?阿史那将军的令,哪有不从之理?” 呼延陀见哥舒伐抬出左将军,怕他告状,赶紧打了自己几个嘴巴,说: “是是是!我糊涂,我多喝了些马尿就不知轻重!舒儿哥只当是我胡言乱语,万万不要烦劳阿史那将军!” 随后,又是一片寂静。 除了这两个说话的附离之外,关押废太子李珏的营帐外还站着二叁十个,再加上不时巡逻的附离队伍,可谓是防守森严。 李琮是何等高手,对上他们不在话下。 她杀了这些附离不算什么,可若是惊动阿史那多摩就不妙了。 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李琮有这个本事,也有这个信心。 然而,这一次,她不是来杀人的,她还得带一个累赘废太子,处处小心谨慎,不能行差踏错。 李琮掏出针管与迷香,伏在帐上,颇有耐心地吹起迷烟。 这班突厥附离骁勇善战,却无谋略,对中原武林的手段一无所知,加上李琮行事隐秘,胆大心细,不一会儿便被迷得迷迷糊糊,嘴歪眼斜。 李琮却还不放心,等了一炷香的功夫,见主帐那头欢歌依旧,这才放下心来,潜入帐中。 “太子?” 昏暗之中,李琮只见得一团模糊的黑影,辨别不清那人是谁。她心生异样,快步走上前去,翻开一看,果真不是李珏,而是一具身穿太子华服的男子尸首。 李琮暗道不好,疾步走出帐外,却见火光滔天,声势赫赫。 但见一突厥将军,黝黑面孔,浅金双瞳,剑眉入鬓,薄唇若削,气质竟比刀剑还要锋利逼人。 饶是李琮从未与阿史那多摩在战场上正面相遇,也很容易就猜到了眼前人的身份。 他笑着,很开心的样子,像一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 只不过,阿史那将军向来以人命为戏。 “本将军还以为唐人除去昭阳公主之外尽是怂包软卵,不想还有义士愿意孤身入营,救废太子?” 阿史那多摩俊美的容颜一瞬露出狰狞之色,仿佛是猛兽终于露出獠牙。他用欣赏的目光看着李琮,不自觉地有些惋惜来。 “可惜,你今夜必将死在本将军刀下!” 第一百五十二章生与死交锋的巅峰时刻,他他 长安五月,已是初夏,淡淡的暑气熏得游人满脸沉醉,而春风的韵脚才懒懒踱到遥远的玉门关,为枯瘦的杨柳吹去一丝嫩青色的春意。 可是,北境犹是冬天。 大风如狂刀一般催逼行人,骤雪似鹅毛一般铺洒天际。 稻谷无法在这样的苦寒之地生长。 人,也一样。 所以,突厥人习惯了掠夺与战争。 得不到的,就去抢。 由此造成多年以来大唐与突厥边境之间大小争端不断。 这些,李琮当然知道。 她甚至想像得到,作为突厥左将军,阿史那多摩面对孱弱的可汗、虎视眈眈的小可汗顶着多么大的压力,而打赢唐军的几场胜仗又为他在突厥人中积聚了多少威名。 来之前李琮就研究过阿史那多摩参与过的所有战役,不得不说,他的确在军事指挥上颇有见地,难怪久经沙场的柴老侯爷最终也没能回到长安。 客观来讲,她是很欣赏阿史那多摩的。 然而,道不同不相为谋。 李琮与阿史那多摩注定是敌人。 帐外风声,呼呼作响。 李琮手持唐刀,眸光凛冽,咧嘴笑道:“阿史那将军,有时候太过自信反而不好。” 阿史那多摩没忍住笑出声来,他与左右附离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说:“本将军夸她一句义士她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除非你生了海东青的翅膀,否则明年今天就是你的忌日!” 他没认出李琮的真实身份,只当她是个武艺高强的刺客。 因此,即便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优势,阿史那多摩还是没有立即动手。他在享受猫逮耗子的乐趣,他想要看到的是这个大胆的刺客在他眼前跪地求饶、痛哭流涕的表情。 啊,真是奇妙的快感。 阿史那多摩盯着那黑衣刺客的脸,那是一张普通到根本叫人记不住的脸,却镶了两颗盈盈闪光,如纯黑宝石般美丽的眼睛。 只要一想到这双眼睛的主人将被他打败,被他杀死,被他摧毁,某种隐秘且无法对外人言明的快感就排山倒海般席卷全身。 他舔了舔唇。 忽略掉心中所有不该有的异样,阿史那多摩告诉自己,今天的任务是杀掉这个爱说大话的刺客。 李琮摇头,说:“在名震北境的左将军面前,我确实算不得什么。” 阿史那多摩以为她要立刻认怂,不免觉得无趣,李琮却话锋一转,说:“可谁说我来突厥是为了救废太子呢?” “哦?你也是来杀废太子的?” 李琮还在琢磨阿史那话中的“也”是什么意思,阿史那就不屑地说道:“你们汉人真是无情无义!废了太子还不够,连一条命也不愿意给人留?” 李琮一笑,说:“可怜生在帝王家。” 阿史那将军浅金色的眼睛眨呀眨的,他的汉话是还不错,可还无法理解用汉语表达出的如此复杂精微的情感。 她不欲再与阿史那多摩逞口舌之快,提刀直向阿史那砍去,左右附离想要拦下,却抵不过李琮身法奇绝,行踪鬼魅,活像一缕带着血腥味儿的清风,寥寥几刀,处处见血。 阿史那多摩看李琮十招内就叫所有附离都挂了彩,把他周围的防护圈彻底冲散,终于明白这黑衣刺客不是简单人物。 凄冷的月光与昏黄的火光交融成如水般的水练,从天上一路流淌到人间,最后为阿史那将军的粼粼银甲所阻隔,撞击出金属特有的美丽光泽。 李琮黑衣染血,神情坚毅,她本身就像是一把淬炼好的神兵利器,无有剑鞘阻隔之下,更是散发出令人胆寒心惊的强烈杀意。 单这杀意就能叫黄口小儿吓破了胆。 阿史那多摩却越来越兴奋,左右附离全部倒下,他与李琮正面交锋。 这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是两个战士之间纯粹的肉搏, 无论是力量,速度,还是耐力,他能感觉到,这黑衣刺客几乎与他不相上下。 不,这刺客似乎要比他还要更好一些。 毕竟,她是先击倒了那些附离再来和他单挑的。 久违的征服欲渐渐升起,阿史那多摩眼中光芒变得深邃起来。 李琮长刀一挥,寻了一个空档,直向他的面门砍去,阿史那多摩拎刀来挡,将将顶住。两把重器,铮鸣不已。 这一头与另一头僵持半晌,阿史那多摩青筋暴露,目眦欲裂,李琮表情不变,气息不乱,显得她游刃有余,未出全力。 阿史那多摩心中一骇,回过神来,问: “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这个时候要是再看不出李琮是在与他消磨时间,他可真就是个傻子了! 要想打败他还不算难,难的是控制好时间和力度,恰到好处地给他打个平手的错觉,再不失时机地让他发觉出不对劲来。 “阿史那将军竟也信鬼神之事么?” 李琮唇边漾出一抹嘲讽的笑意,阿史那多摩只觉得十分刺眼。 丢人!实在是太丢人了!怎么能被一个汉人逼到如此境地?还是在其闯入突厥大营的前提之下? 阿史那多摩卯起劲来,大喝一声,硬生生从李琮刀下划走,发出刺耳的撞击之声。 “管你是人是鬼,是神是圣,犯我突厥,就要给本将军留下一条命来!” 李琮的耳朵及时地捕捉到了一声轻巧的似虫鸣的叫声,这声音虽然轻微但也不难识别,只是阿史那他此时心思都在李琮一人身上,压根儿没有注意到这道奇异的响动。 “阿史那将军这么想要我的命,难道是看上我了不成?” 霍芝玉那边大计已成,她也不必再多做纠缠。 李琮嘿然一笑,眼若摘星,手似探云,翩然地从阿史那多摩身侧掠过,似一尾鱼儿由海底跃出水面追击璀璨日光一般轻盈快活。 腕力一转,刀刃轻轻擦过阿史那多摩的脸颊,渗出几点暧昧的血珠。 她犹有闲暇,伸出手指,抹掉血迹,只给他留下星星点点的,令人心痒的温度。 天命风流。 “阿史那多摩,废太子没有死,我知道这个就够了!” 朝阳升起,霞光映雪。 她离去的身影如一道璀璨的流星,在阿史那多摩二十年的人生中划出最浪漫,也最惊艳的痕迹。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是一个李琮根本不会回答的问题。 而阿史那多摩,突厥左将军,号称整个北境最无畏的勇士,从来也不知心动为何物的异族青年,在最不可思议的情况下,对一位来自大唐的刺客一见钟情。 第一百五十三章再见红衣小侯爷:你的名字是 “报——” 云蒸霞蔚,大雪纷飞。 她已离去,清冷的空气中唯有暗香浮动。 阿史那多摩犹在失神,一个附离慌慌张张前来禀报,他不耐问道:“急什么?本将军还没死呢。” 附离说:“左将军,不好了!粮草营被人烧了!” “什么?是谁干的?” “昨夜……迷香……似乎是几个唐娘子军……” 阿史那多摩哈哈大笑,他一猜就猜到此事必与方才离去的刺客脱不了干系。 她们倒是很聪明,派一个武功好身手好的来探唐废太子的生死,昨夜凑巧还把他给困住无暇多顾,剩下几个夜袭粮草,断他后路。 附离见左将军不怒反笑,有些害怕,还以为阿史那多摩是被那几个娘子给气傻了。 只有阿史那多摩自己知道,他前所未有地激动与期待着。 他相信,终有一天,他与那刺客会再度相见。 而另一头,李琮也秘密潜回唐军营中。 刘兰芝与几个娘子军并排跪在李琮面前,神采奕奕地向她回禀:“殿下!臣等不辱使命,成功完成任务!” 李琮连连点头,叫几人出去,在营帐内闭目养神,静静思索。 刘副将那边倒是很顺利,她这边儿却很难说。 李琮本意是想刺探李珏的情况,可她昨夜分身乏术,与阿史那斡旋许久,连兄长的面都没有见到。 但是,她还是得到了一些有用的信息。 一,李珏暂时还没有死。 二,有人希望李珏死在突厥。 按照阿史那的说法来看,已经有人派杀手去杀李珏了,只是没有得逞。 假如大唐方面一直不肯答应交换废太子的条件,突厥方面想必也会意识到李珏再无价值,到那个时候李珏身死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可是,杀手又是谁派来的呢? 李敬?虎毒尚不食子。何况,他已作出废太子的决定,无异于置李珏死生于不顾,何必多此一举? 至于李琮自己,她知道很多人都会怀疑她要对李珏暗下杀手,包括阿史那多摩也有类似的想法。 然而,她刚刚从长安赶到北境,实在没有这个时间。 不过嘛,昨夜阿史那多摩说的倒也不错。 如果有机会下手,又不会被人发现,李琮自然不介意送兄长李珏早上黄泉路。 说实在的,李珏死不死,对于她来说,意义不大。 一个曾经被废过的太子,于李琮而言很难说是威胁。 比起担心李珏,李琮知道她更应关注剩下两位兄长的前途。 太子既然被废,那么就会有新的太子。 晋王,还是齐王? 圣人他究竟会选择谁? 李琮凤眼一凛,正在此时,霍芝玉恰好也回来复命。 “殿下,臣已将消息送回长安。” 李琮点头,灿烂一笑,说:“既然如此,那还请霍娘子为我向柴小将军引荐一番。” 午后。 北境四月,日光惨淡,任再怎样努力地照耀,也只能给茫茫的草地投来刹那的光影。 柴嵘身着红衣,手提银壶,大口大口地灌下他喝不惯的烈酒。 边境的苦寒尚且可以忍受,突厥的挑衅尚且可以无视,军中的龃龉尚且可以回旋。 可是,可是…… 他的眼前渐渐模糊,无法分清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心中思念过盛产生幻觉。 可是,相思之苦要如何忍得? 见不到她的每时每刻,都是煎熬。 “柴将军?” 霍芝玉的声音把柴嵘拉回现实,他回过神来,认出眼前人是阿琮留在军中的心腹,爱屋及乌也对霍娘子多有尊重。 “何事?” 和阿琮之外的其她任何女人相处,他都是这样冷淡、疏离、惜字如金。 也只有李琮会认为他还是吵闹的、没有长大的柴小侯爷。 “臣之前和您说要向您引荐一位射艺奇绝的勇士。” 柴嵘凝神去看,这才发现霍芝玉身后站着个身量高挑、气质凛然的青年女子。他只匆匆看了一眼,说:“哪里人士?” 李琮开口,带着轻微的地方口音。 “某乃陇右凉州人士,是山中猎户之女,自幼苦习射术。家贫无以为生,因与贵人有一段因缘,特来北境,以身报国。” 柴嵘扬起下巴,眼神轻蔑。 “如此说来,你只是个白身?” 李琮颔首。 柴嵘冷哼一声,发作道:“一个半点功名官职没有的娘子,只因霍娘子的引荐,就敢来见本将军?连个礼都不肯行,当真是猎户出身,什么礼节都不懂么?这样大的架子,本将军消受不得,还是另去别处吧!” 说到最后,已是声色俱厉。 若是平民百姓,倒还真叫柴嵘给吓唬住了。 李琮却只暗笑,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呈给柴嵘,道:“若柴将军读完此信还不肯收留某,某这就离开,绝不打扰。” 柴嵘将信将疑,打开书信,只看了开头启辞就愣住了。 “阿琮书呈柴宣威将军子峥……” 这笔迹,这行文,是阿琮没错。 柴嵘哗地一声握紧纸笺,情绪反复好一会儿,再抬头时眼中竟有泪光闪过。 “是阿琮叫你来的?你和她是怎么认识的?她是否平安抵达长安?她有没有想我?如果想我,她为什么不亲自写信给我……” 这一长串问题把李琮给问懵了。 柴嵘失态,她却还要继续演下去。 “某与公主只有一面之缘,许多事情还需将军自己去问。” 柴嵘冷静下来,绕着李琮走了好几圈儿,眼前人虽生了一张陌生的脸,可无端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 阿琮会易容之术。 这一点柴嵘当然知道。 “你叫什么名字?” 李琮脱口而出,说:“某名窦丛。” 柴嵘更加坚定心中猜测,他有些安心,又有些怅然。 如果眼前人便是阿琮的话,她又为什么不肯以真面目见他呢? 他是那么爱她,简直奉若神明,可李琮却似乎并不相信他的感情,或者说,即便是信了,也弃若敝履。 “好,就凭阿琮的这封信,本将军今日就答应你留下来。” 李琮早就猜到这个结果,倒也无甚起伏,不料柴嵘接下来又说: “可你总要证明自己射艺奇绝,百步穿杨,否则,无缘无故带个外人进入军营,本将军要如何服众?” 第一百五十四章城墙上的神箭手:一女当关, 战场,并非从来是男人的战场。 同样有天生渴望鲜血、渴望战斗、渴望暴力的女性。 只是,她们自小的教育告诉她们要成为一位窈窕淑女。 然而,一位生长于战争年代的公主从被战争撕开的豁口中逃出生天,获得喘息与释放天性的机会。 以杀止杀,以战止战。 这是昭阳公主从过往的战争经验中学到的道理。 李琮接过简易的弓箭,比起刀剑之类的兵器,射艺没那么容易暴露她的武功与身份。 百步之外,教场上已摆好几十个标靶,靶心是鲜艳的大红色,如一只只静静关注的眼睛,等待一支划破黑暗长夜的箭矢呼啸而来。 “窦丛?别让本将军失望。” 柴荣眼睛微眯,意有所指,李琮一概当作听不懂,弯弓搭箭,开始射靶。 第一靶、第二靶、第叁靶…… 前叁十个固定靶,李琮箭无虚发。 柴嵘一语不发,默默看着,教场却围上了一小圈儿人,在喝彩声中暗暗打听这位新来的娘子是哪个。 “好像是公主推荐来的人?” “什么?公主莫非要回军中了吗!” “这个嘛,那还是得看圣人的意思……” 李琮有着超乎常人的视力与听力,她当然没有错过这些嘈杂的议论,只是浑不在意而已。 毕竟,射箭是一门专心致志的技艺。 “够了。”柴嵘道。 李琮连射叁十箭,次次正中靶心,连口气都没有喘。 “换活动靶。” 一队骑兵出列,手持箭靶,不分次序,满场乱跑,一时间不分你我,叫人眼花缭乱。 李琮却丝毫不慌,屏住呼吸,她的射箭速度稍微慢了一两秒,但是精准度却一点没有下降。 柴嵘的试探只是李琮练习射箭的日常。 实在是没什么好怕。 一盏茶的时间,所有骑兵全部归队,手中靶心插着一支尾翎微颤的长箭。 柴嵘歪着头看了她半晌,一挥手,叫人把营中剩下的箭靶全都拿来。 “柴将军,臣认为窦娘子业已证明她的出色实力,恐怕整个军中再也找不出比她更好的射手。您又何必咄咄逼人呢?” 霍芝玉犹豫了下,又说:“况且,窦娘子是昭阳公主推荐来的……” 她不提昭阳还好,一提昭阳柴嵘更是郁卒。 柴小侯爷红唇轻咬,恨恨说道:“留下来吧!窦、娘、子。” 说罢,柴嵘冷哼一声,随手拔起一支正中靶心的箭矢折成两半,踏雪而去的背影总有些说不出萧索味道。 而被众人叽叽喳喳问个没完的李琮终于再次以小兵身份回到军营之中。 之后几日,柴嵘那边一点消息也无,似乎是忘记了这位新招募来的神箭手,也似乎是刻意忽略了“窦丛”的存在。 李琮无意去管柴嵘,她只知阿史那多摩在她手里吃了个不大不小的亏,铁定会怀恨在心,报复回来。 果不其然,五日之后,前线传来战报。 “报——突厥骑兵压境——” 主将朱全忠个子不高,肚子却大,单手捋须,气定神闲地回道:“慌甚?慌甚?蛮夷之辈满脑子黄白之物,顶多是吓唬吓唬我们,要圣人多给些钱罢了!” 斥候结舌。 “不、不、不,突厥左将军这次是认真的!他、他、他说,他说他有一件心爱之物被唐人偷了,要我们交出人来,否则,否则就要……” 大战一触即发。 朱全忠呆若木鸡,好似从未想过突厥人突破国界,大举入侵的局面要如何应付。柴嵘却反应迅速,披上战甲,骑着快马,领着一队精锐骑兵与阿史那多摩对阵。 “左将军,某敬你也是突厥不世出的英雄,要打便打,要战便战,为何要编出偷窃的借口,往唐人头上泼脏水呢?” 之前因为阿史那多摩口出狂言,要大唐交出昭阳公主,柴嵘心中对他很是不满,可他早已学会藏起心思,沉着应付。 阿史那多摩锐眼如鹰,扫了又扫,没有在柴嵘身后发现熟悉的身影。他深谙狩猎之道,明白一个出色的猎人最重要的本领是学会忍耐,可他忍了一天两天,叁天四天,却忍不了更久,还是寻了个借口,想与唐军对阵要人。 要不到也没关系,打过去就是了。 “柴嵘!你好不要脸!叫人烧粮草、劫太子还不够,到头来还要在本将军面前装相吗?” 烧粮草?劫太子? 柴嵘眼珠一转,便猜到此事必是阿琮所为。 他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冥冥之中有一条看不见的丝线将阿琮和阵前这位嚣张的突厥将军系在一起。 “左将军,你之所言,本将军一概不知。”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二人本就是敌方对手,再加上那么点阴差阳错,这场仗终究是打了起来。 阿史那多摩不复此前的玩闹态度,不断调动坐镇后方的突厥骑兵,人头攒动,山呼海啸,铁骑如黑云一般铺天盖日席卷而来。 柴嵘心下一沉,摆好阵法,两翼士兵呈人字形排开,手持盾牌誓要守好丰州城。 然而,密密麻麻的突厥骑兵不知疲倦一般,躲过箭矢,涉过黄河,源源不断地向城门涌来。 柴嵘眉头深锁,一边张开弓箭,一边命令亲兵搬来投石机向突厥骑兵不断发射。可是,这一次阿史那多摩下了死命令,那些骑兵即便是被击落马下,仍然不依不饶,翻身上马,再度战斗。 骑射这一块唐军的确不如突厥。 大唐守将多是通过长距离兵器加上充足粮草拖到突厥损失惨重,自动放弃,却还没遇到过现下如此棘手地情况。 柴嵘“嗖”地一声射出一箭,刚好射落一个骑兵,可一个突厥兵倒下去,还有无数个突厥兵站起来。 隔着重重烽火狼烟,他看到的是阿史那多摩令人厌恶的自信神情。 他很清楚唐军现在的光景。 不够充足的粮草、萎靡不振的士气、一直损耗的武器装备,这样一支队伍如何与蒸蒸日上的突厥军相比? 怎么办?该怎么办? 如果,如果主将是阿琮的话,她会怎么办? “柴将军!你看!” 亲兵惊喜的呼喊声传来,柴嵘闻声望去,只见方才还势如破竹般的突厥骑兵接二连叁地倒下,喝醉酒似的,头一歪,手一松,像是被强风吹过的麦穗,尽管再不情愿,还是委落尘泥。 柴嵘心有所感,回头望去,只见城墙上一布衣女子手执弯弓,箭无虚发,她一个人就织出一张由利箭组成的大网,乌云蔽日一样向潮水般涌来的突厥骑兵洒下。 在连绵的城墙和望不到的边的黑云夹击之下,李琮的身姿是那么渺小却坚毅,她的双瞳印出炯炯火焰,流矢齐发,好似燃烧着的凤凰神鸟,张开火一般的羽翼回护她所守护的一切。 她只有一个人。 她好像永远不知疲倦。 她不单是为了军功或皇位,只是为了保护身后这座破败的边境小城和犹在酣眠的平民百姓。 “阿琮……” 柴嵘的呼唤声比从天上飘洒下来的雪粒还要轻,谁也没有听见,谁也没有在意。 所有人,无论是唐人还是突厥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孤立于城墙之上的女子吸引过去。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出现将改变这场战役的走向,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存在是不容忽视的变数。 即便隐姓埋名,乔装改扮,李琮还是轻而易举地成为举世瞩目的焦点。 因为,她本就光芒万丈。 第一百五十五章不败的神话背后是同样会流血 “是她?” 身为突厥左将军,阿史那多摩似乎对突厥骑兵前仆后继的惨烈状况浑不在意,全部的注意力都被城墙上寒冰般凛冽、青竹般傲然的女子吸引过去。 附离呼延陀憨头憨脑的,却也被那股强烈的杀气给骇住,他大惊失色道:“左将军!那、那是哪里来的妖孽不成?我们的骑兵都快、都快被她给杀光了!” 其实,说杀光了也是夸张。 只是李琮气势逼人,百发百中,箭至之处,所向披靡。 任城下鬼哭狼嚎,血肉飞溅,她的眼中却只有手中的弓箭与城外来势汹汹的突厥骑兵。 哥舒伐见阿史那多摩神色不对,便知呼延陀是说错话了,找补道:“胡说什么?只是那女子一发双箭,先射马腿,再射人头,骑兵仓促之下疲于应对!” 呼延陀一愣,探头去看战况,果如哥舒伐所言。 要说这也算不得什么绝妙的办法,可那女子射箭又快又准又狠,把再简单不过的法子发挥到了极致。 话说回来,也只有这样的神箭手,才能有如此一女当关,万夫莫开的本事。 “呼延陀,扇自己十个嘴巴。” 忠心的附离搞不懂左将军的小心思,他想也不想,用足了力气开扇,扇完十个之后,脸颊肿似红桃一般,嘴角流出一道血迹。 “长她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阿史那多摩冷哼一声,目光却死死黏在李琮身上,丝毫也变换不得了。 波谲云诡的局势,风云突变的战场。 谁也不知道,柴嵘和阿史那多摩的想法空前一致,心中眼中除去城墙上的神箭手再无旁人。 “阿琮,阿琮……” 柴嵘还在低声叫着,与阿耶的死别,与阿琮的生离,那些拼命压抑下的情感终于在确认李琮的到来之后爆发。 他可以在外人面前假装坚强,当一个叱咤风云,中流砥柱的柴将军,可是,只要一见到李琮,绷着的骄傲与坚持统统抛到脑后,只想抱住阿琮大哭一场。 似有所感一般,李琮向下看了一眼,正与痴痴望她的柴嵘对视。她的双手由于长时间的射箭而微微痉挛,可她还是强撑着,不敢有片刻放松。 看柴嵘仍在发呆,李琮心头火起,一边连发叁箭,向隔岸观火的阿史那多摩射去,一边冲城下的柴嵘大喝道: “柴嵘!愣着干什么?速去破阵杀敌!” 她已经为唐军撕开一个豁口,这是突厥骑兵的死穴,也是大唐军队的转机。 柴嵘猛地回神,带领精锐部队向对岸杀去。对面先是被李琮杀了个措手不及,躲闪天上无处不在的箭矢与乱石还嫌不够,哪里还能抵挡得过柴将军的最后一击? 与之相对,唐军因这位神秘女子的助力而士气大增,尽管谁都没有提起,但是大家的心中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一个人——昭阳公主。 如果昭阳公主还在军中,唐军怎么可能大败突厥? 如果昭阳公主未曾离开,唐人又如何会受此等奇耻大辱? 无论是边民,诸如黄五娘之流,还是千千万万的大唐将士,这些真真正正生活在边境的人,这些曾经真切得到过李琮恩惠的人,无一不怀念起从前战无不胜的大唐军队来。 李琮在的时候,大唐军队是那样强盛,有如神助;当李琮离开之后,世人方才明白过来,哪有什么神灵保佑?只是因为从前有那样一位上马安天下,提笔作文章的昭阳公主。 众人心中对公主殿下的怀念与一雪前耻的渴望汇聚成一股强烈的情绪力量,这股力量化作奋勇杀敌的刀剑,化作杀灭敌军的声声呐喊。 一面由肉体凡胎构成的城墙向着溃败不堪的突厥骑兵涌去,不管阿史那多摩如何下令,突厥骑兵再也抵挡不过,够胆的干脆地做了剑下亡魂,贪生怕死的想要赶紧逃跑,终也死于万马乱蹄之下。 阿史那多摩看向李琮的目光中多了一些复杂的东西,是欣赏,是敬佩,是吃了败仗的不忿,是毁天灭地的恨意。 最后,他竟是狂放地大笑起来。 “好!好!好!” 于刀光剑影之中,于狂风飞雪之外,那双浅金色的双眸迸发出前所未有的汹涌情感。 一连说了叁个“好”字之后,阿史那多摩的表情甚至变得狰狞起来,若非重重关隘阻隔,迢迢河水难渡,恐怕他恨不得直奔李琮身前生啖其肉。 “撤退!” 左将军大旗一挥,突厥残兵潮水般退去,而那慌乱逃窜的背影自昭阳公主离去之后再未见过。 “胜了——胜了——” 不知是谁大喊数声,叫喊声中的激情与喜悦引燃了整个战场。 多久了?多久没有这样畅快了?多久未能大获全胜打赢突厥了? 这是一场雨后甘霖般的胜利,这是一场等待了太久的胜利。 众人目光齐刷刷地向城墙望去,无人不知今日之胜首功在谁,可是那风一样神秘出现的女子再度神秘消失,谁也没有看到她去向何处,可是,一个名字,一个新的名字已在大军之中广为流传。 “你听说了吗?窦丛窦娘子,是公主殿下引荐过来的人……” “果真是昭阳公主保佑我们么?那公主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一声长叹。 李琮还不知道军中将士或悲或喜的情绪变化,她双臂无力,动弹不得,在大战结束之后她就被刘婵娟背下城墙,回到营中静静修养。 她听得到排山倒海般的欢呼,她感受得到上上下下的欣喜之情。 然而,李琮是一个习惯了伤痛和寂寞的人。 就像此前经历过的无数场战役一样,她大显神威,功成身退,在世人看不到的地方如受伤的野兽一般孤独地舔舐着流血不已的伤口。 焉有神人? 昭阳公主也是会流血,会疼痛,会筋疲力竭的凡人。 她从未倒下的原因不过是因为她绝不能倒下。 因为,她的身后空无一人。 “窦娘子,好威风。” 李琮累得眼睛都睁不开,她凭借声音判断来人正是柴嵘,懒懒问道:“柴将军不去喝酒庆功,来找我做什么?” 她嘿然一笑,对今日之举其实也很得意。 这么久没上战场,可她还是宝刀未老嘛! “莫非是专程来给我这个功臣论功行赏的吗?” 柴嵘咬牙切齿,双眼通红,又气又喜,满腹心肠都快被她牵惹扯断,他再也忍耐不住,心痛地问:“阿琮,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第一百五十六章把从前百般不甘千般不愿换作 李琮凤眼微张,颇不耐地看了柴嵘一眼,早知他是个麻烦,不想还是个不甚聪明的麻烦。 “柴将军,你我相识不过几日,为何称呼如此亲昵?” 她笑了一下,很平凡的五官竟也生出无限的风流来。 “难道是军中寂寞,柴将军见个新鲜面孔,便忍不住发情索欢么?” 柴嵘被她刺得心中一痛,他不是李琮惯爱宠幸的男人类型,不管是身子还是性子都不够软。他也想学,他也想改,但他的体内流着军人的血,他的骨子里有和李琮一样的身为军人的骄傲。 他永远低不下头。 除非是,在她面前,那种时候…… “阿琮,你要装也要装得像一点。” 柴嵘机械地说着,一样一样、一条一条地列出证据来。 “你化名窦丛,只因幼年时流浪晋阳,千岁收养了一个与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乞儿取名窦丛。旁人不晓得你有个妹妹,我难道还会不知道么?” “你说自己是猎户出身,可即便是陇山中最出色的猎户,也做不到像你这样在贵人眼前不卑不亢,在战场之上临危不乱。” “刘、霍两位副将虽被贬为马官,但二人在军中威望犹在,更是对昭阳公主忠心不二,不会轻易对除她之外的小心应对。” 李琮闭上双目,只觉柴嵘聒噪。 柴嵘却不管,掏出她之前伪造的书信,说道:“更别说这封信!阿琮,你交给我的时候纸上墨迹未干,分明是你自己仓促之下现写的!难道我在你心里这样不堪,连敷衍一下也不愿意吗?” 还是说,她露出这么多破绽,也只是因为无需顾忌他的心情罢了。 李琮无力地抬起右手,揭下人皮面具,她平静地说:“子峥,今日我真的很累,有什么事明日再议。” 柴嵘见她终于肯承认,心中大石落地,一个箭步冲将过来,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李琮很明白这种眼神意味着什么,白了他一眼,骂道:“色中饿鬼。” 所以,是可以的意思。 柴嵘心神一动,饿虎扑食一般咬了上去,唇齿之间辗转缠绵,用了十二分的力气与十几年如一日的深情,咬得李琮都有些抵不住嘴唇上的疼痛。 她动不了的是胳膊,又不是嘴巴。 因此,李琮也不甘示弱地咬了回去,尖尖的牙,软软的舌,两相碰撞之下,如拼命缠死猎物的蟒蛇,如用尽全身养分勒死大树的藤蔓,你追我赶地纠缠到天荒地老也消散不尽的时光。 分开之后,两个人俱是气喘吁吁。 “嘶。” 李琮用手指了指唇边的血,责怪地看了他一眼,说:“咬得这么用力?是怕下辈子咬不到了?” 其实,柴嵘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用手背抹去嘴角的血,笑起来十足的傻气。 “阿琮与我缘定叁生,我之所求何止来世?” 说完,柴嵘就很有眼色地半跪在李琮榻前,顺着两只胳膊的筋脉捋下去,用力为她按摩因持弓射箭太久而酸痛难忍的肌肉。 李琮倒很舒服,逸出一抹呻吟。 虽说是不合时宜,但现下这场面,她怎么看怎么觉得柴嵘有楚宫腰头牌的架势。 还是喜欢又软又糯又听话的男人啊。 李琮刚在心里夸柴嵘两句,柴小侯爷便原形毕露,连珠炮似的问道:“你怎么从西域来了北境?使团那边的事都处理好了吗?既然是乔装改扮而来,那必定是瞒着宫里了?若是被圣人发现要治你的罪可怎么办?” 李琮闭上眼睛,不想搭理柴嵘。 然而,这位红衣小侯爷却不依不饶道:“阿琮!你这次实在是太乱来了!你武艺高强不假,可以一人之身挡突厥千百骑兵之事如何使得?先前在西域的时候我便猜到那位随行大夫是司道君,他那么紧张你,定然是因为你生了很棘手的病……” 柴嵘哽咽一下,在李琮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已不自觉洇出两汪眼泪来。 “你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昭阳公主,是大唐百姓心中当之无愧的战神。可你有没有想过,有没有想过也会有人担心你的安危,会为了你的受伤感到心痛,会害怕有一日你也会变成战场上堆迭的累累白骨!” 李琮眨了眨眼睛,柴嵘停下手上按摩的动作,问她是怎么了。 “子峥,你能不能伸出两根手指?” “不对,一只手伸一根。” “劳烦你把手指头堵在本殿太阳穴稍稍往后的那个孔洞里,对,就是一般人叫耳朵眼儿的地方。” 柴嵘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呆乎乎地照着李琮说的去做,直到手指碰上她的耳垂,他才如梦初醒,俊脸红透,道:“阿琮!” 后面的话却是再也说不出口。 因为,李琮已经昏然睡去。 是,太累了吧?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李琮如此安静的睡颜。 印象里,昭阳公主从来是神采飞扬,精神奕奕的。 若非唐军一盘散沙,不成气候,她也毋须出什么神箭手的风头,只要端坐于主帐之中,便可决胜于千里之外。 柴嵘神情霎时软化下来,他伸出粗粝的手指,不敢直接去碰,只虚空浮着描摹她减去锋芒的眉眼。 她来了。真好。 尽管知道她不单是为他而来,可她还是来到了他的身边。 恍若梦境,恍如神明。 “阿琮……” 柴嵘哑声叫着她的名字,像是在确认眼前人的出现和唐军的久违胜利并非他由于极度渴望而出现的幻觉。 她来之前,他可以苦苦支撑,纵有血泪也要暗暗吞下不与人知。 她来之后,他方可做回那鲜衣怒马,恣意不羁的长安子弟,心甘情愿为她所驱使,做她的臣属。 “阿琮,只要你愿意,河西七万兵马是你囊中之物。” 他的想法仍未改变。 只是柴嵘明白,他不再需要拿兵权当作向她求爱的筹码,他不会为柴家军找到除李琮外第二个更合适的主人。 他低下高傲的头颅,吻着李琮低垂的手指。 甘愿臣服。 “柴将军,殿下、殿下到了——” 柴嵘皱眉,不想叫人打扰李琮休息,起身出帐,问:“殿下?哪个殿下?” 昭阳殿下还在帐内安眠,总不能是说的阿琮吧? 斥候慌张说道:“是,是晋王殿下……” 第一百五十七章不委屈不委屈当一个被人抢功 晋王? 他来做什么? 柴嵘不是没有接到李瑛要来北境督战的风声,可晋王向来文不成武不就的,谁也不曾把晋王的请求当回事。 即便是圣人同意他来了,又有什么用呢? 更别说阿琮她人还在这儿,若是碰见了晋王瞒不住,恐又再生祸端。 柴嵘匆匆赶去给李瑛见礼,李瑛身披金甲,恍若神人,笑着称赞道:“小侯爷好本事。本殿才至北境,就听到大捷的好消息!真是快哉!快哉!” 柴嵘心道不好,晋王消息如此灵通,神箭手的事儿肯定遮掩不过。果然,李瑛下一句就问:“听闻有一位窦家娘子于此战中立下奇功,还是丛丛儿在陇右道遇见的高人?本殿可是从没听她说起过这号人物。” “晋王殿下,我与窦娘子也并不……” 柴嵘是从来没撒过谎的,可为了李琮,这谎不得不撒。他话才说一半,帐外传来脚步声声,紧接着便听到女子含笑说道: “晋王殿下,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否?” 柴嵘那厢还在七上八下,李瑛的笑意却漫到眼角眉梢,目不转睛看向来人。李琮的面具还未摘下,他却笃定说道:“丛丛儿,好胡闹也。” 是温柔宠溺的兄长。 是任她由她的晋王。 李琮双臂又酸又痛,无法作揖行礼,晋王知她今日壮举,顺手给她捏肩捶背,情不自禁说了她几句。 “也不和二兄说一声就跑来了?还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你呀你呀,真是野惯了!” 他的眼睛落在李琮脸上一点红处,微微咬破的嘴巴,稍嫌凌乱的气息,无一不表露出丛丛儿方才在忙些什么好事的痕迹。 李瑛眼中光芒暗了下去,却也没有点破。 他对李琮的心疼不似作假,李琮连连点头,态度良好,心里想的却是下次还敢。 二人久别重逢,相处起来却是融洽得不得了,叫柴嵘这个外人看着心中酸涩。他自然晓得李瑛是阿琮的兄长,骨肉之情是别人比不了的,可不知为何怎么看怎么别扭,怎么看怎么难受。 就好像看李琮和那些面首寻欢作乐时一般心焦。 柴嵘悄无声息地退下,帐内唯有妹兄二人。 李瑛心疼她手上红痕,筋脉折痛,却也克制地不敢细看,隔着一层衣衫将她半边身子搁在腿上,温润的眼神中不由得浸出万般爱怜之情。 “丛丛儿,受苦了。” 李琮在他怀中找了一个舒适的位置躺下,从前凯旋回京之时,二兄也很喜欢这样抱着她,跟大猫抱着捕猎而归的小猫一样。 后来,李琮长大了,李瑛也长大了。 为了避嫌,妹兄二人许久不曾如此亲密。 李琮还是很困,可她与李瑛许久不见,心生欢喜,看李瑛关心,她就报喜不报忧地捡了些不要紧的事说与李瑛听,权当是风月奇谭,听个开心。 却不料李瑛听她又是被人刺杀,又是陷入幻境,又与龟兹王斗智斗勇,一颗心风吹雨打,难受极了,掩泪噎声道:“丛丛儿,你总叫我放心,可你是在刀山里舞蹈,在火海里遨游,二兄如何放心?” 李琮未答,李瑛又道:“丛丛儿,我与圣人讨了恩典,就是想护好北境,莫叫突厥蛮子大逆不道,折辱了你。” 瞧这意思,那么多的百姓,那么广阔的国土,在晋王殿下的眼里,竟不如一个丛丛儿来得重要。 李琮做出个感动的神情,栽在他的怀里,倒着去看李瑛含波眼眸。 她想伸手摸一摸他的眼睛,手却抬不起来,只好微微歪着头,把耳朵贴在李瑛胸膛上,轻声地说:“二兄真好看。” 李瑛愣了一下,作势去打,也舍不得,高高抬起,轻轻放下,揪着她的耳朵说:“油嘴滑舌的饿,莫不是拿你对付那班情人的手段来对付二兄?” 他的声音沉了下去,叫人辨别不清情绪。 “二兄可不吃这一套。” 李琮笑。 “我把阿瑛当作兄长来敬来爱,那些郎君如何比得?” 她把手扣在李瑛的胸口,从那里传来舒缓而有力的心跳声。 “所以,二兄肯定会帮丛丛儿掩瞒身份的吧?” 李瑛佯作生气,说道:“本殿怎么就摊上你这样乖觉的妹妹?合该是丛丛儿运气好,若非今日来的是别的朝臣,不知要如何打探窦娘子的底细!” 李琮知他是同意了,打趣道:“是是是,丛丛儿知错了。倘若二兄还嫌不够,我这就找几根马鞭,给你负荆请罪还不成嘛?” 李瑛收敛了笑意,说:“丛丛儿,我知你委屈。边境将军没一个撑得住场面的,柴小侯爷有良心有忠心,可军事上的手段连你十分之一也不及。今日之战若非是你在,突厥左将军怕不是早就攻下丰城。圣人不肯昭阳公主再回军中,可不是昭阳需要大军,是大军需要昭阳。” 他说得恳切动人,李琮静静听着。 “今日你隐姓埋名,二兄当然依你,只当你是神兵天降般的窦娘子。可是,你便不能以昭阳公主之身领功,这其中又有多少心酸,多少委屈?丛丛儿,你可受得?” 要说心酸,也是有的;要说委屈,也是有的。 可那是一时的心酸与委屈么? 自十叁岁时击退吐蕃赞普之后,昭阳公主积累战功无数,柴老侯爷以正二品的辅国大将军之礼入葬,她却只能担个超一品昭阳公主的虚衔。 只是从前人人都看得见她的功勋,人人都为昭阳公主不平,这一次她连李琮的名儿都不能挂,纵是立下泼天的战功,也只能付与无边的飘雪与白草去诉。 李琮摇头,说:“二兄,丛丛儿不委屈。只要边境得保,百姓安康,这一场战功是谁的没什么所谓。” 她勾唇笑了一下,笑颜绚烂,晃花人眼。 “何况,功劳记在二兄的头上,总比记在朱全忠那老废物头上叫我舒心。” 李瑛叹了一声,说:“丛丛儿心胸之广,二兄自叹弗如。太子已废,圣人年高。日后若有那一日,我定不会再让你受这般委屈。” 李琮也有些感触,她定定望着李瑛,说:“二兄,我不在意浮利虚名,可我从前那些下属多半是贫苦出身,她们是不能不在乎的。我敢保证军中只要有我在,阿史那多摩必会退回河界之外,但我也想求二兄给她们官复原职,多多提携。如此一来,丛丛儿便再无遗憾。” 李瑛自是答应。 “丛丛儿,你话中似有归隐之意?河山大好,风光无限,你当真舍得?” 李琮把头埋进李瑛怀中,闷闷说道:“当一个逍遥公主,又有什么不好?二兄,丛丛儿累了,且让我睡些时候……” 第一百五十八章磕一些命中注定:变换了时空 王殿下来军中不过是走走过场,不指望他像昭阳公主神威盖世,能拦一拦阿史那多摩也是好的。 除了李琮本人之外,军中上下几乎全都是这样想的。 可是,李瑛以出色的指挥能力一扫从前中庸无能的评价,在他的带领下,突厥大军连连败退,守在大营,不敢有丝毫进犯。 渐渐,军中对晋王殿下也变得敬重起来。 毕竟,战场从来是以实力说话的地方。 李瑛既已向众人展现他的实力,自然而然就会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殿下,这都什么时候了,您怎么还气定神闲地喝茶呢?” 李琮看着焦躁不已的刘婵娟,奇怪问道:“渴了就要喝水嘛。” “殿下!您分明知道臣说的不是这一件事!突厥大军什么底细旁人不知道,您还不知道么?左将军高压之下,突厥军已是强弩之末,那日您一人之勇,挫其锐气,他们军心早就散了!” 刘婵娟不替自己委屈,她只替李琮委屈。 “正是一举歼灭突厥军的好时候,您不能以真实身份露面,天大的功劳却要拱手让人!这,这算是什么事情嘛!” 甚至无人知晓昭阳公主为了保护大唐的百姓都付出了些什么。 没看错的话,殿下的双臂休养了好一阵才将将好了,有时候端着茶碗都会不自觉地抖动几下。 也就是李琮,还能如此镇定。 “二兄愿意为我遮掩,只一场战功而已,我与二兄之间不必分得这样清楚。” 李琮笑了笑,说道:“何况,二兄的手段见识这几日来大家有目共睹,之前是韬光养晦罢了。婵娟,他毕竟是你的主将,你该更尊重些。” 刘婵娟气道:“殿下都不急,臣急又有什么用呢?您和晋王殿下骨肉情深,到头来是我这个外人嚼舌碍事了!” 说完,刘婵娟就气冲冲地走出帐外。 李琮知道刘婵娟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有些话多说无益,用不了多久婵娟自己就会想明白,索性也就没去追她,只展开地图静静看着。 婵娟说得不错,那次战役的确是至关重要的转折点。阿史那多摩在突厥的根基并不稳健,之前靠一场又一场的胜利强压众军,一旦露了怯,小可汗的人就出来唱衰捣乱。 可是,晋王也绝不是只会摘桃的小人。 李琮以窦丛之名亲身参战,看得出李瑛的本事,以前他是怕招致太子的忌惮,从不敢展露表现自己,可现在李珏在突厥大营之中生死未卜,他又是唐军名正言顺的主帅,那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很快,唐军中出现两个炙手可热的人物。 一个是连打胜仗的晋王李瑛,一个是勇猛无匹的窦家阿丛。 晋王嘛,毕竟是王公贵族,众人恭维有之,吹捧有之,与他实打实地交心谈天是不敢的。 什么?难道昭阳公主就不是天潢贵胄?怎么和昭阳公主就能打成一片,跟晋王殿下就不行呢? 哎呀,公主是公主,晋王是晋王,总归是不一样的。 可是,窦丛就不同了。 她虽是军中数一数二出色的人物,可她一是猎户出身,二是公主亲荐。 于理,军中多半是草莽出身,和她插科打诨的,不比同晋王亲近自然多了? 于情,大家伙儿还等着问她公主的近况呢! “窦丛!公主她去西域玩儿得开不开心?龟兹人不会为难公主吧?” “窦娘子,你这身手是怎么练出来的呀?得亏是公主相你出山,否则还真是白瞎了你一身的好射艺。” “窦丛!窦丛!公主的驸马他长什么样子?对公主好不好?” “对了!听说驸马是长安有名的高僧?我们太久没回家了,不知他人品风评如何?不会,不会是个花和尚吧?” 叽叽喳喳的声音,几乎要把“窦丛”淹没。 两位副将刚刚官复原职,担心这些人扰了殿下清净,想要用上司的名头压其离去。李琮却很怀念这种热热闹闹的感觉,默许军中将士随时可以来找她,不给她任何不该有的特殊待遇。 她不再是所谓的昭阳公主,不再是临出战前从圣人手中乞求虎符的主将,只是一个以身报国的普通士兵。 很累,但也很快乐。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再说,站在一名普通士兵的视角上,她还能看到昭阳公主看不到的东西。 比如说,她一手提携的娘子军虽然散落在不同阵营,可每个人都是独当一面的好手。 比如说,二兄似乎在军中也有些人脉,来了没多久,就把柴嵘久治不去的蠹虫一一拔除。 看来情况还是蛮棘手的嘛。 “嗯……” 不由自主地,李琮呻吟出声。 李琮如今的身体素质比巅峰时期还要好上一些,她两臂的肌肉拉伤好得差不多了,只偶尔会有一些痒。 月照当空。 今夜难得没有下雪,向来凛冽的寒风也很温驯,柔柔地吹展开薄纱般的月光,为整个人间铺上温柔的底色。 月色与雪色之间。 这残酷而又多情的人间。 灯花跳跃,光线迷离。 李琮挑了挑灯,如同与鬼魅交谈一般,轻声问道:“阁下还不肯现身么?” 她无声地笑了笑,在早就摆好的空茶盏中,为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倒了一杯冷茶。 “阿史那将军对我这么上心,难道是看上我了不成?” 从阴影中走出一个高大男人的身影。 浅金色的双眸在昏黄的灯火中折射出暧昧的颜色,薄薄的嘴唇勾出一抹嘲讽似的弧度。 “窦娘子,好本事。” 也不知是夸她早就识破了他的伪装,还是夸她左一次右一次破坏他的计划。 今日的阿史那多摩不似初见那日意气风发,他眼中有血丝,眼下更有淡淡乌青之色。 李琮装模作样地说:“阿史那将军瞧着无甚精神,怕不是没睡好?远来是客,不如就在帐中睡下如何?” 他敢睡,她就敢让他长睡不起。 阿史那多摩听出了李琮弦外之音,他飞快掏出一把匕首,逼上李琮脖颈。他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诉说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关于多年前被人遗忘的仇恨,和一个孤傲如狼的少男从未说出口的心事。 ”公主殿下,你不会以为本将军来这儿是和你叙旧的吧?“ 第一百五十九章大意杀人爹仇人之子找上门来 “叙旧?” 李琮眯了眯眼睛,鲜活跳跃的动脉距离阿史那多摩的匕首只有一寸之遥。 “本殿与阿史那将军仅有两面之缘,而将军至今不识本殿的真面目。有什么旧好叙的?” 她意有所指地摸向耳后,那是人皮面具与真实肌肤的相接之处。 见李琮如此坦荡地承认身份,阿史那多摩反而狐疑起来,好奇李琮是不是早就料到他要来,又给他设了陷阱,要摆他一道。 “你,不怕死?” 阿史那多摩本意是想吓唬吓唬李琮,他把刀尖向前推了一点点,可是,李琮却故意往下歪了一寸,直直朝闪着寒光的刀刃冲去。 眼瞧着刀尖就要划破动脉,阿史那多摩心下一惊,反手撤回匕首,这一下子只叫李琮渗出一条血丝,却把他右手虎口割得鲜血淋漓。 李琮拈过他的手腕,抬头冲他莞尔一笑。 “舍不得伤我?心疼敌人,可是死忌。” 夜光幽微,雪如撒盐。 李琮住在最末等士兵的营帐里,点的油灯也是最差的菜籽油灯,光线昏暗不说,灯油的火光气与牲畜的怪味儿混在一起,难闻极了。 可是,即便是如此粗劣的环境,阿史那多摩的心中还是涌起排山倒海似的复杂难言的情感。 在他义无反顾地承认喜欢上见第一面就想要他性命的大唐娘子之后,在他思绪万千地推演出忍辱负重的昭阳公主的真实身份之后。 真不该。 不该心软。不该多情。 阿史那多摩小麦色的脸孔飞快闪过绯红的痕迹,李琮的手并不柔软,却是很暖的,暖到他像是被火给烫了一样,忙不迭地给抽了回来。 直到很久之后,阿史那多摩来到长安,听到一联直白热烈的诗句,才终于明白他那时那刻的心情叫做什么。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舍不得?心疼?”阿史那多摩笑得有些邪气,言语中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李琮!你杀了我突厥多少良臣大将?本将军心疼你?真是一派胡言!” 事实胜于狡辩。 李琮看着他流血流得正欢实的右手,懒得与他争辩。 “阿史那将军是怎么认出本殿的?是突厥特勤手眼通天,还是唐军中出了叛徒?” 她似乎从没想过还有一种可能。 阿史那多摩冷哼一声,可那尾音中分明带了一点不自觉的得意味道。 “是本将军自己猜出来的!” 李琮掩笑,问:“那将军您是怎么猜出来的?” “全大唐,不,全天下都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有你这样的身手。那日城墙之上,本将军就敢断言那么厉害的神箭手绝不会籍籍无名,除非是……” 除非是李琮有意假扮。 “如此说来,阿史那将军方才是在诈我?” 李琮还以为是谁暗中下手,把她的身份透露到了突厥方面,没想到阿史那纯粹是跑这儿撞运气来了。 尔虞我诈的地方待得多了,冷不丁遇见个直不愣登的傻子,倒一时转不过弯儿来。 “是又如何?” 不管这位窦娘子是不是李琮,他今日都是必定要来的。 李琮给他递了一块布巾过去,阿史那多摩下意识以为是给他包扎用的,拿来一看才发现是条染满灰尘和血迹的抹布。 “你,你给本将军这个干什么?” 莫非是有什么玄机? 阿史那多摩甩手就想给扔了,可因为是李琮递过来的,他不免多了几个心眼儿。 “接着点儿血,别洒地上了。” 要不叫二兄和子峥看见,还以为是她受了伤,又该缠着她问这儿问那儿了。 阿史那多摩听出来李琮是在嫌弃他,他真想把那块脏兮兮的抹布丢掉,可还是鬼使神差地攥在左手,傻乎乎地接着右手流下地血。 “阿史那将军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自然是为取你性命。” 李琮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眼神仿佛在说,还没见过刺客没把目标杀死,反而把自个儿手给割伤的。 阿史那多摩冷笑连连,道: “你以为本将军会像汉人一样无耻吗?本将军不屑趁人之危,我要堂堂正正地和你打一场。” 李琮更惊讶了。 还以为突厥人多是粗野之辈,未曾料得阿史那多摩还有点儿意思。 “为什么?阿史那多摩,你应该知道只要本殿在一日,突厥的铁蹄就绝不会踏过长城一步。若是此时把我这个麻烦解决掉,那……” 阿史那多摩不屑道:“杀了你一个人又有什么用?难道杀了你突厥的土地就能长出粮食?难道杀了你突厥的牛羊就天天吃得到青草?” 即便是解决掉李琮这个心腹大患,即便是大唐的威胁不再存在,突厥的问题也无法得到彻底的解决。 “那确实不能。” 李琮幽幽叹气道:“可阿史那将军也不像是什么君子。” 倘若阿史那多摩之于大唐的威胁,就像她之于突厥的一样,阿史那多摩早就成为她刀下亡魂了。 她还愿意与阿史那磨烦几句,无非是自信可以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耗些时间,权作消遣。 “李琮,你说得没错。” 那双淡金色的眼睛如暗金投水,一瞬阴沉,萦绕不去的怨愤迸发得有些骇人。 受了伤的,狼的眼神。 “我确实不是什么君子。” 李琮双肘怼在案上,双手托起下巴,好整以暇地欣赏阿史那将军堪称精彩的表情变化。 “但今日来的不是突厥左将军,只是阿史那多摩。” “哦?那么,阿史那多摩除了是左将军之外,又是谁呢?” 他的眼中燃起复仇的火焰,唇齿之间压抑着想要把眼前人粉身碎骨般的刻骨仇恨。 “你忘了吗?也是。尊贵的昭阳公主,从无败绩的战神,又怎么会记得她的手上沾过多少人的鲜血呢?又怎么会在意,死在她手上的阿史那秦,还留下一个叫多摩的孩子?” 李琮心道,元是为了寻仇。 阿史那多摩的心情远不如被人寻仇寻惯了的李琮轻松,他只觉浑身冰凉,身躯缩小到十岁那年。 他兴高采烈地拖回刚刚猎回的白狼尸体,想要向父亲证明他已是一名合格的突厥战士。 父亲却没有回应。 因为,他和白狼一样,要害处插着长箭,死不瞑目地望着幽冥的天空。 那一夜的大雪与今日的如出一辙。 阿史那多摩用手在雪里挖出两个大坑,一个埋他的父亲,一个埋葬白狼。他分不清那是染了狼血的雪水,还是他的手冻裂流出鲜血。 他只知道,从那天起,阿史那多摩的命运注定与李琮纠缠不清。 他与她,至死方休。 第一百六十章有杀父之仇难道就不能好好相处 “原是为了报杀父之仇呵。” 阿史那秦,李琮有印象的。 她十叁岁那年做的两件大事,一件是大败吐蕃索兰赞普,一件是击杀突厥第一勇士阿史那秦。 其实,李琮没有打算下死手的。 可阿史那秦的性子实在刚烈,和她打起来的时候不死不休。那架势不是她死,就是他活不成,二者之间李琮当然是选择后者。 最后,李琮以一招之差险赢,一道长疤从肩头贯穿后背,将她的后背生生割成两半。 那是昭阳公主名声大噪的起点。 毕竟,她只有十来岁。 此女前景远大不可估量。 至于李琮在床上躺了叁个月才能如常下地行走的惨状则很少有人知晓。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阿史那多摩的心剧烈地跳动着,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知左肋之下的器官的存在,强有力的心跳声几乎盖过其它一切声音,叫他有几秒钟的耳鸣。 是因为什么呢? 一直以来的仇恨可以得到报偿? 还是他即将杀死自己一见钟情的对象? 不,或许是,他即将被一见钟情的女人杀死?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令阿史那多摩产生与诱人的死亡打照面的错觉,某种近乎高潮的快感。 他舔了舔嘴唇,视线却无意间被李琮唇边的暗痂吸引过去。 阿史那多摩未经人事,还不懂女人和男人之间互相咬嘴唇意味着什么,还以为是李琮在战场上受了伤。 战场上刀剑无眼的,怎么会有这么轻微的伤口,又是伤在这么柔软的地方? 阿史那多摩的思绪乱糟糟的,理不清这些问题的答案。 “戴天?” 李琮好笑地抬手指了指营帐,道:“天被帐子遮住了,我与你便可和睦相处?” 阿史那多摩被她不着调的样子彻底激怒,他大喝道:“李琮,我不是在和你说笑!国恨,家仇,今日我要与你桩桩件件算个明白!” 李琮的声音幽暗深沉,她像是在问阿史那多摩,也像是在问自己。 “有杀父之仇的两个人,就没办法好好相处么?” 这是什么怪问题? 当然不能!肯定不能! 还不等阿史那发作,李琮就摆出很官方的笑容,说:“阿史那将军,我身为大唐主帅,击退突厥,何错之有?我与阿史那秦决斗,两个人必死其一,我想活下去,何错之有?” 她摊手,道:“本殿并不认为我与将军有必须决斗的理由。” “说来说去,你就不敢罢了!李琮啊李琮,是不是那龟兹来的和尚给你灌了迷魂汤?和我打一场就这么难?你为何这般优柔寡断?莫不是醉倒在帛蜜罗的温柔乡里出不来了吧?” 李琮好笑地看着他,说:“阿史那将军,激将法对本殿是没用的。” 她知道阿史那报仇心情恳切,可她来突厥又不止想要他的性命。 再说,就突厥目前的情况来看,兴许留下阿史那多摩反倒对她更有利一些。 “阿史那将军不是说要与本殿堂堂正正地打一场吗?”李琮故意抖了抖手,说:“可本殿的伤还没好诶,想必将军不会趁人之危的吧?” 手嘛,肯定是早好了。 否则的话,她才不会容许阿史那多摩潜入军营,还到她跟前纠缠这么久。 不过,装装样子,逗逗多摩,倒也好玩儿。 “你的手还没好?” 多摩不疑有它,拎起李琮的手反复去看,只见她手心处红痕狰狞,即便是很模糊的光线之下,看起来也有几分触目惊心。 “那,那你什么时候能好?” 李琮意味深长地看了阿史那多摩一眼,问:“左将军愿意等我好了再打?” “是。” “那我一辈子不好,你就等我一辈子?” “你!你耍我?” 眼见阿史那又要被她气得冒烟,李琮迅速恢复到一本正经的状态,说:“阿史那将军,依我看,一人之仇报起来没什么意思,要干就干笔大的。” “你什么意思?” 李琮的手指叩在几案上,敲击出极具节奏感的声响。阿史那不由自主地被那声音吸引过去,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又忙不迭偏过头,好像这样就可以当作无事发生。 “多摩,我要和你打个赌。” 多摩。 他的本名含义是雪色的狼。 多摩,只是它在汉语中不甚精准的音译。 阿史那多摩从未想过会有人这么叫他,他习惯了别人叫他左将军或阿史那将军,从未想过他的名字从另一个人嘴里说出来会…… 会让他的心痒起来。 “什么赌?” 不由自主地,他的思维被李琮带着走。 “赌这场战争的输赢。” 李琮还顶着那张相貌平凡的人皮面具,她就随意地坐在那里,瞧着和普通的娘子军无甚两样,可她举手投足间却流露出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势。 如果这不是破旧的营帐,如果他不是心怀叵测的突厥刺客,阿史那多摩恍惚间还会以为他与李琮是在激烈的战场上两军对垒。 “输?赢?” “阿史那将军,本殿要和你赌命。” “命?你我的命?” “没错。” 李琮的眉眼笑得弯弯的,似乎在讨论一件很有趣味的事。 “大唐赢了,阿史那将军把命给我;突厥胜了,我把命给阿史那将军。这个赌,不亏吧?” 她和他是大唐和突厥军事方面最重要的倚仗。 这看似玩笑的打赌,赌的何止是两个青年的性命,赌的分明是两个国家未来数十年的和平与繁荣。 “公主很有信心?” 阿史那多摩相信李琮言出必行,但他着实想像不到她束手就擒的样子。 想必她一定是有十足的信心,不光赢下这场战争,也要赢下他的命。 “没有没有。” 李琮谦虚地说:“也许本殿一不留神就会死在阿史那将军手里呢?生死有命,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嘛。” 话里话外,像是在夸他,又像是在骂他。 阿史那多摩被李琮哄得一愣一愣的,等他回到突厥大营之后,他才意识到刚才他都干了些什么。 多摩,我要和你打个赌。 多么荒谬! 他任由杀父仇人在眼前大摇大摆,没有当场杀她,甚至还和她打了一个奇怪的赌! 阿史那握紧匕首,还未痊愈的旧伤渗出斑斑点点的血迹。李琮脱口而出的“多摩”在他耳边萦绕不去,他心中的疑惑却越来越大。 她的嘴唇,到底是怎么伤的? 第一百六十一章糟!身份暴露了?先把阿史那 李琮和阿史那多摩的赌,是只有两人自己才知道的秘密。 李瑛问她为什么这次战役特别上心,李琮只说了些报国为民的话,丝毫没有提及她和多摩的事。 然而,军中却悄悄地流传起一个传闻。 那就是新来的窦娘子便是昭阳公主本人。 “殿下,这都快火烧眉毛了!您怎么一点儿不急呢?” 这是急得走来走去的霍芝玉。 “莫不是殿下有何解脱之法?” 这是勉强还算镇定的刘婵娟。 李琮离开西行使团,以假身份入军营,往小了说是藐视军法,往大了说形同谋逆。 “急什么?” 李琮看着地图,上面做了密密麻麻的标记。自她与多摩立下赌约,她就再也没睡过一个好觉,要么亲自出战,要么连夜部署,与在明线上的二兄合手一次又一次地击退突厥大军。 “等打赢了再说。” 她知道军中对晋王的评价越来越高,二兄在百姓耳中名声渐起。 一个守护边疆多年从无败绩的公主,和一个于危难之际拯救苍生于水火之间的晋王。 二人竟隐隐有角力之势。 “殿下!不公平,怎么可以这么不公平!您在北境守了多少年了?晋王来了一次,做做样子,就有那么多人夸他?” “殿下,假若这次晋王大获全胜,那您之后的路恐怕更加……” 怎么还能等到打赢再说呢? 要是真等到了那时候,恐怕太子之位早就收入晋王囊中了! 李琮的眼睛黏在地图上,突厥大军由于突厥内乱而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攻人者,攻心为上。 这是归云书曾教过她的一句话。 突厥军心散了,纵使勇猛,也不过是外强中干,又有什么好怕? 她有信心在七日之内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 届时,若阿史那多摩信守承诺,履行赌约,那她更能保证在有生之年,突厥不可能再度为中原王朝带来任何威胁。 “二兄他怎么是做做样子呢?” 李琮勾了下唇,道:“晋王殿下没来,你们穿的盔甲是旧的,用的粮草是缺的,使的长剑是锈的。晋王殿下来了,你们盔甲新了,粮草有了,长剑利了。这怎么能说二兄半点力没出呢?” 别人搞不到的资源,李瑛搞得到;别人办不成的程序,李瑛能办成。 怎么不算本事? 李琮知道两位副将是在为她着急,别说是她们了,就连她在长安留的四个侍卫都给她来了不少信。 不过,她自有打算。 有些事,是真的急不来。 “查查是谁传出的流言。” “还能是谁?这事儿一共也没几个人知道!” 这意思,是怀疑晋王了。 李琮摇摇头,对这个险恶的猜测不置可否,她揉着太阳穴,说:“本殿累了,退下吧。” 刘、霍二人忧心忡忡地走了。 她俩走后不久,李琮就无奈地叹了口气,问道: “阿史那将军就这么喜欢闯本殿的营帐吗?” 只听得一声轻响,帐上灰尘扑簌落地,一高大男子轻巧地翻跃而下,见面第一句话就是—— “不是我。” 李琮抬头看了他一眼,看这憔悴样儿,看来这几日没睡好的人不止她一个。 “什么不是你?” “泄露你身份的人,不是本将军。” 阿史那多摩眼圈乌黑,双眼通红,他刚忙完明日的战略部署,就急巴巴地找李琮来解释那些流言不是他散布的。 他猜他是发了疯。 前有狼后有虎,腹背受敌之下,他最关心的却是不能让她误解自己是一个不择手段的卑鄙小人。 她怎么看他?这件事很重要吗? 阿史那多摩很想否认,但他今日出现于此,实在是叫他难以启齿。 “嗯,本殿也不认为是阿史那将军。” “你,就这么相信本将军?” 如果李琮再仔细一点去听,她就会发现阿史那的声音中压抑着一点不知缘由的兴奋与颤抖。 “突厥人喜欢直来直去,即便将军想戳穿我,怕也是会在众人之前狠狠骂我,而不会使这样下叁滥的伎俩。” 说白了,是觉得阿史那脑子不够,根本想不出借刀杀人这样阴毒的主意。 “好,没有误会那就最好。” 阿史那多摩深深看了她一眼,好像是怕看不够似的,他正要翻出营帐,李琮却把他叫住,笑意盈盈地关心道: “阿史那将军现在的境况恐怕不好吧?” 多摩还未否认,李琮又说:“也是。大王子和小可汗为了王位争得你死我活,老可汗虽说活着可脑子都痴呆了,原本还有你这个左将军顶着,眼瞧着也快彻底输给大唐了。还真是外忧内患,步履维艰呀。” “李琮!你!” 多摩气结,睁圆眼睛,问:“你是在幸灾乐祸?” 李琮看阿史那被她气成这样笑得更开心了,她自己的日子也不好过,但见到有人和她一样惨,心中郁结之气也舒缓许多。 “怎么会呢?本殿只是在为将军惋惜。” 她的薄唇中流露出危险的意味,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将成为眼前男人往后无数个梦中的致命诱惑。 李琮的手推了过去,她的力道很轻,落在阿史那多摩的唇边,像是在浣一溪薄如蝉翼的柔纱。 “将军为什么不来大唐呢?” “不会有人故意克扣部下的军饷,不会有人给你添上莫须有的罪名。” “只要你愿意为本殿所驱使,本殿担保你会成为名垂青史的武将……” 阿史那多摩狂笑起来。 “昭阳公主,这就是你想出来的好主意?该说你是太有自信得好,还是盲目无知得好?连打仗的时候招揽对方主帅的荒唐事都做得出来?” 他一把扣住李琮的手,还以为会被她立即甩开,却没料到她吃痛地叫了一声,吓得多摩赶紧就把李琮的手给松开了。 “弄伤你了么?你的手怎么还没好,害得我不能和你堂堂正正地打一场。” 李琮暗笑,多摩说的什么太过自信还是盲目无知,岂不正是在说他自己? 明明没有十足的把握,却还要和她打赌,冒着被万箭射死的风险翻进唐军大营;明知她是一流的武功高手,却还信她连一点小伤都要养这么久,固执地守什么君子合约。 她笑了,那是在看到心仪的猎物之前才会绽放出的玩味笑容。 “本殿方才说的事,阿史那将军还是多多考虑得好。” 第一百六十二章决战时刻!锦囊妙计中的第二 谁都知道,大唐与突厥的战争到了最后阶段。 虽说战场上的事瞬息万变,但从唐军充满希冀与朝气的目光中可以看出,这些将士对即将到来的胜利很有把握。 那是足以融化皑皑积雪的炽热目光。 那是终结多年纷乱与战争的点点希望。 而没有人不清楚,这样的目光是被谁点燃的。 窦丛。 是百步穿杨、英勇无畏的神箭手。 目前为止,还没出现过有人当面问李琮真实身份的情况,可她着实无法忽略如影随形的热烈目光。 既然她们已经认定窦丛是昭阳公主,不管她到底是不是,也没有人愿意戳破她所代表着的必胜的希望。 对此,李琮唯有保持沉默。 黑云集卷,冷风呼啸。 塞北还是这样的冷,叫她如何不怀念盛夏的长安? “山雨欲来风满楼……” 李琮孤身一人立于河岸,她远远眺望着突厥大营的动向,听说老可汗生了阿史那多摩的气,下了军令叫他回可汗金帐受罚。 荒谬。 哪有在大决战前把主帅叫回去的? 再说,别人不知道老可汗什么情况多摩还能不知道? 他早就瘫在床上,连说句话都费劲了! 可是,传信人的金印绝非作假。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小可汗此时怕是已磨好了刀,等着左将军回去自投罗网呢。 说实在的,李琮很能理解多摩如今的处境,想要忠君,想要护国,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稍微一反抗,那便要招致更大的祸患。 她深深地看了河对岸最后一眼,低低地说:“阿史那将军,我要你活下去。” 因为,你的命是我的。 最后一战。 终于来了。 李琮仍以猎户女的身份出席,与柴小侯爷并在一处,二人呈对拱之势,将主帅李瑛护在中间。 至于之前的主帅朱全忠,因为贪污军饷的事儿被晋王殿下发现,一封折子去到长安,马上就成了阶下囚。 对岸,是随风飞舞的战旗和疲惫不堪的大军。 李琮静静地看着憔悴不堪的阿史那多摩,李瑛却不惜以主帅之尊上前叫起阵来。 “左将军,今日能看见您还真是意外之喜。” 阿史那多摩身负重伤,逃出王庭,给边境的突厥军带来小可汗篡位成功的噩耗。 他也不知自己拼命赶回来是为了什么,是为了结束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还是为了履行和昭阳公主之间赌命的承诺? “哦?本将军作为突厥主帅,出现在战场,难道不该么?” 话是对着李瑛讲的,眼睛是盯着李琮看的。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直白热烈,李瑛纵马向前,有意无意地遮住了阿史那看向李琮的目光,无不嘲讽地说: “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倒,不愧是突厥第一勇士,可这王庭主人都换了,你效忠的是只剩一口气的老可汗,还是年富力强的新可汗呢?” “哼!此乃我突厥内政,晋王殿下何须多问?” 李瑛一笑。 他和李琮的五官并不像,可是在笑的时候两个人给人的感觉却很相似。 “那就无需多话。” 随着李瑛一声令下,士气饱满的唐军排山倒海一般向突厥兵冲将而去,突厥骑兵面孔严肃,神情紧绷,人马共同筑起一堵坚厚的围墙,想要抵挡住唐军可怕的气势。 两方主将仍未动作,似乎在寻找一个最合适的时机,给对方致命一击。 “窦娘子,你说的话,可还作数?” 万军之间,阿史那多摩的声音却那样清晰地传到李琮耳中,她从多摩的脸上看到一丝癫狂的色彩,竟感受到一股深不见底的绝望。 “当然作数!” 她大喊着。 阿史那多摩极轻微地笑了一下,浅金色的眼眸中闪过比日光还要炫目的光泽,李琮呆了一下,第一次发现多摩的眼神是那么纯粹,比北境常年不化的坚冰还要清透。 她的心头闪过不好的预感。 “今生许国,来生再……” 阿史那多摩的声音轻如沙粒,消散风中。他已然一无所有,没有老可汗的支持,没有必胜的把握,手下的将士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人不是忠于可汗,而只是忠于左将军。 换句话说,他们愿意陪他赴死。 但是,他不能就这样死了。 阿史那多摩腰背笔直地坐在马背之上,他手里握着一枚锋利的匕首,轻轻用力就淋下大量的鲜血。 “他是要做什么?”柴嵘疑惑地问。 李瑛显然也不知道答案,他转头一看小妹,只见李琮眉头紧锁,嘴唇微抿,好像是知道些内情的样子。 “窦娘子,我很喜欢你。” 血肉横飞的战场,死生对立的仇敌。 他的表白是那么轻挑,又是那么不合时宜。 以至于李琮压根就没把阿史那多摩的这句喜欢放在心上,只当他要有什么大动作,先说句闲话来打头。 和她不同的是,柴嵘和李瑛看向多摩的眼神变得更加不满。 “可我的命此生已许了旁人,你和我的事,只好下辈子了!” 此话乍听之下是情人之间的痴缠之语,李琮却听出不同寻常的危险味道,她紧紧盯着阿史那多摩鲜血淋漓的手,但见一股诡异的黑气从匕首上倾泻而下,雾气一样迅速弥漫到整片战场。 李瑛下令叫众将士遮掩口鼻,担心左将军搞了什么古怪,但那雾气只牢牢锁在对岸,唐军这边是一点儿也没流过来。 紧接着,突厥方向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嘶叫之声。 李琮听得很清楚,那是突厥马的叫声。与寻常不同的是,这叫声震耳欲聋,怨毒无比。 等到雾气散去,突厥骑兵的战马早已换了一副模样,马眼中升起两点鬼火,蹄下生出两簇黑风,马鼻中还喷吐出一段段的黑雾。 别说是唐人,就连马背上的突厥将士都有些慌乱,唯有阿史那多摩漾起一抹纯真的笑容。 “左将军眼见技不如人,竟是使了什么邪术了?” 阿史那丝毫不理会柴嵘的冷嘲热讽,他没有退路,他必须要赢。 “窦娘子,你说要怎么办?” 情急之下,李瑛也来问她的想法。李琮无奈地答: “唯战而已。” 乱蹄声声,没人在意窦娘子的锦囊中漏下一张纸条,那纸条有些泛黄,上头只草草地写了一个字。 马。 第一百六十三章最重要的战利品:一滴马血引 阿史那多摩使的是唯有突厥王室才知晓的献祭禁术。 传说,突厥的第一个王是喝着狼奶长大的,由于流着高贵的狼王的血液,百兽无不臣服于突厥汗王。 其中,自然包括骁勇的突厥马。 老可汗临死之前将召唤战马英魂的秘术告与多摩,就是借百代之前的纯种战马助多摩一臂之力。 然而,献祭总需要代价。 老可汗的王位与性命正是代价。 阿史那多摩双眼通红,似有泪光,悲痛足以压垮脊背,可他退无可退。 “杀——” 战场上充斥着嘶哑绝望的呐喊,炽热的鲜血洒满铁甲。 有敌人的血,也有自己人的血。 阿史那多摩舞动胡刀,近乎麻木,他知道不管这场战争结果如何,他与李琮之间新仇旧恨只会越积越深。 命运。无情的命运呵。 爱上杀父仇人,是对是错?是福是祸? 阿史那将军手下骑兵所乘战马本就是最优良的那一批,加之纯种的战马英魂附体,更是散发出叫人胆战心寒的杀气。 唐军一开始被诡异的黑雾骇住,不敢乱动,见窦娘子一马当先冲上前去,黑雾四散而开,也没奈何她什么,便争先恐后地上前与突厥兵打了起来。 不一会儿,唐军就发现了这批眼中冒着鬼火的战马的厉害。 它们力量大得可怕,速度快得惊人,像是通了人性一般,带着突厥骑兵在战场上横冲直撞,所向披靡。 可怕的是,这些马儿的眼中藏着掩饰不住的怨毒。 倒也不一定是针对此时此刻的唐军,那是积攒了百代之久的愤怒,是与曾经的主人生死相隔的无奈。 神鬼之事,人何知之? 渐渐地,突厥大军占了上风。 这突厥战马不好对付,那些突厥兵却仍是肉体凡胎。李琮没被什么鬼火黑雾吓住,她提着长刀,冲将进去,一刀砍翻兀自得意洋洋的突厥兵。 那人歪歪斜斜一倒,瞬间被凌乱的马蹄踩得血肉模糊。 却不想这人死了,突厥马还灵巧得很,见李琮是个不好欺负的,愣是张开马嘴咬了她的坐骑一口,旋即又火速逃开,匿身于众马之中。 李琮哭笑不得。 “多摩,你就这么想要我的命?” 她与阿史那恰好撞到一处,本该刀剑相向的两个人,却似故交一般于万军之中风月闲谈。 “不,”阿史那多摩苦笑,他手中胡刀向李琮挥去,道:“赢了这场仗有什么用?赢了你的命又有什么用?本将军早已是无家可归的丧家之犬了!” 尽管说自己是一条狗,他的眼神仍似孤狼一样骄傲。 李琮一下腰,向后倒去,单手紧勒缰绳,游鱼般躲过阿史那多摩的攻势。 “丧家之犬?” 两人被纷乱的人与马冲开,错过一下就再无交手之机。 因此,阿史那没能听到,李琮后面还说了一句话。 “不如来我这儿,给本殿当狗吧。” 李琮不再分心,遇人砍人,遇马斩马,一人竟也冲出力挽万钧之势。原本被鬼马冲淡的军心再次为窦娘子的惊人气势所凝聚,众娘子军不顾身上伤势,恶狠狠地与突厥兵缠斗起来。 可是,鬼神之力犹不可挡。 柴嵘于众军之中杀出一条血路,看到李琮游刃有余的模样稍稍放下心来,可再看唐军气势又转入低迷,心又揪了起来。 “窦娘子!小心!” 暗处,一支飞箭射向李琮。 柴嵘正想挥剑为李琮劈开箭矢,却不想两马距离甚远未能救下,正当他心神欲裂之际,李琮却削下一个突厥兵的脑袋,猛力地抽了一下马鞭,冲出了那支飞箭的射程范围。 她转过头来,对柴嵘一笑,说:“多谢柴将军提醒!” 柴嵘见她无事,自是欣喜,转念一想,又觉失落。 他,还是没有帮得到她什么。 “窦娘子,我们能赢吗?” 李琮面无表情地又劈倒一个突厥兵,她看向远方天空怒吼着的乌云,喃喃道:“怎么还没有来……” 柴嵘只听到个尾音,没搞懂李琮是什么意思,他还想再问,她却再度冲上前线。 他只能望着她的背影。 他似乎一直在看她的背影。 她的心里有天下,有兵马,有皇位。 那些俊美的情人,那些活色生香的夜晚,流水一般从她的心头滑过,又能留下多少痕迹呢? 突厥战马身上再度溢出骇人的黑气,肉体凡胎已经抵挡不住这充满绝望的最后一击,即便是最英武的军人也被逼得步步后退,满心哀戚地、不由自主地看向…… “窦娘子,本将军要赢了。” 只要不是傻子,谁都能看出阿史那将军对窦丛的在意。 李琮抹去脸上黏腻的液体,她的手上沾满可怕的红色,但她已分不清脸上的是汗水还是敌人的血。 她的眼睛捕捉到草地边缘极速变大的一个小黑点,模模糊糊的,只隐约能看出一些痕迹。 李琮不自觉地笑了下,说:“阿史那将军,输赢未定,所言尚早。” 说着,她竟是一踏马背,飞跃而上,踩着千军万马,一路奔出重围。多摩只以为李琮是怕了要逃,他紧忙纵马跟在李琮身后,却没想到李琮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突出重围,最后竟是在一个气喘吁吁的和尚面前停了下来。 和尚?昭阳公主的驸马不就是一个和尚? 阿史那多摩只觉愤怒,打仗这么重要的事儿,她怎么可以随便就带家属来呢? 把他这个对手放在哪里?把仍在厮杀的千军万马放在哪里? 却不料李琮翻手一推,把乌云骓上的竺法成推到随行在侧的赵乐儿马上,情急之下还不忘嘱咐,说:“乐儿,照顾好他!” “窦丛!你这是什么意思?” 阿史那多摩当然不会不认识乌云骓,它不仅是北境最有名的名马,也是李琮从突厥带走的最重要的一件战利品。 是突厥血统最为纯正的战马。 李琮伏在乌云骓马脖之上,贴着它的耳朵,轻声道歉说: “马儿,借我一滴血,好不好?” 第一百六十四章身份暴露!犯了谋逆之罪的大 乌云骓。 四蹄雪白,通体乌黑。 是突厥部落血统最为纯正的名马,是昭阳公主相伴多年的伙伴。 听到主人的请求,乌云骓眨着黑亮纯净的大眼,颇具灵性地冲李琮打了一个响鼻,仿佛在轻声表达它同意了。 李琮极为小心地刺了下马耳,取下一滴鲜红色的马血。她微微一笑,将那滴血抹在箭簇之上,对准阿史那多摩的坐骑,向那双冒着憧憧鬼火的眼睛射去。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阿史那多摩并未看清李琮取血的动作,他只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那箭矢有万钧之力,掀起一阵血雨腥风,叫他胯下的马儿下意识地带领主人向后退去。 他紧紧勒住缰绳,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露怯,但那支箭却像是长了眼睛一样,绕出一个诡异的角度,紧追战马而来。 四周纷扰之声不断,多摩只觉万籁寂静,除了箭矢的呼啸之声再也听不到其它任何声音。 “嗖——” 箭矢入骨之声。 铁与肉的交融,血与血的较量。 突厥骑兵惊讶地发现鬼火与黑雾一并消散,只凭着一股鬼气支撑着的战马恢复原形气喘不已,再也无法为它们的主人拼命效力。 这是血脉的力量。 尽管延伸了百代之久,这些流着不同程度的纯种马血液的战马们,仍然无法抗拒身体内在的呼唤,向马中之王俯首称臣。 “邪术——一定是那唐娘子使了邪术——” 李琮没有理会一个普通突厥士兵战败之前的无助控诉,管他怎么说呢?老可汗献祭生命唤醒战马之魂,她按照锦囊的指点借乌云骓血脉一用,彼此彼此,哪有高下之分? 她不习惯借鬼神之力,可有时候不得不借。 她也是在赌。 熟知百代之后,一滴纯种马的血液还有无号令英魂之力? 好在,她赌赢了,胜利似乎总是站在她的这一边。 “你、输、了。” 李琮冲着面色灰败的阿史那多摩做了个口型,多摩轻轻拍打着马儿的脖颈,像是在安慰它,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马儿回首,亲昵地拱着多摩,好像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他露出一个解脱的笑容,对着李琮朗声说道: “窦娘子,你赢了。我的这条命是你的了。” 多摩提起胡刀,架了上去,沉痛地对她说道:“我只有一个请求,我死之后,请你善待这些忠于突厥的勇士和战马……” 下一秒,多摩就要提刀自刎,却不料一支飞刀精准地打上胡刀。多摩虎口一震,武器应声而落。 他茫然抬头,看见的是李琮玩味的笑意。 啪。 李琮扇了多摩一个重重的耳光。 前一秒还在寻死觅活的阿史那将军捂着脸,皱眉问她:“你打本将军干什么?” 李琮并马向前,在他耳边小声说道:“你的命已经是我的了,生还是死,岂能由你自己做主?” “你——” 阿史那多摩怒气还未发作出来,唐娘子军众人一拥而上,开始收拾这场战争的俘虏与战利品。 不知是谁先开始的,众唐军眼神热切地望着窦娘子,山呼海啸一般叫着她的名字。 “窦丛。” “窦丛!” “窦丛——” 大家有目共睹,这场旷日持久的胜利应当归功于谁。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李琮的心慢慢沉了下去,明明已经赢了,可她为什么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小心!” 是柴嵘的声音? 李琮的身体比她的眼睛反应还要快,立刻矮下身子向左偏去,可她没想到的是,向她袭来的不是可怕的武器,而只是一捧掺了特制药粉的清水。 刹那无声。 李琮僵硬地向后转去,一柄唐刀砍翻了给她泼水的不知名小兵,那小兵身子被砍作两段,紧接着她看到的是二兄悲痛的面容。 她摸上了自己的脸,人皮面具腐蚀斑驳,模模糊糊露出了她原本的轮廓。 李琮没有去看晋王,反而去问紧盯着她的阿史那多摩: “我的脸……” “原来你长的是这个模样……” 战场之上,众目睽睽。 还能如何辩解? 在大战刚刚结束的时候,在军中对“窦丛”高度推崇的时刻,偏偏就有一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小兵撕破了她精心的伪装,拆穿她就是昭阳公主的事实,坐实了月前就在军中流传的流言。 “丛丛儿,别怕。” 李瑛跳下马,没怎么用力气,就把李琮从乌云骓上拽了下来。阿史那多摩担心他会对李琮不利,忙伸手去拽李琮的衣袖,可他的手还没碰到李琮,后背就被刀背狠狠一击,疼得他忍不住弯了腰,忧心忡忡地看向李琮。 “二兄……?” 在此暴露身份意味着什么? 与那些惊喜若狂的普通士兵不同,李琮很清楚等待她的将是什么。 管她在这场仗里立了多大的功,隐瞒身份来到战场形同谋逆。 谋逆大罪,唯有一死。 何况,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恰好在这个时候,把军中威望至高的公主和恶狼一样虎视眈眈的突厥一网打尽,岂不两全其美? 李瑛取来斗篷,盖住李琮狼狈的面孔。他拿出作为主帅的气势和威严,冷静地发出一道道善后的命令。 最后,他抱住浑身发冷的李琮,温柔说道: “丛丛儿,别怕。二兄带你回长安,我们回家,好不好?” 她的部下,她的爱人,离她是那么近,又那么远。 风声呼啸。李琮听不清乐儿她们说了什么,也无法分辨竺法成流着泪的眼光中表达着怎样的思绪。 她唯一听得见的是距离最近的阿史那将军的质问。 “晋王,你要带她去哪儿?” 李瑛意外刚沦为俘虏的阿史那多摩还有闲心管别人的事,可一瞧见多摩的眼神,他就懂了。 他的这个妹妹,还真是风流多情。 叫他莫名不开心。 于是,李瑛抢先一步,将李琮藏进他身后的阴影处,对满脸忧虑的阿史那多摩嘲讽一笑。 “败军之将问这些话又有什么用呢?” 阿史那多摩不遑多让,反驳道:“谁是当之无愧的胜利者,谁是偷功冒认的卑鄙小人,相信晋王比我更清楚……” 后面的话,李琮无暇去听。 因为阿史那多摩已被人扣上枷锁,押入牢中,而她,这个胆大包天的公主,也自有她的去处。 第一百六十五章本殿还以为阿史那将军是来给 “公主明明是立了功,却还要拘了去!世上哪有这样颠倒黑白的道理?” “诶,娘子心里知道就好,这话可要小心着,别被有心人听了去……” 李琮对外面的纷纷扰扰一无所知,她只坐在帐内,沾着清水,一下接着一下地擦去刀上血迹。 好歹有二兄在。 她的待遇还算可以,没戴枷,没上铐,还给她备了最好的吃食果子,只是不能自由出入而已。 换句话说,就是软禁。 “殿下?殿下——” 是赵乐儿刻意压低的声音。 李琮愣了一下,应了一声,赵乐儿掀开帐帘,急忙钻入帐中。 “殿下受委屈了!” 赵乐儿跪倒在地,再抬起头已是满脸泪痕。李琮失笑,揩去她的眼泪,问道:“本殿还没哭呢,乐儿怎么先哭上了?” “殿下,属下是替您不值!您……” 李琮一根手指抵在乐儿唇间,说:“无须多言。” 她虚扶起赵乐儿,问的头一件事却是:“乌云骓可好?” “殿下放心,乌云骓无碍。” 李琮点头,又问:“那法成呢?” “按照您的吩咐,属下已将驸马安排妥当,绝不会让驸马有半点危险。” 实际上,竺法成骑着乌云骓一路从长安赶来,颠得半条命都要没了,可一听是为了阿琮好,便也不管不顾地咬牙坚持。 哪想一到战场就瞧见惊心动魄的一幕,本以为唐军大获全胜李琮即可平安回京,最后关头又出现了那样的变故。 他拼着命想要见李琮一面,赵乐儿早有准备,当场将人劈晕,吩咐小兵抬下去好生照顾。 唉。 若非乌云骓除了李琮之外只肯让驸马亲近,她说什么也不能同意殿下的这个主意。 “外面,怎么说?” 赵乐儿沉默一瞬,娓娓道来。 关于昭阳公主违背皇命乔装入营一事,军中总的来说有两种意见。 亲近李琮的一派认为公主忧国忧民,虽有小过,更立大功,莫说责备惩罚,反要大大嘉奖才是。 不亲近李琮的那一派认为,即便是说破了天去,违背皇命就是违背皇命,公主就算有再大的功劳,那也得听圣人的旨意。 自然是要以谋逆之罪重罚。 “……好在两派人数分庭抗礼,一时不会让殿下受更多委屈。” 许是刚提到了竺法成,李琮星眼迷离,恍惚说道:“委屈?乐儿,你说本殿是如今这般光景委屈,还是那时与驸马一起关在大兴善寺的时候委屈?” “这、这,殿下……” 赵乐儿的声音沉了下去,似有悲痛无限。 那时,她是刚刚凯旋、意气风发的常胜公主,就为了遮掩一桩风流案,稀里糊涂的就和道融和尚一同关了禁闭。 说起来也是一段因缘。 如今,她是打了胜仗、隐姓埋名的窦娘子,纵是公主之尊,纵是功绩斐然,只因一句不听话却还是被软禁。 有什么区别? 一样的屈辱,一样的无助。 皇权与父权,是盖住她青云路的两张罗网,可以在任何一个不经意的时刻收紧,随意扼杀掉她的自由。 公主?是皇帝的女儿。 将军?是皇帝的臣属。 镜花水月的幻梦,一戳就破的自由。 在这个人吃人的社会,她无力让所有人自由,可她知道只有先为自己争取到最大限度的自由,才能想接下来的事。 李琮有些困了。 她打了个呵欠,说:“时机,时机,凡事都要讲究个时机,可这时机什么时候才能到呢?” 赵乐儿心念一动,眼神炯炯,问:“殿下,不如现在就——” 反了吧。 李琮压住了乐儿要说出的话,幽幽道:“乐儿忘了吗?兄长可还没有死。” 等等。 还得再等等。 “可是,殿下,如果晋王殿下真的要以军法处置您,这还要如何等啊!” “哦?乐儿是说二兄会对本殿痛下杀手?” “属下没有挑拨殿下与晋王殿下的意思,可,可是……” 李琮眯着眼睛,说:“放心吧!兄长还生死不明呢,这冤死鬼还轮不到本殿来当。” 李瑛对李琮有多好,谁都能看得出。 可是,手足相残之事在帝王家还少吗? 从来只听说过皇子之间勾心斗角,那是因为公主根本就不配有继承皇位的权利。倘若出了一个文治武功样样不差的公主,她还能有多少的太平日子呢? 殿下,就那么相信晋王殿下吗? 赵乐儿隐隐地为李琮忧虑着,可另一方面,她也希望殿下能享受来自亲情的片刻温暖。 她退下了。 不一会儿,李琮扬声道:“阿史那将军,您这偷听的毛病是改不了了?” 他从阴影处走来,脸上是挥不去的阴霾。 “一日不见,阿史那将军就落魄成了这样?” 李琮瞥了他一眼,满脸血污,衣衫褴褛,头发上还沾着几根儿枯折的草叶,哪有半分突厥左将军的威仪? “好不容易逃出来,怎么不跑?”李琮还在擦刀,上头的血却怎么也擦不掉。“莫不是叫我给打傻了?” “李琮,跟我走。” 他向她,伸出手。 多摩现身于此,李琮想过很多种可能,唯独没有想到他是来救她的。 “阿史那将军,您这是作甚?” 李琮看他神情严肃,心起思绪万千,却只调笑道:“看着你像是拐本殿去私奔的。” “不要再说笑了!李琮,难道你一点儿也不怕?他们明摆着要卸磨杀驴!” 李琮脸酸了一下,真没想到有一天她还会被人当面说是驴。 “你不是身手很好吗?难道只会打我,打不得你们自己人?可他们有把你当自己人吗?你的侍卫不是很厉害吗?她要带你走的时候你怎么不走?是不是害怕牵连太广?无事,我家中除我之外都死光了,本将军没有什么好怕的。你这就跟我走,我带你去天涯海角,再也不用受这窝囊气!” 李琮嘟囔着说了一句:“不用你救。” 她只能自救。 “你说什么?” “……不重要。” 李琮眨着眼睛,好奇地看着多摩,说:“本殿只有一个问题,阿史那将军为何如此关心本殿呢?” 多摩沉默良久,说:“惺惺相惜。” 他恨她怕她,也敬她重她。 那些唐人瞎了眼睛才会以为她有谋逆之心,可世界上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昭阳公主为了守住北境耗费了多少心血。 往往,你的对手是最了解你的人。 李琮又愣了一下,似乎不太习惯如此沉重的话题,她笑了笑,说:“本殿还以为阿史那将军是来给本殿当狗的呢。” 第一百六十六章宫中的第一道圣旨:流放胆大 在多摩利如刀锋的目光中,李琮渐渐止住了笑意。 “不是要本将军给你当狗吗?” 阿史那多摩勾住她的手腕,也不知是在气自己非要管她,还是气李琮没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儿,赌气似的说道: “跟我走,我就给你当狗。” “当真?” “我从不说谎。” 那对浅金色的眼眸闪耀出叫人无法直视的光芒,如雪山金照,熠熠生辉。 李琮的心动了一下,疑惑地问:“阿史那将军这是何苦呢?你我本是敌手,又有杀父之仇……” “你问这些做什么?” 多摩有些不自在,恶狠狠地说了句:“哪怕是狗,也可以咬死人的。” 李琮笑答:“那我就更不能跟将军走了。” “好你个窦娘子!真是执迷不悟!” 劝,她不听;打,他打不过。 阿史那多摩急得直转圈儿,不知如何是好。 给昭阳公主当战俘,他无所谓;给劳什子晋王当战俘,多摩才不愿意。 所以,他装出束手就擒的样子,找了个看守松懈的时机就逃了出来。这脚都快踏出唐军大营了,一想到那日窦娘子在城墙上百步穿杨的英姿,他又鬼使神差地转了回来。 “愚忠!李琮,你以为敬皇帝是你的阿耶,他就舍不得杀你?你以为做一个没有实权的公主很自在?人家的刀都快架你脖子上了,这还不跑?简直愚蠢!” 李琮不为所动。 “好,本将军实话告诉你,你那个二兄不是什么好东西!之前来刺杀废太子的刺客承认说他们就是晋王派来的!” 李琮点了点头。 “你难道就不惊讶?” “嗯,本殿很惊讶。” “也罢!生死有命,本将军拦不得你!” 阿史那多摩咬牙又说:“废太子下落不明,此刻怕是已经死了。本将军希望你不要步他的后尘……” 李琮拱拱手,道:“那本殿就在此拜别阿史那将军,祝将军青云直上,前程似锦。” 阿史那多摩恨恨看了她一眼,旋即走出帐外,李琮却又喊了他一下,他以为李琮是后悔了,喜道:“你想通了?” 李琮微微摇头,说:“本殿只想再问阿史那将军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假若本殿成功度过这次难关,你愿不愿意——” 李琮顿了一下,看清了多摩隐隐期待的目光,她笑着说:“给我卖命?” 阿史那多摩冷哼一声,说:“公主何必说得这样好听?不过是给你当狗的另一种说法。” 李琮摇首不语,多摩最后看了她一眼,轻声说道:“你最好给本将军好好活着……” 阿史那多摩离去之后的几天里发生了很多事。 首先,是废太子的尸体被人找到。 据说,废太子是自戕而死,怀里还留了一封鲜血写就的遗书,自陈如何有负圣人,有负大唐,无颜回京面对国人,索性一死了之,以表清白烈志。 李敬得知此事后恸哭不已,为废太子李珏恢复太子之位,准其以太子之尊下葬。 至于李珏是真自杀还是假自杀,他死前又在想些什么,不仅无人关心,而且也无从知晓。 “殿下,圣人如此狠心,对一向看重的废太子尚且如此,会不会对您也……” 赵乐儿出京前就与其她叁个侍卫通了气,计算出李琮在朝中文武双方的势力范围,文有琅琊王氏和科举寒门支持,武有西北、塞北和金吾卫中共十万军马。 足够了。 “乐儿,急是没用的。”李琮老神在在地问:“对了,你可见过兄长的尸体?” “属下未曾见过。晋王殿下派人守着,外人一律不得打扰太子殿下死后安宁。” “呵,二兄当真心狠手辣。” 赵乐儿听出李琮语意的变化,她从前是绝不会用这种口吻来说李瑛的,便大着胆子问道:“殿下,您是否也认为晋王殿下会坐收渔利……” 太子李珏已死,且有很大可能死在李瑛手中。 齐王李环只知吃喝玩乐,顶不来事。 太子之位,花落谁家,昭然若揭。 “未必。” 赵乐儿不疑有它,道:“在属下心中,殿下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李琮哈哈大笑,说:“乐儿,本殿可不是想让你拍本殿的马屁。” “不,这就是属下心中所想。” 她的眼中是绝无仅有的,对公主殿下的信心和冉冉升起的,属于新的王朝的希望。 再之后,李瑛也来过几次,次次安慰,回回发誓,就差流着泪向李琮保证他一定会让李琮安然无恙了。 再演一出手足情深的戏码嘛,也不是不可以,反正她也和李瑛演了十多年。 可李琮知道,一出戏演得时间太久,看戏的人和演戏的人都会倦的。 于是,她不复往日与李瑛的亲昵,眼眸低垂,懒懒道:“二兄,我是不是该给你准备贺礼了呀?” 李瑛愣住,问:“什么贺礼?” 李琮走到他身侧,贴着李瑛的耳朵,呵出来的热气叫李瑛忍不住地心痒,可他还是生生忍住,没有逃开。 “自然是庆贺二兄当选太子之礼。” 李瑛骇了一跳,忙捂住李琮的嘴巴,她说话不饶人,可嘴唇却很柔软。 “丛丛儿,隔墙有耳。” 可他眼角眉梢明明是志在必得的笑意。 李琮忽然觉得李瑛有些可怜,叫醒一个做梦的人实在残忍,但她不会叫醒李瑛,她还有自己的事要做。 “丛丛儿,你放心。” 李瑛握住了她的手,情真意切,不似作伪。 “二兄一定不会让你出事的!” 李琮却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开了,虽然她知道李瑛此刻所言的确是真心话,而他也确实能做到保下她一条命来。 “如此,便要多谢二兄了。” 很快,宫里的第一道旨意来了。 圣人决定,撤销李琮一切官职,褫夺李琮所有封号,从此贬为庶人,流放岭南,终身不许再踏进长安半步。 李琮接过圣旨,什么话也没说。 时机,要到了吗? 她满心里想的是这个问题。 出乎李琮意料之外的是,她这边儿没什么反应,有反应的人却多的是。 大唐的百姓、朝中的官员、边疆的将领、西域诸国的国君…… 各方势力闻风而动,流言四起,颇有山雨欲来之势。 乱象初生。 第一百六十七章宫中的第二道旨意:一定要杀 李敬因身体不适久未上朝,朝中事宜一律由崔令和方儒人两位宰相裁决。 宫中传出流言,说圣人精气亏损,年事已高,命不久矣,此事是真?是假?除了与李敬最亲近的内侍之外,谁也说不清楚。 旁的事两个宰相商量着就能解决,独昭阳公主“谋逆”一事须得圣人亲裁。 李敬刚从烟雾缭绕的行宫中缓过神来,一听李琮偷偷上战场的消息,气得满脸通红,一口气喘不过来,差一点就魂归西天。 等他缓过神来,第一道旨意已八百里加急送至北境。 然而,令李敬意外的是,他都大发慈悲饶李琮一命了,怎么还有这么多人反对? 首先是内廷中的议论。 那些宫人以为他老眼昏花了,以为他不中用了,竟敢说他是个是非不分的糊涂皇帝,佞臣小人不敢去杀,只敢挥刀向自己的亲生骨肉。 李敬心中郁郁,寻思服散服得多了,手脚愈发绵软,不如去民间走走,看看风土人情,没想到刚出宫门就遇见一队金吾卫急匆匆骑马经过。 他拦住为首的王娘子问这是去做什么,王娘子恭敬答道:“圣人,长安城各个城门堵满了百姓,为免意外,臣须带着金吾卫前去安抚。” “百姓堵城门做什么?莫非是京外流民?” “不,不,百姓是为了给昭阳公主请命……” 公主不是造反!公主不是谋逆!公主才是挽大厦于将倾的功臣! 李敬一梗,这民情是也不听了,这风土是也不看了,一转身就气冲冲地跑回太极宫了。 哪想他刚一回宫,案头就堆满了折子,随手翻开一看,有寒门出身的士子劝他不要鸟尽弓藏,有琅琊王氏之类的大族劝他不要寒了武将的心,还有那被誉为清流之首的归太傅,也在字字恳切地为昭阳求情。 李敬想,难道他做错了么? 作为一个皇帝,有谁冒犯到他的威严,他不择手段地消灭对皇权的威胁,难道是错的么? 想想丛丛儿那孩子,小时候路都走不稳,那时候的她是多么可爱呵。 怎么如今变成这样? 李敬的心稍稍松动,在想他是不是对昭阳太严苛了。可是,河西军将领联名上书的一封陈情表,又叫他狠下心肠。 同袍之情,不可小觑。 按次给昭阳公主虎符,不停征调她到各地戍边。 皇帝已经够防备了,可还是有那么多死心眼儿的将领,愿意冒着被皇帝记恨的风险,为一个失势的公主求情。 反倒叫李敬更加忌惮。 他这般严防死守,尚且有如此多的百姓与官员为李琮说话,倘若…… 很少有人明白,身为皇帝和阿耶,李敬是很喜欢有李珏那样一个不成器的太子的。 日渐衰老的父亲,年富力强的孩子。 即便是皇位的继承人又怎样,二人之间是注定的竞争对手。 认为李珏不配当太子的人不在少数,可李敬不在乎。如果真有一个文治武功样样出彩的太子,他反而会更痛苦。 因此,昭阳公主的存在叫李敬如鲠在喉,愈发难受。 当然,李敬还有一丝犹豫。 小时候的李琮和长大了的昭阳,两张面孔在他脑海中不停变换,叫他的头越发痛了。 宫殿中弥漫着醉人的酒香和药石的古怪味道,李敬颤抖着手,从暗盒中摸出鲜红的丹药,无需人伺候,囫囵吞下。 怎么办? 到底该拿昭阳怎么办? 太子已经死了,他该找谁当继承人呢? 压倒李敬的最后一根稻草很快就来了,那就是来自西域诸国国君的国书。 国家小一些的国君,说话还算客气,软着求他不要流放昭阳公主,比如疏勒、于阗。 国家大、军事实力强的国君,那可就明晃晃地威胁说如果昭阳公主倒了,那就再也没必要向大唐俯首称臣了,吐蕃、吐谷浑就是这样的。 其中,有两个国家的国书与别国略有不同。 一是龟兹国国王紧那罗,她劝唐皇帝想一想她那苦了半辈子的王兄,不要活生生拆散这一对恩爱的小妻夫。 二是苏毗国女王秣羯,直接在国书里骂他冷血无情,人面兽心,利用昭阳公主扬威西域,等西域诸国平定下来终于露出了真面目。 总而言之,说的话有够直白,也有够难听。 犹如当头棒喝,打在李敬头上,教他两只眼睛直发晕,说不好是行散没行好,还是被人骂得面红耳赤,骂糊涂了。 “一个、两个、叁个……” 西域诸国,大小国家,愿意为昭阳公主惹怒唐天子的国君就有叁十来个。 而且,这些国家都曾在战场上败于李琮手中。 乱世英雌。 李敬虚弱地笑了笑,他怎么忘了呢,他大唐皇帝的军功不也有一半是靠着窦家的娘子军打下来的么? 二十年过去,新的娘子军,新的娘子军统帅,又出现了。 而这一次,他没办法再用婚姻作为欺骗的手段,只能用至高无上的皇权来杀她的威风。 “圣人,突厥左将军已反。” “阿史那……多摩?” “是,他率领效忠于老可汗的部众占据突厥西侧,自立为西突厥可汗,文书业已发往各国。除此之外,他还说……” 李敬不用猜,就知道此事必与李琮有关。 “阿史那氏还说什么?” “他说,他此生唯一敬佩和效忠的唯有大唐昭阳公主。假若昭阳公主不再,那么他势必会带领西突厥铁骑,踏平大唐国土。” 李敬大笑不已。 “真是好大的口气。” 他摩挲着用汉语、突厥语和梵文叁语写就的文书,褶皱的手指停在李琮的名号上。 “飘飘,你还真是给寡人生了个好女儿。” 他笑得诡异,又朝着北方恶狠狠地问:“踏平大唐国土?一个突厥大唐尚且没有怕过,西突厥可汗刚一上任就有如此之大的野心?” 李敬的手指不停地摩擦着,文书上的那几个字都快被他给磨破了,他唤来内侍为他研磨,即刻写就下往北境军中的第二道关于昭阳公主的旨意。 “阿史那可汗,寡人倒要看看你,少了一个昭阳,西突厥还能叫我大唐亡国不成?” 第一百六十八章宫中的第三道旨意:快快请打 一开始,有人为殿下求情的时候,刘、霍两位副将还很高兴,以为圣人总会看在这些人说清的份儿上宽宥李琮。 可随着说情的人越来越多,身份愈发尊贵,饶是政治嗅觉再不敏感的,也嗅出了一丝诡异的气息。 直到圣人的第二道圣旨传来,隐隐的担忧也终于成为现实。 “殿下,圣人他竟要……” 要昭阳公主戴枷披发,押回京中,秋后处斩。 李琮对这个结果不很意外,坦白说,与李敬的无情相比,阿史那多摩的执着才叫她感到出乎意料。 西突厥可汗?真有他的。 李琮安抚着赵乐儿的情绪,她与乐儿耳语几句,乐儿却问:“殿下,我们真的要等到那个时候么?” 圣旨刚到北境,李瑛还未动作,此刻的昭阳还算自由之身。若等回了长安,从法场之上救出李琮可要难得多。 李琮却很镇定,问:“上次叫你捎来的药带来了没有?” “带了带了,属下临走前特意去司道君那儿走了一趟。” 李琮看也不看,将那乌黑的药丸吞下,赵乐儿只是跑腿,并不知此药有何疗效,关心问她:“殿下的身体不是好了么?怎么平白无故还要吃药?” 那药效立竿见影,李琮登时白了脸色,惨笑道:“本殿不好,才是好了。” 赵乐儿不懂,只心疼李琮,李琮却叫她速速离去。赵乐儿一步叁回头地走了,她刚离去不一会儿,晋王便一脸沉痛地走入帐内。 “丛丛儿。” 这一声是那样的哀婉与不舍,仿佛是与他挚爱的小妹最后的道别。 “你脸色怎的这样差?”李瑛声音有些沙哑,问:“莫非你已经知道了?” 李琮流出一滴眼泪,失神地问:“二兄,圣人他就这么狠心吗?我毕竟是大唐的公主,还立过那么多战功。圣人,圣人怎么会这般决绝……” 李瑛揽过她的肩头,手扣在李琮后脑勺上,像是哄小孩子一样安慰她。 “不怕,不怕。二兄不会让你出事的,二兄不会让你出事的……” 然而,在李琮看不到的背后,李瑛的嘴角轻轻勾起,展露出最最恶毒的笑意。 丛丛儿,终于要死了吗? “二兄,圣裁已定,你又如何更改?” “还有时间……” 空洞的安慰总是轻易就能说出口。 可最后,李琮还是坐到了由拆开的马车改好的囚车上。 李瑛倒是没叫她戴枷,况且,也没人敢给昭阳公主如此之大的侮辱。她站在这座四面透风、毫无遮挡的囚车外端详了好一阵,心想二兄还真是嫌她不够丢人的,明摆着要世人看见她阶下囚的窘态。 “丛丛儿,你且受些委屈。” 李琮脸上泛着不健康的苍白,好似压抑太久的隐疾一并爆发,而身体也终于支撑不住。 饶是如此,军中上下还是对她客客气气,礼遇有加,半是因为对昭阳公主的尊敬,半是因为无人敢冒着被李琮一刀斩于剑下的风险给她捆了。 李琮端坐于囚车之上,她看了遥远的雪山一眼,忽而想起与阿史那多摩的约定。 她在心中暗暗发誓,这是她此生最后一次受人折辱,此番回到长安之后,她再也不会受制于人。 哪怕可能会死。 哪怕万劫不复。 “阿琮……阿琮……” 竺法成跌跌撞撞地走过来,跟在囚车之后,他恨自己只学过辨经讲佛,空有叁寸不烂之舌却无用武之地,手无缚鸡之力只能看她受此大辱。 他小声讲:”司道君把他炼制的十全大补丸给了我,叫我带来,阿琮你要不要……“ 李琮摇头,靠在一边,半阖双目,很疲惫似的,说道:”法成,好好照顾自己。“ 竺法成牵起她的手,隔着一层围栏,两人十指相扣,久久注视无言。 远远看去,正是一对难分难舍的爱人。 晋王殿下骑着高头大马,眯着眼睛紧紧盯着二人,像是再也看不下去了,他大喝一声,道:”出发!“ 囚车猛地向前驶去,两只交握的手骤然分开,李琮看着竺法成踉跄跌到又立刻爬起来追赶囚车的身影,忽然有些心疼。 他忘了可以骑马,可以叫侍卫带着他,只跌撞地追赶着,冒着撇不去的傻气。 就这样,唐军在晋王李瑛的带领下凯旋。 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一次,唐军关押的不仅有突厥的战俘,还有为这场战争的胜利立下汗马功劳的将军。 尽管,她从来没有将军的封号,尽管她从未被人公正以待。 那辆囚车之后跟着几个苦苦跟随的人影和一匹刻意压下脚步的矫健黑马。 它不明白为什么好久不见的主人要窝在小小的囚笼里,只以为这是一场别出心裁的游戏,是主人叫它与拉车的马儿比谁耐力更强。 乌云骓舔了李琮的脸的一口,湿漉漉的大眼睛中是困惑与小心翼翼。李琮腾出手,拍了拍乌云骓的脖颈,她低头去看渐渐变得青绿的草地,感受空气中水汽含量越来越高。 ”快到了。“ 行军之际,晋王殿下总是挑宽敞的大道来走,这样的话速度会快很多,相应地,来往的车马人流也多了不少。 “殿下,他分明是在折辱您。” 李琮笑而不语。 有百姓见囚车上坐了一个娘子,好奇问是谁,小兵随口答昭阳公主,没想到却引了一批又一批的黔首布衣前来为公主送行。 百姓不敢多言,生怕说了什么再为李琮招来祸端,带着蔬果肉食。鲜花香囊,追着囚车给李琮送去,直到最后快到长安的时候,那辆车都装不下,李琮倒缩在了角落里。 终于,晋王殿下停下了马。 他的表情在逆光之中看不分明,李瑛低声说:“丛丛儿,到家了。” 一个是高高在上,荣耀加身的晋王殿下;一个是身处囚车,蜷缩卑微的昭阳公主。 城门大开,宫娥出迎。 来人捧着一卷圣旨,冲李琮的方向一路小跑,大喊道:”昭阳公主接旨!“ 李琮笑了一下,从赵乐儿手中抽出一柄长剑,一剑劈开栏杆,飞身一跃,站到玉鸾嬷嬷跟前,眉宇之间不复病气。 “昭阳公主忠心可鉴,功绩彪炳,虽有过,亦有功,功过相抵,复爵复职。” 李琮从玉鸾手中接过圣旨,自瞧见玉鸾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母亲一定为她打点好了一切,而接下来就该轮到她的布局了。 只见百花重开,霞光万道,云端传来阵阵清越的鸟鸣之声,那声音不似凡鸟,叫声中自有中正祥和,叫人不禁想起传说中的凤鸣。 随着风鸣之声的逐渐逼近,一只隐隐透着桃花色的赤金瑞鸟向李琮振翅飞去,尖尖的喙亲昵地在李琮的肩头拱了几下,似有说不出的眷恋与怀念。 而李琮的背后也升起一团耀眼的金光,那光芒不像是有人罩上去的,反倒是从她身上生长出来的一般。 金光褪去,紫气渐起。 李琮不复囚车之上的畏缩样子,只伸出手来抚摸凤鸟脊背,可那鸟儿在背光褪去的一刻就开始变得透明,等它最后亲吻了李琮的指尖之后,就化作一阵绚丽的赤金沙,随风而逝。 在这盛夏的长安,在这鲜花凋零的季节,昭阳公主于百年难得一遇的祥瑞异象中回到长安。 当然,这场大戏才刚刚开始。 第一百六十九章旧情人一拥而上公主顺水推舟 什么都变了。 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从阶下囚到尊贵的公主殿下,一个女人的地位只因皇帝的几句话而天差地别,瞬间颠倒。 李琮回到府上,洗漱更衣,多一刻也不曾休息,立刻转身出府,同等候在门外的晋王李瑛共同入宫觐见。 “丛丛儿,二兄就知道你一定会平安无恙。” 李瑛张开手臂,似老鸟爱护雏鸟一样,可李琮却掉转马头,错开了他的拥抱。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看起来颇有几分叫人心疼。 “晋王,还是速速进宫,莫叫圣人与千岁等久了。” 李瑛再也无法装作视而不见,他抓住李琮的手臂,李琮吃痛低呼,脸色愈发苍白,好像刚才的容光焕发只是回光返照。 “丛丛儿恼二兄了?” “没有。” “你要生二兄的气也罢,在圣人眼前可要收敛些……” 李瑛的声音渐渐远了,因为李琮懒得再听,一路纵马疾驰往宫门而去。李瑛则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始终带着欣慰和宠溺的笑意。 太极殿。 “晋王。昭阳。” 李敬眼珠浑浊,神情阴鸷,哪有半点龙精虎猛的样子?可能连他本人也未曾意识到,他如今的神态与向来暴戾的太子李珏一模一样。 “这次,你们做得很好。” 李琮与李瑛二人领旨谢恩。 李瑛还说了很多冠冕堂皇的场面话,李琮却兀自想着,李敬到底吃了多少害人的丹丸?他满脸浓郁的死气,又穿着赤红的锦袍,怎么看怎么诡异吓人。 “……昭阳,寡人知道你的委屈。” 李敬很疲惫,说句话也要停一停、歇一歇,他自以为已经给了昭阳很多,至少是一个男权社会中的父权代言人能给他的女儿的最大限度的爱与利益,于是,他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李琮还是不满足。 “不,我不委屈。” 李琮怪异地笑着,李敬老眼昏花,瞧不分明,只当她是终于开了窍,不同那些郎君们争啊抢的,还很欣慰很慈爱地望着她,说:“昭阳,你懂事就好。虽说将功抵过,明面上不好封赏你什么,可金银珠宝,面首美人,这些东西你想要什么尽向内府说便是。那龟兹国驸马你可还喜欢?若是不喜欢,寡人帮你再物色个合心意的大唐男儿……”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有一点心虚,又像是急于修复这一段亲情关系。李琮没仔细听他说什么,她紧紧盯着李敬脖颈处露出的一点艳丽圈状斑纹,那是…… 李琮先离开了。 在回府的马车上,她安静地倚靠在车壁,听坐在另一侧的王喜儿向她汇报。 “殿下,此番波折,是千岁出了不少力……” 李琮鼻头一酸,倒真有些委屈,方才没见到阿娘她就懂了,想必是又惹到了李敬,即便有玉鸾嬷嬷在,苦头还是要吃的。 见李琮伤心,王喜儿说了不少劝慰她的话,又伏在李琮耳边,压着嗓子说道:“殿下,使团已回到长安。其它一切都好,只一位阇梨郎君,他闹着说要见您。” 李琮点头,却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怒儿人在哪里?” “她在校场练兵。殿下,您寻她有事?” “不急,叫她近日回府里一趟就好。” 李琮前脚刚回公主府,后脚就有客登门拜访。她本想一推了之,可正好与那叁人迎面撞上,便不甚情愿地拱拱手,问:“许久不见,本殿怎么不知叁位的关系如此好了?” 卢矜抢白道:“谁和他俩关系好?是微臣想着要见您,被他们撞见,就一同跟来了。” 如果卢矜长了尾巴的话,李琮甚至能看到他尾巴迅速摇晃的残影。 “殿下,别来无恙。” 崔匪刻意压抑着汹涌澎湃的情感,可那双眼睛却似燃起熊熊烈火。李琮瞧见他那张脸,照旧恍惚了一下。 她不是分不清那两个人的长相,只是实在是太像。 崔匪洗去初入官场的生涩,又不沾酒色财气,身体康健,品行端正,比缠绵于病榻的归太傅更多一丝蓬勃之气。 “公主,您无事就好。” 王敏微笑着,跟李琮见了礼,又同姊姊王喜儿说起话来。他看似不甚在乎,眼神儿却一个劲儿地往李琮那儿跑。 王喜儿咳嗽一声,道:“殿下舟车劳顿,不如早些休息?” “也好。” 面对这叁双灼灼的眼睛,李琮却忍不住打了个呵欠,说:“本殿累了,无力招待叁位贵客。喜儿,把人请进府,上些茶水来,叫他们喝完了再走。” 崔匪心眼儿实,真怕今日见不到李琮,忙跟在她身后想要说些什么,王喜儿横剑一划,道:“崔舍人,殿下累了,还是不要打扰。几位郎君,还请随某来。” 就这么的,崔匪眼巴巴地看着李琮消失于视线之内,没看到卢矜和王敏各怀心事的目光。 重重帘幕,袅袅香雾。 李琮刚坐在榻上,卢矜就手脚并用,跳进窗子,一下扑到了她怀里。 “卢郎君好似做贼。” 话是这样说,李琮仍未松开扣在卢矜腰上的手。卢矜不是矜持的性格,他巴不得与李琮更亲密些,这个狗皮膏药他可是当定了。 “做贼又如何?” 他咬着李琮的嘴巴,眼神痴痴的,道:“殿下,臣好想你。” 李琮抬起他的下巴,问:“哪里想?” 她的手顺着体温渐次升高之地一路摸了下去,抚过卢矜鲜嫩可人的肉体,边摸边问:“是这里。这里,还是……这里?” 李琮用的力气不小,甚至可以说有些粗暴,握得卢矜生生地疼。 可他偏偏喜欢昭阳公主的粗暴。 但见卢郎君眼神迷离,红唇微张,说:“殿下还如去年月圆之夜一样撩人心弦,可是那龟兹国来的和尚满足不了您么?” 李琮没作声,抽出一条牛筋,把卢矜的下体牢牢捆住,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卢矜的阴茎由粉转紫的变换过程。 卢矜嘤咛一声,在难耐的疼痛之外更是感受到极大的快感。 “殿下好心疼驸马,只说他一句坏话,就这么对臣。” 李琮不喜欢卢矜阴阳怪气的调子,甩手给了他一巴掌,可这一巴掌下去,卢矜看她的眼神却愈发炽热。 “卢郎君不就喜欢本殿如此对你吗?” 卢矜笑得开怀,不管不顾地对着李琮腻来腻去。 而在屋外,两个异域长相的男人面红耳赤地听着断断续续传来的奇怪水声,尴尬地交谈起来。 “阇梨攀,阿琮她就是这样的性格,你不要,不要难过。” “本尊是没上师大度。” 竺法成自讨没趣,刺了一句,说道:“若教主心中不服,大可推门而入。” “本尊算是什么呀?没名没分的,比不得驸马您来得名正言顺。” 竺法成转身便走,他的声音渐行渐远,可还是清晰地传入阇梨攀耳中。 “这有什么好置气?阿琮孩子心性,喜欢玩闹而已。” 第一百七十章归云书(还没黑化:再也不要有 Empty reply from server 第一百七十一章小桃和他的爱情:人到情多情 此番回京之后,习惯夜夜笙歌的昭阳公主像是变了个人,整日不是练兵、习武,就是看兵书、典籍,丛明面上来看竟像是要戒了男色一般。 诶?公主不是有驸马了吗?兴许是二人伉俪情深呢? 哈哈,怎么会?谁会为了一棵树放弃整片森林? 为此,不仅是公主府里的男宠夜夜伤神,独守空房,就连长安城中的俊秀少男们,也再度为她的归来而春心荡漾。 李琮并不在意这些纷纷扰扰,只要是男人来拜访,她一律不见。去国子监探望上官过与刘哀儿的时候,上官还意有所指地问她想不想见见归太傅,李琮沉默一瞬,径直走了。 见,还是要见的。 只是现在不是时候。 “长安里爱读书的小娘子多了不少。” “她们原本就聪明,先前心思不在这上头,学起来是很快的。” “林家的和萧家的娘子还成了朋友,前几日还约属下去打马球呢!” “哀儿的身子这样弱,也是该好好锻炼了。” “殿下!您就知道取笑属下!” 欢声笑语,渐行渐远。 在谁也没有注意到的阴暗角落,有一双痴缠不已的眼睛,一刻也不曾从李琮的身上挪开。 都到了国子监,还不愿意来看他么? 起先听到她不再碰那些野男人,归云书自然欣喜,还以为她是要处理好风流债再来见他。即便他从未表露出吃味之类的情绪,但他的独占欲在李琮搞过的男人之中其实是非常强的。 一听流云说昭阳公主要来,归云书迫不及待地换衣洗面,为了不让她担心自己的身体,还特意涂了些胭脂来叫脸蛋红润些。 甚至,甚至连偷听人说话这种下作的事,他这个所谓的天下清流之首,所有读书人的榜样,都愿意为她偷偷做出来。 只是为了见她一面。 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 他在卑微地、小心翼翼地、笨拙地讨好她。 可是,为什么阿琮不再愿意看看他呢? 归云书的心口剧烈疼痛起来,不仅是为了李琮的无情,还因为他终于懂得了被拒绝的无措与痛苦。 那些年,那些他执意不肯见阿琮的时光,她又是如何忍耐这样的锥心之痛呢?她又是如何在他的门前彻夜徘徊,迟迟不肯离去呢? 辜负。 他辜负了她。 这浸入四肢百骸的痛苦,这无法抹去的焦灼,要怎么才能…… 咚。 是归云书体力不支昏迷倒地的声响。 李琮正好要走,听到这声音就像往后走去查看,流云却适时地出声道:“殿下不必担心,是公子的砚台丢了,仆刚找到,笨手笨脚的,又给摔到地上了。” 于是,她不再去看,只关心了一句:“流云,提醒云书多多保重身体,下次我再来亲自拜访。” 流云应声称是,眼神却闪了闪,轻易举起昏迷着的归云书,向国子监后院走去。 李琮回府之后,与阇梨攀撞个正着,他有些生气,见她第一句就是:“阿琮,是不是你把薛护法给藏起来了?” 她并未正面回答,反问道:“本殿藏他做什么?” 阇梨攀双眼冒火,那双翡翠色的眼珠子在怒火的映衬下显得愈发动人,他活了那么久,害羞是什么根本不晓得,说起话来也无所顾忌。 “你是不是把他藏起来,当你的性隶了?” 李琮大吃一惊,直接一指弹在阇梨攀脑门儿上,说:“只听说过榆木脑袋,没想到桃花脑袋也这么离谱。” “那他到底哪里去了?” 李琮眨眨眼睛,说:“去他该去的地方。” 她之所以对薛白袍一见面就下那么重的手,不是因为她生性暴戾,而是因为昭阳公主曾救过一个父亲姓古母亲姓张的小娘子。 那年,这小娘子不到十岁,去祖母家中避暑,回到家中之后看到的却是遍地的尸体。 她的母亲,甚至还大大地睁着眼睛,看着女儿离去的方向,手里无助地空抓着什么。 她,便是被人灭门的前武林盟主的遗孤,改名张怒儿,投靠昭阳公主,自此成为她忠心无二的属臣,唯一的心愿是报当年一家七十叁口灭门之仇。 “薛护法,还活着吗?” 阇梨攀问出了问题的关键,李琮不怀好意地说:“活着倒还活着,只是生不如死。蔓蔓心疼他?还是担心明教没了左护法就运转不下去了?” “不,”阇梨攀笑得很明艳,睫毛弯弯的,开心得不得了。“有金护法看着不会出事,再说,那不过是一个明教,哪有阿琮在我心中重要?只要晓得你不是看上了那五大叁粗的呆子,本尊并不在乎他是生是死。” 阇梨攀,有一种游离于人性之外的残忍与无情。 可他爱慕一个人的时候,那双眼睛是那么纯真,好似有认定了的、不悔了的深情。 被这样的妖孽喜欢上,是好是坏呢? 李琮想起司道君痛心疾首的样子,颇有一种她在玩火自焚的感觉。 “蔓蔓,我要休息。” 阇梨攀涉世未深,分不清什么是真话,什么是推辞,只以为李琮一天到晚奔波劳碌,心疼地问:“可不可以不要再忙了呀?这样会很累的。” 面对那双真切地关怀的眼眸,李琮再次感到割裂。她摸了摸阇梨攀的耳朵,抽回手的时候,他递过来一枝鲜艳欲滴的桃花。 “送我的?” “你带着它,就像我陪着你。” 情窦初开的桃花精,失去了在幻境中长袖善舞的能力,那是伪装,是不能向真正的心上人施展的邪术。 他只能用自己的方法,生涩地追逐独属于他的,八百年来第一次的心动。 李琮将那桃花枝收入袖中,踏入房内又开始挑灯夜读。几个时辰后,临睡觉前,她还隐隐闻到不断传来的桃花香气。 她抽出桃花枝,想也不想,扔出窗外。 破碎的桃花瓣儿随风飘舞,委落尘泥,几根艳红的花丝,犹如一颗被人抛弃的、破碎的心脏。 “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倩藕丝萦。珍重别拈香一瓣,记前生。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不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 ———————————————— 注:引自纳兰性德《摊破浣溪沙·风絮飘残已化萍》。 第一百七十二章因爱生恨,恨而不得,得过且 “师尊,圣人他是不是得了花柳病?” 李琮向来知道男人是很脏的,女人本来没病,沾了男人后就有了病。所以,她在这种事上很谨慎,除了只经过她手的处男之外,在她眼里有过性经验的男人一概是脏男人。 李敬脖子上的花纹不算显眼,可李琮还是一眼看出那便是风月场中最要命的梅花烙。 都长到那么上面了,恐怕华服之下早已斑纹遍布。 “丛丛儿眼睛很尖嘛。” 李琮沉默一瞬,问: “这病是怎么得上的?” 乌有子见怪不怪地说:“老男人,无非是一群想要力图证明自己没有阳痿的软脚虾。家中的妻子不让他亵玩,他就要去坊间寻求刺激;这个女人直言不讳说他阳痿早泄,他就要找个没有经验的处子骗她男人就是这样。搞来搞去的,总有中招的时候。” 她3叹了一口气,补充道:“这,就是阳具崇拜下的悲哀啊!” 李琮习惯女师口中不时蹦出的新奇字眼,总之知道李敬确实病入膏肓就好,这会给她省去不少麻烦。 她摸出最后一枚锦囊,说:“师尊,此前用去的两枚锦囊,尽与怪力乱神有关。这最后一枚,可也如此?” 乌有子神秘兮兮地从桌下掏出一枚罗盘,那罗盘很小,半个巴掌大,瞧着不像是实用的,倒像是观赏用的摆件。 罗盘的指针微微地颤动着,似捉摸不定的命运,谁也不知它去向何方。 也许,命运本就有很多种可能。 “不一定哦。” 乌有子把罗盘交到李琮手中,道:“丛丛儿,你信命吗?” 李琮想也不想,答道:“我信。” 这个回答出乎乌有子意料之外,果然,李琮下一句就是:“我只信由我自己主宰的命运。” 其余一切命定,她概不接受。 李琮“啪”地一声把罗盘拍在几案上,她想,她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乌有子对着空无一物的房间摇了摇头,说道:“倒霉孩子就是性急,给你个小纪念品也不要……” 锦囊中的字条会浮现什么字? 就连乌有子也不知道。 正如李琮所言,那是由她自己书写的命运,是由她自己做出的决定。在命运交际的困顿之时,不是锦囊妙计给了她指引,而是一切因果顺着她的心意接踵而来。 说到底,那上面的字是李琮看见的,而不是别人写上的。 乌有子向帘外喊了一声,道:“师弟,你和丛丛儿闹别扭了?怎么她来了你还要躲?” 司道君只答:“不曾。” 可那眼睛却望着李琮离去的方向望了许久。 乌有子毫不客气地嘲笑道:“死鸭子嘴硬可是要吃苦头的!” 司道君眼神懵懂,好像不大明白他和死鸭子有什么联系,乌有子往后懒懒靠去。不愿与师弟多费口舌,只幽幽地叹息道:“历尘劫呀。” 与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 李琮从无忧书局的角门走出,七拐八拐,绕了一阵子,正在长街上犹豫是向北走去校场,还是向南走回府,就这么一点犹豫的功夫,一架朴素却不失雅致的马车就拦在了她面前。 她想着让开路也就算了,微服出行不摆架子,可马车上的人却抢先一步,冷冷问道:“殿下是要到哪里去?” 李琮笑着说:“归太傅,您身体如何了?真是有日子没见……” 客套话还没说完,“咔嚓”一声,马车里传来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李琮心想这次是不好糊弄了,干脆一抬脚上了马车,坐到归云书身侧。 他,总归是不一样的。 “殿下这样忙,还有空来坐臣的马车么?” 李琮忽略了归太傅的酸意,文人嘛,多半酸腐,说话刺耳有什么打紧,反正她也没往心里去。她自然地吩咐起流云来,就好像他的侍从和她自个儿的没两样似的。 “流云,送本殿回府。” 归云书说:“殿下倒是不客气。” 李琮笑眯眯地答:“本殿与太傅做过师生,载一程也不是什么大事,想来太傅不会与本殿客气。” 归云书瞪了她一眼,颇有几分生气的架势,但那盈盈的双眸里却有些丝丝绕绕的东西,并不具备恐吓的效用。 她真是的。 明知道他想听的是什么,可偏要说得如此生分,把他当成一个外人。话说回来,还不是他先叫的“殿下”?也怨不得李琮旧事重提。 “太傅有事么?还是说,您是专程为送我一程而来?” 丛这儿到公主府,距离并不算远。换句话说,留给他和李琮说话的时间不多。 “你,”归云书双唇微抿,有许多话要讲,话到嘴边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说:“受伤了吗?” 李琮一愣,道:“没有。” 一看归云书那眼神就是不信,李琮作势要撩衣裳,说:“太傅若是不信,大可来看。” 想当然地,归云书偏过了脸,尽管二人曾有过亲密的肉体接触,他还是本能地认为,在人来人往的闹市之中,即便是在别人看不见的马车里,稍微做一点逾矩的事也很羞耻。 他的脸颊升起两朵红云,为不健康的脸色增添了一丝诱人的光晕。 李琮嘿然一笑,正襟危坐,这招儿只对归云书这种脸皮薄的管用,若是卢矜那样的骚浪货,怕不是扭捏一下也不,上来就要和她颠鸾倒凤了。 “阿琮,我只是想问你两个问题。” 李琮点头,示意他问。 “第一,你会和竺法成和离吗?” 李琮摇头,直白地说:“不会。我答应过他的。” 归云书心尖儿一颤,到底还是要问第二个问题。 “那你从今以后只有我一个情人,好么?” 即便上头永远压着正牌驸马,他也认了。就算是虚假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他也认了。 只要李琮愿意骗他一句也好,他什么都能接受。 可是,她不愿意。 做不到的承诺,干脆就不要承诺。 李琮轻轻笑着,吻了一下归云书的脸颊,如此亲密的动作,却在一瞬叫他如坠冰窟,失去所有温度。 “云书,抱歉。” 她掀开轿帘,要下马车,衣袂纷飞,似有决绝之意。归云书只来得及捉住李琮的一片衣角,随后便看着她走进恢弘气派的公主府中。 要什么时候才能接受呢? 什么时候才能接受她早就不爱你了的这个事实呢? “公子,莫要伤身。” 流云为他披上衣裳,试探着问道:“那位殿下那边已经催了您好几次,公子这一次要不要去呢?” 归云书的指节由于用力攥拳而浮现出青紫的痕迹,他终于不再拒绝,说:“去。” 一盏茶后,这架马车停在了长安城一处不起眼的院落之外。 任谁也想不到,这座简陋宅子的主人,正是如今风头无两,炙手可热的晋王殿下。 第一百七十三章身份大揭秘!只有杨昭这样的 “公子来了?” 今时不同往日。 晋王锋芒毕露,呼声渐大,可他在归云书面前仍做出礼贤下士的姿态。 归云书扯了下嘴角,问:“晋王待我多时了。” 的确是客观事实,但从他嘴里说出来,也很讽刺。 李瑛面色如常地说:“公子大才,值得等待。” 突如其来地,归云书猛烈地咳嗽起来,流云在一旁游刃有余地侍候他,对面而坐的李瑛也表露了恰到好处的关心。 可他想要的不是这些。 由于咳嗽得过猛,归云书的眼角渗出泪来,他用手背擦去,不想在晋王眼前展现他的脆弱。 他很清楚,尽管晋王一向待人客气,前几次与他接触的时候也极尽周到,可李瑛本质上是个非常难缠的对手,他看中的不是名满天下的归太傅的才华,而是…… “既然公子愿意来,是否代表您答应了本殿向您借兵的请求呢?” 归云书神情空灵,似不在凡间,李瑛的一句话又把他拽了回来。 “杨郎君总不会只来与本殿品茗论香吧?” 晋王看中的不是归云书,而是杨昭,是前朝太子手中残存的军事力量,是一个既强大又短命,不会和他争抢皇位的合作伙伴。 杨郎君? 归云书苦笑。 多少年了,已经有多少年无人知晓他的本来姓氏。 在他还不知道手刃阿耶的人是阿琮而不是李珏之前,杨昭一直认为,总有一天他会向李琮,会向他心爱的人坦露所有秘密,会告诉她他就是差点儿与她订下婚约的表哥杨昭。 后来一切都变了。 那风雪交加的年夜,怒放盛开的梅花,向他表白的少年李琮,化作心底最深的、也是最无法触碰的记忆,一同消逝了。 怎么可以爱上杀父仇人? 他一躲就是十年。 可惜,躲得过李琮渐渐消散的热情,躲不过他早已沦陷的心。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他怎么能怪她呢?毕竟她什么都不知道,先把人推开的是他呀。 “晋王殿下仪表堂堂,劳苦功高,未必需要这一支兵力才能斩获太子之位。” 这倒不是归云书在恭维或推脱,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晋王李瑛是最有可能的太子人选。 换句话说,前废太子李珏死后,从中获得最大利益的人,不是李瑛,又是哪个? “话虽如此,本殿还是想要牢靠些。” 李瑛笑面虎一样,并不介意在杨昭这个前朝太子面前展露他的野心,他知道杨昭心中最在意的是什么,不就是被丛丛儿迷住了吗? 足以夺得太子之位的力量和一个自小疼爱却也让他头疼的妹妹相比,是哪个更容易割舍呢? “若有一日我心愿得偿,那我保证与公子您共分天下。” 归云书还没什么反应,流云却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是啊,这是多么大的诱惑,难道有人会拒绝这个邀请吗? “晋王殿下,真是大方。” 这天下本是杨家的天下,被李家的人夺去了,故作大方地说要施舍给他一半,这承诺还未必作数,就要他感恩戴德么? 多么可笑啊。 只有在和阿琮,在和他的杀父仇人相处的时候,杨昭才能获得一丝喘息的余地。除她之外的所有人,不是为了他的假身份而来,就是为了他手中的旧部而来,只有她看到的是归云书这个人。 他曾经幻想过,如果阿琮愿意与他一生一世一双人,他也可以忘记陈年旧恨,忘记杀父之仇,心甘情愿与她携手一生。 然而,她不愿意。 归云书摸上了自己的脸,有些后悔,有些厌恶。 为什么当初找的那张脸是崔匪的呢?为什么一个不起眼的崔氏子弟也来长安做了状元郎?为什么崔匪刚进京的第一天,就与阿琮相见相识? 她喜欢的,到底是这张脸,还是他这个人呢? 杨昭无法确定。 因为他上次以真面目见李琮的时候,她还是个走几步就会摔的小孩子。 后来,发生了太多事。 他失去地位,失去健康,失去真实的面容,只剩一个空壳,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就是复兴覆灭的王朝和报不共戴天之仇。 晋王没有听出他的讽刺似的,乐呵呵地说:“这些也是后话,公子考虑便是。不知了禅大师休整得如何了?若他愿意,必是一员猛将。” 归云书冰冷地说:“了禅心性不稳,怕不能为晋王殿下效力。” 说到底,他只是恼恨了禅竟然偷偷放火要烧死阿琮而已。 了禅大师说别看晋王出尽风头,他根本不是争夺皇位最重要的威胁,昭阳公主才是太子殿下反唐复隋之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他前半辈子杀人,后半辈子参禅,为了于他有知遇之恩的隋朝皇室,再拿起屠刀杀一回人,有何不可? 不过,了禅大师也没想到李琮竟有那样的本事和运气,那么大的火也没烧死她,反而还暴露了他的身份。 这大兴善寺也没法待了,了禅索性死遁,开始暗中为杨昭筹谋。 “不急不急。” 李瑛知道杨昭只要来了,此事必定能成,别看他态度冷淡,心中的野望怕一点也不比他这个晋王小呢。 谁甘心做天下一半的主人? 谁愿意把到手的江山拱手送人? 李瑛想当大唐的皇帝。 杨昭想当大隋的皇帝。 说是合作伙伴,更是敌人。 “晋王殿下,借兵给你,可以。” 李瑛面露喜色,可他也不傻,知道杨昭必有条件。果然,归云书紧接着说道:“我有一个条件。” “公子要什么?” 归云书笑。 “晋王殿下,我不想要一半的江山。” “我只想要昭阳公主。” “我要你答应我,事成之后,昭阳公主归我处置,旁人一律不得干涉,就连你也不能插手。” 李瑛笑了叁声,道:“想不到公子对丛丛儿情根深种,我这个二兄又怎么会阻拦一对有情人呢?” 归云书的条件,他答应了。 李瑛目送归太傅离去,这笔交易实在划算。是,他是对李琮有些不可告人的心思,可是,再怎么喜欢,她也是他的妹妹;再怎么宠爱,她在他眼中,也只是一个女人而已。 如何与江山相提并论。 也就只有杨昭这样的傻子,会为了李琮,放弃大好江山。 第一百七十四章我爱上了一位大唐娘子,她姓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敬皇帝未曾对展现出出色实力的晋王青眼有加,反而常常召见昭阳公主和齐王李环入宫商讨政事。 “昭阳,那天我瞧见你有个侍卫打马球打得很好,骑的还是吐蕃马呢!什么时候叫上她,咱们几个打上一场?” 兄长李珏客死异乡的惨状和战争过后尚在喘息的都城,任何悲剧都无法在快乐的齐王心中留下痕迹,他眼中只有闪闪发光的金银财宝与可供玩乐的一切事物。 李琮摇头笑道:“齐王身尊肉贵,本殿怕伤到了你,圣人还要降下责罚。” 可不是么,老李家就剩下这么一个命根子,李敬不得跟护眼珠子似的护着最后剩下的这根男宝。 可惜,李环不明白敬皇帝的良苦用心,他抱怨道:“天天看那些折子,真是烦死了!这儿闹水灾,那儿闹蝗灾,就没个太平地方了?” 李琮没说话,走去中书省,她当武将当惯了的,文书接触得并不多。尽管心里很清楚,李敬只是想用她来制衡晋王和齐王两方的势力,但她还是要抓住这个机会,竭尽全力学习一个庞大的政治机关运转的基本原理。 “殿下早。” “殿下安好。” “……” 中书省大小官员无不行礼问好,毕竟李琮刚来第一天就顺手砍了对她出言不逊的刘侍郎,给圣人递了折子之后李敬一笑了之,连骂都没骂昭阳公主一句。 经此一事,谁还敢对昭阳公主不敬? 风向变了。 李琮骨子里是武人,愿意讲礼义道德的时候就说两句,不愿意的话,那就要靠她自己的办法解决问题。 “殿下,突厥有意归顺。” 是崔舍人。 李琮和崔匪在外人眼前从不逾矩,瞧着只是普通的上下级关系。 “突厥?” “……是西突厥可汗阿史那多摩。” 李琮接过文书一看,是多摩狂狷的字迹。他说,他愿意率西突厥归顺大唐,但他只会听昭阳公主的命令。 “真会胡闹。” 让阿史那多摩屈服的不是大唐,不是庞大的帝国和连绵的战火,而是那个和他赌命的大唐娘子。 所以,他归顺她。 崔匪自是不知李琮与多摩之间发生的故事,但他没有错过李琮昙花一现的笑意。 心里莫名地不舒服。 “殿下,阿史那氏可能有诈。” 诈降入京,大开杀戒,也不是没有可能。 李琮点头,不否认这个可能性,她把文书递回崔匪,道:“去请圣人的旨意。” 突厥一分为二,不足为惧。 阿史那多摩又是难得一见的将才,可以为大唐带来数不尽的战马良种和那么一大片矿产丰饶的土地。 李敬没有理由拒绝阿史那多摩的归降。 “昭阳,寡人相信你知道该如何对待新上任的怀化大将军。” 阿史那不是说只听李琮一个人的话吗?这有什么要紧,反正昭阳还是要听皇帝的话嘛! 李敬同意给昭阳和多摩这个面子,同样地,他也希望丛丛儿不要再生祸端。 “昭阳领命。” 李琮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与怀化大将军的册封旨意一同下来的,还有任命李琮为骠骑大将军的圣旨。 十年。 她用十年证明自己的骁勇与军事实力,她用十年荡清西域和北境的胡尘。 突厥,吐蕃,吐谷浑,再也不是威胁,再也没有一个国家能与势力强盛的大唐相抗衡,再也不可能出现一个凭靠军功封一等爵的将军。 旧的时代即将过去,新的时代即将降临。 李琮终于如愿以偿,当上了实打实的大将军,当朝武将无人能出其右,两位宰相见了她亦要避让叁分。 世人都道圣人是转了性,只有李琮明白,加官晋爵不过是安抚她的手段。 那道危险的旨意,那道足以颠覆整个大唐的旨意,迟迟不曾颁布。 半月之后,西突厥可汗入宫朝见。 皇帝笑容满面,看着阿史那多摩不远千里带来的礼物笑得合不拢嘴,以至于他都没有发现,从始至终多摩的眼神一直挂在一个人的身上。 “阿史那氏自此与李唐皇室兄弟一家,止戈修好。可汗如此客气,可有什么想要的封赏?” 李敬的眼睛在李琮和阿史那多摩俩人中间转了个圈儿,心头起了个险恶的念头。李琮却自顾自地斟酒,皇帝的算计、晋王的焦急与齐王的心不在焉,这些事她并不放在心里。 “大唐皇帝,多摩身为外族,一心向往中原,只求您赐我一个汉姓,以表永久归顺之忠心。” 李敬一想,这突厥小儿还算懂事,便问:“可汗想要什么姓氏?五姓七望尽可挑去,若你想要赐国姓,也无甚不可。” 李琮凤眼一眯,向多摩投去审视的目光,瞧她那模样,好像在想到底是叫李多摩好听,还是叫崔多摩、卢多摩、王多摩更顺耳些? 阿史那多摩心头狂跳,她终于看了他一眼!他本就是为她而来!那见他第一面就要取他性命的大胆刺客,与他有杀父之仇的命定的宿敌…… 还有,轻而易举就偷走他的心的女人。 “大唐皇帝,我爱上了一位大唐娘子。” 满座皆惊。 一半是因为唐人从未听过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火辣直接的告白,一半是因为,很多人猜测多摩说的娘子正是打赢了他的昭阳公主。 这哪里是要赐姓,分明是要皇帝赐婚嘛。 李敬好笑地看了阿史那多摩一眼,心想昭阳还真是有他的风范,只可惜丛丛儿已有驸马,不过如果多摩愿意做小,他这个当阿耶的也没什么好反对的。 “那么,可汗是想要改这位娘子的姓氏?” “不错。” “好好好,那这位娘子姓甚名谁?” “窦丛。” 这个名字注定是一个禁忌,可它早已消散在大唐皇帝年轻时金戈铁马的山河旧梦之中。 “大唐皇帝,我爱上的娘子,她叫窦丛。我想跟她姓,从此改名叫窦多摩。” 敬皇帝微微地惊讶了一下,他不知窦丛是何方神圣,但总归是大唐的娘子。一个西突厥可汗,在塞北再怎么威风,不还是折在唐人手中,不还是跟了唐人汉姓? 李敬一概答应,还很好心地问了一句:”可汗既然如此钟情于这位娘子,何不叫寡人替你赐婚呢?“ 窦多摩飞快地掠了李琮一眼,他不知道她有没有听懂他的告白,又或者是,即便是懂了也不在乎呢? ”多谢大唐皇帝美意,可我并不想要赐婚。我只想永远陪在她身边。“ 满腹的心事,纠缠的爱恨,隐秘的告白。 也许是多摩的眼神太认真,文武朝臣竟无一人出声,就连敬皇帝也不由感慨:”突厥儿,好痴情也。“ 唯有李琮神色如常,丝毫没有被阿史那多摩的深情打动,她只是不凉不热地瞥了他一眼,仰首饮尽杯中烈酒。 第一百七十五章身份大揭秘!司道君给出的判 “阿史那将军,大唐接受你的归降不是让你一天到晚缠着本殿的。” 浅金色的双眸,阳光下闪闪发亮的蜜棕色皮肤,和一身如雪一般洁白的左衽胡服。 任谁都能看出他与汉人的不同之处。 分明是归降于大唐的胡人将领,可多摩美得张扬,美得毫不遮掩,简直就像是昭告天下他以日夜跟随昭阳公主为荣。 坊间自然又传出许多流言。 对于李琮而言,这只是在风流债上添上了莫须有的一笔。 她没什么好介意的,但是,有这么个显眼的胡人跟在身边,总会有些不方便。 “骠骑大将军,你说得不对。” 多摩知道她的心结,比起公主殿下,她当然更喜欢骠骑大将军的称呼。果然,李琮的表情稍稍缓和了些,多摩不知怎的,暗中有些得意,道: “您应该叫我窦将军才是。” 窦多摩。 听起来还挺奇怪的。 李琮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从前种种,戏言而已。多摩,你不必为了一个只有你我知道的赌约做到如此地步。天高海阔,我也希望你可以自由。” 而不是像被折断了翅膀的海东青一样,只能盘桓在将它从天上射下来的猎人身边。 多摩猛地出手,拔出佩在李琮腰间的长剑,架在自己的脖子上,颇有一副要自刎的决绝架势。 “我说过,我输了,我的命就是你的。如果你不愿意我当你的臣属,那不如现在就杀了我。” 李琮白了他一眼,又把剑抢回去,收剑入鞘,问:“我不同意,你就要死?多摩,你以为你的命对我很重要?你以为拿性命做要挟,我就会对你听之任之?” 多摩一下子笑不出来了,他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李琮,像一头受了伤的,还在流血的白狼。 按照常理来说,狼会对伤害它的人露出凶狠的表情,可这次是不一样的,这一次伤害它的人轻而易举地叫它卸下所有防备,只剩下无可躲藏的脆弱。 “就算是做我的臣属,那也不用天天跟着我……” 否则,她有那么多臣属,都像多摩一样整日缠着她,岂不是连出个门都要围得水泄不通? 李琮与多摩二人一路拌嘴,吵吵闹闹,不一会儿就从宫中走回府上。多摩还要与她说些什么,没想到一阵拳风袭来,他险险躲过,定睛一看,发现竟是昔日战场上的仇人柴将军。 他和他之间,同样横亘着无法越过的仇恨。 尽管多摩并未手刃柴老将军,可老将军毕竟是因突厥之战而死。 “怀化大将军日日缠着阿琮不放,还真是有够厚颜无耻。” “柴将军叫公主叫得这样亲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驸马呢!” 好嘛,这俩人,一个往人伤疤上戳,一个学会指桑骂槐,借力打力。莫说是拳脚功夫,就连唇枪舌剑,照样是你来我往,应接不暇。 李琮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原则,索性一躲了之,叫两个将军在院子里打来打去,也算热闹。 “殿下,真的不用去管管?” “有什么好操心的,又打不死人。” “总归吵闹。” 李琮哈哈大笑,说:“他们爱吵,还是爱打,都随他们去吧。喜儿,给本殿讲讲二兄那边的事。” 王喜儿如实禀报。 原本春风得意的晋王遭了冷遇,郁卒不已,他是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圣人忽然对齐王和昭阳上起心来? 不过,齐王骨子里是个纨绔子弟,即便敬皇帝有心扶持,也不必多费心。 他更在意的是昭阳。 于是,妹兄之间的温情表象被彻底撕碎,晋王的手下有意无意地针对着李琮的势力,可李瑛在明面上还是对李琮关心备至,生怕她受了一丁点儿委屈似的。 到此为止,李琮的叁位兄长,太子李珏客死异乡,二兄李瑛图穷匕见,叁兄李环前途无量。 她的对手,还剩下谁呢? 她的路,还有多远? “二兄还真是蠢。”李琮嘲讽地说。 李敬那个老顽固,如果要再立太子,肯定会立李环的嘛。 把她当成心腹大患,这不是找错人了。 “司道君,他怎么样了?” 王喜儿凑在她耳边说道:“道君已经入宫。” 叛乱平定,盛世初兴。萦绕在敬皇帝心头最重要的事,自然是继承人的问题。 尽管心中早有决断,可李敬还是希望找一位大师来算一算。 “圣人属意谁呢?” 李敬打了个哈哈,说道:“天子天子。寡人顺应天道而已。” 司道君沉默着,沉默到李敬都以为这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云中观观主不会给出任何回答。 ”圣人,某只能给出一句判词。“ 关于李氏皇族的叁个血脉,来自钟南山云中观的司道君只给出了四个字。 似玉非玉。 此中深意,不足为外人道也。 李敬的脸色却一下变了,慌张问道:”观主,难道此事已天下尽知?“ 司道君摇头不语,摆足了世外高人的派头。李敬不再追问,重重坐回到龙椅上,他勉强笑着,问:”观主治好了寡人心疾,不知观主想要些什么封赏?“ 司正犹豫片刻,报出一大长串的名贵药材名单来。 ”这……观主是病了?怎么要的尽是大补之药?“ 司道君垂下眼眸,答:“我,有一个很棘手的病人。” 李敬只以为云中观观主又遇上了什么不治之症,叫内监领着他直接去内府挑选药材,内府有的想拿就拿,内府没有的,那就先欠着,等寻到了再给司道君送过去。 可想而知,敬皇帝有多么开怀。 昭阳,很好,是最像他的,也是最有出息的孩子。如果她不是女儿身,李敬会毫不犹豫地立她为太子,想尽办法为她铺平通往皇位的道路。 李瑛,还不错,有心计,也有本事。更重要的是,他也足够狠心,像他一样,对从小一起长大的手足兄弟也下得去手。 李环,不适合做皇帝,当一个富贵闲人还算可以,要他做皇帝,恐怕不出几年,昭阳打回来的江山,他又能给送回去。 然而,那句没有说明属于谁的判词彻底结束了李敬的纠结。 似玉,非玉。 再怎么好,那也不是他的孩子。 太和十五年盛夏,宫中传来一道旨意,立齐王李环为新任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