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头娘子》 第1节 本书由【半城天宇半城鸾】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梳头娘子 作者:竹西 文案 莫名其妙穿越到一个等级森严的古代社会里, 而且还注定了要以那“下九流”的梳头娘子为终身职业, 虽然这身世有点糟心,可事已至此,阿愁(秋阳)也只好这么认命了。 为了免于受冻挨饿,也为了能让自己以及她所关心的人生活得更好一点, 阿愁努力做着一个古代职场女强人。 而叫她哭笑不得的是,想要忘记前世阴影,重新开始自立自强的她, 从不曾想过要攀个什么外援,可广陵王府那位面冷心热的二十七郎君李穆, 却总自以为是地冒出来要做她的“靠山”。 偏偏每回他的“帮忙”,不过是给她招来另一堆不必要的麻烦…… 除此之外,叫阿愁感觉很不好的是, 这位廿七郎,明明长得和她前世正在闹离婚的丈夫一点儿也不像, 可他一抬眉一垂眼间,总叫她想起那个冤家。 如果不是知道穿越这种离奇的事可一不可再, 她几乎就要以为,她丈夫也跟着一同穿来了。 然后,阿愁就知道了一个不得了的大秘密—— 不是她丈夫跟着她一同穿来了,而是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 硬是被她那自作主张的“前夫”给带着一同穿来了这一世! 什么“好像在哪见过你”?! 看着那在王府里吃香喝辣,身边环绕着各色美女, 且还装着个没有前世记忆的李穆(秦川),阿愁恨得差点咬断银牙—— 装,你就装吧!看谁装得过谁! 内容标签:三教九流 穿越时空 女强 主角:阿愁(秋阳),李穆(秦川) ┃ 配角:莫娘子,果儿,胖丫,吉祥,宜嘉夫人 ============= 第一章·交易 秦川醒来时,整个人都在发着懵,直到他想起茶几上放着的那纸离婚协议。 他猛地睁开眼,却意外地发现,眼前竟是一片漆黑。 大惊之下,他原想动一动手脚的,又吃惊地发现,他根本就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就好像眼下的他,只是一缕幽魂一般。 身处高位多年,秦川已经很少为什么事而慌张了。即便是在看到那纸离婚协议,知道结缡十载的妻子秋阳已经决然离家时,他也不曾有过一丝慌乱。所以,他只花了瞬息的时间就冷静下来,开始细细回忆事情的经过。 他记得他出差回来后,才刚进家门,就看到了茶几上放着的那纸离婚协议。他记得他拿起那张纸时,曾还很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他记得他当时在想着,这世上没什么是他搞不定的事,就算这已经不知道是秋阳第几次向他提出离婚,而且还头一次正而八经地搞出份离婚协议来,他也有足够多的办法叫她改了主意……直到他拿着那张纸,把家里楼上楼下全都找了一遍,却没能找到秋阳的身影;直到他看到阳光房里,秋阳最爱窝着的那张沙发上,那只他早想扔掉的丑陋章鱼靠垫不见了,他才意识到,秋阳竟离家出走了。这一回,她似乎是真的下定决心要跟他离婚了。 而即便如此,他也仍是十分镇定。因为他知道,秋阳对他总硬不起心肠来,哪怕她再怎么想要坚持,只要他够坚持,她就一定是先服软的那一个。然后,他就接到了那个电话…… 接下来的事,秦川忽然有些不太确定起来。 他记得他正准备掏出手机给秋阳打电话,手机就响了,而且正好就是秋阳打过来的。只是,叫他吃惊的是,电话那头的人并不是秋阳,而是一个自称是医生的人。医生告诉他,他的妻子因突发性心脏衰竭而猝死…… 等他赶到医院时,医生把秋阳的手机还给了他。他茫然点开她的手机,一张照片就这么跃进了他的眼帘。 那是一张很多年前,他给他俩拍的自拍照。照片里,十七岁的他站在秋阳的身后,一只手高高举着相机,另一只手则亲热地环着秋阳的肩。秋阳侧头看着他,脸上满是一种责备的神情。 看着那照片,秦川发现他居然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他是在什么时候拍下这张照片的了。他也想不起来,当时秋阳为什么会那么一脸责备地看着他。那一刻,他猛然意识到,他再也没有机会问她一句“为什么”了。顿时,一股生不如死的锥心痛楚就这么贯穿了他…… 等他再次醒过神来时,便是眼前这么个诡异的状态了。 秦川用力拧紧眉,一时不太能够确定,那纸离婚协议,以及秋阳所谓的猝死,是不是仅仅只是他的一个怪诞梦魇。 而就在这时,他听到一个声音在他耳旁激动地叫了起来: “活了活了!我看到他皱眉了!” 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秦川的记性很好,只要是听过一次的声音,他总能记住。可这个声音,却是全然陌生的。 只片刻后,那声音带着焦灼又道:“他怎么不动?!怎么不睁眼?!怎么连我掐他都没反应?!不会是你那巫术没能招来我儿的魂魄吧?!” 巫术?!招魂?! 秦川正疑惑着,就听得头顶处,一个如钝器相互刮擦般刺耳的声音缓缓说道:“小郎寿数已尽,其魂魄已经没办法召回了,这是……” “知道知道!”女子急切打断那人,“可你向我保证过,你能把他转世后的魂魄给勾来。这都已经三天了,我儿若是再不能回魂,这事儿可就糊弄不过去了!” 那粗砺的声音答道:“娘子莫急。小老儿早就有言在先,我虽有法子把小郎转世后的魂魄勾来,可也需得这魂魄自己愿意才是长久之计。且待我问他一问。” 随着话音落地,秦川只觉得眼前忽地明亮起来,似有人扒开他的眼皮一般。 他定睛看去,就只见眼前果然有一个人,正以手指撑着他的眼皮。 这是一个看不出年纪的老头儿,五官线条带着些许不像是汉族人的深邃,看似有着一些异族的血统。 在老头儿的身旁,站着个华衣丽服的女子。女子虽然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的模样,可那眉梢眼尾藏不住的世故风情,还是叫秦川认出,她至少应该已经年过三旬了。 和这古怪的遭遇相比,老头儿和华服妇人那身古代装束,倒显得格外地和谐贴切。 秦川默默看着这二人。那二人也默默地看着他。三人对峙半晌,最后还是那老头儿首先开了口。 他对秦川道:“贸然请郎君前来,是想请郎君帮个忙的。想来刚才郎君也听到了一点情由。二十七郎是您的前生,于三天前病故了。娘子只此一子,若是没了小郎做依靠,娘子在王府里的处境堪忧。小老儿曾受过娘子大恩,如今娘子有求于小老儿,小老儿怎能不效死力,因此才行了这逆天之术。如今想要问一问郎君,郎君可愿代替小郎,成为广陵王府的二十七郎?” 一般来说,秦川是个很冷静的人。可听这老头儿问得如此理直气壮,他立时就是一阵火冒三丈。他有心想要开骂,却是才发现,他竟没办法开口。 只听那老头儿又道:“小郎的几世轮回都是心性坚强之人,其魂魄很难勾动。唯独您,在知道妻子突然离世后心神不稳,这才叫老儿有了可乘之机。虽说在您那一世,郎君也是出生于富贵豪门,可因着阴差阳错,您却是自幼就跟富贵无缘。便是后来您被您父亲认了回去,如今又成了你们秦氏的家主,其中的苦楚辛劳,怕也只有郎君您自己知道。不是小老儿偏颇,只怕郎君心里也已经厌了那一世,小老儿才能有这机会勾来郎君的魂魄。既如此,郎君不如留下吧,反正那一世也没什么能叫您留恋的……” “你若肯留下,”那丽服妇人抢着道:“我一定助你成为王府世子。将来你就是广陵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郎君应该还不知道,我儿是广陵王之子,排行二十七,天生的皇家贵胄。就算将来有个万一,你没能成为世子,仅凭着你的出身,你就注定了会有一生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丽服妇人的话,秦川只当过耳清风一般,倒是那老头儿的话,叫他心头一阵震荡——从一个陌生人的嘴里听到自己的生平,秦川才头一次深刻意识到,原来他这一生,果然如秋阳总嘲笑着他的那样,其实并不如表面看上去那般光鲜…… 正如那老头儿所说,在他还没出生时,他母亲就带着他离开了他的父亲。在十七岁以前,他一直以为他和秋阳一样,不过是普通人家的普通小孩。直到母亲去世,父亲找到他,他才知道,原来他有个豪门父族。当父亲想要隔开他和秋阳时,他告诉他父亲,他此生只愿娶秋阳为妻。他父亲便以他和母亲的事为例,告诫秦川,如果他想要按照自己的心愿活着,除非他能成为那个站在最高处的人,成为一个可以自己替自己做主,不必听从任何人指令的“人上人”。 因着这句话,他默默努力了十年。二十七岁那年,他终于站在最高处,成为那个可以顺着自己心意行事的“人上人”,且也终于如愿娶到了秋阳。他一直深信着,他们的婚姻一定会像他当初向秋阳保证的那样美满。可叫他没想到的是,在他三十七岁生日的当晚,当他和秋阳从朋友们为他俩举办的结婚十周年庆典上回来,秋阳竟又再次向他提出了离婚…… 那天晚上,回到家后,秋阳让他先去洗澡。等他洗完澡出来,在阳光房里那张她始终不肯换掉的旧沙发上找到秋阳时,他吃惊地发现,秋阳正抱着那只丑陋的章鱼靠垫在流泪。 她说:“我们离婚吧……” 她说,这并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说她已经精疲力尽了,她已经没力气再去配合他扮演一个称职的妻子了。她说她不想做那个总嫌弃着自己的自己,她只想重新做回原本那个笨拙的她…… 她说了很多,秦川却一个字都没办法理解。虽然他一直都知道,秋阳心里有个结——出身于普通家庭的她,似乎总忘了,他也曾跟她一样是草根出身,她总纠结着他的家世背景,觉得她没办法适应他那所谓的“上层社会”,觉得他总有一天会嫌弃她……以前每当她这种自卑情结发作时,他总会耐心地哄着她。可那天他喝了点酒,便难得地没能克制住自己,跟她吵了起来。他问她,这十年间,他到底曾经做过什么伤害到她的事,才总让她把“离婚”两个字挂在嘴边上;他问她,到底是她害怕他会对她不满,还是其实是她心里对他有着什么不满?!他问她,为什么不管他怎么做,她总是不满意?他问她到底想要他怎么做;他问她,她到底有没有在乎过他们之间的感情…… 秋阳从来不是一个会吵架的人。当他那么愤怒地冲她叫喊时,她只那么张口结舌地看着他。而,就算她说不出话来,那眼神里的控诉,依旧叫秦川觉得,自己仿佛是天底下最不讲理、最为可恶的一个野蛮人。 那一刻,秦川忽然就是一阵委屈。他一直以为,就算他俩没孩子,就算他们的生活中有着各种波折和缺憾,可总的来说,他俩仍然可以算是一对人人艳羡的神仙眷侣。他知道自己算不上是个好人,也知道他总习惯于像她所说的那样“恃强凌弱”,可他却敢拍着胸脯说,他对她从来没有过任何一丝亏欠——这一点,连秋阳自己都没办法否认。所以他根本无法理解,她为什么总想从这段婚姻里逃出去…… 于是他说,他们都需要冷静一下,正好他因公务要出国几天,一切等他回国后,两人再坐下来好好谈谈。 而,叫他没想到的是,这一次,她并没有像以前那样在家里等着他回来“好好谈谈”,等着他的,只有那一纸离婚协议……以及,那个电话。 他的阳阳……真的死了吗?! ……还是说,眼前的一切,那张纸,包括秋阳的猝死,都只不过是那古怪老头对他施的什么巫术?!一切都不过只是他的幻觉?!或者仅仅只是一场梦魇?! “小老儿可不敢担此罪责。”忽然,他的耳旁想起那古怪老头的声音。就如能够读到他的思绪一般,老头儿答着他道:“郎君的魂魄确实是被老儿勾来的,可您妻子的死,却跟小老儿全然无关。你妻子……”不知为什么,老头儿竟叹了口气,“她确实只是阳寿已尽。” 就是说,他的阳阳真的死了…… 这么想着,秦川蓦地打了个寒战。 与此同时,床上那如死尸般没有呼吸的孩子,竟也跟着抖了一抖,直吓得原本站在老头儿身旁的华服妇人忽地后退了一步,嘴里下意识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随着这声小小的尖叫,门外立时响起一个带着微颤的声音,“娘子?” 应该是门外守着的小丫鬟。 “不许进来!” 女子回头冲着那紧闭的房门喝了一声,又扭过头来,对秦川道:“听说你在那一世已经年近四旬了?人生七十古来稀,算来便是你回去,你那寿命也已经过了一半,何况你还没个子嗣,如今又没了妻子。而我儿如今才九岁年纪,你若肯替代于他,便等于说你是返老还童了。我允你借我儿之身重活一次。你在那一世里有什么样的遗憾,这一世里,你有足够的时间来补足。什么娇妻美妾,什么儿女成群,你都能够拥有。这可算得是老天爷给你的第二次机会,郎君可切莫要错失了这等难得的机缘……” 第2节 她话音未落,门外竟又再次响起那个带着微颤的声音,“娘、娘子?” 被打断话头的女子立时恼火回头,冲着那紧闭的房门喝道:“不是说了不许打扰吗?!” “禀、禀娘子,”外面的小丫鬟赶紧抖抖索索地回禀道:“王妃派了朱、朱大总管来、来问候小郎的病情……” 那女子眉头一皱,正要再说些什么,忽然听到外面果然响起一阵人声。顿时,她的眼神里透出一丝慌乱。她赶紧回头吩咐着那古怪老头:“你好好劝一劝他,我去去就来。”说着,只将那紧闭的房门拉开一道缝,小心地从门缝中挤了出去,却是一点儿也没叫门外的小丫鬟看到房里的动静。 等那女子出去后,老头儿便松开了一直撑在秦川眼皮上的手。于是秦川的眼前又是一片漆黑了。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刚才老头儿撑着的,其实并不是他的眼皮,而是那个已经死去的孩子的。 只听老头儿压着嗓门对他低声说道:“小老儿知道,郎君心里对小老儿一定有着一肚子的恼火。可以告慰郎君的是,小老儿做出这等逆天之事,将来定然是要不得好死的。不过廿七郎确实是个好孩子,便是打小体弱多病,可心地善良,待人也和善,连王妃都很喜欢他。之所以会早夭,算起来,也该说是娘子拖累了他。唉……” 老头儿叹着气又道,“虽说娘子算不得是个好人,可怎么说她都曾有大恩于我,便是杀身以报,小老儿也是心甘情愿。至于郎君。郎君一生为秦氏效力,保得秦氏族人富贵安康。可您那些族人,却始终不曾真正服气过郎君,不然也不至于在背后给您和您妻子制造那些麻烦了。您妻子年纪轻轻就郁郁而终,不得不说,也有您的族人种下的因果。如今郎君若是选择回去,依小老儿看,您也不过是回去继续给那些不知感恩的族人做牛做马罢了。而且,小老儿之所以能勾来郎君的魂魄,也是因为,在您的妻子亡故后,郎君曾有过一瞬放弃这条性命的念头,否则小老儿的法术也不会成功。既如此,郎君何不依了娘子的意思,干脆放下那一世,重新再活一世?!郎君且放心,这逆天的大罪,只会落在小老儿身上,连娘子都不会带累,更不会连累到郎君您。小老儿还可以向郎君打个包票,因您的魂魄是受我和娘子的连累才来到这一世的,所以您这一世,除了自己两世的福报积累外,还会加上我和娘子赔偿给您的福报。郎君的这一世会格外的幸运,您再不会像您那一世那般辛苦……” 那老头儿嘀嘀咕咕劝说之际,身处于一片黑暗中的秦川,脑海里则是翻腾着一片算计。若说之前他只是半信半疑,当这老头儿把他和秋阳的事一一道来后,他渐渐竟真有些信了这全然是他认知之外的荒诞之事…… 沉默半晌,秦川于脑海中问着那老头道:“这么说,我是回不去了?” 果然如他所猜测的那样,老头儿似乎真能读到他脑海里的念头。只是,老头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这个问题,而是反问着他道:“我等若是强行留下郎君,郎君会留下吗?” 秦川立时冷笑一声,“死了的想活不容易,活着的想死,办法多的是。” “这便是了。”老头叹道:“小老儿早已猜到,以郎君的禀性,若是您不愿意,只怕谁也强迫不了您。实不相瞒,因您那一世的阳寿还未尽,您若实在不肯留下,最终也不过是您的魂魄从哪儿来回哪儿去罢了。”他答得倒是甚是坦诚。 秦川又是一阵沉默。隔了一会儿,他才问着那老头道:“我妻子……真的死了?” “是。” “你有办法让我妻子重新活过来吗?” “不能。您妻子和廿七郎一样,是阳寿已尽。”老头的声音里再次透出一种奇怪的遗憾,就好像他觉得秋阳和那个廿七郎一样,都死得很是可惜。 又是一阵沉默后,秦川问道:“你说你会不得好死?” “是。老儿犯下的是逆天大罪,罪无可赦。”老头的语气甚是淡定,竟是一副置生死于度外的模样。 秦川冷笑道:“就是说,如果我不肯配合你们留下,你就等于是白死了。” “是。”老头再次诚恳道,“所以我等正在跟郎君商量。” 秦川心头一郁,险些喷出一口血来。他一直觉得自己就算是个不讲理的了,如今竟遇到一个比他还更不讲理的。 不过,眼下他心里另有主意,便又问着老头道:“那你知道我妻子的魂魄,现在在哪儿吗?” 老头屈起手指在空中点划了一阵,才答着他道:“您妻子的魂魄此刻仍在阴间,正要转往下一世……” “如果,”秦川打断他,“如果我要你把她的魂魄也勾来。如果我要你让我们在这一世也能相聚,你能做到吗?” 他的话,似乎把那小老头儿吓了一跳。“不可不可!这可是逆天大罪,是要遭报应的!”老头儿压着声音叫道,“虽说您妻子于那一世的寿数已尽,可她于这一世的阳寿仍在。我若以您妻子的亡魂来替换她这一世的,这、这就等于是在杀人啊!” “那我呢?!”秦川顿时一声冷笑,“你无缘无故勾来我的魂魄,叫我顶替这已经死了的孩子,于原本的我来说,不就等于是被你杀了?!既然你都已经做过一回同样的事,再做一回又能怎样?左右不过是一个‘不得好死’的下场,难道老天爷还能叫你‘罪无可赦’两次?!”又道,“你们想我留下,我的条件就是:把我妻子的魂魄也勾来。我有很多的事还没能问清楚,我……” 想到他出差离家前,秋阳冷漠扭开的脸,秦川的喉头蓦地一梗。顿了顿,他才又道:“只要你们能如了我的愿,那我就如了你们的愿,替这孩子活下去。至少,”他勾起唇角,“至少这样一来,你不会白白‘不得好死’一回。” 老头儿低头凝视着床上那已经死去三日的孩子。虽然此时秦川的魂魄还没有完全附在这孩子的身上,到底仍对这具身体有着些许影响。此刻,孩子的唇角处也正勾起一抹完全不该属于一个孩童的狡黠弧线。 这笑意,忽然叫老头儿意识到,就算他勾来的这个魂魄是床上这孩子的转世,可显然两人的性情并不一样。至少,他所知道的那个心地善良的廿七郎,是再不可能说出如此冷酷的话来的! 于他的沉默中,秦川不耐烦道:“怎么样?!我没时间在这里跟你磨叽,如果你不愿答应,还是趁早放我回去吧。” 老头儿咬了咬牙,长叹一声,道:“罢罢罢,正如你所说,我反正已经是不得好死的下场了,若是能助你夫妻团圆,好歹也叫你俩念我一个好,也算是替自己减轻一点罪孽吧。许因着这一丝善念,能叫我不至于死得太过惨烈。” 说完,老头儿一转身,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第二章·天意 老头儿从东厢房里出来时,那牡丹娘子正恭送着王府总管离开。 见他出来,牡丹娘子吃了一惊,赶紧往来人离开的方向张望了一眼。亏得此时那朱大总管已经转过了墙角,不曾看到这边的动静。 牡丹娘子立时板了脸,急步过去用力一推那老头儿,低声骂道:“你个作死的老货!出来做什么?万一被人看到怎么办?!” 老头儿躬身行了一礼,凑到牡丹娘子耳旁,悄声把秦川的要求说了一遍。 便如老头儿对秦川所说,其实牡丹娘子并不是个善良的好人,对于这种类似于杀人的夺魂之事,她做起来一点儿都没有负担,她只要最终能够达到她的目的就好。于是她咬牙道:“依他倒是可以依他,可你不是说,需得对方也有死志,你才能趁机勾动对方的魂魄吗?如今都已经是这火烧眉毛的时候了,就算我有法子弄死他这一世的死鬼老婆,这会儿也来不及了。” 老头儿道:“这倒不用娘子烦愁,我算得这孩子不久将有一难,倒正是个时机。只是,此乃折寿之事,若真要那么做,只怕不仅是我,连娘子的福寿都要被带累……” “干嘛牵连上我?!”牡丹娘子一听就不乐意了,“是他非要勾来他那死鬼老婆的,要折,折他的福寿去!”又扭头瞪着老头儿道:“你能做到吧?可别带累上我!” 老头瞅瞅她,冲着她默默行了一礼,转身便要退下。 “等等,”牡丹娘子忽然又叫道:“他那死鬼老婆,如今在哪里?若真依了他,将来又会如何?可会影响到我?” 老头心里默默一叹,却一如对待秦川那般,答得仍是一无保留,道:“那姑娘只是个下九流的出身,依着原本的命数,该是跟咱们这位,”他指了指身后的房门,“是无缘无份的……” 他话还没说完,那牡丹娘子就已经翘着红艳艳的唇角笑道:“这岂不正好?” 老头叹道:“娘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命运’二字,原就是世间最为玄妙的一门学问。所谓‘命’能影响‘运’,‘运’也能影响‘命’。如今小郎的命数因我等而改,那姑娘的命数又因他而改,之后他二人会如何,怕是只有天知道了。至于会不会影响到娘子,小老儿也说不好。” 这话立时便让牡丹娘子那经过精心修剪的眉皱了起来。她沉思道:“只冲着他这要求,便可以知道,他竟跟他那皇伯父一样,是个多情的种子。我只怕他将来也跟那位一样……可就要叫人头疼了。” 顿了顿,她忽地抬头,斜睨着那老头道:“那你可有法子叫他俩这一辈子都碰不上?” “这……”老头道:“只怕是不行。她是因他而来,他二人间有了这因果,这一世终究是避不开彼此的。” 牡丹娘子一听就蹙了眉,很快又道:“既然避不开,就叫他俩认不出彼此好了,你总有法子抹去他俩那一世的记忆吧?”却是忽地一合掌,又笑道:“之前怎么没想到?只要抹了他的记忆,他可就再不是那一世的他了,他就只能是我的乖乖廿七郎了!” 老头儿愣了愣,道:“可,若是那样,小郎便是醒了,只怕也是个什么都不记得的傻子了。” “傻了又如何?”牡丹娘子无所谓地一撇嘴,“便是他傻了,他依旧是广陵王府的二十七郎,是我生的孩儿!只要我儿活着,便是我年老色衰,失了大王的恩宠,我依旧是为王府生育过子嗣的有功之臣。将来等我儿长大了,娶了亲,分了府,我跟着我儿出去,那就是当仁不让的一府老太君。到那时,看还有谁敢给我气受!” 想着未来的美好,牡丹娘子一边微笑着,一边头也不回地冲着那老头儿摆着手道:“就这样吧,可别忘了抹掉他俩的记忆。” 老头沉默转过身去。临进屋前,他忽地又转过身来,郑重嘱咐着牡丹娘子道:“接下来是最为紧要的时候,最是不能打扰,否则后果难料。娘子可千万要守牢了门户,莫要叫人冲撞进来,不然于娘子……” “知道知道,去吧去吧。” 牡丹娘子都不耐烦听完老头的嘱咐,便敷衍地挥手打断了他。再转过头来时,恰正对上阶下那小丫鬟带着畏惧的眼。 那含卑带怯的眼神,蓦地就触怒了牡丹娘子。她提起裙摆,怒冲冲地步下台阶,伸手就拧住那小丫鬟的耳朵,喝骂道:“你这是什么眼神?!难道我是什么妖魔鬼怪不成?!” 小丫鬟被她拧得一阵嘤嘤低泣,偏还不敢求饶。正这时,忽然听得那院门处一个声音笑道:“哎呦喂,这丫头的胆子也忒肥了,虽说外面早传遍了,人都说那牡丹娘子乃是牡丹花精所化的人形,所以才一大把年纪看着仍是那么嫩生生的模样,可也不能就这么当面说穿了呀!她这是不要命了吗?” 这听着就是明显带着挑衅的话,立时叫牡丹娘子转过身去。 只见那院门处,正站着一个身材娇小而圆润的妇人。那妇人的脸上虽含着盈盈笑意,眼里却映着根本就没打算掩饰的恶毒。 “承欢娘子!”牡丹娘子推开那小丫鬟,冲着站在圆门旁的妇人一抬眉梢,冷笑道:“你敢把这话放到大王面前去再讲一遍吗?!” 那承欢娘子虽然比牡丹娘子还要年轻上两岁,却明显没有牡丹娘子保养得宜。看着牡丹娘子那张仍一如少女般鲜嫩的脸庞,承欢娘子心头一阵暗恨。虽然已经老大不小的年纪了,她依旧如少女般抬着衣袖遮住唇,咯咯娇笑道:“哎哟喂,还真不敢呢。谁不知道大王宠着姐姐,虽说如今隔着三五个月也想不起来召上姐姐一次,可好歹姐姐也曾是大王心尖尖上的人呢。再说了,我也没说什么呀,便是有人说姐姐像花精,那也不过是夸姐姐这张脸看着竟都不会老的意思,姐姐恼个什么?” 牡丹娘子的脸色变了变,想着身后屋里正进行着的事,原嚣张惯了她却是难得地忍了脾气,看着那承欢娘子冷笑道:“原来你还知道该叫我一声姐姐。” “嗯,一直知道着呢!”承欢娘子故作天真地点着头,笑道:“虽说你我同为大王的侍妾,可也还是有个先来后到的。好歹姐姐先于我进位,且又年长于我,我自然该叫姐姐一声姐姐的。这可是我进位的头一天,姐姐费心教导妹妹的道理,妹妹我可一时一刻也不敢忘呢。” 牡丹娘子心中顿时一凛。要说起她和承欢娘子之间的恩怨,那可是够写上好几册话本子的。看着承欢娘子那含着恶意的笑,此时她哪还能意识不到,这位肯定是在哪里听到了什么风声,这是来者不善。 想着东厢里正做着的事,牡丹娘子勉强抑下心底的慌乱,却是来了个先下手为强,故意摆出一副强势姿态,直接逼到承欢娘子的面前,瞪着她怒道:“妹妹果然守礼。我只奇怪,妹妹怎么还有脸面来这院子?廿七郎直到如今可还卧床不起呢。还是说,妹妹到底良心发现,愿意承认,那天果然是二十六郎把廿七郎给推进池塘里的了?!” 承欢娘子脸色一变,顿时也顾不得再那般做作假笑了,直瞪着凑到她鼻尖前的牡丹娘子,恶狠狠地喝道:“你胡说什么?!明明是你家二十七郎打小就是只弱鸡,好好的连站都站不稳,自个儿掉进池塘里的,怎么倒赖上我们二十六郎了?!那天要不是我家二十六郎及时跳进池塘救人,二十七郎早没命了!姐姐这话若是叫大王和王妃听到,只怕非要治姐姐一个挑拨之罪不可!” “哼!”牡丹娘子冷笑道:“听听听听!什么你的我的?!二十六郎也好,二十七郎也罢,那都是大王的子嗣,是王妃的儿子!说到底,不过是借你我的肚皮走一遭罢了,跟你我又有何相干?妹妹这话里的意思,怎么听着像是要跟王妃抢儿子一般?!” “你!” 承欢娘子一窒,二人立时如斗鸡般,相互对瞪起眼来。 半晌,承欢娘子眼珠一转,却是首先收了怒容,再次学着那少女的体态,以衣袖遮着嘴,笑道:“看我,光顾了跟姐姐斗嘴取乐了,竟险些忘了正事呢。是这样的,我原在王妃那里凑着趣,听说如今二十七郎已经大安了,连太医都给打发了,王妃那里到底不放心,只说要打发人来看一看小二十七。我想着我反正是闲人一个,就主动请缨,跟着朱大总管一同过来了。只是,再没料到,半路上竟遇到了大王。大王硬是拉着我,非要灌我两杯酒才肯让我走。这不,这么一耽误,我就来迟了。” 说着,却是出人意料地一猫腰,竟身手灵活地闪过牡丹娘子那有意无意的封堵,一边笑盈盈地问着,“朱大总管呢?他不是先行一步的吗?可是已经进去了?!”一边飞快地窜到廊下。不等牡丹娘子反应过来,她已经用力推开了东厢那紧闭的门户。 房门撞在板壁上,发出“咚”地一声闷响。深冬的暖阳越过门槛,照进昏暗的室内,照亮了地上画着的那些古怪符咒,也照在一个正盘膝坐在那些符咒中央的老头身上。 老头缓缓睁开眼,脸上那如沟壑般纵横着的皱纹忽地一动,竟喷出一口鲜血来。 那承欢娘子立时吓得尖叫起来,转身便要跑,却是正好跟那慢了一步才赶过来的牡丹娘子撞在一处。 看着门外纠缠在一处的两个女人,老头抬手抹过嘴边的血迹,又回头看看床上那似乎依旧毫无生机的孩子,唇边忽地漾起一抹笑意。 “天意。”他喃喃低语一声,便收了笑,以一种谁也听不懂的语言继续念起咒文来。 廊下,承欢娘子好不容易从牡丹娘子的身上爬起来,却是又一把掐住牡丹娘子的脖子,压着她低声叫道:“你!你你你,你竟果然在行这等巫蛊之术?!你……你不想活了,可也不能拉着我们大伙儿跟你一起死啊!” 话毕,又升高了音调,一边压住牡丹娘子不许她起身,一边回头冲着院门外她带过来的丫鬟婆子们大声叫道:“快来人啊,快去请大王和王妃!” 显然她早就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她这里刚一嚷嚷开,便有两个机灵的丫鬟分着方向跑了。承欢娘子则又冲着剩下的人叫道:“快快快,快进来几个人,先把这院子里的人都给绑了,可别叫他们跑了……” 第三章·巫蛊 等喝得烂醉的广陵王蹒跚着过来时,王妃已经先一步到了。那牡丹娘子和那个行着巫蛊之术的老头,以及那唯一一个被她留下就近侍候的小丫鬟,早被堵了嘴绑起来扔在庭院当中。 王妃过来时,只远远看了一眼东厢室内那满地的符咒,便转过身去,站在庭院当中,捻着手里的念珠念起佛来。 而早已经醉得东倒西歪的广陵王,则努力聚着眼神儿,辨认着地上那正哭得梨花带雨的牡丹娘子。半晌,他才笑道:“这不是牡丹嘛。你躺在地上做什么?” 因朝廷历来忌讳着这巫蛊之术,因此,承欢娘子虽当众闹将起来,却也十分有分寸地把守住了院门。此时跟着王妃进到院里来的,只有承欢娘子和王府大总管二人。见王妃如一尊菩萨般立在西斜的夕阳下念着佛,承欢娘子又碍于身份不好主动去跟广陵王搭话,朱大总管只好自个儿站了出来。 他凑到广陵王的耳旁,小声回禀道:“牡丹娘子她……”他到底不敢当众说出“巫蛊”二字,便含糊其词道:“娘子做了不该做的事。” 广陵王听了,先是摇晃着那肥胖的身躯,迷迷瞪瞪地看着地上那三个人,然后忽然一阵大怒,回身便从近侍的腰间拔出一把钢刀来,杀气腾腾地指着牡丹骂道:“你个小贱人,这是嫌本王老了?竟敢背着本王偷人!看老子不砍死你!”说着,竟举起那明晃晃的钢刀,就这么胡乱跺向那地上的三人…… 这一变故,全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顿时,这偏于王府一隅的小院里,响起一阵刺耳的尖叫…… *·*·* 将那醉得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杀了人的广陵王送回正殿,又命人收拾了一片狼籍的小偏院,广陵王妃陆氏一口否了朱大总管要她挪个地方的提议,竟就这么,领着那些胆颤心惊的众姬妾们进了小偏院的正房。 于上首坐了,王妃头痛地捏捏眉心,对侍立着的承欢娘子道:“你做得很好。朝廷历来厌恶此等邪术,若叫人知道了,只怕别人不会说这是牡丹那贱婢糊涂,倒以为是我们王府里有什么不干净了。若是再被人有心利用,不定最后我们整个王府都得跟着一同遭殃。” 承欢娘子赶紧一脸谦逊地敛袖行了一礼。 虽然那喝醉了的广陵王以为牡丹是不守妇道才砍了她,可在场的诸人心里都明白,她正在做着的是什么事。 于是,一个姬妾不解道:“平常看着牡丹是个挺明白的人,怎么竟会行此……怎么竟会糊涂至此?!” 另一个姬妾叹道:“只怕是为了二十七郎吧。” 第3节 自那日二十七郎落水后,太医就已经断言过,这一回他是再难逃过死劫了。此时众人不由全都认定了,那牡丹娘子施着这巫蛊之术,应该是想要为二十七郎续命的。 承欢娘子听了,心里却是一阵暗暗冷哼。 当初她进府时,夺的就是牡丹的宠。只是,那广陵王原就不是个长情的,叫那牡丹借由她有孕之机,竟又把广陵王的爱宠从她这里重夺了回去……这么多年来,两人间的积怨早已入骨,如今听着众人虽纷纷指责着牡丹,可话里话外竟隐隐又有同情她那颗为母之心的意思,承欢娘子心里不禁一阵气恨难平。 于是她扭头问着身边的人,“那个总跟着牡丹的老阉人,看着就不像是中原人。他是哪里人?” “好像是南番人吧。”那人道。 “原来如此,”承欢娘子故作无意状又道:“早听说那些南番人擅邪术,看来竟是真的。对了,我仿佛听人说过,南番有种秘术,好像说是可以借用血亲的福寿来替自己换得一个不老之身,也不知是真是假。” “呀!”那人一听就惊呼了起来,“这么说来,也难怪那牡丹都三十出头了,一张脸看着依旧跟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一样呢,不定她就是让那老头给她施了这种邪术的缘故……” 她话还没有说完,承欢娘子已经故意抹着手臂,打断她道:“姐姐快别说了,我这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依着姐姐的意思,难道牡丹这是拿了二十七郎的福寿换了自己的青春不成?” “诶,你别说,还真有这个可能哎!”旁边又一人凑过来,道:“那小二十七出生时明明生得挺结实的,偏后来越养越瘦弱,不定就是这缘故呢!” 又有人道:“我原还奇怪着,牡丹那么爱美的一个人,怎么特特跟大王要了那么个又丑又怪的老东西跟着,想来就是因着那老东西会这邪术的缘故!” “不可能不可能!”承欢娘子故意摆着手道:“你那意思,倒像是说,今儿这邪术不是为了替二十七郎续命,而是要借二十七郎的一条命,来替她换个青春永驻了!怎么可能呢?都说虎毒还不食子呢,牡丹她再不好,也不会有这么狠毒的心肠。那二十七郎虽是王妃的儿子,可好歹也是从她肠子里爬出来的……” “怎么不可能了?!”那二人同声道,“你且看看她那张脸,哪像她那个岁数该有的模样?!” “就是就是!我说我怎么看她一身的狐媚子气呢,原来是使了邪术的缘故……” “闭嘴!” 忽然,上首的王妃猛地一拍案几。原本议论纷纷的众姬妾们立时全都闭了嘴。 只听王妃怒道:“难道你们都忘了前朝的巫蛊旧案了?!还是说,你们一个个都嫌眼下活得太-安逸,想学当年那些被无辜牵连的人,也去尝一尝那诏狱的滋味?!” 顿时,众人一阵噤若寒蝉。 见众人都不吱声了,王妃才放缓了语气道:“此事到此为止,以后谁都不许再提。至于牡丹那贱婢,想来也是活不长了。” 广陵王那一番乱砍乱跺,虽当场就砍死了那个老番奴,牡丹娘子却不知是好命还是歹运地竟留了一口气尚未断绝,如今早被抬出去等死了。 一个往日里就紧跟王妃脚步的姬妾凑到王妃面前,小心禀道:“那贱婢死也就死了,可……她那个姐姐……” 王妃一皱眉,想了想,道:“等事情了结,去请了宜嘉夫人过来,我自会告诉她真相。想来冲着二十七郎,她也不好有什么计较的。” 提到二十七郎,众人这才想起来,因着眼前那一堆又一堆的混乱,大家早忘了这么个人,甚至都不知道这孩子如今是死还是活。 王妃不由蹙起眉尖,头也不回地吩咐着朱大总管道:“你带个太医过去看看二十七郎。还有,再派个人过去看看牡丹死了没。” 不管牡丹行此邪术是为了给二十七郎续命还是为了永葆自己的青春,可以肯定的是,那二十七郎正是承受了巫蛊之术的人。虽然算起来,二十七郎也是个受害者,可眼下谁也说不好他是个什么情况,这由不得朱大总管心里不发怵。偏偏如今上命难违,叫他想推脱都不成。也幸好王妃同时还命他带上一个太医,于是大总管只好磨蹭着出了正房。 来到东厢门前,看着那虽然经过水洗,却依旧能够看到一点朱砂残留的地面,朱大总管小腿一阵打颤。他真心不想迈进那道门槛去,于是便机灵地借口责骂着那没能弄干净地面的小丫鬟,竟故意滞留在门外,就是不肯迈腿进门。 那沈太医倒是个不信邪的,不由带着轻蔑瞥了一眼那拿腔拿调的老太监,便撩着衣袍进了东厢。 此时太阳已经快要西沉了,东厢里笼罩着一片昏暗,以至于床上躺着的那个小小人儿,就只剩下了一个模糊的身影。 朱大总管一边装腔作势地骂着小丫鬟,一边隔着高高的门槛,踮着脚尖看着沈太医在床边上坐了,又看着太医从被子里拿出二十七郎的胳膊,再看着他将三根手指搭在二十七郎的手腕上…… 就在他踮脚张望时,身后匆匆跑进来一个小太监。小太监跑到正房门外,冲守在门外的一个婆子说道:“烦请进去回禀一声,牡丹娘子没了。” 朱大总管心里一叹,正待转头看向那边,忽然就看到那个给廿七郎把着脉的沈太医猛地一挺腰背,嘴里发出“咦”的一声轻呼。 “怎么了?”朱大总管顿时一阵紧张。 “活了!”太医抬头看向他,眼里一片惊奇,“原都已经没脉息了,如今竟忽然又……” 那沈太医的目光和朱大总管一阵默默交汇,却是同时打了个寒战,不约而同地将这件奇事闷在了心里。 人之缘分就是如此稀奇,原本相互不待见的二人,却因着守了同一个秘密,而成为终身的好友。虽如此,二人间也再没讨论过这件奇事。直到多年以后,已经荣养了的朱大总管和早已告老还乡的沈太医再次相遇,二人才于酒后议论着:“应该真个儿是那位拿这位的福寿换了自己的青春永驻吧,不然哪能这么巧……” 这话虽叫一旁侍候着的人听到了,却是谁也没听明白,俩老头话里的“这位”和“那位”,指的是什么人。 *·*·* 且说那如今已经魂穿为广陵王第二十七子的秦川,睁开眼后看到的头一个人,便是床头处坐着的一个仪态庄严的妇人。 “你醒了?”妇人看着他温和笑道。 秦川的嘴唇微动了动。他想要说些什么,却是忽然发现,他的脑子里竟是一片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他既不知道这是哪里,也想不起来自己是谁…… 他游移着眼看向四周,想要从周围的环境里找些线索,却除了发现这是一间开阔而精美的房间外,竟没能得到任何有用的提示。 而虽然他什么都没能想得起来,却有种奇妙的感觉——这地方,他似乎并不陌生。 见他转着眼珠四处张望,那妇人也随着他的视线回头看了一眼,然后低头对他笑道:“听说之前你病了,才被挪到那偏院去的,如今你大好了,自然就该搬回来了。” 顿了顿,妇人抬手覆在他的额上,一脸怜惜地叹道:“这是王府的规矩,倒不是特为针对你的。好在如今你已经大好了。你且放心,只要有我在,你依旧是这府里的廿七郎,没人敢怠慢于你。” “念、念妻郎?!” 床上的少年喃喃应着。不知是因为困惑,还是因为久不开口,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并不难听的沙哑。 “是呢。”妇人微笑道,“不管怎么说,你依旧是王府里的廿七郎。” “念……妻?!”少年犹豫道,“这……是我的名字?!” 这名字也太古怪了。少年想。 床边的妇人一怔,那原本覆在少年额上的手,如被针刺到般忽地缩了回去。她低头细细打量着那少年的眼,直到确认少年眼里那毫不作伪的一片坦荡,她这才忧心地拧起眉,问着少年道:“你竟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那你可还知道我是谁?” 原名叫作秦川,如今则该被叫作李穆的九岁少年,看着宜嘉夫人一阵茫然摇头。 宜嘉夫人看看他,忽地叹了口气,再次将手覆在他的额上,道:“我是你的大姨。你叫李穆,是广陵王的第二十七子,小名廿七郎……” *·*·* 当宜嘉夫人被迎到厅上时,廿七郎傻了的事,早已经传遍了整个广陵王府。 因宜嘉夫人是朝廷册封的一品夫人,见她向自己行礼,一向眼高于顶的王妃陆氏竟难得地起身还了宜嘉夫人半个礼数。 相互问安毕,又敬了茶水,王妃便对宜嘉夫人道:“原本家丑不可外扬,可夫人不是旁人,倒不好因着这事叫夫人和我们王府生了嫌隙。夫人尽可以放心,如今大王早已经给王府上下都下了严令,再不许人提及此事。便是为了小二十七,我们也断不会叫牡丹背上什么恶名的。只是……夫人到底是牡丹的亲姐姐,这善后之事,总还要跟夫人商量一二。如今虽说二十七郎的病情已有好转,牡丹却因照顾他而又病倒了,看样子只怕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了。夫人心里该有个计较才是。所谓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可还要好好活着呢。小二十七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他还有一大把的将来,作为他的长辈,我们该多为他的将来考量才是正理。” 宜嘉夫人从茶盏上方抬眼看看王妃,然后缓缓提起唇角,笑着应道:“先太后还在时,就总夸王妃是个周详人,如今竟越发地周祥了。其实要说起来,我那妹妹也是个叫人头疼的。正如王妃所言,逝者已矣,我也不过是心疼廿七郎罢了。唉,偏都不能听他叫我一声‘姨母’,倒是叫人遗憾得紧。其他的,倒也没什么可计较的。” 二人的目光在茶盏上方一阵交汇。 王妃笑了笑,对宜嘉夫人道:“夫人可真是,怎么说你和皇后娘娘都是于佛前结拜过的姐妹,便是依着朝廷礼法,你我不能真当个亲戚来往走动,在大王和我的心里,却也真心拿夫人当自家亲戚般在看待的。何况你还是服侍过先太皇太后和先太后的两届老人儿,廿七郎他又是个小辈,只冲着个‘孝’字,你也当得他叫你一声‘姨母’。更何况,”她叹着气又道,“这孩子自小就三灾八难,如今竟又什么事都不记得了,能多一个人疼他,也是他的福分呢。” 第四章·阿愁 锁头卸下门环的“咣啷”声才刚一响起,屋里原本正睡得香甜的女孩们就全都被惊醒了。 “起了!” 随着一声暴喝,一只脚粗鲁地踹上门板。 门板弹开,“嘭”的一声撞在门侧的大通铺上,直惊得铺位恰好正对着门板的吉祥本能地一缩脚,又伸手捂住嘴,及时咽下一声惊呼。 似乎今儿鲍大娘的心情不错,她只踹了一下门,便拖着那串“叮铛”作响的钥匙去开下一间寝室的门了。 屋里的女孩子们敛住气息,直到确定老龅牙不会进门发威,这才有人小声叫道:“起来,快起来,可别勾得那老龅牙进来拿鞭子打人。” 于是,昏暗的室内响起一片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此时正值隆冬,便又有人小声抱怨着那从大敞的门外吹进来的寒风,却没有一个人敢去把那扇被鲍大娘踹开的门给合上。 吉祥坐在她的铺位上,捂着嘴连眨了好几下眼,这才稳了稳心神。不过她并没有像别人那样急着穿衣,而是先扭头看向睡在她左侧墙角处的阿愁。 她们这间寝室没有窗户,只于左右两排大通铺的中间开着一扇门。此时辰光尚早,连不远处惠明寺的晨钟都还不曾敲响,加上她和阿愁的铺位都位于门后,光线更是暗淡,叫她连阿愁的五官轮廓都看不清,单只看到一片昏暗中,阿愁那原本不大的眼,睁得竟如铜铃一般,显得格外的黑白分明。 “你醒了?感觉怎样?”吉祥伸出一只冰凉的小手覆在阿愁的额上,另一只手则覆着自己的额头。略对比了一下后,她松了口气,对那一直以一种奇怪眼神直愣愣看着她的阿愁笑道:“亏得没有再发烧……” 吉祥的话还没说完,睡在她右侧的果儿已经爬了起来,直接越过她,也伸手去摸了摸阿愁的额。 “怎样?”果儿的右侧,胖丫支着手臂问道。 “还好,不热。”果儿答着,却叫那门外刮进来的寒风吹得打了个哆嗦。她赶紧缩回手,一边扭动着双肩钻回被子里,一边喃喃骂道:“这贼老天!还没开始数九呢,就已经这么冷了,这是存心不让人活了!” 她正骂着,便听到对面的大通铺上,阿秀冲着吉祥叫了声:“吉祥,关门。” 吉祥答应着,正要伸长手臂去关门,果儿却忽地从被子里又钻了出来,一把按住她,扭头冲着阿秀叫道:“你是断了手脚怎的?!干嘛又指使吉祥?!” 吉祥正要答说“没关系”,便听对面又有人笑着应道:“她不是正好靠近那扇门嘛。”却是睡在阿秀旁边的丽娘。 果儿一听,那斜飞的凤眼顿时眯缝了起来,冲丽娘冷笑道:“你还好意思说……” 她正待要说什么,一向不愿意跟人争执的吉祥已经拉住了她,道:“不过顺手罢了。”说着,伸长手臂便要去关门。 她伸出去的手却再次被果儿按了回去。果儿怒道:“你怎的又烂好心了?!这一屋子的人,谁不嫌冷?可怎的谁都不去关这门?说白了,不过是因为这门是那老龅牙踹开的,她们怕关了门,回头叫老龅牙找了她们的麻烦罢了。偏你和阿愁这两个实心呆子,总看不出人的好心歹意!你俩忘了你俩是怎么被人挤到这最冷的门边上来的了?!还是你忘了,昨儿阿愁是因为什么才挨打的?!” 吉祥愣了愣,回头看看阿愁,见她依旧直愣愣地瞪着一双眼,不由就想起昨晚她发烧时哭着说不想活了的那些话。于是她默默地缩回了手。 对面的通铺上,阿秀和丽娘对了个眼。丽娘没吱声,阿秀则大声嚷嚷起来,一副欲找果儿吵架的模样。 “吵死了!”胖丫猛地从被子里坐起来,冲着对面喝了一嗓子。 阿秀一噎,因畏惧着胖丫那比旁人都要大的力气,她压着个声音小声叽咕着,到底没敢开口骂人。 胖丫则将被子裹在肩上,扭头隔着果儿和吉祥问阿愁:“你怎样?手还疼吗?伸过来给我看看。” 果儿立时道:“这黑灯瞎火的,你能看到什么呀!等天亮再说吧。”说着,却是裹着被子又倒回了铺位上,看着似要睡个回笼觉一般。 胖丫忙推着她道:“你怎的又躺下了?叫老龅牙看到,又该骂人了。” “便是我起了,她就不骂人了?!”果儿嘟囔着,一边以被褥裹紧双肩一边抱怨道:“天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吃得比猪差,干得比驴多,还连盏灯都不肯给我们留。这也就罢了,大冬天的,咱们被子还薄成这样。我这一晚上都没能热乎得起来!” “我也是。”“我也是。” 顿时,她的话引来屋里众人的一致附和。 胖丫一边穿着衣裳一边劝着果儿道:“我劝你还是起吧,都知道这被子薄得跟层纸似的了,你以为你再焐会儿就能热乎了?!还不如起来活动一二,倒不会那么冷了。” 果儿想了想,觉得这话在理,便嘟囔着翻身坐了起来,一边伸手去拿那盖在被衾上的棉袄,一边又抱怨道:“亏得那些人还有脸说,这是朝廷特特赐给我们的新絮棉花。我敢打赌,我们这被子里若真能翻出一两棉花,也算得她们是有良心了。只怕又跟去年一样,都是以芦花充填的……” “嘘!”一向胆小的吉祥赶紧冲她竖起一根手指,低声道:“你不要命啦!万一被那些狗腿子们听到……” 她话音未落,就听得走廊上传来一阵叮哩铛啷的钥匙串响。紧接着,天井里便响起了每天早晨都要照例听过一遍的谩骂声: “起了起了!你们这群只知道吃白食的猪猡,都给我起了!不知死的讨债鬼,也不知道老娘哪辈子欠下的债,这一辈子竟要侍候你们这群短命鬼。一个个怎么都不死去?尽白费着朝廷的钱粮!起了!谁敢晚了,今儿一天都没她的吃食!” 那果儿原本都已经把棉袄抓在手里了,听着这最后一句,竟忽地把那棉袄往被子上一盖,翻身又躺了回去。直惊得已经挪到床边上去穿鞋的吉祥赶紧一把拉住她的胳膊,问道:“怎地又躺下了?!” 果儿一动不动地任由她拉着,一边以一副生无可恋的语气叹道:“你没听到吗?说是起晚了的没吃食。咱们这屋里,可都是被罚了今儿一天不许吃饭的。反正已经没我们的份儿了,起早起晚都一样,倒不如让我再睡会儿。” 她这般一说,顿时便叫屋里正摸着黑穿衣梳头的女孩们都住了手。然后大家全都不约而同地扭头,看向屋子的东南角。 第4节 此时吉祥正好站在那个方向,被众人那带着怨怼的眼一看,她心里立时慌了神,下意识往后一缩。 于是,那裹着被褥坐在最墙角里的阿愁,就这么露了出来。 此时,天色已经比刚才亮了一些。虽如此,因着门板的遮挡,依旧叫人看不清那叫阿愁的女孩生着副什么模样,只那双因处于暗处而显得愈发黑白分明的眼,分外地惹人注目。 而,都不用怎么细看,众人便能从那双比往常睁得大了一倍的眼眸中,读出一股几乎触手可及的惊慌和不安。 屋里静默了片刻,便听得有人冷哼道:“都怪阿愁!若不是她,我们也不会被白白带累着饿上一天!” 果儿原本都已经倒回铺位上了,一听这话,立时又翻身坐了起来,抬手指着说话的那人道:“你说这话凭不凭良心?!昨儿的事我们大伙儿可都看着呢,那是阿愁的错吗?明明是有些人别有用心,怕阿愁挡了她们的道,这才那么陷害着她的。她当她害了阿愁,倒霉的只阿愁一人,谁又料到掌院竟直接拉上我们一屋子的人跟着一同受罚。你不去怪那害我们一起挨罚的,倒怪起无辜挨了顿打的阿愁,果然是看阿愁老实好欺负怎的?!” 她虽没指名没道姓,一屋子女孩的眼仍是都往阿秀身上看去。 阿秀被众人看得脸上一红,赶紧争辩道:“这怎么能怪我呢?我又不是有意要绊倒她的。再说了,是她没站稳,才把菜汤撒到掌院身上的,还害得我也跟着挨了两耳光呢。我这里还没喊冤,你们倒怪上我了!” 丽娘也站出来相帮着阿秀道:“这事也怪不到阿秀,原是阿愁……” “你闭嘴吧!”果儿喝道:“别总当别人都是傻子,全天下只你一个聪明人!你若真有担当,倒是给我们大伙儿说说,阿秀伸脚去绊阿愁之前,你跟阿秀说了什么?!” 又扭头对众人道:“前儿不过才有风声,说是教坊的叶大家想要在我们这些人当中挑个识字的当养娘,昨儿就出了这事,”她再次扭头瞪向丽娘,“我们这些人里面,唯有你和阿愁是识字的。你定是怕阿愁抢了这次机会,你才这般设计着她。如今阿愁得罪了掌院,她定然不会让阿愁出头了,那这机会可不就是你的了?!你那点心眼儿,也就糊弄糊弄阿秀那傻子罢了!” 顿了顿,却是又补充道:“我还说错了,阿秀也不傻的,你省下的那三瓜两枣,可不都是进了她的肚子!要说‘带累’二字,我们可都是被你们这两个蠢货给带累了的!偏你俩算计完了人,还把别人当傻子似的,竟又想着把脏水往阿愁身上泼!” “你胡说!” 阿秀立时从铺位上跳下来,向着果儿扑过去。正梳着头的胖丫见了,赶紧横过一步,伸手拦下阿秀。丽娘倒是并没有扑过来,而是摆着副有冤无处诉的委曲模样,坐在床铺边上抹着眼泪,引得相邻铺位上的女孩们全都围过来劝慰着她。吉祥向来胆小,生怕两边冲突上,一会儿拦着阿秀,一会儿又抱住果儿,一边又害怕这里的吵闹会引来管院娘子,只来来回回在通铺间的狭小过道上打着转。 一片混乱中,谁都没注意到,引起这场骚动的主角,那个阿愁,自始至终抱着她那单薄的被衾缩在墙角里,正以一双含着不解和惊恐的眼,默默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一觉醒来,阿愁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竟是什么事情都想不起来。她既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这里是哪儿,更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在这里。直到身旁那瘦弱女孩叫着她“阿愁”,她才知道,似乎她的名字叫“阿愁”。 可是,这名字于她来说,竟没有一点儿熟悉的感觉…… 阿愁拥着被衾,默默观察着四周。 此时天还未亮,就如那个果儿所说,屋里也没有点灯。就着那点模糊的天光,阿愁看到,这间屋子其实并不算大,横不过六七步,竖也不足八-九步。整个房间里,除了她面前那扇因失于保养而裂着好几条大缝的木门外,便再没有任何可采光之处了。 房间里没有一件家具,只沿着左右两边墙壁垒着两排长长的大通铺。阿愁悄悄数了数,这么点点大的屋里,竟挤了十六个女孩,两边的通铺上各住了八个。因房间小,人又多,便是从那大敞着的门外时不时刮进来一阵寒风,依旧难以吹散屋里一股难闻的霉味,以及一种不洁净的人体气息。 这十六个女孩,似乎按着铺位,于无形中形成了每四人一组的格局。那个叫果儿的女孩和对面铺位上的阿秀对上时,靠里侧那四张铺位上的女孩,则以过道为界,很自然地分了两组,纷纷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吃瓜看热闹模样。而靠近门口两边那四张铺位上的女孩们,则是各自抱了团,相互帮衬对峙着。 显然,阿愁应该和那个果儿、胖丫,以及吉祥是一伙的。不过,因她对眼前发生的一切依旧感觉摸不着头脑,所以她并没有参战。 旁听了半天,她才勉强弄清楚,那睡在她身边的瘦小女孩叫吉祥。这女孩一看便是个温柔又胆小的。 睡在吉祥另一边的,那个生着一双漂亮凤眼的果儿,则显然是个伶牙俐齿的姑娘。 果儿的另一边,那高个子的女孩叫胖丫。只是,她的模样恰正和她的名字形成截然的对比。胖丫生得极瘦,加上她那比别的女孩都要高出半个头的身高,看着简直像是根发育不良的竹竿一般。 和她们这边对峙着的,严格说来其实只有两个女孩。一个,是那看起来就不怎么聪明机灵的阿秀;另一个,便是那个丽娘了。这丽娘倒是生得五官清秀,且看着颇有一种知书达理的文雅气质。 此时那个丽娘正拿手捂着脸,在嘤嘤低泣着。她的身旁一左一右站着的两个女孩,那铺位和阿愁与吉祥一样,都是最靠近门口的。不知为什么,阿愁敏锐地感觉到,这二人劝着丽娘时的态度中隐约带着些许敷衍。她不禁猜测着,看来对面那四人的关系,并不像其他四人组那般团结,看着倒像是这四人里面又分了一层的亲疏远近一般。 这里几人正吵嚷着,门外忽然响起一阵“当当”的钟声,却原来是不远处的惠明寺里终于敲响了晨钟。 “打钟了!” 原本看着热闹的另外两组人马立时喊了一嗓子,纷纷从铺位上跳下来,分开如斗鸡般对峙着的阿秀和果儿等人就匆匆跑了出去。 那阿秀和果儿一样,其实都还没有收拾整齐。见状,二人不约而同地歇了战事,又冲着对方冷哼一声,都扭头回去继续收拾自己,却是一个忙着穿鞋,一个忙着梳头。 吉祥早就已经收拾妥了,她回过头来,见阿愁仍一脸怔怔地抱着那被褥,便上前拉开她怀里的被褥,柔声道:“可是你手上还在疼着?我来替你穿衣裳吧。” 已经梳好头的胖丫挤过来,道:“我来吧。我帮她穿衣裳,你赶紧替她把头发梳一梳。”又低头对阿愁道:“你别怕,今儿你就躲在我的后面,掌院看不到你,应该也就想不到要罚你了。” “嘁,”飞快辫着辫子的果儿嗤笑一声,“怎么可能!掌院可是个属王八的,咬着人就再不肯松口呢!” 胖丫立时回手在果儿身上拍了一记,责备道:“阿愁原就胆小,你何苦吓她!” 果儿不服道:“我不说,掌院就能放过她了?!与其这般骗着她,倒不如先叫她心里有个底呢。阿愁,”她侧过头来,凑到阿愁的面前,盯着她的眼道:“你心里可得有个数。昨儿你当着客人的面洒了掌院一身菜汤,当心今儿她依旧不饶你!” 看着那围着自己的三人,阿愁眨了眨眼,然后乖巧地点了点头。 原来她果然叫做阿愁。她想。可与此同时,她隐约又有一种不太对劲的感觉,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在告诉她,她并不叫阿愁,她应该叫…… 恍惚中,似有什么从阿愁的脑际一闪而过。而当她努力想要去追逐那道灵光时,灵光已经不见了踪影。 “发什么呆?快点穿鞋,晚了又要挨罚了!” 将一双已经没了后跟的破旧布鞋踢到她的脚下,果儿推着她的膝盖道。 第五章·慈幼院 四人才刚一出门,迎头就被一阵寒风吹得同时打了个哆嗦,果儿更是直接打了个响亮的大喷嚏。 她吸了吸鼻子,背转身去,一边缩起肩膀扛着风,一边将两只手互揣进袖笼里取着暖,对走在她身后的胖丫道:“我怎么感觉今年冬天比往年要更冷一些?” “这还没下雪呢,等下了雪更遭罪。”胖丫说着,回过头去问着阿愁,“你的手怎样了?给我看看……” 说话间,她才注意到,阿愁正一脸怔忡地看着那天井发着呆。 “怎么了?看什么呢?”她问道。 “没,没什么……”阿愁赶紧收回视线。 此时的她仍处于一片混沌之中。她搞不清眼前是个什么情况,又不敢贸然去问人,也就只能自己胡乱摸索了。之所以四处张望,便是指望着周围能有什么东西勾起她的记忆的。只是,眼前看到的一切于她来说,依旧是那么的陌生。 这是一个四合式的院落,四周的房间以走廊相连,中间则是个黑乎乎的天井。 看着天井上方被屋檐困成一个整整齐齐“口”字型的天空,阿愁的脑海里莫名跳出“四水归堂”这几个字来。叫她觉得诡异的是,她不知道这四个字从何而来,却知道,这“四水归堂”是指南方民居中一种常见的建筑样式…… 果儿倒是没注意到她的异样,见胖丫问着她的手,便也凑了过来,道:“是呢,刚才在屋里看不清,这会儿好歹有点天光了。快给我们看看,你的伤怎样了。昨儿肿成那样,还发了高烧,我差点以为你要活不成了呢。亏得到了下半夜,你自个儿挺了过来。” “怎么说话呢!”胖丫立时没好气地拿肩一顶她,对阿愁道:“你别怕,不管今儿掌院分派你去做什么,你都只管应下。我会找人换班,必定跟你在一处的。” “我也是。”果儿道,“你才刚得罪了她,想来她不会派你什么好活计。这种活计,肯定没人抢。” 吉祥也道:“你别担心,我也陪着你呢。”又拉起她的手,问道:“让我们看看你的手,还疼吗?” 说着,三人一并低头看向阿愁的手。 直到被吉祥抓住手,阿愁才于忽然间意识到一件事,她的触觉似乎出了问题——吉祥的碰触,于她来说,竟然像是隔着一层手套一般,有种不太真切的感觉。 “嘶!” 忽然,胖丫和果儿同时发出一声感同身受的倒抽气声。原本正握着阿愁的手的吉祥,也受惊般飞快地放开了她的手。 阿愁看看众人,这才迟缓地低下头去看向自己的掌心。 这一看,却是叫她也大吃了一惊。 只见她的掌心里竟是一片青紫,那肿起老高的铁尺印痕,看着就很疼的模样。 偏偏她竟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直到这时,她才又注意到一件事。其实不仅她的手上感觉麻木,仔细想来,似乎连她的脚踩在地面上的感觉,也都有些不那么真实。那种感觉,就好像她和整个世界之间都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一般;又有些像是她的灵魂和这具*一时还不能完美兼容…… 兼容?! 这个词不由令阿愁眨了一下眼。就和那“四水归堂”一样,她虽然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却又有一种奇怪感觉,好像她不应该知道的…… 见她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胖丫问道:“疼吗?” “不疼。”阿愁老实摇头。 “怎么可能不疼?!”果儿不信地一咧嘴,“昨儿晚上还疼得要死要活的呢。” 吉祥看看阿愁,见她脸上果然没有昨晚那种吓人的惨白,便道:“只怕这会儿是疼过了头,已经麻木了吧。” “许是吧,”胖丫伸手摸摸阿愁的头,以不知是哪里的方言,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声:“可怜的娃儿。” 一个“娃”字,却是叫阿愁再一次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她们几个人还都只是“娃儿”,是一群未成年的孩子。 那吉祥和果儿看上去也就只有个七八岁年纪,便是那比别人高出一截的胖丫,看着也不过未到十岁的模样。因看不到自己,阿愁不知道自己多大。不过,她是四人中个头最矮的一个,甚至比吉祥还要矮了约两三指。 而…… 莫名的,阿愁有一种感觉,她似乎应该早就已经不是孩子了…… 正怔忡间,有人从走廊上跑过。见她们几个聚在一处,便好奇问道:“你们几个凑在一处看什么呢?” “没什么。”果儿赶紧把阿愁的手按了回去,扭头迎着来人说笑起来。 果儿一边跟那人说笑着,一边打头领着阿愁她们往角落里的院门处走去。 路过别的房间时,阿愁偷偷往那些房间里瞅了一眼,于是发现,这院里的房间竟都是同样的格局,都是小小的一间,只有门,没有窗,屋里也同样都没有家具,只左右两排大通铺。 这会儿,不仅她们几个在往外走,其他房间里的女孩子们也都各自边收拾着自己边往院外匆匆赶着。于是阿愁又注意到,原来这院里住着的全都是些孩子,年纪最大的看着也不过才十三四岁,最小的则只有四五岁的模样。且还都是些女孩子。 这是什么地方? 被吉祥拉着跟上众人,阿愁忍不住频频左右张望着。只是,不管是身边的这些孩子们,还是周围的那些建筑,她的脑海里竟一点儿也找不到相关的记忆。 院门外,是一条两边墙壁高耸的窄长防火巷。出了防火巷,拐过一道弯,前方出现一个看着有点阴森的黑暗门洞。门洞旁,是通往另一个方向的岔道。此时正有几个男孩从那条岔道上拐过来。看到她们,几个男孩立时鬼头鬼脑地往门洞里张望了一下,然后向着她们跑了过来。 显然两边都是熟识的,几人相互打着招呼,其中更有一个小男孩直直看着阿愁,叫着她“阿愁姐”。 那是个约六七岁年纪的瘦小男孩。和她们一样,男孩身上也穿着件明显比他的身材大了一号的棉袄,且那棉袄上同样打着各色补丁。 男孩跑到近前,一脸关切地问着阿愁:“你可还好?” 阿愁一阵犹豫。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个男孩。不过,幸亏果儿是个活泼的,抢着接过了话头。 “别提了,”果儿道:“昨儿晚上可把我们吓坏了。她一回去就发了高烧,到了半夜,更是连叫都叫不醒呢。偏那会儿老龅牙已经锁了门,人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我们叫了半天救命都没人搭理。好在后来她自个儿缓了过来。今儿看着倒还好,就是手肿得厉害,也不知道有没有伤着筋骨。” 果儿和那男孩说着话时,其他男孩也过来了。便有个叫瘦猴的男孩问着她们道:“你们当中也有谁跑了吗?怎么连你们那边也锁门了?” “还不是因为你们那边闹的。”胖丫道:“他们是怕我们也学着阿牛他们跑掉罢了。” 果儿冷笑道:“掌院不是常说,朝廷每个月都要为我们这些养在慈幼院里的人支付一笔膳食费的吗?跑掉一个,他们可不就得少收一个人的钱了!” 慈幼院?! 阿愁扭头看向果儿——就是说,这里是慈幼院?可是……慈幼院又是个什么地方?! 她正茫然间,之前那个叫着她名字的男孩拉了拉她的衣袖,对她小声说道:“等会儿吃完饭,你且等一等我,我给你带馒头过去。” 阿愁眨了下眼,忙道:“谢谢,不用……” 事实上,她是因为眼前的情况诡异,怕在人前漏了怯才拒绝的,可男孩显然误会了,一脸诚恳地对她道:“上次我受罚挨饿时,你也省下你的馒头给了我,今儿算是我还你的。” 阿愁正不知该怎么回答,果儿回头问着那男孩道:“冬哥,不是说有个庄户看中了你,想收你做养子的吗?怎么没消息了?” 第5节 “嫌他年纪小了呗。”瘦猴笑道,“还嫌他生得瘦弱,做不了田里的重活。后来那户人家挑了虎子,昨儿就把人领走了。” “这回他们收了人家多少钱?”胖丫问。 “最后议了个一贯整。听说那不是个什么大户人家,因家里劳力少,才想着从咱慈幼院里领一个回去的。掌院说,若是要冬哥,只要八百个大钱就行了,可若是要虎子的话,至少得一贯五。那户人家说,领了冬哥回去还得养上好几年才能用得上,他们想要个能做活的。两边砍了半天的价,最后才以一贯钱成交的。” 显然瘦猴是个耳报神,竟把整件事报了个头头是道。他笑嘻嘻地摸摸冬哥的头,又道,“倒不是我们冬哥有什么不好,他如今不过才八岁年纪,虎子好歹可是十岁了。”又弯腰凑到冬哥的面前,逗着他道:“等你也十岁了,你就值钱了。” 阿愁吃惊地看向冬哥。她还以为这孩子才六七岁左右,却再没想到他竟已经八岁了。扭头看看身边那群同样面黄肌瘦的孩子们,阿愁一时倒有些拿不准这些孩子都是多大岁数了。 只听果儿撇着嘴对瘦猴道:“亏得没去!那种人家想也知道,说是领个孩子回去做养子养娘,其实不过是打着旗号买个奴仆回去侍候他们罢了。咱大唐说是不许百姓拿良民充作奴仆,可朝廷都已经这么多年没打过仗了,哪来那么多的番奴官奴供人役使?可不就叫人把主意打到我们这些没爹没娘没人管的身上了!咱们跟那些官卖的番奴官奴们相比,唯一一个麻烦点的地方,就是他们若是把我们弄死了,还得跑去官府报个夭折……” “且领我们,那价钱可要比买个官奴便宜了一大半呢!”一个女孩插嘴道。 胖丫回头问着她:“你怎么知道的?” 女孩道:“前儿我去染坊送布料时,有人问老板我是谁,染坊老板跟那人说,我是慈幼院里的孩子。那人就说,买官奴还不如来慈幼院领两个孤儿回去,又便宜又好。不过染坊老板说,我们这些孩子都来历不明,又不知根底,正经人家都不敢收,真愿意来慈幼院领孩子的,只怕本身就不是什么好人。然后他俩都说我可怜,还赏了我一碟子桂花糕呢。” 女孩那一派天真的得意模样,令阿愁一阵无来由的心酸。直到这时她才明白这慈幼院是个什么地方,原来是专门收容孤儿弃儿的地方——也就是说,她不是个孤儿也是个弃儿了。 几个孩子说话间,已经来到那个黑呼呼的门洞前。只见瘦猴冲着众人摆了摆手,原本叽叽喳喳说着话的孩子们便都谨慎地压低了音量。 那门洞后面,是一堵几乎遮住所有天光的高高青砖墙。直到跟着那些孩子沿着墙根绕过那堵墙,阿愁才发现,原来这并不是一堵墙,而是一座三间开阔的厅堂的后壁。 延着后壁绕过去,眼前又是一条穿巷。巷子左侧,开着一个圆圆的月亮门,门里便是他们刚刚绕过的那座大厅了;向右,则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角门,通往另一个院落。 这会儿他们原该沿着穿巷向右,进那扇小角门里的,可一阵穿堂风过,带来一股令人馋涎欲滴的饭菜香,这些早已经饿了的孩子立时全都如同中了魔法般站住了脚。瘦猴更是管不住自己的脚一般,竟转身就往那月亮门的方向摸了过去。果儿见了,也有样学样地跟了上去。 有人带头,便有人相随。只眨眼的功夫,其他孩子就也都跟了过去,只剩下胆子最小的吉祥,和摸不清情况的阿愁两个站在原处。吉祥看看阿愁,心里虽害怕着,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拉着阿愁跟了上去。 她二人蹑着手脚来到月亮门边上,阿愁学着胖丫的模样探头往月亮门里看去,就只见瘦猴和果儿已经潜进了院子里,正缩在那窗下,往门窗紧闭的厅上张望着。 虽说那厅上门窗紧闭,依旧能够叫人听到厅上传来一阵阵成年人的说笑声,以及一股股挡也挡不住的饭菜香气。 就在所有孩子都拼命抽着鼻子闻着香味时,厅上那原本紧闭的木门忽然被人“吱呀”一声拉开了。一个女孩夹着个空托盘从厅上出来,恰正和那缩在窗下偷窥的果儿瘦猴撞了个面对面。 女孩打了个愣神,阿愁则趁机从那半开的门缝间看到,那厅上正一溜烧着好几个火红的炭盆。一个妇人一边说着话,一边从炭盆旁边经过。虽然她的身影叫那半掩着的门遮了一半,阿愁还是从她腰间挂着的那串铁钥匙,以及那粗嘎的声线中认出,这妇人正是一大早就踹开她们房门的那个管院娘子,鲍大娘。 只不过,此时那妇人说话的声调里,全然没了当时的粗鲁蛮横,而是多了许多几乎能够拧出汁儿来的谄媚奉承。 就在阿愁想着,若能看到那个鲍大娘的正脸,不定她就能想起什么时,那个腋下夹着个木托盘的女孩已经回过神来,扭头飞快地关上了厅门。 女孩回过身来,冲着瘦猴和果儿点了点手指,小声喝道:“皮痒了?!还不快走!今儿掌院也在呢!” 瘦猴和果儿听了,立时飞快地溜出月亮门。于是蹑在月亮门外的孩子们全都跟着一阵狂奔,纷纷溜进穿巷另一头的角门里。 那不起眼的角门后,是一个占地还没有那月亮门里一半大小的小杂院。杂院的正中央,挖着一口水井。井台的一溜边,围圈放着四只三尺来宽的大木盆。几个当值的孩子正从井里汲水上来,往那些木盆里注着水。而那每只木盆的后面,都依次排着慈幼院里的孩子们。 阿愁略数了一数,这里大概有四五十个孩子,却是女多男少,一共才只有十来个男孩,剩下的就全都是各个年纪的女孩子们了。 胖丫一进门就排进了队伍里,果儿却先踮着脚尖往前面看了看,然后扭头对阿愁她们说道:“如果是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水,倒还能热乎些。可你们瞧瞧,这都放了大半天了,只怕水面上都快要结冰了,肯定能冻死人,”又道,“我不洗了。” 胖丫立时冲着两个手里拿着铁尺,站在井台边监视着众人的孩子呶了呶嘴,道:“瞧见没?便是老龅牙他们不在,可有狗腿子在呢。你不洗,当心他们告你的状。”又道,“就算你不洗,厅上管院们没吃完之前,你也进不去,还不是得在这外面干冻着。” 果儿撇了撇嘴,到底不想吃了那眼前亏,只得不情不愿地排进了队伍里,又忍不住抱怨道:“真想叫我们干净,倒是给备身换洗衣裳,或者干脆给些热水,让人痛痛快快洗个澡啊!那才是真干净呢。叫几十个人就在这巴掌大的木盆里洗个脸,没得倒把脸给洗脏了。” 此时,那几只大木盆里都已经打满了水。只听那被胖丫嘲作“狗腿子”的一个孩子喝了一声,前面的孩子便都围在木盆四周开始洗起手和脸来。 阿愁注意到,虽然这里没有大人,这些孩子们倒也很守着秩序。年纪大的孩子主动帮着那些年纪小的;年纪小的,便是被那冰冷的水冻得脸色发白,也没有一个哭闹的。 只是,洗完了手和脸后,这些孩子竟全都顺手抬着衣袖在擦脸。 阿愁忍不住道:“没毛巾吗?” “什么毛巾?”吉祥问。 “就是……”阿愁愣了愣。她脑子里有毛巾的模样,可却形容不出来。 且,就和“兼容”二字一样,她隐约有一种感觉,似乎除了她,应该没人知道她印象里那毛巾的模样…… 而即便是她解释不出来,似乎果儿也能明白她指的是什么,回头答道:“所以我才说,这脸还不如不洗的干净呢。连块擦脸的巾子都不给我们,叫我们拿衣袖擦,可不得越洗越脏了。” 轮到阿愁她们时,别人把手放进冰冷的水里都是一副受刑般的呲牙咧嘴,只她竟跟什么都感觉不到似的。那监视着她们的“狗腿子”看看她肿成馒头一样的手,便嗤笑一声转过头去,喝斥着只以指尖沾着水的果儿。直到逼着果儿把整只手都浸进木盆里,她这才转头又去喝斥着别人。 在喝斥声里洗完了脸,阿愁疑惑地眨了眨眼。她觉得她好像少做了一件什么事。直到看到那“狗腿子”又逼着一个孩子从木盆里捧着水漱口,她才想起来,好像应该还要刷牙的。 “不刷牙吗?”她抬头问着蹲在她旁边的胖丫。 “嘘!”胖丫立时看向“狗腿子”的方向,小声道:“看叫人听到!” 此时果儿已经从木盆边上站了起来。刚才“狗腿子”强行把她的手按进水里时,打湿了她的棉袄,这会儿她正拧着衣袖。听到阿愁的问话,她不由一阵迁怒,斜睨着阿愁冷笑道:“你可真是,难怪每次外面来人,掌院就爱点着你和吉祥去见人呢。可不就因为你俩最听话!”又指着那盆已经浑浊了的水道:“你愿意拿这已经不知道给多少人洗过手的水漱口是你的事,你可别带累上我们!” 顿时,阿愁被她顶得更不敢开口了。 第六章·养娘 就如那果儿所报怨的,慈幼院里这些孩子身上的棉袄只是看着厚实,其实一点儿也不保暖。加上一个个又都刚被逼着浸了一回冷水,等所有人都轮流洗漱毕,连不知为什么变得感觉迟钝的阿愁,都感到了一丝寒意的侵袭。 阿愁以为,等他们所有人洗漱毕,就该回到前厅去了。想着她刚才偷看到厅上燃着的那几个炭盆,她不禁颇为期待。哪怕就像胖丫和果儿悄声议论着的那样,等他们过去时,那炭盆肯定早就已经撤掉了,可到底有门有窗的室内,要比这四处透风的小杂院里温暖得多。 而叫她疑惑的是,直到那几个当值的孩子收拾完井台边的木盆,他们这些人依旧挤在这狭小又潮湿的小后院里,也不知道大家都在等着什么。 因刚才差点漏馅,这会儿阿愁心里便是有再多的疑惑,也不敢贸然开口发问了,她只一个劲地东张西望着。 她左右张望时,冬哥和瘦猴靠了过来。和她们一样,他俩也像俩小老头儿似的,将两只手抄在袖笼里。瘦猴抬起衣袖擦了擦冻出来的鼻水,对果儿她们道:“该打早饭钟了。” 他话音刚落,果然,不远处的惠明寺里敲响了云板。 于是瘦猴不免一阵得意。 果儿便刺着他道:“即便你说准了又能如何?反正你我又吃不到斋饭。你倒不如说说,太阳什么时候能出来,这都要冻死人了!” 瘦猴抬头看看依旧昏暗着的天色,叹了口气,道:“这会儿才卯正。这时节,怎么都得到了辰初才能看到太阳呢。” 胖丫道:“便是有了太阳,这大冬天一早起的太阳,就跟那没睡醒似的,晒在身上也感觉不到热乎气儿。还是指望着他们前头能早点结束吧。” 此时孩子们全都挤在那背风的墙角里闲聊着,一个孩子边跺着脚取暖边道:“今儿怎么这么晚?” 另一个孩子答着她道:“没听说吗?掌院在呢。” 阿愁有点没听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只听一个女孩又道:“今儿掌院怎么来这么早?往常不都是要日上三竿她才会过来的吗?” “这个你们就都不知道了吧!”缩着脖子的瘦猴又得意起来,卖弄着他那灵通的消息道:“昨儿阿愁洒了掌院一身汤水时,掌院不是正送着一个人出去吗?那是王府里的一个管事。说是今儿王府要在惠明寺打醮还愿,这可是个讨布施的好机会,掌院哪能错过。只怕等会儿还要挑着人往王妃跟前去讨一回赏呢。” 阿秀立时推着丽娘笑道:“肯定有你一个。” 丽娘抿着嘴儿笑了笑,回头看了阿愁一眼。 站在她旁边的一个女孩注意到她的视线,便也回过头来,一脸惋惜地对阿愁道:“可惜你昨儿才刚闯了祸,不然今儿也该有你一个的。” 胖丫嗤笑道:“你当这是什么好差事呢!那些个贵人若是侍候好了,掌院那里得了好处,自是不提;可若是侍候不好,便是你没有像阿牛那样,遇到个把你当牛当马拿鞭子抽着玩的,只要掌院那里没能得到满意的布施,回头定然得说是你们没有尽心服侍好贵人,不定还得白挨一顿责罚。” 果儿也嘲着那女孩道:“怕是她眼里就只看到了贵人们赏的那点子茶果点心了。” “诶,你还真说对了。”那女孩倒也不否认,笑嘻嘻地道:“不是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吗?我是茶果子底下死,就算被打死,做了鬼也是个饱死鬼。” 说得众人一阵笑,纷纷嘲着她道:“那点子茶食点心,撑也撑不死人的。” 瘦猴抱怨道:“要说会讨好人,我不说是咱慈幼院里的第一,大概也没人敢认这个第一了。偏掌院就是看我不顺眼,总也不肯挑了我去。” “算了吧,你是再没那个机缘的。”果儿拿手肘顶着他的胳膊笑道:“你也不就着那井口照一照你的模样,歪瓜裂枣儿一般,没得倒吓得贵人做恶梦!” “相貌倒在其次,”一个女孩附和着她笑道:“主要是他再管不住他那张爱说三道四的臭嘴。”又嘲着瘦猴道:“你确实是能说会道,可什么有的没的你都敢往外说,我若是掌院,也不敢把你放出去。到时候别没讨到赏,倒得罪了贵人,讨一顿好打回来!” 又一个接着话笑道:“所以掌院他们才宁愿挑着丽娘和吉祥这样听话的。哪怕是挑着阿愁这样哑巴一样不开口的,也总比你这猴儿稳妥。” 听到自己的名字,阿愁眨巴了一下眼。若说之前她就疑惑着,她这里的异状竟都没人发现,如今她可算是明白了,原来她是个不爱开口的,所以便是她一直这么沉默着,也没人觉得奇怪。 正这时,之前那个在厅上侍候着管院们吃饭的女孩过来了,隔着院门冲着众人打了个无声的手势。 “开饭喽!” 瘦猴立时活泼地叫唤一声,带着头儿地窜了出去。其他人也都呼啦一下全都跑向了前厅。只阿愁她们这一屋被罚不许吃饭的女孩子们,无精打采地拖着个步伐走在最后面。 等阿愁跟着众人来到厅上时,果然看到厅上已经没了炭盆子,那些管院们也都散了。不过,便是此刻大厅的门是大敞着的,厅上仍有着些许余温,引得那些在透风的小杂院里冻了个透心凉的孩子们一进来就发出一声满足地叹息。 许是因为迎面那张八仙桌后面的长条案上供着一尊弥勒佛,阿愁才刚进来时,险些以为自己是误入了哪个寺庙的佛堂。直到后来她才知道,原来他们慈幼院的房子,是惠明寺捐出来的庙产。 这厅堂极大。厅堂的两侧,分左右各摆着四张长长的木桌。阿愁进来时,只见女孩们按着各自的寝室,分别坐在右侧那四张长桌的后面。左侧,那十几个男孩们则都挤在同一张长桌后面,剩下那三张长桌全都空着。 因她走着神,险些叫门槛绊了一下。果儿抱怨了她一句,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一边领着她往她们寝室那张桌边过去,一边扭头对胖丫道:“他们男院那边都快没人了。” “这是自然的,”胖丫道:“你若是想要领个孩子回去,怕也更愿意要个男孩儿。有把子傻力气,能帮着干活不说,便是将来娶妻生子,也总是跟着自家姓的一家人。领个女孩回去,除非是当童养媳,不然到了岁数还得赔出一笔嫁妆去,这赔本买卖可没人乐意做。而且,世人都是重男轻女,生个女孩,你自家不想养,想卖都没人家愿意买。那怕担了王法犯了杀孽的,不过把孩子往育婴堂里一扔;若是个不惧王法不畏神佛的,不定就直接溺死,回头只说生了个死婴也就是了。可若是生个男孩,便是你自家不想养,总有想要个儿子的人家,好歹还能卖上几文钱。你看看那些被扔到育婴堂的男孩,十有八-九都有着这样那样的毛病,没毛病的也早被人领走了。剩下的,能活到够进咱慈幼院年纪的,自然就更少了。” “是这个理儿呢。” 果儿应着,拉着吉祥和阿愁在角落里的一张长桌边坐了。 不一会儿,几个当值的孩子抬着一个几乎已经不冒热气的粥桶和一筐馒头进来了。别的长桌边,那些孩子都拿了碗过去依次打着饭菜,只阿愁她们这一桌,全都眼巴巴地望着。 掌院和管院们都不在,一个“狗腿子”假模假样地举着根铁戒尺站在粥桶边上监视着众人,其他的,则在几张桌子之间来回游走着,甚至还有个女孩凑到果儿耳旁小声说了一句什么怪话。 果儿最是受不得气的一个人,立时抬头,冲着那“狗腿子”愤愤地喷着鼻息。那女孩则哈哈笑着退了开来。 胖丫见了,伸手按住果儿的肩,低声骂道:“别理她,小人得志!” 沉默了一会儿后,果儿道:“难怪阿牛要跑,这种日子,我也过不下去了。” 胖丫一听,忙拿肩撞着果儿道:“快歇了你这念头吧!阿牛跑便跑了,他总能找到一条活路的。便是再不行,大不了做个小乞儿。可你一个女孩儿家,你能跑到哪里去?!只怕你连做个乞丐都不成,迟早被人抓住卖到那暗门子里去!到那时候,你才真是想活活不了,想死又死不掉呢!” 一直和阿愁一样沉默着的吉祥道:“其实也没什么,熬一熬也就过去了。等我们满了十五岁,就能从这里出去了。” 果儿立时冷笑一声,道:“虽说朝廷会养我们到十五岁,可满了十五岁之后,我们又能去哪儿?!男孩好歹还能落个独立的户籍,我们女孩可不成,除非你有本事交那一大笔钱给自己立个女户,不然你就是个没有家主的。朝廷有那个权利替你做主,把你婚配出去!可由着朝廷配婚,能配到什么好的?不是老弱就是病残!便是运气好些,配个年轻的,只怕也是那边塞里的军汉。” 吉祥默了默,小声道:“军汉也没什么……” “军汉是没什么,”果儿吓唬着她道:“不过就是爱喝个酒,闲着没事打个老婆什么的……” 她话还没说完,就叫胖丫在她肩上又拍了一巴掌。 “你吓唬她做甚?!”胖丫道,“何况我们离十五岁还有好些年呢,不定在那之前,就有人愿意领了我们回去做养娘呢。” 果儿一听,那双漂亮的凤眼不由一亮,托着个腮道:“最好我能被教坊司看中。前儿来的那个老娘,你们看到没?她后面跟着的那些女孩子,我听说都是前些年教坊司从咱慈幼院里挑过去的。你们瞧瞧她们穿的衣裳,还有那首饰,多漂亮呀!”说到这里,她忽地叹了口气:“可惜了,我不识字,听说这一回教坊司只要那识字的。” 胖丫拿眼横着她道:“阿愁又不是没教过你。” “是啊,”果儿泄气地挥了挥手,“她今儿教了,我明儿就忘了。看来我不是那块材料。” 阿愁顿了顿,到底没忍住,小心问着果儿道:“那个,教坊……好像不太好吧?” “哪里不好了?”果儿抬头。 第6节 胖丫笑道:“我知道阿愁的意思。她的意思是说,教坊怎么说都是下九流呢。何况,你一旦进了教坊,入了教坊司的名册,你这一辈子就再难脱身了。” 果儿再次挥着手道:“那又如何?”又问着阿愁,“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对了,各司其职!朝廷早有定例,士农工商,各司其职。除非你考中-功名做了官才不在其列,不然你户籍上列着你是做哪一行当的,你这一辈子就只能做着那个行当。比如你被个绣户领回去,那么你的户籍就落进了绣户家里。除非将来你嫁到别的门户里,否则你这一辈子就只能是个绣娘。比起绣娘来,我可宁愿去教坊司做个乐户伎户什么的。” 她托着腮,一脸向往地又道:“你看教坊里的那些女孩子们,每天都不需要做什么重活,只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跟着老娘出去唱唱歌、跳跳舞,就能吃得饱饱的,穿得暖暖的,多好呀!而且,我看她们每个人手上可都没有这玩意儿!” 她伸出手去,挠着手背上因屋里温度高而发着痒的冻疮。 “可不能抓!”胖丫赶紧按住她的手,“若是抓破了,就再难好了。” 一旁,吉祥也学着果儿托着腮,细声道:“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到我被个官宦人家看中了。” 正说着话的胖丫和果儿全都扭过头去看向吉祥。 偏偏吉祥的话竟说完了,再没了下文。 “后来呢?”果儿问。 吉祥眨了眨眼,如从梦幻中醒来一般,叹了口气,道:“你翻了个身,胳膊打在我身上,把我给打醒了。” “噗!”胖丫立时笑了起来。 果儿也跟着笑了起来,伸手点着吉祥的额头道:“你醒醒吧,这是再不可能的。你没听外头人都说,我们这些慈幼院的孩子都是来历不明的吗?那些官宦人家最是讲究个根基来历了,便是家里雇个老娘,都得盘查三代,你说你能说得清你爹你娘是谁吗?” 她话音未落,便叫胖丫又拍了她一巴掌,喝道:“你说话嘴上能不能带个把门儿的?!吉祥和阿愁又哪里惹到你了?你这么戳着她俩的心窝子!” 吉祥早因着果儿的话变了脸色。听胖丫这么说,她才勉强挤着个笑道:“没事的。果儿原就这么个有口无心的脾性。再说,这慈幼院里没人不知道,我和阿愁都是朝廷打人贩子手里救下来的。不过,我倒不觉得我们爹娘是因着这个缘故才不肯认我们的,不定是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我们被救下来了,不定我跟阿愁再等等,他们就能找来了呢。是吧?”她扭头问着阿愁。 正惊奇着自己竟有一段离奇身世的阿愁却是一愣。因为她忽然感觉到手背上传来一阵细微的痛感。低头看去,这才发现,原来吉祥的手竟不自觉地伸过来握住了她的那只伤手。 “啊!”吉祥也是这才发现,她于心烦意乱中竟忘了阿愁的伤,便赶紧松开手,抱歉地问着她:“疼吗?” 阿愁摇了摇头,眨着眼睛转移话题道:“你若是被官宦人家领了去,等你爹娘找来,可不就找不到你了?” 吉祥也知道她这是在转移着话题,便笑道:“这不是个梦嘛。” 因果儿的口没遮拦,四人间的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默。顿了顿,胖丫道:“知道我想去什么人家?” “什么?”其他三人配合地问道。 胖丫道:“若是能有那个福缘,我倒是想去厨子家里做养娘。将来便是长大了我也不嫁人,一辈子就做个厨娘了。” 果儿撇嘴道:“厨子也是下九流。” “那又如何?”胖丫笑道:“天底下谁都有可能会挨饿,只这厨子是再不可能挨饿的。” 果儿看看她,忽地“哎呦”一声,往那长桌上一扑,苦着脸抱怨道:“别说了,听得我更饿了……” 几人正小声说笑着,大厅门口忽然传来一阵钥匙的“叮当”声。这熟悉的声音刚一传来,原本低声嗡嗡响着的大厅上便为之一肃。 四人同时抬头,就只见那大厅门口处,老龅牙跟一个腰间同样系着串铁钥匙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在他俩的身后跟着个慈幼院的女孩子。女孩的手里抱着几件看起来就又暖和又厚实的大衣裳。 三人进了门后,那抱着衣裳的女孩将怀里的衣裳放到佛龛前的那张八仙桌上。中年男子和老龅牙那边每报着一个人名,便有一个孩子从桌边站出来,女孩则从那堆衣裳里挑出一件相应的衣裳塞给那孩子。 看着被点到名的孩子熟练地当众换着衣裳,阿愁便知道,这些应该就是之前瘦猴他们议论着的,被挑去伺候贵人的孩子了。 果然,这些孩子里有着丽娘和吉祥的名字。 吉祥走出去时,回头看了阿愁一眼。 看到吉祥,叫老龅牙也想起阿愁来,便远远地指着阿愁道:“你!今儿圣莲庵菜园子那边要个人手,就你了。” 果儿一愣,忙问道:“那边就只要一个吗?” 老龅牙立时斜眼看看她,冷笑道:“怎的?你这是要讲究个义气,想要去帮她做活怎的?!滚你个王八犊子!今儿你给我去慈育院,去给那些夭寿的擦屁股洗尿布去!” 第七章·圣莲庵 所谓“慈育院”,便是胖丫和果儿所说的那个“育婴堂”。 从孩子们的闲聊中,阿愁已经知道,原来她所在的这个“慈幼院”,是朝廷所设的慈善局下属的一个分院,专门用来收容五到十五岁的孤儿弃儿。除此之外,慈善局还下设有俗称为“育婴堂”的“慈育院”,以及那专门收容贫寡孤老的“慈济院”。 虽然朝廷每个月都会给慈善局下拨一笔钱粮,可除了育婴堂里那些还不会走路的婴儿,不管是他们这些孤儿,还是慈济院里那些无家可归的老弱病残,日常都需要通过做工来养活自己的。 吉祥等被挑出来的孩子们脱下身上又脏又破的棉袄,换上显然是专门用来见客的干净大衣裳后,老龅牙和那个男院的管院便带着他们走了。 阿愁早就发现了,虽说他们慈幼院里有掌院和管院,可显然这些大人们都不怎么愿意管事,于是管教他们的职责,便落到了同样也是慈幼院孤儿的那几个“狗腿子”身上。 “狗腿子”狐假虎威地给慈幼院里的孩子们分派着工作时,胖丫恨铁不成钢地戳着果儿的脑门道:“叫你嘴快!” 在阿愁闯祸之前,她们寝室里的十六个人原都是被分配到制衣坊去做活的,因着昨儿的事,如今阿愁被单罚去圣莲庵的菜地,果儿则因多了一句嘴,被罚去了育婴堂。 果儿不以为意地笑道:“这有什么,不就是那些不会说话,只会叽哇哭闹的奶娃娃嘛,最多吵得人头疼而已。跟你们说实话吧,我是宁愿去育婴堂洗尿布,也不要去制衣坊碰针线的。你瞧瞧我这手,都快被戳成马蜂窝了。” 又扭头看着阿愁道:“倒是阿愁该怎么办?再想不到老龅牙竟只派了她一个去圣莲庵,叫我们就算想要偷着帮她都不成。” 二人看着阿愁一阵发愁。 阿愁心里不禁一阵感动。虽然这慈幼院里的大人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显然这些孩子之间挺懂得互助互爱的。她顿了顿,笑道:“我没事的,你们别担心我……” 她话还没说完,便有一个“狗腿子”过来了,喝着阿愁道:“走吧。” 果儿立时抬头问着那女孩道:“你也去?” “狗腿子”冲她翻了个白眼儿,冷笑道:“你当我是你们呢!”又道,“鲍大娘怕阿愁‘不认得’去圣莲庵的路,倒‘不小心’跑出广陵城去,所以才叫我亲自送她去圣莲庵。”又横着阿愁道:“回头我还得去接你呢,省得你也跟阿牛一样‘走失’了。” 于是阿愁她们便知道了,原来阿牛逃跑的事,掌院是以“走失”为由上报给朝廷的。 阿愁和果儿她们相互对望之际,那“狗腿子”不耐烦地又喝道:“快些!回头我还有事呢。”又喝着果儿和胖丫,“你俩站着发什么呆?还不快去上工!” 于是阿愁赶紧冲着果儿和胖丫笑了笑,跟着那“狗腿子”出了大厅。 看着她的背影,果儿一阵眨眼,回头问着胖丫道:“她刚才笑了?!” 胖丫也是一阵疑惑。她看看果儿,再看看那正好再次回过头来冲她们挥手的阿愁,喃喃道:“还、还真是在笑着……”顿了顿,又道:“打她和吉祥一同被送进咱慈幼院起,这得有两三年了吧?我竟还是头一次见她笑呢。” “笑得还怪好看的。”果儿道。 “哎呦,”胖丫大惊小怪道,“那娃儿不会是被打傻了吧?!” *·*·* 被怀疑打傻了的阿愁,乖乖跟在那个“狗腿子”女孩的身后出了月亮门。二人沿着穿巷转过一道门,才刚要下台阶,冬哥忽然从台阶后面的角落里跳了出来,却是把她和那个“狗腿子”都吓了一跳。 “狗腿子”立时喝斥着他道:“不去干活,躲在这里做什么?!” 冬哥没有看向她,而是拿眼巴巴看着阿愁,两只手臂也欲盖弥彰地捂着怀里的一个什么东西,一边讷讷叫了声,“阿愁姐……” 便是他什么都没说,“狗腿子”只一眼就猜到了他的目的,便冷笑道:“怎的?嫌发给你的馒头多了吃不掉?那从明儿起,你就饿着吧!” 她还待要继续训斥冬哥,瘦猴背着个竹篓从后面赶了过来,冲那女孩笑道:“哟哟哟,敢问桔子姑娘是什么时候任了管院,竟也有这等权利罚起我们来了?我且问问你,今儿早饭,姑娘可吃饱了?” 又忽地一板脸,冷笑道:“你自个儿还是在这院里受着罪的一个呢,不过被掌院和管院抬了一抬,倒真当自个儿跟我们有什么不一样了。等哪天你真能跟着掌院混上一碗饱饭,或者最起码混上一顿热的,你再来我们面前逞那个威风吧!” “走了!”说着,他一巴掌拍上冬哥的后脖颈,带着冬哥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叫桔子的女孩,则被瘦猴的话气得一阵脸色煞白。回过头来,又恰正看到阿愁从眼角处悄悄看着她,她立时没好气地冲着阿愁喝了一嗓子,“看什么看?!还不快走!” 下了台阶,又穿过一个庭院,前方是一扇对开的边门。过了边门,她们便来到了一座正院里。那正院当中,坐北朝南建着一排五间宽敞的大瓦房。阿愁看到,那正中的门楣上挂着一块匾,上面提着“施仁布德”四个大字。和她们出来的东边门相对应之处,是两扇同样漆成黑色的西边门。那门上也挂着一块匾,上面提着“扶倾济弱”四个字。阿愁注意到,从那个门里进出的,都是一些老弱病残。于是她猜着,那边应该就是“慈济院”了。 这么想着,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慈幼院”,便看到她们身后的门楣上也挂着一块同式样的匾,只上面提的字不同,是“云行雨洽”四个字。 她这里东张西望时,那桔子只闷头走着路。也不知道是不是刚才瘦猴那几句话刺激到了她,桔子的态度倒不再像之前那般的趾高气扬了,便是阿愁因看牌匾而行动略慢了一些,她也只自顾自地走着,倒并没有开口喝斥于阿愁。 阿愁跟着桔子从慈善局的侧门里出来时,太阳才刚刚艰难地爬出云层。 她原想回头看一眼慈善局那紧闭的正门的,却在扭头间忽然注意到,那侧门的墙上设着一个奇怪的装置,看着像是一个超大号的木制抽屉一般…… 阿愁蓦地一眨眼,她发现她居然知道这东西的用途——这抽屉,正是慈育院里用来收弃婴的。 见她盯着那收弃婴的抽屉看个没完,桔子皱眉催了一声:“快走。” 阿愁赶紧收回眼,急急跟了上去。 慈善局门前的这条小街,虽不宽敞,却十分热闹。阿愁发现,街边的许多商铺里都在卖着香烛纸马供品等物。直到她看到前方一段被刷成黄色的墙,她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他们这慈善局和惠明寺仅一街之隔。难怪他们连寺庙里开斋饭的云板声都能听得那般真切了。 桔子领着她沿着惠明寺的后墙一直往东,直到走到一条小河边上,才总算走出了惠明寺的范围。二人过了一座砖砌小桥,阿愁远远便看到,桥那一边的一片民居中,也掩映着一段刷成黄色的墙壁。便是桔子一直不开口,她也猜到,那里应该就是她要去的圣莲庵了。 到得圣莲庵门前,桔子连门都没有进,就转身回了慈幼院。 阿愁呆呆站在庵堂门前,看着那门楣上石刻的“圣莲寺”三个字发了一会儿愁,终究觉得这么站着不是事儿,只得硬着头皮进了那幽静的山门。 和占地极广的惠明寺不同,这圣莲庵的规模显然要小了许多,且似乎香火也没有那边那么旺盛。虽然这会儿天才刚亮,惠明寺那边已经有不少香客进出了,这圣莲庵里则冷清了许多,佛堂上除了几个敲着木鱼的尼姑外,便只有两三个家就住在附近的女居士们在礼着佛。 阿愁站在佛堂外面又发了一会儿呆,直到一个中年尼姑打她身旁经过,她才赶紧拦住那尼姑,向着那尼姑双手合十道:“我是慈幼院里派来的。” 中年尼姑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也双手合十还了她一礼,却并没有开口答她,而是一转身,就这么走了。 阿愁一愣,一时不明白这尼姑的举动是什么意思。 她正发怔间,就只见尼姑进去的那间禅室里,出来一个笑盈盈的女孩子。 那女孩年纪在十五六岁左右,虽然穿着僧衣戴着僧帽,可明显能看得出来,那僧帽下面的头发还没有剃掉,应该是个还未受戒的。 “阿愁,今儿竟是你来了?”仿佛害怕吓着谁一般,那女孩压着声音对她轻声笑着,又抬眼往她身后看了看,奇怪道:“怎么就你一个?” 阿愁抬手摸了摸眉,讪讪道:“就我一个。” 女孩疑惑道:“可今儿一早送信过去时,我们可是说好了要用到三四个人的,而且还特意说了,得要能抬筐的。怎么竟派了你来?且还只你一个?” 阿愁也不知道该怎么答她的这话,只得继续摸着眉梢装哑巴。 女孩看看她,叹了口气,道:“跟我来吧。”便带着她穿过佛堂旁的一扇小门,又过了一条长廊,二人来到方丈室的门外。 那女孩站在方丈室外宣了声佛号,门里传出“叮”的一声罄响后,女孩便回身冲着阿愁做了个要她保持安静的手势,这才推门进了方丈室。 女孩进去后,随手关了门。隔着门,阿愁听到女孩跟一个苍老的声音相互问答着。片刻后,女孩推门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师太。 阿愁见了,赶紧学着女孩的模样冲着那住持师太合掌行了一礼。只是,她抬头间,却是忽地就和方丈室里一个盘腿坐在蒲团上的老尼姑正正对上了眼。 那也是个有了些年纪的老尼姑,不过看上去似乎要比那住持师太略年轻一些。她生得面容白净而安详,一双沉静的眼,看着就叫人有种很舒服的安心之感。 见她看着自己,阿愁赶紧向着那老尼姑也合掌行了一礼,心里则不免一阵诧异。刚才那女孩在屋里跟人说话的声音,叫她以为屋里只有两个人,却再想不到,原来还有第三个人在。 她行完礼,抬头间,却是发现,那尼姑并没有还她的礼。她依旧以那种沉静的眼神在看着她,直到阿愁感觉自己都要被她看得恍惚起来了,老尼姑才忽地一垂眼,拢着手里的佛珠向她还了一礼。 阿愁和那个老尼姑那般对视着时,女孩和住持师太都静静地站在一旁,竟是谁都没有打断她俩。直到那尼姑垂了眼,住持师太才带着笑问阿愁道:“你来时,你们掌院可有交待你什么?” 阿愁一阵摇头。 住持想了想,也不为难阿愁,回头对那法号叫净明的女孩交待道:“你先带她过去吧,其他事情等会儿再说。” 阿愁跟着女孩离开方丈室后,在前面领着路的净明总时不时回头看向她,就好像突然间发现她身上多出什么东西来了一般。直到阿愁被她看得一阵不自在,净明才笑着道:“没想到你跟我圆一师叔竟还很有些缘法呢。” 第7节 “什么?”阿愁自是听不懂她这佛家的用语。 净明笑着又道:“我圆一师叔修了近三十年的闭口禅,既不见外客,也不理俗务,更不跟人对眼的,今儿却跟你对着看了这许久,显见着是你跟她之间有着什么特别的缘法呢。” 她把阿愁一阵上下打量,又笑道:“不过要说起来,你倒确实是挺合适跟着我圆一师叔修行的。我瞧着你平常就不爱开口,修起这闭口禅来应该也不难。我就不行了,我这人天生爱说话,好在我师傅说,佛门里也需要我这样能说会道的,不然等会儿王妃来了,连个开口招待的人都没有……” “王妃?”阿愁忍不住问了一句。因为她记得瘦猴说过,王府女眷们是要去惠明寺里打醮的。 “哎呦,”净明却忽然止了话题,笑道:“瞧我,说着说着就跑题了。今儿请你来,是因为我们跟城里的饭庄上约好了,今儿要给他们送一批菜过去的。偏巧看菜园子的圆慧师叔风湿发作了,昨儿王妃又打发人来打了招呼,说今儿要过来上香还愿,寺里实在是抽不出人手,这才派人去叫了你们来帮忙的。只是再没想到,你们掌院竟就只派了你一个过来。” 她再一次把阿愁一阵上下打量,又皱着眉头比划着她的头顶道:“你今年有七岁了没?我看这送菜的差事你定然是做不了的,不过挖个菜应该问题不大。” 挖个菜问题不大?! 阿愁不由偷偷看向她那青紫着的掌心。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自进了这圣莲庵后,那种仿佛跟什么都隔着一层似的感觉竟就这么渐渐消退了。而她之所以会注意到这一点,是因为,随着那种麻木的感觉退却,她越来越感觉到掌心里传来一阵阵的热胀感,以及一种难以形容的钝痛。虽然那痛感还不至于叫她忍不住,可要握着锄刀挖菜……大概多少还是有些不太方便吧。 见净明一直在看着她,阿愁不愿意叫她看出她的难处,便提起唇角冲着净明笑了笑。 她的笑容,却是忽地就叫净明收住了脚。净明定定看她一眼,笑道:“你该多笑一笑的。你笑起来可比你板着脸好看多了。” 忽然间,阿愁的脑际闪过一幅画面——确切说来,是一张映在镜子里的脸。 阿愁一愣。那……是她的脸吗?!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她居然都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模样。 第八章·闭口禅 可即便是如今她渐渐开始有了疼的感觉,也感觉到了冷,甚至还开始有了饿的感觉,阿愁发现,除了这些渐渐恢复的感觉之外,她的脑海里依旧还是一片空白。眼前的一切于她来说,依旧是那么的陌生。 不过,当她跟着净明来到圣莲庵的菜地时,阿愁还是诧异了一下。说不清为什么,她似乎有个印象,菜地应该是处于地广人稀的乡间才对,至少也应该是在郊外的,而圣莲庵的菜地却就在圣莲庵的后面,隔着一截半人高的矮墙,墙外就是一片颇为热闹的街市。 阿愁记得,那个桔子曾提到过“广陵城”这三个字,所以她一直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应该是身处广陵城内——可应该没有哪个城里会有这么一片占地颇广的菜地吧? 看着菜地对面那一片旌旗招展的街市,以及那些在矮墙外追逐打闹着的孩童,阿愁觉得自己有些被弄糊涂了。 净明将她交给一个瘸着腿的老尼姑后,便回了庵里。 那是个面容严肃到有些严厉的老尼姑。她打量着阿愁的眼神里带着不满和挑剔,叫阿愁忍不住一阵紧张。 而她越是紧张,老尼姑似乎就对她越是不满,眉宇间皱起的那三道川字纹也愈发地深如沟壑。 不知道这位师太是不是也在修着闭口禅,总之,她一直就那么挑剔而沉默地看着阿愁,直到把她看得低垂下头去,老尼姑这才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然后回身从工具棚里拿了个竹筐扔给她,又指了指那需要她收菜的一洼绿油油菜地,便拖着她那条风湿发作的腿,自顾自地走开了。 看着老尼姑的背影,阿愁不禁一阵疑惑。虽然这不苟言笑的老尼姑多少有点吓着她了,可与此同时她又发现,她心里隐约对这老尼姑竟有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熟悉之感……就好像,这老尼姑应该是一个她很亲近的人一般。 可显然,这是她的错觉。 阿愁拿着那筐,在初升的太阳下呆呆站了许久,直到她看到那老尼姑始终自顾自地忙碌着,连头都没有往她这个方向抬一下,她这才意识到,老尼姑是真个儿不打算搭理她。她只得郁郁地拖着那竹筐下了菜地。 蹲在菜地里,阿愁盯着那修长的菜叶一阵研究。净明小师傅告诉她,庵里雇着他们,是要请他们帮着挖菜的,可那沉默的老尼姑竟什么工具都没有给她……难道,叫她拿手挖? 阿愁翻过手掌,看了看掌心里那一片青紫。阳光下,她发现她右手的伤情似乎要比左手好一些。她轻轻动了动手指,虽然这会儿那钝钝的胀痛比之前又要更明显了一些,可似乎并不怎么影响到她的动作。于是她便开始以手挖起土来…… 等老尼姑端着一只装着豆角的簸箕从屋里蹒跚着出来时,一抬头,就只见那有着颗大脑袋的瘦小女孩跪在菜地里,竟跟只勤奋的小鼹鼠似的在以手刨着地。老尼姑立时吃惊地睁大了眼。她赶紧放下那只簸箕,三两步过去,一脸责备地将阿愁从地上提了起来,又弯下腰去,示范似地提着那绿油油的菜叶一拔,便从泥里拔出一只白嫩嫩的萝卜来。 直到这时阿愁才知道,原来庵里需要她收的是萝卜。而,即便此刻她脑子里依旧是一片空白,却对“拔萝卜”一词有着明确的印象——就是说,萝卜是用“拔”的,从来没人用“挖”的…… 阿愁看看那萝卜,再抬头看看老尼姑,不由咬着舌尖一阵讪笑。 她的笑容,显然也感染了那个老尼姑。于是原本隐忍在老尼姑眼眸中的笑意,便这么溢了出来。可似乎她修的那个闭口禅是不许她随便笑的,所以那笑容几乎是一闪而没。老尼姑皱了皱眉,拍着阿愁的肩,指着那一洼萝卜示意她继续,然后便留阿愁一个人在地里忙碌着,她又回去忙她自己的事了。 被留在菜地里的阿愁则发现,其实她倒更宁愿用手挖。因为挖的时候只需要动到手指,最多牵连到一点掌心。而拔,却需要用到全部的掌心……于是她不得不时不时停下来甩一甩手,以缓解掌心里越来越清晰的痛楚。 当阿愁再次歇下手时,她正甩着手,忽然被人从后面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又顺势翻开了她的掌心。阿愁吓了一跳,回头看时,才发现,原来是那个老尼姑。 看着她掌心里的一片青紫,老尼姑眉心里那深深的皱纹不禁变得更深了。她含着责备瞪了阿愁一眼,便拉着她蹒跚着出了菜地。拉着阿愁来到屋角处的一个水缸旁,她指着那水缸示意阿愁洗干净手,她则转身进了屋。 阿愁看看老尼姑的背影,再看看面前那比她胸口还要略高一些的水缸,便踮起脚尖去够那只搁在缸盖上的舀水竹筒。 就在她伸着手臂之际,她忽然瞥见下方似有什么东西在闪烁着。顺势低头一看,这才发现,原来是水缸里的水面,正如镜子一般,清晰地倒映着一个人影。 一个孩子的人影。 看着那倒映在水面上的人影,阿愁不禁带着疑惑用力眨了一下眼。虽然明知道这个倒影应该就是自己,她却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她不应该是这模样……她,应该是刚才于脑海里一闪而过的,那张映在镜子里的脸…… 一张成年人的脸…… 阿愁从水缸上面收回手,回头看了一眼四周,便扣着那水缸的边沿,踮着脚尖探头往水面上看去。 水面上倒影着的,确实是一张孩子的脸。那细瘦的肩头上,撑着一个大大的脑袋,看着颇有些像她刚才在拔着的那些大头萝卜。除此之外,阿愁发现她还有着一个如寿星佬一般微微前突的大脑门,以及一个瘦得可怜的尖下巴。偏偏她的发量还多,于两耳上方盘着两个大大的发鬏。这些加在一起,使得她看起来更有一种头重脚轻之感了。 倒影里的那个孩子,便是算不上长相丑陋,也肯定归不到漂亮那一列去。单眼皮,细眯眼,鼻头虽翘,可鼻梁却是塌的。这张脸上最有特色的地方,该算是她的眉了。那眉色整个都是淡淡的,只于眉头处忽然浓了那么一抹。猛一看去,就像是她正因着什么事情在蹙着眉尖发愁一般——顿时,阿愁知道她这名字是怎么来的了。 她不想自己看起来是这么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便对着水面提起唇角笑了笑。 而,这一笑,却是叫阿愁一阵惊奇。水面上倒映着的那个有些愁眉苦脸的孩子,竟于忽然间就变成了一个笑脸娃娃…… 水面上的人影,笑眯眯地翘着唇角,唇间露着一点稚嫩的细米白牙。原本就不大的细眯眼,此刻更是笑成了两道细弯起的缝,以至于都看不到那两点漆黑的眼珠了。就好像她笑得十分开怀,才笑得连眼睛都找不着了一般。 这笑容,竟有一种出人意料地感染力,以至于原本只是在假笑着的阿愁,都忍不住被自己的这张笑脸给引得真心微笑了起来。 果然她笑起来的时候要比板着脸的时候好看许多——她忽然想起那个净明曾说过的话。 就在她对着水面上的自己傻笑时,老尼姑拿着一块胰子从屋里出来了。 阿愁扭过头去,脸上依旧带着那灿烂的笑容。这明晃晃的笑,照得那老尼姑不自觉地竟也跟着她微笑了起来。老尼姑愣了愣,叹着气冲自己摇了摇头,可看向阿愁的眸光里,到底不自觉地柔和了许多。 老尼姑拉过阿愁的手,亲自给她洗了手,然后便拉着她往庵里走去。 阿愁有心想要问一问她们这是要去哪儿,可因那老尼姑自始至终都没有开过口,且这会儿她又板起了脸,叫阿愁心里有点胆怯,于是她只好闭了嘴,乖乖跟着那老尼姑回到圣莲庵里。 此时太阳已经升过了院墙,圣莲庵里除了一片木鱼声,便再听不到其他声音了。老尼姑带着阿愁穿过一条长廊,又过了一个佛堂,正要进方丈室时,她们被几个带刀的侍卫给拦了下来。 那净明小师傅和几个差不多年纪的小尼姑正在院外踮着脚往院子里张望着,见她们被拦了下来,净明忙跑了过来,叫着那老尼姑道:“圆慧师叔。”又问道,“师叔可是要找师傅?这会儿王妃在呢,只怕师叔要等一会儿了。” 圆慧看着净明打了个手势,然后拽过阿愁的手,将她的手掌翻开给净明看。 净明看了,顿时倒抽了一口气,脱口说道:“这是挨打了?!”她抬头看向阿愁,眼眸中一片同情,然后扭头对圆慧道:“师叔是想要领些药吧?圆一师叔那里应该有的。”又拉着阿愁的手腕道:“我带她过去吧。” 圆慧点点头,松开阿愁的手,又出人意料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这才蹒跚着回她的菜园子去了。 净明则留恋地看了一眼被侍卫把守着的院门,回头冲着一个小尼姑招呼了一声,便带着阿愁绕过那院落,往后面的禅院过去了。 进了禅院的门,阿愁发现,这里竟是比前面还要安静。虽院里来来往往有着不少尼姑,可大家都一致保持着沉默,似乎是除了净明和住持等少数几个尼姑外,圣莲庵的多数僧众都是修着闭口禅的。 净明领着阿愁来到一个颇为僻静的禅院前,隔着那禅院的花墙,阿愁一眼就看到,之前在方丈室里见到过的那个白净老尼姑,正盘腿坐在木廊上,面前的小案几上放着本经书。 净明领着阿愁进了禅院,那圆一依旧在自顾自地默念着经文。直到一段经文结束,她拿起一只小槌敲了一下案几上挂着的一面石罄,这才合上经书,抬头看向她和净明。 净明上前向着圆一行了一礼,说明了来意。圆一点了点头,示意她俩上来。于是净明便拉着阿愁于廊下脱了鞋,二人上了那木廊。圆一又示意净明去禅室里拿药膏,她则抬起头,以和那在方丈室里一模一样的沉静眼神,默默凝视着阿愁。 再次被圆一师太以那种沉静的眼神凝视着,阿愁忽然有种微微的不安。她小心地动了动脚趾,一边偷偷按住裙摆,藏住脚上那破了好几个洞的袜子。 似看出了她的不安一般,圆一收回视线,伸手将身旁的一个蒲团向她推了过去。 阿愁看着那蒲团眨了一下眼,这才犹豫着在那蒲团上面跪坐下来,却是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 圆一看了,便冲她和蔼一笑,伸手拿过案上的一支笔,又抽出一张裁成长条状的纸,在纸上写了几个字,然后以一副理所当然的姿态,将那纸条推到阿愁的面前——似乎认定了阿愁天生就该是识字的一般。 阿愁探头往那纸条上看去,只见那纸条上写着一句话:我心安处既故乡。 阿愁不禁疑惑地又眨了一下眼,抬头看向圆一。 此时圆一又再次以那种认真的神情在凝视着她了,似想要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一般。见阿愁始终是这么一副懵懂的模样,圆一想了想,拿起桌上的纸条对折起来,然后递到阿愁的手中,示意她将纸条收好。 阿愁满脸疑惑地接过那纸条收好,却是实在不明白这老尼姑的举动是个什么意思。 这时,净明从禅室里出来了。她的手上拿着一个药箱。 圆一回手接了那药箱,从里面翻出一瓶药膏来。 净明见了,便上前一步道:“师叔,我来吧。” 圆一摇了摇头,伸手拉过阿愁的手,亲自给她的掌心里抹着药。 净明在一旁见了,不禁好奇地盯着阿愁看了又看。 抹完了药,圆一师太从那药箱里翻出一卷麻布,仔细地将阿愁的手掌裹好,然后看着她比划了一个“三”的手势。 净明便替她解释道:“我师叔的意思是说,要你连着抹三天也就好了。”说完,她询问地看向圆一。 圆一冲着她微一颔首,认可了她的解释。然后她从手腕上卸下一串佛珠,却是就势套上了阿愁的手腕。 不仅阿愁,连净明都惊讶地叫了一声:“圆一师叔?” 圆一却微笑着冲她二人挥了挥手。 净明只得收了好奇心,带着阿愁从院里退了出去。 出了那禅院的小门,净明仍兀自疑惑地歪着头。半晌,她忽然扭头问着阿愁道:“你可愿意出家?” “啊?”阿愁一阵惊讶。正这时,她的肚子忽然发出一阵咕噜噜的响声,惊得她一眨眼,净明则也是看着她一阵眨眼。 顿了顿,她才带着一脸同情对阿愁道:“你这是犯了什么错?竟又是挨打又是挨饿的。”又皱眉道:“不过,便是你犯了错,他们也不该这么对你。你才多大一点年纪。瞧瞧这张小脸,瘦得都快没形了,难怪总也看不到你笑呢。” 她伸手摸了摸阿愁的脸,道:“要不,你来我们庵里出家吧。便是出家人清苦了些,总也不至于无缘无故地挨饿挨打。何况我看圆一师叔对你挺特别的,你若能拜在她的门下,也是你的福缘了。要知道,今儿王妃送了一个人过来,亲口点了要拜在我们圆一师叔门下,我师叔都没点头呢。换作是你,不定她就肯点头了。” 虽然那圆一尼姑看起来有点古怪,可因她看着她的眼神里有种别样的温柔,阿愁不禁替她担心起来,问着净明道:“圆一师傅这般拒绝王妃,不要紧吗?” “不要紧,”净明笑道,“王妃送人来,不过是要替王府里那个多灾多难的二十七郎君祈福还愿罢了,拜在谁的门下不是拜?如今由我师傅亲自给那孩子剃度了,王妃那里应该……” 她忽地一收话尾,拉着阿愁避到一旁。 阿愁先还不解,等她从净明身后好奇地探头看出去,这才发现,原来是那广陵王府的众人过来了。 只片刻后,她和净明就被那些带刀侍卫给撵到了廊下。又过了一会儿,远远传来一阵说笑声。阿愁有心想从人缝里偷窥一眼那个王妃长什么模样,却因着她人小腿短,竟什么都没看得到。倒是有个小丫鬟在经过她和净明身边的时候,指着她对同伴笑道:“瞧那孩子,长得真丑。” 许是因为这句话勾得净明对阿愁愈发的同情了,等王府众人散尽后,她弯下腰去,凑到阿愁面前小声笑道:“你饿了吧?我们悄悄的,去给你找些吃的。” 第九章·秋阳 晚间,阿愁回到慈幼院,果儿发现阿愁的手腕上多了一串佛珠手串后,不禁一阵大惊小怪。 她拿手指头顶着阿愁的额头道:“你这呆子,还不快把那玩意丢了!庵里的老尼姑给你这玩意,肯定是要化你跟她出家去的!若是别家庵堂倒还罢了,不过清苦一些,偏这圣莲庵是整个广陵城里规矩最严也最多的一家,除了几个迎客的尼姑和那个主持外,其他人都不许开口说话。人长着一张嘴,除了吃就是说的,叫人一辈子不说话,这不是叫人活受罪嘛!” 胖丫正躲在被子里偷偷吃着阿愁从庵里带回来的馒头,听了这话,便探出头来笑道:“你当谁都跟你一样呢,整天跟只喜鹊似的聒噪个没完。阿愁原就话不多,”又扭头对阿愁道:“若真能天天吃个饱,便是出家做尼姑也没什么不好。” “你个没出息的!”果儿回手就隔着被子拍了她一记。 第8节 正打闹间,门口挂着的灯笼忽然被人吹灭了。紧接着,老龅牙的身影映在门槛处,冲着黑暗的室内高声喝骂道:“都给我回床上挺尸去!谁再说话,明儿就禁了谁一天的吃食!” 话音未落,她已经用力合上门,又“哗啦”一声锁了门。 果儿回头冲着那锁了的门伸着舌头做了个鬼脸,又转过头来,压着声音对阿愁和胖丫道:“我可是说真的,你俩可不能真动了这个念头,一辈子不能吃肉呢。” 一直躲在被子里默默啃着馒头的吉祥也小声道:“也不能嫁人。” “还不能生孩子!”果儿接着话道,“不许哭,不许笑,不许跟人说话,这不就跟死人一样了?那活着还有个什么趣味?倒不如直接死了算了。” 见她说得好像明儿她们就要去出家了一般,阿愁赶紧打断她,悄声问着吉祥今儿他们跟着掌院去惠明寺讨赏的事。 果然,果儿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引开了。 吉祥叹着气道:“讨什么赏呀,我们差点没讨了一顿打。” 却原来,掌院一早带着他们去了惠明寺后才知道,那王府里只过来了一个大总管和一个小郎君,王妃不知何故竟耽误了。掌院原想直接求见那个郎君讨点恩赏的,可因惠明寺的老和尚看不惯她苛扣孤儿的行径,便说那是王府里未成年的小郎君,不好贸然打扰,硬是没许掌院进门。叫掌院更为气恼的是,他们前脚才刚回到慈幼院,后脚就有消息说王妃到了。掌院原想带着他们杀个回马枪过去的,不想王府的侍卫们竟把惠明寺的门给封了。失了算计的掌院那怒气无处发泄,便险些儿找着理由把吉祥他们打上一顿。 阿愁忍不住嘀咕了一声:“原来王妃出了圣莲庵后,还去了惠明寺……” “什么?!”耳尖的果儿听了,立时翻身往吉祥的身上一压,于黑暗中凑到阿愁的面前,连珠炮般地问道:“你是说,王妃去了圣莲庵?!就是说,你看到王妃了?还有那府里的小郎君小娘子们,你也瞧见了?他们都长什么样儿?穿着什么衣裳,戴的什么首饰?” 阿愁摇头笑道:“我哪能见得到。有带刀的侍卫把守着呢,闲人都不许靠近的。” 胖丫也翻身过来,趴在果儿的肩上道:“那广陵王跟当今圣上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都是龙子龙种,想来那府里的小郎君小娘子们,身上应该都带着一股仙气儿的。” “得了吧,”果儿把她从肩上推开,笑道:“便是龙子龙种又如何?那府里不是一样出傻子?那个二十七郎,听说就是个傻子。” “不是这样的,”吉祥道:“今儿惠明寺里进香的那个,就是那个二十七郎君呢。虽然我们没瞧见,不过听说是好好的一个人。” 她们四人正说得热闹,也就忘了抑着声音。便只听对面铺位上,丽娘接着吉祥的话道:“是呢,听说那个二十七郎不过是自小体弱多病,并不是外头传的那样。今儿王府在惠明寺做法事,原是因着他去年病得只剩下一口气,差点就没了,后来因在佛前许了愿,如今才终于大好了。这是特意来还愿的。” 阿秀道:“我听说,那府里舍了一个小厮给那个二十七郎君做替身出家呢。只是再没想到,庵里竟还又舍了个小尼姑。听说一个和尚得三百贯钱,一个尼姑更得五百贯呢。这两个加起来,得是多大的一笔钱呀!想来那个二十七郎君在王府里面一定很得宠。” “什么什么?”果儿好奇道:“难道出家还要钱?” 丽娘笑道:“你不知道?咱大唐历来信佛,朝廷对出家人各种礼遇。那些出家人连见了皇帝都可以不用磕头的。而且出家人四大皆空,也不好叫他们担了什么劳役赋税。可朝廷又怕有人因着这个缘故逃役逃税,所以才定了这么一条规矩,凡是要出家的,都得先交上一笔钱。” 有人道:“那可是王府,送个把人出家,应该不会收王府的钱吧?” 又有个孩子道:“这点钱,对王府来说应该只是些小钱。我听说,光这一次法事,王府给惠明寺添的香油钱,就足足有三千贯呢!可见那个二十七郎君果然是个受宠的。” 阿秀道:“可我怎么听说,那个王妃是没有孩子的呢?那府里的小郎君小娘子们都是庶出……” “便是庶出又如何?”丽娘截着她的话道:“总是皇家血脉,尊贵着呢……” 那边众人议论着王府的各种秘闻时,这边胖丫则在打趣着果儿,“这下你该放心了,便是我和阿愁想出家,也没钱去买那个度牒。” 黑暗的寝室里,响着一片嗡嗡的议论声。 躺在冰冷的被衾间,阿愁莫名觉得眼前这一幕很有些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缘由。 因她睡在终日不见阳光的墙角里,那墙上被褥间满是一股难闻的霉味儿,熏得阿愁不自觉地将那串手串凑到鼻尖前。 手串上散发着一股似有若无的檀香味。这香味虽淡,却能驱散了那些叫阿愁感觉不适的气味,也出人意料地令她那颗始终莫名不安着的心竟沉静下来,甚至连耳畔众人那嗡嗡的议论声,都渐渐地变得模糊而遥远起来…… 朦胧中,似有个人在她耳畔轻唤着她的名字: “秋阳,阳阳,起来了……” …… “起来!” 随着一声暴喝,那门板被人“咣啷”一声踹开,一个声音粗鲁地喝骂道:“起来!都给我起了!一群懒猪!还要老娘侍候你们起床怎的?!” 阿愁一惊,蓦地从床铺上弹起来,抱着被衾一阵茫然四顾。 门外,一只灯笼的光线一闪而过。片刻后,隔壁寝室的门上传来同样的踹门声,以及同样粗鲁的谩骂声。 阿愁眨了眨眼,一只手捂住激跳着的胸口,另一只手则掩上眼。 她这里的动静,立时便叫睡在她身旁的吉祥注意到了。吉祥将一只手放在她的背上,询问地叫了声:“阿愁?” 这名字,令阿愁的肩背蓦地一抖。 感觉到她的颤抖,吉祥赶紧翻身坐了起来,关切地问着她:“怎么了?可是手上更疼了?” 一旁,果儿也撑起手臂看向角落里的阿愁。 胖丫也坐了起来。 阿愁以一只手盖着眼,举着另一只手冲着那三人摇了摇。顿了顿,她才拿开那只盖在眼上的手,扭头对那三个以同样关切神情看着她的女孩笑了笑,道:“没什么,就是……就是,做了个梦。” “恶梦吗?”果儿说着,伸手拿过阿愁的枕头,对着那枕头吹了三口气,又拍了三下,然后将那枕头翻了个个儿,重新给她摆好,对阿愁笑道:“好了,这样就没事了。” 阿愁以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她这奇怪的仪式,心里不禁一阵感慨。 胖丫问道:“你梦到什么了?” 吉祥也道:“做了恶梦就要说出来。只要说出来,恶梦就不会变成真的了。” 看着那三人,阿愁默了默,到底没说实话,只笑着道:“不……也不算是恶梦……”这般说着,她不禁又是一阵神思恍惚。 果儿好奇追问道:“你到底梦到什么了?” “啊?”阿愁回过神来,眨着眼笑道:“被你们这么一问,我好像倒忘了大半了……” 果儿等人还待要继续追问,那天井里已经响起了老龅牙每天早晨都要照例骂过一遍的粗嘎嗓音。 “起了,”阿愁赶紧推着那三人道:“晚了当心老龅牙又罚我们不许吃饭。” 三人看看她,见她神色无恙,这才回去各自穿衣梳头。 阿愁则忍不住再次以手捂住眼,心里默默哀叹了一声。 有那么一刻,她以为自己真是在做梦了,直到掌心里实实在在的钝痛提醒着她,眼前的一切都不是梦——她,另一个时空里的秋阳,不知怎么,竟变成了这个时空里名叫阿愁的孤儿…… *·*·* 一觉醒来,她忽然就想起来自己是谁了。 她叫秋阳。虽然她也是从小就父母双亡,可她有个奶奶。即便是她奶奶看上去简直就是另一个圣莲庵的圆慧师太,即便她奶奶对她总是高标准严要求,总是处处挑剔着她,而且直到她奶奶临终前,对她都不曾有过一句正面的评价,不过秋阳心里仍是很清楚地知道,其实奶奶是爱她的。只不过,她奶奶就是那种传统的中国式家长,从来不会把对孩子的关爱放在脸上……直到许多年后,当她发现她和秦川的婚姻将以失败收场时,她才意识到,当年奶奶那些“传统”做法,在她的身上刻下怎样的印痕。 从很小的时候起,人们就总爱拿她的名字说事。连秦川都说,她像“秋天里的阳光一样开朗而透明”。只有她自己知道,其实她心里一直藏着一个阴暗的小人儿。那个小人儿对自己充满了不认同和不确定,即便所有人都表扬着她,她耳畔依旧时时回荡着她奶奶那不赞同的声音。那个声音时刻在告诫着她,她并没有别人认为的那么好,别人那么说只是在客套,如果她真相信了才是个傻瓜…… 她一直没觉得,心里藏着的这个小人儿会对她有着怎样不好的影响;她也从来没有让任何人察觉到有这么一个阴暗小人儿的存在。直到多年以后,当她发现,因着她对自己的那一点不确定,而导致一向强势的秦川在她面前越来越强势,她则几乎渐渐变成了一个只会点头附和的影子,她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她曾多次想要跟秦川开诚布公的谈上一谈,可许是秦川已经习惯了以那种笃定的态度对她,不管她如何反抗,每一次,他总能抓住她的弱点克制住她。于是,忍无可忍之下,她选择了最后通牒。她给秦川留下一份离婚协议,然后就离家出走了。 她记得她带着一些简单的行李离开家,她记得她是要去奶奶留给她的那栋小房子,那栋曾留下她和秦川太多童年回忆的房子…… 然后,她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是出了车祸吗? 她是死了吗?! 她是怎么死的?为什么她一点印象都没有?! 而且,就算她死了,以老祖宗们的传统说法,人死之后不是要去转世投胎的吗?如果她真的死了——且不管她是怎么死的——根据时间不可逆转的一维性,死于现代的她,不是应该投胎到未来去吗?可眼下…… 她扭头看看那站在床铺边缘处系着传统斜襟式样衣裳的果儿,再看看已经下了床,正熟练地给自己盘着个古老丫髻的吉祥,忍不住叹了口气。 ——眼前的一切都显示着,这是个没有电灯的时代。 退一万步说,即便是她遭遇了爱因斯坦那个叫她从来没有听懂过的“相对论”,逆转时空投胎到了古代,如同西方的一句谚语中所说,“就连上帝都不可能在一夜之间种出一颗八百年的橡树”,她也不可能一转世就变成个七岁的小姑娘! 所以说…… 唯一的解释,就是她穿越了——魂穿。 如今叫作阿愁的秋阳忍不住再一次伸手捂住眼。 秦川总笑话她爱看那些没有任何理论根据的穿越剧,她则总反唇相讥,说他太没有想像力……而,即便想像力丰富如她,也从来没有想像过,有一天她居然会真的穿越…… 她应该庆幸她没有穿成一个奶娃娃,需要每天恶心地抱着一个她不认识的妇人的胸当饭吃吗?! 当这个念头滑过脑际时,阿愁愣了愣,然后忽然就笑了起来。因为她发现,既便是穿越了,她也没忘了把她那总叫秦川侧目的低劣幽默感给随身带着。 好吧! 她从眼睛上拿开手,一边解着手上缠着的麻布条一边自我安慰着:不管她为什么而来,也不管她未来能不能回去,总之,眼下她就是阿愁了。她就只当她是死了,是重新转世投胎了,只不过是她幸运地喝到一碗假冒伪劣的孟婆汤,所以身上还残留着前世的记忆…… 这么说来,哪怕如今这一世的生存条件看起来挺糟糕的,就一个曾经有过一世生存经验的人来说,她这应该也算是挂了个外挂吧……是吧?! 这般乐观地想着,阿愁微笑着从怀里掏出圆一师太给她的药膏。 怀里有什么东西发出一阵细碎的声响。阿愁放下药膏,又往怀里摸了摸,于是这才想起来,她怀里还揣着一张老尼姑写的字条。 既便这会儿天色暗着,即便她没有打开那纸条,她也依旧记得那纸条上写着些什么—— 我心安处既故乡。 忽地,阿愁只觉得后脊梁上一阵发毛——穿越小说里常常会设定一个别具慧眼的出家人,那个圆一师太……不会就是这么个能够一眼看穿她古怪来历的高人吧?! 第十章·下九流 半夜的时候起了风。 呼啸的北风从门上那两指宽的缝隙间吹进来,吹得裹着棉袄睡在被子里的阿愁浑身一片冰凉。 睡意朦胧间,她缩起手脚,拿手肘顶了顶身后之人,喃喃抱怨道:“秦川,去关门!” 她的身后,被推醒的吉祥愣了愣,正待要问她秦川是谁,门上忽然响起开锁的动静。随着那动静,天井里响起每天早晨都要例行听过一遍的喝骂声: “猪猡,起了!” 抽掉门环上的锁,老龅牙照例一脚踹在门板上。可许是今儿她踹门的力道不对,弹开的门板并没能如她所愿,以铿锵有力的声响撞上床板。于是她骂骂咧咧地跨进门槛,举着她那根从不离身的竹鞭,从门边上的第一人开始,一个个地挨着铺位一路打了过去。 一圈转过来,等打过果儿,老龅牙粗暴地喝了一声:“起了!”便扭头出了门,却是漏了被门板挡在后面的那两张铺位上的吉祥和阿愁。 果儿呲牙咧嘴地揉揉被老龅牙打中了的胳膊,扭头对吉祥和阿愁撇嘴道:“你俩倒好,逃得一劫。” 阿愁回嘴道:“你怎么不说,我们这个角落里最冷。” 对面铺位上的阿秀立时不满地接话道:“你那边好歹有门板挡一挡呢,我们这边比你们那边更冷!可我们也挨打了。” 于是阿愁从挡住她的门板后面探出头来,对阿秀笑道:“要不,你把鲍大娘请回来,叫她再给我和吉祥一人来一鞭子呗?” 阿秀一愣。且不说叫回老龅牙这件事,搞不好得叫阿秀自己再挨上一鞭子,便是一向沉默寡言任人欺负的阿愁会主动站出来跟她顶嘴,这件事就足够叫阿秀吃惊的了。 只听阿愁笑着又道:“你只说这大冬天里你那边更冷,你怎么不说春天夏天还有秋天的时候,我们这边可是连一点风都吹不到,更是一年四季都看不到一点亮呢?” 第9节 她噎得阿秀无话可回时,一向害怕跟人起争执的吉祥早拉了她的胳膊,一个劲地将她往回拉着。 阿愁回头看看吉祥紧张的神色,便冲着她弯着一对细眯眼笑了笑,这才鸣金收兵,重新缩回那没有一点热乎气的被窝里。 果儿倒很是欣赏如今终于“学会”了跟人顶嘴的阿愁,便回头对吉祥道:“你拦她做甚?你也该跟着阿愁学上一学,才没人敢总欺负着你。”又绕过吉祥,对着阿愁竖了竖拇指,表扬了一声,“干得好!” 她回过头来,就只见胖丫正瞪着个眼在看着阿愁,便笑道:“你那什么眼神?” 胖丫眨巴了一下眼,道:“以前阿愁总也不开口,没想到这一开口,竟这么伶牙俐齿,都不比你差多少呢。”又点着头道:“肯定是那圣莲庵的药膏里有着什么古怪,才叫她的手好了之后,竟跟变了个人似的。” “什么叫变了个人?!”果儿挑着细长的眉笑道,“这叫……那些和尚尼姑都怎么说来着?对了,叫开悟!她这是悟了。”又回头笑话着吉祥,“你什么时候也悟上一悟,别总跟只鹌鹑似的。” 她们这边嘀嘀咕咕之际,老龅牙已经打开了女院所有寝室的大门,正站在天井里照例问候着她们那不知在何方的父母祖宗,又照例威胁了一阵不给吃饭的话,然后才摇摇摆摆地走了。 吉祥一向是个听话的,老龅牙那般叫嚷着时,她已经乖乖地穿戴整齐。等她于对面的铺位下方找到被老龅牙踢开的鞋,一回头,见阿愁裹在被子里竟没动作,便赶紧推着她道:“快些,该晚了。” 裹在被子里的阿愁喃喃抱怨了一句“冷”,这才不情愿地丢开被子跳下床去。好在她是穿着棉袄睡觉的,这倒也省了她再穿衣的步骤。 她穿着鞋时,已经在梳头的吉祥问着她:“谁是秦川?” 阿愁一愣,抬头看向吉祥。 吉祥笑道:“你都连着好几天叫我‘秦川’了,还总叫我去关门呢。” 阿愁眨了眨眼,抑下心头忽然升起的一股惆怅,笑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梦里梦到的什么人吧。” “连着几天都梦到同一个人?”吉祥好奇问道。 阿愁不想跟人讨论那十有八-九已经回不去的往昔,便站起身,一边捞过肩后的发辫将长发打散,一边胡乱应了一声“忘了”,又转移着话题,问那跟她一样才从被子里不情不愿钻出来的果儿:“今儿我们应该不用再去制衣坊了吧?不是说有人要来相看的吗?” 昨儿晚饭前,掌院给他们做了训话,说是今儿那教坊里要来人“领养”一批养子养娘回去。又威胁着他们,若是对方没能看中他们,或者从他们当中挑的人少于四个,那么明儿他们所有人都得饿上一天。 果儿的鞋也叫老龅牙踢得找不着了。她一边眯着眼在昏暗的室内找着她的鞋,一边答道:“你可别想这种美事了。那些人就算来相看,怎么也得近午时才会到。这前前后后的空闲时间,难道他们会舍得叫我们就这么白耗着?肯定得找着别的差事给我们。” 说话间,阿愁已经利索地编好了发辫。因她的发量极多,若是全部盘成双丫髻,会显得她那原本就大的脑袋更大,所以她只以少量的发辫在两侧揪成两个小小的发鬏,剩下的缠绕在发根处,最后余下一截未辫起的发尾,任它俏皮地垂在两耳上方。 果儿见了,便指着她的头发道:“咦?谁教你的?这个头好看。” “是吗?”阿愁笑道:“要不要我也替你梳个?” 果儿立时应了一声,转身坐到她的面前。 那原名叫作秋阳的阿愁一边替果儿梳着头,心里则一边在庆幸着。因她奶奶自小就教育着她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所以比起同龄人来,她的手格外地灵巧。加上她年幼时,她奶奶总没耐心替她梳头,总给她剪成个小子似的短发,以至于后来她竟落下了个长发情结。等她大到可以替自己的发型做主时,她就一直留着长发,而且还像她奶奶经常嘲着她的那样,“总爱在头发上面作怪”。 替果儿梳好了头,阿愁搬过她的脸看了看,又用那把缺了齿的梳子,将果儿那原本只薄薄一层的刘海梳得更为厚实一些。直到那略长的刘海盖过果儿的眉,直直遮至眼上,她这才满意地放开果儿,笑道:“好了。” “怎么样?”因没有镜子,果儿便扭头问着胖丫。 胖丫不由惊叹一声:“哎呦,刘海这么一梳下来,倒衬得你的眼睛更大了。”又抬起头,巴巴地冲着阿愁笑道:“阿愁……” 阿愁不待她开口,便笑着冲她招了招手。于是胖丫也喜滋滋地坐了过去。 自那天终于“回过神”,知道自己乃是一名穿越人士后,阿愁只犹豫了半天,便决定还是以着秋阳的本性来做如今的阿愁。也幸亏她是身处孤儿院——这里则被叫作慈幼院——这里的孩子因没人教养,几乎全都是目不识丁,甚至大多数孩子连数字都数不到十,自然也没人看出,这“阿愁”的壳子里早已经换了个芯儿。 如今阿愁已经知道,她是在大唐皇朝的广陵城内。城主是当今皇帝的同胞兄长广陵王。至于当今那个尊号“宣仁”的皇帝……即便阿愁当年还算不得是个学渣,她也不可能记得住历史上那个大唐历届皇帝们的尊号。何况,拜电视剧所赐,她所知道的那几位大唐皇帝,还只知道姓名,连尊号都不清楚。 不过,从许多迹象来看,阿愁深深怀疑着,自己许是穿到了某个架空的时代里——就是说,此“大唐”非彼“大唐”。 证据之一,就是她如今身处的这个慈善局。 虽然她不是学历史的,也不敢肯定地说,历史上的那些王朝就没什么像样的福利制度,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历史文献中从来没有记载过这么个“慈善局”。她倒是隐约记得,似乎宋朝曾经设立过一个专门收容弃婴的“慈幼局”,清代还有过一个臭名昭著的“育婴堂”,可像隔壁那样专门收容孤老病残的“慈济院”,她就全然没这样的印象了。 而且——阿愁看看身上那缝了又缝补了又补的破棉袄——真正的大唐,有棉花了吗? 另外还有一个叫她起疑的:称呼问题。 看多了穿越小说,她倒是知道,唐朝时称呼男子为“郎君”,女子为“娘子”的。而就她最近观察所得,她却发现,似乎这“郎君”“娘子”还不是能够乱叫的,好像只有已婚人士,以及那些有身份有地位人家的孩子,才可以被人这么称呼着。至于平民百姓家的未成年人,包括他们这些慈幼院里的孩子,如果遇到个客气点的,会称男孩一声“小哥”,叫女孩一声“姑娘”;如果遇到个不客气的,便直呼男孩为“小子”,女孩为“丫头”。 最后还有一条,便是跟今儿这“领养”有关的一件事了。 虽然这个大唐皇朝一样允许百姓家里蓄奴,可却不许以本国平民为奴,只允许蓄养那些从战争中掳来的番奴,以及因犯了王法而被发卖的官奴。不过因为大唐已经多年不打仗,且那些犯法的官奴用起来总叫主家不怎么安心,于是,到慈幼院去领养个孤儿回来充作役使,便成了很多人会选择的一种方式。 之前阿愁就已经从果儿她们的话里得知,教坊的人有意要从他们当中挑几个识字的回去。因着整个慈幼院的女童当中,只有她和丽娘识字,所以她才遭了丽娘的算计,被掌院打了一顿手板。 而提到“教坊”二字,便是当初她的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她依旧本能地觉得,这应该不是个什么体面的行当。如今融合了前世记忆的她,则更是直接把“教坊”和“红灯区”划上了等号。因此,全然不想跟丽娘竞争的阿愁觉得,自己这一顿打挨得挺不值的。 可这是她的想法,却是难说丽娘会怎么想。 最后理了理胖丫的发梢,她拍着胖丫的肩笑道:“好了。” 胖丫给众人展示着她的新发型时,阿愁则假装无意状,扭头向着对面丽娘的铺位看了过去。却是恰和丽娘偷偷瞥着她的眼撞在一处。 丽娘吓了一跳,飞快地移开眼去。 阿愁则继续带着股兴味,就着那昏暗的天光打量着丽娘。 如今阿愁已经知道,虽然她和吉祥看起来都只有七八岁的模样,其实她俩都已经九岁了。果儿今年十岁,胖丫则是几人中年纪最大的,已经有十一岁了。 那丽娘则和果儿一样,也是十岁年纪。不过比起果儿来,丽娘的骨架偏小。一张小小的瓜子脸上,一双含卑带怯的眼,很能勾起人心底的一股保护欲。不过,显然这孩子只是外表柔弱而已——被算计到魂穿的阿愁忍不住在心里刻薄地想着,以丽娘这样的体态风情,其实挺合适教坊这一行当的。 “明儿你可以做个梳头娘子去。”胖丫忽然回过头来拍了阿愁一记。 相处多日,阿愁早已经发现,胖丫就喜欢跟人拍拍打打。偏她力气还大,总打得人很疼。阿愁身上原就没肉,不禁被她拍得一阵呲牙咧嘴,抱怨道:“轻些!” 此时,她们四人都已经穿戴整齐,果儿便招呼着众人出了门。只听吉祥问道:“梳头娘子算是第几流?” 虽说如今的阿愁融合了两世的记忆,可显然她作为秋阳的记忆占着更多的成份。加上原来的那个小阿愁只是个孩子,因此,这新“阿愁”竟没能听懂吉祥的问话。 不过显然果儿和胖丫理解起来不成问题。果儿答着她道:“一流戏子二流推,三流王八四流龟,五剃头,六擦背,七娼八盗九吹灰。应该算是下九流当中的第五流。” 阿愁这才知道,原来吉祥问的是那梳头娘子在三教九流中的地位。只是……梳头娘子又是什么个行当?替人梳头的?居然还有专门替人梳头的职业?! 她正疑惑着,就只见胖丫伸手推着吉祥的肩道:“我知道你是嫌这下九流没地位,总被人瞧不起。可你得知道,稍好一点的行当都是不愁收学徒的。也只有那下九流的行当,一般人家都不愿意送自家孩子去学,所以他们才会想到我们。可要叫我说,什么上九流下九流,只要能从这鬼地方出去,只要能混个饱肚子,便是刀山火海我都敢跳。管他什么地位呢!‘地位’二字,是能吃还是能穿?” 果儿不由嗤笑一声,回手戳着胖丫的脑门道:“你个吃货,就只知道吃!” “民以食为天嘛。”胖丫笑道。 之前胖丫曾说过,她想要做个厨娘,阿愁便顺势问道:“那厨子是第几流?” 果儿掰着个手指背诵着:“那上九流是:一流佛祖二流仙,三流皇帝四流官,五流烧锅六流当,七商八庄九种田。中九流是:一流举子二流医,三流风水四流批,五流丹青六流相,七僧八道九琴棋……咦?没厨子嘛!” 吉祥道:“也不是所有的行当都编在这俗语里的,我觉得,该是归在剃头那一等里的吧。” “也是呢,都是侍候人的差事。”胖丫笑道。 吉祥叹了口气,细声又道:“虽由不得我们做主,不过,我还是觉得,若有可能,我们尽量别落到下九流里去。我们的出身已经叫人轻贱了,若是再落到下一等的户籍里去,将来还不知道要怎么被人作贱呢。那上九流我们是指望不上的,若是能挑个中九流的户籍入籍,哪怕是第九流的闲散文士家里,也总好过见人低一等的下九流。” 这话果儿可不爱听,便撇着嘴道:“什么叫低人一等?!按照俗语里的说法,你怕是只有成了佛祖才不会低人一等。不然,便是你做了皇帝,上面还有个佛祖和神仙高你一等呢!我觉得吧,只要我们自个儿不觉得自个儿低人一等,就没人能看低我们。” 阿愁不由扭头看向果儿。虽说她早知道这果儿是个有个性的,却再没想到,才十岁且还从没受过教育的她,竟有着这样的觉悟。特别是,这还是在一个等级森严的社会里。 “等级森严”这几个字,不由叫阿愁想到自己那未卜的前程。虽然乐观时她哄着自己,觉得作为穿越人士,她怎么也该带点金手指,不可能落到太过悲惨的境遇里去;可悲观的一面却又实实提醒着她,这是她活生生的人生,并不是那些穿越小说——就是说,她的未来,很有可能没有最糟的,只有更糟的…… 这么想着,她在心里冲着那飘起细雪的天空默默竖了根中指——这贼老天,她明明做着秋阳做得好好的,不过只是闹了个离婚,居然就这么莫名穿越了!若是叫她知道她这穿越是哪一路神仙抽筋犯下的错,她非把那路神仙找出来抽了他的筋不可! “不过,”只听果儿又道,“若是今儿教坊里的人能看中我,我是再乐意不过了。” 随着果儿的话,一片雪花落在阿愁的鼻尖上,瞬间化作一滴冰冷的水珠。 第十一章·教坊 只要是背过唐诗的,大概没人不知道李白那首《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虽然不清楚诗里的“广陵”是不是就是她眼下所在的这座“广陵城”,可显然这座“广陵城”和诗里那“烟花三月”的扬州一样,地处南方。 南方的雪,和南方的雨一样,缠缠绵绵、湿湿漓漓。雪花才刚落上阿愁的鼻尖,就化作了一滴冰冷的水珠。 阿愁伸手抹掉鼻尖上的水珠,然后抬头看向身边的三个小伙伴。 看着这些稚嫩的脸庞,阿愁没法说果儿的想法不对。对于整天吃不饱穿不暖的她们来说,那光鲜亮丽的教坊自然是格外具有吸引力。可显然,她们仍只是一些不知世事的孩子,考虑问题还想不到那么周详。虽然几人当中,阿愁看起来年纪最小,个头也最矮,可那被困在阿愁躯壳里的秋阳,却是四人中唯一的一个成年人。 阿愁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一下这些孩子们,便故作不解状,问着那三人道:“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这教坊到底是做什么的。那制衣坊是做衣裳的,酒坊是做酒的,教坊是做什么的?” 她这话,竟直接问住了果儿和胖丫。半晌,果儿才挥着手笑道:“就是做唱歌跳舞的呗。每逢年节的时候,教坊的人不是都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上街唱歌跳舞给大家看吗?他们就是做这个的。” “还有说书和演百戏的。”胖丫补充道。 “嗤,”忽然,她们身后传来阿秀的嗤笑声,“什么唱歌跳舞?!这叫教化民众!所以才叫作教坊。”她一边说着,一边拉着丽娘从她们四人中间穿了过去,却是又故意拿眼尾瞥着阿愁道:“连教坊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还想进教坊!嗤,真好笑!” 她的挑衅,立时激得果儿竖了毛。 阿愁赶紧伸手拦下她,对果儿道:“别理她。乌鸦捡到一块烂肉,就当这世上所有人都跟它一样,也盯上那块烂肉了呢。” 果儿听了,立时哈哈笑了起来,冲着阿秀和丽娘的背影大声道:“可不,一块烂肉而已,当宝贝似的,以为别人都稀罕呢!” 阿秀想要回头接话,却被丽娘拉着出了院门。 果儿得意洋洋扭回头,带着惊奇看向阿愁,笑道:“我也要问一问那圣莲庵的尼姑们到底给了你什么灵丹妙药了。以前跟个哑巴似的,三拳都打不出一个闷屁来,如今这舌头倒跟捻过一样能说会道!”说着,跟逗猫逗狗一般,伸手过来欲挠阿愁的下巴。 “可是,”阿愁推开她的手,故意皱着个眉头,接着刚才的话题道:“我听人说,教坊里的女孩子也做那种生意的……” “哪种生意?”果儿没听懂。 胖丫倒是秒懂,道:“你说的是娼门生意吧?”又对仍一脸不解的果儿解释道,“她说的是那个……”她打了个微妙的手势,压着声音道:“皮肉买卖。” 吉祥愣愣地眨着眼,果儿则不以为然地一撇嘴,道:“你说这个呀。这有什么?不就是陪男人睡觉嘛……” “哎呦!”吉祥回过神来,赶紧踮着脚伸手去捂果儿的嘴。 果儿推开她的手,不过到底压低了一点声音,对阿愁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也听人说过,教坊里混不下去的,最后都会落到那娼门里。可一来,这不是我们自己能做主的事;二来,路都是人走出来的,即便我真个歹命地落到那个地方去,我也不是就爬不出来了。” 又道:“这时候就得说,幸亏我们是女的。若是男的,只怕一辈子就只能做个龟公王八了,女的却是可以嫁人的。若真落到那一步,大不了将来挑个人嫁了。从了良后,我可还不是一个我!” 她这话,倒叫阿愁一阵疑惑。听果儿的言下之意,似乎那娼门和教坊还不是一个地方…… 只听吉祥皱眉道:“你想得也忒天真了,没听外面骂人都骂个‘婊’字吗?我们清清白白的一个人,若沾了那个字,只怕这一辈子都洗不干净了。便是将来嫁了人,也是个污点,会被夫家挑剔一辈子的。” “那我不嫁人便是!”果儿抬着个下巴道,“大不了我也学着陶娘子,招个女婿回来。”又对阿愁等人道:“制衣坊的老板娘,那个陶娘子,你们也认得的,她就是从娼门里出来的。听说年轻的时候还当过花魁呢。后来年纪大了,不想嫁人,就拿钱自赎了出去,又招了现在的那个小丈夫入赘。夫妻俩开了这么一间制衣坊。瞧,生意红红火火,整天介穿金戴银的不说,我也从来没见过谁因着她的过去就看不起她的。连咱们掌院都客客气气地巴结着她呢。” “那是因为,”胖丫道,“掌院怕她不肯再用我们这些人,叫她拿不到钱。不过,”她撇着嘴又道:“果儿有一点倒是没说错。我们这些人,便是没有落到那下九流里去,以我们这没爹没娘的慈幼院出身,将来不管嫁到谁的家里,只怕都会被人挑剔着。若是被夫家欺负了,连个帮着出头的兄弟母舅都没有,只有忍气吞声的份儿。我才不干呢!所以我宁愿一辈子不嫁人,好歹还能落个清静。”又道,“我和果儿一样,我是无所谓的,只要教坊里能让人吃饱饭,我没什么不可以的。” “不过,”果儿笑道,“就算我俩愿意,只怕人家教坊也看不中你我呢。人家要的是识字的。”说着,她扭头看向阿愁,“你怎么想的?若是挑中了你,你愿意去吗?” 胖丫道:“她不愿意又能如何?掌院才不管呢,只要有人看中我们,她巴不得把我们统统都给卖出去。” 许是从阿愁的话里听出了她对教坊的不以为然,吉祥便宽慰着她道:“你若不愿意,也不是没法子的。何况,有丽娘在,挑中你的可能倒没那么大呢。” “是呢,”果儿快人快语道:“跟她一比,你长得够丑的……” “说什么呢!” 胖丫和吉祥的手同时拧上果儿的胳膊。 阿愁则哈哈笑了起来,伸手揽住身边那三个小伙伴,道:“是呢,我们说了那么多,人家未必看得中我们呢。” 第10节 但愿看不中。她于心里默默加了一句。 只是,有时候人算不如天算,她却是再没想到,她们当中,真有人被挑中了。 *·*·* 惠明寺里的钟鼓打过巳时不久,教坊的人果然浩浩荡荡地到了。 叫阿愁吃惊的是,那教坊里竟一下子来了三辆马车,另外还有五顶小轿。 那些马车于慈善局门前停下后,便“呼啦”一下,从马车上下来一群叽叽喳喳笑闹着的女孩子们。那最后一辆马车上下来的,则是一些俊俏的少年。这些人,年纪最大的已经有二十来岁了,最小的则不过才十一二岁。 而正如之前果儿说过的那样,不管是女孩还是男孩们,一个个都穿着轻衣暖裘,且他们看起来似乎对自己这一身华丽的衣衫并不怎么看中,便是这会儿天上飘着小雪,掌院又特特从男院里挑了一批男孩过来替他们撑起伞,这些人也全都不在意那雪水是不是会沾湿衣裳,只自顾自地高声说笑着。 和果儿直直盯着那些男孩女孩身上那华丽的衣裳看个不休不同,阿愁感兴趣的却是那些女孩子们脸上的妆容——那抹得如喝醉了一般又白又红的脸颊,那如虫子般有点吓人的眉形,以及那用檀黑色染成花瓣状或樱桃状的唇……若不是这些女孩子们都还不够胖,阿愁险些要以为她们是从那《簪花仕女图》上飘下来的了。 就在她好奇打量着那些女孩们的妆容时,那五顶小轿也已经停了下来。几个男孩女孩迎过去,将轿中之人扶了出来。 头一个轿子里下来的,竟是个穿着身官服的老头儿。阿愁搞不清他身上的官服是几品,但显然他确实是个官,因为掌院正点头哈腰地冲着那人自称“下官”。 因这慈幼院为朝廷所设,所以便是掌院是个女人,她身上依旧有着品衔,大小也算得是个官儿——当初在得知掌院居然是个从九品的官儿时,阿愁还险些以为自己是穿到武则天时代的大唐去了。只是,当她打听到今年是宣仁十二年后,她便再不这么想了。她一直记得上学时,他们那个历史老师曾嘲讽武则天是个标准的女人,最是喜新厌旧。基本上她当政时,没一个年号是用到五年以上的。所以,即便阿愁不记得那位女皇当政时期那些叫人眼花缭乱的年号,只冲着这宣仁“十二”年,就基本可以肯定,这里面没那位武皇陛下什么事儿…… 掌院称呼那个老头为“王奉銮”。后来阿愁才知道,原来“奉銮”并不是这老头的名字,而是他的官职名称,全称:教坊司奉銮,掌管教坊司的一切事务。 也是直到那个时候,阿愁才知道,她于心里一直怀着偏见的教坊,其实还是正而八经的“国家政府机关”。而且,教坊也并不是她所以为的那种“红灯区”,严格说来,教坊倒是更有些类似于后世的歌舞团或大剧院,是个负责于逢年过节期间,在朝廷主持的各种敬神祭祀活动上奉演礼乐的专门机构。另外,就是阿秀所说的“教化百姓”的职能了。至于她一直暗暗担心着的“红灯区”功能,其实严格说来,应该算是教坊里一种心照不宣的“职场潜规则”…… 掌院唠唠叨叨地替阿愁至今不曾见过的那个慈善局头头向老头道歉时,后面那四顶轿子里的人也陆续走了下来。 那是三男一女,身上同样也都穿着官服。三个男子当中,两个年近五旬,一个看着只三旬年纪;那唯一的一个妇人和掌院年纪相仿,约四旬左右。 妇人举止投足间透着股与众不同的优雅,且和教坊里那些把自己画成一朵花儿似的女孩儿们不同,她的妆容极其淡雅,竟有些类似后世的裸妆一般。 她一下了轿,便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这妇人和掌院一样,也穿着从九品的官服。阿愁听到掌院称呼她为“左韶舞”,又称呼一个举止里带着些娘娘腔的五旬老头为“右韶舞”。当掌院叫着这几人中唯一一个略年轻的三旬男子为“左司乐”时,阿愁不禁惊讶了一下。自古以来就是以左为尊,她再没想到,这看起来最为年轻的,竟是占着“左司乐”的职位,而那个看起来一副德高望众模样的白胡子老头儿倒仅只是个“右司乐”。 当那个年轻的“左司乐”以一种极潇洒的姿态,从小厮手里接过一根竹杖,又像盲人一样以竹杖敲击着地面时,站在阿愁身旁的果儿忽地凑到阿愁耳旁悄声说了句:“竟是个瞎子。” 都说瞎子耳朵灵,立时,那个瞎子扭头向着她们这个方向转过头来,直把果儿吓得一缩脖子,忙不迭地往胖丫的身后藏了藏。 因天上下着小雪,掌院很快便将那教坊的一众人等都迎进了慈善局的大堂。直到大堂的门关上,在冷风冷雪中站了有半个时辰的阿愁等人才终于得了解散的指令。只是,因要候着教坊里的人来挑选,他们还不能走开,便又被老龅牙等给撵进了他们吃饭的那个大厅里。 显然老龅牙也对那些教坊司的人很好奇,只匆匆威胁了他们几句后,就把管束他们的任务交给了那些“狗腿子”们,她则和那个男管院一同急急赶去了前面。 管院们一走,厅上就响起了孩子们一阵嗡嗡的议论声。果儿跟胖丫讨论着教坊里那些女孩的妆容打扮时,阿愁则对那个“左韶舞”更感兴趣,便问着果儿道:“那个左韶舞,看着就不太一样呢。” “那是自然,”果儿扭头答道,“那是叶大家。你忘了?今年盂兰盆节的时候,那个在台上跳天魔舞的,就是她。” 胖丫也探头过来道:“我听说,她曾进宫去给圣人表演过呢。圣人原要留她在京城教坊司任职的,不过因为她是南方人,对那边的水土不服,竟闹到险些丧命的程度,这才被放了回来。” “什么呀,”坐在她们对面的一个女孩探着头道:“那只是对外的一种说法罢了。我听说,是京里教坊司的人怕她留在京里夺了圣宠,悄悄给她投了毒,她才险些丧命的。” “哎呦,”坐在她旁边的一个女孩捂着嘴作神秘状,压着声音对众人道:“那也不是真的。我听说,真正的原因是因为圣人看上她了,可那位死活不同意,所以她才被人投了毒。”她抬手悄悄指了指天,又叹道:“说起那位,怕也只有前朝的独孤皇后能跟那位拼上一拼了,那个醋劲儿……” “嘘!”胆小的吉祥立时竖了一根手指在唇上,一边往四周小心张望着,“你不要命啦,那位也是我们能议论的?!” “怎么议论不得了?”果儿反驳着她道:“我听说,朝中那些堂官们都因着那位的醋劲儿而头疼着呢。要知道,圣人膝下至今只有两位公主,竟都还没个皇子,这可是关乎着国运的大事!” 直到这时阿愁才听明白,她们所说的“那位”,原来是宣仁皇帝的皇后窦氏。 “我听说,那位出身其实不高,她原是侍候太后的一个宫女。听说当年圣人在潜邸的时候得了重病,太后就遣了那位去侍候圣人,却是不知怎么就此入了圣人的眼。要说起来,那位也颇有些手段,这么些年来,圣人宫里竟都空着,只她一个呢……” 就在阿愁支楞着耳朵听着这些皇家八卦时,一个“狗腿子”出现在门边上,大声叫着她和丽娘的名字。 阿愁一惊,蓦然抬头间,便和同样看向她的丽娘对上了眼。 丽娘站起身,走到她的身边,像个大姐姐一般冲她伸出一只手,对她温柔笑道:“来吧,别叫客人等着。” 第十二章·候选 虽然丽娘身材娇小,可她毕竟要比阿愁年长一岁,因此,她的个头要比阿愁高了约半掌左右。 当她一脸姐姐般关爱地拉着阿愁来到慈善局大堂门前,又颇为“姐妹情深”地扶着腿短人矮的阿愁迈过慈善局堂前那高高的门槛时,阿愁抽空抬头往她脸上瞄了一眼,却是立时就被她那眼神里流露出来的“真切关爱”给惊得险些被门槛绊倒。 “当心!” 丽娘小小地惊呼一声,赶紧伸着手臂将阿愁抱进怀里,就好像阿愁是她失散多年的亲妹妹一般。 且不说于未“回神”之前,阿愁就已经从果儿那里听到了这丽娘的为人,便是她“回神”之后,也是曾亲眼见证过丽娘那人前背后两张脸的“变脸”神技的。如今再次亲身经历,不禁叫阿愁心里一阵感慨——这纯天然的演技,不入教坊司简直就是那教坊的一大损失! 阿愁装着个沉默寡言的模样,跟在丽娘身后,又有样学样地学着她给堂上众人见过礼后,只听掌院笑着对教坊司的那几位官儿介绍道:“这是丽娘,今年十岁,挺伶俐的一个小姑娘。”又指着阿愁道:“她叫阿愁,今年……” 掌院犹豫了一下,似乎是一时忘了刚看过的资料,然后便就着阿愁这矮小的身材给她现编了个年纪:“今年快七岁了。这小姑娘就是前两年府衙从人贩子手里救下来的那批孩子中的一个。因至今也没人来认领,如今就养在我们院里了。”——便是忘了阿愁的岁数,显然她这与众不同的身世叫掌院记得极牢。 “哦?”堂上有人似乎对阿愁的经历很感兴趣,便接着掌院的话问道:“这都已经过去两三年了吧,竟还有孩子没能找到父母?” 只听一个很好听的声音轻声笑道:“只怕不是没找到,而是因为她是个女孩儿,便是认了回去,这身上也染了污点。父母怕她累及家人,这是不愿意认她回去罢了。” 阿愁惊诧抬头,这才发现,说话之人正是几人中最为年轻的那个“左司乐”,那个瞎子。 左司乐的话音刚落,就只见右司乐,那白胡子老头微皱着眉,轻声道了句,“柳大家,那孩子可长着耳朵呢!” 柳大家懒洋洋地抿唇一笑,对那老头儿道:“白大家的意思,是叫我哄着这孩子,告诉她,她的父母只是一时没得到消息,这才没来把她领回去?”又忽地冷笑一声,就跟他的眼睛能够看得到东西一般,扭头直直看着阿愁的方向道:“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你父母若真想认你,便是隔着千山万水也会来领了你回去。如今的你与他们来说,就是个污点!只怕他们恨不得叫你当初直接死在人贩子手里,倒还落个干净呢!” “柳大家!”那王奉銮也皱眉冲着柳原喝了一声。 柳大家一撇嘴,转着手上的竹杖道:“得,我不说了。”嘴上虽这么说着,偏偏他看着根本就没个住嘴的意思,又道:“我知道你们的意思,你们是想叫她跟我一样做个瞎子,一辈子对那些不可能的事抱着希望。不过这样也不错,稀里糊涂过一辈子,也未尝不是……” “柳原。”忽然,叶大家温柔地叫了他一声。 柳原这才彻底不吱声儿了。 当那位柳大家这般评说着阿愁时,阿愁则跟他在评说别人一般,睁着她那双不大的眯缝眼好奇看着柳原。 那柳原是个瞎子,他自然是看不到阿愁这番表现的,可其他人倒是都注意到了。 而比起阿愁的无动于衷,丽娘那悄悄半抬起的头,也叫众人把她脸上那带着同情和悲哀的表情也看了个真切。 于是,那个有些娘娘腔的右韶舞问着众人道:“各位怎么看?” 那叶大家和柳原都没有吱声,右司乐则摇着头道:“太木讷了些。” 便是他没指名道姓,阿愁猜着他说的也应该是自己。 显然丽娘也知道,因为她垂下头去时,唇边露出一抹微笑来。 王奉銮则问着叶大家:“叶大家的意思呢?毕竟是你要收个弟子。” 叶大家笑道:“我还是想收个识字的。另外……”她顿了顿,对阿愁她们道:“你俩都说一句话来听听。” 于是丽娘先上前一步,给众人报了自己的姓名年纪。许别人不知道,和她朝夕相处的阿愁却是立时就听了出来,丽娘的声音比往日里多了许多的娇嗲。 等轮到她出列时,阿愁故作呆滞状,迟误了片刻,才像忽然回过神来一般,往前站了一步,又以一副木讷的口吻报了自己的姓名年纪——她还故意报了个跟掌院报的不一样的年纪,惹得掌院默默瞪了她一眼。 叶大家听了,不置可否地冲着她二人点了点头,然后吩咐着身后随侍的一个女孩备了笔墨,对她俩道:“来试试,写几个字。” 许是怕阿愁再搞怪,掌院亲自过来牵了她和丽娘的手,将她俩带到那备了笔墨的小几前,却是于暗中狠掐了阿愁一把,又威胁地瞪了她一眼。 虽然不想中选,可若是因着这个吃上一顿皮肉官司,阿愁就不乐意了。于是她只得拿起了毛笔,抬头看向叶大家。 叶大家笑道:“前儿京里传来的一曲新词儿,我极是喜欢。其中有一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你俩就写这几个字吧。” 阿愁一愣。因慈幼院里的孩子都不曾受过什么教育,叫她根本就没那个渠道去了解她如今所处的年代背景。可即便这样,她于潜意识里也早已经认定,自己是穿到某个架空的年代里了。如今突然听到这熟悉的诗句,倒把她给弄懵了。 见她愣着神儿,掌院以为她又想作怪,便假借着安抚的名义,过去按着她的背笑道:“莫要紧张,慢慢写。”于手下,却是用力戳了她一下。 阿愁吃了一痛才回过神来。再看向丽娘时,就只见她已经伏案写了起来。于是她赶紧也走到那张白纸跟前。 只是,等她想着要写字时,她才忽然发现一个问题——从小学着简体字的她,虽然能够认得大多数的繁体字,可叫她写……根本就写不出来呀! 她犯难地看看已经快要写完了的丽娘,再看看暗中冲她一阵呲牙威胁的掌院,一咬牙,便干脆直接写了一笔简体字。 等她写完了,放下笔退下,叶大家过来依次看到她和丽娘的字后,只微笑着轮流看了她俩一眼,却是未加一句评论。 倒是右韶舞看到阿愁的字后,一阵不满摇头,道:“满纸白字。这也叫识字?!” 叶大家笑道:“这孩子年纪还小着,能识得这些字已经不容易了。”说着,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看了掌院一眼。 掌院赶紧笑着应了一声“是呢”,却到底还是于暗中给了阿愁一个警告的眼色。 之后,叶大家又问了阿愁和丽娘几个问题,不过她自始至终没有表明过她的态度。倒是那个娘娘腔的右韶舞,特意叫过丽娘去摸了摸她的骨骼,虽然摇着头评了句“岁数大了”,但比起他连摸一摸都没个兴趣的阿愁来,显然丽娘更中他的意。 右韶舞测试着丽娘的肢体柔软度时,叶大家已经退了回去,正凑到柳原的耳旁,跟他小声议论着什么。 那右司乐看看丽娘和阿愁,问着掌院道:“就只这两个吗?” 掌院忙道:“现下识字的就这两个。不过,这些孩子都挺聪明的,学东西也快,便是眼下不识字,随便教一教,想来很快就能会了。” 正跟叶大家说着话的柳原抬头道:“既这样,我看其实也不必就限在这两个孩子当中。把别的孩子也叫过来,我们统统看一遍不就成了?” 于是就这样,阿愁和丽娘被从堂上带了下去。 等阿愁她们回到吃饭的厅上,果儿立时探着头问她:“怎样?” 阿愁尚未答话,就听得那狗腿子在门口叫着果儿她们的名字,却是把她们这一寝室剩下的人全都叫了出去,只留下已经“过了堂”的阿愁和丽娘两个。 “怎么回事?” 立时,别间寝室的孩子全都拥过来问着她和丽娘。 那丽娘原以为自己的竞争对手只阿愁一个,如今忽然发现,竟是全院的孩子都成了她的竞争对手,她此刻正心神不宁着,根本就没那个意愿去答话。倒是阿愁觉得自己肯定是不可能入选了,心下全无负担,便把教坊要把所有人都相看一遍的话给学了一遍。 众人听了,顿时都激动起来,围着阿愁一阵问长问短。 阿愁一阵犹豫。虽然她觉得教坊并不是一条好出路,可看看眼前这些孩子面黄肌瘦的模样,再想想教坊里跟过来的那些人身上轻暖的衣物,以及鲜亮的脸色,她不禁默默叹了口气,放下心里的种种偏见,把堂上教坊司众人问她和丽娘的话都给众人学了一遍。 她这里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丽娘却是看着她一阵暗暗咬牙。直到胖丫她们回来,其他寝室的人被“狗腿子”吆喝着散开,她才捉到机会对阿愁一阵抱怨:“你个呆子!你告诉他们那些做什么?!他们表现得越好,可不就越没了你的份儿!” 阿愁连理都没理她,因为她发现,果儿竟没回来。 胖丫和吉祥才刚一坐下,就急吼吼地凑到阿愁耳旁小声道:“果儿被那个瞎子看中了,说要收她为弟子呢!” “啊?!” 阿愁吃了一惊。不知为什么,她立时就联想到她们在大门外迎候教坊司众人时,果儿那一声“瞎子”,以及柳大家向她们这边看过来时,唇边那抹似有若无的讥嘲微笑。 “哎呦……” 她忍不住跺了一下脚。 吉祥却误以为她和自己担心的一样,叹着气道:“是呢,果儿她只看到眼前,可将来她该怎么办?” “将来?”胖丫冷笑道:“就冲我们这样天天缺吃少穿,还每天起早贪黑地干那么多活,我看我们能不能长到‘将来’都还两说呢!至少果儿如今是跳出这个火坑了。将来的事,等到了将来再说吧!” 第11节 除了果儿外,瘦猴也被那教坊司的人看中留了下来。 等又过了一轮,又一个阿愁不太熟悉的女孩被挑中留在了堂上,坐在阿愁对面的丽娘明显不安了起来。直到最后一批人回来,阿愁发现,丽娘的眼里竟隐隐蓄上了泪。于是,她那原本多少有些幸灾乐祸的心,忽然就变得有点沉甸甸起来——怎么说,这丽娘还只是个孩子…… 可显然她同情错人了。当那“狗腿子”最后叫着丽娘的名字,说是教坊司的右司乐看中她时,丽娘站起身来,看向阿愁那胜利的眼神,忽然就叫阿愁心里一堵——虽然其实她一点都不想被选上。 第十三章·散 果儿被教坊领走后没几天,便到了冬至。 所谓冬至大如年,去往制衣坊上工的路上,看着路边那些提着大包小包往家赶的行人,胖丫将手拢在袖笼里,缩着个脖子道:“今儿过节,不知道陶娘子会不会放我们早一点下工。” “便是下工早了又如何,”阿秀也和胖丫一样拢着两只手,抱怨道:“下工再早,我们也没个汤团吃。” ——广陵城的习俗,冬至这一天,家家户户都要吃汤团的。 “不过,好消息是,冬至后面就是腊月了。”一个女孩道,“都说有钱没钱,添丁进口过年,想给家里添丁进口的,一般都赶在这个时节来领人呢。” “得了吧,”胖丫嘲着那女孩道:“这句话是指人家娶媳妇的‘添丁进口’,可不是领养子养娘的。” “不过就往年来说,”另一个女孩接话道:“倒确实是近年关时,领孩子的人家要多一些。” 胖丫忽地住了口。 和两岁才被家人抛弃的果儿,以及被官府寄养在慈善局里的阿愁、吉祥不同,胖丫是才刚出生就被人扔进了慈善局侧门边上那个抽屉里的,所以,她是那屈指可数的、在慈善局里足足呆过十个年头的孩子中的一个。虽然她一直希望自己能够被人领养,可因她个头一直就比同龄人长得高,叫人误以为她肯定很能吃,所以至今都不曾有人家相中过她。 阿愁看看胖丫,正准备找着话题转移她的注意力,却只见胖丫忽地将手从袖笼里抽出来,一伸手,恰正好接住迎面过来的一个行人怀里摇摇欲坠的盒子。 那行人赶紧冲着她一阵道谢。胖丫掂了掂那盒子,笑道:“好沉。”又问着那人,“大爷,您要去哪儿?要不,我帮您提着吧。” 老汉看看她身上那补丁摞补丁的衣裳,便知道她是想要借机讨几个赏钱,因笑道:“行啊。”说着,竟把手上所有的包裹盒子全都塞到了胖丫的怀里。 也亏得胖丫的力气一向大于常人,竟是一阵面不改色。倒叫那想要捉弄她的老汉不好意思起来,便果然正而八经地雇了她。 于是胖丫抱着那堆包裹,一边答着那老汉问她的话,一边扭头冲着阿愁和吉祥等人一阵挤眉弄眼。等把老汉送上停在街外的马车后,她再转头回来时,手里果然多了几枚大钱儿。 胖丫得意地一拍阿愁和吉祥的肩,道:“回头咱买糖去,就当是过节了。” 阿秀看了,不由一阵眼馋,凑过来道:“有没有我的份儿?” 胖丫掂着那钱道:“瞧,就三个铜板,也只能买三块糖而已。我和阿愁吉祥一人一块,可就没了呢。” 阿愁看看胖丫,再看看阿秀,心里不禁一阵叹息。 丽娘和果儿走了之后,阿愁发现,整个慈幼院的孩子们竟全都不约而同地再不提起那几个被带走的孩子,就好像他们从来不曾在慈幼院里呆过一般。一开始时她还颇有些不理解,直到当天晚上,好几个人的被窝里传来压抑的抽泣声,她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些孩子是不愿意身边有人时刻提醒着他们,他们是没人要的。 胖丫嘴里虽那般说着,可她买了三块麦芽糖后,还是央着那卖糖的,把那三块糖给切成了十四块,寝室里所有的孩子每人都分得了不及指尖大小的一块。 虽然明明知道自己是个成年人,阿愁依旧跟那些孩子一样,小心且满足地品着这难得的美味。直到她发现自己跟胖丫她们一样,正恋恋不舍地舔着沾着最后一点糖汁的手指时,她才于忽然间发现,不知不觉中,她竟忘了自己是个成年人…… 直到这时,阿愁才于忽然间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不是她变得不像个成年人了,而是每个人的心里其实一直都住着一个没长大的孩子。只不过因为随着年纪渐长,周围的人都要求着我们的行为举止像个大人,我们才不得不变得像个大人。如今的她,被意外地重新纳入到一具孩童的躯壳内,再没人以成人的标准来要求着她,她自然也就顺势变回了一个孩子…… 她们吃着糖时,谁也没想到,因着这糖,叫始终不曾被人相中过的胖丫终于有了家主。 冬至过后没几天,便进了腊月里。她们照例要去制衣坊上工时,胖丫被掌院叫走了。而直到阿愁她们上工回来后,才听说,那曾给过胖丫赏钱的老头儿做中人,把胖丫介绍到一户官宦人家做养娘去了——这原是吉祥的梦想。 不过,因为对方是官宦人家,这样的人家有着各种忌讳,加上慈幼院的“包打听”瘦猴早已经入了教坊,以至于竟都没人知道胖丫到底进了谁家。但大家都说,她这算是一下子飞上枝头做了凤凰。 似乎果然应了之前一个孩子说的“年底添丁进口”的话,隔了一天之后,阿愁忽然发现,总爱往她身边靠的那个冬哥竟有两天没看到了。再一打听她才知道,原来冬哥早在两天前就被人领走了,对方是个银匠,倒是不在乎冬哥年纪小,生得瘦弱没力气。 当天晚上,吉祥悄声问着阿愁,“你还记得你爹娘吗?”又带着哭音道,“我一点都不记得了。他们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了?” 阿愁叹了口气,将自己的被子盖到吉祥的身上,然后钻进她的被子里。 吉祥立时伸手抱住她,小声抽泣起来,“果儿走了,胖丫也走了,若是你也被人带走了,只剩下我一个,我该怎么办?”她哭道。 “不会的,”阿愁抚着她的背道:“你那么乖巧,长得又比我好看,若是我,也肯定是挑你不挑我。” 她的话,却是叫吉祥哭得更厉害了。半晌,她才哽咽道:“我肯定是个坏人。我明知道,若是有人家看上你,我该替你高兴才是,可只要一想到你走后,就只剩下我一个了,我就……呜,阿愁,你骂我吧……” 阿愁不由默默一叹,伸手抱紧吉祥,轻声道:“你还记得当初我们在人贩子手上时,那些人打我,你护着我,替我挨打的事吗?那时候我还小,可如今我大了,该轮到我来保护你了。你胆子比我小,自然该你先走,我是不怕一个人的。可如果那些人不长眼,竟先挑中了我,那我就故意捣蛋,叫他们看不上我。” 吉祥被她逗得“噗嗤”一下竟破涕为笑起来,拧着她的腰道:“你别瞎说!能离开还是离开吧,我就只那么说说罢了。”又抱着她的脖子,轻声道:“不管将来我被谁带走,我总忘不掉你们。果儿在教坊,如果有可能,我会去找她,看她过得好不好。胖丫……总有法子知道她下落的。还有,如果是我先走了,你也要记住我是跟谁走的,家在哪里,将来若是有机会,你一定也要来找我。” “嗯,好。”阿愁答应着。 而,叫她俩都没想到的是,这话说完没多久,竟真有一户人家看中了吉祥。 那是一户看起来颇为殷实的庄户人家。当家的主妇看着就是一副精明干练的模样,那汉子则有些木讷。除此之外,他们还带着他们家的三个男孩。长子刚十一二岁年纪,身上穿着件领口处绣着朵梅花的儒衫。那是城里梅花书院的制服。显然这孩子是在那里读着书的。次子大概六七岁左右,正是狗也嫌的淘气年纪。那最小的儿子,则还抱在怀里。 只一眼,阿愁便看明白了,这户人家应该是想给自己家里找个带孩子的小保姆。 和往常一样,虽然那户人家只要一个养娘,掌院还是同时带出两个条件类似的孩子来给对方挑选。这一次,她挑的是阿愁和吉祥。 那妇人看看阿愁,再看看吉祥,在二人间一阵犹豫不决,最后扭头问着她大儿子道:“大郎,你觉得哪个好些?” 不知为什么,那大郎的脸竟“刷”地一下红了。于是阿愁恍然明白到,原来人家不仅是要找个小保姆,不定同时还兼着童养媳呢! 她正接受不能间,那大儿子已经红着脸抬手指向了吉祥。 那当娘的却不满意地皱起眉,看着吉祥道:“长得也忒单薄了些。” “可另一个看着更……” 那大郎的话说得有些急,直到说了一半,他才意识到,阿愁正在一边看着呢。他忙住了口,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阿愁心里忍不住一阵暗暗点头,觉得这孩子应该是个心性不错的。难得的是,他好像很中意吉祥。于是她眼珠一转,装着个胆怯的模样,忽地靠向吉祥。 吉祥以为她是被大郎的话给吓着了,便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又扭头给了她一个安抚的微笑。 她这体贴温柔的模样落进那妇人的眼里,妇人立时便有了决断,一拍大腿,道:“得,就这丫头了。” 然后,她便就着“领养”吉祥的费用,跟掌院进行了一番讨价还价。 掌院故技重施,借着阿愁抬着吉祥的身价,只说阿愁只要五百文钱,吉祥因年纪比阿愁大些,且性情柔顺,也擅长照顾人,所以得值个八百文钱。 阿愁一听就知道掌院是虚报了价钱。当初冬哥的报价才八百文而已。而一般来说,女孩要比男孩便宜一半的价钱呢。 显然那妇人也不是一根棒槌,一听就跳将起来,嚷嚷道:“如今一石米也不过才卖个八-九百钱,这么个黄毛丫头竟就要一石米的价?!何况我早打听过了,别人打你们这里领个丫头回去,可只出了二百文钱呢!”又冷哼道:“二百文!多一文我也不要!” 这价砍的!这是拦腰带对折啊! 阿愁看了不禁一阵担忧。 她正担心着掌院不肯接受这个价时,掌院那里却只作势略挣扎了一二,竟就这么点头应了。这倒叫那妇人一阵怀疑,对她大儿小声道:“这价是不是报高了?” 可不管是不是高了,掌院那里已经拿起笔,在吉祥的户籍纸上利落地添了一笔姓氏。于是,从此以后,吉祥便姓了郑。 直到后来阿愁才知道,原来朝廷每年对慈幼院里被领养出去的孩子都是有个指标考核的。所以,便是为了完成当年的指标,平日里总是狮子大开口的掌院也不得不在年底时降了价。 所以说,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有钱没钱,添丁进口过年”,而是因为年底时慈幼院里大降价,才叫那些有劳力需求的人家动了心。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掌院松口太快,叫那个郑娘子对吉祥的身价存了疑,她只推说身上没带足现钱,跟掌院商量着第二天再过来一手交钱一手领人。掌院则皮笑肉不笑地说:“什么时候来领人都没关系,反正吉祥已经上了你家的户籍。”又半带暗示半威胁道:“我们慈善局可是朝廷所办,一应手续都要在官府里备案的,这可开不得玩笑。” 自古以来百姓就没有不畏惧官府的,看着那郑大娘忽然变得畏缩起来的眼,阿愁便知道,即便这郑娘子心里后悔,怕也不敢毁约。 于是当晚,吉祥钻进阿愁的被子里,抱着她一阵依依不舍地低泣。 阿愁则对那个郑娘子的为人禀性一阵忧虑,便以自己两世为人的经验,将她的观察所得一一指点给吉祥:“那户人家领了你去,叫你替他们家带孩子是其一,不定也有拿你当个童养媳的意思呢。” 吉祥的哭声一噎。 阿愁安抚地拍拍她的背,笑道:“不过,你这也算是如了你的心愿,庄户人家好歹属上九流呢。而且,便是做童养媳,肯定也是给那个大郎的。我看,那个大郎对你倒是挺有点什么意思的,看着你竟还脸红了呢。” 吉祥窘迫地推了她一下。顿了顿,小声问道:“你不怪我?” “怪你做什么?”阿愁一阵惊奇。 “我总觉得,好像是我抢走了你的前程一样。”吉祥闷闷道。 “哪儿的话呀!”阿愁笑道,“明明是人家嫌弃我,看不上我呢。”又道,“那户人家,我看其他人都还好,就是那个当家主母,从面相上就能看得出来,怕不是个好糊弄的。你得小心了。” 吉祥点点头,把脸闷在阿愁的胳膊上,道:“我听话便是,总叫他们找不着理由打我罚我也就没事了。” 阿愁听了,不禁默默一叹。两世为人的她,可比吉祥更知道人性之丑恶。有些人想要欺负人时,可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 那一夜,阿愁一直不停地说着话。虽然她知道,哪怕她把她所有的经验直接塞进吉祥的脑袋里,也不能保证她将来就不会被那户人家欺负了…… 在她那东一榔头西一棒的讲述中,吉祥渐渐睡着了。看看那张稚气的脸,阿愁叹了口气,伸手抱紧那孩子,也于不知不觉中沉入了梦乡。 梦中,一张往常总是带着宠溺笑容的脸,以她从没见过的凶恶眼神狠狠瞪着她:“这是谁家小娘?怎的竟在这里胡乱认亲?!我女儿早在春天里就已经病死了。” 那人伸手来推阿愁。阿愁一惊,本能后退,却被身后一人扶住了肩头。 她还不曾回过头去,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头顶上方笑道:“你可跟她不一样,以你的本事,不管到哪里,你都能过得很好。” 巷口那盏昏黄的路灯下,十七岁的秦川冲她亮着一口雪白的牙齿,笑弯起的眼眸里满是欣赏和…… 以她为荣。 …… 阿愁猛地惊醒过来。 便是她和吉祥依偎在一起,便是她俩身上合盖着两个人的被褥,她依旧感觉到一阵彻骨的冰寒。 她坐起身,以手抹着脸,耳畔回响着的,却是二十年后,她于门后偷听到的,秦川跟当年他口中的那个“她”所说的一段话—— “你跟她不一样,以你的本事,不管到哪里你都能过得很好。可她就不行了……” 她不知道秦川说这句话时,脸上是个什么样的表情;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记起,当年的他曾跟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却是从他的这一句话里,才忽然醒悟到,原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早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那个秋阳了。虽然秦川看着她的眼神里依旧带着温柔,虽然他对她宠溺依旧,可她心里一直都有着那么一种强烈的感觉,他对她,早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那种欣赏了。直到再次听到这句内容熟悉却已经互换了主角的话,她才于恍然间明白到,原来他看着她的眼神里,只剩下了一种亲情式的包容,而早没有了当年的欣赏和……以她为荣。 “怎么了?” 吉祥揉着睡眼,撑起手臂问着她。 阿愁稳了稳心神,再次伸手抹过额头,然后回头对她笑道:“没什么。” 重新睡下,她扯过被子盖严了二人,在吉祥耳旁小声又道:“你且放心,就算我们的家人都不要我们了,我们也可以做彼此的家人。” 第十四章·认养 吉祥走后的第二天,便有一个原本睡在屋里吹不到风的铺位上的孩子卷着她的铺盖,搬到了之前胖丫的那个铺位上。 阿愁正疑惑着她这是为什么时,就只见阿秀将她的铺盖推到丽娘留下的空铺位上。剩下的人见了,忙也都匆匆卷着铺盖,纷纷欲抢果儿和吉祥空下的那两张铺位。 直到几人争执起来,阿愁才从她们的话里听明白,原来果儿她们几人连着被人领走,叫寝室里的孩子们都迷信着她们睡过的铺位上面有“仙气儿”,人人都想着沾上这一份好运道,这才争了起来。虽然平常对外时,一屋子的人显得挺团结的,可这事涉及到各人的利益,这些女孩子们便都对着同伴露出了獠牙,竟撕头撕脸地对打起来。直到最后惊动了老龅牙,带累得阿愁也跟着挨了一鞭子,又被罚了集体饿上一天,众人这才消停了。 又过了一天,果儿她们留下的空铺位上,搬来了四个“狗腿子”,其中便有那领着她去圣莲庵的桔子姑娘。 第12节 想着为了能够早日逃离这个火坑,连这些平日里享受着优待的“狗腿子”们竟也甘愿搬进这间朝北背阴的寝室里,且还睡在最冷的门边上,阿愁想想都要替这些孩子感觉心酸。 只是,她的同情没能维持多久,就变成了她也跟着急切巴望着自己什么时候能够逃离这座牢笼了。因为,没了三个小伙伴的守望相助后,变得形单影只的她,很快就沦为那四个新搬来的“狗腿子”们共同的使唤丫头…… 转眼到了腊月。 进了腊月后,慈幼院里的孩子们心里眼里就只巴望着一件事:腊八粥。 原来,照例俗,腊八这一天,所有的佛堂庵院,以及那些积善人家,都会对外布施腊八粥。而慈善局里这些老弱病残们,便成了当仁不让的布施对象。 据那些和胖丫一样,在慈幼院里呆了经年的孩子们介绍,腊八这一天,广陵城门外都会搭起长长的施粥棚子,而他们则会排好队,由“狗腿子”们领着于那施粥棚前挨着接受布施。据说这是一年当中,唯一一个可以任由他们放开肚皮吃到撑,而不会被掌院和管院们管束的日子。 做着秋阳时,阿愁其实很不喜欢吃这种杂七杂八的杂粮粥,如今被饿得两眼发绿的她,则也跟慈幼院里的孩子们一样,忍不住咽着口水巴望起那香喷喷的“腊八节”来。 只是,叫她没想到的是,她竟没能吃到这一顿腊八粥。 腊月初八那天,因为他们要出去吃腊八粥,掌院便省下了他们的早饭。当饿得前心贴后背的阿愁带着满腹的期望,和同样兴奋着的小伙伴们排好队形,正要出发时,却是忽然跑过来一个“狗腿子”,对阿愁宣称,鲍大娘叫她。 若是掌院来叫人,倒有一半的可能是有人来相看养子养娘的;管院娘子叫人,则十有八-九是逮到她犯了什么错,这是要挨罚了。 阿秀正幸灾乐祸地嘲着阿愁时,那“狗腿子”则冷笑着又点了她的名。 顿时,阿秀的脸色也变了。 二人磨磨蹭蹭来到前厅,就只见老龅牙正端着个架式,坐在上首装模作样地品着一盏茶。“狗腿子”桔子则阴着一张脸站在她的身后,怀里抱着只茶盘,显然是对老龅牙竟在这个紧要关头指派她活计,耽误她出去吃腊八粥的行为很是不满。 在老龅牙的对面,那客席上坐着一个年约三旬左右的妇人。 阿愁进门的头一眼,便看到这妇人头上梳得油光水滑的发髻。那扎束得紧紧的发式,看得阿愁忍不住替她的头皮一阵生疼。 妇人挺直着腰板,双手沉稳地交叠在膝上。她身上穿着一件亮闪闪的黑绸衣裳,那面料的质感不禁叫阿愁联想起苗族的亮布。硬而挺刮的衣料,衬得妇人的腰板更为板直,也叫人一眼就注意到她那张不苟言笑的面容。 这妇人生着一张容长脸型,肌肤白净,鼻梁上略有几点雀斑。脸上虽施了一层薄薄的香粉,却并没有点唇,也没有勾画眉眼。耳朵上饰着枚简洁的银丁香,发髻上插着的,也是一根朴素的银簪。 搜寻着原本那个阿愁的记忆,阿愁觉得,从这妇人的打扮来看,她应该是个寡妇。 就在阿愁偷偷打量着那个妇人时,那妇人也在默默观察着她和阿秀。 半晌,老龅牙才装腔作势地放下茶盏,对客座上的妇人笑道:“领养一事,本该掌院亲自过问才是。只因今儿是腊八节,再没想到城里那些有名望的人家,竟是从大王起,一家家都想着我们院里这些可怜的孩子们。因蒙着各方高义,我们掌院不得不一一登门道谢,所以此刻并不在院中。倒是怠慢了贵客。” 她假惺惺地冲着那妇人一欠身,抬手指着阿秀和阿愁道:“以贵客的要求,我觉得这两个孩子就极为合适,不知贵客意下如何。” 阿愁不由和阿秀对了个眼。她二人都再没想到,叫她们来,居然不是受罚,而是有人想要认养养娘的! 那妇人看起来并不是个多话的。她只沉默地打量着阿愁和阿秀,半晌,才站起身来,向鲍大娘问了声:“我可不可以……” 鲍大娘知道她这是想要就近看清楚阿愁和阿秀,便点了点头,道了声“请便”。 妇人走到阿愁和阿秀的面前,先是轮流把她二人的相貌身材打量了一遍,然后转到她俩的背后,却是不知道在看什么,半天也没有转到前面来。 阿愁到底是两世为人,只沉稳地站着,阿秀则忍不住悄悄侧了一下头,想往身后偷看过去。 片刻后,那妇人走到她二人面前,问着她俩道:“你俩这头发,都是自己梳的?” 阿秀抢着答道:“是。” 阿愁顿了顿,也跟着答了声“是”。 妇人点了点头,又问了她俩的年纪,会些什么,以及什么时候来慈幼院的,再问着之前的家人情况。 阿秀是三四岁时被人遗弃在慈善局侧门边上那只弃婴箱里的,身世倒没什么有疑问的地方,可阿愁就不同了。她犹豫了一下才答道:“不记得家人了。” 老龅牙听了,却是这才想起她那离奇的身世,便呵呵一笑,拿她那段经历当八卦宣扬了起来。 “这孩子,”她道,“就是那年官府从人贩子那里起获的几个孩子中的一个。因她家人一直没来把她领回去,如今她也算得是个无主的。” 妇人听了,眉头不由一皱,道:“若是我领了她,回头她家人又找来,这该如何算?” “您且放心吧,”鲍大娘笑道,“因那案子牵连到汾阳公主府上,叫咱大唐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父母肯定也早听到消息了。若还想要她,只怕早像别人家里那样找来领了她回去,可直到至今都没人来领,那肯定就是不要了。想也是,经了人贩子的手,谁能说得这孩子没跟那些人学坏了?便是她品性没变,单只她是个姑娘家,又有谁能保证得了她的清白……” 老龅牙说得畅快,一时竟忘了眼前之人是位“买主”。等她看到那妇人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向她,她才忽地反应过来,忙讪讪一笑,又改了口吻,道:“不过,这孩子的品行倒是没什么问题的,怎么说她在我们院里也养了两三年,若真有个什么不对,我们早看出来了。”又指着阿愁道:“这是个好孩子,又乖巧又听话。”顿了顿,指着阿秀又道:“这个也不错,身世清白,人也机灵。” 那妇人微蹙着眉尖一阵摇头,似对阿愁和阿秀都不满意的模样。 老龅牙心里不禁一阵后悔,暗怪自己嘴太快了些,忙补救道:“好叫贵客知道,朝廷早有规定,凡是被送进慈幼院和慈育院的孩子,便算是其生身父母遗弃了他们。将来不管这孩子被何人领养,跟其亲生父母亲族都再无关系。即便是那亲生父母找来,官府也要追问他们一个遗弃之罪的。贵客尽管放心。” 老龅牙殷切地盯着那妇人时,妇人则缓慢地摇了摇头,围着阿愁和阿秀又转了一圈,然后拿起二人的手看了看,又叹了口气,道:“再没别的人了吗?” 老龅牙一挑那淡眉,带着种轻蔑之色,笑道:“娘子若肯再多出一些钱,倒也不是没什么人选的。可娘子只愿意出这点钱,就只能这两个了。”又指着阿愁道:“因这孩子身世上麻烦,倒是可以再往下便宜一些。” 妇人听了,立时在阿愁的面前站住,一边看着阿愁低垂的头顶,一边问道:“可以便宜多少?” “八……五十文。”老龅牙道。 妇人微微一笑,头也不回地道:“正如大娘所说,这孩子经了贼人的手,品性如何叫人存疑,我只愿出八十文。行就行,不行就算了。” “啊?!”老龅牙立时跳将起来,险些带翻了桌上的茶盏,“不行不行,”她把个脑袋摇成拨浪鼓一般,“这也忒便宜了!” 妇人整了整衣袖,转过身去,淡淡道:“既这样,那就算了吧。我原不过是去圣莲庵进香时,听那里的小师傅说起你们这里,才临时起了这么个念头的。既然两方说不拢,这件事就这么着吧,原也不过是我一时的异想天开。”又客客气气地冲着鲍大娘行了个礼,道了声“叨扰”,竟转身就要走人。 “哎哎哎,”老龅牙赶紧一阵叫唤。见那妇人在门边上站住,她一跺脚,叹道:“我们院里的女孩儿,可再没这么低的价了。掌院回来非要埋怨我不可。” “可是,”妇人拿眼尾一扫阿愁,带着一脸嫌弃道:“只冲着这孩子的身世,除非你们瞒着,只怕也没人家敢要。” 老龅牙知道她说的是实情。且依着往年的旧例,过了腊八之后,各家各户就都忙着过大年了,只怕再没什么人有那个心思来慈幼院里领孩子。想着今年还差着的名额,老龅牙略一沉思,便作势又是一跺脚,道:“得,今儿是腊八,只当是你跟她于佛祖前有这缘分,我背了掌院的骂,也替你们做了这主吧。” 说着,叫桔子拿过笔墨,又翻出阿愁的户籍纸,扭头问着那妇人,“还不知道贵客姓氏,落籍于哪一行当?” 妇人默默一笑,转过身来答道:“免贵姓莫。我乃是个女户,做着梳头的行当。”又看着阿愁道:“这孩子领回去,将来是要接了我的衣钵,替我养老的。” 于是,以八十块麦芽糖的价,阿愁从此以后有了姓,姓莫,叫莫愁。 莫愁莫愁,万事不愁——这般一改,她那不怎么吉利的名字倒是变了个意味。 只是,依着大唐的律法,除非将来她嫁人改换门户,否则她这一辈子便只能是那下九流里专门给人梳头的梳头娘子了。 第十五章·女户 在阿愁的户籍纸上按了手印后,那位莫娘子竟也跟那领了吉祥回去的郑娘子一样,只说她今儿没带足钱,要明儿才来领阿愁回去。 不过显然和那郑娘子的推诿之词不同,她说的是实话。当老龅牙学着掌院的口吻,半带暗示半威胁地说着慈幼院那“概不退换”的规矩后,莫娘子听出了她话里的不信任,便很不高兴地从腰间掏出一枚石刻印章递了过去,道:“请看,这是玉栉社的印信。管院便是信不过我,总该信得过宜嘉夫人和玉栉社吧?” 老龅牙听了,都没有接过那印章就立时改了态度,起身对莫娘子欠身笑道:“再没想到,贵客竟是玉栉社的一员。若是这样,便再没什么问题了。”之后又回身吩咐阿愁送那莫娘子出去。 在前面引着莫娘子出去时,阿愁以为那位莫娘子应该会找着机会跟她说上两句话,或者问她一些什么问题的,却不想那位竟自始至终都是一言不发,最多只是以一种若有所思的神情瞟她一眼,然后便又蹙起眉尖,想着她自己的心思了。 也亏得前世时秋阳奶奶就是个不爱说话的,阿愁倒不会因为这位莫娘子的沉默而感觉不安。等领着那莫娘子出了慈幼院的角门,莫娘子在台阶上站住,对阿愁道:“就到这里吧。” 阿愁乖乖站住。 莫娘子下了两级台阶后,似想起什么,便于台阶中段站住,回头对阿愁吩咐道:“我不喜欢人误时,明儿辰正我准到,一到就走。你别耽误了我。”见阿愁点了头,她这才提着一只褐色布袋子,从慈善局的侧门出去了。 因对门就是惠明寺,所以阿愁倒是认得,那褐色的袋子正是香客们进香时专用的香袋。 这东西不禁叫阿愁想起这位莫娘子刚才跟老龅牙讨价还价时,说她只是在去圣莲庵上香的途中突然心血来潮,才决定领个孩子的话来。 依着眼前的种种迹象,看着倒像真是这样的——直到后来阿愁才知道,莫娘子不仅讨厌别人不守时,且还最恨“撒谎”二字,甚至便是为了生意需要,有时候需要她圆滑以对,她也宁愿不做那笔生意,都不肯说一句违心之词。 而,一想到这位莫娘子是受着圣莲庵的启示才来领养个孩子的,阿愁脑海里莫名就闪过圆一师太那双仿佛洞烛一切般的目光…… 她蓦地抖了抖肩,见已经看不到莫娘子的背影了,便转身回了厅上。 她回到厅上时,老龅牙已经回家去了,厅上只桔子和阿秀两个在。 那桔子正坐在老龅牙坐过的位置上,喝着她喝剩下的茶。阿秀则不客气地喝着莫娘子的那一盏。见她进来,二人同时冲她翻了个白眼儿。一个道:“哟,阿愁姑娘这是终于有家主了,再不是没人要的了,可喜可贺呀!”另一个冷笑道:“那也得看明儿人家会不会来领人呢!不定人家宁愿吃官司,也不肯要个贼窝里出来的小贼偷。” 虽然阿愁还是原来的那个阿愁,可她又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阿愁了。这等原本会让她掉眼泪的话,如今只叫她看着那二人眨巴了一下眼,便转身打算出去。 “你去哪儿?”阿秀立时问道。 阿愁道:“今儿大概是没午饭了。我打算去对面惠明寺看看,看还能不能领到一碗腊八粥,不然只怕我们这一天都只能饿着了。” 她这般一说,才叫那两个喝了一肚子酸醋的想起眼前的生计来。阿秀立马跳将起来,指着她怒道:“都怪你!如今只你一个得了好处,偏还叫我和桔子姐姐陪你饿上一天!” 阿愁一听就挑了眉头,笑弯起一双细眯眼,对阿秀道:“这你可怪不到我身上,又不是我叫你来厅上的。而且,那位娘子要选谁,也不是我能做主的。你找我的麻烦就有些莫名其妙了。” 目不识丁的阿秀根本就听不懂“莫名其妙”这四个字,却因着这几个字叫她想起被领走了的丽娘等人,又想着过了今儿,只怕下一次再有机会,就该是明年的事了,她不禁一阵又气又恨,便骂了一声“小娘养的”,低头就冲着阿愁撞了过去。 阿愁仗着人小体轻,在堂上一阵四处奔跑躲闪,却不想桔子忽然横出一步,一把抓住她,冲她阴笑道:“叫你跑!” 阿愁不想挨打,便大声叫道:“我已经落了户,你们今儿打我,明儿我就告诉莫娘子去,只说我被你们打坏了,叫她退了我。看明儿掌院和鲍大娘知道了会罚谁!” 桔子听了一愣,赶紧松了手,又反手拦下阿秀,回头对着阿愁冷笑道:“果然是有了家主,说话也硬气了。你当你是得了佛祖的庇佑,落了个好户籍呢。呸!不过是个女户,还是个梳头的下九流,比那娼门里也好不了多少!什么叫女户?家里没男人撑着,什么猫啊狗的都能上门欺负一二,那就是女户……” 她话还没说完,阿秀就从她身后探出头来,接着她的话道:“姐姐说得也忒客气了!不客气的说,明着说是女户,暗地里还不知道是做什么的呢!我可听说,女户里头十户倒有八户是做着暗门子生意的,不定那人就是!你当你得了个什么好去处,不过是要了你去做暗娼,见不得人不说,还得以替人梳头打掩护,明儿被官府查到,你和你那养母就是扒光了上木驴子示众的烂货!” 慈幼院里的孩子从来没有被人认真教养过,且又常年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因此一个个都于市井间学了一口精彩纷呈的脏话。而不管是以前的阿愁,还是以前的秋阳,却都不擅长跟人吵架。小时候的秋阳,因为从小没有父母,奶奶又是个严厉的,叫她受了欺负也不敢回家告诉家长,只能举着个拳头硬撑着跟人干仗。直到后来她身边有了个口条利索的秦川,才不需要她再靠着拳头说话。如今忽然被人兜头骂了这么难听的脏话,她和以前每次跟人冲突时一样,半天都没能反应过来,只那么目瞪口呆地看着阿秀。 阿秀则以为她是被她所描绘的前景给吓着了,不禁更加绘声绘色地描述起将来她那养母会如何逼着她去接客等等细节来。 那些污秽不堪的话,不由令阿愁皱起眉。她虽有心还像小时候那样拿拳头解决问题,可看看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阿秀,她只得歇了这个念头。半晌,她才深吸了一口气,对阿秀冷笑道:“我听说,你是三四岁的时候被人扔进弃婴箱的,之后就一直在慈幼院里。可你怎么对暗门子里面的事知道得这么清楚?难道是你小时候亲眼见过?!” 她这拐着弯骂人的话叫阿秀愣了一愣才听明白,不由尖叫一声,扑过去又要撕打她。 阿愁赶紧爬上椅子,作势去推案几上陈设的一只大花瓶,冲那看着热闹着桔子喝道:“还不快拦住她!不然我摔了这花瓶,叫掌院和老龅牙找你算账!” 桔子怕她真摔了花瓶叫自己担了失职之罪,这才跑过去抱住阿秀,又扭头看着阿愁冷笑道:“你且让她狂去!左右不过是个梳头娘子,伺候人的玩意儿,一辈子就这样了。赶明儿你发达了,有什么仇报不得?!” “姐姐这话才是正理儿。”阿愁笑盈盈地松了花瓶,又从椅子上面下来,看着依旧在桔子怀里挣扎个不停的阿秀笑道:“与其在这里嫉恨着我,倒不如学一学桔子姐姐,赶紧抱好了掌院和管院的大粗腿,不定下一次有什么好主家来挑人,掌院和管院会先紧着你往人前推呢。” 她这话,立时刺得桔子脸上的冷笑僵住了。 阿愁则施施然抬腿迈过堂前那高高的门槛,又回头看着桔子道:“其实有一句话,我早想跟姐姐说了,可姐姐总爱指使我替你干那些该你自己做的事,我也就懒得提醒姐姐了。如今我要走了,看在我们做了这些日子室友的份上,我这话也就不留着了。姐姐可知道,为什么那放羊的会把其他羊都给卖了,却独独不舍得卖掉那领头的头羊?姐姐好好想想这其中的道理吧。” 她看着门里的二人灿烂一笑,却是笑了个满室生辉,这才转身出了大堂。 *·*·* 因当初阿牛逃跑的事,叫如今的慈善局比以前多了好几道门禁,除非有掌院和管院的许可,或者是有那些“狗腿子”带着,否则慈幼院里的孩子是不许单独出门的。 阿愁原想借着桔子的身份混出门去,如今吵了这一架,她是再不可能混出去了。她害怕阿秀和桔子两个再找着她的麻烦,便忍着饿,顺着柴院里堆得高高的柴堆爬上屋脊,坐在屋顶上晒着太阳当起饱来。 从屋顶上向远处看去,只见眼前的屋宇一片鳞次栉比。显然这座广陵城颇为繁华。各个街区坊间,一条条纵横的水道,在深冬的阳光下闪着绸缎般的微光。 眼前的景物,看着倒颇有些像是她曾去旅游过的扬州古城,可究竟是不是,她却没个把握。 阿愁托着腮,坐在屋脊上,看着不远处那香烟缭绕的惠明寺一阵出神。 她一直想要弄明白她身处的世界,却一直找不着什么有用的方法。掌院和管院是再不可能搭理她的,同院的那些孩子们除了知道他们是住在广陵城里,对广陵城外的世界竟都是一无所知,甚至连京城叫什么都没人能说得清。所以她想着,她出去后的头一件事,就是打听一下这个世界的历史。至少她得知道自己身处的这个大唐,是不是她所知道的那个大唐——虽然其实就算知道了,于她也没什么实际的用处。 然后,其次她要打听清楚的事,就是这梳头娘子到底是做什么的。 以及,女户。 第13节 就她那点贫乏的历史知识,她也知道,古代一般都是以男人作为家主的,除非家里男丁死绝了,否则朝廷不会同意女人自立门户。而且,似乎历朝历代以来对女户就有着各种限制和歧视,好像连收税都要比普通人家高上一等,大概为的就是逼迫女人嫁人或者招婿,为朝廷添丁进口吧……可不管怎么说,女户生存不易,这几乎是可以肯定的事。 至于说阿秀骂的那些事……那位莫娘子看起来倒不像是那种落进风尘里的人,她身上的那种正气,总不自觉地叫阿愁想起她奶奶来。 她奶奶也是这样一个不苟言笑的性情,而且一向都是严以律己,更是严以律她,好像害怕只要一个管束不严,就会叫秋阳学坏了一样…… 七岁以前的秋阳,在奶奶面前总是一副乖宝宝的模样。可许是压抑狠了,离了她奶奶,她就成了个野孩子。她嘴笨,不擅长跟人吵架,于是打架就成了她反击的主要手段。而且她还经常把那些比她大的男孩子打得哭上门来讨公道——当然,事后她难免要挨上一顿打。 她跟秦川的交情,便是在打架中建立起来的。 那时候,秦川刚刚搬来他们小区,秋阳并没想去挑衅这养得白白胖胖的小秦川的,可正值狗也嫌年纪的秦川竟主动找上了她……结果便是,八岁的秦川居然打不过被他骂作“黄毛丫头”的小秋阳。看着他哭着回去,秋阳以为自己回家大概难免又要挨一顿打了,却没想到,这小子居然没去她家里告状,而是于隔了一天之后,很有骨气地找她又干了一仗。看着被自己打成猪头一样的秦川,秋阳不知怎么就有些不忍下手了,于是二人就这么好了起来。 再后来,当工作繁忙的秦川妈妈得知秋阳奶奶在家里开了个家庭小饭桌,专门给附近学校里那些家长不能及时接送的孩子们提供食宿后,便把秦川也送了过来。就这样,秦川和她吃着一个锅里的饭菜,直到他妈妈因车祸去世,他那有钱的亲爹找上门来…… “当、当……咚、咚……” 忽然,四周响起一阵规律的报时钟鼓声。 阿愁被这声音惊得蓦然抬头,却是头一次发现,原来那报时的钟鼓声并不仅仅只是从前面的惠明寺里传出来的,位于东面的圣莲庵里,也在敲着报时钟。 与此同时,她也是头一次发现,这广陵城里似乎寺庙众多,不仅慈善局的东面和南面紧临着一座寺院和一座庵堂,原来西面和北面离着不远处,竟也有庙。此时那些庙里也在纷纷敲着钟鼓报时。 就在阿愁直着腰四处张望时,忽然,一道光芒晃过她的眼,刺得她险些从屋脊上摔了下去。 她赶紧抬手遮住那道光,然后顺着光照来的方向看了过去。却是吃惊地发现,一街之隔的惠明寺那藏经阁的屋顶上,居然也有个人跟她一样,骑坐在屋脊上。 那人手里似拿着一面小铜镜,正故意以铜镜反射着阳光刺着她的眼。因隔得远,叫她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只隐约看到那人穿着件极骚包的大红色衣裳,领口和袖口处似还镶着一圈雪白的皮毛。显然是个贵人家的子弟。 就在她皱眉瞪着那淘气小子时,忽然看到那藏经阁的屋顶边缘处又爬上去了一个人。那人穿的衣裳倒是叫阿愁一眼就认了出来,正是她曾在圣莲庵见过的,王府侍卫所特有的制服样式。 这么说,这淘气包,是王府里的哪个小郎君?! 阿愁眯着眼往那边张望着,却是因着失神而险些脚下一滑,惊得她赶紧抱住屋脊上的蹲兽,狼狈地蹲了下去。 对面那孩子见了,立时得意地叉着腰一阵哈哈大笑,似乎以为她差点滑倒是他拿镜子照她的缘故。 阿愁耸着眉头,抬手指了指那个已经爬上屋脊的侍卫。 那孩子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却是这才发现那摸过来的侍卫。因为隔得远,阿愁虽然没有听到他的大叫,不过看起来那侍卫确实是叫那孩子吃了一惊,于是他的脚下也跟着滑了一下,吓得那孩子以跟阿愁一样狼狈的姿态,抱住屋脊上的蹲兽。 顿时,阿愁学着那孩子的模样,冲他做了个叉腰大笑的姿势。 看着那孩子被侍卫捉下去,阿愁不禁冲着自己一阵摇头——人家是个真孩子,她可是个假孩子。 这段小插曲,阿愁一点都没有放在心上,只当她是遇到了一个吃饱了撑着没事做的贵族子弟,她却是再没想到,那人跟她之间,竟有着两世都解不开的渊源。 *·*·* 且说王府的二十七郎君李穆被侍卫提下屋脊,就只见他大姨,那宜嘉夫人正满脸无奈地冲他摇着头。 “你已经十岁了,都是入了学的人了,怎的还这么淘气!” 宜嘉夫人这宠溺多于责备的语气,不由叫那辛辛苦苦爬上屋脊去“救人”的侍卫于心里一阵叹气。 一旁,一个梳着个华丽发式的妇人则奉承地对着宜嘉夫人笑道:“淘气的孩子都聪明,何况我们二十七郎君可是受佛祖庇佑的。” 那由秦川转世而来的李穆,一边任由宜嘉夫人拿帕子温柔地拭着他的脸,一边摇着他大姨的手道:“我在屋顶上看到,对面的屋顶上居然也有个孩子,而且好像还是个女孩子。姨,你去把那女孩找来陪我玩可好?” 向来仪态端庄的宜嘉夫人抱住冲她撒娇的李穆,笑着连声叫“好”。可派人去问了之后她才知道,原来对面是慈善局。想着廿七郎看到的孩子肯定是慈幼院那些来历不明的孩子,一向对二十七郎予取予求的宜嘉夫人则头一次拒了他的要求,柔声劝着他道:“那里的孩子身上都有病,而且头发里还藏着虱子,身上还有跳蚤什么的脏东西。廿七郎想叫人陪也没个什么难的,今儿我们就去人市上看看,给你挑个小番奴怎样?你喜欢什么样的就挑什么样的。” 廿七郎噘着嘴道:“可我就喜欢那个跟我一样敢爬上屋顶的小孩。” “可是,”宜嘉夫人微笑道,“即便是我把那孩子找来陪你玩,等到了晚上,她还得回去。慈幼院里的孩子都是良民,可没法子作为奴仆带进王府去一直陪着你。” “那我可以叫府里的什么人认下那个女孩做养娘啊,”二十七郎倒是主意多多,“然后再叫那人把她送来府里当差,这就不是做奴仆了,不过是役者罢了。府里不是刚收了一批这样的孩子吗?” 宜嘉夫人愣了愣,忽地伸手摸摸李穆的头,笑道:“你个鬼灵精,竟什么都骗不了你。”又道,“行,那我们派人去问问。” 虽如此说着,她心里却早已经打定了要骗他的主意,回头只说“不巧,那孩子已经叫人领走了”——当然,她并不知道,这其实是实情。 第十六章·梳头娘子 直到那些被腊八粥撑得肚皮溜圆的小伙伴们回来,阿愁才从屋脊上悄悄爬了下去。 等她回到寝室时,她被一个做梳头娘子的女户认养了的消息,早已经叫阿秀和桔子宣扬开了。 阿愁才刚一进门,便立时被寝室里那些半带羡慕半嫉妒的孩子们给围了起来,纷纷向她打听她那养母的情况。 可惜的是,阿愁什么都说不清,便摊着两手笑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呢。” 盘腿坐在床铺上的阿秀则斜睨着她冷笑一声,道:“你们可别因着‘梳头娘子’这四个字就小瞧了人家,她那个养母,可不是个简单人物呢。因说今儿没带钱,要明儿才来领人。鲍大娘原是不肯的,可人家立时就抬出个什么社,还有个什么夫人给她作保呢!” “什么社?”有孩子问。 桔子到底年纪大些,记性也好,便接话道:“叫玉栉社。” “那是什么?”立时又有孩子问道。 “谁知道呀!”阿秀一翻眼,“许是哪个茶社吧,要不就是过年时演社火的什么社火会。”顿了顿,她又道:“什么社不社的且不管,那位娘子可是抬出一位‘夫人’来呢!‘夫人’啊!” 她拍着掌心重重咬着那两个字,“连我们掌院都不敢叫人称一声‘夫人’,可见那肯定是个品级不低的诰命了。贵人呢!” 便又有孩子问道:“什么夫人?” 这个阿秀倒是记得的,便答道:“叫什么宜嘉夫人。“又斜睨着阿愁,阴阳怪气道:“你们可当心了,别以为将来阿愁注定就是个梳头娘子,是上不得台盘的下九流,人家身后可是有高枝儿呢,不定哪天就带着她飞上枝头,也成了贵人呢。你们大家可都小心了,千万别得罪了未来的贵人!” 她这般说时,原以为室友们都会跟她一样嘲着阿愁的,却不想那些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地都不吱声儿了。 其中一个问道:“你刚才说的是宜嘉夫人? “是啊,怎的?”阿秀道。 那孩子扭头向身边的孩子确认道:“今儿城门口施粥的那些棚子,紧挨着王府的那一家,是不是就是宜嘉夫人府上?” “好像是的……” 那孩子的话还没答完,就听得又一个孩子一拍巴掌,叫道:“我说这‘玉栉社’三个字听着有点耳熟呢,原来是那个‘玉栉社’!”又提示着众人道,“就是由宜嘉夫人做社主的那个会社!” 见阿秀和桔子一脸茫然状,那孩子解释道:“今儿你们没去,所以不知道。今儿施粥棚那边,最大的粥棚,除了王府外,便算得是这宜嘉夫人捐的粥棚了。再次,就是那‘玉栉社’的。这‘玉栉社’,听说是城里挺有名的一个社团,成员都是女户……啊,对了,那个宜嘉夫人也是女户。听说那位宜嘉夫人跟当今皇后是结拜的干姐妹。她原是太后宫里的女官儿,后来太后没了,她就出了宫,只说自己年纪大了,不想嫁人,就自立了女户。听说圣人是依着太后的遗命给她赐了个一品的诰命,咱广陵城里的贵妇当中,除了王妃外,就得数她的身份最为尊贵了。今儿她之所以这般大手笔地施米施粥,说起来竟是为了她那外甥祈福的。你道她那外甥是谁?就是上个月底时,在惠明寺里舍了个替身的,那个王府里的二十七郎君!” 那孩子于阿秀的铺位边坐了,感慨道:“这佛祖啊,就是这般不讲理,明明已经有了富贵福禄的人,他偏偏还给他更多,像我们什么都没有的,偏偏他就是什么都不肯给。” “这是命啊。”又一个孩子叹着气道。 这般说着,那些孩子看向阿愁的眼神里,更是五味杂陈了。 一个孩子半开玩笑地对阿愁道:“将来你若是真富贵了,遇到我们可别装作不认识啊。” 另一个跟阿愁比较亲近的孩子则直接过来搂了她的脖子,笑道:“说书先生不是说,‘狗富贵无相忘’吗?明儿你富贵了,要是敢忘了我们这些老朋友,你可是要变成狗的。” 阿愁愣了愣,不由笑了起来。她原想开口纠正那孩子话里的错的,可想到这些最多不过才是初中生年纪的孩子,每天不仅吃不饱穿不暖,还要跟成年人一样干着那些没完没了的活计,更是没有受教育的权利,她立时笑不出来了。 就在她默默感慨间,只听阿秀冷笑道:“得了吧,不过抬她一句,你们竟真当她将来能有什么出息了!便是那个什么夫人把她弄去宫里给圣人梳头又怎样?她终究还是个梳头娘子,一辈子的下九流!” *·*·* 其实总的来说,阿愁一直都是相信人性本恶的。就像秦川第一次见到她,就莫名挑衅着她一样,她一直认为,孩子的世界其实远比大人更为残忍和无情。大人遇到别人有什么好事时,哪怕心里再怎么嫉妒,脸上总还要装着个友善的模样,孩子们则直接多了,心里嫉恨着,行动上肯定更为嫉恨。 虽然比起被官宦人家领走的胖丫,还有那入了农户的吉祥来,她将来只会是个下九流,可因她终究有了家主,可以逃离这里,叫其他依旧陷在这个鬼地方的孩子们,心里那藏着的各种阴暗面一下子全都爆发了出来。所以,第二天一早,当阿愁发现慈幼院特意发给她的那身见客衣裳上竟被人撕了好几道口子后,她只能于心里一阵默默叹息,然后硬着头皮去找老龅牙借来针线,自己粗粗地缝补了一下。 往日里慈幼院的孩子们都只穿着他们那又脏又破的旧衣裳,只有每当有什么重要的外事活动,或者接受领养人的挑选时,掌院才会给他们发下一身专门用来见客的大衣裳。若他们有幸被人领养,那么这一身衣裳也将是他们穿去新家的正式衣裳。当老龅牙发现她这唯一一件好衣裳竟成了这模样,偏阿愁还不肯说是谁干的,若不是她已经有了家主,老龅牙险些想再把她给打上一顿。 好在这只是最后的一点波折。 当到了和那莫娘子约好的辰正时分,阿愁站在慈幼院的台阶上,远远看到那莫娘子踩着惠明寺报时的钟声进了慈善局的大门,她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见她守着时,莫娘子满意地冲她点了一下头,叫她于门边上候着,她则进去交了钱,兑了阿愁的户籍纸出来。只片刻的功夫,二人便出了慈善局的侧门——那速度快得,叫阿愁心里不禁一阵忐忑。 跟在莫娘子身后出了侧门,打慈善局那一年都不会打开一两次的正门前经过时,她下意识地快走了几步。直到这时她才发现,她心里竟在隐隐害怕着那门里会跑出个什么人来,只说那莫娘子其实并没有交钱,她,还得回那慈幼院去…… 其实算一算,从她莫名穿越到如今,前后还不到一个月的光景,可阿愁却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在这里被关了一年之久。这段日子里,她受了许多前世不曾受过的罪,挨饿、受冻、被打,几乎是家常便饭。她觉得自己之所以没有崩溃或者病倒,除了因为身边有一群同样受着罪的小伙伴给她作着支撑外,也因为这具身体并不是属于那个娇生惯养的秋阳,而是属于原本早就已经适应了这种程度虐待的那个小阿愁。 这般想着,阿愁忽然感慨起当初作为秋阳时,她那种种矫情来。 在她嫁给秦川后,因为总觉得自己一身的草根气质,跟看起来就是精英的秦川颇有些不相配,于是她刻意恶补着各种“高雅”功课,什么花茶诗酒画,只要是秦川那个圈子里太太们擅长的,她都刻意去学,可她学得越多,心里对自己的怀疑就越多,就越发地觉得自己其实是在东施效颦,甚至是邯郸学步——没觉得高雅的那一套,反而把原本的自我给弄丢了……她之所以想跟秦川离婚,就是觉得,再那么下去,她会变得越来越不自信,越来越看不起自己。 她奶奶常说:“别人看不起你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你自己也看不起自己。” 对比着那高墙内缺吃少穿的孩子们,阿愁不禁一阵苦笑。曾经有一个论调,说现代人越来越不容易感觉到幸福,是因为现代的人拥有太多。如果那时候的她三餐不济,大概整天想的就只会是怎么吃饱穿暖,再不会去想什么自我不自我的问题了吧…… “你这衣裳是怎么回事?” 忽然,她的耳旁响起莫娘子的声音。 阿愁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她抬头看向莫娘子。 这位莫娘子有着一双严肃的眼。这双眼,不由叫阿愁联想到她的奶奶。当年她小的时候,每当她跟别的孩子起了冲突,她奶奶总不问她是不是受了委屈,只以一句话回她:“为什么他不欺负别人,单欺负你?”所以久而久之,她受再大的委屈也不会跟人诉了。 莫娘子的眼,莫名就叫她联想到她奶奶,于是她匿了真相,冲她那养母弯眼一笑,吐着舌头作着天真状,道:“不小心刮破了。” 莫娘子的眉蓦地一皱,很是严厉地看她一眼,道:“不说别人的坏话原是好的,但若是你不想说出实情,你可以什么都不说,说谎就是你的错了。”又道,“这是头一次,再没下一次了。” 阿愁一滞,立时垂了眼。 妈妈米呀,她心想,不会是刚出虎穴又入狼窝了吧! 便不是狼窝,只冲着这位跟她奶奶几乎一模一样的严厉,阿愁也觉得,自己未来的日子大概也不比慈幼院里好过多少…… 第十七章·落户 直到看不到慈善局的围墙,阿愁那莫名有些紧绷的心才渐渐放松下来。 抬眼间,她才发现,她已经跟在莫娘子的身后来到庙后街西侧的街口处。 从这个街口向南,便是阿愁她们平常做工的那间制衣坊了。那是除了圣莲庵和慈幼院外,穿越后的阿愁唯一到过的地方。而继续向西,或者转而向北,那就是阿愁从来没有到过的街区了——至少她的脑海里没这个印象。 融合了两世记忆的阿愁早就发现了,不知道是因为之前的小阿愁在人贩子那里受到的惊吓,或者是被家人抛弃的打击太过深重,使得小阿愁似乎患上了自闭症。穿越后她就发现,小阿愁的思绪似乎是被禁锢在了一片虚空之中,她对外界任何事物都不感兴趣,甚至连每天上工都要经过的这条街上热闹的街景,都不曾于她的脑海里留下过任何印象。 而因为历年间都有慈幼院里的孩子逃跑的事发生,所以慈幼院对他们的行踪管控得极严,除了上下工以及一些“公务”外出之外,他们平常哪里都不能去,哪怕只是一街之隔的邻街。别的孩子多多少少总会对那一片陌生的地方感觉好奇,只有原本的小阿愁,对此从来都只是漠不关心。 跟着莫娘子过了街口往西,看着眼前那一片被其他孩子们向往了许久的陌生街景,阿愁忍不住又心疼了一会儿这身体的原主,然后开始思考起一个十分具有哲学意义的问题来——她是谁。 她现在算是谁?秋阳吗?还是阿愁?如果是秋阳占了阿愁的身躯,那么原本的那个小阿愁去了哪里?如果她还是阿愁,只不过是莫名其妙多了一段原该属于秋阳的记忆,那么,对于一个才生存了九个年头的孩子来说,脑子里挤着一个生存了三十六年的记忆……她,还能算是原来的那个阿愁吗?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莫娘子却忽然伸手拉了她一把。瞬间,一辆马车从后面吆喝着擦着她的肩头飞驶过去。 阿愁吃了一吓,不由看着莫娘子一阵眨眼。 莫娘子则皱着眉头对她道了句:“小心看路,莫要发呆。”话毕,却是将她推到了自己的里侧,她则走在靠近外缘的地方。 第14节 阿愁抬头看看莫娘子,然后默默又眨了一下眼。以前她奶奶也总是这样,虽然看着她的眼神里充满了不赞同,可手底下该怎么做着依旧是那么做着……而这熟悉的一幕,叫阿愁心里忽地滑过一个有些荒诞的念头——这莫娘子,不会是她奶奶穿越的吧?! 有那么一刻,她险些想要冲着莫娘子试探着叫上一声“奶奶”了。 不过,她显然不是。 阿愁认为,一个人之所以成为一个不同于旁人的、独特的人,是因为每个人都有着他(她)独有的生长环境,独有的心理历程,独有的经历……这些一切种种,才造就出一个不同于别人的、独有的自己。一个人可以把自己的脸整得和别人一模一样,但那人独有的气质和对事物的反应,却是谁都伪装不出来的。这,也是她为什么觉得自己是秋阳的成分更多一些的原因。 虽然她脑海里也有着阿愁的记忆,可她发现她的思考方式,她的行为模式,以及她的一些习惯性小动作,甚至是走路的方式,都依旧是秋阳式的——也亏得慈幼院里那些孩子天真又单纯,且都没什么见识,虽然果儿她们也说过她变了,却到底没一个人怀疑过她早已经不再是原来的那个阿愁。 而观察着莫娘子的举止动作,以及一些细微之处,阿愁觉得,她大概不可能是她奶奶穿越的。何况,如秦川所说的那样,穿越“这种毫无科学根据的荒诞之事”,应该是可遇不可求的灵异现象。如果人人都能穿越,那这世界还不穿成筛子了?! ——不过,倒有可能会是她奶奶的前世呢。 阿愁那般想着时,忍不住抬头看着莫娘子弯起眼。 说实话,阿愁长得一点都算不上漂亮,偏偏她笑起来的时候,那平时总似睁不开一样的细眯眼,却是忽然弯成两道十分具有喜感的月牙儿,总引得人忍不住也想跟着她弯起眼眸。 感觉到身边的视线,莫娘子低头看去时,便正迎上这么一双笑弯起的眼眸。顿时,她那患得患失了一夜的心,莫名地就安宁了下来。原本那心事重重的唇角,也于不自觉间,被那双笑眼感染得松动了许多。 *·*·* 这广陵城似乎极大,阿愁跟着莫娘子过了三个街口,又过了一座木桥,然后再过了两个街口以及一座石桥,她们眼前便出现了两条十字交叉的宽阔大街——后来阿愁才知道,这里该算是广陵城的行政中心了。 两条大街的交汇处,于街心里建着一座在时人眼里算是高耸的楼阁。虽然在阿愁眼里,它其实不过才四层楼高而已。这楼叫作“四望楼”,据说原是前朝时瞭望烽火之用的烽火楼,后来因沧海桑田时事变迁,随着广陵城的发展,这座原位于城市边缘的烽火楼,不知怎么竟渐渐成了城市的中心。其不远处,便是州府衙门。 而这座楼之所以一直没被拆掉,却是因为大唐的第四位皇帝,高宗皇帝于潜邸时,曾登临这座楼,且曾亲笔在墙上提写了“居安思危”四个字。所以,便是这楼多少有些堵了路,它依旧巍然立于两条主干道的正中央,睥睨着来来往往的车马人-流。 那两条交汇的大街,以这四望楼为界,向东的叫东凰街,向西的叫西凤街;南来的是文昌街,北去的原是对应着叫作“武盛”二字,可如今大家都称呼它为王府大街。因为广陵王府就坐落在那条街上。 以前在慈幼院时,光只看着那惠明寺庙后街上的热闹,阿愁就已经猜到,这广陵城应该颇为繁华了。如今站在这可以并列驶过四辆马车的主干道边,她居然连着看到好几个金发碧眼的老外,正以别扭的汉语跟人讨价还价着。至于路上那些被堵了个水泄不通的车马人-流,更是叫阿愁恍然有种错觉,以为自己竟是又回到了现在一般。只除了那些因堵车而不耐烦的车夫们那吆喝谩骂声,代替了汽车发出的刺耳喇叭声。 就在阿愁看呆了眼时,莫娘子拉住她的手腕,带着她从那堵得死死的车马间穿了过去。 过了十字路口后,莫娘子放开她,领着她来到府衙门前。上了台阶,莫娘子含笑向一个老衙役打听了一句什么,然后塞给对方一个小钱儿,于是那人笑着应了一声,便带着她俩进了衙门。 而不等好奇的阿愁观察一下这古代的衙门长什么模样,莫娘子就已经领着她,跟着那领路的衙役过了侧角门,又穿过一条火巷,来到一个颇为僻静的院落。那老衙役冲着门里做了个手势,又接过莫娘子塞来的几枚铜板,客气笑着退了出去。 莫娘子低头看看阿愁,似不太满意地摇了一下头,然后伸手替她理了理额头的刘海,这才领着她进了院门。 那院子里,左手边是一排三间屋。三间屋的屋门上都挂着厚厚的棉帘子。莫娘子于院中轻轻问了一句:“刘主薄在吗?” 于是中间那间屋里有人应了一声。片刻后,一个留着八字胡的中年男子挑着棉帘子出现在门口处。看着莫娘子,那男子惊讶了一下,转眼看到阿愁,男子的神色顿时就是一阵古怪。他抬手指着阿愁,瞪着莫娘子道:“娘子你、你你你……” 这一声“娘子”,险些叫阿愁误以为那中年男子是自己的养父、那莫娘子的丈夫了。直到看着他俩的表情不对,她才反应过来,这声“娘子”,不过只是一声普通的称谓,相当于她那一世时的“女士”二字罢了。 只听那中年男子压低了声音道:“你竟真领了个……”他顿了顿,看看阿愁,再看看左右两间屋门,然后挑高了门帘,冲着莫娘子做了个请的手势。 莫娘子领着阿愁进屋后,那刘主薄依旧一个劲地摇着头,连连叹着:“可真是、可真是……”又问着莫娘子,“这事儿,你跟你爹娘兄弟商量了没?他们也同意?” 阿愁敏锐地发现,莫娘子的唇线抿得更紧了一些。顿了顿,她才笑着回答那刘主薄道:“如今我已经立了女户,倒是不必再去问任何人了。” 刘主薄看看她,又叹了口气,颇为同情地道:“你也不容易。”说着,冲莫娘子伸手道:“拿过来吧,我给你们上了户籍便是。” 阿愁这才知道,原来莫娘子是带着她来府衙上户籍的。 莫娘子将自己和阿愁的户籍纸递过去,又道:“叫她跟着我姓,将来承了我的衣钵,我也算是有人养老了。” 正看着阿愁户籍纸的刘主薄抬头看看莫娘子和阿愁,又摇着头一阵叹气,道:“你是这么想,可你爹娘兄弟会怎么想?何况你还领了个这么大的孩子回来。她这岁数,早该记事了,便是将来养得再亲,终究仍是个外人,哪能像你兄弟姐妹家的孩子,总跟你是一样的血脉。” “一样的血脉?”莫娘子忽地轻笑了一声,道:“我家里的那点事,也从来没瞒过您,您又何必跟我说这些官面上的文章。何况,人我都已经领回来了,再没有送回去的道理。” 刘主薄呆了呆,叹着气又是一阵摇头,道:“我只怕是金兰教坏了你。” 莫娘子笑道:“再没有的事,这事我早想了很久了。” 这刘主薄似乎有些书呆子气,只叹息着又是一阵摇头,然后转身走到后方的柜子里寻出一个大册子,一边道:“你一向是个有主意的,既然事已至此,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只是,这后续的事,你心里好歹也该有数才是。俗话说,过了腊八就是年,眼前就是年关了,可别闹得你这个年都过不安生才好。” 莫娘子也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郑重地给那刘主薄行了个屈膝礼,一脸真诚地道:“谢谢大哥。这些年来,若是没有你和金兰相帮着,我……” “唉唉唉,快别说这话了,都是街坊邻居。” 刘主薄赶紧摆手止住莫娘子,拿着那大册子坐回他的座位上,又于册子上找到莫娘子的名字,把阿愁的名字在其名下添了,然后叫过她二人一一盖了手印,最后在莫娘子和阿愁的户籍纸上各写了几个字,加盖了大红印章,又立了个什么字据递给莫娘子,道:“行了,把这个拿给里正,手续也就全了。”又看着阿愁摇头道:“怎么不挑个漂亮些的?” 莫娘子接过那户籍纸,低头看看阿愁,笑道:“我瞧着也不算丑。笑起来挺可爱的。” 于是,阿愁立马给那刘主薄笑了一个。 她那笑容,立时感染得刘主薄也笑了起来,伸手摸着她的头道:“果然,笑起来倒还不错。”又对莫娘子道:“我和金兰大概初五回来,你初六带着这孩子过来玩吧。” 莫娘子笑道:“我跟金兰说过了,等你们回来,要请你们吃饭的。你们这么帮我,我总要谢上一谢呢。” “唉,”刘主薄一边摇着手一边过去替她们挑起帘子,笑道:“我们两家还用得着说这种话吗?你跟金兰是什么交情……” 出了府衙,莫娘子于府衙那高高的门廊上站住脚,又似确认般隔着衣裳摸了摸怀里那窣窣作响的户籍纸,然后长长呼出一口气,低头看着阿愁笑道:“饿了吧?走,回家。” 看着莫娘子的笑容,阿愁不禁一阵呆怔。她再没想到,莫娘子笑起来的时候,竟跟她有着几分相似呢,都是弯成月牙一般的眼。 第十八章·仁丰里 莫娘子来接阿愁时是辰正,等她们走到府衙,府衙前的四望楼上正报着巳初——就是说,阿愁跟着莫娘子从位于东北角的慈善局来到这广陵城的最中心地带,竟足足走了半个时辰的路。换作秋阳所熟悉的计时,这可是整整一个小时! 哪怕阿愁的这具身躯并不是那个运动量严重不足的秋阳,可她到底只是个九岁的孩子,且生得还颇有些瘦弱。从府衙出来,阿愁便感觉一阵疲乏,以及,一阵饥肠辘辘。 昨儿因领养的事,叫她一整天都是滴米未进。今儿一早她倒是吃到一点清得能照出人影的稀粥水,还有一只仅有她拳头一半大小的馒头。可显然,这会儿这一点食物早已经消化光了。 阿愁抬头飞快看了一眼莫娘子那张严肃的脸,便忍着饿,默默跟在她的身后下了府衙那高高的台阶。 莫娘子带着她再次穿过马路,来到西凤大街上,又沿着西凤街一直往西。 作为广陵城的主干道,西凤大街十分繁荣。看着街边林立的店铺,如潮的人流,以及那些虽然穿着大唐服饰,却生着高鼻凹眼的异族人,阿愁不禁怀疑起,她如今也许就是身处历史上的那个盛唐。因为听说那个时代的扬州城堪比后世的纽约城,市井繁华不说,且似乎还因为它是个靠海的通商港口城市,而居住着许多外族人……虽然到了秋阳的那个时代里,扬州已经全然是个内陆城市了。 似乎莫娘子很不喜欢这街上密集的人群,一路上她都紧皱着个眉头,且行走的步伐也变得越来越快,差点叫阿愁跟不上她。 很快,她就领着阿愁拐进了一条没那么多人的街上。 那街口处立着座砖砌的牌楼,牌楼上似乎镌刻着什么字,阿愁只匆匆瞄到最后一个“坊”字,就被莫娘子拉进了那牌楼下。 牌楼并不大,左右两侧紧紧卡在街道的两边。中间的两根立柱,将窄窄的街道分切成三条道。中间一条道较宽,似乎是专走车马的,左右两侧偏窄,应该是专走行人的。阿愁注意到,那立柱边合着扇栅栏门,她不由想着,如果此大唐真是彼大唐,那么这牌楼,很有可能就是那大名鼎鼎的“坊门”了。 可进了坊门后,阿愁不禁又是一阵疑惑。因为她记得那个大唐应该是实行着市坊制度的——就是说,开店的市区不住家,住家的坊区不许开店。可这条小街上,却是跟圣莲庵门前的那条街上一样,既有住家也有店铺。 不过,和西凤大街上那些店面开阔的大店铺不同,这坊间的店铺都很小,即便是食肆茶社,店堂里最多也不过才放着三五张桌子罢了。 当一个人感觉饥饿时,哪怕她脸上没有表现出任何一点迹象,可只要闻到食物那诱人的香气,她的眼总会背叛她的心。阿愁自以为她掩饰得很好,可她一点儿也没有发现,其实她的眼一直在瞅着路边那些卖吃食的店铺。 前方不远处,一个包子铺的伙计一边吆喝着“新出炉的大肉包”,一边掀起那高高的笼屉。顿时,浓白的蒸汽升腾而起,令半条街上都弥漫着一股令人馋涎欲滴的包子香味。 阿愁忍不住吞咽了一下。她正想着真正的唐朝应该还没出现“包子”一词时,忽然只见莫娘子在那包子铺前站住,对吆喝着的小伙计道:“一个干菜包子。” 阿愁一愣,抬头看向莫娘子,却只见莫娘子并没有看向她,而是转身进了那家包子铺。 小伙计眨巴了一下眼,看看阿愁,再扭头看看莫娘子,问道:“就一个吗?” 此时莫娘子已经在角落里的桌边坐了,一边低头以手捶着腿,一边头也不抬地道:“给那孩子。” 小伙计和阿愁对了个眼,然后便快活地叫了声:“好嘞!”他从笼屉里拿出一只热腾腾的包子,放在一只碟子里,递给了阿愁。阿愁接过那碟子,看着莫娘子一阵发愣。 莫娘子抬头看看她,皱眉道:“还不进来?” 阿愁赶紧端着那包子进了店铺。于莫娘子身边坐了,见她始终没有去碰那个包子,莫娘子便指着那包子又道:“趁热快吃,顺便也歇一歇脚。还得再过了两个坊间才能到仁丰里。” 阿愁看看她,再看看那包子,然后再次抬头看向莫娘子。 莫娘子这才恍然明白到她的意思。虽然她眼底一直暗藏着的衡量之色因此而略有松动,可似乎她并不习惯于对人露出柔软的一面,便以生硬的口吻回了阿愁一句:“且吃你的。”话毕,便又低下头去自顾自地捶起腿脚来。 吃完了包子,阿愁注意到,莫娘子在桌上放了一枚一文的铜钱。 一枚成人拳头大小的干菜包子价值一文钱。当初胖丫买麦芽糖时,只孩童小手指长短的一截糖也是一文钱。而她的身价是八十文,等于八十个包子或八十块麦芽糖的价……该说这个世上的物价是贵呢,还是便宜? 阿愁于心里默默吐槽时,莫娘子已经带着她从这个坊间穿了过去。出了坊门,对面是一个一模一样的牌楼。因路上有车马,阿愁再一次没能看清那牌楼上刻着的街坊名称。不过这里并不是她们的目的地。莫娘子带着她又穿过这一片坊区,从另一边的坊门出去后,于路边站定,然后看着对面的牌楼对阿愁道:“到了,仁丰里。” 阿愁抬头,便果然看到,马路对面那和之前两个牌楼一模一样的砖砌牌楼上,镌刻着“仁丰”二字。 她回过头来,这才看到她们出来的这一片坊区的牌楼上,刻着的是“常乐”二字。 从西凤大街过来的第一个坊区,就是阿愁吃包子的那个坊区,应该还算是个颇为繁华的坊区。到了她们刚刚穿过的常乐坊,则比之前的那个坊区冷清了一些,不过也能算作挺热闹的。等出了常乐坊后,夹于两个坊区之间的那条名叫甘泉的小街,则明显连热闹都算不上了。虽然街边一样开满了店铺,可这里的人流量则是比前面经过的那两条街少了一大半。 跟着莫娘子进了仁丰里,阿愁立时便感觉到,这仁丰里的住户明显都不是什么有钱人。虽然坊间的道路一样被人扫得干干净净,但来来往往的人,却是头一次多过了那些来来往往的车马。便是偶尔有车马经过,也再不是之前两个坊间常见的那种漆得油光逞亮的代步马车,而多是灰扑扑的运货马车。就连骑马而行的人,那马匹也再不像之前坊间看到的那样,长长的马鬃会被主人扎出新奇的造型,且还饰着些金铜饰物。 虽然照理说,这仁丰里应该跟常乐坊那边一样,被人叫作仁丰坊才是,可不知为什么,大家都习惯于叫这里仁丰里。而虽说仁丰里似乎并没有别的坊区繁华,可别的坊区有的店铺,什么食肆茶社、制衣坊织补行、老虎灶洗澡堂,这里同样一个不缺。不过仅是各个店铺看上去不够华丽,很有些简陋罢了。 进了仁丰里后,莫娘子的神色看起来明显比之前轻松了许多。阿愁立时便猜着,这位莫娘子平常应该不怎么习惯到陌生的地方去。 果然,一路过去,随着路边上跟莫娘子打招呼的人越来越多,莫娘子的神情也显得愈发地放松了。 一开始时,人家都只注意着莫娘子,直到后来才有人注意到,阿愁正亦步亦趋地跟在莫娘子身后。便有人问着她:“怎么有个孩子跟着你?” 莫娘子回头看看阿愁,轻描淡写地应了句“我徒弟”,便又回应起其他人的问候来。 阿愁看得出来,那些人听到“徒弟”二字后,对她很是好奇。可因莫娘子虽然嘴上跟他们打着招呼,脚下却一刻不停地自顾自走着,显然不想跟他们多说什么,众人也只得无奈地偃旗息鼓了。 莫娘子带着阿愁拐进一条小巷,走了没多远,来到一扇黑漆门前。她指示阿愁于墙边站了,她则上前去拍门。 “哪个?”一个妇人的声音从门里传来。 莫娘子应道:“里正可在家?” 说话间,那门被人拉开,门里站着个看着约二十四五岁左右的胖妇人。 那妇人见是莫娘子拍门,便笑道:“怎么是你?没听阿姑说请了你来啊。” 莫娘子浅笑道:“是我有事要找里正。” “哦,”妇人应了一声,一边侧身让莫娘子进门,一边好奇问道:“你有什么事找我阿翁?” 说到这里,她的眼忽地一亮,那胖胖的脸险些儿直接杵到莫娘子的脸上,带着种莫名的兴奋问道:“可是你想通了,终于肯再嫁了?”又连珠炮般问道:“可是你兄弟替你挑的那个吴瘸子?其实要叫我说,吴瘸子人还是挺不错的,虽然腿脚不好,可他有手艺啊,裁的衣裳连在王府当差的高大娘都竖过拇指呢。你嫁他……” “没这回事!”莫娘子一口打断了她的臆测。 那妇人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不禁讪讪地有些下不来脸,便又摆出一副知心姐妹的模样,叹着气道:“我说你这是何苦呢?难道还想着那个人能回心转意不成?人家早已经娶了那狐……” 她话来没说完,莫娘子就已经略提高了一些音量,打断她道:“里正老爹不在家吗?” “在。” 答着她的,是一个挑着门帘从屋里出来的小姑娘。 小姑娘看着应该十三四岁左右,头上垂着两个髫髻,发边各饰着两朵小小的金心绒花。她一只手抓着门上挂着的棉帘子,另一只手里还拿着只吃到一半的桔子,斜眼看着那个开门的妇人冷笑道:“人家来找阿爹,阿嫂只管把人领进来就是,偏这般话多。知道的,说是阿嫂爱说话;不知道的,还当你又在乱嚼舌头了呢!” 那妇人被这小姑娘训得脸色一变,有心想开口顶撞,偏偏又怕了女孩在家里的得宠,只得扁着嘴扭过头去。 小姑娘冲她嫂子翻了个白眼儿,然后一转笑脸,对莫娘子道:“我阿爹在楼上呢,我叫他下来。”说着,扬声冲着楼上叫道:“阿爹!有人找你呢,别下棋了!” 第15节 直到这时,莫娘子才得空回头,把仍在门外站着的阿愁给叫了进来。 阿愁这一进来,立时就吸引了众人的视线。那爱多嘴的妇人显然是想要问一问阿愁身份的,可她看看小姑那恶狠狠盯着她的眼,到底没敢贸然开口。 女孩从她嫂子身上转开眼,这才看着莫娘子笑问道:“这小妹妹是谁呀?好像是个生面孔呢。” 莫娘子浅笑道:“这是我徒弟。” “是阿莫啊。”忽然,有个声音从楼上传了下来。 阿愁抬头看去,就只见一个年约五旬左右,作着富家翁打扮的男子正隔着栏杆往下看着。 那男子一边提着袍脚下了楼梯,一边对莫娘子笑道:“恭喜恭喜,原来阿莫收徒弟了。”又道,“你找我,可是要我替你们立契约做中人的?” 莫娘子赶紧笑道:“不是,是这孩子如今落到我家户籍之上,照规矩,得跟坊里通报一声。我这是特意领着她来给老爹您磕个头的。”说着,递上府衙开出的凭条,又叫过阿愁来给里正磕头。 里正赶紧扶住阿愁,笑嘻嘻地道:“这还没过年呢,等到过年时你再跟你师傅来磕头吧,好歹能挣回个压岁钱。” 显然,这里正是个性情诙谐的。 里正老爹一边跟莫娘子说着话,一边打开府衙里开出来的凭条,却是被凭条上写着的内容吓了一跳,立时抬头问着莫娘子道:“不是说是徒弟吗?竟是养娘?” “也是徒弟。”莫娘子微笑道。 她话音刚落,就听得那胖妇人道:“怎的?你竟也跟那鸡银匠一样,从慈幼院里领了个小叫花子回来?!” 顿时,众人的眼再一次全都落到了阿愁的身上。 好在这里正和他女儿倒不像他那儿媳一样,会不知分寸地当面问些叫人尴尬的问题。便是他们对阿愁有着千般好奇,此时脸上也没有表露出来。递出给阿愁落户的凭条后,两方又略说了两句闲话,莫娘子便只说家里还没有安顿好,便带着阿愁出了里正家。 从里正家里出来,莫娘子带着阿愁再次穿过丰仁里那两个坊门间的大道,来到路的另一边。又领着她进了一个巷口处开着间老虎灶的窄巷,然后沿着窄巷口一阵七弯八拐,最后停在一个看起来颇有些不起眼的木门边上。 阿愁注意到,莫娘子将一只手放在门上时,似乎略犹豫了一下,然后才伸手推开门。 门内的建筑格局竟和那个里正家颇有些类似,都是四水归堂式的两层楼房。 进得门来,门廊两边各是一间倒厦。门厅过去是个天井,左右两边是厢房。天井的正对面,是一间明厅和两间偏室。东侧的倒厦前有着一口水井,楼梯位于西侧的倒厦旁。 莫娘子领着阿愁进门时,天井里并没人。可似乎是听到了开门声后,西厢的一扇窗被人推开,一个五旬左右的老妇从窗内探出头来,见是莫娘子进来,便笑着招呼道:“阿莫回来了……”当她看到阿愁后,那话尾蓦地一断,问着莫娘子道:“哟,哪来的小姑娘?我原还当是你侄女呢。” 莫娘子浅笑着答了声:“是我徒弟。”又头也不回地吩咐着阿愁:“叫阿婆。”脚下却是不停地转向了楼梯的方向。 阿愁赶紧乖巧地弯着眼眸冲那老妇叫了声“阿婆”。虽然那老妇似乎有心想要跟阿愁多搭几句话,可因莫娘子显然是不愿意跟人多话,这会儿已经上了楼梯,阿愁便冲那老妇又是弯眼一笑,转身追了上去。 那窗户里的老妇辛苦地探着个头,直到板壁挡住她俩的背影,老妇这才缩回头去,眼里明显闪着八卦的光芒。 上得二楼,眼前是个环绕的回廊。回廊的正面,是面南朝北的三间上房。左右和楼下一样,各有两间厢房。而紧临着楼梯口的,即那门厅的上方,是三间倒厦。 莫娘子的房间,便是位于西南角上的第一间倒厦间,恰正在楼梯口处。 此时二楼上似乎没人,莫娘子从怀里掏出钥匙开了门后,又扭头往身后和楼下看了一眼,这才推着阿愁的肩,将她推进那间虽不大,却收拾得甚是齐整的房间。 直到关了门,莫娘子脸上的神情才头一次真正放松下来。 “终于到家了。” 她叹息着走到窗下的一张竹榻上坐了,一边脱了鞋揉着腿脚,一边拿挑剔的眼打量着仍站在门边上的阿愁。 第十九章·师傅 自进了门后,阿愁便一直乖乖地站在原处没动,更不曾抬眼四处乱瞅。 可即便她这样装着乖顺,似乎莫娘子对她仍有所不满。半晌,她自言自语地喃喃道了句:“真是……” “真是”什么,她却并没有把话说完。 她放下那揉着的腿,抬头问着阿愁道:“你身上可有跳蚤?” 阿愁眨眼看着她。 莫娘子则皱着眉头低喝道:“问你话呢!” 阿愁赶紧摇头,可想了想,又低声回道:“天冷,不知道有没有。” 当初刚穿过来时,她是不明情况。等她明白了眼下的状况后,哪怕她曾想到过跳蚤虱子这些于秋阳的人生中来说,几乎已经算是被灭绝了的物种,她也无力改变现状。幸亏这是天寒地冻的冬天,正是那些小东西休眠的季节,于是她只好来了个眼不见为净——可显然,虽然现在没个虱子跳蚤咬她,却不代表她身上就没这玩意儿。 她这诚实的回答,倒赚得莫娘子微松了松眉头,然后又皱紧了眉,问着她道:“那你头发里有虱子吗?” 阿愁眨着眼又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想来少不了这些东西的。”莫娘子拧着眉心咕哝了一句,却是坐在那里打量阿愁半晌,似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一般。半晌,她才低低又抱怨了一句“真是”,却是依旧没有把那句抱怨的话说完,然后指着窗下的墙角处命令着阿颜道:“把鞋脱了,去那墙角里站着,我没许你动之前,你不许动。” 阿愁赶紧依着她的指示脱了鞋,光着脚走到那墙角处站了。 莫娘子似乎没料到她没袜子,不禁看着她的光脚一阵眨眼,然后又是一阵皱眉。不过她什么都没说,只从榻上站起身来,走到东墙下的一张小方桌边,从桌上提了只铜壶,又从桌下抽出一只铜斗,然后转身对阿愁又道了句“站着别动”,便提着那壶和铜斗出了门。 片刻后,阿愁便听到楼下的井台边传来打水声,以及西厢里那个老妇人跟莫娘子搭讪的声音。 直到这时,阿愁才抬起头来,溜着眼把屋内一阵仔细打量。 这是一间几乎和慈幼院的寝室差不多大小的屋子。从门口到南窗下,大概只不足五六步的距离,可从东墙到西墙,却足有约十步之长。于是那莫娘子便于南窗过去约一步的距离处设了四片糊了素白纸面的竹制屏风,将这一间室给隔成了内外两间。这会儿因那屏风拉着,叫阿愁看不到内室里有什么,可就从外室的家具布置来看,似乎莫娘子的经济并不如她看上去那般宽裕。 这外室间里,于阿愁的左手边,直对着门的南窗下,是一张一尺余长的竹榻。竹榻的中央放着一张制作简陋的竹几,竹几上放着一把粗瓷茶壶和四只倒扣着的配套茶杯。 竹榻过来,于阿愁的右手边的墙角处,放着一张造型奇特的小方桌。那木桌的中间被挖了个洞,洞口处架着一只里面堆了一半炭灰的铁锅。 阿愁盯着那口锅研究了一会儿,终究不明白这是个什么东西,便又抬头往门口处看去。 进门处,紧靠着一张五斗柜,放着一个三条腿的两层木架。架子的下层放着一只陶壶,上层放着一只铜盆。木架上方还设着一根横杆,横杆上挂着一块雪白的巾子——阿愁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东西跟她小时候家里的那只老式洗脸盆架子很有些异曲同工之妙。后来她才知道,这东西竟还真就是个洗脸盆架子。 和那洗脸盆架并排而立的,是一张只刷了层桐油漆的五斗木柜。木柜的做工虽然有点粗陋,可那五只抽屉上饰着的云纹铜环,看着倒颇为精致——阿愁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五只云纹铜环,是莫娘子的嫁妆。 五斗木柜上,盖着一块遮尘用的青花布。柜顶上搁着大大小小几个不知用途的盒子,以及一个木制花瓶。那花瓶里插着的却不是花,而是一柄鸡毛掸子和一柄拂尘。 看着那鸡毛掸子,阿愁立时想起小时候她奶奶专用来揍她的那件“法器”来。这玩意儿,自从被秦川故意弄断后,她奶奶就一直不曾买到过替换的。隔着二三十年不曾见过,如今乍一相见,阿愁发现自己居然条件反射似的,依旧能够感觉到后臀处一阵木木的麻痒…… 她这里心里一阵感慨时,莫娘子端着一斗烧得通红的炭火和装了水的铜壶回来了。 见她乖乖站在墙角里没动,莫娘子颇为满意地看了她一眼后,便走到那张架了口锅的矮桌边,以火箸将铜斗里烧得甚旺的炭火夹进那只堆着炭灰的铁锅里,又往锅里添了几块泥块一样的东西,然后拿过一个铁架架在那口锅上,再端起铜壶放在铁架之上——阿愁这才看明白,原来这“铁锅”竟是个炉子。 忙完了炉子,莫娘子又于屏风后面搬出一只木箱一样的东西。 这东西阿愁倒是认识的,之前她和秦川去湘西旅游时,曾看到当地人用过,这是专用来烤脚的暖炉。 果然,莫娘子将铜斗里剩下的炭火都倒进了那只木箱子里。等了一会儿,见那桌炉和暖炉里的火都燃了起来,她便走到南窗下,将那窗户略开了一道缝,然后走到屏风处,将那屏风合起一半。阿愁这才发现,原来那西墙上也开着一扇窗。 趁着莫娘子于屋里一阵忙碌间,阿愁偷眼往屏风后看了看,就只见屏风后的南墙根下,是一张被屏风遮了一半的架子床。架子床边上,紧挨着便是西窗下的一张梳妆台。那梳妆台和那五斗柜一样,只刷了一层桐油。梳妆台过来,靠着北墙下放着的,是一只半人高的大木箱子。木箱再过去,便是那只五斗柜了。 这会儿莫娘子正埋头在那木箱子里翻找着什么东西。不一会儿,便只见她从那只木箱子里抱出一床被褥和一些衣裳。 她看看阿愁,目光在南窗下那张单薄的竹榻,以及床前那约一步宽的脚榻上来回看了一会儿后,便将那些衣裳被褥全都放到床上,又拖开床前的脚榻,从床下拖出一只圆木澡盆,以及一只硕大的洞壶来。 她先将澡盆拖到屏风外,然后又将那屏风展了开来。她则于屏风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然后才提着那只比桌炉上的铜壶至少要大上两倍的大铜壶出了屏风,却是抬手指住阿愁,道了句:“且老实站着,我回来前都不许动,更不许碰这屋里的东西!” 阿愁赶紧一阵小鸡啄米式的点头。 于是那莫娘子便提着那壶再次出了门。 片刻后,楼下再次响起了那老妇人跟莫娘子对话的声音。听着那对话,阿愁才知道,莫娘子提着那大铜壶,是打算去巷口的老虎灶上打热水的——就是说,莫娘子打算把她好好洗刷一番?! 此时日头已经升上了中天,近午的阳光透过开着的窗缝,于阿愁的脚前投下一道明亮的光斑。 阿愁注意到,虽然她脚下的木制地板看起来有些不太平整,却是被打扫得十分干净,像是有人曾用布细心擦拭过每一个角落一般。 而,和这洁净的地面一比,她那不知道什么时候洗过的脚,就显得有些让人不忍目睹了…… 之前她刻意于脑海里屏蔽了有关虱子和跳蚤的事,如今这般一对比,却是跟按下了一个复位键一般,叫她竟是一刻也忍不下身上的腌脏了。这会儿别说莫娘子不许她动,只单看着这干净整洁的房间,阿愁自己也不忍心弄脏了人家的屋子。 她乖乖等着莫娘子回来时,楼下传来一阵开门的动静。她原以为是莫娘子回来了,可听着西厢里那个老妇人跟人招呼的声音,她才知道并不是。 楼下,老妇人跟进门之人的交谈声,忽然诡异地降了几度音调。都不用动脑子,阿愁就能猜到,那老太太应该是在跟人通报着莫娘子带了个陌生小孩回来的事。 虽然莫娘子进屋后的第一句话就是“终于到家了”,阿愁却觉得,这里显然只是莫娘子租住的房屋,她绝非屋主。至于周围的这些邻居,就目前观察所得,阿愁觉得,他们应该同样也都是些租住户。 就是说,这里应该是个大杂院了……不,比起七十二家房客来,这上上下下加起来还不到二十间的屋子,大概也只能算作是个“小杂院”…… 她这般于心里吐着槽时,楼下的院门再次响了一声。 正嘀嘀咕咕降着声调说话的老妇人和那不知名的住户的声音蓦地一顿。只瞬息间,那声音便恢复了热情和张扬,一个招呼着“阿莫回来了”,另一个则道:“这么重的铜壶,叫我家里的帮你提上去吧。” 莫娘子笑着谢绝了对方的提议,然后缓慢地上了楼。 进了屋,见阿愁仍以她离开时的姿势,四处不靠地立在墙角里,莫娘子满意地抹了抹额上的汗,一边将那铜壶里的热水倒进那只木盆里,一边吩咐着阿愁:“脱衣裳。” 阿愁愣了愣,忙道:“我,我自己会洗……” 莫娘子只抬头看她一眼,那嫌弃的眼色,立时便把阿愁的话尾给看进了肚子里。 于是,除了某些“特殊时刻”,自六岁起就一个人洗澡的秋阳,却是不得不被人侍候着洗了一回澡…… 那莫娘子往洗澡水里倒了一些不知名的药末子,把阿愁泡进那药水里之后,又以细齿蔑梳沾着某种带着醋味的药膏子给阿愁细细蔑过三遍头发,再过了三次水,然后拿一块丝瓜络子,以一种恨不能直接刨下她一层皮的力道,在阿愁身上一阵狠搓。等洗完了澡,阿愁觉得自己身上的皮居然没破,简直就是一种奇迹。直到这时,那一路上连手都不肯长时间碰她的莫娘子,才满意地将她从浴桶里捞出来,抱着她进了那屏风后面。 阿愁这才发现,刚才莫娘子于屏风后的一阵窸窸窣窣,原来是在那脚榻上布置了一套被褥。 将阿愁放置在脚榻上,又用被褥裹严了她,莫娘子交待了一声:“坐着别动。”便转身出了屏风。 裹着被褥,阿愁这才注意到,莫娘子的这张架子床,可真是张“架子床”。那床板原来是由两张长凳架着的,她远远看着以为是床架的,其实是床的四只角里各绑着一根竹竿。那竹竿上,系着一顶洗得发白的枣红色帐幔。帐幔下的被褥虽也同样洗得发白,却都是干干净净,且叠得整整齐齐。 看着那顶虽然洗得发了白,却依旧能看出原是枣红色的帐幔。阿愁不禁一阵疑惑。看莫娘子的打扮,她原以为她应该是个寡妇的,可寡妇不是应该忌用红色吗? 抑或者,莫娘子……是个风流寡妇?! 阿愁赶紧于心里冲着自己一阵摇头。以莫娘子的作风,她宁愿相信莫娘子是穷得没钱换掉这帐幔,也不相信她会沾上“风流”二字。 说到“穷”字,阿愁不禁有些怀疑,莫娘子于那炭盆里放的助燃泥状物,不定就是那传说中的干牛粪。虽然据说干牛粪燃烧起来无烟无味,可时间长了,阿愁依旧觉得眼睛有些被熏得难受。也难怪这会儿南边和西边的窗户都被莫娘子开了一道缝隙。 她坐在脚榻上胡思乱想时,莫娘子已经于屏风外收拾了澡盆,又探头进来,再次命令着她“不许乱动”后,便提着那大铜壶又出去了。 屋里再次只剩下阿愁一个。于是,无聊中的她不免又是一阵东张西望。 因窗下传来有人问候莫娘子的声音,阿愁便从脚榻上站起身来,借着梳妆台前的圆凳子,撑着那梳妆台往西窗外看去。 西窗下,是一条小巷。她探头往窗下张望时,恰正看到莫娘子的背影于两条巷口的交汇处一闪而过。 窗外,那一巷之隔处是别户人家的院墙。院墙恰正好齐着西窗的窗口一般高,于是莫娘子便于窗外绑了两根竹竿。这会儿,其中的一根竹竿上正空着,另一条竹竿上则挂着莫娘子从阿愁身上脱下来的那件慈幼院的“临别赠礼”。 阿愁原以为,她那多少有些洁癖的“养母”,大概是宁愿把这身衣裳跟她那没了后跟的鞋一样全都给扔出去,也不会留下来的。可显然家里的经济条件不允许莫娘子这般大方,所以她只说那棉袄里的棉花洗洗还能用,到底把棉袄留了下来,却是没肯收在家里,而是直接挂到了窗外。 虽说在秋阳幼年时,她的生活也算不得多富裕,可她也从来没真正的穷困过,至少她从来没有为“吃穿”二字犯过愁。便是穿过有补丁的衣服,那也是因为她奶奶要惩罚她的“不爱惜”才导致的。而现如今落到这样一个陌生且落后的年代里,阿愁深深觉得,她的前途堪忧。 从梳妆台上下来时,阿愁的手不小心勾到梳妆台正中一块盖着什么东西的深紫色绸布上。绸布落下,阿愁才知道,原来那是一面椭圆形的铜镜。 便是初来乍到,阿愁也知道,铜镜这玩意于市面上可不便宜。庙后街上的店铺里,只孩童掌心大小的一块铜镜都要卖上五十文钱——够买大半个她的了——偏莫娘子的这面铜镜,最窄处竟就足有近半尺宽。 第16节 那块被太阳晒得有些变了色的丝绸镜袱落下后,露出里面黄灿灿的镜面。阿愁原以为,这个世界上的镜子肯定不可能有后世镜子那种纤毫毕现的效果,可当她头一次照着这古代的铜镜时,她才发现,她远远低估了古人。这铜镜,虽然没办法如后世的镜子那般如实还原出物体真实的颜色来,却依旧可以把人照得清晰可辨。 她看着镜子眨了眨眼,于是,镜子里的一个大头娃娃也冲她眨了眨眼。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阿愁不可谓不失望。虽然作为秋阳时,她也算不得是个什么大美人儿,可好歹是双眼皮大眼睛,可这小阿愁则生着一双典型的蒙古眼,眼形细长,眼睑微肿,看上去就像是没睡醒一般。 好在除了这双眼之外,其他部位倒挑不出什么大毛病。 阿愁不由冲着镜子里的自己叹了口气,将那镜袱盖了回去。 在梳妆台的右侧桌角上,放置着一个约二十公分宽,三十公分高的黑漆小木盒。这木盒的漆色上得极好,油光锃亮,看着就如同镜面一般,上面还以五彩螺钿嵌饰着四季人物花卉。盒子的四只角上都包有细细的铜护角,顶层的三分之一处,似乎于背面装了个铜铰链,却不知是个什么用途。盒子左右两侧,各镶着一片雕成祥云样式的铜制底坐,上面安装着一个缠有藤护手的铜把手。木盒的正面,两片对开的柜门上,也嵌有一对同款式的铜锁扣。此时那柜门正半开半合着,露出里面的五层抽屉来。 虽然不知道这制作精美的木盒和那铜镜相比,哪一个更值钱,可显然,如此华丽的盒子和铜镜,跟莫娘子这简朴的居室环境十分的不相衬。 阿愁盯着那盒子好奇看了一会儿,到底觉得不该未经主人同意就翻看别人的东西,便按捺下好奇心,顺着梳妆台前的圆凳,重新回到脚榻上。 她才刚把自己偷偷乱动的痕迹给消灭了,楼下便传来邻居们跟莫娘子打招呼的声音。 显然那只大铜壶叫莫娘子提得颇为吃力。她关了门,放下铜壶后,便靠在门上一阵喘息。半晌,她才终于喘过气来,然后走进屏风后面,于床上拿了一套衣衫。见阿愁抬头看着她,她只说了句:“你若是困了,就先睡会儿。”便出去准备洗沐了。 听着屏风后面莫娘子倒洗澡水的动静,以及她坐进澡盆时,那下意识里发出的舒服轻哼,阿愁不禁眨巴了一下眼。 看得出来,这位莫娘子平常也不是个惯常做重活的人,甚至许平常都不怎么走远路。可今儿她不仅跑了半个广陵城,还提着那么硕大的一只铜壶来来回回打了两趟的洗澡水…… 早在慈幼院里,阿愁就从小伙伴那里听说了,于这个世界上的许多人来说,不管是养娘还是徒弟,那就是一个免费的劳动力,所以阿愁也早已经做好了将来会被人奴役的心理准备。而自头一次见到莫娘子起,阿愁便悄悄在心里给这位盖了个“严厉”的印章,她觉得自己肯定难逃一个做牛做马的下场,却是再想不到,她这“养母”宁愿自己累个半死,竟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要指使她做些什么…… 坊间响起午初的钟点时,阿愁猛地一惊,这才发现,她竟险些睡着了。等她从脚榻上抬起头,却是又发现,那真正睡着了的人,是仍泡在浴盆里的莫娘子。 阿愁吃了一惊。闻着屋里隐约的烟火味,她险些以为莫娘子是一氧化碳中毒了。此时她也顾不得光着脚,裹着那被子就从屏风后面跑了出去。 亏得莫娘子那泡在浴盆里的裸肩正随着呼吸轻轻耸动着,这才叫阿愁松了口气。她又伸手试了试那洗澡水,见水温还有些热,便推着莫娘子的肩叫着她:“莫、娘……娘子……”顿了顿,她觉得自己作为养女,也许该叫她一声“娘”,便推着莫娘子的肩又叫了一声:“娘、娘……” 好别扭……她可是打三岁以后,连“妈”都没叫过一声…… 蜷着腿靠在木盆边沿处打着盹的莫娘子蓦地睁开眼,那纯净的黑眸,却是忽然就叫阿愁发现,这“养母”,显然并不是她打扮出来的三旬年纪。 对面一个似乎还没她年纪大的,这声“娘”,她更是叫不出来了…… “怎、怎么了?”莫娘子被冒出来的阿愁吓了一跳,赶紧缩手环住裸肩,又责备地冲着她皱起眉头,低头看看她那光着的脚,以及不小心落在身后的被角,喝道:“胡闹什么?!不是叫你老实呆着嘛!” “我……”若是换作以前的秋阳,不管是面对奶奶的指责,还是秦川的强硬,她大概都会沉默退缩回去。可眼前之人毕竟不是她奶奶,更不是她心里时刻在意着的秦川,于是阿愁弯着眼眸笑道:“我是怕你睡着了,会着凉的。” 说完,她挽起身后落在地上的被角拍了拍,抱着被子准备回到脚榻上。 她的身后,莫娘子看着她的背影默了默,忽然道:“你的脚脏了,拿块巾子擦干净了再到脚榻上去。” “哦。”阿愁应着,顺着莫娘子手指的方向,于五斗柜里拿了块巾子。 她于脚榻边坐了,正擦着脚时,只听莫娘子又道:“以后你叫我‘师傅’就好。想来你也不想叫人知道,你是给人当养娘的。” 阿愁眨了眨眼,又应了一声“哦”,却于唇边露出一个微笑来——这个养母,其实并没有她看上去那么吓人呢。 第二十章·改衣 洗完澡,收拾完一地的狼籍,莫娘子在她以为阿愁没看到的地方悄悄打了个哈欠,然后回头问着裹在被子里的阿愁:“你饿了吗?” 阿愁摇了摇头,见莫娘子明显一副强撑着的模样,她便也假装打了个哈欠,道:“就是有点困。” 显然这话正合莫娘子之意,她立时便道:“既这样,你先睡会儿。等你醒了,我再给你弄点吃的。” 便是莫娘子什么话都没有说,只冲着她于脚榻上另设了一套铺盖,阿愁就已经看出,这脚榻应该就是自己以后的床了。于是她不等莫娘子过来安顿她,便就势于脚榻上睡了。 她原只是看莫娘子撑不住的模样,才说着自己困了的。可这会儿洗了澡,干干净净又暖暖和和地裹在被子里,近一个月来都不曾好睡的她,竟不知不觉间就真的睡着了。 等她醒来时,只见太阳已经西斜了,西边的窗纸上被夕阳染成一片金红色,映得整个卧室里都透着一片朦胧的暖意。 阿愁眨了一会儿眼,才想起来自己身处何地。 她从脚榻上撑起手臂,一抬头,就只见莫娘子正盘腿坐在床头处,就着窗口朦胧的光线在做着针线。 她那一头不曾盘束的长发黑油油地披在肩上,使得她看上去十分的年轻,叫阿愁猜着她大概最多也不过才二十五六岁的年纪而已。 莫娘子的手里正在缝着一件衣裳。那衣裳的旁边,还放着另外几件已经改好了的小衣裳——显然她根本就没有休息。 阿愁抬头的动静,立时惊动了正专心做着针线的莫娘子。她抬眉瞟了阿愁一眼,便冲那已经改好了的衣裳抬了抬下巴,道了声:“穿上试试。” 阿愁眨巴了一下眼,这才伸手过去拿起那几件衣裳。 却是一套中衣,以及一条棉裙子。看衣料,应该是莫娘子用自己的旧衣裳给她改的。 阿愁抬头往莫娘子身上看去。因这会儿是在家里,莫娘子的身上只穿着一件蓝底粉色小碎花的掐腰小袄,下面是一条深蓝色的棉裙。从那洗得已经褪了大半的颜色便能知道,这身衣裳应该也有些年头了。 她于被窝里穿好中衣,站起来给莫娘子看了看衣裳大小,莫娘子皱着眉头道了句:“竟大了。”又道,“你可真不像已经九岁了的模样。” 阿愁看看她,心说,你也不像你打扮出来的三旬年纪呢。她有心想问莫娘子的岁数,可看看莫娘子那张明显不愿意跟人交心的模样,她只得歇了这念头——若她是秋阳的那个年纪,她或许还能以个平等的身份跟莫娘子相交,可如今她只是个孩子,便是她问了,作为“养母”的莫娘子肯定也不会搭理于她。 阿愁醒来时,莫娘子手上的棉袄已经改好了大半。又过了约一刻钟,这件棉袄才最终大功告成。 “试试。” 莫娘子将那棉袄抛到阿愁的身上,然后下了床。 这是一件浅粉色为底,上面印着大红花样的棉袄。那花样和颜色,以秋阳的眼光来看,简直俗气到要人命。可在她穿上那衣裳后,莫娘子显然看得十分满意,点头道:“这原是我年轻时候的衣裳,也没穿过几水就……”她忽地收住话尾,又道:“没几天就要过年了,这衣裳就给你过年穿吧。”再道,“你可爱惜着些,过后出去接活,这就是你的大衣裳了。” 如今的阿愁已经知道,所谓的“大衣裳”,其实就是人们日常出门见客时所穿的一种常服。和莫娘子身上正穿着的那件小袄相比,其实式样完全一样,只不过是下摆的长度略长一些而已——以当时的习俗来说,外衣长度若是不能及到臀部以下,这种衣裳便只能在家里穿着。若是叫外人看到女子穿着下摆及臀的衣服出门,那将是一件极丢脸的事,简直相当于是后世之人穿着睡衣出门一样。 阿愁低头瞅着自己身上的新衣裳时,莫娘子已经换好了衣裳,却又是那件仿佛苗族亮布一般的黑绸大衣裳——阿愁忍不住怀疑着,莫娘子是不是只有这么一件体面的衣裳。后来她才知道,她把莫娘子想得忒穷了些,怎么说人家也是有两件这样一模一样大衣裳的,换洗总不成问题。 换好了大衣裳,莫娘子于梳妆台前坐了,伸手揭开那镜子上盖着的镜袱,又打开梳妆台右侧那只装饰精美的漆盒,从最下面的一层抽屉里拿出一块浅蓝色的绸布披在肩上,然后从倒数第二层抽屉里拿出一把梳子——直到这时阿愁才知道,原来这只精美的漆盒,竟是莫娘子的吃饭家伙。 拿着那梳子,莫娘子仔细梳理着她那及腰的长发,其间还轮流换了好几把不同大小和造型的梳子。最后,只见她的手腕一阵翻转,阿愁还不曾看清她的手法,莫娘子已经极利落地将一头长发挽成了一个发髻,却是不用任何发夹帮忙,竟只以一根银簪便固定住了那发髻。且这发髻看起来还盘得极紧,似连八级台风都不可能吹散的模样。 莫娘子手里在熟练地盘着头,其实那眼一直在镜子里观察着阿愁的神色。见她一脸好奇地看着她盘发的模样,莫娘子于心里暗暗点了点头,收了肩上披着的丝帕,回头叫着她道:“你过来,我替你梳一梳头。” 阿愁穿着莫娘子的睡鞋下了脚榻,于那圆木凳上坐了。莫娘子将手里的丝巾披在她的肩上,一边仔细地替她梳着头,一边对她说道:“想来你应该也知道,我是个梳头娘子,以替人梳头为业。你跟了我,将来自然也是要入这一行当的。我这人嘴笨,不会教人,得靠你自己多看多学了。有什么不懂的,你就问我。平常的时候莫偷懒,多拿你自个儿的头发练一练手。”又抚着她的头发道:“好在你头上没生虱子。” 阿愁忍不住在心里一阵翻眼:亏得没在她身上发现虱子跳蚤,不然只怕这爱干净的莫娘子得像对她的那件棉袄一般,便是舍不得扔掉她,肯定也再不许她呆在这间屋子里了。 替阿愁挽了个双鬟髻,莫娘子将那丝帕和用过的梳子清理了,重新收回妆盒里,然后便做了件叫阿愁吃惊的事——她拿起那面铜镜,翻开妆盒的顶层,稍一摆弄后,竟将那面铜镜安装在了妆盒上。 关好妆盒的柜门,莫娘子一边拿了把小锁头锁着那妆盒,一边对阿愁又道:“人都说,梳头是个下九流的行当,可只要你老实肯做,自己立得正,凭手艺吃饭,倒没什么可觉得丢脸的。而且,只要你手艺精道,这一辈子虽不会大富大贵,好歹糊口总不成问题。不过!” 莫娘子的神色蓦地一正,微弯下腰,盯着阿愁的双眼又道:“做我们这一行的,最忌个口舌是非。我们这些人,整天穿街走巷,又因得了雇主的信任才能登堂入室,耳朵里难免会听到的一些别人家的阴私八卦。可便是听到,烂也要烂到肚子里,一张嘴千万要守严了。不管谁家的是非,绝不许从我们的嘴里说出去。你可要切记!这不仅是你谋生的根本,有时候更是保命的根本!” 阿愁愣愣地点着头。 直起腰,莫娘子又道:“还有一点。因我们常在外面走动,难免会跟外面乱七八糟的人有所接触。可不管那些人说什么、做什么,你只记住一句话:‘行得正做得正’。只要你自己举止端庄稳重,不给人说三道四的机会,就没人能说你的是非。” 阿愁眨着眼又是一阵连连点头,虽然她心里想的,是莫娘子出去打洗澡水时,楼下那刻意压低了音量的嘀嘀咕咕。 因莫娘子的鞋是怎么也不可能改小了给阿愁穿的,所以莫娘子只好一脸嫌弃地把早被她扔到门外的鞋又捡了回来。 以前没得挑剔的时候,阿愁也没法介意这双早没了后跟的鞋。如今换了身干净衣裳,又洗刷得干干净净,便连阿愁自己都嫌弃起这鞋来。 见阿愁别扭地提着裙摆,明显一副不愿意叫她的裙摆碰到那双脏鞋的模样,莫娘子忍不住一阵暗暗发笑,便帮着阿愁把裙子系高了一些,然后带着她出了门。 阿愁站在房门边上,等着莫娘子锁门时,扭头间,却是忽然注意到,斜对角那二楼东厢左侧房门上挂着的门帘似微微晃动了一下。仔细看过去,她便和一双隐在门帘后面往她们这边张望着的眼睛撞了个正着。 而与此同时,楼下西厢里的那个老太太也从天井里伸着脖子往楼上这边张望着。 许是因为反正已经叫阿愁瞧破了行迹,莫娘子这里才刚收好钥匙,那西厢左间的门帘就被人挑开了。一个妇人端着个盆出来,状似她正巧也要下楼一般,看着莫娘子笑道:“阿莫在家呢,还当你出去了呢。”又似刚发现阿愁一般,装着个惊讶状问道:“哟,哪来的一个小孩?” 莫娘子冲那妇人礼貌地笑了笑,低头对阿愁道:“那是郑阿婶。”又对郑阿婶道:“这是我新收的徒弟。” 阿愁便弯着眼眸冲那郑阿婶甜甜一笑,叫了声:“阿婶。” 果然她笑起来的卖相极佳,叫那妇人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对莫娘子道:“这孩子,长得倒挺喜庆。”又抬头接着刚才的话问道:“你什么时候收的徒弟?怎么之前都没听你提过这个打算?早知道,我就把我那娘家侄女给你送来了。” 莫娘子的眼一闪,伸手握住阿愁的手,一边带着她往楼下走,一边头也不回地对跟在她身后的妇人笑道:“我这是上不得台盘的行当,只怕你那侄女不愿意入这一行呢。” 她这话,不禁叫那跟在她身后的郑阿婶的脚下一顿,然后笑道:“你这个行当怎么了?我瞧着就挺好。便是直到如今,那刺史夫人见到你,可不也要客客气气跟你打着招呼?那可是我们伸着杆子也够不着的人物呢。” 阿愁不禁好奇地抬头看了莫娘子一眼。而莫娘子的眉间则明显地皱了一下,显然她不愿意别人提起这件事的。 “这是谁家的孩子?”楼下那王家阿婆早已经站到了楼梯边上,问着莫娘子道:“她家里送了多少拜师礼给你?” 只从莫娘子蓦然收紧的手劲上,阿愁便知道莫娘子挺烦这些八卦邻居的,于是她装着个孩子的天真模样,摇着莫娘子的手大声道:“师傅,我饿了。我们能再去之前你带我去的那家,吃他家新出炉的包子吗?” 她故意把一句话拖长了说,却是恰好借着她的音量,盖过了王阿婆的那些八卦问题。 莫娘子看看她,眼眸中闪过一丝笑意,便就势假装没注意到王阿婆也在问的她话,借着跟阿愁的对答,冲那王家阿婆和跟在她身后下了楼的郑家阿婶客客气气打了个招呼,便领着阿愁飞快地出了院门。 出得门来,阿愁瞟了一眼身后,然后抬头冲着莫娘子得意一笑。 莫娘子则冲她摇了摇头,唇角处却忍不住跟着提了一提。等走到门里的人听不到的地方,莫娘子才道:“除了我们,那楼上下一共还住了十一户人家,难免会人多嘴杂了些。别人若是问你什么,你只叫他们来问我便是。”又道,“你莫要学着他们,别人家的事跟你无关,莫要胡乱打听。” “是。”阿愁乖乖地应着。 此时已到了落日时分。许是外出谋生的人们纷纷下了工,坊间那条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明显比阿愁刚来时又多了许多,倒是那些运货的车马少了不少。 阿愁初来时,是莫娘子独自一人走在前面,阿愁跟在后面的。如今第二次出门,许是因为路边行人多了,莫娘子怕阿愁被人冲散,也或者是因为替阿愁洗过澡后,爱干净的莫娘子没了顾忌,或者只是莫娘子终于觉得和阿愁之间有些熟悉了,总之,自出了巷口后,莫娘子便一直拉着阿愁的手。 和之前总有人跟莫娘子打招呼不同,因路上行人多了,且这正是各家忙着做晚饭的时候,倒叫她俩一时没那么显眼了。 虽说自穿来后,阿愁就知道,这个世界里的人们是吃着“一日三餐”的,可她明明记得那真正的大唐,似乎应该还是“一日两餐”才对。而要解开这个谜题,除了问人外,阿愁只想到一个途径:书。 所以她一路都在往街边的店铺门招上瞅着。 莫娘子见了,只当她是孩子的好奇,倒也没有阻止她这不够端庄的行径。 直到莫娘子拉着阿愁进了一家估衣铺子,阿愁都不曾在这条街上看到过一家书铺,更没有看到过有什么笔墨铺子——显然,这个坊区里的读书人并不多。 莫娘子于估衣铺子里替阿愁买了一双七成新的鞋后,便带着她又跑了几家衣料铺子,却是没有买那种整的面料,而买了些零头碎脑的布料。回去的路上,莫娘子果然给她和阿愁两人各买了个包子,只说回去再熬一锅粥,便是她俩的晚饭了。 等莫娘子于那铁锅似的暖炉上炖上粥,又将包子架在铁架子上烤着,她便开始教着阿愁用浆糊将那些零头碎脑的布料糊成鞋底,又带着挑剔皱眉道:“你都已经九岁了,怎么连个鞋底都不会糊?” 阿愁倒是挺坦然的,抬头笑道:“没人教。” 顿时,莫娘子不吱声了。 于是阿愁便发现,其实她这养母挺容易心软的。 第二十一章·初来乍到 第二天一早,那巡街的才刚打过五更两点,睡在床上的莫娘子就翻身坐了起来。 亏得阿愁如今已经习惯了早起,忙也跟着从脚踏上坐起身来。 莫娘子见状,只道:“你且再睡会儿,时辰到了我再叫你。” 第17节 初来乍到的阿愁可不愿意在莫娘子的眼里落个爱睡懒觉的坏印象,因笑道:“我醒了。” 见她利索地穿了衣裳,莫娘子也就不说什么了。她下了床,点起放在梳妆台上的灯,回过头来时,只见阿愁已经穿好了衣裳,正踮着脚尖在替她叠着被子。莫娘子怔了怔,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只将那盏灯留在梳妆台上,她则转身摸黑出了门。 等阿愁叠好了被褥,推开门,探头去看莫娘子在做什么时,她才发现,原来莫娘子是在门外的走廊上升着炭火。 见她出来,莫娘子冲她招了招手,悄声道:“你来替我,我去打水。” 阿愁眨了眨眼,只呆站着没动。 莫娘子不由一皱眉头,道:“你不会升火?” 阿愁摇头。不管是阿愁还是秋阳,她俩还真都不会…… 莫娘子的眉头又拧了一下。想了想,她拉过阿愁,将一把扇子塞到她的手里,指着那铜斗里正燃着的刨花木屑和几块木柴道:“轻些扇,别把火扇灭了就行。” 她纠正了一会阿愁的力道后,才回屋提了只木桶去楼下的井台边打水。 莫娘子打水时,阿愁看到,楼上东北角的那间屋里亮起了灯。隔了一会儿,隔壁的倒厦间里也亮起了灯。等莫娘子提着水桶上楼时,楼下东厢里的人也醒了。 虽然这是阿愁头一次升火,不过她干得倒也不坏,那木柴很快就燃了起来。只是那烟熏得人够呛。莫娘子见了,只叫她继续,便提着水桶进了屋。过了一会儿,当楼里又有两户人家陆续亮起灯后,莫娘子才从屋里出来。 见她出来,阿愁以一种期待表扬的神情看着她,偏她竟似没看到一般,只低头看看铜斗里木柴的烟气散得差不多了,便提着铜斗回了屋里。 阿愁不由眨巴了一下眼。直到心头升起一股失望,她才意识到,她居然在寻求着莫娘子的认同。 虽然这具身躯是个孩子,可阿愁自认为她早已经是个不需要别人认同的成年人了,发现她居然还残留着那种幼童般的心态,阿愁不由抬手揉了揉鼻子。 跟在莫娘子身后进了屋,一抬头,她便看到那南窗下的竹榻旁,多了一块用两只方凳架起的大案板。案板上,放着一块刚刚揉好的面团。原来刚才莫娘子是在屋里忙着揉面团来着。 阿愁看着那块案板时,莫娘子则以火箸夹着那几块正燃烧着的木柴,放进桌炉上那口“铁锅”的灰烬里。她在木柴上面压了几块泥炭后,重新放好铁架,又将一只装了水的铜壶坐在炉上,这才抬头对阿愁道:“以后家里的事你都要慢慢学起来。” 阿愁乖乖点了点头。 只听莫娘子皱眉又道:“怎的没梳头?” 阿愁抬头,这才发现,莫娘子居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梳好了头。 莫娘子道:“那天你说那个头是你自个儿梳的,今儿再梳个我瞧瞧。”又道,“我在梳妆台上放了把梳子,以后你就专用那把吧。” 阿愁答应着,才刚要进里间,莫娘子又叫住她,指着五斗柜上的灯道:“把灯拿进去。” 阿愁一愣。屋里就只点了这一盏灯,她若拿进去,外面便没亮了。 莫娘子挥着手道:“我不需要。倒是你,梳得仔细些,等一下你要跟我去主顾家里的。” 阿愁眨眨眼,见莫娘子又皱起了眉,她这才拿了那盏瓷灯进了里间。莫娘子则回到案板前继续揉起面团来。 过了一会儿,面团揉好了,那桌炉里的火也升了上来。莫娘子洗了手,调整了一下炉子里的泥炭,又试着铜壶里的水温应该可以洗漱了,便提了那铜壶准备洗脸。抬头间,却是正看到那纸屏风上,如皮影戏里的纸人儿一般,映着阿愁的影子。 小小的一个人儿,单薄的身躯上偏撑着一个大脑袋,看着就跟个豆芽菜一般。 这不禁叫莫娘子想起昨天给这孩子洗澡时,她那没有二两肉的小身板。想着这孩子的身世,莫娘子默默叹了口气,于心里暗道了一句:这也是个苦命的。 其实早在季银匠打从慈幼院里领回那个小男孩之前,莫娘子就曾动过要收养一个养娘的念头。只是,领养一个孩子可不比买件家具物什。买来的物品若是发现有问题,总还可以找店家去退货换货,从慈幼院里领出来的孩子,可是再没有个退换一说的。 何况,听说那小男孩花了阿季近两百文钱。而她手里所有的余钱,扣了年关里该要用到的各种花费后,总共才不过剩下一百文出头而已。虽说金兰帮她打听到,领个女孩只要男孩一半的价,可若是她真个花了这笔钱领回一个,叫她银钱上吃紧倒还在其次,万一不小心领回一个淘气的,那她可真就是“拿钱买受罪”了。 腊八那天,她去圣莲庵进香之前,她嫂子又来闹了一回,叫她心情很是糟糕。路过慈善局时,因想着她嫂子说的那些话,又想到过年期间她的父母兄弟姐妹肯定还得旧话重提,她于一阵烦躁之下,才那般不管不顾地进了慈幼院。 她原只想着看一看的,并没有真心想要领一个回去,却是没想到,她随口还了个价,那慈幼院里的人竟就这么一口应了。 而虽说阿愁生得极是单薄,且身世上还有太多不能讲究的地方,可比起另一个来,莫娘子倒是更中意她。因为她发现,这孩子虽然生得算不得好看,可一双不大的眼眸看人时极具神采,且还灵动。于是又一个冲动之下,她便在那纸契约上按了手印。 从慈幼院出来后,莫娘子心里整整打了一天的鼓。她总担忧她看走了眼。直到第二天,领着阿愁出了慈幼院,她于一路上仔细观察着,便发现,这小阿愁虽然“卖相”不算好,可其实人真的聪明,也很有眼色,还挺懂事。 莫娘子一边洗漱着,一边暗暗庆幸着自己的好运。等她洗完了脸,一回头,就只见阿愁手里拿着那盏瓷灯,正站在屏风边上看着她。那头发果然梳成跟那天一样的两个发鬏。 阿愁走过来,踮着脚将灯放在五斗柜上,又主动转过身去,让莫娘子检查她的发式。 莫娘子点了点头,然后看着阿愁一阵犹豫。虽说她嫁过人,可到底不曾生养过。便是兄弟姐妹家里都有孩子,可自小就被送去贵人府邸当差的她,跟家人原就不亲近。且她生性严肃,总嫌着那些孩子淘气,那些孩子也惧怕着她的一张冷脸,所以她一点儿也没有照顾孩子的经验。 “你……”她顿了顿,“会自己洗漱吗?” 阿愁那细长的眯眼儿立时弯成两道月牙儿,笑着应道:“会的。” 莫娘子便从五斗柜里翻出一块旧帕子递给她,道:“以后你就用这块巾子吧。” 而虽然阿愁说自己会洗漱,其实莫娘子多少还是有些不放心的——怕她洗不干净。所以阿愁洗脸时,她便在一旁看着她。等阿愁洗完了脸,她就手递过去一个竹子做的小盒子,那是刷牙用的青盐。阿愁看了,心里不禁一阵感慨,这竟是自她“醒来”后,头一次刷牙…… 洗漱毕,阿愁主动端起那洗脸铜盆,对莫娘子道:“是倒到楼下去吗?” 莫娘子犹豫了一下,问道:“你端得动吗?” 阿愁点点头。 莫娘子不禁又犹豫了一下,才道了声:“那你小心些,莫要摔了。”便替她开了门。 阿愁梳头时,楼下巷子里正好有巡夜的更夫经过,所以这会儿大概是五更四点的模样。她于心里默默换算了一下,这时辰大概就相当于后世的四点左右。可这时候,那楼上楼下所有屋里都已经亮起了灯。 这般一对比,她才知道,原来慈幼院里起得算是晚的了。那老龅牙来踹门时,一般都已经是卯时前后了。换作秋阳熟悉的计时,也就是晨时五点左右。 阿愁下楼时,只见那井台边正有个人在打着水。从一楼东间的倒厦里透出的灯光,叫阿愁看到,那是一个年纪在三旬左右的汉子。 汉子看到她,不禁“咦”了一声,扬声问着她道:“你就是阿莫收的那个徒弟?” 男子的这一声气儿,却是立时引得原本紧闭着的好几间房门都“呀”地一声被人拉开了。 阿愁眨了眨眼,到底不肯做那被人参观的“稀有动物”,便假装腼腆地冲着那汉子抿唇一笑,将铜盆里的水倒进天井边沿那砖砌的排水沟里,扭头“咚咚”地跑上了楼。 她跑进屋时,莫娘子正在案板前切着面条。见她进来,莫娘子便道:“这火头过旺了,你拨一拨火。” 阿愁:“……” 她完全是有听没懂! 见她站在那里发着愣,莫娘子的眉不由又是一皱,道:“你不会生火也就罢了,怎的连拨火都不会?!” 她不满地摇了摇头,只得于抹布上抹了手,过去拿火箸夹开桌炉上的铁架子,一边调整着“铁锅”里的火头一边道:“这些活计,一般孩子打四五岁起就要学起来了……” 说到这里,她才想起阿愁那段离奇的身世。于是她的话尾一断。 顿了一顿,她将火箸交到阿愁的手上,道:“火力要均匀了,才不会浪费炭火。” 阿愁看看她,便接过火箸,学着她的模样调整起那些炭火的位置来。 “轻些,慢些,莫要扬起炉灰。” 莫娘子教了她一会儿,便又去忙着切起面条来。只是,显然她并不放心阿愁,却是一边做着自己的事,一边看着阿愁的动作。 这不禁叫阿愁又想起她奶奶来。她奶奶便是这样,总不放心叫她做任何事,哪怕只是洗个碗,她奶奶也要像个监工一样在一旁严密监视着她,一边还不停地指正着她做得叫人不满意的地方。 好在莫娘子倒没有像她奶奶那样也于言语上打击着她,只如闲聊一般,问着她道:“你还记得你离家时是几岁吗?” 这贴心的“离家”二字,令阿愁眨了一下眼才答道:“五岁。” “五岁多少应该能记事了吧。那你还记得你家人吗?” 阿愁不禁于心里默默一叹,“只隐约记得一点点,记不太真切了。” 这却是实情。似乎因为小阿愁受到的打击太深,以至于有关她父母亲人的记忆,竟只剩下了一些模糊的片断。 她知道莫娘子这么问,是想要了解她的过去,便主动又道:“当初官府曾照着我记得的地方把我送了回去。可那户人家说我记错了,他们家丢的那个孩子早就已经死了。” 顿时,莫娘子不吱声了…… 吃完了早饭,莫娘子拿一块不起眼的旧布裹了那只华丽的妆盒,又于墙上取了盏灯笼下来,便带着阿愁准备出门。 阿愁伸手想要去接那妆盒,莫娘子侧身避开她的手,想了想,将那盏灯笼递了过去。 莫娘子锁着门时,只见最里面那间倒厦的门忽然开了,一个约三旬左右的妇人抱着只木盆从房里出来。莫娘子见了,称着那人“李姐”,和那人打着招呼。 那妇人虽好奇地看了阿愁一眼,却并没有像二楼东厢里的郑阿婶那样主动向莫娘子打听,只应了声:“这是上工去?”便抱着那盆先下了楼。 阿愁看到,那间倒厦的门里,探出个小脑袋。那是个年纪在五六岁左右的小男孩。见阿愁看到他了,那男孩飞快地缩回了脑袋。 莫娘子带着阿愁下楼时,楼下井台边已经围了一圈在洗漱着的人。见她们下来,几乎所有人都抬头看向她们。从王阿婆起,人人都招呼着莫娘子。当然,也少不了人好奇打听着阿愁的来历。 井台边打着水的李姐见了,便抬头笑道:“不过收个徒弟罢了,哪值当大家伙儿这般大惊小怪的。”又催着莫娘子道:“快走吧,你不是要赶时间吗?” 莫娘子冲着那李姐感激一笑,这才带着阿愁脱了身。 等莫娘子带着阿愁来到坊门前那条街上时,远处的坊门正应着卯初的晨钟缓缓开启着。 此时正值隆冬腊月,凌晨五点时的天空依旧黑着,所以街上不少行人都和阿愁一样,手里提着盏灯笼。 看着那些星星点点的灯笼,以及街边已经出摊的早点铺子,阿愁才发现,原来这么早就出门寻生活的人,不只莫娘子一个。 虽然街边卖早点的摊位很多,不过,停留下来吃早点的人却并没有阿愁想像的那般多,显见着多数人都是在自家吃过早饭才出门的。 直到这时阿愁才明白到,为什么这里的人都起得这么早。便是莫娘子算是动作利索的了,从起床洗漱到吃完早饭,也足足耗了近两个小时——想也是,这个年代里可没个方便快捷的煤气灶、电磁炉,更没有方便面,想要吃上一顿热乎又便宜的早餐,可不得什么都要动手现做。 第二十二章·主顾 出了仁丰里,沿着甘泉街向东,又过了一座名叫“揽月”的石桥,阿愁便跟着莫娘子来到了另一个坊间。 坊前的牌楼上,刻着“福康”二字。 虽然只隔着一条河,这个坊区看上去却是明显要比仁丰里高出了好几个档次,甚至比仁丰里对面的那个常乐坊看着还要气派上一筹——后来阿愁才知道,从福康坊再过去,便是王府了。所以这里住的人家,以果儿她们那“九流论”来说,至少都是中九流以上的人家。 进了福康坊,莫娘子带着阿愁来到一户以朱漆涂门的人家门前。便是穿越而来的阿愁都知道,在这等级森严的社会里,能用朱漆涂门的,家里肯定是当官的出身。虽然她说不清具体得到哪一品级才够资格享受这种待遇。 不过,这户人家虽有朱漆大门,可那门户看起来倒算不得怎么气派,不过是两扇对开的大门,以及门边各设了一只看起来并不起眼的石鼓而已,竟连个石兽都没有。 当然,便是这大门看起来不够气派,以莫娘子的身份也没那资格走正门的,所以莫娘子带着阿愁绕到后门处,从后门进了那宅邸。 显然莫娘子于这府上是常来常往的,那守着后门的婆子看到莫娘子,便打趣着她道:“一看到你来,我就能猜着,这会儿肯定是卯初三刻了。” 另一个婆子也笑道:“阿莫比那钟鼓楼上的钟点还准时呢。”话毕,那婆子便看到了提着灯笼跟在莫娘子身后的阿愁,不由惊讶问道:“哟,这孩子是谁啊?” 莫娘子笑道:“我徒弟。” “诶?你收徒弟了?怎的之前没听你提过……” 两个婆子的话还没问完,就听到那圆角门里一个女孩子的声音笑道:“我好像听到莫娘子的声音了。这时辰,该是她到了吧,她可是从不迟到的。” 说话间,只见那门里探出一个人来。那人头上梳着双丫髻,身上穿着件葱绿绸袄。看到莫娘子,她立时笑了起来,回头对门里的一个人道:“看看,我就说是莫娘子的声气儿嘛。”又对莫娘子道:“老奶奶才刚起,只怕就要问到娘子了呢,偏巧你就到了。” 她说话时,又有个女孩从她的肩后探出头来,却是个穿着件桃红色绸袄的丫鬟。丫鬟看着莫娘子弯眼笑道:“可巧了,我们正要送洗漱水过去呢,阿莫姐也一道来吧。” 莫娘子笑着应了,便带着阿愁进了那圆门。 看到阿愁,那两个女孩也是一阵好奇,连声问着莫娘子:“这孩子是谁啊?” 第18节 莫娘子答着那两个女孩的话时,阿愁则在一旁默默观察着。 两个女孩正合力抬着一只木桶。木桶上虽盖着盖子,依旧能看到桶里飘出来的热气。这二人,头上梳着一样的发式,簪着一式的绒花,连身上衣裳的款式也都是一模一样,只颜色不同而已。便是没人说起,阿愁也已经猜到,这二人应该都是那“老奶奶”身边侍候的丫鬟了。 两个丫鬟领着莫娘子进了一个挺大的院落后,冲着一个站在廊下的五旬老妇屈膝行了一礼,又低声禀了句什么,便抬着那桶热水进了上房。 老妇则迎着莫娘子过来,压着声音道了句:“老奶奶才刚起,你且稍等一二。”却是一样也好奇地往阿愁身上瞅了一眼,问着莫娘子道:“这是谁?” 莫娘子照样以“徒弟”二字答了。 老妇便看着阿愁友善一笑,道:“老奶奶一定乐意见一见。” 莫娘子笑道:“正是带过来给老奶奶看一看的。” 二人略说了两句话后,那老妇便转身进屋去通报了。 莫娘子则回头对阿愁道:“那是高老娘,老奶奶身边的管家娘子。”又低声教导着她道:“主顾身边的人,需得客气以待,千万莫要得罪了。” 阿愁一阵点头。 二人等待期间,她趁机回头往庭院里看了一圈。只见那院子里正有四五个年纪从七八岁到十七八不等的女孩子们在忙忙碌碌地清扫着庭院,擦拭着廊柱。虽然人人都好奇地往她这边瞅上两眼,一个个倒也没有耽误了手里的活计。可见这是户规矩肃整的人家。 又过了一会儿,直到那两个穿桃红和葱绿袄儿的丫鬟抬着用过的水从屋里退出来后,那高老娘才挑起门上帘子,对莫娘子笑道:“可以了。” 莫娘子低头整理了一下衣衫,又回头看了一眼阿愁,见她手里依旧提着那已经灭了的灯笼,便将灯笼接过去放在廊下,又给阿愁理了理腰带,再扯了扯她衣襟的下摆,这才带着她进到屋里。 才刚一进门,阿愁便感觉到一阵热风扑面。而,显然这户人家用于取暖的炭材质量要比莫娘子家里的好,虽然屋里很暖和,可阿愁并没有闻到那种呛人的烟火气,倒闻到一股很是浓郁的香味儿。 那香味虽浓,却并不叫人讨厌。 她跟着莫娘子进了门后,莫娘子便示意她于门边上站了,她则跟着一个丫鬟进了里间。 于是里间响起一个明显属于老妇人的声音。 “你收徒弟了?”那老奶奶问道。 “是。”莫娘子应着,又道:“想叫老奶奶帮着长一长眼,所以我把那孩子给带来了。” 那老妇冷哼一声,道:“看不看的,大概也就这样了。如今这些人啊,是一代不如一代。当年我们那时候,虽比不得老一辈,可比起你们来,那是强上太多了。你们这一辈还算得好些,再往下,真是叫人看不下去。就拿我孙子来说,他老子在他这年纪,都已经中了举子了,他如今竟连一本《论语》都还没读完……” 门外,阿愁忍不住眨巴了一下眼。老奶奶这声气儿,她简直太熟悉了。这一套言论,也是她奶奶当年常唠叨着她的话——果然又是一个传统式的家长呢,“生年不满百,常怀百岁忧”…… 里面,莫娘子也没跟那老奶奶争辩,只说等收拾妥了,叫阿愁进去给老奶奶磕个头。老奶奶听了,便丢了这话题,招呼着莫娘子过去给她梳头,又道:“昨儿大郎高升的旨意下来了,只怕今儿要来不少客人。你且给我梳个能见客的头吧。”又道,“我不爱大首饰,尽量简洁些。” “是。”莫娘子应着。 于是,一时间,里间安静了下来,莫娘子和那老奶奶都没有再说话。隔着那彩绣镶边的素青色门帘,阿愁只听得里面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想是莫娘子正在给那位老奶奶梳着头。 阿愁于门边上站着时,她的对面则站着一个约十三四岁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跟那两个领着莫娘子进来的丫鬟全都作着一式打扮,显然也是个丫鬟。 小丫鬟好奇看着阿愁时,阿愁也在悄悄打量着她。 因之前听慈幼院里的孩子说,朝廷只允许百姓家里蓄养犯了事的官奴和那境外贩来的番奴,阿愁便以为,在百姓家里执役的,应该都是一些奴隶了。所以她以为她对面站着的那个女孩,应该是她遇到的第一个官奴。 她却并不知道,其实人家跟她一样,是平民身份。 直到后来阿愁才知道,这竟是她误会了,虽然朝廷不允许百姓蓄养平民为奴,倒并不反对百姓家里雇佣其他平民为役——这便是所谓的“役者”。 而这两者之间的区别,说白了,就是那为奴的终身只能白干活,没钱拿;从役的却是每个月都要主家支出一笔工钱的。 从省钱这一角度来说,当然是蓄奴更为合算。而比起那卖价高昂的官奴番奴,像阿愁这样花上百十文钱就能记入户籍,且还可供其任意驱使的慈幼院孤儿们,真可谓是“价廉物美”了。 就在阿愁跟那个小丫鬟两两对望之际,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以及一阵隐约的说笑声。 片刻后,那声音到了门前。只听得那高老娘于门外一一向着来人问安道:“娘子早安,大娘子早安,小娘早安。”——听声气儿,应该是那老奶奶的家人来请安的。 因老奶奶正在梳妆,老奶奶的儿媳孙媳还有那小孙女便没有进来。许是怕她们说话的声音惊扰到里间的老奶奶,她们也没有进门,只聚在廊下低声交谈着。 只听那小孙女低声抱怨道:“就说今儿来早了嘛。” 她嫂子则压着声音答道:“早些来也好。等过会儿,只怕那贺喜的临门,就该没时间议事了。” 女孩道:“奶奶为什么不愿意进京?” 她嫂子答道:“老人家嘛,故土难离。” 女孩道:“可也不能总任着阿爹一个人在京里啊。以前也就罢了,如今阿爹高升入了阁,家里没个女眷,来往应酬都不方便呢。何况,阿爹的信里不也召我们进京去吗?” 她嫂子叹了口气,没答她的话,倒是她母亲应了一句:“总要看老奶奶的意思。” 于是女孩不满地嘀咕了一句什么,便不吱声儿了。 屋里的阿愁则不由纳闷地眨了一下眼——入阁?内阁吗?她怎么记得“内阁”是明朝时的制度?!不过话说回来,好像宋朝也称呼女子为“娘子”来着…… 就在阿愁想着她到底是不是落在某个架空的年代里时,只听主家那女孩又低声抱怨道:“可真是的,好歹阿娘也劝着一些老奶奶啊!家里穷了谁也不会穷了她老人家,干嘛总想着省钱?便是雇个梳头老娘养在家里又能费得多少钱粮?偏奶奶总爱跟那些穷门寒户里学,竟请个坊间的梳头娘子每天来给她梳头。阿娘您都不知道,外头的人都怎么说我们家呢!” 只听她母亲道:“外头人如何说,且由着他们说去,老奶奶有自己的主意。” 女孩道:“我是想不明白,便是请个梳头娘子,好歹也请个于城里有名望的嘛。如今给奶奶梳头的这个师傅,外头都没人听说过她的名号。而且我看她的手艺也就那样,梳来梳去也不过就那几种发式。亏得奶奶上了年纪,原也不爱个新鲜,若是换作我,才不乐意叫她给我梳头呢,土也土死了。” “莫要这样说。”她嫂子道,“你是不知道,这莫娘子,原是在刺史府老太君面前当差的,后来老太君没了,她就嫁人出去了。只是后来……”她顿了顿,改口又道,“老奶奶爱用她,不过是念着当日和刺史府里老太君间的情义,照顾着她留下的老人儿罢了。” 而虽然她及时改了口,那没说完的话,依旧勾得她小姑来了兴致,便巴巴地笑问道:“阿嫂怎么说半句留半句的?这不是白勾着人嘛!”却是缠着她一阵打听。 她母亲便吓唬着她道:“你老奶奶可在里面呢,看叫她老人家听到。” 小姑娘笑道:“我们声音又不大……” “咳咳。”这是高老娘咳嗽的声音。 顿时,外面没了动静。 又过了一会儿,只听里间那老奶奶轻嗯了一声,道:“不错,正是我想要的。”显然是莫娘子已经替她梳好了头。 外间的高老娘听见了,忙转身进了里间。 她禀报着外头家里的娘子们正在等着时,老奶奶却并没有接她的话,而是扭头问着莫娘子,“那孩子呢?叫进来我瞧瞧。” 于是莫娘子出来唤了阿愁进去。 阿愁进去后,一时也没敢抬头,只规规矩矩给眼前那绛紫色滚着黑色貂皮毛边儿的大衣裳磕了个头。待那老奶奶招呼着她抬头,她这才抬起头来。 眼前是个头发雪白的老妇人,看着约五六旬左右的年纪,且保养得不错,生得白白净净的。只是这老奶奶看人的眼神有点犀利。 许是早已经习惯了别人挑剔的眼神,老太太那如带着钩子一般的眼,倒没叫阿愁怎么紧张。若不是她下意识里觉得这老太太大概不乐意看到她冲她露出讨好的笑,她倒很想露出她那标志性的笑脸来。 老太太抬着眉把阿愁一阵打量,扭头问着莫娘子道:“这是谁家的孩子?你兄弟家的,还是你姐妹家的?” “都不是。”莫娘子应着,顿了顿,才凑到老太太耳旁,低声道:“便是……上次……” 老太太一阵惊讶,扭头看看她,道了一句:“你胆子倒是挺大。” “这也是没了法子。”莫娘子叹道。 老太太也跟着叹了口气,道:“你也不容易。”顿了顿,扭头对那高老娘吩咐道:“抓把大钱儿给这孩子买糖吃。”说着,对莫娘子挥了挥手,道:“知道你还要跑人家,就不留你了。” 阿愁跟着莫娘子从老奶奶的屋里出来时,恰和主家的大小娘子们撞了个脸对脸。 她注意到,老奶奶的那个小孙女,应该跟她差不多大的年纪。那小娘子却一心只想着怎么劝服她奶奶同意一家人进京去,连眼尾都不曾往她和莫娘子这边扫一下。 从这户人家里出来时,天色才刚蒙蒙亮而已。虽如此,却到底可以不用点灯笼也能看清路了。 直到这时,阿愁才知道,那户人家姓邓。 莫娘子一边领着阿愁往下一户主顾家过去一边道:“这家的老奶奶是多年的老主顾了,一般每天卯初三刻就要过去给她梳头。等给她梳好了头,差不多就是卯正了,正好接着上常乐坊的柳记织坊去。那家的掌柜大娘子也是照顾了多年生意的老主顾。再接下来,便是昨儿临时来约的流金巷方家。今儿一早就这三个,然后,过了午……” 她顿了顿,扭头看看阿愁,道:“午后我们可以在家歇一歇,等到了申时才要出门。不过,只我一个人过去就可以了,你留在家里看家即可。” 又顿了一顿,她又道:“因那些主顾都没见过你,不好就这么冒冒失失把你领进人家内室去,所以今儿你只能都在外头等着。从明儿起,你就可以跟我一同进去了。晚上的时候,我教你怎么给人梳头,明儿你可要仔细看好了。” 阿愁答应着。略沉默了一下,她到底犹豫道:“刚才……听那邓家小娘子跟她家里人在议论,好像是说,她在京里当官的父亲,想要接了他们一家子进京去呢。” 莫娘子一听眉头便皱了起来。 阿愁看看她,心里不禁一叹。虽然她还不知道给人梳一个头有多少钱的收入,可冲着那邓家小娘子的话,以及这莫娘子只有两个固定客户,便能看得出来,她的生意其实算不得好。 而,如果邓家老奶奶进了京,那就是说,莫娘子将会少了一个很重要的客源…… 第二十三章·好奇 在常乐坊的柳记织坊门前,阿愁她们遇到一个熟人——邻居李姐。 听着莫娘子和李姐的对话,阿愁才知道,原来李姐是这柳记织坊里的织工。 “李姐这是又把小栓子锁在家里了吗?”莫娘子问。 “不然还能怎的?”李姐叹着气道,“如今他还小,没人肯要他。等再过个一两年,给他找个靠得住的师傅送去做了学徒,我也就轻省了。” 莫娘子便道:“那,若是我回去比你早,就先接了他来我这里吧,等你回来再接他回去。” 李姐摇头笑道:“不必麻烦你了,上一次只是意外,他也知道怕了,不会再去碰炭火了。” 二人略寒暄了两句后,李姐便去了后面的工坊,莫娘子则被一个看起来有些呆头呆脑的小丫鬟给领上了楼。 约略过了两刻钟,莫娘子和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从楼上下来了。 那女子看着和莫娘子差不多的年纪,二人的打扮都颇有些类似,看着都是那种灰扑扑的寡妇妆扮。不过,比起刻意把自己往简朴处打扮的莫娘子,那柳娘子身上却是处处透着一种低调的精致。 “就是这孩子了?”柳娘子站在楼梯上居高临下看着阿愁。 莫娘子便指点着阿愁道:“这是柳大娘子。” 阿愁向着那柳娘子屈膝行了一礼,待要抬头间,就听得那楼梯上响起一阵咚咚的脚步声。转眼便有一个壮实得如同小牛犊般的男孩冲下楼梯转弯处,那叼着只馒头的嘴里还模糊嚷嚷着:“晚了晚了……”见柳娘子和莫娘子都堵在门口处,男孩跳脚叫道:“阿嫂快让让,我晚了,被先生抓到,要打板子的。” 柳娘子回头冲那男孩挑着眉梢嘲道:“才刚你不还说来得及吗?”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阿嫂您可真是……” 那男孩见他嫂子不肯让,便撑着那楼梯栏杆直接翻了下去。好在那楼梯并不高,且下方就是柜台。 男孩跳到柜台上,直把那原本正擦着柜台的小伙计吓了一跳。楼梯上的柳娘子见了也是一阵跺脚,嚷道:“我的柜台!”又骂道:“你个小浑球,每次都这样,怎么摔不死你?!” 她骂着时,男孩已经利索地溜下了柜台,扭头冲他嫂子呲牙一乐,又嚷了一句“来不及了”,转身便跑了出去。 “哎!哎!”柳娘子叫唤着,见男孩早跑得没影了,只得恨恨地骂了句:“回头找你算账!” 只是,她才刚要回头跟莫娘子说话,就只见那男孩竟又把个脑袋探了进来。 “这丑八怪是谁?”他指住站在柜台旁边的阿愁。 柳娘子愣了愣,举起巴掌作势向那个男孩拍过去,骂道:“你个小浑球,还骂别人丑,你也不撒泡尿照一照自己的德性,跟你那死鬼哥哥一样,叫人看着都吃不下饭去!”又骂道:“这会儿又不怕先生打板子了?” 第19节 男孩被他嫂子这般一提醒,立时“哎呀”叫了一声,转身又跑得没影了。 “这小兔崽子!” 柳娘子冲着她小叔的背影笑着又骂了一句,这才回过头来,把阿愁仔仔细细一阵上下打量。然后扭头对莫娘子道:“反正你也从不听人劝,既然人都已经领回来了,那也只能这样了。”又道,“今儿我要去一趟宜嘉夫人府上,时辰差不多了,我也就不留你了,有话明儿再说吧。” 于是阿愁便知道,这柳娘子跟莫娘子之间应该不止是主顾的关系,大概还是朋友。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莫娘子和这位柳大娘子,还有那帮她落户籍的刘主薄之妻金兰,当年都是一同于刺史府老太君跟前侍候的丫鬟。那金兰年纪最长,由老太君于生前做媒,嫁了刘主薄为续弦;柳大娘子的年龄虽然排第二,却是三人中最早一个嫁人的,嫁的是自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织匠柳大郎。后来他夫妻二人在老太君的资助下,开了如今这个小织坊。只是,织坊开了没两年,那柳大郎就因遭遇翻车意外而身亡了,柳大娘子也就成了个寡妇。没有子嗣的她,如今带着那十二岁的小叔子柳青一同过活。 至于莫娘子,则是三人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刺史府的老太君没了时,她还没到嫁人的年纪,后来由她父母做主替她挑了户人家嫁了…… 从常乐坊出来后,下一个主顾便是流金巷的方家了。 流金巷也在仁丰里,和昨天阿愁跟着莫娘子去拜会过的里正家相隔不远。当她们师徒二人来到方家时,阿愁立时感觉到一阵不对。 莫娘子在方家那扇油漆斑驳的木门上拍了几下后,一个小子跑来替她们开了门,一看到她俩,那小子便扭头冲着屋里大声叫道:“娘哎,莫娘子跟她家的养娘来啦!” 这一声“养娘”,立时惊得莫娘子拧了眉。她低头看看阿愁,见她神色还算好,便皱着眉头道:“只怕是里正家的大嫂把你的事给宣扬开了。” 阿愁倒不像莫娘子那般介意别人知道自己的身世来历,便抬头冲着莫娘子笑了笑。 而方家小子那一嗓子,似乎也叫左右邻居听到了。阿愁跟在莫娘子身后进门时,只听得左右都有人家的门户传来“吱呀”的开门声。 和官宦邓家,以及工户柳家不同,那方家一看便知是一般的市井人家。已经年过四旬的方家大娘显然也没前面那两位主顾讲究,便是还没梳头,她也并不避讳见外客的。听着莫娘子吩咐阿愁于门外候着,那方大娘立时顶着一头乱发从内室里探头出来,冲她二人热情招呼道:“进来进来,都进来,外头冷着呢。” 一边说着,方大娘一边瞪着那牛般的大眼,以毫不掩饰的好奇直直往阿愁脸上瞅着,一边又头也不回地问着莫娘子:“这就是你领回来的那个养娘?花了多少钱?几岁了?会做什么活计?” 偷眼看到莫娘子的神色里微微透出些许不快,阿愁便赶紧上前一步,弯着眼冲那方大娘行了一礼,又叫了声“大娘”。 她这乖巧的小模样,立时哄得那方大娘笑开了眉眼,这才头一次看着莫娘子道:“倒是个懂事的。”然后又招呼着莫娘子和阿愁进去内室。 莫娘子原并不想带阿愁进去的,阿愁却趁着人不注意扯了扯她的衣袖,然后看了那方大娘一眼。想着到底不好违了主顾的意思,莫娘子只得强撑着一个微笑,领着阿愁进了门。 进了内室,那方大娘于一个略有些掉漆的梳妆台前坐了,却是先不说梳头的事,而是问着莫娘子:“怎么想起来去领个养娘回来?”又问着阿愁:“你几岁了?怎么进的慈善局?还记得父母家人吗?” 见她越问越离谱,莫娘子便打开她那只华丽的妆匣子,回头打断方大娘的话,笑着问道:“昨儿你家小哥过来相约时,只说今儿大娘要出门,也不知道是要做什么去。大娘是要去做什么?不如说来听听,我也好帮着大娘想想,梳个什么样式的头?” 方大娘挥手道:“我阿哥家的大丫头今儿回门。你也知道,我那阿嫂就是个锈了口的,我阿哥怕她招呼不来亲家,就请我过去帮个忙。虽说我不是主家,可也不能这般灰汤老鼠似的过去丢了我娘家的脸面,这才请了你过来帮着拾掇拾掇。也不用怎么张扬,能见人就成。” “既这样,我就给您梳个椎髻如何?”莫娘子一边说着,一边将方大娘的长发大致挽了个模样,又拿起一根方大娘事先就已经放在梳妆台上的铜簪子,在方大娘的鬓边比划着,道:“再将这根镶珊瑚的簪子这般插着,黑油油的头发里映着一点红,应该会很打眼的。” 方大娘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笑着应了声:“你看着办吧。”便又回头去问着阿愁的话了。 阿愁正答着自己的年纪时,只听得外头传来一阵拍门声。 方大娘一阵惊奇,道:“这不早不晚的,谁啊?”又喊着她家小子去开门。 不一会儿,就听得院子里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那人笑着问方家小子:“你娘呢?” “屋里梳头呢。”小子答着,又问那人,“阿婶有事找我娘?” “没、也没什么……”那人的话答得颇有些心不在焉,“原想着找你娘一处做针线的……” 方家小子笑道:“今儿我娘可没空。一会儿我们要上我阿舅家去吃回门酒呢。” 那妇人又支吾了几句,听那意思,是想进内室来跟方大娘说上两句话一般。不过,在内室里的方大娘却一直没接屋外人的话茬。那人又逗留了一会儿,便只得失望地离开了。 这人刚走,方家小子还没来得及插上门,门上竟又被人拍响了。这一回,似乎是别的邻居要来借个什么东西。那婆子隔着窗户跟方大娘说了几句话,又没头没脑地跟莫娘子对答了几句,然后便被方家小子打发走了。 不一会儿,那方家小子拴了门进来,一边吸着鼻子一边看着阿愁笑道:“当我是傻子呢,她们都是想要来看你的。” 又好奇问道:“你真是慈善局里出来的?慈善局里什么样?是不是你们天天都要挨打,还不给饭吃?” “谁告诉你的?”方大娘奇道。 方家小子拿衣袖擦着鼻水道:“不是你说的嘛。我跟哥哥们一淘气,你就说要把我们送到慈善局去,不给吃的,还天天挨打,长大了只能做个小叫花子。” 顿时,方大娘脸上一阵挂不住。要不是莫娘子正替她盘着头,她就该站起来打人了,“这小兔崽子,一天不打就想上房揭瓦怎的?!”又喝道:“再叫我看到你拿衣袖擦鼻涕!” 头一次全程在一旁观摩着莫娘子给人梳头的阿愁,忍不住就和莫娘子在方家那面不怎么明亮的铜镜里对了个眼儿。 从方家出来时,莫娘子和阿愁巧遇了方家好几个邻居。甚至当时就有一个人约着莫娘子明儿上门来替她梳个头,因笑道:“眼下就到年关了,等过年的时候,怕是要常麻烦阿莫你了呢。” 莫娘子虽然笑着应了,可转过巷口后,她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阿愁看看她,笑道:“这也没什么不好的呀,有生意上门了呢。” 莫娘子默了默,才问着她道:“你不介意?” “这有什么好介意的,”阿愁笑道,“我原就是您家的养娘嘛。再说了,大家也不过是平常闲着无聊,如今突然出了件新鲜事,才这般好奇着的。等过了这个热乎劲儿,便是要人家好奇,人家也不肯了呢。” 她抬起头,弯着她那双细眯眼,对莫娘子笑道:“好奇就好奇呗,能拿别人的好奇换来钱,咱们也不算亏呀。” 莫娘子不禁皱了一下眉。 跟融合了后世记忆的阿愁不同,莫娘子是这个时代里土生土长的人。这个时代的人们都讲究个“气节”二字,这是融入他们骨血之中的一种信念。虽然感觉阿愁的想法似乎太过功利了一些,可叫那不识字的莫娘子对阿愁说教何为“不食嗟来之食”的气节,她还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她只冲着阿愁一阵不赞同地摇头。 第二十四章·热闹 午饭照样还是一碗没有任何加料的光面条。 吃完午饭,莫娘子带着阿愁去睡了个午觉。 慈幼院里可没有午睡一说。床上的莫娘子早已经睡熟了,脚榻上的阿愁却只是合着个眼,耳朵里听着楼下以及窗外传来的各种动静,竟是怎么也寻不着一丝儿睡意。 昨天跟着莫娘子回来时,阿愁连她们住的这地方叫什么都没敢问。直到今天,二人间渐渐熟悉了,她才一点一点地向着莫娘子套问消息。只是,莫娘子显然不是个爱跟人聊天的,到如今她也只问出她们住的这条巷子叫九如巷,这大杂院因房东姓周而被人称作周家楼而已。至于房东是什么身份,邻居又都是些什么人,莫娘子只字未提。 这般躺着时,阿愁能够清晰地听到楼下天井里王阿婆跟邻居们聊天的声音。那聊天的主题,则颇有些天南海北、天马行空之势。从今儿大白菜的菜价,到各家年货置备的进度,再到那城主广陵王又新添了个儿子,算来这该是他第三十六还是三十七个儿子了,偏偏他那亲兄弟,宫里的那位圣人,膝下竟只开花不结果儿……一时间,从百姓民生到皇家传承,竟是“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叫阿愁耳朵里是“风声雨声闲聊声,声声入耳”。 就在她默默收集着这个于她来说仍是很陌生的世界里各种信息时,楼下南屋里,午睡的孩子们不知为什么争斗了起来。其中一个妇人推开门,进去劝了两句,却不知怎么就把自家的孩子给劝哭了。 那女孩儿尖声哭道:“明明是二木头抢了我的枕头,阿娘怎么尽怪我不怪他?!显见着阿娘就只喜欢男孩,那让二木头给你做儿子好了!” 孩子委屈的哭声,却是逗笑了她娘。她娘责怪着她道:“这孩子,胡说什么呢?!” 便听得又一个妇人骂着屋里的另一个女孩道:“你做姐姐的,怎么不看着弟弟妹妹些?怎么竟让他们闹起来了?” 不想那女孩也哭了起来,恼道:“阿娘说得轻松,回头二木头找阿爷告状,吃亏的又是我。” 那王阿婆和着稀泥道:“他小孩子家家的,一时闹着玩罢了,你们两个当姐姐的让着他些就是了。” 之前那女孩则跺脚叫道:“阿婆,二木头可是比我还要大上两个月呢!”又哭道:“知道阿婆也喜欢男孩,尽向着二木头,回头我也不做女孩了,我也要做男孩!” 这孩子气的话,立时就逗笑了那几个妇人。 这边正闹着,忽然听得那院门“吱呀”一声响,似有人进来的声音。片刻后,就听得王家阿婆招呼着来人道:“他小李婶儿回来啦。” 来人应了一声,却是因着那屋里孩子们的哭闹声问道:“怎么了这是?” 于是屋里那哭着说“不做女孩”的孩子便尖着嗓门,隔着窗户把事情经过给“小李婶儿”交待了一遍。 顿时,楼下响起那妇人语速极快的暴喝:“你个二木头,翅膀硬了是吧?竟敢欺负你四姐姐?!” 于是,在那女孩抗议着“他比我大,他才是哥哥”的声音里,楼下又传来一阵“噼哩啪啦”打孩子的动静,以及王阿婆等人上前阻拦的声音。还有那一直没吱声儿的“二木头”,这会儿发出的惊天动地嚎哭声。 “闭嘴!”那妇人喝道,“再哭一声儿试试!” 可正哭在兴头上的孩子,哪能就这么及时收了声。于是楼下又开始了新的一轮挞伐。 这一阵热闹,到底还是把莫娘子给吵醒了。 莫娘子抬头往西窗上看了一眼,应该是借着太阳的位置在辩认时间——一个阿愁还没学会的技能,然后又皱了一下眉,低头见阿愁也睁着眼,便道:“吵醒你了?” 阿愁摇摇头。 莫娘子道:“时辰还早,还能再睡一会儿。睡吧。”说着,她又睡了回去。 正这时,阿愁又听得仿佛是左邻的隔壁屋里,有人大叫了声“谁呀”,随着一阵似趿着鞋的脚步拖沓,以及一声极粗鲁的开门动静,二楼的走廊响起一个女子尖利的声音。 “这还让不让人睡午觉了?!”那女子冲楼下大声嚷嚷道:“你们一个个好命,不用起三更睡五点也有人养着,这里可还有个歹命的呢!” 嚷嚷完,那人也不停留,却是一转身,“咣”地一声关了门,又趿着个鞋回了床上。 顿时,楼下没声儿了。 许是因为楼下真安静了,不知不觉中,阿愁竟也真的睡着了。 直到莫娘子起床的动静惊醒她。 见她要起来,莫娘子便弯下腰,以手抵在她的肩上,道:“继续睡吧。一会儿要去的地方路远,我一个人过去就成,你且留在家里。” 阿愁道:“这怎么行?好歹我也能帮你提一提妆盒子呢,我可是你的徒弟。” 莫娘子蓦地笑了起来,道:“等你再大一些吧。” 顿了顿,许是见阿愁巴巴瞅着她,她又道:“要不,你把今儿用过的护肩给洗了,回头再……对了,你不会升火。算了,晚饭等我回来再做。” 她从妆盒最底层里拿出上午用过的三块绸布放在桌上,回头交待着阿愁道:“这是真丝的,不需要用皂角洗,只用清水过两遍就成。洗完后也别晒到外头去,就用竹竿晾在廊下。”又把收着竹竿的位置指给阿愁,道:“你别出门,周围你还不熟,看回头找不着回来的路。” 她一一交待着时,阿愁也一一应着。而那最后一句,则叫她多少有点疑心莫娘子是怕她逃跑的意思,便偷偷看了莫娘子一眼。 莫娘子却似乎并没有那样的想法,只继续又交待道:“这院子里人多嘴杂,留你一个在家里,只怕他们难免要来找你说话。别人待你客气,你也要客气着回话。只是,若是他们问了什么不该问的,或者是什么你不愿意说的,你就告诉他们,只说我不许你跟人说话,然后你回来,关了门也就是了。” 见她这般事无巨细地交待着,阿愁才知道,莫娘子并不是在防备她,而是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家罢了。 顿时,她心头一阵小小的温暖。于是她抱着那三块绸布,弯着眼眸对莫娘子道了声:“师傅放心,我一定看好这个家。” 这句话,却是叫莫娘子又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多少显得有些怪怪的。“看不看的,也就这点家私。”她一边说着一边将那妆盒抱进怀里,又环顾着屋内感慨道:“这屋里,除了这妆盒子,也就只我这个人还算是值点钱了。” 这句话,阿愁原并没有怎么多想,直到她后来于二木头那里听了一耳朵有关她师傅的八卦,以及再后来跟着莫娘子回了一趟她娘家,她这才明白到莫娘子说这句话时脸上的苦涩是个什么意思。 送莫娘子出了门后,阿愁便抱着个木盆,带着那三块绸布去了楼下的井台边。 那井台位于院子的东南角上,井口只成人的两个巴掌大小,连个孩子都掉不下去。井台边,放着一只仅比井口小了一圈的小木桶,木桶上拴着一截绳子——打井水这种事,不管是阿愁还是秋阳,可都没玩过。 站在井台边,阿愁拿着那木桶不禁一阵兴趣大增。她刚把木桶放进井口里,忽然就听得有人在她身后高声叫道:“哎呦呦,你个小娃娃哪里拎得动,我来帮你。” 说音未落地,她手里的木桶就叫人劈手夺了过去。 阿愁一抬头,这才发现,她的身旁不知何时冒出一个年轻妇人。 妇人看年纪应该跟莫娘子相差不大,身上穿着件八成新的粗绸袄,头上插着好几根明晃晃的簪子,也不知道是金的还是镀金的,不过倒是明显能看得出来家境殷实的模样。 妇人一边利落地将那只小木桶扔进井里,一边不住口地问着阿愁:“你就是阿莫领回来的那个小徒弟吧?叫什么?几岁了?哪里人?爹娘都是做什么的?” 她这里连珠炮般问着阿愁问题时,那正对天井的南屋里有人听到她的声音,便推开门上挂着的棉帘子探出个脑袋来。 那是个头上扎着冲天辫的男孩。 便是这男孩没有从午间闹出动静的南屋里探头出来,只冲着那妇人说话时极快的语速,阿愁也认了出来,这妇人,正是午间时把那“二木头”打得叽哇嚎哭的“小李婶儿”。 至于那探着个脑袋,示威般冲阿愁一阵呲牙咧嘴的男孩,肯定就是那挨了揍的“二木头”了。 第20节 这“二木头”看着约七八岁的年纪,只从他那过分活跃着的五官,便能看得出来,这是个狗也嫌的淘气包。 “阿娘。” 那淘气包叫着小李婶儿,从屋里跑了出来。 小李婶一边帮着阿愁打水一边扭头喝着儿子:“回屋去!这是想作病怎的?大衣裳不穿就跑出来!” 显见着男孩老是被他娘骂的,竟是一点儿畏惧都没有,只靠过来,看着阿愁一阵挤眉弄眼,又扯着他娘的衣摆道:“这就是阿莫姨领回来的那个小叫花子吗?” 阿愁蓦地一眨眼。 小李婶也是一愣,低头喝着儿子道:“胡说什么呢?又皮痒了!” “我才没有胡说呢,是王大娘说的!”被他阿娘那么一喝,二木头明显迁怒到了阿愁身上,冲着阿愁又是一阵呲牙咧嘴,道:“阿娘给阿爹送饭去的时候,王大娘过来找阿莫姨,因莫姨不在,她就悄悄跟阿婆说了。不信你问阿婆去!” 二木头说到王大娘时,阿愁原以为他说的是西厢里的那位王阿婆,便忍不住回头往西厢里看了一眼,却是正看到西厢的门帘晃了一下,显然是那王阿婆听到院子里的说话声,原打算出来的,这会儿却因着二木头的话,又把头缩了回去。不过,阿愁倒因着她的这个举动,忽然就明白到,二木头嘴里的“王大娘”应该不是她,那个“阿婆”才是这位。 小李婶似乎也看到了西厢里微微动了一下的门帘,只皱着眉头喝着她儿子道:“你又偷听大人说话!”又道,“什么小叫花子?这是你阿莫姨新收的徒弟……” “就是小叫花子嘛!”那二木头打断她,“王大娘说,这丫头是阿莫姨打慈善局里领回来的,可不就是小叫花子了?!”又道,“王大娘还说,会被扔到慈善局去的,肯定都没个什么正经出身,只怕不是奸生子就是那贼偷家里出来的。还说什么‘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叫我们这院里各家各户都看严了门户,别叫人给惦记上呢!” 他这话一说出口,阿愁忍不住就皱起了眉。许是因为她心里总当自己是秋阳更多一些的缘故,便是曾听人说过,坊间百姓对于他们这些慈幼院出身的孩子都心存偏见,她也不曾怎么在意过。直到听了这孩子的话,她才真正意识到,如今的她正身处一个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里——这样的社会里,一个人的品性常常会被人跟其出身联系在一起。 她这里挑高眉头时,那小李婶则更是当下就黑了脸,喝着“胡说八道”,回手就要去打二木头。 二木头一见,赶紧抱着个脑袋就往西厢跑,一边大声叫着证人出来替他作证:“阿婆,阿婆,你快出来给我做个证呀,我可没说谎,她就是个小叫花子嘛!” “你还敢说!”小李婶扔下井绳,捉过儿子就往他屁股上狠盖了两巴掌,一边骂道:“那王大喇叭嘴里能出来什么好话,这你也信?!” 她只顾着打儿子了,也就没注意到,原本被她随手搁在井台边上的木桶因着井绳的晃动而失去平衡,“咚”的一声掉进了井里。 显见着那二木头是挨打挨惯了的,他娘的巴掌才刚刚举起,还没有落下,他那里就已经发出一阵杀猪似的干嚎。 此时西厢里的王阿婆也不好继续躲在屋里了,赶紧出来拦下小李婶。其他屋里的人听到这动静,也都纷纷跑了出来。 于是,阿愁头一次见到了这大杂院里大多数的人。 那一楼的南屋里跑出来的,是一个和阿愁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她的身后跟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妇人看上去年纪比小李婶略长一些,怀里抱着的孩子只周岁的模样。 一楼的西厢房里,则是一溜出来四个女孩。四个女孩的个头竟是依次递减,显得十分的齐整。那最大的女孩该有十三四岁了,最小的那个则看上去跟那二木头一样年纪。在四个女孩的身后,一个大肚子的妇人从门帘里往外探了一下头,便又缩了回去。 一楼的东厢里,则出来两个明显是父子的男子。老头约五十来岁,少年则才十五六岁的模样。二人出来后,却并没有像南屋里那个抱孩子的妇人那样上前去拦小李婶,他二人倒跟是特意出来看阿愁的一般,看了阿愁一眼后,便又双双回了屋。 倒是楼上西厢里的两个住户都跑下来帮着拉开那俩母子。 听着那几个孩子对这二人的称呼,阿愁才知道,住二楼西厢北间的五旬老妇应该是姓宋,住南间的那个三旬妇人姓唐。 她二人跑下来时,楼上南屋有人出来站在栏杆边往下看了一眼,不待阿愁抬头去看清那人的模样,便有人把那人给扯回了屋里。 至于二楼东厢里的郑阿婶家里似乎没人,倒没人出来看热闹。 正热闹着,就听得二楼上响起“咣”的一声踹门声。阿愁一抬头,就只见她家隔壁的那间倒厦里,有人怒气冲冲地冲了出来。 却是个肩上披着件桃红色大袄的年轻女子。女子散着头发,似乎是正在睡觉的模样。那女子握着大袄的领口,探头冲着楼下吼道:“有完没完啦?干脆一下子打死算了,这零头碎脑的打也打不死,倒白扰人清静!” 小李婶一听,立时就住了手,扬起头冲那女子叫道:“你说什么呢?这大过年的,晦不晦气?!” “哟,”女子娇笑一声,道:“果然是二嫂子这日子过得滋润,离着过年可还有大半个月呢,您就这么巴望着过年了。”却是忽地一冷脸,冷哼道:“想也是,孙老和大先生在当铺做着供奉,二先生又是药铺账房,你家里男人一个个都有出息,也养得起你们,你们日子好过,可好歹也体谅一下我们这些没男人的苦命人啊!我们可是还得自个儿挣钱养活自个儿呢!”说着,却是一甩头,恨恨地摔门回去了。 而,被这女子一闹,楼下打孩子的戏码也演不下去了。于是小李婶就这么被她嫂子拖了回去。那一溜站在廊下的几个女孩倒是对阿愁一阵好奇,只是转眼也被各自的家长给叫了回去。 阿愁看看眨眼间人去楼空的天井,再低头看看那只在井底沉浮着的木桶,不由一阵摇头叹气——这日子,好像不太好过呢。 第二十五章·平行线 小李婶只顾着打孩子了,于一个不留神之下,便叫那搁在井台边缘处的木桶,连着井绳一同溜下了井口。 这会儿曲终人散,天井里只剩下了阿愁一个。她把两只手撑在井口边缘处,低头看着那只于井底水中沉浮着的小木桶,忍不住默默叹了口气。 如果说之前的她,多少对自己这穿越者的身份还抱有那么一点点盲目乐观的话,如今这样的现实,则等于是兜头给了她一瓢冷水。因为,虽然来自于那个号称“人人平等”的世界,秋阳的心里其实比谁都清楚,“阶级”二字原是无所不在的。 不管你再如何诉说着“人人生而平等”,其实人生来就是不平等的。一个人,从最初遗传自父母的资质,到其所生存的环境,再到后期所受的教育……等等等等,这些终将使得一个人和另外一个人分出个高低上下来。然后,“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一群人的高低上下,自然而然也就形成了阶级。以及,一个阶级和另一个阶级间,如山一般不可跨越的距离…… *·*·* 其实,远在秦川刚跟着他妈妈搬来他们小区时,秋阳奶奶就曾跟秋阳他们预言过:“这孩子,跟你们不是一类人。” 秋阳奶奶之所以这么说,不仅仅因为秦川长得好,学习好,更因为他身上那种有别于草根一族的卓越气质。哪怕才刚跟人打过架,秋阳看上去就跟只在泥潭里滚过的猪一般,秦川却总能保持着干干净净的模样,甚至连他总爱穿着的白恤衫,都依旧能在阳光下白得直晃人眼。 小时候的秋阳,没少因为他这模样,而故意把脸上手上的泥巴往他身上擦。 这般擦着擦着,她就成了十五岁的少女。 那年,秦川十六。 十六岁的秦川,跟一杆挺拔的翠竹一般,虽然看着仍带有发育期男孩特有的瘦长,却也已经开始往骨架上添了肌肉。 当秋阳再次习惯性地把弄脏了的手往秦川胸口上抹着时,掌心下那结实的躯体,却是头一次叫她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她抬起头,头顶上方,秦川和往常一样,在皱眉看着她。 而,虽然他和往常一样地皱着眉头,秋阳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藏于眼底的那片温暖笑意。 那一刻,她莫名就害羞起来。 那一天,是她头一次意识到自己原来是个女孩的时刻。也是她头一次意识到,哥们似的秦川,原来是个男孩…… 若不是廖莎莎,她大概会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以为她面对秦川时那种脸热心跳的感觉,只是她头一次意识到她和他“男女有别”时的一种不适应…… 她始终想不起来,廖莎莎是怎么出现在他们这个圈子里的,等她注意到这个人时,廖莎莎的名字已经常常和秦川联在一处被人提起了。 秋阳家的这个小区,当年刚开盘时,在他们那个市里也算得是个高档小区了,小区里不仅有精装修的公寓——如秦川家,也有独栋别墅——如廖莎莎家。至于秋阳家,则位于小区的最里侧一个最不显眼的角落处。和那些高档公寓以及独栋别墅里的住户不同,这一栋楼里的住户,都是回迁户…… 所以,哪怕是同住在一个小区里的业主,其实也因着这种那种的原因而分了等级的。那最高一等的,自然是如廖莎莎他们这些家里有保姆,出入有豪车的一族;其次,便是如秦川家那样的“中产阶级”了。位于最底层的,就是秋阳家这样的拆迁户们。 而,明明是处于更高一层圈子里的秦川,之所以会融入到秋阳的这一层次里来,除了因为他被他妈妈寄放在秋阳奶奶这里之外,也因为他跟秋阳的“不打不相识”。秋阳敬他是一个不会告状的“汉子”,便积极地把他拉进了自己的交友圈中。哪怕明明知道他有很多地方跟自己的那些小伙伴们不太一样——比如他会去上钢琴课,会去上法语课——秋阳依旧顶着小伙伴们的压力,到哪里都要拖上他,直到小伙伴们无奈于她的顽固,不得不接受了秦川的存在。 所以,当她发现明明是被她硬拖进自己圈子里的秦川,居然背着她又带进来一个廖莎莎时,且这八面玲珑的廖莎莎很快就赢得所有人的好感,甚至还成为她奶奶嘴里“别人家的孩子”,秋阳忽然就有了一种被背叛、被抛弃的感觉。 特别是,当她发现,在旁人不注意的时候,廖莎莎和秦川会用她听不懂的法语悄声交谈…… 虽然那时候的她于“情”之一字上仍懵懂着,她依旧感受到了那种无法跟人言说的情伤。 和她的名字一样,人人都认为秋阳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孩子,是一个大咧咧到万事都不萦心头的傻妞。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其实她于内心里仔细包裹着的,是怎样一个敏感的人。内心里的那个秋阳,其实从来都不是一个很阳光的人,她敏感又多疑,甚至还有些脆弱,只不过是因为常年受着奶奶言语上的打击,她才不得不伪装起自己,假装着她对任何人的任何伤害都没有感觉罢了。 所以,她努力伪装起她对廖莎莎的敌意,也努力压抑下秦川带给她的伤痛,她努力继续扮演着秦川的哥们……可说到底,那时候她才十五岁而已,就算她打小就习惯了伪装自己,也总有不小心露出破绽的时候。每回,当她克制不住针对廖莎莎做些恶作剧,迎来秦川的一个皱眉和一声喝斥后,她脸上虽露着得意的笑,心里其实是在默默哭泣着的。 这个状态,足足维持了近半年。直到有一次,她差点把廖莎莎推到车轮下。要不是秦川在旁拉了廖莎莎一把,不定她都能成了个杀人犯,她这才惊悟到自己心里的扭曲。 那一次,也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她被她奶奶当着所有人的面公然甩了一记耳光。 直到第三天的晚上,她奶奶才把她从房间里放了出来。那时候,她奶奶以那种洞察世情的眼神看着她,说了一句话。 她说:“以后别再跟那些人混在一起了,你跟他们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他们才是一个世界里的。” 奶奶没说他们是谁,可秋阳还是听懂了。 “懂了吗?”她奶奶问。 秋阳流着泪,默默摇头。 她的倔强,头一次没有叫奶奶对她发火,奶奶只是看着她重重地叹了口气,便打发她去睡觉了。 躺在床上,秋阳咬着被角努力吞咽着哭声。奶奶的话她不是不懂,当秦川和廖莎莎以法语交谈时,她就懂了。可她就是不想懂…… 十五岁的她,那般倔强地以为,只要她不想懂,事实就能不一样。 也是在那个时候,秋阳才终于明白到,她心里对秦川的感情,早已经不是哥们式的感情了。 那件事之前,奶奶从来不限制秋阳跟人的交往。那件事之后,她奶奶便默默隔绝了她跟秦川。奶奶跟秦川妈妈说,她们家的小饭桌原本只是为了供应附近的小学生的,秦川已经十六岁了,大孩子了,混在一群小朋友里不太好…… 之后,有一阵子,秋阳一直避着秦川和廖莎莎。直到秦川于她家楼下捉住她。 秦川以为,她是因为她对廖莎莎干的坏事才不敢见他的。听他拼命宽慰着她,说他知道她并不是有心那么做时,她忽然就愤怒了。 “你什么都不懂!” 她愤怒地叫着,她推开他,想要跑回家去把自己藏起来,他却忽然将她拉进他的怀里,在她头顶上方低喃着,“我懂的,我什么都懂。” 那一刻,便是他俩什么都没挑明了说,她以为,他们的心意是相通的。 虽然秋阳奶奶很不乐意看到秋阳跟秦川混在一处,可当秋阳的脸上重新焕发出笑容后,奶奶只是一阵摇头叹气,咕哝着“不听老人言”,却也没有十分认真地去阻止他们的来往。 直到十六岁,秋阳都觉得自己是幸福的。对于那个廖莎莎,秦川曾这么评说:“你跟她比个什么,她跟你不同,她就是温室里的花,我敢打赌,把你俩放到野地里,肯定是你活着回来……” 这是一向内敛的秦川对她说过的,最近似于表白的话。 虽然他从来没有明着表示过对她的感情,秋阳依旧能从他的言谈举止中读出,这时的秦川对她充满了欣赏,也充满了一种以她为荣的骄傲。 她以为,他俩一定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秦川十七岁那年,他妈妈出人意料地过世后,他被他那突然冒出来的亲爹带走…… 秦川走的十分匆忙。不过,即使这样,他也还是抽空见了她一面。她一直记得他离开前对她说的那最后一句话,在她开玩笑说,如果他不回来,只怕没两年她就要忘了他时。 “你不会的。”他看着她,答得十分笃定。 那份自信,无来由就叫她心里一阵愤恨。“你就这么放心我?!”她说。 “是的,我就是这么放心你。而且,”他忽地抢过她的手机,搂着她的脖子,硬是给他俩拍了一张合照。将手机还给她之后,他才接着又道:“我放心你,是因为这世上没人比我更了解你了。我知道,以你的本事,就算没我在一旁看着,你也能过得很好。所以,你一定别让我失望,要让我始终很放心你才行。” 因着他的这句话,哪怕他走了之后,电话一天少过一天,哪怕奶奶几乎天天在她耳畔念叨着,“他这一走,跟我们就再不是一类人了”,“他迟早会知道,你们不在一个世界里”,“他肯定会忘了这里”之类的话,她依旧死心眼儿地认定了他不会忘了她。所以她总反驳着她奶奶:“他在忙,他在学很多东西,他课业很紧,他很累……” 直到,当她忽然发现,奶奶已经不再唠叨了,而她却依旧会忍不住给已经有小半年没来过电话的秦川找着借口,“他忙啊……” 然后,她也闭了嘴。 其实在最初时,秋阳也试着主动给秦川打电话的。可秦川似乎真的很忙,忙着学他父亲给他安排的各种课业。每回她找他时,要么他不在,要么,没讲上几分钟,就会有人过来叫走他。再之后,她就不往他那里打电话了。 而且,当他的电话打过来时,虽然两人都表现得好像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一样,可当他提及她不认识的人和不知道的事,以及她偶尔说起一个新朋友,而他反问着那是谁时,她总深深地感觉到,秦川,正渐渐地从她的世界里淡出。而有着秦川的那个世界,却是一个她连接触都接触不到的世界…… 之后的几年里,秦川的课业愈发的忙了,电话也愈发的少了。有时候甚至只在过年时才会通上一次电话。而即使是隔了一年,以秦川的语气听起来,像是他才刚刚在昨天打过电话来一样,所以秋阳也配合着他,维持着她仍在他那个圈子里的假相,哪怕她心里,奶奶的那些话正在渐渐连成一片怀疑的阴霾。 秦川来电话时,奶奶总是默默走开,从来不回应秦川的那些问候。她也从来不主动跟秋阳提及秦川的名字,就好像此人从来没有出现在她们的生活中一样。哪怕后来秋阳的大学志愿,全都是冲着秦川所在的那个城市填的,奶奶也没有就此发表过一句评论。 然后,录取通知下来了。虽然她只考中了专科,却是如愿考中了秦川所在的那个城市。 当她兴奋地抱着奶奶大叫时,奶奶才板着一张严肃的脸对她说:“我看你还是忘了他吧,他跟你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就算你俩以前是一样的,以后你俩也只会越来越不一样。他所受的教育,所接触的人群,所处的环境,都已经跟你不一样了。虽然说这话还早,可你要知道,夫妻应该是两条平行线,只有两个人的眼里始终都能看到对方,两条线才能齐头并进。一旦有一方看不到另一方了,这两条线,就再不能叫作平行线了。就像你们现在这样,他在前面,你在后面,你叫他怎么可能看得到你?就算你努力追着他,你觉得你能追得上吗?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没有忘了你,他愿意停下等你,你俩最终也能在一起,你以为你能融得进他的世界?你会说法语?会弹钢琴?还是懂得怎么跟人交际?这话我只再说最后一遍。你们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我劝你还是醒一醒吧,忘了他,找个门当户对的,安安生生过日子吧。” 年轻的秋阳,心里揣着一团烈火的秋阳,自然听不进奶奶的这番话。于是,一直默默忍受着奶奶各种言语攻击的她,有生以来头一次跟奶奶大吵了一架……不,正确说来,是她在那里尖叫发泄,奶奶却难得地没有压制下她的反抗,而是默默摇了摇头,回屋关了门。 而叫秋阳没想到的是,这些话,竟成了奶奶的遗言。当天晚上,她奶奶就因脑溢血发作,于无声无息中离开了这个世界。 六神无主的秋阳给秦川打了电话过去,依旧还是没找着人。她留了话,可直到葬礼结束,乃至于她去大学里报道,她也没等到秦川的一通电话,更没看到他的人。 第21节 那一刻,她终于相信了,奶奶的话是对的,就算当初秦川觉得她很重要,现在的她,也已经不重要了。 所以,哪怕跟秦川在同一个城市里,她也从来没有试着去找过他。虽然她心里默默盼望着他能主动来找她……直到大二那年,她于报纸上看到两张熟悉的脸——秦川,和廖莎莎。 报纸上说,他俩一同出席了什么拍卖会,会上花了多少钱,拍了什么珍品,对公益事业做了多大的贡献……这些褒奖之词,秋阳只一目带过,然后目光凝聚在记者的一个猜测上——两家联姻将会给财经界带来如何的变化。 秋阳以为自己会哭的,可她居然没哭。就好像一直等着的靴子终于落了地,她竟有一种终于安心了的感觉——原来,就像她奶奶说的,这段感情,原来真的一直就只是她一个人在“剃头挑子一头热”。 所以,当她于校园门口偶遇秦川时,她发现她居然能以极平常的态度待他,就好像,他们之前从来没有过什么特别的感情,他们只是幼年时的旧相识而已…… 之后,秦川就再没出现过了。秋阳一个人平静的生活着,直到二十六岁,她步入大龄的行列。 公司年会那天,一个同事借着酒意向她表白。她冷淡拒绝后,那人恼羞成怒地翻了脸。那人骂她是“冷血动物,连朋友都没有几个的怪胎”时,秋阳才于忽然间意识到一件事,自她上了大学后,她不仅断了和以前那些朋友的联系,也再没有交过一个新朋友。 而,细究起来,只怕是,秦川到底还是伤了她的心,让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跟人发展起一段亲密关系了,哪怕只是同性的朋友,她也再没了对别人诉说她内心真实感受的能力…… 那天,她茫然于这陌生的城市里走了一个通宵。等她于天亮时分回到她所租住的那间小公寓门前时,她看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那人双手叉在胸前,背靠着她的房门。一张熟悉的脸上,戴着一副陌生的黑框眼镜。 那一刻,连奶奶去世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的她,忽然就支撑不住了。 泪崩的她,于头顶上方,听到秦川问着她:“嫁给我,好吗?” 虽然心里充满着不确定,秋阳依旧如同快要溺死的人一样,死死抓住了眼前的秦川。 所以,她点了头…… *·*·* 深深的井口下方,如镜子一般的井水里,倒影着一个大头娃娃。这娃娃明明年纪不大,偏偏脸上的神情,透着一股和年纪不相衬的沧桑。 如今已经变成阿愁的秋阳,默默凝视着浮在井水里的木桶,心里想的依旧还是秦川。 是的,哪怕她穿越了,她心里依旧爱着秦川,不然当年也不会在秦川一句解释都没有的情况下,就那般贸然答应了他那突兀的求婚。 她奶奶曾说过,生活里有太多东西比爱情更重要。可年轻时的她置若罔闻。那时候的她认为,只要秦川爱她,她什么都不在乎。直到嫁给秦川十年之后,她于现实中一一验证过奶奶当年的那些预言,秋阳才发现,原来果然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为了不从“平行线”变成“单行线”,她努力学习着怎么在秦川的世界里立足。可她能够学会怎么举止得体,怎么妆容高雅,怎么说一口流利的法语,她终究学不会怎么去品鉴红酒,怎么去欣赏画廊里高价的画作,怎么……成为秦川那个阶层里的一份子。 和电影电视上那种浅薄的豪门嘴脸不同,真正的“上流社会”,是从来不会当面对人流露出一丝一毫不礼貌之处的。而,正是这种疏离的礼貌,叫秋阳深深感觉到,就算她再怎么东施效颦,她和他们,依旧处于两个阶层。哪怕是秦川,其实心底也并不认为她能配得上他吧。当她抱怨着她学不来什么东西时,秦川总宽容地说着,“你没必要学别人”。那时候的他,大概一点儿也没有意识到他话底隐藏的那份轻视。典型天蝎座暗黑性情的秋阳总忍不住暗暗想着,他之所以没有像对下属那般严格要求她,大概是他于潜意识里也认为,她跟他们这些“天之骄子”是不同的,所以他才不去苛求于她。 所以,他才会对廖莎莎那么评说她,用当年他对她形容廖莎莎的同样用词—— “你跟她不一样,以你的本事,不管到哪里你都能过得很好。可她就不行了……” 当他这么说时,大概一点儿也没有意识到,他对她,已经早没有了欣赏之意,剩下的,只有责任了吧…… “当心!你这样会掉下去的。”忽然,有人伸手扣住阿愁的肩。 阿愁蓦然抬头,却是立时就和一张熟悉的脸对在了一处。 “秦、秦川?!” *·*·* 与此同时,隔了两个坊区之外的广陵王府里,那午睡到这个时辰都还不见醒的二十七郎君李穆,则猛地从梦境中挣脱出来。 “阳……”他大叫着坐起身来。 床边,宜嘉夫人新送给他的那个小番奴狸奴吓了一跳,赶紧揭开帐幔往帐内看去。只是,他人还没有靠前,就叫奶娘田氏一把将他推到了一边。田氏急急将李穆抱进怀里,一边柔声哄着他,一边伸手抹过李穆汗湿的额,问道:“小郎这是怎么了?魇着了吗?” 从小就在李穆身边侍候着的大丫鬟珑珠绕过奶娘,拿起李穆的枕头连拍了三下,又翻过一面重新摆好,才问着他道:“梦到什么了?得把坏的说出来,才不会变成真的。” “梦到……” 虽然于一年前忘了所有的往事,却终于以记忆换来一副健康身躯的李穆,抬头看着他奶娘眨了眨眼,然后说了一句叫服侍他的人全都一阵胆颤心惊的话:“我忘了。” 幸好,这一回他只是忘了他的那个梦而已。 被服侍着重新躺回床上,看着那绣着五谷丰登图的朱红色帐顶,李穆不禁皱起眉头。他虽然忘了大半的梦境,可梦里那种可怕的感觉,依旧紧紧缠绕在他的心头。那是一种如同被人生生从他身上撕下一块血肉般的痛楚。一种他不愿意失去,却又没办法挽留的悲痛和……不解。 “为什么。”他喃喃道。 “什么?” 狸奴那张黑黑的小脸再次从帐幔下方冒了进来。才刚进府没两天的他,如今对王府里的各种规矩都还不太熟悉。 李穆眨了眨眼,翻身看着这一脸憨厚的小番奴道:“我梦到我好像一直在追着什么人问‘为什么’。” “什么人?为什么?”狸奴顶着张傻乎乎的脸问道。 “是啊,什么人,又为什么……” 翻身回去,李穆将双手交叠在脑后,不禁一阵皱眉思索。即便是当初知道自己遗忘了所有的事时,他也没有这般努力去回忆过什么,可这会儿他却觉得,这个梦对于他来说应该十分重要。 可是,和所有的梦境一样,李穆越是想要去回忆,那梦境就离他越远。最后剩下的,竟只有一股情绪了。 而,叫李穆惊讶的是,他发现此刻萦绕于他心头的,已经不再是那种火烧火燎般的灼痛了,而是一种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难解的、酸涩又甜蜜的复杂心绪。 心绪起处,他的脑际似闪过一个人影。可当他凝神细辩时,却又什么都没能捕捉得到…… “什么呢?”广陵王府的二十七郎君喃喃低语着,蹙紧了眉头。 第二十六章·邻居 “秦、秦川?” 当广陵王府的二十七郎君蹙着眉头喃喃低语时,阿愁正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少年。 眼前的少年,有着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庞。两道浓黑的眉锋下,一双眼尾略长的凤眼。挺直的鼻梁,线条清晰的嘴唇……竟实实就是秋阳记忆里,秦川十一二岁时的模样。 “什么?” 男孩没听清她在说什么,便冲着她歪了歪头。 顿时,阿愁便知道,这孩子应该不是她的秦川了。虽然这张脸几乎和秦川生得一模一样,可他歪头时的角度,微笑时眉眼弯起的弧线,以及他身上那种陌生的气息,都立时就叫她认出…… 原来不是啊…… 顿时,阿愁只觉得嗓子里一阵发堵。 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很好地接受了眼前这荒谬现实的她,直到这时才意识到,其实她只是在假装而已——在原本的世界里活得好好的她,不过是想着要改变一下自己的生活,修正一下那个对自己日益不满的自己,居然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成了别人…… “喂,你不会是要哭吧?” 男孩忽地弯下腰,一张明明熟悉,偏偏又是陌生人的脸,就这么直直杵到阿愁的鼻尖前。 阿愁本能地想要后退,男孩却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叫道:“小心后面!” 她的身后,就是那口井了。 阿愁扭头看向身后的井口时,男孩又道:“你一定就是莫娘子家的那个养娘了。” 她扭回头来,就只见男孩眼带同情地看着她,“肯定是你听到别人说了你什么,所以你才难受的吧?” 男孩弯下腰,将两只手撑在膝上,看着她的眼睛又道:“你别难过,嘴长在别人身上,爱说什么由着他们说去便是,只要你自己知道你不是他们说的那样就行了。”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安慰着她道:“他们之所以会那么说,不过是因为他们还不认识你。等时间长了,别人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了,自然也就不会再那么说你了。” 见这孩子小大人似地劝慰着她,阿愁忽地就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要说起来,秦川那人虽然智商挺高,可其实他的情商并不高。他可以在背后为你做很多事,这种暖人心的话,他却是打死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于心里默默感慨时,就听得楼上忽然有人冲着他们叫道:“周小郎,是来替你阿娘收房租的吗?那你得快着些,我赶着出门呢。” 阿愁抬头,只见说话之人原是住在莫娘子家隔壁的那个女子。 女子见她抬头看着她,她便也低头看了阿愁一眼,却是嗤鼻一笑,道:“阿莫姐可真是,怎么也不挑个漂亮些的。”又冲着那周小郎一招手,道:“快些吧,我赶着呢。” 周小郎应了一声,回头冲阿愁摆了摆手,便上了楼。 看着他上了楼后,阿愁将两只手撑在石砌的井台边上,低头看着那只倒扣在井水中的木桶一阵发愁。她正想着,她大概要逃不掉莫娘子的一顿埋怨时,忽然只见井水里的人影竟多出一个人来。 她抬起头,这才发现,一楼东厢里那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不知何时也站到了井台边上。 少年隔着她的脑袋往井里看了看,然后又看看她,便沉默着走到东厢和东间倒厦的夹角里,从墙边拿了根长竹竿子过来。 那竹竿的一头,用麻绳捆着个很像是锚一般的三脚爪钩。似嫌阿愁碍事一般,少年以手拨开阿愁,便借着那竹竿捞起井里的木桶。捞起木桶后,他头也不回地将那长竹竿往阿愁手里一塞,又就势用那只木桶打了井水,倒进阿愁带下楼来的那只木盆里。 直到眼看着木盆里的水都要漫出木盆边缘了,阿愁才想起来道谢。 她忙冲着少年道了声:“谢、谢谢。” 少年回头看她一眼,却是又打起一桶水放在一旁,这才从阿愁手里接过那根竹竿,将竹竿还回原处后,便回了东厢。 自始至终,他竟一直都是一声不吭。 和南屋以及西厢不同,东厢的门上没有挂起挡风的门帘,只空落落的一扇木门而已。站在井台边,阿愁看看东厢的门,心里猜着他家也许没有主妇,便于木盆旁边蹲了下去——后来她才知道,她竟猜对了。 叫阿愁惊讶的是,这刚打上来的井水居然很是温暖,一点也不冰手。因莫娘子交待了,这是真丝的面料,不能狠搓,所以她一阵轻轻揉洗后,很快就结束了这项工作。 等她端着洗好的披肩和木盆欲回楼上时,却是这才发现,南屋的西偏房里,那窗户正开着一道缝,那叫“二木头”的淘气小子,正将眼睛凑在窗缝处在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于是阿愁忽然想起,中午她和莫娘子回来时,虽然这楼里的住户,如王阿婆等,都一如既往地跟莫娘子招呼着,却是再没人像早晨那样,总追着莫娘子问她的来历了。当时阿愁只当是那会儿各家都在忙着做饭,没时间闲聊,如今想来,只怕是她们已经听那位“王大娘”提过她的身世,为免彼此尴尬,这才刻意避而不提的吧。 回到屋里,阿愁于莫娘子说的地方拿出长竹竿,准备晾晒刚洗好的披肩布。而等她拿着竹竿出了门,她才忽然发现一个问题——她不知道该把这竹竿架在哪里。 正这时,隔壁的门开了,那穿桃红袄儿的女子将手放在周小郎的肩上,将他从屋里推了出来。那周小郎则一边低头数着手里的一串铜钱,一边皱眉道:“回头我阿娘肯定得说我了。” “也就只差了十来文钱而已。”将周小郎推出门后,女子便以双手叉胸,很没个正经模样地靠着那门框道:“谁叫你和你阿娘昨儿不来。昨儿我没输的时候,可是有那么些的呢。” 周小郎回头看看她,摇头道:“乔姐姐,听我一句劝吧,你挣钱也不容易,自个儿存着多好,何苦拿去填了那赌坊。” 那乔娘子的脸色一变,猛地伸手一戳周小郎的额头,喝道:“你个不缺吃穿的,能懂个屁?!”说着,“咣”地一声甩上了门。 这一变故,惊得周小郎冲着那关了的房门狠眨了一会儿眼,这才回过神来。他不禁摇了摇头,将那串钱塞进怀里,一回头,便跟好奇看着这边的阿愁撞了个眼对眼。 “你洗完衣裳了?”周小郎笑着走过去,道:“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又道,“我叫周昌。” 顿时,阿愁耳边响起一串熟悉的台词:“周昌跳下去了,唐塔也跳下去了……”于是,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弯弯的眉眼,忽地就叫周昌愣了一下,然后他也跟着咧嘴笑了起来,道:“你笑起来还挺好看的。” 许是这句话勾起了隔壁乔娘子的好奇心,那原本被甩上的门,忽地就开了。穿着桃红大袄的乔娘子从门里探头出来往阿愁这边瞅了瞅,然后她也笑了起来,道:“还真是,笑起来倒没那么丑了。” 阿愁:“……” 虽然对这位乔娘子为人还不太了解,可一个“喜怒无常”的评论,却是就这么深深扎进了阿愁的脑海里。 看着乔娘子身上那件桃红的袄儿,阿愁心里忍不住一阵疑惑。这位于午间跟楼下吵架时,曾说过她是个没男人的女人,阿愁原猜着她大概也是个寡妇的,可……作为寡妇,应该不可能会穿这种艳色衣裳吧? 她这里疑惑着时,乔娘子已经一摇三摆地走了过来。她低头看看阿愁,再看看她脚边木盆里的织物,以及她拿在手里的竹竿,却是一挑眉梢,忽地就从阿愁手里抢过那根竹竿,替她将竿子装进廊下吊着的两个绳环里,然后斜眼问着阿愁:“你叫什么?” “阿、阿愁。”阿愁赶紧答道。 “这名字,可真不吉利。”乔娘子啧啧咂了两下嘴,又伸手粗鲁地在阿愁头上拍了一下,道了一句:“我上工去了。”便下了楼。 直到看着她出了院门,周小郎才从栏杆边缩回脑袋,对阿愁笑道:“原来你叫莫愁啊。莫愁这名字挺好的呀,挺吉利的。” 顿时,阿愁便知道,这位周小郎可真是个暖心boy呢。 第22节 爱操心的周昌周小郎,好像生怕乔娘子的话会伤害到阿愁那幼小的心灵一般,竟冲着显然应该是不识字的阿愁吊起书袋来,什么“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直到他忽然想起这首诗是称颂着一个美貌的莫愁,而眼前这一笑起来几乎都快找不着眼睛的小莫愁,可明显是跟“漂亮”二字靠不着边的,他这才讪讪地收了声。 他和阿愁大眼对小眼地对望了一阵,却是不顾他阿娘还在家里等着他回去,忽地一弯腰,从阿愁脚边的木盆里拿起一块丝绸巾子,道:“这是要晾上去的吧?你个儿矮,够不着,我帮你吧。”说着,便踮着脚尖努力去够那悬在廊柱一半处的竹竿。 其实说起来,十一岁的周昌在同龄人里可算不得是个高个儿。见他吃力地踮着个脚,阿愁便回屋去搬了张方凳出来,然后爬上方凳,从他的手里拽过那块巾子。将巾子晾上后,她一低头,便只见周昌已经从盆里又拿了一块递给她。 于是她弯着眼冲他道了谢,二人合作着将三块绸巾都挂好了,周小郎又伸出手,准备去扶阿愁,道:“小心些,可别翻出栏杆外面去。” 阿愁才刚要扶住他的手,就听得楼梯上传来二木头的声音。 “小郎哥,你快离她远些,她可不是什么好人呢。” 周昌眉头一皱,却是先把阿愁从方凳上扶了下来,这才扭头看着从楼梯上探出个头来的二木头道:“先生没教过你吗?‘恶言不出口,恶声不入耳’。再说了,阿愁才刚来,你怎么就知道她不是好人了?你看到她做过什么坏事了?” 阿愁下了方凳后,扭头往楼梯上看去,却是这才发现,原来那楼梯上匿着的,除了个二木头外,还有楼下西厢里的一个小姑娘。 见他们败露了行迹,小姑娘不客气地伸手在二木头的头上拍了一巴掌,然后站起身来,一边拍着膝盖上的灰尘,一边对那周小郎笑道:“小郎哥哥说得对,我阿爹也常这么教着我们的。” 这女孩的声音,立时便叫阿愁认了出来,这正是午间跟二木头打架,哭着说不要做女孩的那个孩子。 “你是叫阿愁吗?”那女孩上了楼,于阿愁的身边站住,又拿眼对比了一下她俩的个头,因笑道:“看起来你应该跟我和二木头差不多年纪呢,是吧?” 她拿肩一撞也跟在她后面上得楼来的二木头。 二木头立时撇着嘴道:“哪里呀,她明明看着要比我俩小嘛。”又问着阿愁,“你多大?几月份的生辰?” 只这一会儿,这孩子竟就已经忘了他之前对阿愁的莫名敌意了。 阿愁愣了愣才道:“我九岁。” “啊?!”顿时,走廊里响起三个孩子的惊呼声。 “你骗人的吧?!”二木头叫道:“你居然还比我大一岁?!可你看着都还没我高……是了,我知道了,”他忽地指住阿愁,“看来别人说的都是真的了,因为你们慈善局里的孩子品行不好,所以经常挨罚不许吃饭,所以你才长不高的。可是?” “不是的,”旁边那女孩立时替阿愁打抱不平起来,大声反驳道:“我听人说,是因为他们这些孩子都没有父母家人照顾,所以才经常吃不饱穿不暖的。可是?” 说完,小姑娘以和那周小郎一模一样的同情眼神看向阿愁。 阿愁被这些孩子看得一阵眨眼。这话可叫她怎么回呀…… 大概看出了阿愁的尴尬,周小郎便站出来替她解了围,指着那女孩道:“这是住楼下西厢里王夫子家的四姑娘,叫结丫。” “小四!”结丫立时大声抗议道:“我叫小四,才不叫什么结丫呢!” “哈哈,”那二木头哈哈笑了起来,指着结丫对阿愁道:“她家姐妹四个,老大叫招弟,老二叫盼弟,老三叫来弟,可到了她,也没能盼来一个弟弟,所以她就叫结丫了。” “就你多嘴!”那结丫扭头就踢了二木头一脚,又报复地指着他对阿愁道:“他叫孙林,小名二木头,是他阿爷的心肝宝贝。你可当心了,千万别惹哭了他,不然孙阿爷肯定会拿着烟袋锅子追杀你的。”又冲着那孙林一皱鼻子,唱起一首童谣来:“惯宝儿,拴鼻环儿……” 她还没唱完,二木头就急了,喊着:“你敢再唱!”就向着结丫扑了过去。 结丫极灵巧地避开他的手,又伸着舌头冲二木头做了个鬼脸,却是一边拍手唱着那童谣,一边绕着走廊跑了起来,惹得二木头瞪着个眼追在她身后一阵喊打喊杀。 当他二人跑下楼去后,阿愁便扒着那栏杆探头往楼下看着,直到西厢里的王家阿婆和南屋里的小李婶听到这动静,纷纷出来拦下那二人。 看着被家长隔开,却依旧不依不饶相互斗着嘴的二人,阿愁忍不住就微笑了起来。这俩孩子,叫她想起小时候的自己跟秦川来。不过那时候恰好是反过来,总是她气急败坏地追打着秦川…… “可真看不出来,你竟已经九岁了,我还当你没他俩大呢。” 忽然,她耳旁响起周昌的声音。 她扭过头去,就只见周昌也学着她的模样趴在栏杆上,正扭头在看着她。 “我十一岁,比你大两岁。”他道。顿了顿,他指着楼下那正扭股糖一般跟他娘在闹着别扭的孙林又道:“二木头的阿爷在当铺里做着供奉,所以……” 他以一种“你应该明白了吧”的眼神看看她,又道:“不过,只要事情不涉及到二木头,孙老倒也还算得上是待人和气的。” 阿愁眨了眨眼,一时不太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 只听周昌又道:“若是二木头对你犯浑,你只管告诉他阿娘去,小李婶是个明理之人,再不会包庇二木头的。大李婶和她家阿楠也都是好脾气的,也不难相处。还有西厢里住着的王夫子一家,也都是通情达理之人,就是王家阿婆嘴有点碎,不过心地不坏……” 直到这时,阿愁才反应过来,原来周昌是在给她介绍着这些邻居们…… 不过,显见着这周昌是个厚道人,他只粗粗指点了阿愁一些跟邻居们打交道时要注意的事项,便没再把话往深里说了。 而,即便他不肯说邻居们的八卦,可因着他,叫二木头和结丫跟阿愁熟悉了起来。偏那两个还都是一派天真的孩子,又哪里是两世为人的阿愁的对手,于是一来二去,便叫她把邻居们的情况都摸了个底儿掉。 当然,这其中也包括她师傅的一些八卦…… 第二十七章·八卦 虽然周昌并没有介绍自己的身份,不过阿愁一早就从他的姓氏上猜到,他应该跟房东有什么关系。很快,她就从二木头和结丫那里证实了,周昌果然是房东的儿子。 至于房东周娘子…… 消息灵通且百无禁忌的二木头偷偷告诉阿愁,原来这位周娘子是某个贵人府上的姬妾,后来贵人没了,他们母子就被主母赶了出来。好在周娘子是个有盘算的,早早替他们母子备了后路——便是位于九如巷里的这两栋宅邸了。他们母子住着巷底的一户三进院落,便把前面这栋四水归堂式的小木楼分租了出去。 如周昌对阿愁所说,院子一楼的南屋里住着的,是孙供奉一家。 ——直到后来阿愁才知道,这时代的当铺多少兼具着个银行的作用,一般都有着官家背景,所以当铺里的供奉于三教九流中地位还挺高,竟是排在上九流的第六等里。 所以,当时周昌才给她递了那个“你明白了吧”的眼色。 而,许是因着这个缘故,叫孙供奉自己也颇有些自恃身份的。加上邻里间和气,人人都尊称他一声“孙老”,便叫这老头儿真个儿当自己是那“德高望众”之辈了,竟常常不自觉地充当着周家小楼里的“楼长”,不管是邻居之间有什么龌龊,或者是家里闹了什么家庭矛盾,这位孙老总爱站在道德至高点上跳出来“主持”一番“公道”…… 和这爱管别人家闲事的孙老不同,他的两个儿子竟全都不像他,于人前都不怎么爱开口。 大郎孙谦自幼师从于孙老,如今也在当铺里做着供奉。虽然人都在背后说,其实这孙大郎鉴宝的本领要远高于孙老,可孙老却认为,儿子之所以会有如今的名声,都是因为沾了他这老子于供奉一行里“德高望众”的光。 二郎孙逊并没有接了孙老的衣钵,而是师从他外祖父,如今在药房里做着坐堂先生。许是因着隔行如隔山的缘故,孙老对于二郎倒没有像对大郎那般挑剔,因此邻居王阿婆便总于背后悄悄说着孙老偏心小儿子。 大郎和二郎娶的妻子虽然都姓李,可这妯娌二人却并不是一家人。邻居们都称大郎媳妇为大李婶,而叫二郎媳妇为小李婶。 大李婶和大郎一样,看着就是个敦厚温柔的沉默性情。可阿愁却发现,这位大李婶其实是个妙人儿,面对强势的阿翁,大郎总缩着肚子听教训,大李婶则虽然表面看上去很是温驯,可转过头来,她却是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显然并没有把她公爹的话放在心上。 至于小李婶,性情却是和那孙老颇有些异曲同工之处,都有着一副“侠肝义胆”,哪怕邻居家里打孩子,她看不过眼去时也会不管不顾地插上一手。就如周昌所言,虽然大家于背后对那总爱充着个高高在上大家长的孙老颇有意见,对于小李婶的热心肠,倒是颇受邻居们的好评。 那大郎夫妻原育有二子一女的,可长子未满三岁时就夭折了;次女则跟阿愁同龄,今年九岁,名叫孙楠(阿愁:“……”);幼子才刚一岁半,如今还没有起大名,只叫着他“小宝”。至于二郎夫妻,膝下却是只育有一子,便是这活猴儿一般的“二木头”孙林了。 都说“老儿子,大孙子,老头老太的心尖子”,自长孙没了后,这二孙子孙林就成了孙老的心肝宝贝。便是他犯了错,老头儿也再不许他爹娘老子管教一句,所以才把个二木头给养歪了。亏得如那周昌所说,小李婶是个明理的,虽然因为脾气急躁而总管教不到点上,可多少总能抑着一些二木头的野性子,才没叫这孩子彻底长歪了。 和性情张扬的孙老不同,一楼西厢住着的王夫子倒是个典型的读书人品性,待人斯文有礼,说话从不高声。 王夫子是个教书先生,在梅花书院里任教——以九流排名来说,他家该排在中九流的第一或第二位,阿愁有些拿不准。 不仅是他脾性温和,连着王师娘,带他们的大女儿招弟、二女儿盼弟、三女儿来弟,一家子都是斯文人,唯有那四姑娘结丫是个异类,竟是一点就着的爆炭脾气。 他家除了夫妻俩带着四个姑娘外,还有个爱跟人议论别家八卦的“碎嘴”阿婆——二木头告诉阿愁的许多邻里“辛秘”,都是他从王家阿婆那里听来了。 后来阿愁才知道,那王家阿婆并不姓王,也不是王夫子的母亲,而是王师娘的母亲,因她丧夫无子,才跟着女婿一家过活的。 那王夫子年过三旬了,膝下却是除了一排整整齐齐的四个女儿外,竟没个可以撑起门户的儿子。只从他给四个女儿起的小名儿上,便能看出这王夫子求子之急切。如今王娘子肚子里正怀着他们的第五个孩子,一家人都盼着这是个男孩才好…… 一楼的东倒厦里,住着一位以给人看风水为生的先生,姓吴——三教九流中,排中九流的第三位——因他也识文断字,所以在邻里间也颇受人尊敬。 一楼的西倒厦里,则住着一位行脚的客商,一般都不怎么在家。听周昌说,那人姓沈——后来阿愁才知道,周昌把人家形容得太客气了些,其实这位沈少郎就只是个走四方的货郎罢了。不过因为这一位也是个能识文断字会打算盘的,所以于邻里间也颇受尊敬。 许是因为一楼的邻居们都是文化人,于是便显得东厢里的住户有些……突兀了。 一楼东厢住着的,是目不识丁的一家三父子,姓刘。那刘老汉是坊里的更夫,大儿子刘大柱早年间也跟着父亲打更巡夜的,后来因守不住那份寂寞,便改投了马车行,做了个车夫。他弟弟刘小柱——便是帮阿愁打水的那一位——则顶了他哥的位置,如今跟着父亲一同在坊里巡街打更。 ——更夫,则是属于下九流的了。 这一家三口人中,也只有常年在外跑车的刘大柱是个大咧咧爱说笑的性情,刘小柱和他老子刘老汉一样,却都是三椎子扎不出一声的闷主儿。许是因为自觉地位卑微,明明白日里总在家睡觉的刘家父子,平常竟是连房门都不怎么打开,总叫人觉得他家里没人一般。 这是一楼的邻居们。 至于二楼,却是和楼下拖家带口的情况又不同了,竟都是一些女租户们。 二楼南边的正屋里,住着一家三母女,姓韩。母女三人都是绣娘,却并不是属于哪个绣坊的绣娘,平常只自己接了活计在家做,或者绣了活计送到绣庄上去寄卖,所以以二木头的话说,“她家里挺穷的”。 那韩娘子对她的两个女儿管束得极严,轻易不许她们出门。因此,直到过年期间,楼上下的邻居们团拜,阿愁才头一次见到这对姐妹花。 韩家大姐叫韩枝儿,今年十六岁。在这法定年龄十四岁就可以婚嫁的大唐,到了这岁数还没找着婆家的,就该成为受人耻笑的“剩女”了。这位韩枝儿便是这么个“剩女”,因为她家里穷,备不出一份像样的嫁妆。 韩家二姐叫韩柳儿,虽然今年才十二岁,却已经是闻名坊间的一个小美女了。 虽然只于拜年期间见了这姐妹花一面,阿愁却已经下定决心,她宁愿被那淘气过了头的二木头捉弄着,也不肯跟这对总拿鼻孔看她的韩家姐妹有一点来往。 那二楼的东厢里,住着的是郑阿婶一家三代人。 郑阿婶虽是个寡妇,却是个远近闻名的“精明人”。早年间,郑阿婶便找着门路,把独养女儿送去一位在王府里做管事的人家做下女。因她女儿伶俐,后来便被那管事送去王府里当了差。如今女儿每个月都能给家里带来近百文的入账,叫她家于这二楼上也算得是个富户了。 ——叫阿愁觉得有点别扭的是,郑阿婶的女儿也叫阿秀,这名字总叫她想起慈幼院里的那个阿秀来…… 除了一个女儿外,郑阿婶的上面还有个瘫痪了十来年的老婆婆。那老婆婆从不出门,也不见外客,所以直到她去世,阿愁竟都没见过她一面。 不过,也因着这瘫痪的老婆婆,叫郑阿婶于坊间博得一个“孝妇”的贤名。据说当年里正老爹曾想过要为她向朝廷申报个节孝牌坊下来的,可因她婆婆固执地认为,郑阿婶得了那牌坊后就不肯再照顾她的,哭着喊着不肯让郑阿婶得到这份荣耀,这事儿才被搁置了。不过,大家都说,只要这老婆婆一死,郑阿婶肯定能得到朝廷的嘉奖。 而,和名声极好的郑阿婶不同,二楼西厢北间里住着的那位宋老娘,则因她儿子犯事被判了个充军流放,叫宋老娘于邻里之间颇有些抬不起头来。 ——后来阿愁才知道,这位宋老娘竟是以给人拉媒牵线做中人为生,便是那俗称的“媒婆”了。 宋老娘的邻居,姓唐。唐娘子的丈夫于十年前出门行商后就一直未归,如今连个死活都不知道,所以如今她的身份很是尴尬,既不是寡妇,又没个丈夫。一个人过活的她,以做一些小糕点去学堂门口贩卖为生。 至于住在倒厦间里的三位,东间的便是李姐了。 李姐是个寡妇,丈夫去世时她正怀着身孕,却再没想到,丈夫的亲族因要图谋她丈夫留下的家产,而污蔑她肚子里的孩子是“父不详”。李姐以抛却家产为代价,才没叫自己被人给沉了潭。后来她便离开家乡来到广陵城里,如今以做织工养活母子二人。 至于中间那屋的乔娘子……则颇有些不太好说的状况。 为人厚道的周昌没有提及,那百无忌讳的二木头则原原本本地把乔娘子的事当八卦给阿愁学了一遍。 乔娘子的娘家原就是这仁丰里的老住户,因她生得漂亮,她爹娘便一心想给她攀个高枝。直到她十五岁那年,她爹结识了一个外地来的客商。那客商贪图乔娘子的美貌,愿意为她出一大笔的聘礼,乔老爹便动了心,竟是都没有查访清楚对方的身家来历,就这么草草地将乔娘子许给了那人。 乔娘子原也以为自己是飞上了枝头,直到几个月后,那人的正房娘子打上门来,她才知道,自己竟落了个“妾身不明”的下场。偏她那爱财的爹娘还不肯吐出聘礼,只说“嫁出门的女儿泼出门的水”,对她竟是不闻不问。那乔娘子也是个硬气的,拿剪刀比着喉咙说,她宁愿抛头露面上公堂打官司,也不肯给这骗婚之人做小。闹到最后,那外地客商到底不敢见官,只得捏着鼻子自认损失,还了乔娘子的自由。经了此事,乔娘子干脆连父母都不认了,只一个人住了出来。 说来乔娘子的身世竟是比那唐娘子还要更惨,不仅算不得是能得着乡邻尊重的寡妇,竟连个正妻的身份都没有,所以她才对谁都是一副怨气冲天的模样。 至于住在倒厦西间里的莫娘子…… 直到这时,阿愁才知道,原来她师傅根本就不是寡妇,而是和离的。 至于莫娘子和离的原因,却是引得结丫和二木头发生了一场小小的争执。结丫说,是因为莫娘子生不出孩子,才被夫家嫌弃的;二木头则赌咒发誓说,他听大人说,是莫娘子的男人在外面养外室,莫娘子不肯叫那外室进家门,这才闹了和离。 不过,这二人倒是声口一致地说起,莫娘子的家人对莫娘子和离一事十分不满,所以才任着她一个人租房子住在外面。 听着这些八卦,阿愁忍不住想起一句著名的台词来:幸福的人家都是相似的,不幸的人家各有各的不幸…… 第二十八章·工匠精神 第23节 当晚,莫娘子下工回来后,阿愁并没有告诉她,那个不知打哪里冒出来的王大娘跟邻居们所说的那些话。 不过,显然莫娘子不是那种爱多事的人,便是她发现,原本对阿愁的来历身世十分好奇的邻居们,竟忽然间像是忘了这么个人一样,都再没一个人缠着她追问打听,莫娘子也只于心里略奇怪了一下,便将此事抛于了脑后。 吃了晚饭后,趁着消食的功夫,莫娘子便依着之前的计划,开始教导阿愁怎么给人梳头。 之前阿愁曾旁观过莫娘子给那流金巷的方大娘梳头,因方大娘并不是个有钱人,她只选了个盘头的业务,便叫阿愁误以为,梳头娘子的工作就仅仅只是给人盘发而已。直到听了她师傅的讲述,阿愁才知道,原来“梳头娘子”竟是相当于后世的美容师兼理发师,偶尔还涉及到造型师的工作。而和后世的发廊一样,她们的服务也是分着项目的,盘头只是其中一项而已。 “每个梳头娘子都该有一个自己的妆盒子,如今你还小,暂时还用不着,不过以后你得给自己挣一个回来。” 莫娘子一边说着,一边将那只精美的妆盒打开,竟是直接将第一层抽屉就这么从盒子里卸了下来。 虽然阿愁曾零星看到过莫娘子从妆盒里拿出一些物件来,可对于这妆盒里到底装了些什么,她还真是不知道。因此,她立时便好奇地凑了上去。 那第一层抽屉很浅,大约也就五六公分的高度。里面分了一个长条木格和九个小格子以及两个大格子。长条木格里装着七八支不起眼的簪子,多数是木制的,只一两支是铜制的。那些大大小小的格子里,各放着一些看起来就很廉价的首饰绒花之类的饰物——后来阿愁才知道,和后世的服务业一样,梳头娘子在做生意时,一般也会顺带着向主顾推销一些饰物之类的相关物件。这些小玩意便都是莫娘子从楼下的沈货郎那里进的货。只不过,不擅言辞的莫娘子并不是个精明的生意人,且她还多少觉得,这般贸贸然向客人推销物品,是种不敬业的表现。因此,这些东西竟就这么在她的妆盒里一放数年,如今那款式造型早就已经落了伍。 将第一层抽屉放回去后,莫娘子又拿下第二层抽屉。 这一层抽屉要比第一层深了一半,里面卷着一团团黑乎乎的东西。直到莫娘子将东西拿出来,凑到那光线不怎么明亮的油灯下展示给阿愁看,阿愁才知道,这原来是一团团的假发。叫阿愁吃惊的是,这些假发居然都是真发制成的——莫娘子说,这叫“义髻”,可租可卖。 第三层抽屉却是比第二层抽屉又深了一些,里面装着一些大小不等、造型各一的瓷瓶瓷盒。每一个瓶瓶罐罐都依着其形状大小,于下方垫着的软垫中抠出一个专属的暗槽,是既防撞又防漏。 因之前看莫娘子给方大娘用过,阿愁倒是知道的,其中有几个瓶子里装的是不同香味的发油。直到莫娘子将其他盒盖一一打开,阿愁才知道,这一层里除了发油外,还装着些胭脂水粉等物。于抽屉边缘处一个长条型的暗槽里,阿愁还看到一支毛笔。听了莫娘子的讲述,阿愁才知道,原来这是画眉用的…… 莫娘子只粗略给她讲解了一下这些瓶瓶罐罐的用途后,便将这一层抽屉归回原位,却是没有依着秩序拿出第四层抽屉,而是越过那一层,直接先把最下面的一层抽屉给拿了出来。 阿愁早就已经知道,这最下面一层抽屉里放置的,是用来防头油污了衣衫的披肩绸巾,而直到莫娘子将那几块绸巾都拿出来,她才发现,原来绸巾的下面还放着几块吸水的厚棉布。 虽然不知道眼前这大唐到底是个怎么回事,可就阿愁之前在制衣坊做工时所了解到的讯息,这个世间的布料以麻料最贱,丝绸因分着三六九等,倒不像后世那般金贵难得,反而是在后世最不打眼的棉料,于这个世间颇为贵重。因此,莫娘子有五块绸巾这件事,其实于“业内”算不得什么,倒是那三块洗得微微发黄的厚实棉布巾子,叫同行们颇为倾羡。 “这个怎么用,明儿一早我来教你。” 这般说着,莫娘子这才抽出那第四层的抽屉。 阿愁曾看到过莫娘子从那一层抽屉里拿出过梳子,可等她凑近了才发现,原来这层抽屉里面分着两层。上面一层很浅,且和装着胭脂水粉的那一层抽屉一样,于软垫上依着梳子的大小尺寸抠出一个个专属的暗槽来。 当莫娘子将那一层梳子拿开后,便露出了下面一层的内容。 那一层里,也和上面一层梳子一样,于软垫上抠出一个个暗槽。暗槽里放置着的,却是一把把形状长短各不相同的刀片、剪子、镊子等物。除此之外,居然还有一个卷着丝线的线轴,以及一只装着银针的小竹筒——后来阿愁才知道,虽说古人讲究个“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可到底还是敌不过一个“爱美之心人皆有”,所以,其实古人也有理发一说的……当然,这个“理发”和后世的全然不是一个概念。 见阿愁好奇地盯着那一层刀剪,莫娘子不满地伸手一戳她的额头,道:“这些东西的用途,以后再教你。今儿你先学这些。” 她将刀剪收回妆盒内,只留下那层梳子,又盯着阿愁的眼,一脸严肃地道:“这些,都是你将来要赖以为生的器物。于别人来说,它们是死物,可于你来说,它们却是你的依靠。这世间谁都靠不住,唯一能靠得住的只有你自己,你的一双手,还有这些物件。所以你头一个要学的,就是怎么好好待它们,学着怎么用它们又不伤了它们,你还要学会怎么清理它们、保养它们,敬重它们。” 敬重…… 看着那些梳子,阿愁忍不住就是一阵眨眼。在秋阳的那个世界里,东西制造出来就是供人使用的,可从来没有听人说过要“敬重”这些死物…… 只听莫娘子又道:“世间万物皆有灵性,只要你用心以待,便是死物也会用心回报于你。这些梳篦栉器也是如此。如今你还小,许还听不懂我的话,不过你且记下,将来等你大了,经的事多了,你也就能明白了。” 说着,她转过身去,从暗槽里拿起一把把不同造型的梳子,给阿愁讲解起其各自的用途和名称来。 看着莫娘子那认真的神色,阿愁脑际不由闪过几个大字:工匠精神。 便只不过是个下九流的梳头娘子,可显然,莫娘子十分的敬业。 见她走了神,莫娘子的眉一皱,伸手又在她的脑门上戳了一指头。 阿愁赶紧敛了神,将莫娘子才刚说的话复念了一遍,莫娘子这才敛了不满,继续她的“教学”。 而直到这时,阿愁才知道,那些被她统称为“梳子”的栉器,原来竟是各有其名,也各有其作用。什么角梳鸾篦、鬓枣郎当,有些名称她之前连听都不曾听说过…… 莫娘子果然很有自知之明,她说自己不会教人,竟真的很不会教人。她只一味填鸭式地给阿愁灌输着这些器物的名称、用途,却是根本就不管阿愁有没有听懂。而,不管是被拐时还没到留头年纪的小阿愁,还是后世来的那个秋阳,她连发鬏和发髻的区别都还懵懂着,又哪里能听得懂莫娘子这些带着“专业术语”的介绍,因此,她的眼里几乎自始至终在转着蚊香圈。 许是为了省些灯油钱,莫娘子只给她普及了一遍这些梳篦栉器的名称后,就催着她去洗漱了,然后二人就早早地吹灯歇下了。 *·*·* 第二天一早,莫娘子依旧于老时间里起了床。阿愁也乖乖跟着起了。二人收拾妥当后去了福康坊,便果然如莫娘子所说的那样,这一回,阿愁也跟着一同进了老奶奶的内室。 和不讲究的方大娘不同,老奶奶可是个讲究人,所有一应的梳头家什都没有用到莫娘子的——人家自有一套专用的。 只见莫娘子从丫鬟手里接过一块雪白的丝绸巾子,于老奶奶的肩上披了后,这才打散老奶奶于睡觉时编起的发辫,先是一阵按摩后,才用粗齿的梳子将老奶奶的头发通梳了三遍,然后是细齿梳梳过三遍,再用细篦梳沾着清水再次细细篦过三遍,莫娘子又从丫鬟手里接过一块厚棉巾子,裹了那头发轻轻按压着,直到发上的清水被吸干,却是又沾着香膏将头发再梳过一遍,又抹了头油篦过一遍,这才开始盘发。 因如今从事了这一行,所以阿愁不自觉地也开始注意起别人的发式来。而显然如今市井间流行的是一种蓬松的发式,可老奶奶是上了年纪的人,不懂得也不愿意遵从如今的流行,所以莫娘子给老奶奶梳的头,依旧是那种八级台风都吹不乱的、紧贴头皮的落伍发式。阿愁想,也难怪老奶奶的孙女儿会那么说了。不过,老太太却显然对莫娘子的手艺十分满意。 莫娘子梳头时,阿愁在一旁认真观摩着,偶尔听着莫娘子的吩咐给她打一打下手。她这专注的模样,老奶奶早从镜子里看到了。和秋阳她奶奶一样,老太太便是心里对阿愁这态度十分满意,嘴上却是再不肯说一个“好”字的。等莫娘子梳好了头,老太太转过头来,便倚老卖老地把阿愁给教训了一通,又吓唬着她要“认真学手艺,不然当心挨打”之类的话,最后却是又和昨天一样,叫高老娘赏了阿愁一把大钱“买糖吃”。 阿愁:“……” 和上次一样,当阿愁要把这些钱交给莫娘子时,莫娘子又一次拒绝了,只道:“你自个儿收着。”又道:“说是给你买糖的,你却不能真个儿这般乱花了。钱你自己收着,可用的时候你得先问过我。”又教导着她:“挣钱不容易,钱得用到刀刃上……” 于是,莫娘子一边教导着阿愁理财之道,一边领着她赶到了柳娘子家里。 阿愁她们过来时,却是没能再见到柳二郎跳柜台的英姿。因为昨儿他到底还是迟到了,挨了打的他今儿终于乖了,一早就按时出了门。 显见着柳娘子跟莫娘子是朋友,二人一边梳着头,一边聊着一些阿愁此时还不知道的那些人和那些事。 因昨儿柳娘子去了一趟宜嘉夫人府上,且这位夫人是“玉栉社”的社主,莫娘子又是“玉栉社”的一员,因此,在嘲笑完小叔柳二郎后,柳大娘子的话题也就转到了这位宜嘉夫人身上。 “便是一品夫人又如何,”柳娘子叹道,“没个夫婿,没个子嗣,人前还不是得受气。” 莫娘子顿了顿,才应道:“可她有钱啊。” 柳娘子一听就笑了起来,道:“这倒是了。”又道,“不过,这些烦心事可不就出在一个‘钱’字上,她若没钱,只怕还不会这般受气呢。” 又道,“亏得宜嘉夫人涵养好,若换作是我,早把赵家那些人给打跑了。当初夫人可是已有婚约在身的,他们家里竟硬是退了婚也要把人送进宫去候选。结果落了选,不过做了个普通的宫女,这一家子倒装起死来,只当家里再没这么个女儿了。如今看着夫人终于熬出了头,一个个又恬着脸巴结上来。昨儿我还在呢,那赵家大郎就说什么‘你没个子嗣,膝下空虚,我家五郎看着倒是个好的,就给你做个嗣子吧’。我呸!真个儿是不要脸到家了,不就是看上了夫人的家当嘛!” “夫人怎么说?”莫娘子问。 “夫人能说什么?只能那么干笑着罢了。倒是一旁王府里的那位二十七小郎君,只一句话就顶得那赵大捏着鼻子跑掉了。他说:‘阿郎可真小气,明知道我姨母爱热闹,竟只肯过继一个。我看,不如把你家里那些小郎小娘全都过继过来,这样才显着您老是真心对我姨母好呢。’”说完,柳娘子一阵呵呵地笑。 “咦?”莫娘子道:“我怎么记得去年的时候,说是那位小郎需得认个属马的贵人为干亲才能活命,这才认了宜嘉夫人做干娘的。怎地他不叫夫人为‘干娘’,倒叫起‘姨母’来了?” “你竟不知道?”柳娘子于镜子里朝着莫娘子飞了一下眉梢,笑道:“我还当这件事广陵城里无人不知呢。” 又道:“那位二十七郎的生母,原是宜嘉夫人的亲妹子。当年赵家原是想着把她那亲妹子也送进宫里去的,后来却不知怎么阴差阳错,倒叫她成了大王的姬妾。再后来就有了这位二十七小郎君。去年的时候,夫人的妹子病死了,因她到底不是什么名牌上的人,叫夫人和她那外甥不好当个正经亲戚来往,所以才对外说是认了个干亲的。” 柳娘子忽地冷笑一声,道:“真论起这件事来,可真叫人不知该怎么说才好。若不是宜嘉夫人身后站着的那一位,王府里哪肯纡尊降贵,叫那位小郎认下这门亲。说白了,利益动人心罢了。” “怎的说?”莫娘子没听明白。 “你没听说?”柳娘子的细眉又是一飞,道:“去年的时候,内阁里就有人议着过继的话题了。那王府里别的不多,就小郎君多呢,随便叫宫里那位看上哪一个,于王府都是天大的福份。认了这门亲,虽会叫人耻笑了那位小郎君,于王府却是有利无害的事。不过话说回来,要不是这位小郎是皇家血脉,再不可能过继给人,只怕夫人宁愿过继了他呢。” 却是又冷笑一声,道:“再告诉你一件好笑的事。因着如今那位小郎君一个月里倒有大半个月是在宜嘉夫人府上住着的,竟叫赵家人也跟着眼红起来,生怕夫人把家私全都给了那位,只借口‘孝心’二字,也把家里的那些小郎小娘们送到夫人府上住着。虽说因此叫我们织坊跟着发了一笔小财,可要叫我说,我宁可没有这些眼里只有钱的亲戚们!” 说到这里,柳娘子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便问着莫娘子道:“你们玉栉社的年会定在几时?这可是你入社的头一年,回头你从我这里挑件衣裳去,你的那些衣裳,我可真是看不过眼去。” 莫娘子笑道:“我穿你的衣裳去算什么?该怎样就怎样吧。” 因年下忙,梳好头后,柳娘子并没有多留莫娘子,二人便这么散了。 虽说昨天在流金巷时,许多人都因着阿愁而说着客气话,说要请莫娘子去给她们梳头,可在这个尚未达到温饱线的时代里,并不是什么人都有那个本钱,有事没事就请个梳头娘子上门的。因此,今儿一早,竟是除了那两位固定老主顾外,就再没一单生意了。 于是,带着阿愁回到家后,莫娘子便开始“操练”起阿愁来。 她正指导着阿愁如何识别头部的穴位时,就听得楼下的院门传来“吱呀”一声响。紧接着,便是那总跟个看门人一样守着门户的王家阿婆跟人招呼的声音。阿愁还没听清她跟来人说了什么,就听到一个大嗓门儿在楼下嘎嘎笑着问王阿婆:“阿莫可在家?” “在在在,没见她出门呢。”王阿婆应着,抬头冲楼上叫道:“阿莫,你王大娘来了。” 顿时,阿愁就感觉到手掌下,莫娘子的头皮动了一下。抬头看去,就只见镜子里,莫娘子的眉狠狠地拧了起来——显见着是不太待见这位王大娘的。 王大娘……看着莫娘子重新盘起头发,阿愁忍不住想着,这位“王大娘”,不会就是于背后说她闲话的那个“王大喇叭”吧? 第二十九章·歪门邪道 显见着那位王大娘是个热闹人,从楼梯上来,这一路她的声音就没歇下过,却是见着谁都大着嗓门打着招呼,叫原本清静惯了的周家小楼里荡漾着一片刺耳的噪音。 亏得今儿隔壁的乔娘子不在家,不然,只怕那位又得摔门抱怨了。 王大娘来到莫娘子家门前时,莫娘子已经飞快地盘好了头,又皱着眉头命阿愁于屏风后面不许出来,然后她才抢着在王大娘举起拳头砸门前开了门。 那门一开,王大娘便笑了起来,道:“哟,竟这么巧,我这还没敲门呢。”又以一种熟不拘礼的口吻道:“你家养娘呢?快叫出来我瞧瞧。” 说着,竟不等莫娘子请她进屋,就从莫娘子的身旁硬是挤进屋去,且还不当自己是外人一般,竟想就这么闯进屏风后面的内室里去。 她的背后,莫娘子的眉再一次狠狠拧了一下,然后飞快横步拦下那王大娘,冲着那窗前的竹榻示意道:“大娘快请坐,今儿怎么有空过来了?可是有什么事吗?” “倒确实是有一桩好事要告诉你呢……”王大娘一边说着,一边想要绕过莫娘子,却因莫娘子的防守严密,叫她没能寻着机会。于是她只得暂时按下心中的好奇,随莫娘子于窗前的竹榻上盘腿坐了,又大咧咧地笑道:“你家里有什么好茶,快泡一壶来我尝尝。” 莫娘子顿了顿才笑道:“我这里能有什么好茶,不过是一点茶叶末子罢了,大娘若是不嫌弃,就尝尝吧。”说着,便于五斗柜上拿了个竹筒子下来。 只听王大娘在她身后笑道:“你休要哄我,那福康坊的邓家老太君一向视你如同她干女儿一般,这没几天就该是新年了,她那里能不赏你一点好东西?今儿我可是给你带了好消息来,你可不能对我小气了。” 莫娘子的眉头不由又是一拧。只是,等她回过身去再次面对王大娘时,却是已经平了眉宇间的褶皱,脸上依旧挂着那浅淡的笑,道:“您老又来了。上次就因着您老的那些话才断了我一门生意的,如今竟又这样了。若是叫那邓家老太君听到这些话,不说这是大娘打趣我才说的,倒以为是我放出这些轻狂的话,我这门生意又该保不住了。若真是这样,我可是要拉着大娘讨公道的。” 王大娘被她的话堵得一噎,脸上不禁一阵讪讪。不过,只眨眼间,她就跟个没事人一般,又摆着一副大咧咧的模样笑道:“瞧你紧张的,我这话不过是跟你说着玩呢,又不出这屋子去。”又道,“不过,你倒确实该给我泡盅好茶来,我可真有好消息要告诉你呢。” 莫娘子笑道:“那得叫我先听听,是不是个好消息了。” “哎呦喂,”王大娘拍着膝盖笑道:“瞧你小气的,不过一盅茶罢了。得得得,我也不卖关子了,告诉你罢。之前不是有人提过,请宜嘉夫人开班授徒的吗?不过因着夫人身份尊贵,始终没人敢跟夫人开这个口,这事也就再没了下文。不过,因今年的擂主竟叫益州那边抢了去,不仅是我们,连夫人心里都很是不服,所以啊……” 王大娘卖着关子顿了一顿,才拍着大腿笑道:“夫人竟主动跟人提了这事。说是让各家挑了最伶俐的小姑娘送到她那里去,她再从中挑了合适的收在身边教养着,明年不怕夺不回擂主来。”又道,“因夫人要年纪小的,我原想着,你岁数大了,家里又没个承业的,这巧宗儿只怕你是占不到了。却是再没想到,昨儿忽巴啦地就听人说,你收了个小养娘在家里。我立时就想到了这件事。咱俩关系不比旁人,这坊里就我们两个梳头娘子,别人怕你抢了他们的机会藏私不肯告诉你,我可再不是那样的人,所以今儿才特意跑了这一趟。怎样?我这消息可抵得一壶好茶?” 她一边说着,一边隔着榻上的小几连连拍着莫娘子的胳膊,又笑道:“快把你家小养娘叫出来我瞧瞧,若是个中用的,你赶紧带着她去社里报个名吧,将来学成了,也是你的福气呢。” 莫娘子不由斜着眼往王大娘脸上瞅了一眼。虽然王大娘说话时的眼神再诚恳也不过了,莫娘子却是再不敢轻信她一个字。别人不知究竟,莫娘子心里却是再清楚不过,正因为这仁丰里只她和王大娘两个梳头娘子,因此,她可没少吃了王大娘的闷亏。如今她生意惨淡,其中可没少了这位的“帮忙”。 莫娘子略一沉吟,便笑道:“算了,我那徒弟才刚入门,什么都还不懂呢,便是送过去也入不得夫人法眼。” “话可不能这么说,”王大娘道,“正因为你家小养娘什么都不懂,才正该送过去呢。如今她就像是一张白纸,还不曾叫人落了笔,倒是要比那些已经学了一肚子鸡零狗碎的更容易上了正道。”又道,“知道你是个好面子的,怕你家养娘送过去没被选上,你面子上过不去。既这样,反正今儿我也闲着,就替你长个眼吧。你去把她叫出来,我来瞧瞧,看能不能送去。” 看着王大娘的眼总忍不住往屏风后面瞅着,莫娘子的眼不由就是一眯。 这位王大娘于坊间一向有着“大喇叭”的绰号,不管是谁家里有个什么新鲜事,她都爱主动往前凑,竟是不知道个究竟她就寝食难安一般。于别人来说,这王大娘许不过是爱打听个八卦是非而已,莫娘子心里却是再清楚不过了,其实这是王大娘做生意的一种手段。因王大娘那里似总有第一手的消息,所以坊间那些闲极无聊的妇人们都爱照顾着她的生意——却是梳头为其次,听些别人家的是非才为主因——因此,别人家的事,于不相干的人来说,不过是一时的猎奇,而对于王大娘来说,则是她的“生财之道”了。 而显然,她家阿愁,如今正是王大娘的目标。 莫娘子心里不禁一阵冷哼,脸上依旧是一副不咸不淡的浅笑,却是没接王大娘的话,而是岔开话题问着她道:“那么,大娘呢?您打算送谁过去?你那个徒弟?还是你家大姑娘?” 王大娘一撇嘴,道:“我正后悔收了那么个笨徒弟呢,都跟着我学了这么些年了,竟也不能叫人满意。倒是我们家大妞要比她机灵些,看来也只能送大妞去了。”却是再一次扯回话题,连珠炮般问道:“你家小养娘不在家吗?她叫什么?几岁了?你该是从慈善局里把她领回来的吧?有没有跟局里打听过她之前的来历?”又摆着一副知心模样,拍着莫娘子的胳膊道:“我跟你说,老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要打洞,这孩子,你得看紧了些,可别叫她从娘胎里带出什么毛病来,最后祸害到你。” 她这话,却是立时就叫莫娘子一个没绷住,脸上露出不快来,因道:“大娘这话可不对,依着大娘的意思,如今那朱首辅就该在家里种地才是,哪还能成了圣人的左膀右臂辅佐朝政呢。” 屏风里“不知今夕何夕”的阿愁只听了个稀里糊涂。直到后来她才知道,她师傅说的是当今内阁的首辅大人。和朝中许多出身名门的官员们不同,这位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户出身,且家里还不是那种大庄园主,只不过是一户中等的普通农户罢了。 当然,此乃后话。 这会儿,屏风外面的莫娘子正因着莫名的坚持,拒不肯叫阿愁于王大娘的面前露面。而那位王大娘,则很有一股子死缠烂打的泼皮劲儿,竟是不见着阿愁就不肯罢休的架式。偏莫娘子是个硬脾气的,且阿愁还发现,她虽然不是个进攻型的性情,却显然是个防守型的,竟是把那没脸没皮的王大娘给防了个滴水不漏。 王大娘不禁有些恼了,道:“你可真是,这般藏着掖着做什么?看一眼还能把你家那小养娘看掉了肉怎的?何况坊里早有人见过她了,都说她长得不好看呢。”又道:“我说你也真是,要领个养娘回来,好歹领个漂亮的嘛,将来万一哪天叫贵人看上收进府去,于你也是个依靠不是?” 许是见莫娘子脸色不对,她摆着手又道:“得得得,知道你为人清高,看不上借着养娘闺女巴结贵人的事,我不提便是。不过,我说的那件事,我劝你好好想想。夫人当年怎么说都是因着一手梳头的手艺而被两宫皇太后争抢过的,手里的那些绝活,便是能叫你家养娘跟着学个一招半式,也够你们师徒一辈子受用的。” 第24节 许是见说了这许久,莫娘子那里都跟个木头人一般,王大娘看起来似也放弃了。她拍着那裙袄从竹榻上下来,冲莫娘子笑道:“我来了这半天了,也该回了,再不回去做饭,我家那老不死的又该唠叨个没完了。” 莫娘子扯着唇角露出一个客气的笑,嘴里应道:“有劳大娘想着我了。”心里却暗暗一阵冷哼。 她心里很明白,王大娘之所以会向她透露这等消息,不过是拿准了她的脾性,知道她不会让什么还没开始学的阿愁去参选罢了。且,她也大概能摸到王大娘的想法。那王大娘大概是觉得,即便阿愁去了,只冲着她是养娘,还是慈幼院里的出身,就再不可能是她那“根正苗红”的女儿的对手。至于她拿了这所谓的“好消息”作钓饵,其实不过是想要亲眼看一看阿愁,好给她于坊间添些谈资罢了。 因王大娘提出了告辞,便叫莫娘子一时疏忽大意了,却是再想不到,那嘴里跟她说着道别的话的王大娘,竟是在从屏风旁走过时,忽地作着个失去平衡的模样,猛地就那么窜进了屏风后面。 于是,就这么着,那乖乖坐在脚榻上听着她和莫娘子谈话的阿愁,到底于王大娘的面前暴露了。 莫娘子一阵无奈,只得叫着阿愁过来认人。 那王大娘一看到阿愁,就跟那苍蝇看到……呃,跟蜜蜂看到花儿一样,立时就嗡嗡地叮了上来。 她拉着阿愁的手,毫不客气地追问着她的年纪姓名,又问着她几时到的慈善局,可还记得她的来历家人等等,竟是恨不能把阿愁的身世挖地三尺的模样…… 阿愁尚未开口作答,就叫莫娘子抢着替她答了王大娘的话。当提及阿愁的来历家人时,从来不跟人撒谎的莫娘子不由一默。于是阿愁便接了话,作茫然状摇着头道:“不记得了。”——这可算不得说谎。 那王大娘把阿愁仔细看了又看,居然还拿起阿愁的手,比着她手掌的大小和柔软度,以及手指的长度一阵测量,一边也不知是真是假地夸着阿愁的手长得好,是个做梳头娘子的材料。 阿愁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她的手,瘦得只剩下一层皮包骨了,且上面还有着冻疮的痕迹,她可一点儿也没看出哪里好了。 夸完了她的手,王大娘一边跟莫娘子说着话,那眼则屡屡往阿愁的裙摆下方扫着。 阿愁立时想着,若不是这时代里女人家的脚要比脸金贵,不定这位王大娘还想拉起她的裙摆,扒了她的鞋袜,仔细量一量她的脚了……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那牛皮糖一样难缠的王大娘,莫娘子关了门,回头看着阿愁一阵无奈摇头,道:“只怕明儿起,仁丰里再没一个不知道你长什么模样的了。” 阿愁倒并不在乎成为别人嘴里的八卦,因而笑道:“其实她那般宣扬着也没个坏处,不定就勾得什么人起了好奇之心,因着这个缘故而请师傅上门给她梳头呢。” 这已经是她第二次这般说了。莫娘子的眉不由就是用力一拧,厉声道:“休要起这样的歪念头!我们是手艺人,天生就该靠手艺吃饭。你手艺好,人自然会用你;你若是手艺不精,便是靠着那些歪门邪道引来客人,也不过是一捶子的买卖。这样的话,休要再让我听到。” 被兜头教训了一顿的阿愁不禁一阵噤若寒蝉。亏得她于前世时早从她奶奶那里受足了抗打击的训炼,倒不会像个真正的九岁小女孩那样,被莫娘子的严厉给吓到。不过显然莫娘子觉得她还是被吓到了,因此,接下来教阿愁怎么给人按摩头皮时,莫娘子显得格外的耐心和温和。 至于王大娘带来的那个“好消息”,莫娘子没有提起,阿愁也不便相问。不过,于同一天里听到不同的人提到“宜嘉夫人”的名字,且这位夫人还是“女户联盟”的首脑人物,这不免叫阿愁对此人更加好奇起来。 这个世间的人们都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晚间极少有什么娱乐活动,因此大家都睡得极早。和之前在慈幼院里早出晚归做重活不同,虽然如今一样也要早起,阿愁一天的工作量却远远不能跟之前相比。以前一到晚上她就累得倒头便睡,如今则是莫娘子已经于床上睡着了,脚榻上的阿愁却依旧精神着。 默默回忆了一会儿自她“清醒”后所经历的诸事,阿愁忽然就发现到,虽然她跟那位宜嘉夫人素昧平生,可要仔细说起来,这位夫人的名字竟仿佛总在她四周围绕一般……当时的阿愁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其实比起宜嘉夫人来,还有一个人的名字,却是更为经常地出现在她的耳际。 第三十章·小年 就像慈幼院里孩子说的那样,广陵城自来有个习俗:有钱没钱,添丁进口过年。所以年底也是城里各家各户忙着结亲嫁娶的高峰时节。 这时节,原该算得是梳头娘子们生意最为红火的一个旺季,可因莫娘子是和离的妇人,那办喜事的人家都讲究个吉利,一般不会请了这样身份的人去添堵。加上王大娘那里刻意的一些负面宣传,叫往年这个时候莫娘子的生意都远不如其他同行那般兴旺。 只是,今年却是十分奇怪,自过了腊月十五后,莫娘子的生意竟莫名其妙地比往年好了许多。直到后来听到那些主顾们总拐弯抹角地逗着阿愁说话,莫娘子才于忽然间醒悟到,这居然正和阿愁所说的那样,是王大娘王大喇叭于背后给她们做着宣传的缘故。 只怕是王大娘也没料到,她不过是拿着莫娘子家里的小养娘作个噱头罢了,却是出人意料地勾起了坊间妇人们对阿愁的兴趣来——听着王大娘的二手消息,总不如自己亲眼看一看更过瘾头。何况如今正是年底,家家户户才刚结了余款进账,叫那些平常恨不能把一文钱掰成八瓣花的妇人们手头难得有了些余钱,加上年底喜宴重重,请了莫娘子来,不仅能叫她们头面溜光,还能借着那小阿愁的事,叫自己于亲戚间出一出风头,真可谓是一举两得…… 了解到实情后,莫娘子心里颇为纠结了好一阵子。可即便别人是冲着阿愁来的,有生意上门她总不好推辞不接。何况,谁也不会明着说她单冲着阿愁来的……于郁闷中,莫娘子只好假装不知道了…… 和坚守着“气节”二字的莫娘子不同,融合了后世记忆的阿愁可没她师傅那般古板,更不在乎别人对她的猎奇。便是有人问着她的身世来历,只要对方不是抱有恶意,她总露着口细米白牙,弯着她那一笑起来就找不着眼珠的小眯缝眼,脆生生地跟人对答着。 一般说来,好脾气的孩子总更容易得人好感。何况,生了个大头娃娃模样的阿愁看上去只七八岁年纪,偏说话行事间透着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这“反差萌”,当下就迷倒了一堆已经当了娘甚至已经当了奶奶的妇人们。因此,没过几天,莫娘子就吃惊地发现,小阿愁于坊间竟是比她受人欢迎多了。往常她上街时,别人总招呼着“阿莫”或者“莫娘子”,如今大家却都改而先招呼着“阿愁”或者“小阿愁”,然后才会招呼她…… 莫娘子觉得惊奇,前世就有着典型天蝎座暗黑性格的阿愁倒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作为秋阳时她就习惯了把人往最坏处想,因此,她自觉她可要比她那师傅更懂得人性的丑陋——当遇到身份地位不如自己的人时,人很容易分成两种表现。一种,如王大娘之流,会想方设法在对方身上踩一脚,好像这样一来就能显出他们的高人一等一般;而另外一种,则难免又会以一种高高在上的悲天悯人看待那些不如他们的人。特别是彼此间没有任何利益冲突时,人往往更愿意表现出善意的一面。 虽然心里明白着,阿愁却不会因此就变得愤世嫉俗,她依旧于脸上挂着那明朗的笑,冲所有对她表现出善意的人们回以善意的笑容。 于是,坊间的邻居们竟纷纷得出个叫王大娘感觉十分意外的结论:虽然阿莫家的那个小养娘长得不好看,且身世还很上不得台面,不过,倒是个性情很好的孩子,特别是那双一笑起来就几乎找不着的小眯缝眼儿,看着就叫人打心眼儿里喜欢…… 总之,即便莫娘子心里很看不上这种“歪门邪道”,可她终究还是借着“歪门邪道”的福,于小年前备足了各色年货。 *·*·* 所谓“官三民四船五”,普通百姓人家都于腊月二十四过小年的。 于是,腊月二十四这一天,莫娘子歇了生意,把自己和阿愁打扮了一番后,便提着于前一天里备下的一堆大小包裹,带着阿愁出了门。 她下楼时,楼下东厢里的刘大杠正好才刚从外地跑车回来,便以他那洪亮的大嗓门跟莫娘子打着招呼,又问道:“可是回娘家去?正好我那车还没还,要不我捎了你们过去。” 他这大嗓门,立时引得楼上下好几户人家悄悄于门缝窗缝里露了个眼珠儿出来。 莫娘子不禁一阵尴尬,忙摆着手道:“不用不用,也不远的……”说着,便拉着阿愁逃也似地往门口过去。 却不想楼上的郑阿婶忽然扒着栏杆叫住她:“阿莫等我一下,我也要上街一趟呢,正好可以一同走。” 莫娘子无奈,只得拉着阿愁于门廊下站住。 那刘大杠却是一点儿也没发现莫娘子的不自在,仍在那里找着话题跟莫娘子搭着讪。 此时阿愁已经认了出来,这大汉正是她来的头一天早上,于天井里问她话的那个男子。看着那汉子总找着话题想跟她师傅搭讪,偏她师傅一副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样,阿愁那有些滑稽的眉不由就动了一下——这位大哥,不会是对她师傅有什么想法吧? 没多久,郑阿婶的话就证实了阿愁的这个猜想。 郑阿婶胳膊里挎着个竹篮从楼上下来后,便和莫娘子两个说笑着出了门。因九如巷极窄,只够两个人并肩而行,于是阿愁就一个人落在了后面。 直到出了院门,郑阿婶回头看了看,见门里的人应该听不到她们说话了,便抿着唇儿一阵闷笑,又拿胳膊肘撞了一下莫娘子,笑道:“刘家老大的心思,你该明白的吧?” 莫娘子的脸蓦地就红了,扭头瞪了郑阿婶一眼,呸着她道:“阿婶怎么也不正经起来了?!” 郑阿婶立时笑了起来,道:“我怎的不正经了?我说的可是正经话呢。”又正色劝着莫娘子道:“这女人家啊,终究还是要有个归宿的,不然将来等你老了,床前连个端茶倒水的都没有,那得多可怜啊。” 莫娘子道:“所以我才收了个徒弟。” 郑阿婶回头看了阿愁一眼,却是当小孩都没有长耳朵一般,当着阿愁的面就对莫娘子道:“养娘哪能比得上亲生的。何况,两个人有商有量的过日子,总比一个人独自硬撑着强。你阿婶我是过来人,所以才肯跟你说这些话的,家里没个男人终究不成。再者,如今你还年轻着,往前走一步也容易,可若是过了这岁数,只怕就算你想,也再没那么多机会了呢。” 顿了一顿,却是一笑,又道:“不过,话说回来,刘大只怕是不成的,看着就不般配。”又道,“你若有心,我替你牵个线如何?我瞧对面八德巷的季银匠就不错,家里清静,没个什么碎嘴子的七大姑八大姨,且自个儿手艺还好,除了家底薄了些,倒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阿婶!”莫娘子无奈地看了郑阿婶一眼。 郑阿婶顿了顿,笑道:“我是好心劝你,你愿意呢,就听上一听,不愿意呢,只当我什么都没说。” 却是丢了这话题,又看着莫娘子胳膊上挽着的那个大包裹笑道:“每回见你回娘家,都是挽了这么大个包裹。你那兄弟竟也不知道来接你一接……” 这个话题显然也不是莫娘子愿意跟人聊的,所以她赶紧又岔开话,问着郑阿婶道:“今儿小年,阿婶怎么还往街上跑?” “别提了,”郑阿婶叹着气道:“人老了,记性不行了,今儿收拾祭品的时候才发现,竟少买了一副纸马。原只说等阿秀回来叫她跑一趟的,结果她们小郎竟离不得她,明明说好了今儿给她假的,竟又拖住她不放,她只得叫人先把王府里赐的年货给带了回来,人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呢。没法子,只好累着我自个儿跑一趟了。” 郑阿婶这话底的意思,其实多少有些显摆之意的。偏莫娘子就和那前世的秦川一样,并不是个情商很高的人,她居然一点儿都没听出郑阿婶话里想她往下问的意思来。无奈的郑阿婶只好转着圈儿地把阿秀如何得她侍候的那位小郎君看重,以及那位小郎君给阿秀赐了一些什么好东西的事,全都拐着弯儿地搬出来抖搂了一回。 直到这时阿愁才知道,原来郑阿秀是在王府那位二十七小郎君的院子里当差的。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阿愁才发现,原来不仅是宜嘉夫人的名号于她来说“如雷贯耳”,细想起来,那位王府里的二十七郎君更是经常于不经意间就在她的周围出没呢! 这个时候的阿愁可一点也没料到,再过一两个时辰,那位二十七郎君就要跟她亲身撞上了……真正的撞上! 第三十一章·娘家 到了西凤大街上,莫娘子便和郑阿婶分了手。 莫娘子的娘家住在广陵城的东南角上。经过府衙门前后,二人来到车水马龙的四望楼前。而直到这时阿愁才发现,原来莫娘子死死攥住她的手,不是怕她被路上的那些马匹车辆给撞了,而是她自个儿对过马路这种事十分的没信心。 见惯了后世四个轮子“铁怪兽”的阿愁可不怕这些四个蹄子的“活怪兽”,最后还是她硬拉着胆颤心惊的莫娘子从车阵中穿了过去。 不知道这个世间是不是也有行人靠右的规矩,她们过了马路后,竟是和大多数人都是反着道儿逆行的。不过,即便这世上有“靠右行”的交通法规,可显然也没个交警,倒没人跳出来罚她俩的款。 沿着东凰大街往东走了约半个时辰,当街边的店铺开始渐渐稀疏时,莫娘子带着阿愁往南拐去。又过了四个坊区,她们才终于到里她们的目的地:永福坊。 之前因对比着常乐坊和福康坊,叫阿愁以为,她们所住的仁丰里,便是算不得是贫民窟,肯定也不是个什么高档的社区。直到她进了永福坊,看到横贯坊区两侧坊门的永福街上,那些毫无顾忌占道经营着的店铺,以及被寒风吹得于街面上四处乱飞的杂物,她才知道什么叫作破落。 仁丰里的住户虽然也算不得富足,可坊间的行人一个个都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街面上的店铺虽旧,却也都布置得整整齐齐,看着就有一种向上的积极面貌。而这永福坊里的住户则全然不关心他们居住的环境。阿愁跟着莫娘子一路过去时,好几次险些叫路边行人随手抛弃的脏东西砸中面门。还有冷不丁从街边店铺里泼出来的污水,溅得阿愁那唯一的一双鞋上立时出现几朵脏污的泥点。 门里泼水的妇人却是一点抱歉的意思都没有,竟挑着个眉梢,以挑衅的眼看着阿愁,似就怕阿愁不过来跟她吵架一般。 阿愁抖了抖脚上的水,抬着头正要冲那妇人瞪眼时,莫娘子已经回身拉了她的手,又冲她微一摇头,只道了声:“等干了刷一刷也就好了。”却是没理那妇人挑衅的眼,拉着阿愁快速离了那店铺。 看着莫娘子的背影,阿愁忍不住在心里拿“包子”一词对着她师傅一阵腹诽,直到她亲眼目睹到,前方有人遇到和她一样的事。不同于她们师徒的忍让,两个妇人当即就对骂了起来。那精彩纷呈的骂词,可不是慈幼院孩子们那个级别的。就在阿愁听了个目瞪口呆之际,她还没看明白怎么回事,对骂就于眨眼间升级为对撕对打了。 两个妇人毫无顾忌地于泥水里滚爬撕打着,一旁的闲汉们也都纷纷围拢过来呐喊助威。阿愁于心里默默对比了一下自己的战斗力,立时觉得还是她师傅英明。于是,接下来的路上,便是再遇到类似的冲突,不用莫娘子来拉她,她自个儿就乖乖地做了“包子”。 好在往前走了不远,便到了莫娘子的家。 看到莫娘子于一个店铺门前站住时,阿愁原还以为她是想要去那黑乎乎的店里买点什么,直到听着莫娘子冲着店门口站着跟人聊天的一个妇人叫了声“阿娘”,阿愁才知道,这竟就是莫娘子的娘家了。 她抬头往店铺的店招上看了一眼,却是这才发现,这店门上竟没个店招,只于角落里挑着个灰扑扑的布幌子。幌子上写着个褪了色的“莫”字。幌子下方,还吊着一只刨木头用的刨子。于是阿愁这才知道,原来莫娘子的父亲莫老爹是个木匠,于这永福坊里开了个小小的木器作坊。 原正跟街坊闲聊着的莫老娘看到女儿回来,却是一点儿也没露出阿愁所以为的那种惊喜表情,倒是嫌弃地拧了一下眉。恰这时候,原正跟莫老娘聊着天的邻居老太太也认出了莫娘子,那眼神里立时就放出八卦的光芒,作惊喜状大声吆喝道:“哟,这不是三娘嘛!”转眼看到莫娘子胳膊上挎着的大包裹,便又大声嚷嚷道:“这是给你爹娘送年礼来了?”又扭头对莫老娘夸道:“还是你有福气啊,生了个好闺女,三天两头想着回来看一看你们。哪像我那闺女,嫁了人后,就只知道往家里送礼,人竟是再没回来过。可真是,我看着像是缺了吃喝的模样嘛……” 老太太这话听着像是在夸莫娘子,可连阿愁都听出来了,她那话里暗藏着别样的机锋——这时代里,若娘家没个大事,出了嫁的女子轻易是不会回娘家的。她这里明着抱怨女儿不回来看她,暗地里却不无嘲讽着莫娘子没个夫家的意思…… 果然,莫老娘的脸色顿时又黑了一层。她原想张口骂莫娘子的,可因那老太太正看着,她不想叫邻居看了热闹,便挑着个眉梢冲莫娘子冷哼道:“来便来了,怎的不进门?还是真拿自个儿当客人看了,等人请你进去?” 莫娘子愣了愣,一低头,进了黑乎乎的店堂。 阿愁见了,忙也跟了上去,却不想叫莫老娘把她拦了下来,“这是谁家的小崽子?乱钻什么呢!” 莫娘子赶紧回头道:“这是我新收的徒弟。” “徒……” 莫老娘惊呼了半声,扭头看看抻着个脖子看着热闹的邻居老太,却是噎了噎,回头对那老太太笑道:“三丫头回来了,就不跟你聊了,我也回了。”然后她也跟在莫娘子的身后进了店堂。 这店里比店外的街道略低了一个台阶。进了店后,阿愁眨了一会儿的眼,才适应了店堂里的昏暗。然后她便看到,店堂里到处堆着些灰扑扑的木制件,原本就不大的窗户,更是叫一摞制作粗糙的方凳给遮了个严严实实——阿愁一看就认了出来,莫娘子家里那两张方凳,应该就是出自这里了。 她这里东张西望时,莫老娘则亮着两眼凑到莫娘子的跟前,问着她道:“这丫头谁家的?她家里给了多少拜师礼?正是巧了,前儿我看中个铜镯子,正愁钱不够呢,你先挪来给我使使。” 她话音未落,就听得店堂后面有人接话道:“三娘收徒弟了?” 随着话音,那隔在店堂和后堂中间的半截帘子被人挑了起来,从里面一前一后出来一对夫妇。男的连眼尾都不曾往阿愁身上扫过来,妇人倒是好奇地瞅了阿愁一眼。 只见男子皱着个眉头道:“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也不跟家里说一声儿?!我原还想着,等你嫁了人就再不用干这种于人前抛头露面的事了,偏你竟收了个徒弟。那你嫁人后,竟还想当你的梳头娘子不成?!若是不做了,这徒弟又该怎么办?难道你还要把拜师礼退给她家里?” “退什么退?”莫老娘一听那“退”字就炸了毛,推着莫娘子的胳膊道:“我可跟你说,这拜师礼不许退。便是你不做梳头娘子了,她也是你徒弟。坊间不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吗?只要她拜过你,那她就是你徒弟,哪怕你什么都教不了她,也是她自个儿活该,命不好,竟不长眼认了你这师父。” 莫娘子站在那里被她娘推了几下后,那眼里不禁流露出一种叫阿愁看不懂的复杂之色。只是,她于家人面前一向沉默惯了,便只木着张脸,默默看着她娘和她兄弟。 她兄弟却是一点儿也不在乎她这会儿是个什么想法,接着又道:“今儿你来得倒是正好,我原还想着叫二丫头去叫你呢。上次我跟你说的那个吴瘸子,你不是不中意吗?我又给你寻摸了一家。那家刚死了老婆,因孩子小,家里不能没个女人,所以人家倒也不嫌你是被休了的。因你曾服侍过贵人,人家还肯再多出一笔聘礼呢。我已经跟人家讲好了价,人家愿意出到……” “我不是被休的,”忽然,莫娘子冷声道,“我是和离的。” 顿时,她兄弟不吱声儿了。 莫娘子则又道:“而且,我早说了,我再不嫁人了。” 店堂里,那穿堂的冷风吹得门上的帘子一阵微微晃动。 略静了一静,莫四郎才悄悄推了他老娘一下。 第25节 那莫老娘这才如同从梦中惊醒一般,却是“嗷”地就嚎了一嗓子,举着巴掌扑到莫娘子的身上,对着莫娘子一阵没头没脑地拍打,一边不绝口地骂道:“你个不知怎么死的讨债鬼,我哪辈子没积德,竟生出你这么个不省心的东西来!不过是男人花心,在外头有了人,你便是不愿意把人收进房里,只装着没看到也就罢了,他是能缺了你吃的还是能缺了你穿的?!偏你侍候了几天贵人,就当自个儿也是贵人了,竟还有脸跟你男人闹!你有那本事,倒是把你男人抓牢了,叫他不出去偷嘴啊!没个本事,还学着人家闹什么和离。这下可好,正趁了那对狗男女的心,你男人不要你了,倒叫那狐狸精当了个正头娘子。偏你还不听话,当家里人要害你一样,竟瞒着人跑去衙门里立了个女户!是啊,如今你大了,翅膀也硬了,想着能高飞了,可你要真是个有本事的,倒是先把自个儿嫁了啊!偏还不肯。将来你瘫了,还不是得你兄弟养着你!就只会搓磨我们一家子。你自个儿脸大,不嫌丢人,我们一家子还嫌你丢人呢!老莫家八辈子的脸面,都叫你一个人给败光了!如今你兄弟想着法儿地替你描补,你竟还敢说不嫁。既这样,这家里也再没你立脚的地方了,就只当你刚一生下就溺死在马桶里的,你给我滚,我们再不认得你这个人!” 她狠狠一推莫娘子。莫娘子没个防备,腿绊在一旁的木桶上,顿时摔倒在地。那原本被她拿在手上的包裹也摔得掉到了一旁。 一盒茶点从包裹里掉出来,包装纸破裂处,露出里面炸得金黄的点心果子。 因事出突然,阿愁直被惊得一阵目瞪口呆,直到那发飙的莫老娘把莫娘子推倒,她才反应过来。 她跑过去正要扶起莫娘子,却不想有人从后面冲过来,用力在她背上推了一把。她原就人小体轻,立时被推得摔在莫娘子的怀里。 阿愁回头看去,这才发现,原来从后堂里冲出来五六个年纪从四五岁到十四五岁不等的孩子。那些孩子推开阿愁后,只自顾自地嚷嚷着“我的我的”,竟没一个看向倒在地上的莫娘子和阿愁,就这么公然抢起包裹里的东西来。 阿愁正愕然间,后堂又出来了三个人,却是一个老汉,和一对中年夫妇。 不管是刚出来的人,还是已经在店里的,似乎没一个人认为那几个孩子的教养有问题,竟都放任了那些孩子们抢着莫娘子的包裹,只一个个以不满的眼神看着那抱着阿愁撑着手臂坐在地上的莫娘子。 那刚出来的妇人还装着个贤淑模样,劝着莫老娘道:“三娘是您生的闺女,她什么脾气您老能不知道?自小就像个又冷又硬的石头,只怕这一辈子也改不了了。” 这话却是一阵火上浇油,叫那莫老娘骂得更凶了,甚至还想着要扑过去踹莫娘子两脚,到底叫莫大郎给拦了下来。 莫大郎看着地上的莫娘子道:“你也二十五六岁的人了,怎的还这般不懂事?还不快跟阿娘道个歉?!” 莫娘子抬头看看她大哥,再看看她四弟,却是冷冷一笑,扶着阿愁站起身,又伸手摸了摸脸颊上被莫老娘指甲划出的血痕,再看了看指尖,抬头对莫老娘道:“看来阿娘是真不打算认我这个女儿了。” 莫老娘立时接话道:“我莫家没有你这种不知羞耻的女儿!” “那阿爹呢?”莫娘子看向莫老爹。 自打出来后就一直没吱声的莫老爹立时移开了眼。 于是莫娘子又看向她大哥:“大郎?”然后再看向她弟弟,“四郎?” 那兄弟二人也都避开眼去。 莫娘子笑了笑,摸着脸颊似自言自语般又道:“想来二娘和五娘也是这样想的吧,觉得我丢了你们的脸面。” 她垂下眼去时,正和始终抬头看着她的阿愁对了个眼。恍惚间,阿愁似乎看到她的眼中闪过一点水光,当她留神细看时,却又什么都没有了。 “早知道是这样了。”莫娘子颇为镇定地又低喃了一句,却是忽地一推阿愁的肩,将她推到莫家众人的面前,看着众人道: “才刚有话还没说完。这是我徒弟不假,不过她也是我新收的养娘,是已经在府衙过了户口的养老女。你们且放心,有了这孩子,便是我死在床上没人问,也再跟你们无关,更不会因此叫你们背上薄情的名声,叫左右邻居说了你们的闲话。阿娘您说只当没生过我的,阿爹看样子也是这个意思,既这样,那就这样吧,就只当你们生下我后就把我溺死在马桶里的。只是,有些话却是要说明白了。我在这个家里长到五岁,且不说五岁以前,我从来没有少做了家事,只四郎五娘两个,就等于是在我的背上长大的;更不说,自我五岁起,就被你们送去贵人府上从役,每个月得的工钱我从来不曾私留下过一文,全都交给了家里。只说老奶奶没了后,你们把我接出来时说的那些话,结果却是转眼就为了一笔彩礼,把我卖给出价最高的人。我原说,便是你们贪了些,你们终究是我的家人,将来万一我有什么事,你们总是我的依靠。可当那人打我的时候,你们竟没一个站出来替我说话,直到如今,你们还认为那是我的错。那时候我就明白了,我在你们眼里,从来就不是你们家的人,我只是你们用来挣钱的一个工具。” 她忽地扭头盯住四郎,“四郎总想叫我再嫁人,你若是真心为我好,我还能感念你一二,可你我心里都明白,你不过是想着拿我再换一次彩礼罢了。大郎总想叫我从你那几个熊孩子中挑一个过继了,只怕是你疑心我手里还有当年老奶奶给我的那些钱财吧?哼,可惜了,”她冷冷一笑,“若是我手里还有那些东西,那人是再不肯放我自由的,你们晚了一步。如今我那里除了老奶奶留给我的一个妆盒子外,就再没其他值钱的东西了……不,也只有我这个人还值一点钱了。只是,都说初嫁从父,再嫁从己,我是再不可能为了你们卖了我自己的。你们生养我一场,那些年你们拿我换的钱,就只当是还了这份恩情了,既然阿爹阿娘都嫌我丢了你们的人,那么,就这样吧,只当这个家里再没我这么个人了。” 她这般一板一眼地说着时,莫家人全都一阵大眼对小眼。最后还是莫娘子的嫂子最先反应过来,对着莫娘子冷笑道:“父母的养育之恩,可是你拿钱就能还得了的?!” 莫娘子回了那妇人一个冷笑,道:“确实是买不到。便是叫你们从我身上搜刮去那么多的钱财,不是也从来不曾叫你们拿我当家人看待过?” 她母亲立时尖声接话道:“你且听听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话!你是我生的,用你点子钱又怎么了?就算我打死你,官府都不会治我的罪!” 莫娘子冷笑道:“若是你们没拿我换彩礼之前,打死了我,官府许还真不会治你们的罪。可惜的是,我嫁了人,已经从这家的户籍上迁了出去,可再算不得是你家的人了。打死了我,官府一样要治你的罪。” “你……” 她母亲还要说什么,四郎忽地拉住他娘,斜睨着莫娘子道:“阿娘休要跟这冷心冷肺不认爹娘的畜生多话,她这是摆明了不肯认我们……” “冷心冷肺?”莫娘子冷笑着打断他,抬手摸了摸仍刺痛着的脸颊,道:“我之所以会冷心冷肺,还不是因为我的心肺都叫你们给冷透了。是你们先说不认我的,如今倒反打一耙,说是我不肯认你们了。自古女子依靠娘家,就是想着有难处时能叫娘家帮她一把,可我从来没见你们帮过我一次。这样的亲人,不认也罢,反正于户籍上,我们早已经是不相干的两户人家了。往后……” 她顿了顿,眼里闪过一片痛苦之色。就在阿愁以为她犹豫了时,莫娘子回头看看地上那被抢得一空的包裹,再抬起头来时,只决绝笑道:“何苦来哉,你们不过是嫌我如今落魄了,又怕我将来会赖上你们,才想着法子要打发了我,偏还怕别人说了你们的闲话,这才把这不认亲人的名声栽到我的身上。既如此,就当作是我不认你们的吧,就当这是我最后的一点孝心,以后……” 再一次,她的话音顿住。于是阿愁便知道,其实她远没有她所表现出来的那般决绝。 只是,她那些亲人纷纷避开的眼,到底还是叫莫娘子失望了。于是她再次自嘲一笑,轻轻说完那句两次都没能说完整的话:“以后,我们再不相见便是。” 说完,她拉起阿愁的手腕,便匆匆打她那些沉默着的家人身边走了出去。 出了门,走了没几步,莫娘子便放开了阿愁的手腕,一个人于前头匆匆走着。 阿愁一边带着小跑追着她师傅,一边忍不住回头往身后看了一眼。 叫她皱眉的是,那门里竟没一个人出来过。便是一路上她再三回头,也始终不曾看到有人从那黑乎乎的店堂里探出个头来。倒是门边上那又脏又旧的布幌子,像是想要挽留什么人似的,在寒风中依依不舍地招摇着。 第三十二章·春联 将心比心,阿愁觉得,若是自己遇到这种事,大概也宁愿自我疗伤而不肯叫人看到自己伤心的那一面。所以她只沉默地跟在莫娘子身后。 直到出了永福坊,莫娘子心情终于平复了一些,她才想起阿愁来。她猛地站住,叫一心追在她身后的阿愁没个防备,就这么直直撞在了莫娘子的背上。 “噢喔!”阿愁揉揉被撞疼了的鼻子,抬头看向莫娘子。见她师傅眼里还残留着些许悲伤的痕迹,便一眨眼,忽地握住莫娘子的手,冲她弯起她那极具喜感的小眼,道:“师傅别怕,有我呢,将来我养你。” 莫娘子一怔,心头蓦地就是一热,下意识也反握住了阿愁的手。 不过显然她很不擅长应对这种感情的流露,只张了张嘴,却是什么话都没说,又伸手戳了一下阿愁那醒目的大脑门儿,便扭头继续往前走去。 只是,她握着阿愁的手,则再没有松开过。哪怕瑟瑟寒风中,路边行人的手都纷纷缩在各自的袖笼里。 师徒二人默默走了一会儿,莫娘子忽然道:“可惜那些东西了。” “啊?”阿愁没听明白。 莫娘子低头对她笑了笑,道:“都已经这时辰了,回去也是冷锅冷灶,得半天才能吃上饭,不如我们就在外面凑合一顿吧。回头打些酒,再买些肉,晚上我们娘儿俩好好吃顿好的。” 一听个“肉”字,阿愁的眼立时就放了光。自穿越后,她就再没闻过肉味儿了。 “嗯!”她用力点着头,那馋模样儿逗得莫娘子忽地就笑了起来。 于是,再一次,阿愁发现,其实她师傅长得挺好看的…… *·*·* 一路走来,被莫娘子那温暖的手掌包裹着,阿愁倒并不觉得怎么冷。因莫娘子不爱跟人亲近,来的时候她只一个人走在前面,阿愁默默跟在后面,如今则是她紧紧拉着阿愁的手,于是,不用担心跟丢了的阿愁便开起小差,游移着双眼往街边上瞅起热闹来。 今儿是小年。除了那扑灰破落的永福坊,只要略齐整一点的坊间,都有里正组织街坊们于街边挂起了红灯笼,还到处都张贴了大红纸,上面写着一些吉祥的字眼儿。 看着满街的飘红,不由就叫阿愁想起秋阳那个年代里的春节来。那时候也是如此,每到过年时,社区也会组织人把街道装饰一番,还会组织一些会写毛笔字的,义务给大家写春联…… 阿愁正想着,历史上的大唐不知道有没有春联这物件时,忽然就看到前方出现一幕眼熟的场景—— 坊间的街边,排了一溜的长桌。长桌的一边,是乱哄哄围着的坊间百姓;另一边,则是几个穿着儒衫的文士领着一群少年学子,在往裁成细长条的大红纸上写着字。即便阿愁看不到他们在写什么,这一幕也足以叫她怀疑,他们是在写春联了…… 这些明显是被先生们带出来“参加社会实践”的孩子中,有人衣饰普通,看着就是平民出身;而有些,则显然出身不凡,身旁不仅有专门替他们磨墨的侍女侍者,不远处还站着一些膀大腰圆的侍卫。 这些人里,看上去最为引人注目的,似乎是一家子的仨兄弟。最为年长的那个,约十二三岁年纪,穿着身青色锦衣,眉目生得很是文秀俊朗。他的身旁,是一个十岁出头的高个子少年。那张扬的剑眉朗目,倒是和他身上那件极惹眼的大红色五彩丝绣锦袍十分相衬。再过去,那最小的弟弟则看上去似乎有些瘦弱,一张小脸埋在一袭看上去就价值不菲的白狐大氅中,倒叫阿愁一时没能看清他的模样。 自穿越过来后,阿愁就发现,和后世那些有着全面营养的孩子不同,这世间的孩子竟是十有八-九都生得有些歪瓜裂枣。且不说她自己,就只她家楼下那生了一鼻梁雀斑的“二木头”孙林二,只因他皮肤比邻居的孩子们都要白些,就已经于坊间挣得一个“小宋玉”的绰号了。至于说她们房东家那个和秦川长得一模一样的周昌,则早在五六岁时,就已经是闻名广陵城的一枚“资深”小美男,甚至还因着这名声,曾被那已经故世的刺史府老太君特意抱去相看过…… 因此,当眼前出现如此出色的一家三兄弟时,也难怪街坊们全都当稀罕似地围着那三人看个不休了。 而显然,那仨兄弟是久经这样的场面的,竟是没一个露怯。 就在阿愁也跟路边闲人一样,瞅着那仨兄弟时,她的耳旁忽然就刮过一句话:“那是王府的小郎君。” 直到这时,阿愁才注意到,一旁远远站着的那些侍卫里,果然有几个身上穿着王府的制服。 于是,阿愁一下子就想到惠明寺藏经阁的房顶上,那个拿小铜镜照她眼睛的王府小郎君来。于是,她立时扭头看向中间那个红衣少年——同样的大红衣衫,该不会是同一个人吧? 她盯着那红衣少年看个不休时,最怕个人潮拥挤的莫娘子已经拉着她快步从那排长桌前走了过去。阿愁原还想再回头看一眼的,不想前方忽地爆起“啪”的一声脆响,听上去像极了爆竹声。顿时,她的注意力就被吸引了过去。 因此,她没有看到,红衣少年身旁那个裹在白狐大氅里的男孩,忽然抬头向她看了过来…… 此时的阿愁,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街道对面,那几个拿着线香放鞭炮玩耍的小男孩。 就阿愁所知,大唐时所谓的“鞭炮”,可还是真正的“爆竹”——把竹节扔进火里去听响的那种“爆竹”。而被那些男孩拿在手里耍着的,则明显是类似于后世的那种“鞭炮”…… 于是阿愁终于可以肯定了,此大唐非彼大唐! 许她直勾勾的眼神看上去有点傻,当下竟勾得一个淘气小子点了个爆竹就扔到她的脚下。 阿愁本能地一脚将那爆竹踢开,却再想不到,她险些因为这一脚而闯下个大祸。 那爆竹被她踢到街边,恰正好落在街边停着的一辆马车旁。那突兀的炸响,直惊得驾车的马“唏溜”一声长嘶,眼看着就要惊了马。亏得车夫站得离那马不远,看着不对赶紧扑过去紧紧扣住了马勒。路边的街坊和侍卫们见了,也都一涌而上帮着忙,这才没有酿成大祸。 而正一边走着一边默默想着心思的莫娘子,却是一点都没有看到阿愁的那个小动作。见那马要惊,她赶紧拉着阿愁快走几步,想要避开这可能的威胁,却不想竟被一个壮汉伸手给拦了下来。 看着那汉子身上的王府侍卫制服,阿愁不由就是一阵紧张。 莫娘子则是一阵莫名其妙。见阿愁下意识地握紧了她的手,她只当阿愁这是害怕了,便将她护在身后,皱眉问着那汉子道:“你有何事?!”——却原来,莫娘子并不认得这王府的制服。 那沉着脸的侍卫才刚要出声,就听到后面写着春联的那些孩子中,有一个孩子叫道:“不是她,是对面那个扎冲天辫的小子。” 于是那壮汉立时丢了她俩,扑向马路对面那个正准备开溜的淘气小子。 那淘气小子的家长看到自家儿子手上拈着的线香,哪还能猜不到这是怎么回事,便赶紧冲过去向着车夫和那侍卫一阵打躬作揖的赔礼道歉。 因看着没了她的什么事,阿愁的八卦劲头就上来了。她踮着脚尖,有心要往那围在马车旁的人群里瞅个究竟,却叫她那不爱多事又不喜欢凑热闹的师傅硬是拉着她,飞快地避开了那渐渐围拢过来的人群。 虽然有不少街坊都被马车旁的热闹给吸引了过去,不过长桌边依旧围着不少的人。至于那些写着春联的学子们,大概是要守着斯文的缘故,虽也有人抻着个脖子往那边瞅着,倒是没一个凑过去。 桌边,那曾引起阿愁注意的红衣少年看看马车旁的热闹,再看看莫娘子师徒渐远的背影,低头对他弟弟道:“那丫头可真没礼貌,你帮了她,她竟也不来道声谢就这么走了。” 裹在白狐大氅里的男孩也在看着阿愁的背影。待他转过头来时,却是引得那些依旧围着这三兄弟的大小娘子们忍不住发出一阵低低的赞叹声。 这孩子虽然比他兄长矮了约有半个头,可看上去二人似乎年纪相仿,也大约十岁左右的模样。男孩生得极是标致,一张小脸被那雪白蓬松的狐狸衣领衬着,却是愈发地显得他肌肤如晶玉般洁净无瑕了,偏一双眼又如墨玉般深邃莫测——任是谁初见了这张脸,都极容易把他误认作是个女孩,不过,只要和这孩子对过一次眼,就再没人会有这样的误会了。 裹着狐裘大氅的男孩看着阿愁的背影轻皱了一下眉,然后扭头问着他两个兄长道:“我怎么觉得那女孩看起来很有些眼熟?二十三哥,二十六哥,你们可认得她?” 穿着青色锦衣的男孩只摇了摇头,那大红锦衣的男孩则不客气地嗤笑一声,道:“我可再不认得这么丑的女孩。”又笑道:“这倒奇了,居然还有你觉得眼熟的人?当初你刚醒时,可是连话都忘了该怎么说呢。怪腔怪调的,十句话里只能叫人听懂一两句。” 这里三兄弟看着莫娘子和阿愁的背影嘀嘀咕咕时,阿愁已经跟着莫娘子走远了。因此,她二人是既不知道写春联的桌边有人正议论着她俩,也不知道一个妇人看完马车旁的热闹挤出来后,正疑惑地看着她俩走远的背影。 *·*·* 阿愁跟着莫娘子快要走出这个坊区时,远远听到身后似有人叫着“阿莫”的声音。她扭头一看,却是立时就认了出来——后面追着她俩的,正是那大喇叭王大娘。 师徒二人对了个眼,阿愁正准备说,“要不我们装作没听到”,那莫娘子已经拉着她于路边站住了。 王大娘跑到近前,却是撑着阿愁的肩一阵喘息,又道:“叫我好追。” 莫娘子挑着眉梢问道:“大娘找我有事?” 王大娘的眼珠骨碌碌一转,抬头问着莫娘子道:“你是于这边坊里有生意,还是回娘家去了?”又看看她俩空空的双手,肯定道:“看样子不是有生意。那就是回娘家了。”又笑道,“这早晚,都快到午饭时间了,你娘家竟没留你用饭?怎的?还是说,你跟你娘家兄弟吵架了?可是他们又逼着你嫁人了?要叫我说,你何苦跟你兄弟拧巴着,你又不是那黄花大闺女,挑个差不多的,趁着这会儿年轻颜色好,赶紧嫁了得了。这女人啊,越老越不值钱……” 这会儿王大娘几乎把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了阿愁的肩上,偏偏她还说着这些不讨人喜欢的话。于是阿愁抬着个头,装着个天真无邪的模样问着王大娘道:“大娘今年多大了?” 王大娘顿时一噎。便是莫娘子为人一向严肃,这会儿也差点没能绷住。 见莫娘子木着张脸,看起来不像是会喝斥她家小养娘的模样,王大娘立时不满地嚷嚷开了:“这孩子,怎么说话呢?!”却是终于离了阿愁的肩,不再拿她当拐棍使了。 莫娘子这才低头对阿愁道:“太没礼貌了。问上了年纪的人岁数,该用‘高寿’二字。” 阿愁再没想到,一向严肃的莫娘子也有这般俏皮的时候,不由忽闪了一下眼,脆生生地应了一声:“是。” 师傅二人的一搭一挡,直气得王大娘的脸腾地就胀红了。 第26节 可就如上一次阿愁曾亲眼目睹的那样,王大娘就像那打不死的小强,她想要挖些什么八卦时,是咬着人再不肯松口的。于是只转眼间,她就抹了怒容,又装着个亲热的模样,对莫娘子笑道:“阿莫你可得好好谢谢我呢。你最近生意那么红火,可不多亏了我到处跟人提点着你?” 莫娘子看看她,只端着个古怪笑意向王大娘福了一福,应了声:“还真要多谢大娘了。” 这不咸不淡的一声谢,直噎得王大娘是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偏还不好对着莫娘子露出不满来,于是她只好拿阿愁作起法来,又是摇头又是皱眉地对莫娘子道:“你家这小养娘也忒会闯祸了,你可知道才刚险些被她惊了的马车是谁家的?” 莫娘子和阿愁对了个眼。才刚她二人一个忙着想心思,一个忙着东张西望,却是谁都没注意到那马车上有什么标志。 王大娘一阵连连咂嘴,又道:“那可是宜嘉夫人府上的马车!啧啧啧,亏得那车上没人。不过,便只是伤了马,也是件极要命的事,就算把你家这小养娘剐了只怕也再赔不起。你家这小养娘,才来了你家几天啊,竟给你招来这偌大的祸事,明儿社里的年会上你可得小心了,别叫那府上的人认出你来,不然不定要出什么事呢。” 阿愁听了,不由和莫娘子对了个眼儿。这王大娘肯定没听到有人指认“真正元凶”的声音。而直到这时,阿愁才想起来,她似乎应该跟那个替她洗清嫌疑的人道个谢,可她根本就没注意到是谁出声帮了她…… 莫娘子也才刚想起来这件事。于是,师傅二人又对了个眼。 不过,莫娘子倒并不曾跟王大娘辩解些什么,只向着她又福了一福,道了声:“多谢大娘提点。” 见莫娘子始终一副不咸不淡的模样,王大娘心里不禁一阵暗恨,可她又实在好奇着莫娘子怎么会这个时辰点出现在这里,便又把话题拉回了原处,绕着圈地问着莫娘子的去向。 阿愁早知道王大娘这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没脸没皮,且她也知道她师傅是打死不肯说谎的,而她自己却从不在意这种小事,于是她抢在王大娘话音的间歇里插上前去,抬头对莫娘子道:“师傅,快些吧,要来不及了。”又扭头对王大娘道:“对不住了,我师傅还有约呢,我们得走了。” 说着,只假装着个任性小孩的模样,硬是拉着莫娘子的手,趁着那王大娘没反应过来的当儿,拉着她师傅穿过坊间的小街,眨眼间就消失于另一个坊门下了。 终于摆脱了那死缠烂打的王大娘,莫娘子于松了口气的同时,也不赞同地对着阿愁一阵摇头。 不待她说话,阿愁就弯着一对细眯眼笑道:“师傅说过,说谎不好。不过,必要的时候,一点点小谎,应该不碍事的吧?” 她继续装着个孩子模样,捏着小指尖比划了一个“小”的范围。 莫娘子不禁又摇了摇头,道:“不以善小而不为,不以恶小而为之。谎话再小也是谎话。更重要的是,若是你放任自己说惯了小谎,只怕将来渐渐的也会放任自己说起大谎来。人要以‘诚’为本,便是一个小谎,也会叫你于人前失了诚信。我们做梳头娘子的,原就被人看不起了,若是自己再立不住,只会被人踩得越来越低。”又伸手抚了抚她的头顶,叹道:“知道你是为了我,可你年岁还小,这会儿我若不对你严些,将来你长歪了,只怕要恨我的。” 这些话,不禁叫阿愁一阵感慨。类似于这种说教,以前她奶奶也常说。不过,她只会对秋阳说前半截的话,这后半截的解释,奶奶可从来没说过——这大概就是亲生和非亲生的区别吧。因为秋阳是亲孙女,叫她奶奶觉得没必要跟她解释那么多。所以才说,至亲者至疏…… “其实我说的也算不得是个谎话呢,”阿愁弯着眼对莫娘子笑道:“师傅不是说,我们要去买酒买肉吗?这也算得是师傅跟我有约吧?” 看看她这赖皮模样,莫娘子忍不住又是一阵摇头,却没忍心再管教于她。 于莫娘子看不到的地方,阿愁则很是孩子气地悄悄吐了吐舌。 和莫娘子一样,前世的秋阳奶奶也十分坚持原则。许正是因为她奶奶太有原则了,才把个秋阳养得很是没有原则。只要别人对她略一施压,她很容易就屈服了……其实细想起来,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叫后来的秋阳在和秦川有矛盾时总习惯于先后退一步。而,就和小时候一样,虽然她表面上妥协了,其实不过是把所有的不满都积压到心底深处罢了。 那家伙总说:“这世上没人比我更了解你了。”他却是一点儿也不知道,十年的时间可以怎样地改变一个人。更何况,便是他们还都年少时,他也远没有他所以为的那么了解她…… 就在阿愁默默回忆着往事时,正跟着两个兄长于坊间写春联作耍的李穆,那手忽地一抖,已经写好大半的红纸上,顿时落下一滴墨印。 第三十三章·李穆 就在阿愁默默回忆着往事时,正跟着两个兄长于坊间写春联作耍的李穆,那手忽地一抖,已经写好大半的红纸上,顿时落下一滴墨汁。 “呀……”围观的大小娘子们忍不住发出一声遗憾的叹息。 李穆则伸手揉了揉额头,眼神里闪过片刻的恍惚。 “怎么了?”一旁的二十三郎李和见了,忙放下笔来问着他道:“可是被风吹着了?” 李穆摇摇头,低头看着那红纸上的墨点不禁又是一阵恍惚。才刚他的脑际似闪过一些什么,可他再凝神细想时,却又什么都没能抓住。 “我……”他犹豫道,“好像想起什么来了。” “你想起那个丑丫头是谁了?”二十六郎李程立时好奇地往他面前一探头,道:“该不是谁家的下人吧?那丫头丑成那样,竟也有主家肯要?!而且我看她的衣着打扮,看着连个下人都不如呢,也就只比那些乞丐体面了一点而已。” 他的聒噪,不由令李穆皱了皱眉,又伸手揉了揉额。 二十三郎赶紧放下笔,伸手越过二十六郎,探了探李穆的额,道:“可是头疼?该不会真被风吹病了吧?”又皱眉道,“你果然不该来的。便是如今你的病大好了,这街头上也冷着呢。” 那二十六郎一向是听风就是雨的禀性,听二十三郎那般说,便真个儿以为二十七郎是冻着了,当即也丢了手里的笔,再一把夺过李穆的笔,风风火火地推着他道:“真是的,原说得好好的,只要送我和二十三哥过来就好,偏你看了也要凑这个热闹。也不看看你那弱鸡一样的小身板,真冻病了,便是娘娘不罚我们,宜嘉夫人那里肯定也再不能挠了我和二十三哥!还不赶紧回车上暖和暖和去!”说着,竟是半拖半抱地架着李穆就上了那一直候在路边的马车。 原正帮三兄弟磨着墨的小番奴狸奴和丫鬟珑珠见了,赶紧也丢了那墨块,跟着爬上马车。却是一个忙着于暗格里拿出保暖的斗篷,一个从暖壶里给他兄弟三人各倒了一盅热茶。 二十六郎唠唠叨叨抱怨着二十七郎时,二十三郎则细心地握住廿七郎的手,见他手上温热着,二十三郎这才放了心,又接过珑珠手里的斗篷,仔细把李穆给裹严了,再接过茶盏亲自递到廿七郎的手上,道:“来,焐一焐手。” 直到接过茶盏,李穆才从恍惚中醒过神来,抬头看着一向惯于照顾人的二十三郎笑道:“我没有冻着,就是……才刚想事情,想得一时入了迷。” 虽说如今他早已经恢复了健康,可许是之前病得太久了的缘故,叫李穆那张小脸怎么看都要比常人更白了三分。加上他之前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头,便是于这一年里补回不少的肉,看着依旧还是偏于清瘦。因此,哪怕他淘气时都已经能够上房揭瓦了,于众人的印象里,他仍是那个风吹吹就要倒的“弱鸡”廿七郎。 二十三郎看看他,叹着气道:“你到底大病过的,不比常人,自己该注意多保养一二才是。”又道,“才刚里正说,已经在坊间的酒馆里订了几桌子饭菜酬谢我们,想来你们也吃不惯这些粗茶淡饭,不如就回吧。” “你呢?”二十六郎问。 二十三郎笑道:“我答应了永昌先生,午后还要跟着他们再去两个坊间呢。”又问着李穆,“宜嘉夫人那里该要等着你去吃午饭的吧?”见李穆点头,便又嘱咐道:“那你可记得早点回去,府里晚上要开家宴,晚了可不好。” 他又交待了狸奴和珑珠一些话后,便扶着那车门欲下去。可临下车时,他忽然想起什么,又扭头对二十六郎笑道:“如何?可好玩?” 二十六郎立时如炸了毛一般,挺直着腰肝嚷嚷道:“一点儿也不好玩!竟是上了你的当!我当怎么有趣呢,原来你竟是骗着我和廿七郎来给你做苦役的!” 李穆焐着那茶盏说了句公道话,道:“我怎么记得,是你死乞白赖非闹着要跟二十三哥来的?连我都是被你硬拉来的呢。” 因王府里的小郎君太多,且王妃又不真是个贤惠人,所以严格说来,他们这些小郎们不过是外面看着光鲜罢了。除了每人定量的衣食用度外,想要更多的东西就不能了。甚至连那出行的马车,也不是人人都有的。二十六郎之所以会缠上李穆,便是因为,李穆有一辆宜嘉夫人特意拨给他专用的马车。 见二十六郎缩起脖子,二十三郎和二十七郎对眼一笑。二十三郎又交待了两个弟弟几句“不许贪玩”的话,便回到他阿公和那些同窗身边去了。 二十六郎则凑到车窗那里,眼带羡慕地看了二十三郎好一会儿,才放下那厚厚的织锦窗帘,回头问着李穆道:“不是说,宜嘉夫人要另替你请个名师的吗?这事如何了?” 虽然府里每个小郎小娘到了年纪都会被送进王府学堂里去开蒙就读,可学里先生教书的水平实在不怎么样。因此,但凡求上进的,或者有本事有门路的,都宁愿于府外另寻个名师。 那二十三郎的生母张氏原出生于书香门第,其父是广陵城里梅花书院的掌院,人称“永昌先生”。因张氏年轻时极具才名,却再想不到因这名声惹祸上身,叫她于一夜之间被人掳了去。等永昌先生好不容易查访到她的下落时,她已经被那好色的广陵王给圈进了内宅。 虽说张氏沦落为王府的一个无名姬妾,且那时已经有了二十三郎,作为读书人的他亲阿舅和亲阿公,倒并没有因此就不肯认下这个女儿和外孙。虽然于官方的名义上,二十三郎跟他家再无关系,一家人依旧还是想着法儿地将二十三郎弄进了梅花书院里读书。 而于这种“积极要求上进”的事,只要不用王府里另外开支钱粮,王妃倒显得很是大度,从来不过问这等“闲事”。 和中规中矩叫着他阿公“永昌先生”的二十三郎不同,李穆从来不忌讳让人知道他和宜嘉夫人之间的血缘关系,因此答着二十六郎道:“我姨母的意思,想请个靠得住的先生住馆,在她府上教我。我倒想考一考那梅花书院试试。怎么说那梅花书院都是大唐十三所名院之一,学问应该不差的。只是,我病了这么多年,功课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只怕考不上呢。” 二十六郎看看他,一竖拇指,道:“有志气。”又笑道:“我是不行的,提到读书二字头就疼。好在便是我不学无术,将来也照样有一份俸禄可拿,总饿不死我便是。” 李穆横他一眼,倒没怎么狠劝他向学。顿了顿,他只问道:“你怎么说?是回府,还是跟我去我姨母那里吃午饭?” “当然跟你走了!”李程立时道,“我才不要在这街头上冻个半死,等着府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派车来接呢。”又羡慕地抬眼看着李穆这辆装饰豪华的马车,道:“还是你和二十三哥有福气。哪像我,不仅指望不上那些人,还得防着那些人来扒我的皮。” 李穆看看他,不禁一阵沉默。 因他什么都不记得了,有关王府里的一切,其实都是他于这一年里才恶补起来的。 要说起广陵王府,于整个大唐来说,可算得是个笑话。那广陵王的好色之名,甚至已经传到了西域诸国。王府里,侍候着大王的姬妾少说也过了百,至于子女,就皇家玉牒上的记载,则已经足足有八十八位之多了。 而和别的王府里常常不给姬妾所生的子女报名不同,广陵王府的王妃陆氏是个极公正之人,哪怕那广陵王如一个懒农夫一般,只管撒种不管收,她也算得是个极合格的农妇,只要王府里“收成”一个新生儿,她就极负责任地将那孩子抱养过去,同时往宗人府里报个名。因此,广陵王府竟是大唐所有皇室家族里,唯一一个将所有孩子都上了玉牒的人家。 而且,世家女出身的王妃还极讲究个规矩体统。便是她其实也很不耐烦教养府里的那些小郎小娘子们,她也绝不肯叫那些低贱的姬妾们教养了这些记在她名下的子女——反正王府里多的是各色奶娘仆从。 甚至,因那些孩子才刚出生就被王妃派人抱走了,以至于那些不受宠的姬妾,连自己生的是男孩是女孩都不知道。不仅如此,王府里许多的小郎小娘子们也搞不清自己的生母是哪一个,除非他们的生母能够像二十三郎、二十六郎或二十七郎的生母那样,曾于广陵王的面前得宠过相对较长的一段时间。 而对于知道自己生母是谁的小郎小娘们来说,这却未必是一件幸事。因为不是所有人都像二十三郎的生母那样,是被强掳来的,许多人都如李穆的生母牡丹娘子和二十六郎的生母承欢娘子那样,是家里趋炎附势,主动将女儿送进王府的。因此,这些知道自身出处的小郎小娘们,不免会被自己的生母以及母族亲戚们以各种理由给缠上。 不说二十六郎,便是生母已经亡故了的李穆,若不是受着宜嘉夫人的庇佑,他也少不得会被赵家人给缠上。 虽然同情着他二十六哥,李穆却是什么也说不得,只应道:“你的钱可够用?若是不够……” 不等他的话说完,李程已经挥着手拒绝了,道:“我宁愿我身上没钱。只要我确实没钱,谁也拿我没办法。” 二人于车帘低垂的车上说着话时,谁也没留意到,他们的马车正巧驶过莫娘子和阿愁的身旁。 因那跟车的侍卫看着眼熟,便叫阿愁多看了那车一眼,却是一下子就认了出来,这正是她差点闯了祸的那辆车。 于是她拉了拉莫娘子的手,将那车指给莫娘子看。 莫娘子看看那车,又冲着她一阵不赞同地摇头,道:“女子走路该目不斜视才对。”又挑剔地看看阿愁,“你的仪态该好好练上一练才行。” 顿时,阿愁一噎——好吧,前世被她奶奶这般教训过太多次了,所以阿愁倒并不觉得怎么难受。 倒是莫娘子,回过神来时,不禁悄悄看了阿愁一眼。见这丫头竟心大地不以为意,她不禁又暗暗摇了摇头,一时不知道阿愁这样豁达是好还是不好。 而,阿愁和李穆都不知道的是,当阿愁想到她奶奶时,马车上的李穆猛地一怔。因为那一瞬,他的脑际再次闪过那种熟悉的感觉。 “怎么了?” 见他忽然变了脸色,二十六郎赶紧把头凑了过来。 李穆立时不客气地一巴掌推开他的脸,皱眉道:“别出声!” 却是维持着一只手仍盖在李程脸上的动作,就那么皱着眉头,使劲追踪着脑海里那个飘忽着的……形容不出来的感觉。 半晌,李程才于他的掌下哼哼道:“我能动了吗?” 李穆回过神来,这才收回手,又狠拧起眉,揉着额头道:“你不许出声儿,我要想事儿呢。” 李程忽地就笑开了,道:“又来了,你明明比我还小了三四个月呢,竟总装着个大人的腔调说话。你这么个小人儿,能有什么大事想?” 他伸手想要去戳李穆的脑门,却叫李穆不客气地一巴掌打开他的手,不耐烦道:“别吵,我好像就要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李程不解。 “很重要的事。”李穆推开他,闭着眼靠在车壁上,又警告道:“你别再跟我说话,不然我可要赶你下车了。” 知道他说一不二性情的李程噎了噎,只得闭了嘴,挑开车帘无聊地往车外看去。 此时他们已经到了东凰大街上。因街上车多,叫他们的车一时堵住了。于是,便这么,李程再次看到了那个“丑丫头”。 他扭回头,想把那“丑丫头”指给李穆看。可看看李穆紧皱起的眉,李程撇了撇嘴,到底没敢打扰他,只自顾自地探着个头,看着那一笑起来眼睛就眯成两道细缝的丑女孩。 “你笑什么?” 忽然,一旁传来李穆的声音。 “啊?” 李程扭回头,不自觉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他居然也在笑着——细究起来,却是因为,那女孩虽然生得丑,可不得不说,她笑起来的模样,极能够感染人。 于是他再次撩起窗帘,指着车外道:“哦,就是刚才那个丑丫头……咦,人呢?” 车外,人流中早已经看不到莫娘子师徒的踪影了。 第三十四章·梦境 来到宜嘉夫人府上,李穆俩兄弟才刚向着宜嘉夫人见礼毕,那于人前一向摆着个端庄架式的宜嘉夫人就笑弯了眉眼,却是不顾二十六郎还在一旁看着,就这么一把将李穆搂进怀里,且还不用丫鬟帮忙,亲自动手替李穆除了外罩的斗篷和大氅,一边问着他:“冷不冷?” “不冷。” 李穆笑嘻嘻地应着,也于瞬间化身为一个实实的十岁少年,靠着他姨母的胳膊就是一阵叽叽咕咕,只恨不能把上午跟他两个兄长去坊间给人写春联的趣事全都一一交待给宜嘉夫人。 即便那二十六郎跟着廿七郎于宜嘉夫人府上也是常来常往的,且也没少见过这姨侄二人不避人的腻歪,如今再次看到,他仍是忍不住冲着廿七郎鄙夷地一撇嘴——亏他才评说这廿七郎总装着个小大人的模样呢,一见到他姨母,竟立时就现出小儿的原形了! 第27节 而,鄙夷归鄙夷,二十六郎心里却是很清楚,其实他也不无羡慕的。虽说他的生母还活着,可因王府里规矩大,他生母并不能常来看他。且,就算来了,那位也是冲他伸手要钱的多,对于他的冷暖饥饱,那人可从不曾主动问过一句…… 听说李穆竟跑到街上去吹了半天的冷风,宜嘉夫人立时将手伸进李穆的衣领里。见他身上热乎着,她这才略放了些心,到底还是急急命着丫鬟去煮来姜汤,又责备着李穆道:“便是你有心要做善事,在府里写好了命人送去也一样,何必亲自过去。”又道,“你可比不得你那两个兄长,你自小身子就弱,万一着了凉,可又是你自己受罪了。” 虽然宜嘉夫人的话里没一句是责备二十六郎的,二十六郎听了仍是一阵不安,忙站起身向着宜嘉夫人道歉道:“都是我们没照顾好廿七郎。” 宜嘉夫人抬眼看看他,微笑道:“这是哪里的话,廿七郎的拧脾气我哪有不知道的,他若自己想淘气,怕是谁也劝不住。” 正说着,门外忽然响起一个张扬的声音,“可是廿七哥哥到了?”不待门外守着的丫鬟进来禀报,那门上的锦帘就叫人一手给挑开了。还不曾看到人影,就又是一串连珠炮般的责备飘了进来:“廿七哥哥可真是,叫我们这么些人就等你一个,偏你不来姨母就不让开席。回头你得好好向我们赔个不是才成。”——那口气,竟跟她才是这家里的女主人一般。 话音落地处,便只见一个穿着件桃红锦袄的女孩挑着门帘抢着进来了。女孩的身后,跟着那原守在门口处的丫鬟。 在局促不安着的丫鬟身后,则又跟着两个穿着锦袄的女孩,却是一个穿着杏红,一个穿着玫红。 和抢着进门的那个女孩不同,不管是那丫鬟,还是跟在丫鬟身后的另两个女孩,三人都以一种紧张的神情在悄悄观察着宜嘉夫人。因为她们都知道,宜嘉夫人最是讲究个行事规矩。何况,不说那女孩不经通报就擅自往屋里闯,只她公然指责李穆一事,就已经是触了宜嘉夫人的逆鳞。 果然,正搂着李穆的宜嘉夫人那眉头一下子就拧了起来。若不是老于世故的她,于后进来的那两个女孩脸上看到一抹幸灾乐祸的期待,猜到其中应该另有因由,只怕她当场就得发作了。 她放开李穆,才刚要开口说话,李穆已经抢先于她站出去,冲着那穿桃红锦袄的女孩作了个揖,笑道:“娇娇妹妹教训得是,都是我的不是,我这里给几位妹妹陪罪了。” 李穆的道歉,立时让吴娇娇回头示威地冲着她那两个表姐妹抬了抬眉,然后笑眯眯地还了李穆一礼,道:“廿七哥哥可别怪我火气大,你是知道的,我是最饿不得的。” 李穆看看她,再看看另外两个女孩,以及这会儿才陆陆续续跟进来的几个表哥表弟们,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回头对宜嘉夫人笑道:“我也饿了呢。” 宜嘉夫人的眼也跟着闪了一闪,笑道:“既这样,那就入席吧。今儿是小年,于情于理上,你们都该各自回家跟你们父母团圆才是。等陪我吃完了午膳,只怕你们家里就该派人来接了……” 她话还没说完,吴娇娇就学着李穆刚才的模样,扑过去一把抱住宜嘉夫人的胳膊,抬头冲她撒娇道:“家里的车哪有姨母府上的车好,不如姨母派车送我回去呗?” 宜嘉夫人的眉微微一动,却在将要皱起还未皱起之时,忽地又放了回去。她不着痕迹地从吴娇娇怀里抽出手臂,不无暗讽地笑道:“也是呢,只怕这会儿你们家里都忙着,未必能想到派人来接,我就让人送一送你们吧。” 不想吴娇娇眼珠一转,忽然又改了主意,却是转身又扑到李穆身上,竟是不避嫌地抱着他的胳膊又道:“姨母既然还要送表哥表姐们,那我跟着廿七哥哥走好了。”又看着李穆道:“廿七哥哥,你送我可好?” 李穆的眉头也跟他姨母一样,于将皱未皱之际动了一下,然后他放平了眉头,看了宜嘉夫人一眼,扭头从吴娇娇的怀里抽回手,笑道:“只怕不太方便……” 他这抽手的动作,竟似惹恼了吴娇娇,她竟以一副理所当然之势板起了脸,冲着宜嘉夫人一跺脚,不依道:“姨母,你看嘛,廿七哥哥他嫌弃我!” 顿时,二十六郎李程忍不住伸手抚了抚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的胳膊。 而便是一向讲究个涵养功夫的宜嘉夫人,此时那脸色也不由黑了一层。 亏得这会儿有丫鬟送来厨房刚熬好的姜汤。宜嘉夫人到底担心着廿七郎,便丢了吴娇娇,先照顾着二十六郎和二十七郎各自喝了那姜汤。待他二人喝完,已经跟了宜嘉夫人十来年的刘老娘便在后面提醒着宜嘉夫人,“饭菜该凉了,夫人还是带着郎君娘子们移步偏厅吧。” 宜嘉夫人听了,便笑盈盈地拉着李穆兄弟的手,一边跟他二人扯着闲话,一边领着众内侄外侄们去了偏厅,竟是自始至终不曾再看向那吴娇娇一眼。 那吴娇娇几次欲抢上前去搭话,却不是叫丫鬟给堵住了去路,就叫刘老娘故意问着她话,竟再不曾摸到宜嘉夫人的近前。等她终于找着机会绕开那些碍事的人,却是这才发现,宜嘉夫人早领着李穆等人从厅里出去了。 别人都出去了,只最先跟着吴娇娇进来的那两个女孩还没有走。其中穿杏红衣衫的那个女孩笑道:“哎呦喂,我只当廿七郎真看上她了,原来不过是看在姑母的面子上,多给了人几份脸面罢了呢。偏某人没个自知之明,只当自个儿是什么天仙呢。” “人家不是说了嘛,”穿玫红的笑道:“我们都是家里送来陪姑母的,只她是姑母亲自接来的。这是姑母相中了她,要过继她的意思。那廿七郎便是王府里的小郎君又如何?等她给姑母做了女儿,廿七郎也得给她三分面子呢。看,这不就给她面子了?” 两个女孩咯咯笑着,转身走了。 被独自留在厅上的吴娇娇脸色一阵僵硬,然后又是一阵不解。她的母亲跟宜嘉夫人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只比宜嘉夫人小了两岁。当初她被宜嘉夫人接进府时,她母亲曾偷偷告诉过她,她大姨这么做是看上她,要过继她的意思。且后来她还曾偷听到宜嘉夫人于背后跟她母亲商量着,将来想她和廿七郎亲上加亲的事……因着这些缘故,叫吴娇娇觉得,自己跟那些舅舅家的表姊妹们是不一样的。且,廿七郎待她的态度也明显不同于旁人,若是旁人像她刚才那样,廿七郎早板着脸走开了,可唯独对她,不管她如何使小性子,廿七郎总能十分耐心地待她。这些都叫吴娇娇深信着,将来有一天,她会是这府里的女主人。所以,当表姊妹们讥嘲着她时,她才忍不住把那些话宣扬了出去。为了证实她的话,她这才故意冲着迟到的李穆和宜嘉夫人一阵撒娇卖痴…… 虽然李穆和宜嘉夫人看上去都没什么异常,吴娇娇却敏感地意识到,她好像做错了什么…… 吴娇娇满腹疑惑时,宜嘉夫人则一脸疼惜地安抚着李穆,道:“你不必为了我委屈自己。” 李穆眨了眨眼,冲他姨母笑了笑,没接话。 虽然他不知道他大姨最初为什么会相中那个愚蠢的吴娇娇,可只要他大姨愿意,他也愿意容忍吴娇娇的各种刁蛮任性。 不过——他微弯了弯眼——经了今儿这一回,只怕这个吴娇娇被送回去后,再不会被接来了。 此时的李穆还不知道,宜嘉夫人心里正盘算着,便是因他出身皇室而不能过继给人,但自己若是过继个女儿嫁给他,让他成为自己的女婿倒是可以的。 而叫宜嘉夫人没想到的是,因吴娇娇的一番宣扬,竟叫她那些兄弟们都知道了她的打算。于是,赵家诸位郎君们这才发现,原来可以过继的人选不仅仅只有男孩,女孩不定是个更好的选择——若真能嫁给廿七郎,那可就时真正的皇亲国戚了呢。 *·*·* 午饭毕,宜嘉夫人便果然如她所说的那样,派车将那些内侄外侄们全都送回了家,只单留下李穆兄弟俩陪她。 李程是个活泼的,便是宜嘉夫人看上去颇有些威仪,以他一向的没脸没皮,倒并不觉得有什么压力,因此,只围着宜嘉夫人一阵说长道短。 而自饭后,李穆就感觉出奇地困。李程那里还在叽叽呱呱个没完,他早已经靠着大迎枕睡着了。 宜嘉夫人见了,便也压着那完全没个困意的二十六郎于李穆的身边躺下,她则拿了本书,坐在一旁看护着二人。 那李程说着自己不困,可因李穆睡得香甜,宜嘉夫人又不搭理他,无趣之下,不知不觉中他竟也跟着有些迷糊了起来。 而,就在他将睡未睡之际,原本老老实实睡在一旁的李穆忽地坐了起来。 “别走!”他大喊道。 “什么?” 李程吓了一跳,赶紧也跟着翻身坐了起来。 一旁看着书的宜嘉夫人也赶紧过来,却是横过李程,伸手盖住李穆的额,见他没什么异状,这才放了心,问道:“可是做梦了?” 正处于半梦半醒之中的李穆抬头看看宜嘉夫人,又扭头看看李程,皱眉道:“阳阳呢?” “谁?”李程问。 李穆张了张嘴,却是忽地回过神来,看着宜嘉夫人怔怔道:“还真是做梦了。” 宜嘉夫人见状,忙从丫鬟手里接过茶盏,递到李穆的唇边,道:“来,先喝口水。” 待他喝了水,李程立时又兴致勃勃地问道:“你梦到什么了?” 李穆看看他,微微蹙起眉尖,只垂着那比女孩儿还要修长的浓密睫毛一阵沉默。 见他半晌不开口,李程性急地推了他一把,道:“你到底梦到什么了?” 李穆一顿,抬眸淡淡看他一眼,“忘了。”他道。 这一眼,不禁叫二十六郎不自觉地收回了推着李穆的那只手。不知为什么,他的那一眼,叫李程感觉十分陌生…… 宜嘉夫人倒没有注意到李穆眼神的变化,只笑道:“忘便忘了吧,做梦而已。”说着,又习惯性地将手伸进李穆的衣领里。 不想李穆忽地一闪身,竟没肯像以往那样让宜嘉夫人来测他的体温,只微笑道:“姨母,我不冷。”顿了顿,他将手里的茶盏递给宜嘉夫人,道:“我还想再睡会儿。” 宜嘉夫人笑道:“你原也没睡多久。”便又安顿着这小哥儿俩睡下了。 躺下后,李穆侧过身去,以背对着李程和宜嘉夫人。 刚才的梦,其实他记得很清楚。可当二十六郎问着他时,他却一点儿也不想把他的这个梦告诉别人…… “喂,廿七,”李程悄悄拿手指捅了捅李穆的背,道:“才刚你问什么‘阳阳’。那是什么?你梦到你在放羊吗?” 李穆闭着眼,没搭理他,心里却在想着那个“阳阳”。 *·*·* 梦里的李穆大概是八岁左右。因他母亲事先什么都没说,就将他带到一个陌生的新城市里,所以他跟他母亲很是闹了一阵子脾气。 而他母亲和以往一样,从来不在乎他的感受,只将新家的钥匙挂在他的脖子上,就去新单位上班了。 李穆记得,梦里的他好像是因为不想呆在那个全然陌生的新家里,就这么一个人出了门。他记得他坐在一个用铁链条吊着的椅子里,正前后晃着时,忽然就看到不远处有个女孩在看着他。 见他看过来,那个女孩很是友好地冲他笑了笑。梦里的李穆知道,因他长得好,从小就于女孩子里颇有人缘,所以,那女孩冲他微笑时,他颇不以为然地皱了一皱眉,扭开了脸。 他这拒绝的模样,叫那女孩愣了一愣,然后竟又冲他笑了笑,便扭头跟别的孩子玩在了一处。 许是因为拒绝了那个女孩的友好表示后,她居然还能无所谓地对着他笑,这叫李穆觉得这孩子很是奇怪,所以,哪怕他表面装着个对那女孩不感兴趣的模样,其实他的眼一直在偷偷瞟着那个女孩。 女孩看上去比他要略小个一两岁的模样。论相貌,她最多不过算得是清秀而已,但她极爱笑,且笑容还极具有感染力,叫人看着就心情很好。因此,不一会儿的功夫,她的身边就聚起了不少的玩伴。 看着女孩那如秋天阳光般灿烂的笑脸,李穆想,她一定有一对十分疼爱她的父母。她的父母对她一定是予取予求,才会叫她逢人就笑得那般没心没肺。他觉得,只有幸福美满的家庭里出来的孩子,才会有着那样的笑容。而他,大概一辈子都不会那样笑的。因为,和那女孩不同,他从小就没有一个完整的家。虽然从来没人当面跟他说过,从亲戚邻居的窃窃私语里,他还是听到了一个叫人尴尬的词——私生子。 是的,他是个私生子。他母亲从来不跟他提他的父亲,他也从来不问。其实严格说来,他母亲很不擅长跟孩子打交道,哪怕他才三四岁的时候,他母亲就已经以一个成年人的标准在要求着他了。他母亲要求他懂事、听话,自己为自己负责,能不打扰她时,就不许打扰她…… 看着那个笑成一朵花儿似的女孩,李穆心里突然就升起一股愤恨。凭什么那女孩能够笑得那么灿烂,他却连挑一挑唇角的心情都没有?! 于是,正处于狗也嫌年纪的他,便悄悄跟在那女孩的身后,想着怎么找个机会抹去那女孩脸上可恶的笑容。 而,当他找了个没人看到的地方,出奇不意地将那女孩推了个跟头时,叫他再没想到的是,女孩没哭没喊,居然爬起来就把他胖揍了一顿…… 被打成猪头一样的他回到家时,他母亲只不满地皱眉看了他一眼,便拿出一只药箱塞给他,让他自己上药,她则又缩回书房忙起她的工作来。 第二天,不甘心的他再去找着那个女孩时,依旧还是打输了。 这一回,他们互通了姓名。 “你叫什么?” 他抹着流血的鼻子问着那女孩。 虽然他这一脸的血是被那女孩打出来的,女孩看着他的眼神里依旧带着满满的同情。“阳阳。”女孩道,“我叫秋阳。你呢?” “秦川……” 他话还没说完,远处传来有人叫着阳阳的声音。秋阳应了一声,扭头对秦川道:“我朋友叫我了。再见。”说着,竟毫不留恋地转身就跑开了。 梦里的李穆心里明明想要她留下来陪着自己的,可到底因为他从来没有开口求过人,而眼睁睁地看着那女孩跑去跟别人玩在一处…… 醒来的那一刻,李穆差点以为自己就是那个秦川了,直到他看清围着他的二十六郎和他大姨,他才意识到,那不过是个梦。 梦里的他,穿着一身古怪的衣裳。身边的东西也全都是稀奇古怪的模样。可明明都是一些他从来没见过的东西,李穆却发现,他知道所有东西的用途和名称。 闭着眼的李穆于下意识里伸出食指推了推空无一物的眉心。此时的他自是还不知道,这是前世那个总爱借着一副眼镜假装斯文的秦川,所特有的一个习惯性小动作。 第三十五章·灶王爷 被二十六郎摇醒后,李穆那秀气的眉尖不由蹙了一蹙。虽然明知道断了的梦不可能再继续,他依旧感觉到一阵失落。 他抬着食指推向眉心时,手指推空的感觉,忽地就叫李穆愣住了。 “怎么了?” 已经穿好了衣裳,正由丫鬟侍候着穿靴子的李程扭头,恰看到李穆举着根手指的呆模样,便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李穆一眨眼,抬起另一只手打开李程那只于他眼前乱舞的手,一边答着“没什么”,一边将那根悬着的食指实实按在鼻梁上搓了搓。 不知为什么,刚才那一刹,他竟觉得他的手应该会碰到什么东西一般。甚至,这会儿摸着鼻梁,也叫他觉得,他的鼻梁上应该也有个什么东西才对。 这种感觉很是奇妙,所以他忍不住以食指在鼻梁上又蹭了一蹭。 偏他那肌肤遗传了他亲娘的好基因,生得又白又嫩,只这般蹭了两蹭,竟叫他两眼中间红了一小片。 宜嘉夫人见了,忙问道:“怎么了?痒吗?是被什么咬了?” “没有。”李穆答着,那食指忍不住又蹭了一下鼻梁,这才放下手,抬头问着侍候他穿衣的珑珠:“什么时辰了?” 第28节 珑珠才刚张开嘴,二十六郎就抢着道:“申正了。”又道,“放心吧,时辰还早着呢。” “也不早了,”宜嘉夫人道:“这时节天都黑得快,且不说从兴安坊到王府,还得过西凤大街。这年节下,街上肯定人多车多,我看你俩还是早些回吧,莫要在外面逗留了。” 坐在床沿边上任由狸奴给他穿着靴子的李穆忽地一抬头,问着宜嘉夫人道:“就姨母一人在家,不要紧吗?” 所谓“男不拜月女不祭灶”,便是宜嘉夫人立了女户,照着习俗,她依旧没那个资格祭送灶王爷的,所以李穆才有此一问。(注:此乃作者胡诌的,请勿考证。) 他这体贴的话,立时让宜嘉夫人柔了眼,笑道:“你且放心,今晚我不是一个人,玉栉社里不少人都要过来。明儿社里年会,我们还有事要商讨呢。” 宜嘉夫人那温柔的眼波,不由叫李穆一阵不自在。刚才那脱口而出的问话,现在回想起来,也于忽然间叫他感觉一阵别扭——就好像,这竟是他头一次向人公然表露他对别人的关心一般。 这个念头闪过时,李穆脑海里似有什么忽地亮了一下,可不等他反应过来,那种感觉已经转瞬即逝了。 “你说,娘娘会不会请教坊的人来府里献歌舞?”已经穿好靴子的二十六郎跺了跺脚,回头问着李穆。 李穆收敛神思,答道:“娘娘一向爱个热闹,该是会请的吧。” 二人穿好了衣衫,又陪着宜嘉夫人说了一会儿话,便被宜嘉夫人催着上了马车。 直到于马车上坐定,李穆才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忙扭头问着在车内侍候着他们兄弟二人的珑珠道:“差点给忘了,原已经许了你今儿假的,倒因着写春联的事,耽误你到现在。” 珑珠抬头笑道:“叫小郎记挂了。原不过是想着把小郎赐的东西送回家,叫家里人也高兴高兴的。东西我早已经托人送回去了,我回不回去也就没什么要紧的了。” “这怎么行,”李穆道,“早答应了你的,自然就该做到。”又问着珑珠,“你家住在哪个坊里?我们顺路送你回去。今儿晚上你也不用回来了,就在家住上一晚吧,明儿晚上锁门前回来就成。” 珑珠赶紧一阵摇头,道:“田奶娘腿病犯了,我再一走,小郎跟前可要没人侍候了。” 狸奴忙接话道:“姐姐,有我呢。”却是得了珑珠一个鄙夷的白眼儿。于是狸奴忙又道:“除了我,不是还有强二哥哥和香草姐姐,还有兰儿姐姐嘛……” 他话还没说完,二十六郎李程就嚷嚷开了,“听听听听!”他不客气地一推李穆,“你也不管管你的人!我那里可就只一个老奶娘带一个小子侍候着罢了。我都还没喊人手不够呢,你的人倒替你抱起屈来。你那里可足足比我多了好几倍的人手呢!这还叫不叫人活了?!” 因王府里子嗣太多,每人名下只得两个官配的侍候之人。若屋里想要多用几个人,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不花到王府的钱粮,王妃倒不会管。只是,养人总是要钱的,那府里的小郎小娘们却不是人人都能如李穆那样,有个有钱且又肯往他身上花钱的姨母。 他这半真半假的抱怨,引得李穆一笑,扭头对珑珠道:“不过一晚上罢了。” 珑珠仍犹豫道:“那两个虽说来了一年多了,可看着还不是很稳妥,还得多看看呢。” 李程听了,立时又叫了起来,道:“珑珠你可真是个操心的命。你今年该十六还是十七了?再一两年吧,你就该放出去嫁人了。依着你的意思,你还要带着你家小郎嫁人怎的?” 却是说得珑珠的脸哗地就红了,啐着他道:“二十六郎君再没个正经!” 二十六郎倒是颇不以为意,嬉皮笑脸道:“这话怎么不正经了?男婚女嫁,天经地义……” 见珑珠窘得小脸儿通红,李穆赶紧拦下胡说八道惯了的李程,问着珑珠道:“你家住哪个坊?” “仁丰里。”珑珠道。 “仁丰里?哪里?我怎么都没听说过?”和从小就被困在府里养病的廿七郎不同,二十六郎倒是常在城里四处乱窜的,可便是他,竟也没听说过仁丰里的名号。 却原来,广陵城里共有六十三坊,却是按照住户的社会阶层分了上中下三等,每一等的坊区各二十一个。出身王府的李程便是再怎么喜欢到处乱窜,依着他的身份地位,那些跟随他出门的人,最多也只会放任他窜到中等坊区去。如仁丰里这样住着下等平民的坊区,便是他想,也没人敢带他去。因此,他才连“仁丰里”的名字都不曾听说过。 而,那珑珠虽是仁丰里出身,可她自幼就进了王府当差,虽然她也知道各坊区间的等级差别,因她到底不是在外行走的,倒并不知道其中的忌讳,因笑道:“其实离王府也不远,只隔了两三个坊区而已。从王府大门往西,过了揽月桥就是了。” 那二十六郎立时笑道:“既这样,反正离王府也不远,就送你一送呗。” 珑珠哪里敢叫两个小郎送他,忙不迭地一阵推辞。 李穆横了二十六郎一眼,对珑珠道:“你且坐着吧。二十六哥他哪里是想着顺便送你一送,明明是他从来没去过仁丰里,这是要去看个热闹呢。” 被戳穿的二十六郎也不以为意,只觍着个脸对珑珠笑道:“正是呢,你好歹成全了我吧。” 珑珠还待要再推辞,李穆那里忽地看她一眼,然后便不容置疑地抬手敲了敲车壁,直接命车夫往仁丰里过去了。 这一眼,却是扫得珑珠的小心肝儿一颤,竟都有些不敢开口了。她自七八岁起,就被分到才刚刚出生的廿七郎身边侍候了,因此,她自认为她对她家小郎的性情不可谓不了解。和以前相比,虽说病愈后的小郎总时不时爱装出个小大人的模样,可总的来说,他依旧还是个孩子。而他刚才扫她的那一眼,眼神里却是全然看不到一丝儿的孩子气,竟叫珑珠于忽然间觉得,和她对眼的,就是个颇有威仪的成年人…… *·*·* 且按下那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悄然变化着的李穆不表,再说回阿愁。 阿愁师徒回到周家小楼时,小楼里家家户户都在忙着晚间祭灶之事。 因这是个大杂院,各家都没有个专用的厨房,这会儿一家家都将炉灶搬到了廊下,各家的女人们也都围着那灶台在忙碌着。 见她们师徒回来,众人全都纷纷跟她二人打着招呼。不过,和没脸没皮的王大娘不同,邻居们也知道莫娘子不爱跟人闲扯,都只略闲话了两句后,就放她二人上楼了。 那馋猫似的二木头孙林二最是鼻子灵,因看到莫娘子手上提着个捆着的荷叶包,便凑过去抽了抽鼻子,道:“阿莫姨,这是烧鸡吗?” 莫娘子微笑道:“是呢,正好打兴盛记门前经过,就顺便买了只。” 二木头又抽了抽鼻子,一转身,便跑去往那正跺着肉馅的小李婶儿身上一扑,扭股糖似地闹着要吃烤鸡。 他这一扑,险些儿叫小李婶儿跺到自己的手。小李婶二话不说,回手就往二木头的身上狠盖了两巴掌。二木头被打得一愣,原还没干嚎呢,偏巧孙老从屋里出来,正好看到小李婶儿“行凶”。老头儿立时喊着“心肝宝贝”的拉过二木头就是一阵查看。二木头原都被他娘打蒙了,这会儿回过神来,且他爷爷看着他还是一脸的心疼,立时叫他自个儿也心疼起自个儿,却是咧着嘴就是一阵嚎哭,直哭得孙老又是一阵更加的心疼。偏他还不好跟儿媳妇计较,只得恨恨地回屋去把孙大孙二拉过来一通教训。 老头儿的指桑骂槐,立时激得小李婶儿额上的青筋一阵暴跳。偏她也不好跟她公爹吵,于是便拉过二木头,又往这倒霉孩子身上狠盖了两巴掌,一边骂道:“都是你这搅家精,搅得家里不安宁!总有一天你要被人惯得犯了杀头的罪,那时候全家都安生了!” 屋里的孙老只气得一个仰倒,可他也不能白看着孙子挨打不管,只得先丢下两个儿子,扑出来护孙子。于是,楼下不免又是一番鸡飞狗跳。 孙家的热闹,看得阿愁忍不住就是咧着嘴一阵乐。开着锁的莫娘子立时不以为然地横她一眼,揪着她的耳朵就把她拉进了门。 阿愁也知道,就爱看热闹这一点,其实她一点儿也不比那王大娘好了多少。见莫娘子唬着个脸,她忙揉着耳朵冲她师傅一阵憨笑,又道:“我就只看看,我不跟人说。” 她这憨憨的模样,不禁叫莫娘子一阵摇头,有心要管严了她,又莫名有些不忍心,只硬着心肠一阵摇头,道:“这也不好。女子该以贞静淑德为本……” 得,便是莫娘子不识字,说起这个时代里的普世价值观,照样能够不带打顿地给阿愁上一堂女德课…… 阿愁原以为,莫娘子也会跟邻居们一样,把桌炉给搬到走廊上去用的,不想莫娘子竟没那样的打算。直到莫娘子遣她下楼去打水,阿愁借机往楼上下邻居的门前看了一眼,这才发现,原来邻居们用的,全都不是她家这样的桌炉,而是一种体积颇大的大肚子陶炉,上面可以放炒锅,下面用来添柴火——直到后来阿愁才知道,原来莫娘子用的这种桌炉,是一般人家用来烤火的,可当不得正经炉灶。 虽然不管是年幼的阿愁还是后世的秋阳,都不知道祭灶到底是个什么流程,不过她倒是知道,至少家里应该有个灶爷像的。可莫娘子家里就这么大的一点地方,阿愁东瞧西看,也没看到这种东西。 正于两张方凳架起的案板上切着烧鸡的莫娘子见她那模样,便问道:“你在看什么?” 阿愁道:“灶王爷在哪?” 莫娘子抬头看看她,见她竟连这点常识都没有,心里忍不住又是一阵怜惜,只垂眼道:“一来,我们家里从来不曾正经开过伙,倒不用特意请了灶王爷来。二来,都说‘男不拜月女不祭灶’,我们是女户,家里没男人,便是我们祭了,灶王爷也收不到的。” 阿愁眉头一挑,道:“怎的就收不到了?便是女户,也是一户人家。那灶王爷管的是一户人家的祸福平安,这跟家主是男是女无关吧。” 莫娘子的手一顿,忽地抬眼看看阿愁,道:“听着倒是有些道理。”然后又低眉想了想,冲那五斗柜上的一只扑满抬了抬下巴,对阿愁又道:“从里面拿一文钱去,你到巷口的杂货铺子里请张灶王爷的像回来。” 阿愁一怔。 莫娘子一皱眉,“怎的还不去?” 阿愁这才回过神来,从扑满里抠出一枚铜钱,又回头看向莫娘子。 莫娘子冲她抬了抬眉梢。 阿愁这才满腹疑惑地拿着那一枚铜钱出了门——她再想不到,她不过随口说了这么一句,竟叫莫娘子起了请灶王爷的念头…… 阿愁自是不知道,虽然莫娘子早就立了女户,可当时的她其实多少是有跟娘家人赌气的成分在其中的。所以,便是她一个人独居,也从来没想过要永远这样一个人下去,所以她家里才连个正经的炉灶都没有。直到这几年独自一人的生活,叫她渐渐看清了许多事。叫她意识到,其实便是她只一个人,生活也远没有她所想像的那般艰难。反倒是她以为会成为她依靠的家人,不仅不想让她依靠,还一心只想从她身上吸血……正因为看透了这些事,对家人失望之至的莫娘子才最终走进慈幼院,领了阿愁回来,又干脆利落地跟家人划清了界线。 阿愁那随口的一句话,恰正触动了想要重新来过的莫娘子。所以,明明身上已经没多少钱的她,才想着要认真请个灶王爷回来,认真地做为一户人家生活下去。 当阿愁捏着那一文钱下楼时,就只见四丫坐在最下面的一层楼梯上,扭着个头似跟二木头在生气的模样。那一刻钟之前还被他娘打得叽哇嚎叫的二木头,这会儿则早已经好了伤疤忘了痛,正嬉皮笑脸地逗着四丫。 见她下来,四丫赶紧站起来,仰着头问她:“你这是要去哪里?” 阿愁道:“我师傅让我去巷口的杂货铺子里买点东西。” “我跟你一起去。”四丫跑过来拉住阿愁的手。 阿愁还没答话,那二木头便叫道:“我也跟你们一起去。” 四丫立时竖了眼,喝道:“谁要你跟了?!我们女孩子的事,你个大老爷们掺和什么?!去去去!” 一听这话音,阿愁便知道,只怕是四丫家里又有什么重男轻女的事惹到这丫头了。 可见这二木头真是被他娘打得没脸没皮了,便是四丫这般凶着他,他依旧觍着个脸硬是跟着她二人出了门。 那杂货铺子在街对面。出了巷口,巷口旁开老虎灶的宋老爹看到阿愁,便笑着跟她搭讪道:“哟,今儿你师傅怎么肯放你一个人出门了?” 阿愁这才想起来,这居然是她头一次一个人出门。于是她弯起那细长的小眼,冲着宋老爹咧着一口细米牙笑道:“我师傅在家里忙着呢,我出来帮我师傅买点东西。” 她这一笑就找不着的眼儿,看得宋老爹忍不住也跟着一阵乐,伸手过去亲热地一拧她的脸颊,哈哈笑道:“这丫头,笑起来真喜庆,大爷我就爱看你笑。”说着,竟从屋里拿了一块祭灶用的饴糖,分给她和四丫二木头三人。 阿愁原想推拒的,那二木头早接过去把糖咬进了嘴里,四丫头也巴巴望着那糖。想着祭灶不能没个糖,偏那扑满里已经没几文钱了,阿愁想了想,便跟宋老爹道了声谢,腼腆地接了那糖,却是没像四丫和二木头那样放进嘴里,只悄悄拢进了袖笼里。 因她还要买灶王像,便跟宋老爹招呼一声,欲过马路去。只是,叫她没想到的是,她这里才刚一转身,就听到马路对面有个孩子高声叫着她的名字:“阿愁姐!阿愁姐!” 阿愁扭头看去,却是吃惊地看到,那慈幼院里早被人领走了的小冬哥,正在马路对面冲着她激动的挥着手。这还不算,他竟看也不看那路边将要过来的一辆马车,就这么横冲直撞地向着她扑了过来。 “当心!” 阿愁忍不住一声尖叫,下意识里想要向着冬哥扑过去。 “当心!” 随着又是一声喝,她的胳膊猛地被人一把拉住,阿愁一个立足不稳,便这么往后倒了下去。 第三十六章·无妄之灾 虽然年后阿愁就该十岁了,可因长期营养不良,使得她生得比同龄人都要瘦小许多。因此,当身后一股力道拉住她时,人矮身轻的她竟就这么一下子被那股力道给拉了过去。 不巧的是,她的脚还正好绊在身后拉住她的那人的脚上。于是,四足相绊的二人同时失去平衡,在不知什么人的惊呼声里,双双跌倒在地。且阿愁还感觉到,她的后脑勺似磕到了什么东西。 “唔……” 那被她压在底下做了肉垫的人发出一声闷哼。 阿愁手忙脚乱地想要从那人身上爬起来,忽地就看到,离她不到一尺处,一辆马车正飞驰而过。顿时,阿愁就给惊出了一身冷汗。 却原来,她只顾着警告对面的冬哥了,竟没看到,她的身后也有一辆马车正疾驰而来。 而,其实就算没有她的警告,那冒冒失失的冬哥也早被他身后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抓住了肩头。 阿愁匆匆抬眉看了冬哥一眼,见他没事,便赶紧爬起来,回头看向那仍被她压着的人。 这一看,却是叫阿愁又吃了一惊。那被她压在身下的“救命恩人”,竟是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孩子。 孩子的一只手捂着鼻子,正仰面朝天地倒在地上。那比女孩还要纤细修长的手指上方,一双如墨玉般莹润的眼眸里,正蓄着两汪粼粼的水波。而,便是他那只盖在鼻子上的手几乎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这眉眼,依旧能够叫人看出,这是个生得十分漂亮的孩子——如果他沉默凝视着阿愁的眼眸里,没有高高在上地写着“愚蠢的人类”这几个大字的话,阿愁觉得,他应该还能更漂亮一些。 顿时,阿愁心头就是一阵古怪。虽然明知道这孩子于她有恩,可他那嫌弃的眼神,则像是一脚踩在她的麻筋上一般,叫她忍不住一阵气恼——又不是我要你救我的!阿愁不由在心里一阵孩子气地嘀咕。 至于倒在地上的李穆,此时心里则是一阵后悔。 却原来,当阿愁跟老虎灶的宋老爹闲话时,李穆的马车正好于他们身后不远处停下。珑珠原劝着两位小郎赶紧回去的,可贪玩的二十六郎对普通的市井人家是怎么过小年的十分好奇,很想去珑珠家里看看,便拖着二十七郎也一同下了车。他那里只顾着纠缠着珑珠了,也就没有注意到阿愁,倒是李穆一眼就看到了她。 前世时的秦川就有着过目不忘的好记性,这一辈子的他也是一样。因此,他一眼就认出了阿愁就是上午曾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丑丫头”。而,虽说认出了她,李穆倒并没有想过要跟她有什么交集,所以他也只是好奇地多看了她两眼。然后他就发现,这“丑丫头”叫着别人“当心”时,她自己居然大意到都没有看到正有一辆马车从另一方向快速驶来…… 倒在地上,鼻子上的酸疼令李穆止不住泛起一阵生理性的眼泪。想着他救人居然救出这种结果,且二十六郎看到他这眼泪涟涟的模样,不定又要说什么怪话时,他忍不住就是一阵迁怒——都是那笨丫头! 就在李穆和阿愁二人默默对视时,刚刚发出惊呼声的珑珠和二十六郎、侍卫、车夫等人全都回过神来,一下子全都向着李穆冲了过来。 第29节 这些人就只顾着那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李穆了,于是,那“身娇体弱易推倒”的阿愁不由就叫他们给撞得一阵东倒西歪,险些儿再次摔倒。 顿时,阿愁心里仅剩的一点感激,都被这不客气地冲撞给撞得无影无踪了。不过,她自恃自己是个成年人,便是心里不高兴,到底对方于自己有恩在先,她只得按捺下那不满,也跟着围了上去。 此时,只见地上那个长得像个女孩儿的男孩,已经被人扶了起来,正靠在一个面容娇俏的女孩怀里。他的身旁,一个身着大红锦袍的男孩正殷殷问着他:“廿七,你没事吧?” 念妻?!这算什么名字? 跟着众人围过来的阿愁心里正奇怪着这孩子的名字是哪两个字时,只见那孩子拿开捂在鼻子上的手,顿时,两管鲜血滴落下来,在他身上那件雪白的狐裘大氅上绽开两点血花。 “呀,血!” 扶着男孩的女孩尖叫一声,直惊得身旁那红袍男孩也跟着惊叫起来,“伤到哪儿了?!” 一时间,围在男孩身边的众人,包括阿愁在内,都被这殷红的鲜血给惊得一阵手足无措。 他们的惊呼,这才叫街边的宋老爹和街坊四邻们反应过来,纷纷围了上来。却是有骂着那马车居然连停都不曾停下的,也有热心上前问长问短的,更有人忽然认出,那抱着流血小郎君的女孩,可不就是九如巷里郑阿婶家的阿秀…… “这不是郑阿婶家的阿秀吗?”有人惊呼道。 顿时,原本闹哄哄的现场为之一静。因为这一声惊呼,一下子叫众人忆起,那郑阿婶平常可没少在邻里间卖弄,说她女儿是在王府当差的,是侍候那府里小郎君的侍女……再联想着阿秀刚才惊呼的那一声“小郎”,那么,地上正流着鼻血的这位是个什么身份,自是不言而明了。 市井百姓,说纯朴也纯朴;说狡猾也狡猾。在不知李穆身份前,见一个孩子受伤,邻里们倒不介意出手相帮的,可因着那阿秀泄漏了李穆的身份后,反倒叫这些小老百姓们顾忌起来,心眼儿多的,难免怕那王府因小郎君受伤而迁怒到自己身上,于是,众人那伸出去的手,一时间竟缩回了大半。 草根出身的阿愁多少也能猜到这些街坊们的想法,可不管怎么说,这位小郎到底是因她而受伤的,她便赶紧上前一步,才刚要央着人给找个大夫,旁边忽然有人拉了一下她的衣袖。她低头一看,却原来是冬哥。 “阿愁姐。”自知闯祸的冬哥一脸忐忑地看着她。在他的身后,是刚才那个及时抓住冬哥的三旬男子。 阿愁此时也顾不上跟冬哥叙旧,只安抚地冲冬哥笑了笑,便又转过身去。 她刚要再次开口,冬哥身后的那个三旬男子已经挤进人堆里,伸手从阿秀的怀里接过李穆,并且一把将李穆从地上抱了起来,又扭头看着众人道:“麻烦谁去周家小楼看看孙二先生可在家。” 没能挤进人堆里的二木头听到他爹的名字,立时跳着脚叫道:“我爹在家呢,我去叫他。”说着,拔脚就往回跑。 四丫也喊着“等等我”,向他追了过去。 见有人去叫大夫了,男子这才回过头来,对被李穆的鼻血给吓住了的李程等人道:“不好叫小郎一直在这地上躺着……” 他话还没说完,那原本因震惊于李穆的身份而一时懵住的宋老爹也反应了过来,忙接话道:“对对对,不能就这么躺着。”又指着自家的老虎灶道:“来来来,先把小郎搬到我家去,老虎灶旁边暖和,不会冻着。” 有人挑了头,原本因怕受牵连而缩手的邻里们见了,便纷纷都丢了顾虑,热心地挤上前来帮着忙。于是,等二木头拖着他爹,后面跟着听到消息的莫娘子,以及周家小楼可以闲下手来的一众邻居们过来时,李穆已经被安置进了宋老爹家里。 他们进门时,那王府里的两个小郎君正被一群妇人们殷勤地围着,却是正如鸭子课堂般,人人都争着想叫王府小郎君试一试她们家里祖传的止鼻血秘方。一向动作利索的宋老娘更是已经备好了两个包了香灰的麻布团,只等小郎君一点头,她立时就能供应上…… 和别人一进门就好奇地寻着那王府两位小郎君不同,莫娘子一进门就四处找着阿愁的影子。偏阿愁生得又矮又小,叫她费了一番功夫才从人缝里看到,原来阿愁正给珑珠——即郑阿婶的女儿阿秀——在打着下手。那珑珠则拿着一块帕子,细心地擦拭着李穆那沾了血的脸和手。 至于那“病患”李穆,其实这会儿他早就已经不流鼻血了,不过因那些妇人们都只顾着争谁家偏方有用了,竟是谁都没有注意到。而如宋老爹他们这些注意到的,则只相信大夫的话。因此,直到宋二先生给出个“无事”的结论,众人这才全然放了心。 和不知究竟的邻里们不同,只比李穆大了四个月的二十六郎李程,可是深知二十七郎那美人儿灯似的身子骨的。他生怕因着这个意外,叫好不容易痊愈了的李穆“旧疾复发”了,直到那个看上去似乎挺可靠的郎中判了个“无事”,他这才大大地松了口气,然后便想起那个“始作俑者”来了。 于是他一扭头,这才头一次注意到,那个把二十七郎撞了个满脸血的小丫头,居然就是上午时那个不知感恩的丑丫头! “诶?!”他立时抬手指住阿愁,“怎么又是你?!” 正将重新搓过的帕子递给珑珠的阿愁一抬头,便直直对上了二十六郎指向她鼻尖的手。 她忍不住一眨眼,那不大的一双眼里,两只乌黑的眼珠竟于无意间对成了个斗鸡眼儿。 这滑稽的模样,便是李穆见了,都忍不住露出一个微笑来。虽然他心里很看不上这女孩的笨,可他也知道,他之所以受伤,其实也怪不得这个女孩,于是便对李程道:“二十六哥,不关她的事,这是无妄之灾。” 李程也被阿愁这斗鸡眼儿给逗笑了。他缩回手,道:“你鼻子被撞出血这件事,倒确实算得是无妄之灾,可之前你帮她解围,还有才刚你拉住她,才没叫她被车撞上,这两件事,她总该要谢你的吧?” 而,别说二十六郎这时才注意到阿愁,便是阿愁,也因着孙二先生说李穆“无事”而放了心,却也是同样才注意到李程那醒目的一身大红团花锦袍。于是,她也想起上午的事儿来了。 当然,这会儿她也已经意识到,她竟误会了那个“念妻”二字——原来是“廿”,“廿七”。二十七的意思。这个“廿”字,虽于这个时代里常见,可在秋阳的那个年代里,这个字都快没人认识了…… 阿愁自认为是个恩怨分明之人,虽然救她的这孩子给她一种不太好的感觉,但好歹人家确实是有恩于她。于是她毫不含糊地站起身来,冲着那两兄弟行了个屈膝礼,大大方方道:“多谢两位郎君。”又解释道,“其实早上就该道谢的,只因当时人多,一时也没听出来是谁帮我解了围,这才失了礼数。”说着,又转向李穆郑重行了一礼,道:“多谢小郎两次帮了我。” 见这女孩还知道感恩,李穆那因受伤而不爽的心情不由好了许多,便微笑着抬了抬手。他才刚要说话,李程已经抢着凑到阿愁面前,笑道:“就只这干巴巴地一声谢?” 阿愁不禁一阵眨眼,一时不知该怎么回他这话才是。 二十六郎则转着眼珠又道:“你瞧瞧,廿七的衣裳都因着你给弄脏了,怎么着你也得负起责任来才是吧。” 因珑珠只顾着清理李穆脸上和手上沾着的血了,一时没能顾得上打理他的身上,因此,这会儿那件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雪白狐裘上,正印着的两滴醒目的殷红血迹,显得格外地惹眼。 这……是叫她赔的意思吗?! 阿愁呆呆看看那血迹,又抬头看向李程——照着这一世皮草的价格,以她如今这一穷二白的身价,叫她卖了两只肾也赔不起啊……何况,这个年代里,只怕她的肾都没那猪腰子值钱…… 见阿愁那呆呆的模样,躺在胡床上的李穆立时便知道她想歪了,心里不禁又是一阵鄙夷——这丫头真笨! “二十六哥!”他抬头警告了李程一声,又扭头看向阿愁,尽量摆着个和蔼的模样,笑道:“别听他胡说,你原也没叫我救你,是我自己弄脏了衣裳的,跟你无关。” 他的话,恰正戳中阿愁心底暗藏的想法。她抬眼看看李穆,却是再一次从这孩子的眼里读出了一股鄙夷之意。于是她立时就再次暗黑了——这孩子这么说,是在暗讽着她吧?!她想。 二十六郎李程可不知道这会儿阿愁暗黑化了,直到二十七郎那般说,他才意识到,他的话叫人误会了,于是忙对着阿愁更正道:“我不是叫你赔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说,你怎么着也得带我们去你家里吃杯茶,再把廿七的衣裳给打理一下吧?今儿可是过节,你好歹得叫廿七能见人不是?” 暗黑了的阿愁则忍不住又冲着李程一阵眨眼——什么个意思?!想去她家?!为什么?!难道是想摸清她家的位置,然后找机会上门寻仇?! 就在她眼看着就要无限黑化下去时,她的肩上忽然落了一只手,回头一看,却原来是莫娘子过来了。 莫娘子安抚地在阿愁肩上轻拍了一下,然后越过她,向着李穆兄弟行了一礼,却是不卑不亢地把她和阿愁的关系给这二人解释了一遍,又道:“这位小郎说得是,虽说是无妄之灾,可到底是因为救我徒弟才弄脏了衣裳的。我们无以为谢,至少也该有所表示才是。”她上前一步,凝神细看了一会儿李穆身上那件沾了血迹和泥土的狐裘大氅,然后抬头道:“该是好处理的,还请小郎将这件衣裳交给我。” 李穆倒是对这不卑不亢的莫娘子印象很好,便笑道:“不烦劳娘子了,这狐裘的好处便是不容易脏,回去擦一擦也就能干净了。”又从胡床上下来,向着众街坊团团一礼,道:“多谢诸位殷勤款待,时辰不早了,坊门要关了,我们也要回府去了,就不打扰了。” 一番客套后,他便硬拉着那还想找理由留下的二十六郎,就这么上了马车。 出了这等意外,珑珠是怎么也不肯留在家里过夜了,只匆匆和那跟过来看热闹的郑阿婶说了两句话后,便也跟着上了车,侍候着李穆兄弟一同回了王府。 直等那马车出了坊门,坊门随着那暮鼓声缓缓关闭,仁丰里的街坊们仍然不肯就此散去,人人都在热议着那王府里的两位小郎君。 “……特别是那位二十七郎君,原只听说他得了佛祖庇佑才彻底好了,却再想不到,他竟生得这副模样。只怕这样一来,那广陵城第一美男子的名号,该换人了吧?” 跟在莫娘子身后,随着周家小楼众人往回走的阿愁听了大家的议论,忍不住冲着已经全然黑了的夜空翻了个白眼儿。前世的秋阳审美偏于欧美,最是欣赏个肌肉男了,而如今这个年代里,却是肤白貌美的伪娘和行动如弱柳扶风的病美人儿当道! “那二十六郎君也不错呀,生得浓眉大眼,看着就极精神极健康。”她忍不住悄声对着莫娘子议论道。 却不想她这般低声说着话时,恰正遇上众人议论停歇的当口,于是她的声音一下子便突显了出来。 “咯,”走在她前方的韩家二娘韩柳儿忽然低头一笑,回头斜眼看着她道:“原来你喜欢这样的呀。” 莫娘子的眉头皱了皱,道:“阿愁年纪还小,哪懂得什么喜不喜欢,不过随口一说罢了。” 莫娘子对她的维护,不禁叫阿愁一阵感动。她抬起头,就只见她师傅不悦地拧着眉,见前面诸人都没有注意到她们,莫娘子又压着声音喝斥着她道:“正正经经的女儿家,哪好随便议论外男的?!便是听到有人那么说,你也该装作没听到才是。” 阿愁:“……” ——好吧,代沟。近千年的代沟! 作为一个成年人,便是心里其实并不认同莫娘子的话,阿愁也没有开口辩驳,只如以前对她奶奶那样,口是心非地向着莫娘子道了个歉。 上了二楼,莫娘子正在开门时,楼下忽然传来那总爱充着个楼长的孙老的声音。 “阿莫啊,”孙老于楼下大声道:“今儿这事可多亏了王府里两个小郎君伸了把手。我看你明儿得带着你家那丫头往王府走一趟才是,怎么着也得给两位小郎君道个谢,再告个罪,这才是你的礼数。” 莫娘子的眉微皱了一皱,走到栏杆边,对着楼下笑道:“我看那两位小郎的眼色,怕是不怎么乐意跟我们这样的人有来往呢。若这般贸然过去,不定要招了人讨厌的。更甚者,只怕还当我们有什么别的所图,这样倒不好了。我想着,与其亲自上门,倒不如明儿我买些茶食点心,烦劳郑阿婶家的阿秀给她家小郎带过去,也一样是全了礼数。” 孙老一听就摇了头,道:“你也忒多心了。” 莫娘子笑道:“我宁愿多心一些。人家好心救了阿愁一回,倒不好给人添了麻烦。”又扭头招呼着于栏杆边听着他们说话的郑阿婶道:“回头只怕得麻烦阿秀了。” 郑阿婶立时笑道:“麻烦什么,不过是举手之劳。” 略闲话了几句后,莫娘子带着阿愁回到屋里。默了默,她转过身来,对阿愁正色道:“你记住了,虽然那位小郎君于你有恩,可这件事,他不提,你便只于心里记着,千万莫要主动去招惹了那些人。那些人,说到底,跟我们不同,原就不是我们能说得上话的。” 顿时,阿愁心头一跳——这话,听着太耳熟了! “师傅放心,以后就算看到他们,我也躲着他们。” 她看着莫娘子一弯眼。且不说那个救了她的二十七郎,看她的眼神里全然一片鄙夷,就那二十六郎,她也不过只是好奇着他是不是那个差点叫她掉下屋顶的淘气小子罢了。虽然她承了那位廿七郎的救命之恩,可总的来说,她一点儿也不认为,王府里那两个小郎君就都是什么好人。 *·*·* 当阿愁于心里给李穆兄弟头上各划了个大大的叉时,李穆的马车上,那二十六郎李程正一脸不满地抱怨着李穆:“可真是的,这么好的机会,竟白叫你给拆穿了!” 李穆横他一眼,道:“你不过是没能忽悠住珑珠,就想着去那女孩家里看个热闹罢了。可你也该替人家想想,以你这样的身份过去,只怕要吓着人家的……” 话说到这里,他忽地一顿,心头竟对这样一个会替别人着想的自己,升起一股陌生感来。然后他才意识到,之前当他对宜嘉夫人表现出关心之意时,他的心头也曾掠过同样的陌生感觉来着。就好像,他之前并不怎么懂得去表现对别人的关心一样。 而,事实上,他自小就被人夸作“善解人意”的…… 忽然,李程拿肩一撞他,“那丫头居然真叫阿丑,难怪她长得那么丑了。” 被打扰了思路的李穆立时不高兴地一拧眉,道:“她叫什么关你什么事?反正是一个以后再也见不着的人。” “这可未必。”李程笑道,“我觉得那丫头挺有意思的。” “我可一点儿都没觉得。”李穆不感兴趣地扭开头去。 第三十七章·秦川 大概是莫娘子那句“跟我们不同”,叫阿愁想起前世时她奶奶的那些话,于是当晚,她在梦里大哭了一场。 直到她被莫娘子推醒,阿愁于半梦半醒之间打了个嗝,她才意识到自己哭了。 “怎么了?可是做恶梦了?”莫娘子的手垂下床沿,轻轻抚过阿愁的头顶。 那温柔的触碰,立时驱散了梦境里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悲伤。阿愁伸手抹了一把脸,振作起精神,抬头冲着莫娘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抱歉道:“吵醒你了。” 莫娘子摇了摇头,借着窗外的天光细看看阿愁的眼,叹道:“看来昨天到底还是吓着你了。”又道,“你莫要想太多,贵人虽然难缠,不过也不都是些不讲理的。何况,昨天那位小郎也亲口说了,这不过是无妄之灾。便是有什么事,也还有师傅我在呢。” 阿愁一愣,抬头看看莫娘子,心头忽地就是一热。 刚才她于梦中,又梦到了她奶奶去世后,那清清冷冷且浑浑噩噩的几年。那几年里,她不跟任何人有任何过于亲密的交往,也对别人主动表现出来的友善视若无睹。她把自己包裹在安全的孤寂里,却误以为,这就是“岁月静好”…… 隔了一世,如今以阿愁的身份去重新审视秋阳,阿愁才发现,前世时的秋阳其实十分擅长自欺欺人。如果不是那个没有风度的同事拆穿了她那自以为的“岁月静好”,她大概都没有意识到她的自我封闭。 而,如果那天秦川没有突然出现的话,阿愁想,以秋阳的性格,她也许会置之死地而后生,从此自过去的情伤里幡然醒悟,开始一段新的人生……可惜的是,造化弄人,偏偏秦川在她最脆弱的这个要命时刻里又冒了出来…… 刚嫁给秦川时,秋阳有好一阵子都没能回得过神来。虽然有大红结婚证书证明着她和秦川已经是夫妻的事实,虽然她的手指上套着秦川送她的硕大结婚戒指,可她心里其实一直怀着一种不踏实感,以至于她都不敢去问秦川,问他为什么这么多年他都没来找他,以及,为什么现在又突然出现,而且还突然地向她求了婚…… 也幸亏秦川没等她鼓起勇气来问,就主动告诉了她,这些年,他都做了些什么。 直到这时,秋阳才吃惊地知道,原来在她收到录取通知书的当天,秦川曾打电话去家里问过她的成绩。因为秋阳不在家,电话是秋阳奶奶接的。已经几年没怎么跟秦川说过话的秋阳奶奶,一改往日的冷淡,不仅告诉了秦川,秋阳考中的学校和专业,还主动问了秦川的近况。在得知他将要出国留学后,秋阳奶奶叹了口气,道:“到此为止吧,以后别再来找我家阳阳了……” 秦川的出现,于处于崩溃边缘的秋阳来说,等于是溺水之人的一根救命稻草。不想放手的二人,就这么冒冒失失地步入了婚姻的殿堂。那时候的秋阳和秦川,谁都没有想到,哪怕他们自己觉得时间于他们是静止的,可十年的时间里,一点一滴的积累,到底还是改变了很多事。婚后,习惯了自我封闭的秋阳,一直没能找到渠道释放自己;而位高权重的秦川则愈发地霸道独断,又总自以为是地掐断秋阳那想要重新振作起来的苗头,以至于到最后,一个越来越封闭自我,而另一个,却根本就没有察觉到问题的所在,还自以为他们的婚姻极是美满…… …… 窗外,传来五更两点的梆子声。 阿愁蓦地一挺脊背,回手拿过枕头连拍了三下,又翻过一面重新摆好,然后伸手推开被褥坐起身,抬头对床上的莫娘子笑道:“该起了。”又以快活的语调问着莫娘子,“昨儿拆烧鸡的时候,我特意把鸡骨头留了下来。我们拿鸡骨头熬汤吧,然后下鸡汤面当早饭。可好?” 第30节 莫娘子抬眼看看她。阿愁此时说话的语气,全然不像是一个晚辈对长辈。不过,莫娘子倒并没有因此觉得受到了冒犯,只无奈地摇头笑了笑,道:“你先把火升起来再说吧。” 来莫娘子家里已经有小半个月了,阿愁依旧没能学会怎么一下子就升起一把好火。于是她冲着莫娘子弯眼笑道:“今儿我肯定一把就能点着。”说着,披了莫娘子的一件旧棉衣,拿着铜斗去外面的走廊上升火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果然已经掌握了升火的诀窍,居然这一回真的叫她一把就点着了柴火。看着铜斗里渐渐燃起的火苗,阿愁不禁微笑了起来。虽然她此刻不是站在川上,看着那带着未燃尽的闪烁,被热风吹过屋檐的炭灰,她仍是想到了那句著名的“子曰”——逝者如斯夫。 前世的事,已经是过眼云烟,哪怕她心里再怎么放不下,也只能是一种未能圆满的遗憾了。逝者如斯夫吧,往者往矣,来者可追,如今她已经不是秋阳了,前世就让它随风去吧。作为阿愁,她好好的、认真地活着就好。 这一世,她可再不会傻到为了别人,放弃成为自己了。 *·*·* 就在阿愁于走廊上看着飘起的火星时,广陵王府里,二十七郎君的卧室中,李穆蓦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睡在外间软榻上守夜的珑珠听到动静,赶紧进来,又挑着帐帘探头看去。就只见穿着一身雪白中衣的李穆,低头坐在锦被中间,正以两根手指捏着眉心。 “小郎,怎么了?”珑珠细声问道。 李穆那捏着眉心的手指一顿。抬头看向她时,眼眸里弥漫着一种茫然的神情,仿佛不认识她一般。 可眨眼间,他就回过神来,却是语焉不详地“唔”了一声,又伸着食指推向眉心处。 只是,他的手指还未曾触及到眉心,便忽地悬空停住了。 李穆皱眉看着他那悬在鼻梁前方的手指一阵默默出神。 珑珠见了,不禁有些担心,便依着往日的习惯于床沿上坐了,一边伸手过来欲覆在他的额上,一边轻声问道:“可是有哪里不舒服?昨儿就说要请个太医过来给小郎好好看看的,偏小郎竟不肯……” 她伸过去的手,叫李穆偏着脑袋闪开了。 “我没事。”他沉声道。 虽然只三个字,却是不知怎么,听在珑珠耳朵里,竟有着一种别样的陌生。她不由愣了一愣。 李穆也是一愣。然后他眨了一下眼,仿佛才刚认出珑珠来一般,神色忽地一松,冲她笑道:“我真的没事。” 那重归熟悉的温和笑容,不禁叫珑珠松了口气,笑道:“小郎不会是魇着了吧?” “魇着了……”李穆微眯着眼重复道,却是又是一阵恍惚。就在珑珠忍不住又要担心起来时,他的神色再次恢复了正常,问着珑珠道:“什么时辰了?” “早着呢,还没到五更三点。”珑珠小心看看二十七郎的脸色,道:“小郎要不要喝点水,然后再睡一会儿?” 李穆点点头,就着珑珠的手喝了口水,然后拉起被子盖住胸口,缓缓闭上了眼。 秦川。 从冗长的梦中醒来,李穆忽然就记起来了,原来那并不是梦,那是他的另一段人生。以及,他的另一个名字——秦川。 不过才一年没能想起来,如今再次默念着这个名字,竟叫李穆有一种陌生之感。便是梦里重温着秦川的一生,便是如今已经知道,那其实也是自己,可那段人生,在李穆看来,依旧感觉陌生。更叫李穆感觉陌生的是,许多当年秦川觉得理所当然的事,于如今的他看来,却远远不是前世时所以为的那样。 就比如,秋阳。 那时候,秋阳总跟秦川闹着别扭。秦川以为,她这不过是借机冲他撒娇,或者只是秋阳的不安全感在作祟。但换作这一世的李穆,他竟立时就分辨出,其实她这不是在撒娇,而是在抗议…… 头一次见到秋阳时,秦川以为,她一定有个幸福美满的家庭。直到后来他才知道,原来秋阳和他一样,也有个不完整的家。甚至,他觉得秋阳比他更可怜,因为他和他母亲虽然关系不亲密,但到底相互尊重着。而秋阳奶奶却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太太,对秋阳不是喝斥就是教训。秦川甚至认为,秋阳是生活在一个冷暴力的家庭里。所以,一开始时,他对秋阳总能笑得那么没心没肺感觉很是不解。直到后来,他跟秋阳一家熟识了,才渐渐明白到,不擅长表达情感的秋阳奶奶,只不过是以一种错误的方式在爱着秋阳罢了…… 被父亲接回秦氏大宅后,秦川曾毫不犹豫地向他父亲表示,他将来是非秋阳不娶的。他父亲倒没有想过要阻止他,只拿着他和他母亲的事作为例子,激励着秦川去努力向上。为了未来,秦川忙得几乎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所以渐渐的,他跟秋阳的联系也少了。不过,因为每回他打电话过去,电话里的秋阳对他依旧是热情满满,絮絮叨叨地给他讲着她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叫他觉得,哪怕他不在她身边,他依旧参与着她的生活,所以渐渐的,他被秋阳营造的假相所蒙骗,竟真以为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拆开他俩了。 直到那天…… 虽然他很忙,他依旧记着秋阳大学录取通知下来的时间。所以他卡着时间给她打了电话过去。叫他没想到的是,秋阳竟不在家。自廖莎莎那件事以后,就对他十分冷淡的秋阳奶奶却出人意料地对他说了许多话…… 秋阳奶奶说:“到此为止吧,以后别再来找阳阳了。阳阳她虽然没你聪明,以她原本的成绩,考个差不多的学校,挑个她喜欢的专业,应该还是不成问题的。可就是因为你,她不自量力地非要去考她根本就没把握的学校,最终才落得这么一个下场。我对阳阳从来就没有什么过高的要求,我只要求她尽力做好她自己。可你觉得现在的她,还是她吗?她做什么都是为了你,不是为了她自己。也许她现在不觉得这是她的损失,你能保证以后她不会后悔吗?退一万步说,就当你跟阳阳之间真有什么真感情,你怎么就认定了,这不是你们少年人的一种懵懂情怀?你怎么就能保证,等你们再大一些,这种感情不会变?!我早说了,你和阳阳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将来有个万一,你还是你的豪门阔少,可我的阳阳呢?没学历,没背景,她的将来又在哪里?做人不能太自私,如果你真相信你跟阳阳之间能够天长地久,那你就耐心地等着她,别再来引诱她了,也别在你们都还不成熟的时候轻易许下你做不到的诺言。等哪天你有把握你不会变,她也不会变,你再来吧。不过在这之前,算奶奶求你了,放过阳阳吧。” 从八岁起就吃着秋阳奶奶做的饭菜的秦川,自然知道秋阳奶奶是个如何要强的人,也知道奶奶宁愿饿死,也绝不肯对人说一个“求”字的。所以,这个“求”字,于他来说,简直重若千金。哪怕秦川心里不想放手,也因着这个“求”字,以及奶奶那句“给阳阳一个选择的机会”,他才逼着自己不再主动联系秋阳的。 而叫他没想到的是,这一通电话,竟是秋阳奶奶留给他的遗言。 他得知秋阳奶奶去世的消息时,已经是在一年后了。他匆匆赶回国去见秋阳,秋阳看到他时居然一脸的平静。虽然她的笑容依旧那么明媚,秦川却能感觉得到,那笑容里多了几分疏离。顿时,他就想起秋阳奶奶的话来。他想,也许真如秋阳奶奶所说的那样,这一段感情于秋阳来说,真的就只是一段不成熟的初恋……加上那时候秦氏家族也给了他不小的压力,以及他父亲曾经的警告,所以秦川深知,哪怕他再怎么不甘心,以当时的情况,就算他挽回了秋阳,他也没有能力去保护她和他们之间的感情。所以,他只能暂时忍耐下来,先争取一个可以自由行动的空间。可即便这样,他也没有真想过要放手。之后的几年里,他时时关注着秋阳的一举一动。叫他欣慰的是,虽然秋阳看起来似乎对过去的感情没什么留恋,可她也没有在跟别人交往。二十七岁,他终于如愿成为秦氏家主后,他便于第一时间里出现在秋阳的面前…… 直到看着秋阳泪崩在他的面前,秦川才于忽然间明白到,原来这些年来,那傻丫头一直是在伪装着天下太平,原来她的心里从来就没有放下过他……所以,他迫不及待地向她求了婚。她也迫不及待地答应了他。狂喜中的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秋阳的变化,也没有意识到,其实这十年里他也早不是当年的那个他了。 虽然他也曾注意到,婚后的秋阳似乎没有小时候那般活泼了,他却只以为这是她成熟了的表现。哪怕他也发现,原本个性固执的秋阳,于他的面前从来没办法坚持己见,他也只沾沾自喜地以为,她对他的迁就,是她爱他的表现,甚至得意于她的退让…… 直到秋阳猝死,他被那个巫师勾来魂魄,秦川依旧不明白秋阳为什么总想着要离开他,他不明白她到底想要什么,他又做错了什么。而如今隔了一世,回头重新审视他们的婚姻,融入了李穆灵魂的秦川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中,他竟成了另一个秋阳奶奶。 他和秋阳奶奶一样,总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在秋阳身上,还误以为秋阳的忍让是心甘情愿的。他却是忘了,天蝎座的秋阳一向很能忍,特别是对她放在心上的人。但她也不是只一味的忍让,当事情发展超过她的忍耐限度后,她就会爆发——就跟小时候总跟别人打得鼻青脸肿的她一样,她的爆发往往都是那种“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惨局…… 隔了一世,秦川才终于明白到,原来,秋阳要的只是一份尊重,一份体贴,以及,一个不会因为她的傻念头而嘲笑她的、安全的交流渠道…… 而,自小就缺失亲情的他,最不懂的就是怎么去体贴别人了…… 万幸的是,似乎这一世的李穆要比那个秦川的情商高出许多,所以如今的他,才能认识到前世时自己所犯下的错。 伸手盖住眼,融合了两世记忆的李穆不禁长长吐出一口抑郁的叹息。 他的秋阳…… 终于记起一切的他,自然也记得他是怎么把秋阳弄来这一世的。叫如今的他吐血的是,他提出条件时,原以为以后有的是时间问清秋阳的下落。却是再没想到,不知那牡丹娘子和那个老巫师在他身上做了什么手脚,竟叫他到现在才想起前世。 而,虽然宜嘉夫人曾告诉他,牡丹娘子是在他养病期间“病故”的,可王府里自来人多嘴杂,李穆早从别人的窃窃私语里听过,牡丹夫人其实是因“不贞”被广陵王所杀的,同时被杀的,还有她身边那个专给她“望风”的老番奴…… 就是说,如今便是他想找人问一问秋阳的下落,也无处找起…… 李穆的手指再次掐住眉心。 那时候,秋阳已经死了。对现状一无所知的她,被他弄来这一世后,若是投生于一个富足人家倒还罢了,便是他一时找不着她,至少他能知道,她是衣食无忧的。而,若是她生于一户贫贱之家……于这样一个物资匮乏且阶级分明的时代里,便是出身贫贱的男人求生存都不易,李穆简直不敢想像,他的秋阳会遭遇到怎样的一种困境…… 更为重要的是,既然牡丹娘子能在他的身上做手脚,他可不相信他们会放过秋阳。 换了一世,换了身份,换了相貌,还换了个新名字,若是再没了前世的记忆,这一世的秋阳,还是他的秋阳吗? 即便她记得前世,她应该也不知道他的存在的。前世里就已经下定决心要跟他分手的她,会等着他吗? 这一世的她,又在哪里呢?! 第三十八章·修眉 已经成为阿愁的秋阳,自然对那已经成为李穆的秦川正在找她一事一无所知。 和前世时一样,遇到任何事时,她依旧爱假装着个自己很快就能接受现实的模样。可,其实直到李穆完全想起自己是谁的那个早晨,她才真正接受了她已经成为阿愁的事实。 许是对自己的身份终于有了归属感,这个早晨,她再看着莫娘子的家时,才终于有了一份主人翁的意识。 多了后世见识的她,再看着这以后也将是她的家的出租小屋,脑海中不由就闪过以前看过的小说里,那些穿越者们如何施着金手指,改善当前落后生存环境的手段来…… 帮着莫娘子做早饭时,看着那容易叫人炭气中毒的桌炉,阿愁心里默默想了一会儿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老电影里,那种接着排烟管的铁炉子,便抬头问着莫娘子:“我们家的炉子怎么跟别人家不一样?” 莫娘子倒也没有瞒她,道:“一个陶炉少说得要八百文钱,好一点的,就得要一贯。” “铁的呢?”她问。 “铁的?”莫娘子看她一眼,笑道:“一把菜刀五十文。你算算,一个铁做的炉子,得多少钱。” 阿愁:“……” ——好嘛,她居然只值一把半菜刀的价…… “不过,”如今也安下心来准备认真过日子的莫娘子沉思道:“倒确实是要换个像样一点的炉子了。这个,”她踢踢身旁的桌炉,“也忒不像个居家过日子的模样了。” “所以说,”阿愁回头看看五斗柜上的扑满,“我们得认真挣点儿钱了。” 昨儿她才从扑满里抠了一文钱去买灶神像——当然,因着那个意外,最后还是莫娘子亲自出马去买来的——所以阿愁知道,那扑满里头,只剩下不到五十文铜板了。这,应该就是莫娘子的所有积蓄了吧。 莫娘子看看她,忽地抬起沾满面粉的手背在她额上敲了一记,笑道:“你是怕我养不活你怎的?挣钱的事还不劳你个小丫头来操心,你给我学好手艺才是正经。” 于是,阿愁冲着莫娘子弯着眉眼一阵憨笑。 她那呈着八字型的愁眉,和那弯成两道细缝的笑眯眼,不由就叫莫娘子多看了她两眼,然后道:“等会儿我给你修修眉。”又道,“亏得你爱笑。” 和慈幼院里照不到镜子不一样,如今的阿愁天天跟着莫娘子学手艺,自然也天天都有机会对着镜子,所以她也知道自己长了个什么德性。她的眉,多少有些类似于当下正流行的那种“愁妆”,眉头天生浓重,眉尾偏又浅淡。若是她平着眉眼不笑时,那眉看起来就是一副愁苦相。也亏得如莫娘子所说的那样,她天生爱笑,且笑起来时,那呈着八字型的愁眉,配上一对一笑就找不着的细眯眼儿,倒有一种滑稽的喜庆感。不然,单只冲着她这脸悲苦相,只怕就得招得那些爱讨彩头的主顾不喜了。 “我自己修吧,”因莫娘子的面团还没有揉好,阿愁暂时也无事可做,便主动请缨道:“师傅,让我试试呗。前儿我看师傅给人修过的,知道怎么修呢。” 莫娘子横她一眼,道:“你只单看过一回就知道了?” “试试不就知道了?”阿愁笑道:“便是我修坏了,大不了把眉全剃了,师傅给我画一个呗。” 前世时,因她学历低,毕业后找不着什么好的工作,也亏得她模样长得还算周正,便做了一个小公司的前台接待。作为公司的门面,她可是曾认真研究过一阵子化妆术的。虽然她的化妆技术比不上专业的美容化妆师,修眉这等小事,倒还难不倒她。 她的自信,不由就叫莫娘子挑了挑眉,有心想要打击她,可看看阿愁那小眼晶亮的模样,又觉得,倒不如让事实教训一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便点头道:“行,随你折腾吧。”又道,“今儿你可要跟着我去玉栉社的,你若是没折腾好,真剃光了眉,被笑话的可只是你自己。” 阿愁笑嘻嘻地应了一声,便跑去开了莫娘子的妆盒,从里面拿出那套专用的工具来。却是一把袖珍的剪刀、一把铜镊子,以及一把镶在黄杨木柄上的锋利铜片小剃刀。 看着那把被莫娘子小心保养着的小铜剃刀,阿愁才忽然想起一件事。这时代里的铜制品似乎比比皆是,可自穿越以来,她好像就没怎么见过有铁制品。可见,这个时代里的铁,要么是军需品,要么就是得来不易…… 头一次用着这铜制的修眉刀,阿愁既怕这刀片割伤了自己,又得控制着力道刮断杂眉。她辛苦半天,才好不容易掌握住要领,却已经把眉下的肌肤刮出了一片粉色。 “嘶!”她悄悄倒抽了口气,伸手揉揉那片被蹂-躏过的肌肤,忍不住于心里一阵默默吐槽。 ——果然她不是那自带金手指的穿越者呢。就算她知道怎么弄出一把锋利的修眉刀,或者一个方便快捷又干净的铁炉子来,她也没那法子制造出合格的钢铁。何况,每个时代都有它技术的局限性,就算她知道怎么弄出一块上好的钢铁,她也弄不出合适炼出钢铁的焦炭来;就算她知道怎么弄出合适的焦炭,她也弄不出能烧出那样焦炭的耐火砖;就算她知道怎么做耐火砖,她也不知道要从哪里弄来那些相关的材料;就算她能弄来,没有一套相应的提炼技术,她大概还是做不出适用的耐火砖……所以说,穿越小说里的金手指,都是骗人哒! 不过,除了那把铜刀不够顺手外,其他工具的实用性,倒是一点儿也不比后世差。 阿愁在内室里修着眉时,莫娘子脸上装着个放任不管的模样,其实心里早放心不下了。她在外间略揉了一会儿面,到底没能忍得住,便放下面团进到内室里来。 此时阿愁才修好一半的眉。见莫娘子进来,她立时抬手捂住眉,竟不给莫娘子看,还拿肩顶着莫娘子,笑道:“我还没好呢。”又道,“师傅再不赶紧做饭,老奶奶那里就该迟了。” 被阿愁推出纸屏风的莫娘子,不禁站在那里一阵发怔。自五岁起就离开家的她,不知道别人家里是个什么模样,但至少就她看来,晚辈对长辈,不该是这样一个不拘小节的态度。而……奇怪的是,性情古板周正的她,却一点儿也不觉得阿愁这态度冒犯到了她,她甚至还觉得,阿愁这样,叫她有一种意外的温暖感…… 莫娘子扭头看看眼前这不大的内外两室,忽然间就觉得,这地方,似乎终于开始像个家了。 …… 叫莫娘子吃惊的是,阿愁对梳头这一行当似乎相当有天分。便是她还没有正经教过阿愁怎么给人修眉,她竟已经“无师自通”地掌握了其中的要领。 阿愁这眉,修得很是有水准。莫娘子原以为,她许会依着当下的流行,或者把眉修成细细的“牙月眉”,或者干脆拔了浅淡的眉尾,修成只有眉头的粗壮“蛾眉”,却不想阿愁并没有于她的眉上做什么大的动作,她只将那过于浓重的眉头修成和眉尾一样浅淡的色调而已。便是莫娘子凑近了细看,以她这老手,一时竟也没能看出她做了什么。那眉,看起来竟像是她天生就生成那样一般。 此时,阿愁的眉看着再不是之前那种“愁眉”状了。两道浅淡的弯眉,看着虽然不合流行,可跟她那内双的小眼竟极是相衬。特别是,虽然她修了眉,笑起来时,那眉居然依稀呈着一种不明显的八字形,却是完整地保留了她那原本极具特色的喜庆感。 “我只是把眉头的密度调整了一下而已。”阿愁不无得意地笑道。 这“密度”二字,莫娘子自是听不懂的。不过,此时的她倒并没有注意到阿愁不小心溜出嘴的这一“新鲜词儿”,她正拧着眉头看着阿愁,心里盘算着一件事。 而她那拧起的眉,却是不由就叫才刚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的阿愁一阵忐忑。就在她做贼心虚地胡乱猜着,莫娘子会不会请来和尚道士收了她时,就听莫娘子道:“你很有天分。今儿下午去社里,你好好努力一下,看看能不能叫夫人看上吧。” “啊?”阿愁一时没听明白。 莫娘子解释道:“今儿是社里年前的最后一次聚会。那王大娘……”她似乎想说一句王大娘的不是来着,可看看阿愁,到底忍住了,只道:“王大娘说的消息,应该是真有那么回事的。如果你能有幸被夫人挑中,叫她收了你在身边教导,倒是比我教你要强上百倍。”说着,她不禁叹了口气,看着自己的手道:“我这手艺,到底老套了些。” 直到这时,阿愁才知道,那宜嘉夫人原是侍候太皇太后梳头的宫女。因她手艺好,且还常常会创新出一些新发式,叫宫里的贵人们都极是看中于她。后来,太皇太后没了后,她便被太后收拢在了身边。直到太后薨了,那皇后窦氏因跟她是结拜姐妹,不好再继续差遣于她,便依着太后的遗命将她放出宫去,且还特特赐了个一品夫人的诰封。 而,虽说宜嘉夫人如今已经贵为一品夫人,她却是一点儿也没有忘了她的出身。出宫后,回到原籍的她,虽然已经不再从事贱业,可因着那点鱼水情,她倒是不吝于点拨当地的梳头娘子们。这般一来二去,以至于“广陵头”的名声就这么传播了开来,叫广陵城的梳头娘子们,和那苏州绣娘、蜀中织匠一般,成为闻名大唐的手艺人。 第31节 至于玉栉社,原是宜嘉夫人所起的一个社。最初时,不过是集结着一帮梳头娘子们相互习艺罢了。后来,渐渐的,竟也有一些热衷于时尚打扮的贵妇们加入了进来。再后来,因宜嘉夫人是女户,那些以梳头为业的娘子们当中有不少也都是女户,渐渐的,竟引得别的行业里的女户们也都加入了进来。如今的玉栉社,早已经成为广陵城里女户们抱团自助的一个社团了…… *·*·* 虽然今儿是年前玉栉社的最后一次聚会,莫娘子倒没有因此而推了生意不做。不过,除了那固定的两家老主顾外,她也没有另接生意就是。 从老奶奶家里出来后,莫娘子依旧去给柳大娘子梳了头。 梳好了头后,柳娘子照了照镜子里的自己,便回过头来,把莫娘子一阵挑剔地上下打量。见她依旧是那身千年不变的黑寡妇装束,柳娘子不禁一阵摇头,道:“我看你还是从我这里挑件好衣裳去吧。我可听说,那下社里许多人也都生着一双富贵眼的。偏你又是今年刚入的社,这是你入社后头一回参加这样的聚会,可别叫人瞧轻了去。” 莫娘子一边收拾着妆盒一边笑道:“随便她们吧,我又不是为了她们才入的社。” 柳娘子默了默,道:“这倒也是。虽然一年要交个不少的社费,可有夫人在后面撑着,到底也是个靠山,也能叫你少吃些亏。”又叹道,“可惜我家里不是女户,不然我也愿意入社呢。” 二人正闲话间,忽然听得外间传来一个少年人的声音,问着那服侍柳娘子的丫鬟钱串儿道:“我阿嫂还没梳好头吗?今儿又不出门,那么讲究做甚?” 柳娘子一听就挑了眉,起身一甩帘子,出门就一把拧住那柳二郎的耳朵,噼哩叭啦地骂道:“怎的?嫌你阿嫂乱花钱了怎的?!告诉你,这钱可都是我自个儿挣回来的,我爱怎么花就怎么花!且你花的还是我挣回来的钱呢,还敢嫌我?!你倒是自个儿挣回一文钱来给我看看!阿嫂我宁愿叫你养着我呢,你有那本事嘛!” 柳青不禁捂着耳朵一阵跳脚,大声嚷嚷道:“阿嫂又冤枉我!我什么时候嫌过你乱花钱了?我知道阿嫂的意思,不就是前儿族里的婶娘在我面前说了句怪话嘛,我都没听进耳朵里,阿嫂倒多心了。我可是阿嫂一手带大的呢,我是那种糊涂人吗?!” 柳娘子听了,这才松了手,笑道:“这还像句人话。”又问道:“学里不是明儿才放假吗?今儿你怎么还不去学里?” 柳青一回头,恰看到缩在莫娘子身后看热闹的阿愁,便愤愤地瞪了她一眼,然后才堆起一个谄媚的笑脸,凑到他嫂子身旁,腻歪道:“阿嫂……” 一听他这腔调,柳大娘子就猜到他要干嘛了,便拿眼横着他道:“怎的?月钱又花光了?” “有有有!”柳青赶紧一连声地应道,“没花完呢,就是……”他嘿嘿傻笑两声,再看看莫娘子师徒,便硬是拉着柳娘子避到一边,凑到柳娘子耳旁小声说了句什么,又道:“那家掌柜说了,就只剩下最后一件了,且还不肯替我留到年后。”又觍着脸道,“好阿嫂,先借我一些钱呗,我先买了,等正月里得了压岁钱,我立时就还上……哎呦!” 他话还没说完,头上就挨了柳娘子一巴掌。柳娘子笑骂道:“那压岁钱还不是我给你的?!”话虽如此,到底回屋拿了一把钱给了柳青。 “还是阿嫂最疼我。”柳青蹦了个高儿,回头看到阿愁笑得一副眉眼弯弯的模样,便冲她扒着眼皮做了个鬼脸,然后咚咚地跑下了楼。 莫娘子看看他的背影,再看看冲着柳青的背影无奈摇头的柳娘子,顿了顿,才迟疑道:“可是……有什么事吗?” 柳娘子的眉皱了皱,挥着手道:“能有什么事,还不就是那些话嘛。”又压了声音小声道:“我敲打他呢,”她指指楼梯方向,“我养他一场,可不能叫那些人把他给带歪了。” 莫娘子笑道:“我瞧着青儿是个好的。” “是啊,这小子虽野了些,心地倒不坏。”柳娘子一脸得意地又道:“我带大的嘛。”又命钱串儿给她和莫娘子各沏了一杯茶,道:“人都劝我,当心跟前街的刘寡妇一样,白养了只白眼儿狼,张罗着小叔子娶了亲,倒落得自个儿被赶出家门的下场。可要叫我说,种什么苗儿结什么果,当初她若是真心把她那小叔子当儿子一样,该管的管,该教的教,她那小叔子也再不会长歪了。所以如今我得空就敲打着二郎,可不能叫他把那些人的歪话给听进心里去,真当大郎不在了,这个家就是他做主了。不然,以后受罪的可是我。” 阿愁抬眼看向柳娘子,心下不禁一阵暗暗佩服。难怪她一个寡妇人家,也能撑起这偌大的一份家业,果然是个明白人。 许从莫娘子脸上也看出这样的赞许之意,柳娘子不禁又是一阵自得,凑到莫娘子耳旁道:“亏得你也想明白了。没了你家里的那些拖累,往后你的日子只会越过越好。”说到这,她却是神色一正,扭头拿一双大眼瞪着阿愁道:“你可得记住了,没你师傅,你这会儿还在慈幼院里挨饿受冻呢!将来你要是忘恩负义,做了那白眼儿狼,佛祖都不饶你!” 白挨了一通教训的阿愁可算得是“久经考验”的,只憨憨地一弯眉眼,脆脆地应了声“是”。 她这良好的态度,叫柳娘子满意地又看她一眼,却是忽地一抬眉,道:“你家这丫头,怎么看着没那么丑了?” 莫娘子回头看看阿愁,笑道:“我家这丫头原就不丑的。” 第三十九章·玉栉社 自前朝起,广陵城就有“东贱西贫南富北贵”之说。如今大唐立世百载,随着城市的发展,虽然各个坊间渐渐已不如开国时那般壁垒森严,可大致的格局始终未变。比如,那莫娘子的娘家,贫民窟一般的永福坊,便位于城东;稍富足一些的仁丰里,则位于城西;而最为尊贵的王府,正是坐北朝南。 至于宜嘉夫人。虽说她身上有着一品诰封,可在城北那些百年世家的眼里,她最多只能算得是个“暴发户”般的新贵。虽然因着她身后的那位,贵人们看似对她另眼相看,在宫中厮混多年的宜嘉夫人心里却再清楚不过,这些人,就和那陆王妃一样,其实从来没有真正接受过她。 所以自她回来后,她就没打算如她兄弟们所期望的那样,于贵人聚居的城北坊区里找个小宅子住下,而是大手笔地于城南的富人区里置办下约有半个坊区的一片产业。 于柳娘子家里吃了午饭后,阿愁跟着莫娘子穿过西凤大街,来到一片她从来没到过的坊区。 这一片坊区里的繁华富贵相,不禁叫阿愁联想起秋阳的年代里,那些供人游览的复古街道来——虽不宽却十分整洁的青石街面,两边旌旗招展的店铺,热情招呼着来往行人的店小二,以及店门大敞的商铺里,木制柜台后各色琳琅满目的商品…… 被莫娘子拉着手,阿愁就跟个乡下小孩进城一般,直看了个目不转睛。 那莫娘子虽然嫌弃她这没个品相的呆样儿,可想着她到底才九岁年纪,倒是难得忍住没有管教于她,只拉着她的手,快速穿过那片热闹的坊区,进了一个明显没有之前那坊区繁华的街区。 阿愁抽空抬头往那坊门上看了一眼,见那上面刻着“兴安”二字,她便知道,这里就是她们的目的地了。 据说,兴安坊里一半的产业都属宜嘉夫人所有。虽说这一片坊区不如之前的坊区繁华,可只看着街边那些鳞次栉比的店铺,就大约能算得出来,便是只靠着收租,宜嘉夫人应该也算得是个富婆的。 阿愁这般胡思乱想着时,莫娘子已经拉着她来到一座颇为气派的酒楼门前。那酒楼有三层之高,门廊下的黑漆门招上,写着“杏雨楼”三个金色大字。酒楼门前,招徕客人的却不是店小二,而是一排生着凹眼高鼻,身材看着就前凸-后翘的胡娘。 莫娘子带着阿愁过去时,一个胡娘正拦着一个男客,以一口比阿愁还要流利的官话对那男客殷殷笑道:“万分抱歉,今儿我们杏雨楼被贵人包了场,还请客人改日再来。” 那男客倒也不以为意,只揩油地伸手往那胡娘半裸着的胸口上抹了一把,又嬉笑着调戏了两句。 显见着那迎宾的胡娘被人这般轻薄惯了的,只不以为意地跟那男客继续打着哈哈。倒是莫娘子见了,一下子绯红了脸,又伸手去捂阿愁的眼。 她这动作,恰叫对面过来的一对母女看到了。那做母亲的不由哈哈一笑,快走几步,迎着莫娘子就在她肩上拍了一记,笑道:“你咋还是这般古板咧。”——却是一口夹杂了不知什么地方方言的淮南官话。 因要避开眼前不雅的那一幕,莫娘子早扭开了头,因此,她并没有看到那对母女过来。这般被人迎头猛地拍了一记,倒把莫娘子吓了一大跳,抬眼看去,这才笑道:“原来是林姐姐。”又道,“没叫姐姐等着吧?” 阿愁便知道,这位林娘子,应该就是介绍莫娘子入社的那位梳头娘子了。 只见这位林娘子约三旬左右年纪,生得浓眉大眼,一看就有着一种属于北方女子的豪气阔朗。而跟在她身后的那个小女孩,虽然眉眼跟林娘子有着七分相似,看着却是另一副南方小姑娘的秀气模样。 那害羞地躲在林娘子身后的小姑娘,叫阿愁有种隐约的熟悉感。她正在脑海里搜索着,这熟悉感是来自阿愁还是秋阳的记忆时,就听得那林娘子应着莫娘子的话笑道:“哪里啊,我们也才刚到。” 说话间,她一低头,恰和仰着个脑袋向她看过来的阿愁对了个眼儿。于是她便问着莫娘子道:“这就是你家那个小养娘了?长得也不算难看啊!” 顿时,阿愁就猜到了,显然那王大娘不止拿她在仁丰里“打牙花儿”,不定于整个广陵城的梳头娘子间,她也已经是大名鼎鼎的一个“红人儿”了呢……而她所料的竟一点儿也不差。 当莫娘子和林娘子双双向迎宾的胡娘出示了各自的石刻社印后,她们被一个胡娘引进一楼大厅时,那原本闹哄哄如同鸭子课堂般的店堂里,因着她们四人的到来而略静了一静。有认出林娘子的,便主动过来跟林娘子打着招呼,再由林娘子介绍着,和莫娘子攀谈起来。知道莫娘子是刚入社的新人后,那些自恃是老人儿的妇人们立时不客气起来,却是有问着莫娘子的来历身世的,有问着她年纪行当的,甚至还有人问着她为什么要立女户等等颇为*话题的。 和其他行当里的女户们不同,那些早已经入了社的梳头娘子们,显然都是认得莫娘子的。这些人围过来后,却是把关注的重点都放到了阿愁这个“小养娘”的身上。随着话题的展开,连那些原本关注着莫娘子的“老人儿”们,也跟着把眼挪到了阿愁的身上。 相对于一个个对莫娘子多少还存着客气来,这些娘子们点评起阿愁,可就更不客气多了。有说她生得干巴瘦的,有议论着她那慈幼院出身的,倒是有些曾听王大娘宣扬过阿愁之“丑”的梳头娘子们,颇为公正地替阿愁打抱不平,认为那王大喇叭又夸张了,虽然阿莫家的这个小养娘生得也算不得多好看,可也远没有到丑得吓人的程度…… 这些妇人们无所顾忌地评点,没惹得阿愁不快,倒叫莫娘子一阵不痛快起来,那握着阿愁的手都忍不住收紧了一些。 阿愁感觉到手上的力道后,便安慰地回捏了莫娘子一下,又抬头冲着她师傅露出她那招牌式的笑脸。 顿时,那些评说着阿愁之丑的声音,竟都为之一顿。 林娘子也是才刚注意到阿愁这颇具特色的笑脸,便大声笑道:“你们什么眼神儿,我看这丫头生得也不丑呀,特别是笑起来,蛮可爱的嘛!”又打着哈哈驱散众人,道:“每回都这样,凡来个新人,你们都要给人一个下马威。再有下次,该没人敢入社了。” 话毕,她便拉着莫娘子出了那人圈儿,找了个没人的角落里坐下,又按着莫娘子的肩笑道:“你别往心里去,这原是社里的老规矩,凡是有新人来,都要遇上这一遭儿的。”又道,“都是做女户的嘛,若是不厉害些,人前人后就得吃亏。所以一个个的牙口才磨得那般锋利,见着谁都爱张牙舞爪地扑上去占个上风。可真要说谁有什么坏心眼儿,倒也未必,不过是爱在你这新人面前逞个威风罢了。等你多来几回,跟大家混熟了,就不这样了。” 林娘子给莫娘子介绍着厅里诸人的名字职业时,阿愁则是一阵很不合淑女规范的东张西望。 虽然这是她头一次进这个时代里的酒楼,不过即使是她也能看出,这家酒楼在广陵城里应该算得是个有档次的高端酒楼。那一楼大厅,约有一个篮球场那般大,中间搭着一座用于表演的高台,四周则是散座;二楼,是倚着栏杆而设的一圈雅座,座位之间设有围挡的屏风;三楼,则就是一间间封闭的包厢了。 略吃了一盏茶,林娘子看看四周,对莫娘子道:“看来时辰还早着,我且带你先去认识认识大家吧。”见莫娘子不放心地看着阿愁,林娘子便笑道:“放心吧,有巧儿陪着她呢,丢不了。”说完,便硬拉着莫娘子离了桌边。 那林巧儿的性情显然和她母亲完全不一样,看着很是腼腆。小姑娘捧着茶盏坐在桌边,时不时从眼尾偷瞄着阿愁,看着似想跟阿愁搭话,又始终鼓不起勇气的模样。 此时阿愁依旧没想起来她曾在哪里见过这小姑娘。见小姑娘这副纠结的模样,她忍不住一阵叹气。两世为人的她,总不好为难一个小姑娘,她便主动堆了笑脸,问着那林巧儿道:“你多大了?” 林巧儿细声道:“九岁。”又看看阿愁,犹豫道:“我该是要比你大吧……”那言下之意,她应该是姐姐。 看着林巧儿那张满是稚气的脸,阿愁忍不住眨巴了一下眼。虽然林巧儿的个头儿于同龄人中算不得高,可比起矮小的她来,倒确实是要高出一些的。“我也九岁。”她抱着希望道。 “那你几月份的?”林巧儿问。 说来也巧,两世里,阿愁居然都是同一天生日,以阴历算,都是十月十九…… “那我可是比你大了,你得叫我姐姐。”巧儿立时笑道。 阿愁:“……” ——叫一个明明没她大的孩子“姐姐”……超不甘心呢! 那林巧儿虽然看着腼腆,不过自前世起,阿愁就是个很有亲和力的人,所以,没一会儿,这二人就打成了一片。 阿愁正借着这孩子的天真,拐着弯地向她打听这玉栉社的各种消息时,酒楼里又陆续进来了不少人。阿愁注意到,和莫娘子一样,来人身后十有八-九也都跟着一个小姑娘的,有些能看得出来,应该是那些女户们的女儿或徒弟,还有一些,则明显是侍女之类的下人了。 而,那些带着侍女来的,却是都没有在大厅里停留,而是直接被迎客的胡娘们给引上了二楼。 见阿愁看着那些上了二楼的人,林巧儿细声道:“那些都是中社的娘子们。” 因莫娘子不爱说是非,直到林巧儿给阿愁解释了,阿愁才知道,却原来,因为玉栉社的成员成分复杂,是既有那出身富贵的世家命妇,也有那从事贱业的寒门女户,所以,其实玉栉社是分着上中下三个社的。 那上社的成员,手里执着玉刻社印的,都是贵妇一流之上层人士;中社的,则是那有些身家的女户们,执着的是银社印;至于起社之初的那些梳头娘子们,则基本都是持石刻社印的下社成员。 这一楼大厅里的,便都是些执石印章的玉栉下社成员。被请上二楼的,则是持银印章的中社成员。而那些上社成员们,不管她们加入宜嘉夫人的这个社团是出于什么目的,却是除了少数“异类”,大多都自持着身份,从来不肯跟她们这些中社下社的成员厮混在一处。 阿愁正和林巧儿头靠头地悄声说着话时,不想忽然有人伸手过来一拍林巧儿的肩,大声嚷嚷道:“巧儿,你胆子也忒大了,怎么竟敢跟个贼偷坐在一处?也不怕她偷了你的东西去!” 第四十章·再遇 阿愁回头,就只见她们身后不知何时围过来四个女孩儿。 四个女孩的年纪都在十岁上下。为首的那个,便是阿愁头一次见,只冲着她那几乎是从王大娘脸上扒下来一般的五官,阿愁也一眼就认了出来,这女孩,该就是王大娘曾对莫娘子自夸过的,她那个生得“极是机灵”的女儿了。 王小妹以轻蔑的眼扫过阿愁,一边伸手去拉林巧儿,一边嚷嚷道:“你还不快离她远些,你不知道她是慈幼院里出来的吗?天知道她身上有没有虱子跳蚤呢!” 林巧儿没个防备,猛地被王小妹那么一拨肩头,险些儿往后倒栽下去。亏得阿愁及时拉了她一把。 被惊着的林巧儿立时握住阿愁的手,回头瞪着王小妹恼道:“你干什么?!” 那王小妹也没想到,她会险些把林巧儿给拉倒了。这会儿当着人被林巧儿那般一喝,她一阵抹不开脸,嚷嚷道:“你别不识好人心,我是怕你吃亏上当才特意来提醒你的。” 那林巧儿显然是个不擅长跟人吵架的,只涨红着脸,瞪着王小妹一阵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来。 她这模样,不由就叫阿愁想起前世的自己来…… 忽然,阿愁猛地扭头看向林巧儿。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为什么她总觉得这林巧儿看着有些眼熟。原来,这林巧儿竟跟前世秋阳于这个年纪时的模样,生得有着那么七八分的相似。特别是她这被人一激就涨红着脸,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的模样…… 她这里走着神时,那王小妹遗传自她娘王大喇叭的大嗓门,早惊动了周围的人。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虽然玉栉社里都是女户,可也因着各自职业不同,其实还又分了各个不同的小圈子的。当初林娘子挑着角落里的座位过来时,便是看到周围坐着的都是一些梳头娘子们。此时,莫娘子正跟着林娘子在附近和其他相熟的梳头娘子们说着话。她原就不放心阿愁,听到阿愁那边的动静,莫娘子赶紧扭头看过去,却是正好听到王小妹的嚷嚷,她那眉头顿时就拧了起来。 周围听到王小妹的嚷嚷的,其实不仅莫娘子一个。林娘子也听到了。和只沉下脸来却没有任何动作的莫娘子不同,林娘子看看莫娘子,却是不赞同地一摇头,便丢开正说着话的众梳头娘子,过去问着她女儿道:“怎的了这是?” 一见有大人们过来了,那王小妹立时收了刚才的张扬,倒也规规矩矩地向着林娘子和莫娘子问了个安,又摆着个虚虚地笑脸跟林巧儿略说了两句话,便拉着她那几个朋友跑开了。 林娘子看看她们的背影,略一冷笑,抬手安抚地摸了摸阿愁的头,又回头对跟在她身后的莫娘子笑道:“你这徒弟,倒是个好脾气的。不过,”她低头看着阿愁又道:“你可别学你那师傅,总跟人讲什么‘温良恭谦让’那一套。君子那套规矩,也就只能跟君子讲一讲罢了。若是遇上个小人,他不讲理,单只你讲理,最后吃亏受罪的只会是你自个儿!” 她有意拿眼一横莫娘子,又摸了摸阿愁的头,道:“所以啊,你得学会怎么还手。不然,下次你还得受人欺负。” 显然,于林娘子的眼里,这莫娘子就是个包子性情。 不过,阿愁倒一点都不认为她师傅是个包子。于这一点上,她觉得,莫娘子跟她的处世风格颇为相似,她们都是那种轻易不会爆发,可一旦爆发,就再无回旋余地的人。 而,她之所以没有当时就给那王小妹一个教训……这不是她还没机会上场,就叫林娘子给解了围嘛。 阿愁抬起头,冲林娘子露出一个憨笑。 就在这时,她忽然感觉到一阵异样,就仿佛有人在偷窥着她一般。她下意识一抬头…… 第32节 于是,就这么着,她的眼和三楼一个包厢里探出来的两颗脑袋四只眼,实实地对在了一处。 三楼的包厢里,两个正凭栏往下看着的人,似乎都没有料到她会突然抬头。这般猛的一对上眼,那看着好像特别偏爱个大红色的二十六郎,忍不住就心虚地往后一缩头。可因为他身边的二十七郎看上去全然一副不以为意的镇定模样,二十六郎一眨眼,便也摆着个无所谓的模样,大大方方地冲着阿愁挥了挥手。 至于一旁那换了身牙白锦袍的二十七郎,则自始至终一脸的淡定。见阿愁向他看过来,他淡淡地扫了阿愁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而,当他的视线扫过阿愁身旁的林巧儿时,那神色忽地就是诡异一变。便是隔着两层楼,阿愁都能看到他那忽然细眯起的眼,以及牢牢黏在林巧儿身上的那种专注眼神。 那透着异样的专注,不由就叫阿愁顺着他的眼,也扭头看向林巧儿。 然后,她就于忽然间发现,巧儿的模样,便是于秋阳那一世里就已经算得是清秀了,于这一世普遍歪瓜裂枣的长相中,她更是该要归到“佳人”的那一行列里去的。 立时,阿愁再次抬头看向二十七郎的眼神就不对了。 再看看一旁二十六郎那殷殷盯着她的眼,她的感觉就更加不好了。 虽说那二十七郎曾帮过她,可他看她时那种如同看蝼蚁一般的鄙夷眼神,以及不知王府里的哪位小郎君于惠明寺藏经阁屋顶上的恶作剧,却是不由就叫阿愁想到“阶级”二字——站在社会最高层,且从来没有受过“众生平等”教育的这些王府小郎君,看她们这些处于社会最底层的平民百姓,可不就跟站在高楼上看蝼蚁一般! 那二十六郎君看阿愁的眼神,就仿佛她是一件极有趣的玩具一样。而那位二十七小郎几乎黏在林巧儿身上的眼,则早已经叫阿愁往他身上贴了个“好色”的标签。于前世看多了“万恶的旧社会里统治阶级如何欺压被统治阶级”桥段的阿愁,不由就在脑海里脑补着这两位王府小郎君将要如何欺男霸女的故事来…… 当然,只冲着如今她这副相貌,阿愁便很有自知之明地认定,自己肯定不会是被“霸”的那一个,她最多也就是被“欺”的那个罢了——玩具再有趣,等熊孩子过了兴头,转眼也就丢开了手。阿愁觉得,自己最惨的下场,大概也就跟当初从慈幼院里逃走的那个阿牛一样,被贵人子弟当牛当马耍着玩,最多不过吃些皮肉之苦也就顶天了。而若是林巧儿因着美色被那小小年纪就不学好的二十七郎君给“霸”进王府去……她这一辈子可就完了! 这般想着,阿愁下意识抬头又往楼上看了一眼,然后便自以为不着痕迹地拉着林巧儿,悄悄避到那被二楼的廊檐遮住的角落里去了。 *·*·* 此时,三楼的包厢里,注意到阿愁那小动作的李穆,忍不住就皱起了眉头。 忆起所有的往事后,李穆虽然也心急于要寻找秋阳的下落,可没有任何线索,他实在不知该从哪里下手才好。 不过,前世时的秦川能够年纪轻轻就成为一族之长,自然不是什么等闲的人物,虽然自他记起前世到现在,才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心思缜密的他已经于脑海里形成了一套相应的计划—— 他的秋阳,若是投生于富贵之家,便是处境不如人意,至少他可以暂时相信她的安全。可若是她不幸落于贫门寒户里……想着秋阳此时正在挨饿受冻,甚至有可能还有更加不堪的苦难落在她的身上,李穆心头立时掠过一阵阴霾。因此,早在他起床前,他的心里就已经计划好了,要先从社会最底层开始找着秋阳。 只是,虽说府里的王妃不管事,可就连“散养”的二十六郎李程都没办法避开人去那以他的身份不该去的坊区,身边仆役环绕,且还有个十分紧张他的姨母的李穆,可不认为自己比李程更有机会接触那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们。 万幸的是,他记得宜嘉夫人所创办的那个“玉栉社”里,似乎就有不少出身下九流的女子们。且他也记得,今儿正是“玉栉社”于年前的最后一次聚会,于是他一早就去了宜嘉夫人府上。 那宜嘉夫人对他一向是予取予求,所以他才会出现在这里。至于李程,爱热闹的他自然不会错过这样的大热闹。 刚一进包厢,李穆就靠着栏杆往楼下一阵张望。 虽然李程不知道他的意图,他也学着李穆的模样趴在栏杆上往下看去。于是,他一眼就看到了阿愁。 他把阿愁指给李穆看时,不知怎的,那阿愁竟跟能够感觉到他们的视线一般,忽地抬头往他们这边看了过来。 顿时,那二十六郎无来由地一阵心虚。若不是看到他身旁的李穆依旧那般光明正大地往楼下瞧着,他险些就要缩回脑袋了。 于是他于眨眼间,也学着李穆的模样镇定下来,冲着楼下的阿愁扬起笑脸,还冲她挥了挥手,一边对李穆笑道:“那丑丫头看到我们了。” 虽然昨天曾出手相帮了阿愁一回,可就如同李穆于回程的马车上对二十六郎所说的那样,他对阿愁一点儿都不感兴趣。所以他的眼只略略往阿愁身上轻轻一扫,便准备移开眼去。 而,就在这时,他看到了坐在阿愁身旁的那个林巧儿。 因为阿愁抬头往上看的动作,叫林巧儿也跟着好奇地往楼上看去。不过,因她们之前正说着二楼里那些中社社员的事,叫巧儿误以为阿愁看的是二楼,所以她只往二楼上看了看,却是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三楼的包厢里正有人往下看着。 当她低下头来问着阿愁在看什么时,虽然她只抬头了那么一忽的时间,却已经足以叫李穆看清她的相貌了。 于是,李穆忽地用力握住栏杆,低头往楼下看去。若是他没看错,刚才那个女孩,简直就是他记忆里秋阳于这个年纪时的模样——同样弯弯的眉,同样大大的眼,同样一张线条柔和的鹅蛋脸…… 就在他急切地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时,女孩却再没有抬过头了。 那一刻,李穆心头不由就是一阵焦灼。他正冲动地想要冲下楼去看个究竟,却是忽地就和阿愁抬头看来的眼对在了一处。 顿时,他便从这女孩的眼里读出她对他的评价来:好色之徒! 李穆不由一拧眉,再看向那个长得极像秋阳的女孩时,却是发现,那个“阿丑”已经拉着那个女孩避到了二楼的廊檐下,竟叫他看不到了。 他的眼不由又是狠狠一眯。 同样发现“阿丑”躲开他们的二十六郎则怪叫了一声,“哎呦,还躲着我们!”他回手一拉李穆的衣袖,道:“走走走,我们下去会会那个阿丑去。” 李穆的眼眸一闪,伸手拦住李程,冷笑道:“还用得着我们亲自下去吗?”却是招手叫过宜嘉夫人留下的侍女,指着楼下那两个女孩坐着的地方悄声吩咐了几句。 他屈着手肘靠在栏杆上,再次低头往楼下看去时,就只见那个“阿丑”和那个长得很像秋阳的女孩都从桌后走了出来,似乎是两家的大人正招呼着她们向什么人请安问好。 两个女孩行礼毕,趁着大人们应酬说话的空当儿,那个“阿丑”忽地抬头又往他这里瞟了一眼。 二人视线相对处,她那防备的眼神,不由就叫李穆提着一边唇角冷笑了一下,手指下意识里往眉心处一推。直到感觉手指推了个空,他才愣了一愣,低头看着手指捻了捻指尖。 收回手,再看向那个“阿丑”时,他则忽然又发现,那个“阿丑”看着他的神情,竟也是愣愣的。 第四十一章·陪聊 一楼的大厅里。 因之前王小妹的挑衅,叫莫娘子和林娘子都不放心把阿愁和林巧儿再单独留下,于是二人回到桌边坐了下来。 虽然阿愁并不认为,只要避开王府那两位小郎君叵测的眼就能没事,可就这么无所作为地坐以待毙,明显是个更不明智的选择。所以,借着两位娘子坐回桌边的机会,她便拉着林巧儿避到了桌子的最里侧,借由头顶二楼走廊的廊檐,多少遮去一点楼上那两双窥视的眼。 不过,虽然莫娘子和林娘子都坐了回来,过来找着她们攀谈的人倒并不见少,且还都是同行。 作为小辈,阿愁和林巧儿只有悄然坐在一旁聆听的份儿。这般听了一会儿后,阿愁才终于听明白,虽然今儿是玉栉社的年会,可这些梳头娘子们议得最多的,却是“行会”里的一些事。 然后,阿愁就发现,其实这个时代跟秋阳的那个时代,就社会组织结构来说,两者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比如,梳头娘子们居然也有“公会”——当然,于这个时代里叫作“行会”——不过,跟后世那些以业内互助为主的“同业公会”略有不同的时,这个时代里的“行会”似乎是个半带官方色彩的机构。 和后世的“公会”一样,“行会”也有着制定行规、调解业内纠纷的功能,但比起后世来,它们还兼着一项似乎应该是官府职能的工作——发放“营业许可”。 据巧儿说,若是没有行会的许可,任何人都不可以于城里从事该一行当的营生。那些不经行会许可就擅自从业的,就跟后世“无证经营”一般,若被朝廷抓住,轻者挨罚,重者,甚至会被判流放。 这些梳头娘子们聚在一处议着的,则是今年九月份于京里总行会举办的业内擂台赛上,广陵行会意外败北之事。 因着宜嘉夫人的威名,广陵行会于这一赛事中,已经是连续多年的擂主了,却是再没想到,今年滑了手,竟叫益州得了那擂主的锦旗,因此,城里的梳头娘子们都很有些愤愤不平。甚至有人把这次失利,怪罪到新上任的行首岳娘子身上。 有人不满道:“岳娘子也算得是不错了,可跟宜嘉夫人一比,到底还差着一截。只可惜夫人竟不肯担了这行首一职,不然我们再不会败的。” 前世时,虽然秋阳后来被秦川拉回去做了全职太太,可在之前,她可也是经历过办公室政治的。于是她一下子就敏感地捕捉到,这行会里的众人,显然那人心并不齐…… 果然,就听得支持岳娘子的人反驳着那人道:“站着说话不腰疼!且不说夫人如今身份尊贵,再不是我们行当中的人了,即便还是,难道还要叫夫人上场去跟人比试不成?” 眼看着两方人马就要争执起来,林娘子忙站出来说了句公道话,道:“要说起来,也是我们托大了。这些年总靠着夫人的威名镇场子,自个儿却是再不曾琢磨出任何新鲜花样来,这才叫益州那边得了今年的锦旗去……” “正是这理儿!”林娘子话音未落,便只见一旁过来几个妇人。其中一个年过半百的妇人看着众人笑盈盈地道:“今年失利,确实是我的过失。便如林家妹子所说,也是这些年的顺风顺水,叫我们一个个都托大了,做出来的妆容年年都是相似的味道,才难怪京里那些贵人们都看腻了。” 来的,恰正是行会的行首,岳娘子。 众人见了,不管是不是分属不同的政营,都依礼起身,向过来的岳娘子等人一一问好。 莫娘子和林娘子也忙招呼着阿愁和林巧儿出来给那岳娘子行礼问安。 因担心着头顶上方那两个王府小郎君,于行礼毕,阿愁飞快地抬眸往三楼上瞅了一眼,却是正看到那二十七郎的手指很奇怪地于鼻尖前推了一下,就仿佛他以为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儿一般。 顿时,阿愁就是一愣——这动作,她再熟悉不过了。前世时,那其实近视度数并不深的秦川,便总爱借着这个小动作来掩饰他的情绪…… “这就是你新收的养娘吗?” 忽然,前方有人问着莫娘子。 阿愁猛一眨眼,心念转处,不由暗笑自己想多了。就算这时代里也有近视眼,只怕也还没有人发明出眼镜这一物什。 她从楼上收回视线,便只见那问话之人,原来是岳娘子身后跟着的一个娘子。且,这会儿连带着岳娘子在内,众人全都齐齐以一种审视的眼在打量着她——显见着那王大喇叭的宣传果真是不遗余力,竟连行里的这些头头脑脑们,都对她的来历了如指掌…… 岳娘子看看阿愁,却是未对她加以任何评点,只抬头对莫娘子笑道:“你也算得是后继有人了。” 莫娘子沉默着向着那岳娘子屈膝行了一礼,算是答谢了。那岳娘子也笑盈盈地抬了抬手,算是还了礼,然后便扭头和别人搭起话来。 于是,阿愁便知道,她那不擅言辞的师傅,显然和那长袖善舞的林娘子是不同的,于行会里最多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而已。 就听得有人撇着嘴道:“也不知道京里那些贵人都是怎么了,就我看来,益州那边的妆容也不怎的。上个月时,教坊里有人特特从益州那边请了个梳头娘子过来。做出来的妆容我也去看了,那都是些什么呀!看着竟跟个吊死鬼一样,忒没个品味了!” 阿愁不由就想到教坊来慈幼院挑人的那一天,从马车里下来的女孩子们,脸上那颇有些惊悚的妆容来——却原来,那些女孩子的妆容,就是当下最流行的妆容了。 不过显然,这种妆容于广陵城里,还是属于有争议的那一类。 众人这般议论了一会儿益州传来的妆容后,忽然有人问着岳娘子道:“我听说,宜嘉夫人欲于年后从我们那些小辈当中挑几个有造化的带在身边教养,这事儿可是真的?” 岳娘子回头笑道:“是真的。”又道,“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求来的。我原打算过了元宵节再把这好消息告诉大家的,看来大家都已经早一步知道了。既这样,有心要争一争的,不妨就准备起来吧。这个年节期间,你们于家里都好好教导一下你们各自的小辈,争取一个个都能叫夫人看上。” 她那么说着时,眼眸一一扫过围过来的那些小徒弟们,甚至还看着和阿愁站在一处的林巧儿鼓励地点了点头,却是跳过阿愁,又看向下一个。 顿时,阿愁便读出了岳娘子那未曾明言的潜台词——以她这样的出身,还是别拿到夫人跟前去污了夫人的眼吧…… 阿愁垂下眼时,忽然就感觉到莫娘子的手放在她的肩上。她抬起头,只见莫娘子正低头看着她,一向严肃的眼眸里,透着股关切之意。 于是阿愁便知道,莫娘子也读懂了行首岳娘子那不曾说出的言下之意。 而林娘子并没有注意到岳娘子这隐晦的眼神,只将两只手各放在阿愁和林巧儿的肩上,笑道:“你们两个听到了?到时候可要努力一把。那是个难得的好机会……” 她话音未落,就听得人群外侧有个颇为清脆的声音叫道:“岳大娘可在?” 众人顺声回头一看,却只见她们身后不知何时过来了两个锦衣侍女。 那两个侍女,都梳着一样的双鬟宫髻,身上穿着一式青色短马甲,腰间缠着深蓝色的丝绦带——阿愁自是不认得,岳娘子和在场的其他娘子们却都是认得的,这正是宜嘉夫人身边侍女们独有的打扮。 于是岳娘子忙上前一步,笑道:“不知两位姑娘找我何事?” 其中一位上前向着岳娘子屈膝一礼,抬起头来时,那双颊上露着两个可爱的小酒靥。女孩看看岳娘子,圆圆的杏眼往四周的人堆里一扫,却是就凝在了和阿愁站在一处的林巧儿身上。 “倒不是来找大娘的呢,”那侍女笑道:“我们奉了我们小郎之命,来请这位姑娘上楼一趟的。我们小郎有话要问这位姑娘。”顿了一顿,仿佛顺带一般,又看着阿愁笑道:“还有这位阿丑姑娘。” 阿丑?! 阿愁忍不住看着那女孩虚点着自己的手指眨了一下眼,然后抬头看向三楼。 她这般一抬头,不禁引起一阵连锁反应,叫周围那些顺着侍女的手指看向她的人们,也全都顺着她的目光抬头往楼上看去。 于是,没个防备的二十六郎和二十七郎,就这么一下子暴露于众人的视线之中了。 “嗷……” 被那么多的眼看着,二十六郎忍不住就怪叫着缩了缩脖子。 一旁的二十七郎,看着则依旧是一脸的平静淡定。 此时,那个长得很像秋阳的女孩也顺着众人的眼抬头向三楼看过来。当李穆的眼终于跟那女孩对上时,女孩似乎吓了一跳,赶紧低下头去。倒是昨天把他撞出一脸血的那个“阿丑”,皱着眉头颇不以为然地看看他,又悄悄横移一步,把她身旁的女孩遮在了身后。 李穆忽然就发现,这长得跟个大头萝卜似的丑女孩,和他对视着的目光里,竟是一点儿也没有如今的他早已经习惯了的、那种下位者对上位者的退让,倒颇有一种暗含着倔强的不满。 这暗含的倔强,不知怎么,一下子就叫李穆想起秋阳离家前,因他不同意离婚而看向他的那个疏离眼神。 顿时,他的心头划过一阵刺痛。他下意识冲着那个丑丫头眯起眼,又挑着一边唇角,露出一个高高在上的冷笑来。直到看到楼下的丑女孩因他的挑衅而狠拧起眉,李穆才蓦地醒悟到,即便如今的他外表看上去是十岁年纪,可他自己则是再清楚不过了,骨子里的他可是个成年人!而他,居然因着那一点联想,就跟个小萝卜头儿怄起气来…… 而楼下的阿愁,则在收到李穆那个挑衅的冷笑后,忍不住于心里暗骂了一声:熊孩子! 第33节 只听得那岳娘子在一旁笑道:“既然是两位小郎君见召,两位姑娘就赶紧上去吧,可别叫小郎君等着了。” 阿愁眨了眨眼,回头看向岳娘子时,就只见岳娘子正笑盈盈地看着林巧儿,那眼神里带着异样的打量,一下子就叫阿愁看懂了——王府里的小郎君招着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妞儿上楼,恁是谁都得想歪了…… 偏林娘子竟似没意识到一般,看上去颇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模样。 “这、这这这……”虽受宠若惊,林娘子到底是个做母亲的,便期期艾艾地问着那两个侍女道:“能问一问,两位小郎君,召着我们家巧儿过去做甚吗?”——却是连她也下意识里认定阿愁不过是因着巧儿才顺带着受邀的。 那生着酒靥的女孩再一次将脸颊上抿出两个小酒窝,笑道:“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我家小郎嫌枯坐无聊,想要请两位姑娘上去陪着说会儿话罢了。” 阿愁自眼角看到,和似乎很乐意把林巧儿送上去“陪聊”的林娘子不同,莫娘子显然不是太乐意的,所以她的眉默默拧了一下。 不过,莫娘子很快就放平了眉头,上前向着那两个侍女躬身道:“这……怕是不妥当吧?” 两个侍女还未答话,岳娘子就已经先抢着道:“能有什么不妥当的?不过是陪着说笑一阵罢了。”又略背了人群,狠狠一拉莫娘子的衣袖,压低了声音道:“那可是王府里的小郎君!不过是陪着说两句话罢了,还能吃了你那徒弟不成?” “于礼不合呢。”莫娘子的脸上虽带着微笑,可那挺直的腰肝,却是透着一股坚持。 林娘子先还得意于贵人对她女儿的看中,见莫娘子竟不乐意,她不由不解地看看莫娘子,却是忽然想起什么,猛地回头看向林巧儿。 此时,林巧儿也在一脸紧张地看着她娘。 她这一脸似连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的胆怯模样,不由就叫林娘子从惊喜中冷静下来——所谓知女莫若母,她自是最清楚她女儿的禀性,这般忽巴啦送上去,巧儿这缩手缩脚的模样,可别没落下什么好处,倒先招来贵人的不痛快…… 这般想着,她赶紧一改喜色,也上前一步,冲那两个侍女赔着笑脸道:“是啊,于礼不合呢……” 她话还没说完,一旁一直没开口的那个侍女就不耐烦地一挥手,道:“哪来那么多的废话!我家小郎不过就是闲极无聊,想要召两个看上去有趣一点的过去陪着说话罢了。瞧你们这德性,还当我家小郎看上了这两个黄毛丫头怎的?!也不瞧瞧,一个个长什么模样!不说我家小郎如今才十岁,便是以我家小郎谪仙一样的人品,能看上这样的?!”说着,她极是不客气地一指阿愁。 无辜中枪的阿愁,不由在众人看过来的各色眼神中一阵默默眨眼。 那吃了一堵的林娘子,则缩起脖子再不敢吱声了。 只莫娘子躬身又道:“贵人想召,自是不敢辞。只是,她们两个什么都不懂,我们只是怕她们言语有失,冒犯了贵人,反倒惹得贵人不痛快。若是可以,能不能让我们跟着一同去?” 那侍女立时翻了个眼儿,道:“我们小郎可没说要见你们。”又扭头瞪向那岳娘子,道:“能不能利索些?还是说,得我们小郎亲自来请,才能请得动人?!” 莫娘子还待要说什么,阿愁已经回身握住她的手,抬头对莫娘子笑道:“师傅放心,想来不过是因为昨儿我不小心撞倒贵人的事,贵人才召着我去说话的。昨儿的事,我们不仅欠着贵人一个道歉,也还欠着一声谢呢。我这一去,倒正好全了礼数。”说着,她暗暗捏了捏莫娘子的手。 莫娘子心里岂能不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的道理。她看看阿愁,再看看一旁生得花儿一样的林巧儿,不禁于私心里觉得,只怕那王府里的小郎君也是因着林巧儿才顺带着叫上阿愁的。看看已经在一旁殷殷嘱咐着林巧儿小心伺候贵人的林娘子,莫娘子只得无奈地叹息一声,松开了阿愁的手。 第四十二章·阿丑 两位王府小郎君的突然露面,显然叫参加聚会的玉栉社会员们都有些吃惊。不过,就如那个牙尖嘴利的侍女所说,两个小郎君如今不过才十岁年纪,便是在这个十四岁就已经可以婚配的早熟时代里,他们依旧是不折不扣的未成年人。所以,便是他们逾越着世俗规矩,召了两个小姑娘过去说话,在座的那些成年人们,也没一个站出来阻止的——当然,至于其中有多少人是真心以为这两位王府小郎君不过是一时淘气的,又有多少人只是鉴于他们那高贵身份而不敢开口劝阻的,就不得而知了。 顶着众人那不知是羡慕还是嫉妒,或者是幸灾乐祸的眼神,虽然比林巧儿矮了一截,却自认为是成年人的阿愁,默默握住巧儿那因胆怯而微微颤抖着的手,跟在两个青衣侍女的身后上了三楼。 通往三楼的楼梯口处,站着两个铁塔般的大汉。见两个侍女带着两个小姑娘上来,那抱着胸的二人组,粗壮的大腿一旋,便往左右一分。等让过她们四人后,却又是一旋大腿,往楼梯中央一横——竟起了个类似于后世地铁入口处查票的人肉横杆的作用。 这联想,不由就叫阿愁弯了一弯眼。 所以,当宜嘉夫人领着一帮人走到三楼的楼梯口,忽然看到她派去侍候李穆的那两个侍女,正带着两个小姑娘上楼,其中一个畏畏缩缩地垂着头,另一个却笑弯着一双细眯眼时,她不由就微挑了一下眉。 “这是……” 她看向那两个侍女。 两个侍女忙上前来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虽说李穆于楼下召来两个小姑娘“陪聊”的事,宜嘉夫人之前并不知情,可即便这会儿她知道了,她也不会为了这等小事就拦了李穆的兴头。只是,在富贵圈里打滚了半辈子的她,自认为对这些下层的小姑娘们突逢富贵时,那种种见不得人的歪念头颇有了解。所以,当她看到巧儿的战战兢兢,以及阿愁弯起的眉眼时,她心里立时就把这二人给分了个高下——那看着吓得都快要站不住的小姑娘,应该还算得是个老实本分的;偏那个长得丑的,要么是个没心没肺不知道害怕的,要么就是个心大到不知自己斤两的! 这般想着,宜嘉夫人不由又暗拧了一下眉。 而,自发现有人于楼梯上看着她俩后,阿愁就早收了笑眯眼儿,学着那两个侍女的模样规规矩矩于墙角里立着了。且,虽然她对那位宜嘉夫人好奇已久,可宜嘉夫人落在她身上的眼,不知怎么,叫一向敏感的她觉得,这位夫人似乎并不怎么喜欢她。所以,此时的她只表现得更加循规蹈矩了。 她却是不知道,她的循规蹈矩,于早已先入为主的宜嘉夫人眼里看来,不过是一种伪装而已——当然,其实也确实是一种伪装。 宜嘉夫人一边跟身边的人说笑着,一边步下楼梯。在路过阿愁身旁时,她微不可辨地又扫了阿愁一眼。见她愈发地低眉顺眼,夫人则愈加地看不上她了。宜嘉夫人不由于心里暗暗冷哼了一声,拿眼示意着那两个侍女道:“小心侍候着。” 两个侍女立时会意地向着宜嘉夫人屈膝行了一礼,夫人这才带着她的人下楼去了。 *·*·* 阿愁和林巧儿在楼梯上巧遇宜嘉娘子时,李穆的包厢里,二十六郎李程正急不可耐地在座位上扭动着,一副恨不能就这样冲出去,好早点跟那“有趣的丑丫头”搭上话的模样。 而,若不是他这可笑的小儿模样,只怕李穆也要跟他一样急躁了。 两世为人的李穆,冷静地看看他那年幼的兄长,想着自己怎么也是个成年人了,便按捺下心头那其实一点儿也不比李程好了多少的等不及,只摆着个不动声色的模样,依旧靠着那栏杆,期待着那不知道是不是秋阳的女孩来自投罗网。 当那林巧儿缩在那个“阿丑”身后,随着两个侍女向他们行着屈膝礼时,虽然她还没有抬头,可不知为什么,李穆就已经隐约感觉到,这女孩应该不是他要找的人了。等那女孩抬起头来,李穆便发现,虽然这孩子的眉眼跟年幼时的秋阳生得真的很像,但…… 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却在实实告诉着他,这不是他的阳阳…… 顿时,一种比他早已预料到可能会有的失望还要沉重的失落,就这么一下子重重压在了他的心上。 他低下头,手指习惯性地推向眉心,却在再一次推空后,盯着手指微皱了皱眉,然后干脆直接将食指撑在眉头处,拇指按在脸颊上,借着手掌的遮掩,于掌心里默默呼出一口抑郁的气息。 就在他陷入低落的情绪里时,阿愁则带着一种隐约的兴味,悄悄观察着这两位王府小郎君。 果然如她所料的那样,那个二十六郎似乎把她当作一件新奇玩具了。她才刚一进来,还没有来得及随着那两个侍女向两位小郎君问安,那爱穿红衣的二十六郎就已经急不可待地从木榻上跳下来,围着她一阵兴致盎然地打转。 至于今儿换了身牙白衣袍的“好色”二十七郎,虽然他看似不动声色的斜靠着栏杆,可那默默打量着林巧儿的眼,则分明显示着他感兴趣的对象是谁…… “你是叫‘阿丑’吧?你居然还真叫阿丑?!” 就在她偷眼看向那个二十七郎时,二十六郎于她的耳旁聒噪着,且还伸着一根手指捅着她的胳膊。 那营养不良的阿愁原就生得单薄,身上除了骨头就是皮,这般被人捅了一指头,虽然那二十六郎自觉并没有用力,阿愁依旧痛得一阵呲牙咧嘴。而虽然融合了此世阿愁的记忆,可她到底做为秋阳的年数更久一些,也更不容易适应这阶级分明的社会,于是心里正烦着这熊孩子的阿愁一个没忍住,却是“嘶”地倒抽了一口气,捂着胳膊就冲那不知轻重的二十六郎吼了一嗓子:“你干嘛?!” 这一嗓子,不仅把二十六郎喝得愣住了,把两个侍女喝得呆住了,把林巧儿和阿愁自己也喝得吓住了,就连深陷在失落情绪里的李穆,都被她这一嗓子喝得醒过神来,不由放下那撑着眉头的手,抬眼往他们那边看去。 就只见,那熊孩子李程依旧举着那根作案的手指,呆呆站在那个“阿丑”身旁。“阿丑”的另一边,那个如今越看越不像秋阳的女孩,则抖抖索索地伸手拉了拉“阿丑”的衣袖。至于那个“阿丑”…… 看着李程那依旧举着的手指,阿愁脸上的神情有着一瞬间的凝固。然后,她忽地一眨眼,如同作戏一般,猛地捂着胳膊弯下腰去,却是“哎呦”痛呼了一声,又抬头看着李程抱怨道:“干嘛那么使劲?!我骨头都要被你戳断了。” 李程也下意识地学着她眨巴了一下眼,然后低头看向自己那带着婴儿肥的粗壮手指,讷讷道:“我又没用力……” “可我身上没肉啊!” 阿愁忽地一抬手,将那遮至指尖的衣袖一下子拉上去,露出她那看上去都没有李程两根手指粗的脆弱腕骨。 看着那只剩下一层皮包骨的细瘦手腕,李程不由又眨巴了一下眼,抬起头,一脸同情地看着她道:“你怎么那么瘦?” 和一脸同情的李程不同,一旁的林巧儿则又被阿愁这豪气万千向人展示手腕的动作给惊了一下。她赶紧再次拉了拉阿愁的衣袖。 阿愁回头看向林巧儿,先是不明所以地眨了一下眼,然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以后世的思维又做错事了……这个不知所谓的年代里,虽然看似不如宋明时期那般讲究个男女大防,可该有的礼教还是有的——就是说,女人家的身体肌肤,是不能给外男看到的。这不仅适用于脚,手也一样……所以女人的衣袖才会被做得那么长。 阿愁一眨眼,赶紧将那撸起的衣袖放了回去。 那以手肘撑着案几,正默默观察着这几个“孩子”的李穆,忍不住就举着拳头遮在鼻下,发出一声闷笑。 偏二十六郎李程自小就没怎么跟女孩相处过,自是不知道阿愁这个举动的失措之处,他依旧惊讶于她那手腕的枯瘦,只道:“你家里都不给你吃饭吗?” 顿时,小小的包厢里再次响起李穆的闷笑声。 而,他笑声未落,便感觉到一股含着凌厉的视线向他扫了过来。 李穆一抬头,却是正和那叫“阿丑”的女孩的眼撞在一处。 显然,那孩子很有些色厉内荏,她敢悄悄瞪他,却不敢跟他明着对眼。二人的视线才刚一触及,她便飞快地闪开了眼,只装着个天下太平的模样。 李穆看了,不由于心里又闷笑一声,然后带着一种他都没有意识到的不甘心,再次看向那个林巧儿。 至于阿愁,早于前世就被秋阳奶奶的严厉给调-教得极有眼色的她,在险些被李穆抓个现行后,立时识时务地移开了眼。直到她感觉不到李穆的视线,她才又一次偷偷瞥向李穆。见李穆依旧把注意力放在林巧儿身上,她不由于心里替巧儿一阵默默担心。但奇怪的是,和跟只猴子般围着她乱转的二十六郎君不同,这位二十七郎君似乎只满足于在一旁看着那“小佳人儿”就好。这不禁叫阿愁又替巧儿稍稍松了口气,然后才扭回头,于心里默默评估着自己眼下的处境。 想了一想,她便装出一副傻大姐的模样,跟那熊孩子二十六郎周旋起来。 其实,打阿愁还是年幼的秋阳时,她就极有人缘,且她对人似乎有着一种极敏锐的直觉,总能知道对方需要的是什么,然后下意识地去迎合对方。所以,哪怕只是初次见面,她也总能很轻易就博得对方的好感。便是在林巧儿和两个侍女,甚至包括李穆看来,她这看似鲁莽的胆大妄为,多少有些作死的成分,可其实阿愁心里很清楚自己的分寸,也一直小心观察着二十六郎的反应。 而,果然如她所料的那样,二十六郎并不介意她这样的“冒犯”,甚至还觉得她这样的态度,其实是一种对他的亲近和接受。因此,二人很快就打成了一片。甚至,那二十六郎很快就忘了,其实这才是他跟阿愁的第二次见面而已,竟跟相交多年的老朋友一样,热情地张罗着让人送些吃食上来,好把这一把骨头的“阿丑”给喂肥一些。 听着这二十六郎口口声声叫着自己“阿丑”,忍了半天的阿愁终于没能忍住,开口辩驳道:“我不叫‘阿丑’,我叫‘阿愁’。愁眉不展的‘愁’。” 因着“愁眉不展”四个字,不由就叫李程低头往她脸上看了看,忽然道:“咦?你怎么看起来没那么丑了?” 阿愁忍不住就伸手摸了摸眉——她才不会告诉这孩子,一个正确的妆容于女子来说,是何等的重要。 二十六郎倒并不在意她是不是会回答他,只挥着手又道,“我看你整天笑嘻嘻的,看着一点儿也不像是爱发愁的模样啊,可你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 说话间,正好酒楼里的侍者送来了酒菜。看着那些于秋阳来说,已经是隔了一辈子不曾见过的美食,阿愁忍不住一阵默默吞口水,因此,再回着二十六郎的话时,她便多少有些心不在焉起来。 “谁知道,”阿愁极是西洋化地耸了耸肩,一边巴巴看着那两个侍女往另设的小几上端着各色菜肴,一边随口应道:“名字不过是一个人的代号而已。” “代号?” 忽然,一个清亮的嗓音插话进来问道。 “啊?” 阿愁一愣,回头看去,就只见那位二十七郎君正撑着下巴在看着她。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这竟是她进来后,那位二十七郎君头一次开口说话。 而,他撑着下巴的模样,虽然看着是一副孩子似的好奇,可那双如墨玉般幽深的眼眸,却是忽地就叫阿愁有种被人看穿了的窘迫——就好像,他知道她这番装疯卖傻,其实不过是为了趋吉避凶,在跟二十六郎那个熊孩子套近乎一般…… 见她不开口,撑着下巴的李穆又道:“你说‘代号’。这个词儿听着有些耳生呢,什么意思?” 他的问话,不由就叫阿愁眨了一下眼——她还真没把握,这个时代里有没有这么个词…… “呃,”她转着眼珠道,“就是……‘代称’的意思吧……”又装着个腼腆模样笑道:“我……也不太知道,只听人那么用过,就学了来……” ——如今她只是个才九岁的孩子嘛,就算学了个四不像,也情有可原。是吧! 李穆抬着眉梢,默默看着她的眼,那眼神里,某种莫名的东西一阵闪烁,直闪得阿愁的小心肝跟着一阵乱颤。 于是,她警觉地回忆了一下她自进了这间包厢后的所作所为,觉得自己应该很好的演绎了一个没心没肺的“傻大姐”,又想着她怎么说都是个成年人了,眼前不过是三个孩子,再带两个不足十六岁的侍女,她不由就又摆出她那招牌式的笑脸,冲着李穆弯起她那一笑就看不到眼珠的小眯眼儿。 第四十三章·似是而非 阿愁以为这里只她一个成年人时,她却是再没想到,这里其实还有一个比她更会伪装自己的成年人。 当阿愁那突兀的一嗓子把李穆从消沉中唤醒后,李穆一眼就看穿了她用来忽悠二十六郎的那些手段。 不过,便是李穆看透了她这伪装出来的天真,他也没有想着要去拆穿她——反正二十六郎只是拿这孩子当个消遣而已。所以他只扫了那个“阿丑”一眼后就又转开眼,带着一种隐约的期盼,默默于那个长得很像秋阳的林巧儿身上,寻找着她和秋阳的相似之处。 而,叫他失望的是,他越是观察,就越是肯定,这个林巧儿绝不是他的秋阳。他的秋阳,哪怕因她奶奶那错误的教养,把她养得多少有点欺软怕硬,可她眼眸深处,从来没有完全消失过叛逆的痕迹,哪怕她表面看着已经顺服了,却依旧能够叫人感觉得到她心里藏着的那股倔强。而眼前这孩子,则全然没有那样的精气神…… 李穆以为他是在看着林巧儿走神的,可等他回过神来,却是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他的眼竟凝在了那个“阿丑”的脸上。然后,他就吃惊地发现,不知为什么,这叫“阿丑”的孩子,竟隐约给他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之感…… 待他定下神来仔细一看,却是一下子明白过来——这孩子的笑容,那种灿烂,竟跟他记忆里,秋阳的笑容一模一样! 意识到这一点时,李穆的心头忽地就是一阵突跳。可紧接着,他那突跳着的心又是一沉。 第34节 他转眼看向那个林巧儿。 虽然顶着张十岁年纪的皮,骨子里却已经是个成年人的李穆,心里自然十分清醒地认识到,便是他再怎么着急,找回秋阳却不是一件可一蹴而就的事。早已经在心里做好要打持久战的他,再没想到,他不过才刚刚于几个时辰前想起一切,却好运到刚一出门,就遇到一个和秋阳长得很像的女孩…… 而,许是希望越大,失望便越大。当他在那个明明长得很像秋阳的女孩身上,发掘着她和秋阳的相似之处,却屡屡失望时,那种层层叠叠积累而至的失落感和挫败感,一时竟压得他有些承受不住。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打击,叫一向自认为自己颇为冷静自持的他,在发现他居然又开始疑心起那个“阿丑”也像秋阳时,不禁自我怀疑起来——他觉得,他之所以会有这种错觉,一定是他太想要找到秋阳了,所以才看到谁都觉得她们像秋阳……可与此同时,他又害怕因为他的这种错觉,叫他错失了真正的秋阳。于是,和之前他一心想要从林巧儿身上找出她和秋阳的相似之处不同,这一回,他却是反其道而行,默默于“阿丑”的身上,找着她和秋阳的不合之处…… 而,世间几乎没一样东西是能够经得住人有心挑剔的,于李穆那如显微镜一般的仔细对比下,他便发现,和秋阳那干净而纯粹的笑容不同,眼前这孩子的笑容虽然看着一样的灿烂,可其后却隐着一丝用力过度的功利。 更甚者,她和二十六郎周旋的那些手段,如今落在李穆的眼里,也成了下乘——他的秋阳,便是表面看着待人随和,其实骨子里藏着一份清高的。她绝不可能像这个女孩这样,为了不吃眼前亏,竟就这么装疯卖傻地陪着一个熊孩子胡闹。遇到这种情况时,他的秋阳宁愿梗着脖子跟人硬顶也绝不肯低头的,也正因着这个原因,小时候的她才没少跟人打架…… ——此时的李穆却是忘了,在后世的那个年代里,便是秋阳跟人打得头破血流,最糟的结果也不过是赔一些医药费罢了。而于这个等级森严的年代里,若是阿愁敢忤逆了他和李程,且不说她最轻也得招来一顿皮肉之苦,不定还得连累着她师傅莫娘子跟着一同遭殃。对自己的处境有着清晰认识的阿愁,自然是不肯吃了这眼前亏的。至于她那显得不怎么真诚的笑容……便如李穆所感觉到的那样,处于劣势的阿愁正是想着以笑容来软化这两位得罪不起的王府小郎君,所以她那看似灿烂的笑容里,才透着那么几分不自然的讨好与勉强…… 就在李穆越看越觉得,他大概又一次想多了时,却是再想不到,那个“阿丑”的口中,忽然就冒出一句在秦川的年代里极为平常,可于这个年代里则显得多少有些别扭的话—— “名字不过是一个人的代号。” 加上她那极具西洋特色的耸肩动作,一个于这个时代里极少见,可秋阳偶尔也会做的小动作…… 李穆顿时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为之一炸。那一刻,他险些就要扑上去问着她是不是秋阳了…… 可闪念之间,李穆忽然又想到,便是眼前这个“阿丑”真是个穿越的,也未必就是他的秋阳…… 那一瞬间,他的脑海里闪过无数的念头。可最终,他不过只悄悄握紧了拳头,装出一副好奇宝宝的模样,单挑着那于这个时代里的人们不常用的“代号”一词,问着那个“阿丑”道:“‘代号’这个词儿,听着很有些耳生呢,什么意思?” 自以为掩饰得很好的李穆,却是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他眼眸中一闪而过的激动,早叫敏感的阿愁捕捉到了,且还于心里默默生了警觉——虽然方向不对。 便如她所解释的那样,一个才九岁,且看起来不曾受过什么教育的孩子,于不知哪里听到个一知半解的新鲜词,然后就这么胡乱卖弄起来,这并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可,便是他也承认这解释合情合理……不知为什么,明明对眼前这个“阿丑”充满了怀疑的他,竟又矛盾地想要从她那合理的解释里,挑出一些不合理的破绽来…… 自以为仍保持着冷静的李穆,此时一点儿也没发现,其实他早已经陷入了一片复杂又混乱的心绪之中…… ……她说她不叫阿丑,叫阿愁。愁眉不展的“愁”…… ……可,能说出“愁眉不展”这四个字来,她会不识字吗?! ……可是,许这四个字,就跟那“代号”一样,只是她从别人那里学来的呢? 斜倚着背后的栏杆,以指尖抵着眉心,表面看似不动如山的李穆,其实心里早起起落落地滚过无数遍浪潮了。 *·*·* 在李穆于心里默默纠结着时,莫名对他生出一种忌惮之心的阿愁,则依旧扮演着她那喳喳呼呼的“傻大姐”角色。 谢过二十六郎君的慷慨后,阿愁便大咧咧地拉着林巧儿于那布满美食的小几边坐了,又熟不拘礼地撕开盘子里的烤鸡,将一条鸡腿递给也兴致勃勃凑过来的二十六郎君,将另一条鸡腿递给终于不再发抖的林巧儿,她自己则很没有形象地拿起那只硕大的红烧蹄膀,心满意足且豪迈万千地啃起这于她来说,一世都不曾碰过的美味。 ——前世时的秋阳和她奶奶一样,饮食都很清淡,可对于在慈幼院里素了好几年的阿愁来说,这红烧大蹄膀则是有着无上的吸引力,所以她才克制不住地向着那前世很少会碰的油腻伸出了魔爪。 何况…… 阿愁悄悄往那无声旁观着他们的二十七郎身上瞟了一眼。 不知为什么,那看似漫不经心斜靠在栏杆上的孩子,眼神里的某种东西,总叫阿愁有种莫名的心惊肉跳之感。她总觉得,这孩子似乎能够看穿她的伪装一般,所以,不自觉间,她啃着蹄膀的动作就变得更加……豪放了。 而,她这大开大合的吃相,不由也叫那一直默默审视着她的李穆微拧了一下眉。 ——秋阳奶奶是那种老派的人,自小对秋阳的仪态举止就抓得极严,虽然秋阳总喜欢于背后跟她奶奶对着干,可有些习惯一旦养成就很难更改,所以她于人前用餐时,动作显得很是斯文有礼。而眼前的这女孩,那似乎一辈子不曾见过荤腥似的吃相,便是算不上凶残,也绝对可算得是狼吞虎咽的……这全然不像他的秋阳! 这般想着,李穆不禁失望地于心里下了个定论——这孩子,应该不是秋阳了…… 虽然早知道寻找秋阳的事没那么容易,李穆不禁还是一阵失落。只是,待他要从阿愁身上转开眼时,视线却是不自觉地又凝在她身旁,那张和秋阳有着八分相似的脸上。 和故意装着个粗犷模样的阿愁不同,她的身旁,终于不再那般战战兢兢的林巧儿,吃东西的模样显得极是秀气。 这种和她的出身教养极不相衬的斯文秀气,忽然就叫李穆觉得,此刻的她,看上去似乎又有点像秋阳了…… “你叫什么?” 他放下撑在眉心处的手指,问着林巧儿道。 林巧儿被吓了一跳。她忐忑地看看阿愁,就在阿愁差点忍不住充着英雄替她答话时,林巧儿终于鼓起勇气,讷讷答道:“巧、巧儿……林巧儿。” 林巧儿因缺乏自信而闪烁着的眼,不禁又令李穆想起很多年以前,他辅导秋阳功课时,她那闪烁的眼神…… “巧儿。”虽然明知道这不是他的秋阳,李穆仍是不自觉地放柔了声音,指着案几对面二十六郎空下来的位置道:“过来,陪我说说话。” *·*·* 当阿愁和林巧儿于楼上陪着两位王府小郎君吃喝说笑时,楼下的宴会也已经开始了。 一开始时,阿愁还抽空听着宜嘉夫人在楼下说了些什么,可很快,那似闲不住的活猴儿一般的二十六郎,就叫她再没个精力去分神注意楼下的动静了。 阿愁以为,这年会应该跟后世的应酬场合一样,大概没一两个时辰不会结束。可许是宜嘉夫人身份跟众女户们到底不对等,这酒宴只进行了不到半个时辰,随着宜嘉夫人的退场,楼下的人也渐渐开始散了。 而,叫阿愁没料到的是,听着楼下宜嘉夫人退场的动静,当她提出要走时,那二十六郎竟不肯放她走了。直到这时,她才忽然意识到,为了不叫自己吃了眼前亏,她好像有点用力过头了…… 坐在小几对面的二十六郎,一张白净的小脸几乎都要杵到阿愁的脸上来了。他笑眯眯地道:“以前我总觉得你们女孩子麻烦,不过你倒是挺好玩的。要不,你进王府来侍候我吧,我们就能天天在一处了。” 阿愁一窒——这可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就在她不知该怎么回话时,那正跟林巧儿说着话的二十七郎忽然扭头道:“你有钱了?” 阿愁又是一愣——她没听懂。 不过显然二十六郎是懂得的。他不禁一阵沮丧,垂着肩道:“没有。”顿了顿,却又是一挺肩,涎着脸歪头看着二十七郎道:“要不,你收了她吧,只要偶尔借我使使就成。” 二十七郎立时拿眼一横二十六郎,再以眼尾一扫阿愁,指着于他对面规规矩矩坐着的林巧儿道:“那我还不如收了她呢,至少这个还养眼一些。” 阿愁:“……”——我谢谢您啦! 就在李穆忽然反应过来,这话说得似乎有点伤人时,包厢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只见宜嘉夫人领着莫娘子和林娘子,以及那不知怎么也一同跟了来的岳娘子走了进来。 宜嘉夫人一进门,那眼便飞快地往室内扫了一圈。见李穆靠窗而坐,那个看上去很是本分的林巧儿陪着他于对面坐着,而她于心里默默膈应着的那个阿愁,则跟二十六郎面对面地坐在一张另设的小几旁,她不由就满意地暗点了一下头,然后对李穆笑道:“你想叫林家姑娘留下陪你?”——显见着宜嘉夫人是听到他刚才的那句话了。 见宜嘉夫人等人进来,李穆等人也早已经站起来给夫人见了礼。李穆因笑道:“不过一时说笑罢了,我身边可不缺人。” 李程怀着怨念看看他,心说,我身边缺人呢……可宜嘉夫人到底不是他的姨母,他也只能于心里默默想上一想罢了。 他的想法,宜嘉夫人自是不感兴趣的,她回过身去,向莫娘子和林娘子说了两句客气话,只道,谢谢两家的小娘子陪着她外甥解闷了,然后命人给阿愁和林巧儿打了赏,便把她俩送回到各自的家长身边。 见终于可以平安地离了那两位王府小郎君的魔爪,阿愁忍不住就是一阵真心实意地眉开眼笑。她扑过去抓住莫娘子的手时,却是再没料到,她这毫无保留的笑脸,就这么一下子落进了李穆的眼里。 顿时,原本已经将她划出怀疑名单的李穆,那心头蓦地又是一跳…… 第四十四章·又来了 显然,对阿愁和林巧儿被两位王府小郎君召去楼上说话一事感觉好奇的人还挺多。 当阿愁拉着莫娘子的手,跟在岳娘子和林娘子母女二人身后下楼时,就只见楼下的酒宴虽然早就散了,找着借口逗留不去的人却不在少数。当然,其中自然也少不了那王大喇叭。 见她们下来,那些女户娘子们都禀承着一种熟不拘礼的态度,纷纷向她们围了过来,一边七嘴八舌地问着林巧儿和阿愁,“两位小郎君召着你俩去干什么了?”“都说了些什么?”“吃了什么?”“做了什么?” 禀性柔弱的林巧儿立时就被众人的热情给吓住了,忍不住往她娘亲的身后藏了藏。偏她娘亲林娘子对这个话题也很是好奇,便又将她从裙子后面拉了出来。 自小就爱充个“大姐头”的阿愁见了,忍不住站出来替林巧儿解围道:“没什么呀,就是他们闲着无聊,找人陪着说说话罢了。” 可显然她这样简洁的回答,是满足不了在场众人的八卦*的。亏得岳娘子比众人要理智一些,她看看店堂里宜嘉夫人府上那些还未撤走的侍女侍卫们,便招呼着众人笑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看这会儿时辰还早,不如我们去隔壁的茶楼上坐坐吧。” 旁人都轰然应“是”,只莫娘子微皱了一下眉,笑道:“我们就不去了,家里还有事。” 显然岳娘子和众人都觉得,便是阿愁跟着林巧儿一同上的楼,她也不过是个“陪公子读书”的配角儿,所以岳娘子倒颇为通情达理地一挥手,笑道:“既这样,就不耽误你们了,你们早些回去吧。”却是回身拉住林巧儿的另一只手,一边柔声问着林巧儿,一边领着众娘子们进了隔壁的一家茶楼。 那被林娘子和岳娘子一左一右拉着手的林巧儿,则忍不住回过头,以巴巴的眼看向阿愁。 阿愁只能给她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然后便跟着她师傅离了众人。 直到走出众人的视线,莫娘子才低头问着阿愁道:“如何?” 阿愁不想她担心,便摇了摇头,笑道:“没什么,不过是陪公子读书罢了。” “什么?”莫娘子疑惑地一歪头。 阿愁这才想到,许这时代里还没这么句俗语。于是她赶紧又弯眼道:“倒是便宜了我,吃到不少好东西呢。只可惜没法子带回来给师傅尝尝。” 她的孝心,令莫娘子默默笑了笑,便不再问她了。 等她们到家时,天已经黑了。见她们进门,守门人一样的王阿婆立时向着莫娘子通报道:“今儿季银匠带着他家小徒弟来找过你,说是为了昨儿的事来致谢的。偏你不在家,就留了一匣子点心在我屋里。”说着,回屋将那匣子点心拿了出来。 莫娘子的眉不由就是微微一皱,却也不好跟王阿婆说什么,只道了谢,拿着那匣子点心回了屋。 进屋后,她则回头对阿愁道:“昨儿的事,原跟他家无关,倒不好白收了这匣子点心。等明儿从外头回来,你跑一趟,把这点心退给他家里。” 阿愁眨着眼道:“就我去吗?师傅不去吗?” 莫娘子皱眉横她一眼,只道:“不方便。” 阿愁才忽地反应过来,她师傅是和离的妇人,那季银匠似乎也是单身,她师傅倒不好贸然跟个单身男人有什么来往的。这般想着时,却是忽然就叫她想起那天郑阿婶说,要给莫娘子跟什么八德巷的什么银匠做媒的事来。于是她又问道:“他们家住在哪儿?” “不远,”莫娘子道,“街对面的八德巷。” 顿时,阿愁的小眯眼儿就是一阵连连眨动——缘分呢! *·*·* 第二天,已经是腊月二十六了,随着衙门里封衙放假,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也愈发地显出一个年味来。 可自来过年一事,就是属于那有闲钱和闲时间的人们的,那些于温饱线上挣扎的,则依旧奔波着各自的生计。 当莫娘子给邓家老奶奶梳完头,从福康坊里出来时,却是不巧于路边偶遇了也一样为生计奔忙着的王大娘。 王大娘一边假惺惺地问着莫娘子生意如何,一边借口喊着累,向莫娘子炫耀着她的生意兴隆。阿愁则忍不住于心里一阵默默撇嘴——真个儿生意好到不愁生计的,这会儿早歇下手忙过年了! 在王大娘的身后,站着一个怀里抱着个硕大妆盒的瘦小女孩儿。阿愁已经见过王大娘的女儿王小妹了,而这女孩显然不是王小妹。她猜,这应该就是王大娘嘴里那个笨拙木讷的徒弟了。 那徒弟看着应该十三四岁的年纪,她虽微低着头,仍是叫阿愁一眼就看到,她的脸颊上映着一个清晰的巴掌印。 感觉到阿愁看过来的眼,那徒弟也飞快地抬眼向她看了过来。阿愁这里正要冲她递过去一个友好的微笑,小徒弟已经木然垂下了眼。阿愁呆了呆,只好收回那落了空的笑。 她二人的前方,那王大娘摆了副语重心长的模样,拉着莫娘子的胳膊道:“这人吧,要强是好事,可也不能忒要强了。比如你吧,总这么高不成低不就的,耽误了自己事小,连个生意也越来越差了不是?我是过来人,你若愿意听呢,我就劝你一句,赶紧找个人嫁了吧,你再不是当下这身份,生意也好做些不是?再过个两年,你再跟我一样,生个一儿一女,凑成一个‘好’字,坊间那些喜事,你不就也能接了?!偏你死犟性……” “大娘……”莫娘子黑着半边脸喝了一声。 王大娘看看她,摆着手道:“得得得,你不爱听,我不说便是。”又道,“我这人吧,就这热心肠,心里有话放不住。你要是听了不高兴呢,就当我没说的。反正我也劝了你了,我俩一个坊里住着,总不好我这里撑死,倒看着你饿死,回头叫行会里众人知道,也得说我不仁义呢。可便是我愿意把生意让给你,也得主家愿意不是?偏你如今这身份……” 顿了顿,她一挥手,笑道:“不说了不说了。”却是回手就往她那徒弟身上盖了一巴掌,骂道:“没个眼力界的,没见着这都什么时辰了,还磨磨蹭蹭的!若迟了,看我不扒了你的皮!”又对莫娘子笑道:“要来不及了,我们先走一步。”便带着一种恶意的畅快,拖着她那小徒弟扬长而去,只把那一地的抑郁阴霾,全都留给了莫娘子。 看着王大喇叭走远的身影,阿愁不禁一阵默默咬牙,然后有些心疼地看着那怀里抱着妆盒,脊背挺得格外笔直的莫娘子。 梳头这一行当,便如后世里的美容院一样,不是谁天天都需要用到的,一般也就是各家逢着喜庆大事时才会请回家来用上一用——那也是娘子们最挣钱的时候。可自古以来,越是逢着喜庆的时候,人们就越爱讨个好彩头,偏莫娘子是和离的妇人,有喜事的人家都怕沾了晦气,自然不会用着她。所以,于她来说,难免就缺失了一大块的市场。 偏那讨厌的王大娘明知道这是莫娘子的硬伤,还非要生生戳着她的痛处……真是损人不利己,白开心! 前世时,阿愁就不是个能说会道的,这会儿便是她有心想要安慰莫娘子两句,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想来想去,她只能装着个孩子的天真模样,上前握住莫娘子的手,然后抬头冲着她弯眼笑了笑。 第35节 陷在愁苦思绪里的莫娘子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阿愁这是想要安慰她。顿时,她心头一热,便也反手握紧了阿愁的手,叹道:“师傅我这辈子只怕就这样了。不过,你将来就不同了。”又捏着阿愁的手道:“反正如今生意也不忙,回去后,我再多教你一些。等节后夫人那里挑人,你好好努力一把,争取将来学出个样儿来,也算得是替师傅挣了口气。” 阿愁想着酒楼上宜嘉夫人看她的眼神,还有岳娘子对她的态度,不由忧虑道:“只怕夫人看不上我呢。” 莫娘子默了默,叹着气道:“尽人事,听天命吧。” *·*·* 因还有几天就要过年了,这时候倒没了人家再办酒请客,因此,除了那两家固定的主顾外,莫娘子便再没什么生意了。 回到小楼时,时辰还不到午初,莫娘子便打发了阿愁去季银匠家里退礼。 阿愁摸到季银匠家时,季银匠正于门口教着冬哥拿玉锉子给一件银首饰抛光。见她进来,冬哥那明显丰润了一圈的小脸不禁一阵放光,立时丢了手里的制件,扑过去拉住阿愁的手,回头喊着季银匠道:“爹,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阿愁姐姐,以前待我可好了。” 阿愁不禁一阵发窘。因为就她的记忆里,她好像就只那么一次,于冬哥受罚挨饿时接济过他。可这孩子竟就当个大事一般牢牢记住了。 那季银匠是个看着约三旬年纪的汉子,个头儿虽高,却并不显粗壮,若不是他脖子里挂着个皮围裙,这般猛一看去,不定得叫人猜着他是个文士了。 这季银匠的相貌生得极具特色,浓眉阔口,鼻梁似有外族血统般的挺拔高耸。偏这似比旁人都要深刻的五官中间,他的一双眼却是跟阿愁的小眼有得一拼,生得细窄如缝……于是,明明差一点点就能成个美男的季银匠,便因这双不协调的小眼,一下子沦为一个看起来有些触目惊心的丑男了。 这丑男似乎并不怎么习惯跟女人打交道,哪怕阿愁如今才只是个九岁的女童。见她站在门口,昨天于老虎灶前还颇有气势的季银匠不禁一阵讷讷搓手,回头看着身后那不足五步宽的小屋,窘迫道:“看看,这、这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季家的屋子也是租来的。和莫娘子租住的房间不同,季银匠租的这屋子,不过是主家于院子里随便隔出来的一间杂物间。面积小不说,屋里还黑乎乎的没个亮。不过,便是站在门口处,阿愁也早注意到了,虽然这屋子看起来不怎么样,里面收拾得倒是挺干净,看着一点儿也不像是单身糙汉子的狗窝。 见季银匠一副不知该怎么处置她的模样,阿愁赶紧摇手笑道:“不用不用,不用客气。”又把那点心匣子递过去,道:“我是来还这个的。我师傅说,昨儿原已经多亏了季师傅帮忙了,却再想不到,季师傅还这般客气,这礼我们是怎么也不能收的。” 那季银匠看看茶点匣子愣了愣,就在阿愁以为大概要跟他如拉磨般推托客套上一两回时,他却忽地摇了摇头,干脆地伸手接过那点心匣子,叹着气道:“你、你师傅……也忒客气了。昨儿要不是冬哥不小心,也不至于叫你招惹上王府那两位。”顿了顿,却是又关切地问着阿愁:“那两位贵人,没找着你家的麻烦吧?” 阿愁一阵摇头间,却是忍不住就想起昨天下午于杏雨楼的三楼上,陪着那王府二十六郎君吃吃喝喝的事来——这,该不算招惹吧,她白吃了人家一顿呢…… 因快要到午饭时间了,所以她于季银匠那里只略说了一会儿话,便赶着回去了。 叫她没想到的是,她才刚进九如巷,远远地才看到周家小楼的那扇黑门,二木头和四丫两个就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把将她拉出了巷口。 “怎么了?”她一脸茫然。 四丫跺脚道:“坏了,昨儿你不是撞伤了那位王府小郎君吗?” 她话还没说完,二木头一扒拉她的胳膊,抢到阿愁面前嚷道:“人家找上门来啦!” 第四十五章·小人 等阿愁提着裙摆跑进周家小楼,就只见楼下,王阿婆和大李婶、小李婶,甚至包括那因大着肚子总避着人的王师娘,都从屋里出来了。众人全都以一致的动作,站在那廊口下,抬头往二楼她家的方向看着。 见此情形,阿愁也顾不得多说什么,提着裙摆就咚咚地跑上了楼。 二楼上,除了她家,便只有郑家的门是大敞着的。虽然走廊上没人,阿愁却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几乎每个窗口后面都藏着几双好奇的眼。 她冲进自家家里,却是差点迎头就跟个人撞了个满怀。 她猛地刹住脚,抬头看去时,就只见她的头顶上方,一张秀美如女孩儿般的脸,正以几乎贴着她额头的姿势,在低头看着她。 阿愁眨巴了一下眼,才想起来后退一步。然后,她就和王府里那位二十七郎君的眼对了个正着。 和爱穿大红的二十六郎不同,这位二十七郎君似乎更偏爱个浅淡的颜色。大冬天里,他穿着件偏冷色调的月白色绸袍,外面罩着件白色反毛的长马甲,腰间露出一截黑色的皮护腰,腰带上七零八碎地挂着许多色彩斑斓的饰物,却是靠着这一点色彩,才衬得他这人显得不那么清冷。 那二十七郎看向她的眼,蓦地就叫阿愁有种心惊肉跳之感。她下意识里就想躲开他的眼…… 正这时,就听得她家那老旧的竹榻“吱呀”一声响,似有人从竹榻上站了起来一般。阿愁赶紧趁机跟那二十七郎错开眼,歪头从他的胳膊旁,向他的身后看去。 她还没看到人,就已经听到二十六郎那喳喳呼呼的声音叫道:“你怎么才回来,我差点都要等不及你了。” “等我干嘛?” 阿愁不由接了一句,却是这才看到,那二十六郎原是坐在窗前的竹榻上的。见她进来,他便从竹榻上跳了下来。于是,阿愁又眼尖地看到,那竹榻上,他坐过的地方,正铺着一个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精致绣花锦棉垫子——显然不是她家的物件。 而竹榻中央的小几上,她家那原有的粗瓷茶具,这会儿竟也已经被人换成一套精美的紫砂茶具了。 这种随身带着自己常用器具的豪门气派,阿愁只于前世里的小说中读到过。这般亲眼一看,莫娘子曾提醒过她的所谓“不同”,便这么实实映入了她的眼帘。 于是,阿愁立时忘了眼前那仍以一种怪异眼神盯着她的二十七郎,先是紧张地往她师傅莫娘子那边看了过去。 就只见她师傅正拧着个眉头,靠着屏风而立。在她的身旁,靠门口处站着的是郑阿婶,靠着二十六郎那边站着的,则是那眉目清秀的珑珠,郑家阿秀。 阿愁那于本能之下忘了尊卑的冒失答话,不由就叫珑珠暗含担忧地看她一眼,然后又飞快地看了一眼二十六郎和二十七郎。 正背对着众人的二十七郎是个什么表情,珑珠没有看到,不过显然二十六郎倒并不认为,阿愁那缺了些恭敬的回答是一种冒犯。 他从榻上跳下来,将一直沉默盯着阿愁的二十七郎往旁边一挤,便冲到阿愁的面前,眉开眼笑道:“我跟廿七原打算去西灵寺的庙会上逛逛的,正好打你家坊前经过,然后我们就想起你来了。”又伸手过去欲拉阿愁的手,道:“来吧,我们带你逛庙会去。” 阿愁赶紧后退一步,避开了二十六郎的手,却是看了一眼二十七郎,然后看看她师傅,对着二十六郎摇头道:“对不住,我没时间陪二位呢,我要跟我师傅学手艺。”说着,却是忍不住又往那二十七郎的脸上飞快地扫了一眼。 自她进来后,二十七郎的眼就一直没有离开过她的脸。那探究的视线,不由令阿愁的额头一阵隐隐刺痒。若不是他的视线给阿愁带来一种莫名的威胁感,叫她本能地克制着不去跟他对上眼,她几乎就要装着个粗鲁模样抗议瞪他了。 虽如此,她依旧还是抽空冷不丁地往他脸上扫了一眼。这偷窥似的一眼,却是立时就叫她注意到,这会儿他盯着她的眼神,竟比昨儿他看林巧儿的眼神还要专注。且,那复杂的眼神里,似乎还藏着一些叫她看不透的情绪…… 她因着二十七郎的怪异眼神而略有些不安时,二十六郎则因着她的拒绝而不满地叫了起来: “诶?!你这人怎么这么扫兴!” 一旁的郑阿婶看看阿愁,又看看莫娘子,然后悄悄拉了拉莫娘子的衣袖,却是无声的呶了呶嘴,那意思,显然是暗示莫娘子劝着阿愁点头的。 莫娘子不禁一阵犹豫。自小就曾服侍过贵人一场的她,自是比郑阿婶更了解贵人们的喜怒无常。所以她打心眼儿里不想跟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们有任何瓜葛。可她也知道,虽然眼前只是两个十来岁的小郎,她却是连半个都得罪不起。 就在莫娘子犹豫不决时,阿愁已经再次拒绝了二十六郎。她摇头道:“真的不行,昨儿行首说了,年后行会里要从我们这些学徒当中挑着人手送去学艺。我原就是才刚入门的,什么都还不会呢,若自个儿再不加紧些,只怕就得要落选了呢。” “这事我知道!”二十六郎忽然就笑了起来,“不就是你们行会想往宜嘉夫人那里送几个随侍的事嘛?这还不容易,”他伸手一把抓过二十七郎,笑道:“找他呀!只要他跟他姨母说一声儿,你定能入选。” 正兀自走着神的李穆忽地被他那么一拉,不由就是一怔,道:“什么?” 二十六郎笑道:“你忘了?昨儿不是有人跟你姨母提过,要给她送几个随侍学规矩的事?” “哦。”李穆随口应着,那眼眸则忍不住再次定在阿愁的脸上,心头一阵思潮翻转。 昨晚,他于梦里又见到了秋阳。先是年少时,那笑容一如秋日阳光般清澈透明的秋阳;然后是奶奶去世后,那看似仍然笑得很灿烂,却于笑容后面多了一层疏离的秋阳;再然后,是嫁给他之后的秋阳…… 刚嫁给他时,秋阳的笑容似又回复了年少时的透明澄澈。可,是从什么时候起,她那清澈透明的笑容里,开始渐渐沉淀下泥沙一样的杂质来?是从他施着手段迫她离职回家起?还是在她尝试着寻找属于她的兴趣,他却害怕她把精力放在他之外的事情上而悄悄做着破坏的时候?或者是,他明明知道她给自己做了个茧,却因为他更愿意她永远这样只依靠着他一人,而故意放任着她远离人群的时候?! 醒来时,摸着那一头冷汗,李穆竟是头一次意识到,前一世的他,原来有着心理暗疾。他再没想到,他对秋阳竟是那么的缺乏安全感,以至于他竟于下意识里折断了她的翅膀,阻住她所有可能逃离的渠道,只为了将她圈禁在他的身边…… 所以,其实他从来就不是不知道她的变化,一切不过只是他自欺欺人不想去知道罢了。就如那句网络上曾流行一时的话,他所依仗的,不过是秋阳爱他,愿意为了他一再忍让而已…… 想着最后一次交锋时,秋阳那隐忍而绝望的目光,以及茶几上那张充满了冰冷官方语言的离婚协议,那一刻,李穆忽然就觉得,还是不要叫秋阳想起她那前世的好。他甚至怀疑着,若是她想起一切,她还会不会要他…… 而,这些问题,是等到他找到秋阳后,才需要他去烦恼的问题。眼下于他来说,最重要的,还是寻找秋阳的下落。 他的秋阳,到底在哪里呢?! 回想着前一日下午引起他注意的那两个女孩,躺在床上的李穆心里很清楚地认识到,那个柔弱的林巧儿,肯定不会是他的秋阳——虽然相貌相似,可感觉全然不对。 至于那个丑丫头阿愁…… 当她知道她终于可以平安离开时,她抬头看向她师傅所展现的那个笑容,那种真切而灿烂的笑容,忽然就叫李穆意识到,之前他所看到的,那些带着过度痕迹的笑容,其实不过是她为了自我保护而敷衍着他们罢了…… 意识到这一点时,李穆忽然就意识到,这孩子的一举一动,其实全然不像个才九岁的孩子。就如他当时所感觉到的那般,她的天真,明显伪装的成分居多。 这般想着时,他忽然就又忆起,当他于楼上头一次看到那个长得很像秋阳的林巧儿时,阿愁抬头看向他,那个带着警觉和忍耐的眼神。 那个眼神,曾叫他有种克制不住的恼怒。如今回想起来,他才发现,他之所以会突然那么生气,是因为,她的那个眼神,那个敢怒不敢言的倔强眼神,下意识里叫他联想起每次他跟秋阳吵完架后,吵输了的秋阳便总以这样的眼神在看着他……一种明知道不会赢,又不甘心输,只能无奈忍耐下来的眼神…… 那一刻,李穆心头忽地就是一阵抓心挠肺。因为他突然间发现,比起那林巧儿来,似乎这个阿愁,这个跟他的秋阳长得没一丝儿相似之处的阿愁,倒反而更像他的秋阳。 前世时,秦川就有个很不好听的外号,他的对手都称他为“狼蛛”。因为他于动手之前,总习惯于不动声色地布局,然后一招制敌。这一世的他,显然也没改了这样的习性。便是他心里急于求证着阿愁和秋阳之间的关系,他也没有仓促行事。也亏得如今的他出身富贵,不缺钱也不缺人手,所以他只用了半个上午的时间,便把有关阿愁的身世给打听了个一清二楚。 然后,他便绕着圈儿地忽悠着二十六郎来找阿愁,再然后,他们就来到了这里。 而,虽然他克制着不想让自己显出痕迹,可站在阿愁的家里,他忽然就有些按捺不住了,所以,那二十六郎应着莫娘子和郑阿婶的招呼,于窗边的竹榻上坐了,他却没办法安静地坐着,所以他才站在门口处。 叫他没想到的是,阿愁竟就这样冒冒失失地扑了进来,且还差点就直接扑到了他的身上。 她扑过来时,因猛地刹住身形而下意识缩在胸前的双拳,那因险些撞上他而吃惊挑起的眉锋,那抬头看向他时,脖颈扬起的角度,以及那眉梢眼底种种种种熟悉的感觉,却是于一瞬间,就叫李穆认了出来…… 虽然换了一世,换了一张脸,换了一副身躯,眼前之人…… 实实就是他的秋阳啊! 那一刻,若不是阿愁及时后退了一步,他险些没能克制住自己,就这么扑上去抱住她了。最终还是她眸光里的警觉,令他用力握紧拳,指甲狠狠掐进掌心里,才好不容易克制住那份冲动。 他这边于脑海里翻江倒海着时,那眼眸中不自觉放出一股凶光,却是惊得阿愁本能地就避开了他的眼,假装他不在场一般,跟其他人答起话来。 而,沉浸于震惊中的李穆,自然是没有听到身边众人的说话。他正死死盯着秋阳——不,如今她叫阿愁了——他死死盯着她,想要从她的脸上看出她还记不记得前世,记不记得他…… 直到二十六郎忽地拉了他一下,他才反应过来。 他垂了垂眼,默默收敛起内心的震动,再看向阿愁时,已经是一脸的平静淡定了。 虽脸上平静了,他的心底依旧起伏荡漾着,特别是,当他注意到,她那豆芽菜一般营养不良的小身板儿,李穆忍不住就是一阵心疼。他几乎不敢想,她于慈幼院里过着什么样的日子,眼下虽然被个正经人家收养,却偏偏是个下九流的梳头娘子,且还是个和离的妇人……那一刻,李穆险些儿就想直接掳人走路,直到阿愁的声音飘进他的耳朵里。 “……这不公平,”阿愁绕过两位王府小郎君,直接跑到莫娘子的身边,伸手握住莫娘子的手道:“若是我借由小郎的势力入选,于其他人来说是不公平的事。再说,我师傅说过,靠着别人得到的东西,永远都只是别人的,只有靠着自己得来的,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 她看看二十六郎,再看看二十七郎,见他眼眸里那种叫她莫名有些不安的光芒已经敛去,便向他笑了笑,又冲着二人行了一礼,道:“多谢两位小郎的好意,成也好,败也好,还是让我靠我自己吧。” “有志气。”二十七郎忽然道。顿了一顿,他看着她,却是微微一挑那线条优雅的唇角,笑道:“那么,就让我看看,你能走多远吧。” 这句话,明明听上去没毛病,可不知为什么,阿愁就是觉得,他这竟像是话里有话一般。 她那里不解眨眼时,只听二十七郎又道:“这事儿总要到年后才能有个定论的,也不急在一时。至于今儿嘛……”他伸手摸摸鼻子,看向二十六郎。 二十六郎立时会意,充着个打手道:“不过,昨儿你把我家廿七撞伤了的事,可不能就这么算了。廿七不跟你计较,是他心善,可昨儿是我带着他出门的,你伤了他,我这做哥哥的可不能当作没看到。” 阿愁一阵无语。她看看莫娘子,又看着二十六郎无奈道:“你待要怎的?” “这个嘛,”二十六郎笑得一阵憨皮臭脸,“除非你陪我和廿七去逛庙会,不然,回头我就叫人来抓了你。谁叫你伤了廿七,还让他出血了!” 阿愁:“……” ——陪吃陪喝陪聊后,这会儿又非逼着她陪游……真当她是“三-陪”了呢! “能……换个方式吗?”她挣扎道。 “不,行!”李程以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所特有的顽皮,一字一顿地摇着头,又晃着脑袋指着李穆道,“你把他弄出血来的事,我们可还瞒着人呢,若是叫他姨母知道你撞伤了廿七……”他笑嘻嘻地收住口。 小人! 虽然自始至终都是二十六郎在说话,阿愁还是忍不住冲着二十七郎瞪起一双小眼。 于是,在给这位二十七郎君头上贴上个“好色之徒”的标签后,阿愁又在他的脑门上贴了个“小人”的标签。 第四十六章·印记 第36节 宽敞的马车里,阿愁抬头看看跪坐于车门旁的珑珠——她正以手握着衣袖,在一只錾嵌着掐丝雕花的精致铜茶炉上烹着茶。 然后扭头看看她的左侧——左侧,二十六郎李程正嬉皮笑脸地看着她。 再看看右侧——右侧,二十七郎则是以手托着腮,一脸高冷地看着车外熙熙攘攘的行人。 最后,她低头看了看自己—— 莫娘子亲手给她改制的、洗得发了白的浅粉色土布小棉袄,正可怜巴巴地挤在一左一右两件华贵的锦衣貂裘中间…… 鉴于两位小郎言下的威胁,便是阿愁师徒都不想自家跟这二位贵人有任何牵扯,这会儿也不得不就范了。 阿愁郁闷地动了动埋在宽大衣袖里的手指,然后抬头,又把这装饰豪华的车厢给打量了一遍…… 没有上车之前,只看着这驾马车的外部装饰,阿愁就已经觉得,这车够豪华的了——如棺材盖一样(请原谅她这来自后世的见识)前翘后撇的华丽车盖,饰成吉祥图案状的精致窗格,半透明的羊角明瓦车窗;以及车前可供四个驭者随从并肩而坐的宽敞驾坐,和车后如阳台一般围着雕花栏杆的踏脚平台;更别提那四匹粗壮健美的高头大马……实实不是一般人家能够养得起的。 亏得如今她脚上的鞋袜已经再不是从慈幼院里穿出来的破鞋破袜子了,当她被两位小郎挟持着上了车后的“阳台”,又学着珑珠的模样脱了鞋进到车厢里,便是前世就已经坐惯了豪车的她,也仍是被车内的华美给惊得一阵瞠目结舌。 才刚一上车,阿愁一眼就看到,那车厢板上铺着一块货真价实的豹皮。宽敞的车厢内,两位王府小郎君各自张牙舞爪地踞坐着,便是这样,他们中间依旧能够再并肩坐下两个人。而,不等她反应过来,那二十六郎就已经哈哈笑着,一把将她拉过去,硬是按着她的肩头,令她于他二人中间坐了。 于是,学着那珑珠的姿势跪坐着的阿愁,立时就感觉到,那铺着的豹皮下方,正升起一股融融的暖意——显然,这车板下方应该还配有类似“地暖”式烤炉的。 阿愁早就发现,这个时代的人们其实远比她想像的要懂得如何享受生活。以这辆马车内的各种配置来说,其实也一点儿都不比后世那些配有冰箱电视的豪车差了多少,最多就只是设备原始了一些而已。 见阿愁不谦不让地就这么于两个小郎的中间坐了,那跪坐于车厢门旁的珑珠忍不住就多看了她一眼。她心里正犹豫着要不要找机会暗示阿愁注意一下上下尊卑的规矩时,抬眼间,却是忽然就和她家小郎的眼撞在了一处。 虽然自幼就服侍着廿七郎,可不知为什么,这两日,珑珠发现她竟有些不敢跟她家小郎对眼了。这般蓦然对上,她家小郎眼眸里的某种东西,却是不由就令珑珠的后背一阵生寒。她下意识地一垂眼,便假装着什么都没看到的模样,回身默默关了车门,又依着一贯的规矩,打开暗柜拿出茶具,给两位小郎烹起茶来…… 而习惯了平等社会的阿愁,此时一点儿都没有意识到她的逾越。于她的好奇张望中,马车缓缓行驶起来。于是,阿愁又发现,这马车走起来时,竟是一点儿也没有小说里所描述的那种颠簸。当然,这大概也得归功于广陵城里“一马平川”的平坦路况。 见她扭着脖子东张西望,二十六郎便笑道:“如何,这车不错吧?要不是廿七,我们也坐不上这么好的车。” 阿愁不禁一阵不解。 二十六郎笑道:“这是他姨母特意派给他用的车。” 却原来,虽说他们兄弟都是皇室血脉,可尚未得到封号的他们,于官府层面上来说,就只不过是两个闲散宗亲。依着朝廷的规制,虽然他们出入的车马阵仗可以比普通百姓更讲究一些,却是到底不如那有着一品诰封的宜嘉夫人更有特权。 阿愁心里感慨着这时代的等级森严时,那自上了车后就靠在窗前小几上撑着个下巴的李穆,却是忽地回头瞥了李程一眼,淡淡道了句:“多嘴。” 二十六郎不以为意地哈哈一笑,道:“你当我怎么总找着你玩呢?不就是贪着你有这么一驾好车嘛。” 听着他兄弟二人抬杠,阿愁再次扭头看看左右二人,然后忍不住弯着眉眼笑了。 ——这二十六郎,就跟他爱穿的大红衣裳一样,一看就是个开朗活泼的孩子;偏那二十七郎跟他那兄长竟截然相反,就跟他偏爱的浅色系一样,看着就是一身的高冷范儿。 想着后世颇为流行的“冷面郎君”,她的笑容不由更加扩大了三分。 笑弯着眉眼的她,却是一点儿也没察觉到,那正从眼尾处偷偷瞥着她的“冷面”廿七郎,这会儿正因着她这越来越灿烂的笑容,而于心里澎湃起一股突然的愤怒…… 虽说这会儿李穆差不多已经确认了,阿愁应该就是他的秋阳。不过出于天性里的谨慎,总叫他想要再多求证一二,因此,便是他心里再怎么不平静着,外表看上去依旧一如那捕食的狼蛛般不动声色。 装着个冷淡模样的他,其实一直打从眼角处默默观察着阿愁的一举一动。当看到她笑弯起眉眼时,那种隔世的熟悉感,忽地就化作一根尖刺,狠狠扎向他的心头。那一刻,李穆忽然就忆起,当他接到通知,匆匆赶往医院时,病床上那个浑身冰冷的秋阳来…… 那时候的她,看上去一脸的平静安详,就好像这个世间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值得她去留恋一般…… 顿时,那根尖刺于李穆的心头捅出一股愤恨的涌泉——就算前世的他有着种种不是,可万事又不是不可以商量,偏她总那样,要么装得乖顺得不行,叫谁也看不出她的破绽,要么就那么决绝甩手,不给人留一点余地…… 隔了一世,终于再次看到这熟悉的笑容,李穆忽然就克制不住了。他猛地扭过头去,瞪着阿愁冷冷道:“别笑了!人都已经长得这么丑了,笑起来更丑!” 顿时,阿愁的笑容就凝在了脸上。 他的刻薄,立时就引得二十六郎跳出来替阿愁打抱不平道:“她哪里丑了?不就是眼睛小了些,皮包骨了些嘛。等她养起来,这张皮子只怕不比人差……” 这般说着时,他一伸手,竟就这么拧住了阿愁的腮帮。 被拧住脸颊的阿愁:“……” 她还没反应得过来,一旁的李穆那漂亮的眼已经沉了下去,却是忽地就往李程的手上狠拍了一记,喝道:“松手!” 吃了一痛的二十六郎飞快缩回手,委屈道:“干嘛打我?!” “男女授受不亲。”李穆冷冷道。 坐在两个男孩中间的阿愁:“……” 她抬眼看看那垂着眼装死,只顾烹茶的珑珠,却是这才意识到,她好像不该坐在这里——此时的她倒是没有想到尊卑的问题,就只想到了男女有别。 “我看我……” 她说着,刚要起身挪到珑珠的身旁去,不想李穆的手猛地伸过来,隔着衣袖用力按在她的手上。 “坐着。”他怒道。 虽然眼前这孩子看着才十岁年纪,阿愁则自认为已经是成年人了,偏他那冰冷的声音传进她的耳朵里,那隐隐的威压,竟立时就压得她坐在原处不敢动了。 她这乖顺的模样,却是也立时就叫李穆想起,每回他俩争执起来时,只要他略一施压,那也同样缩起脖子装怂的秋阳。顿时,他更愤怒了。于愤怒中,却不禁又是一阵无奈。看看垂着眼装乖的阿愁,李穆只得忍了忍脾气,心里又是一阵五味杂陈,到底松开那压住她的手,愤愤地扭开头去,只撑着下巴看向窗外不吱声儿了。 窗户上,那薄如蝉翼般的羊角明瓦,自是不可能如后世的玻璃那般清晰透明。 回过神来的阿愁看看身旁那比自己高不了多少的“冷面郎君”,再看看那如毛玻璃一般几乎看不到外面的窗户,不禁于心里暗暗做了个鬼脸——这娃儿,哪里是什么“冷面郎君”,明明就是个“霸道总裁”嘛! 于是,连着不到一个时辰,李穆的脑门上又被阿愁贴了第三个标签。 *·*·* 马车于西灵寺后街上那家有名的素菜馆前停下时,于车里侍候着两位郎君的珑珠头一个抢着下了马车。 和懂得当世规矩的珑珠不同,阿愁看看和她并肩坐着的二十六郎和二十七郎,却是依着后世被秦川宠出来的习惯,等着那两个男孩先下车,她最后下车。 二十六郎带着诧异看她一眼,见她竟不懂这尊卑上下的规矩,只当她是年幼,便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先一步下了车。 李穆却是心头一动,心里默默生了个主意,便也跟在二十六郎的身后下了车。 只是,下了车后,他并没有和二十六郎一样,随着迎上来的店小二步上酒楼前的台阶,而是故意挤开珑珠,站在马车旁等着。见阿愁从车里出来,他便装着很自然的模样,向着阿愁伸过手去。 阿愁哪里能猜到他的鬼心眼儿,见眼前的小男孩很是绅士地向她伸出手,她便依着前世的习惯,很自然地将手搭在他的手上,就这么借着李穆的胳膊下了马车。 因她个头矮,那车前踏脚的小几不够高,小心下车的她,却是一点儿也没察觉到,四周的人看到这一幕时,那惊得掉了一地的下巴颌。 等她于车下稳稳站定,抬起头来,只见站在李穆身后的珑珠几乎是半张着嘴的惊讶模样,阿愁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讷讷地收回手——男女大防呢。 那做完测试的李穆斜眼看看她,心头一阵心思翻转——她的反应,虽然也可以解释为,不懂规矩的她只是怕摔倒,才会这般扶着他下了马车;其实也可以解释为,她……许多少也还记得一些前世的事……至少还保持着一些前世生成的习惯…… 这般想着,李穆垂眼看向那虽然只比他小了一岁,个头却仅到他胸口处的阿愁。 此时的阿愁,正因刚才那“有碍男女大防”的轻率动作而不自在着。为避开众人一致看向她的眼,她正低垂着头,假装在整理着衣袖。 当她垂下头时,那扎在她两耳上方的垂髻忽地从她的耳旁移开,露出发辫下方一弯如贝壳般的耳朵。 蓦地,李穆的眼一凝,又用力一拧眉,却是飞快地往四下里扫了一眼,侧身遮住身后众人的视线,抬手在阿愁的左耳上用力捻了一下。 “……” 遭遇突然袭击的阿愁惊讶抬头间,就只见李穆的目光里闪过一种莫名的激动。正待她想要看个仔细时,他已经飞快地转过身去,只留给她一个从容的背影——就好像,刚才轻薄了她的人,不是他一般…… 那先一步已经上了台阶的二十六郎回过头来,见二十七郎也跟在他的身后上了台阶,且原本于马车上还臭着的一张脸,这会儿不知怎么竟笑得一脸的身心舒畅,二十六郎忍不住就好奇问了一句:“怎么了?有什么好事吗?” “没什么。” 眨眼间,李穆已经敛了笑,那拢在袖笼里的右手,则轻轻抚过左手腕的内侧。 那里,正映着一枚看上去像是被撞青了一般的青色胎记。 而,站在马车旁,一脸莫名其妙捂着耳朵的阿愁却是还不知道,其实于她的左耳后方,那耳骨交界处,也印着一枚像是被人咬出来的牙印一般的浅红色胎记——和前世秦川手腕上就有这样一枚胎记一样,前世秋阳的左耳后方,也同样有着这样一枚形状怪异的印记…… 若说之前李穆还不敢百分百肯定,阿愁就是秋阳,在看到这枚他再熟悉不过的印记后,他则是已经可以百分之百地确定了。 看着捂着耳朵呆呆站在马车旁的阿愁,虽然李穆还没能弄清,她是不是记得前世,但前世里就有着“狼蛛”这样一个恐怖外号的他,这会儿心里已经暗暗做了个决定——不管前世时对他已经失去信心的秋阳是不是记得他,于他来说,最稳妥也最安全的方法,就是假装他不知道他们有过共同的前世,假装着,这一世里,他和她就只是初相遇…… 第四十七章·真假熊孩子 李穆那里于心里默默打着各种算计时,马车旁,摸着耳朵的阿愁则是半天没能反应得过来。 直到一旁以同样的呆滞看着她的珑珠,合上那因惊讶而半张开的嘴——亏得李穆在伸手“轻薄”阿愁时,曾侧身挡住众人的视线。便是这样,他回头去扶阿愁下车的动作,也已经把珑珠给惊得险些掉了下巴。 吃惊的珑珠回过神来,却是这才发现,李穆早甩开她,自个儿上了台阶。于是她赶紧示意从前车驭座上下来的小番奴狸奴跟上去侍候,她则刻意缓了一步,对仍摸着耳朵站在车前发着呆的阿愁小声道:“莫怕,小郎们也知道你不懂那些规矩,不会怪你的。不过,你到底得记住‘尊卑’二字,才不会叫自己吃了亏。贵人的脾气,不计较时自是不计较,若是计较起来……” 她收住话尾,冲着阿愁安抚一笑。 阿愁眨了眨眼,这才从李穆那突兀的袭击中醒过神来。 珑珠的话,她自是听得出来,这是为了她好。于是她还了珑珠一个感激的笑容。 而,直到这时她才反应过来,她竟自始至终抓错了重点——对于他们这三个不是九岁就是十岁的未成年人来说,重点从来就不是那男女大防,而是“尊卑”二字啊! 偏自她上车后,她就行差踏错了许多规矩。且不说位卑者不能跟位尊者同席,便是那二十六郎硬拉着她跟他们并肩而坐,她也该自知身份地避让开才是;只她下车时,居然大言不惭地由贵人扶着她下车……这就已经是极犯忌讳的事了…… 好吧,这般想起来,其实那个一脸高冷的二十七郎……唔,还挺有点傲娇的。 再没想到,她不懂规矩也就罢了,自认识第一天起,就以鄙夷的眼看着她的这位二十七郎君,居然肯回手来扶出身贫贱的她下车…… 阿愁抬头看向台阶上方。台阶上,两位王府小郎君正被打拱作揖的胖掌柜围着献殷勤。 ——可是,就算珑珠告诫着她,要她跟两位小郎君保持一个安全距离……这也不是她能够决定的事啊!摔!如今的她,说好听了,是被那俩人看上的玩伴;说不好听,她就只是一件没个自主权的玩具而已…… “怎的还不上来?” 见她总站在原地不动,不耐烦应付胖掌柜的二十六郎回身冲她招了招手。 阿愁眨巴了一下眼,然后一阵无奈叹息——瞧,形势比人强啊!她若不想吃了眼前亏,也就只能继续装疯卖傻地“陪公子读书”。直到这二人什么时候对她腻烦了,她什么时候才能得个自由呢。 这般想着,阿愁忍不住就伸手摸了摸脸。 虽然自修了眉后,她自认为自己好歹变得不那么丑了,可显然二十七郎并不这么认为,那二十六郎更是公开声明过,说她“丑得有趣”……可便是她丑得有趣,那明显从来没有拿正眼看过她的二十七郎,干嘛还跟着他兄弟一起瞎起哄?!只瞅着他俩在她家时,二十七郎把二十六郎当枪使的模样,也能叫人知道,这二人间谁才是占着主导地位的那一个。明明只要他一句话,那二十六郎肯定就会抛开她另寻新乐子的,他干嘛不肯开这个口?!可若说他是看不上她,才总到处挑着她的刺,那刚才她下车时,他怎么忽然又装出个绅士模样,伸手过来扶她?! ——呃,等等。扶女士下车……该是西方骑士时代遗留下来的习俗吧?讲究个男尊女卑的东方人,懂这套礼仪吗?! 还有,他无缘无故揪她耳朵干嘛?! 阿愁忍不住再次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这一世的她,却是一点儿也不知道,在她左耳的后方,那耳骨的交界处,和前世一样,也有着那么一枚小小的浅红色胎记。慈幼院里的小伙伴们从来没人注意到过她的这个胎记;从不多话的莫娘子虽注意到了,却没想过要跟她提及;至于阿愁自己,照镜子时,没人会无缘无故去照那极不容易看到的耳骨后方…… 台阶上的二十六郎低头看看拖着个脚步跟在珑珠身后的阿愁,忽然抬头看了一眼店招,回头对李穆道:“我们不该来这家店的。你看,”他挑着拇指一指台阶上的阿愁,“要养肥她,该带她去吃大鱼大肉才是。” 李穆心头一动,也回头看向阿愁。 在他初认出阿愁时,他就曾动过要想办法将她带在身边养起来的念头,如今肯定了她的身份后,他的这个念头就更强烈了——所以人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呢!便是李穆已经意识到他前世的种种毛病了,可哪怕换了一世,骨子里的他依旧还是那个他。只眨眼间,便叫他想到一个好主意,一个可以“圈养”了他的秋阳,还不会叫阿愁察觉到他的“阴谋诡计”的好主意。 跟在珑珠身后步上台阶的阿愁,一抬头,便正对上李穆那闪烁着“恶意”的眼。顿时,她胳膊上的汗毛就是一炸——这熊孩子,不会是想到什么坏点子,想要折腾她吧?! 于是,她便听到李穆扭头答着二十六郎道:“虽说这家店是庙里的产业,不过,好像也没听说不许荤腥进门的吧。” 第37节 那原本围着两位小郎献殷勤的胖掌柜,脸上的笑容顿时就是一滞——他们家可是素菜馆,打的就是西灵寺的招牌,这……还需要特意竖个牌子,说明荤腥不许进门吗?! 二十六郎却是不管胖掌柜凝住的脸色,立时就转身吩咐着随从们去别家菜馆订些荤腥菜肴送过来。 一行人进了包间后,阿愁这一回终于记住了“尊卑有别”,却是不管二十六郎再怎么想要拉着她和他们同席,她只坚定地摇着头。 李穆看看她,对二十六郎道:“莫要为难她,她那身份,原就只能坐在那里。” 阿愁:“……” ——虽然你说的是实情……可是,骂人不揭短,少年,能不能请你涨点情商?! 郁闷的阿愁却是没有发现,当她蔫巴着一张小脸时,李穆那怀念的眼神。 许是昨儿她在杏雨楼,啃蹄膀时的豪迈给人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以至于二十六郎竟当真以为她是偏好着这一口了。不一会儿,阿愁的面前就摆满了各色白花花的肉食。 和后世的煎炒烹炸不同,这一世于肉类的制作方式极是简练,除了白煮就是红烧。叫久吃不上肉的阿愁感到为难的是,和后世都爱吃个瘦肉不同,这时代里的人都爱吃肥肉。看着眼前那满满一堆白花花的肥腻,再看看一脸殷勤劝着客的二十六郎,阿愁忍不住就是一阵倒胃口……这一桌子全肥宴,叫她怎么下得去口啊! 默默看着她的李穆,那眼眸不由就闪了一闪。此刻,他倒真疑心着,她或许是多少记得一点前世的事了。 于是他指着自己案几上的几样素菜,让珑珠给她端过去,嘴里却跟着那二十六郎起哄道:“多吃两口肉,你也能多长点肉。许这样一来,你就没那么丑了。” 阿愁:“……”——丑你个妹! “嗯?”对上她那含怒的眼,李穆微一挑眉。于是,前世时那色厉内荏的秋阳,便这么再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看着阿愁急急避开的眼,李穆唇角含笑的同时,心底不禁隐隐一痛,然后又是一阵气恼。前世时的她就是这样,明明心里不乐意着,可只要他略一坚持,她很快就妥协了。以至于叫他觉得,她的拒绝不过是一种矫情,是她希望他拿好话去哄她,是她别扭地向他寻着关心的一种情调……他却是从来没有想过,她的“不”,其实真的只是“不”…… 明知道这一世他该改个方式对她,看着她那吃憋的模样,李穆却发现,她这模样竟叫他有一种变态的报复快感…… 对于李穆的恶言恶语,看到珑珠依着他的指示送来几样素菜后,阿愁就全然不放在心上了。 一个爱跟人闹别扭的熊孩子而已——阿愁于心里,又往那廿七郎的身上贴了个标签。 不过,不得不说,她虽然没有把廿七这“熊孩子”的恶劣行径放在心上,可与此同时,她的心里也默默给他又贴了个“天使面孔恶魔心”的标签。她觉得,比起那率直天真又热情,且还没个贵人架子的二十六郎来,这孩子简直一点儿也不可爱! 用完了午膳,真正的熊孩子,那二十六郎李程,便嚷嚷着拖着二十七郎和阿愁陪他逛庙会去。他一路前窜后跳,直惊得专门负责保护他的王府侍卫们也跟着一阵大呼小叫,生怕他被人磕了碰了,回府交不了差。 而两个假孩子,李穆和阿愁,则悠哉游哉地跟在李程的身后。 虽然慈幼院门前就是惠明寺的后街,那条街上也一样热闹,可显然西灵寺比位于城郊的惠明寺要更热闹一些,加上这会儿已经是腊月二十六了,庙会上忙着买年货的人们更是人头攒动。人小腿短的阿愁,好几次差点被人给撞倒了。 于是李穆皱了皱眉,忽地就将手伸进她的衣袖里去握住了她的手。 阿愁吃了一吓,有心想要收回手,抬头间,就只见李穆狠狠瞪她一眼。于是,不知怎么,阿愁就又怂了…… 等她反应过来,她没个理由怕一个十岁的男孩时,她早叫李穆拖着走出老远了。 “这个,”她抽了抽手,却没能抽回来,便看着李穆道:“不合适吧,男女受授不亲。” 李穆横她一眼,冷冷道:“等你长大了再说。” 阿愁:“……” 被李穆的回话封住唇舌的阿愁,于那一刻里,忽地就想起了前世的秦川。 前世时也是这样,明明她是以秦川的话反驳着秦川的,偏那家伙只一句话,便莫名又让她处于下风了…… 好在这会儿庙会上人山人海,倒没有叫人注意到,一个衣饰华丽的贵家小郎手里,竟牵着一个衣饰寒酸的寒门小姑娘。 “那个……”看着二十六郎又窜得找不着人影了,阿愁忽然问着李穆道:“二十六郎,他是不是特别喜欢穿大红衣裳啊?” “嗯?”李穆回头。 阿愁笑道:“腊八节那天,我好像在惠明寺看到过二十六郎呢,他爬到藏经阁的屋顶上去了。” 李穆的眼一闪,低头问着阿愁道:“你在哪里看到他的?” “藏经阁的屋顶上啊。” “我是问,你当时在哪里。”李穆道。 “我……”阿愁张了张嘴,眨着眼笑道:“我在惠明寺啊。” 前世时,秋阳一说谎便会忍不住眨巴眼。深知她这一习惯的李穆立时就知道,她说谎了。 “我听说,”他道,“你是腊八节的第二天,被你师傅从慈幼院里接出来的。可是?” “你怎么知道?”阿愁不由问道。虽然她这慈幼院的身份几乎广陵府里已经无人不知,可莫娘子什么时候接了她出来的,应该也不至于人人皆知吧。 李穆却是没有答她,只默默看她一眼,然后握紧了她的手,心头不禁一阵感慨——再想不到,他还没恢复记忆之前,就已经见过她了。且,叫他更想不到的是,便是他还没有恢复记忆,他见到她的这头一面,竟也跟前世时他俩头一次见面一样,他又“熊”了…… 他已经不记得当初他是因为什么琐事才跟二十六郎拌嘴,叫二十六郎骂了他一句“弱鸡”的。不过正因为这两个字,才激得他趁人不备赌气爬上了屋顶。当他志得意满地爬上屋顶,正自以为自己很了不起时,却是一扭头,就看到不远处的屋顶上,一个看上去还没有他大的孩子,正惬意地躺在屋顶上晒太阳。虽然隔得远,叫他看不清对面那孩子到底是男是女,但那一刻,那孩子的悠游自在,忽地就像前一世时秋阳那灿烂的笑脸刺了秦川的眼一样,令李穆心头一阵不痛快。所以他才会熊到拿随身带着的小铜镜去晃阿愁的眼…… ——当时,若是他能早一步恢复记忆,是不是他就能先那莫娘子一步,把她带在身边了呢…… “你们在说什么?” 忽然,举着三根糖葫芦的二十六郎挤进二人中间。 他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李穆正拉着阿愁的手。阿愁则赶紧趁机甩开了李穆的手,伸手接过李程递过来的糖葫芦,又笑眯眯地道了声谢。李穆则默了默,才伸手从李程的手里也抽了一根糖葫芦。 对李穆的心思一无所知的李程,则顺势挤到他俩的中间,一边舔着那糖葫芦,一边看着二人又问了一遍:“你们在说什么?” 阿愁便笑道:“我正问着二十七郎,腊八节那天你是不是到过惠明寺……” “到过。”她话还没有说完,李穆就已经抢着答道。 他的抢话,莫名就叫阿愁感觉一阵不对,于是她看向二十六郎。 二十六郎笑道:“是啊,我跟廿七一起去的。你定然想不到……” 他话还没说完,李穆忽然道:“你哪来的钱买糖葫芦?” 李程一愣,笑道:“买糖葫芦的钱我还是有的。” 顿时,阿愁心里闪过一阵奇怪的感觉。这二十七郎的反应…… “什么东西让我想不到?”于是她故意装着个好奇的模样,扭头追问着二十六郎。 二十六郎一指身旁的廿七,笑道:“他呀……” 李穆又开始打岔了,问道:“你买的哪家的糖葫芦?” 于是,阿愁便确定了,这二十七郎君果然有问题。她不等二十六郎的注意力再次转向廿七,便又追着二十六郎问道:“他怎么了?” 同时两个人都在跟二十六郎说话,他自然是挑着那更感兴趣的话题来答。于是他丢开仍努力跟他打着岔的李穆,笑眯眯地答着阿愁道:“你再想不到吧,别看他生得这样文文弱弱的,气性倒大。我不过说了他一句‘弱鸡’,居然就跟我赌气,爬到藏经阁的屋顶上去了,倒叫宜嘉夫人把我一通好教训。” 顿时,阿愁就瞪向了李穆。 看看那假装被路边摊位吸引过去的李穆,阿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显然,那天拿铜镜晃她眼的熊孩子,就是这位王府排行第二十七的小郎,李穆! 而,更显然的是,他还有意把这件事,栽赃给无辜的二十六郎! ——熊孩子一个! 于是,阿愁又给他贴了个标签。 此刻,为自己还没恢复记忆前的“熊迹”而尴尬着的李穆,却是不知道,正多亏了这张标签,才叫阿愁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当他是个真熊孩子,以至于便是她感觉到什么不妥,也从不曾把眼前这位二十七小郎,跟前世那诡计多端的秦川给联系在一起…… 第四十八章·年蒸 当阿愁被两位王府小郎送回来时,两位小郎不仅把素菜馆里那些她吃不下的大鱼大肉全都打包送了她,还给了她许多他们于庙会上贪着一时好玩买下,很快又不感兴趣的各色小玩意儿。那二十六郎原还想送她一身新衣裳来着,阿愁死活没肯要。不过,二十七郎倒是以谢礼为名,硬是送了莫娘子几匹料子。莫娘子原不想收的,可便是她,看着二十七郎那忽然冷下来的小脸,竟也有些受不住那种隐隐的威压,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也只得硬着头皮收了下来。 不得不说,和后世相比,这一世的人们对上位者更有着一种普遍的盲目崇敬。 阿愁抱上王府小郎的大粗腿后,叫她家里得着实惠不说,她还发现,因为两位小郎对她的“看重”,竟叫坊间那些原本对她的身世颇为侧目的势利小人们,于忽然间就改了对她的态度。不说那王大娘王大喇叭,于路上看到她时,一改之前那高高在上的态度,忽然跑来奉承着她如今“长得越来越好看”了,便是那以周家小楼“楼长”自封的孙老,看向她的眼神里也多了丝温和,少了把刀子…… 其实,对于莫娘子收了个慈幼院出身的孩子做养娘一事,孙老一直都是很有意见的。老头儿可不是个愿意把自己的意见保持在肚子里的人,偏偏那莫娘子不是他家的晚辈,便是他倚老卖老地想要教训莫娘子几句,莫娘子那“清风过耳不留痕”的恭敬模样,就叫老头儿拿她没辙。于孙老来说,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约束着他那宝贝孙子,不让二木头被阿愁给“带歪了”,虽然其实他一点儿也管不住那孩子。 而,自从孙老听小儿媳咋咋呼呼地说起,那两位王府小郎如何亲自过来把阿愁接出去玩了半天后,孙老的脑海里忽然就开了个脑洞——想来那两位身上有着高贵血统的天家贵胄肯定是眼力不比凡人,一定是他们在阿愁的身上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闪光点,不然,一个慈幼院里出来的孩子,哪能叫两位贵人看上眼,且还纡尊降贵亲自来接了她去给自己做玩伴——于是,便是自认眼拙的孙老这会儿还没能从阿愁身上发现她有什么过人之处,当二木头再嚷嚷着要去找着阿愁玩时,他不仅不再叽叽歪歪地阻止,甚至还鼓励着他那生性腼腆的大孙女,人称“大木头”的孙楠也跟着弟弟一同去楼上找阿愁玩耍…… 不过,就周家小楼那一帮年纪差不多的孩子来说,却是不管王府小郎有没有来过,他们眼里,阿愁依旧还是那个阿愁。倒是楼里原本不怎么搭理阿愁的那几个年纪大些的孩子,比如二楼南屋里的韩家两姐妹,却是和孙老一样,忽然间就发现,原来阿愁也挺不错的…… 韩家两个姑娘一改当初的孤傲,对阿愁表现出亲热的态度,于别人来说还罢了,莫娘子家隔壁那眼里揉不得砂子的乔娘子见了,却是忍不住就是一阵冷笑,然后伸手一弹阿愁的脑门儿,道了句:“招子放亮点,不是所有人待你好,就真是待你好。” 换个别的孩子,许还听不懂乔娘子的话,阿愁哪有听不懂的,便感激地冲着乔娘子眯着小眼儿一阵憨笑。却是笑得乔娘子的眼忽地就往她脸上看了一阵子,然后回头对屋里正裁着衣料的莫娘子道:“这孩子是不是养起来一点了?看着倒没刚来时那么丑了。” 正拿着剪刀低头于布料上忙活的莫娘子抬头看看阿愁,笑道:“我倒没瞧出来,好像还那样。”见乔娘子的胳膊上挎着个包袱,她便又客气问了声:“这是要出去?” “嗯哪。”乔娘子应了一声,也不进屋,只于屋门口探头往那已经裁好大半的衣料上面看了看,道:“你这是在替阿愁裁衣裳吗?”又咂着嘴道:“这是王府小郎君送来的衣料吧?可惜了。”——于这物资匮乏的年代里,生活于社会底层的人们,那衣裳一般都是大人的旧衣裳改了给大儿穿,大儿的旧衣裳缝缝补补再给小儿穿,却是少有人家会这般不懂生活地给个正在长身体的孩子添置新衣。 莫娘子听了,只微微一笑,却是未辩一词,手里依旧不紧不慢地裁着那布料。 乔娘子原也不过是顺口一说,见莫娘子不接话,她便丢下那话,问着莫娘子道:“阿莫姐今年在哪里过年?” 莫娘子头也不抬地道:“就在这里。” “那可太好了,”乔娘子笑道:“正好麻烦姐姐帮我看一看门户,我今年不在家过年。” 莫娘子惊讶抬头看她一眼,想了想,便答应着点了头,却是不曾多问上半句。 而虽说她没个好奇心,正提着个菜篮从莫娘子门前经过的郑阿婶显然对乔娘子的去向很感兴趣,便问着乔娘子道:“你是要回娘家过年吗?” 乔娘子的笑容一僵,冷哼道:“我娘家人都死绝了。”却是一甩头,就这么咚咚地下了楼。 直到听到楼下传来院门被乔娘子愤愤带上的声音,郑阿婶才看着莫娘子一阵摇头,笑道:“阿乔这脾性,再不收着些,以后有得苦头吃呢。”却是将那菜篮放在门外,进到室内,看了看莫娘子裁的衣裳,同样也摇了摇头,道:“不是我说你,她一个小孩子家家的,你给她裁什么衣裳,没得折了福寿。等再过个两年,她哪里还能穿得下,倒白糟蹋了好东西。” 此时莫娘子已经剪下了最后一剪刀,直起腰笑道:“这原就是她得来的东西,给她做也是应该。且年后她也正用得着。” 莫娘子和郑阿婶说着话时,阿愁凑到窗户边上,低头往楼下的巷子里看去。见乔娘子那窈窕的背影消失于巷口,她不禁好奇地歪了歪头。楼里其他人家做着什么营生,阿愁全都听人提过,唯独这乔娘子是做哪一行当的,竟是从没人提,连二木头和四丫也说不清,却是一个说她是明月湖上的船娘,另一个则信誓旦旦说,她是哪家大酒楼里的卖酒娘。 这两个行当,于阿愁来说,都很陌生。不过显然,这并不是个什么特别体面的职业,不然大人们也不会那般讳莫如深了。 她这里走着神时,郑阿婶凑到莫娘子的耳旁小声说了几句什么,然后略大了一点音量叹息道:“唉,也是个可怜的人,我只怕她这回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呢。偏她那浑身是刺的模样,便是我想劝她两句,也不敢轻易开口。” 莫娘子跟着叹了口气,道:“各人的日子都得靠着各人自己过,这又哪里是谁劝得住谁的。” 郑阿婶看看她,笑道:“你是个明白人……” 正说着,那东厢里响起一阵铜铃响,该是郑家那瘫了的老阿婆在叫人了。郑阿婶的眉头忍不住就动了一下,却因着到底是在人前,不好摆出不耐烦的模样,叹着气道:“我阿姑叫我了。” 莫娘子点了点头,见郑阿婶出去,她才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般低低道了句:“谁不是可怜人呢。”回过头来,见阿愁站在窗前看着她,莫娘子一皱眉,道:“昨儿放你出去野了半天,今儿还不把昨儿的功课补上?!”又道,“你也知道你才学了没多久,原就该多练练手才是,不然便是送你过去,只怕你也选不上。” 阿愁一吐舌,转身钻进内室,一边拆开头发,一边打开莫娘子的妆匣子。她正准备于自己头上练着前儿莫娘子教她的如意双环髻时,忽然就听得门外传来小李婶的声音。 那小李婶还没进门,就对莫娘子笑道:“我听说,今年你在家里过年?那你家里做不做年蒸?你要是也打算做的话,我们几家一并了吧。才刚我问了巷口的宋老爹,他家老虎灶明天上午有空灶头。我算了一下,租他家的灶头,可比我们在自己家里做要合算多了。且我们几家合起来,相互帮着忙,也总好过一家一户忙到半夜呢。你来不来?” 莫娘子听了,低头想了想,笑道:“也是呢,明儿就二十八了,是该做起来了。” 于是她干脆收了那已经裁好的衣料,跟小李婶商量了一会儿明天年蒸的事。临走前,那小李婶忽然问着莫娘子道:“我看你家都没怎么备年货吧?若是有不凑手的,跟我说,先从我家里拿也一样。” 莫娘子忙笑道:“其实早备好了,不过因为我家里就两个人,简单了一些罢了。” 第38节 小李婶便笑道:“行吧,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我说。”说着,探头看看屏风里正兀自练习着梳头的阿愁,忽然嗤笑一声,凑到莫娘子耳旁小声道:“换作以前,便是我想大方,我家那小气阿翁也再不会点头的。可如今不同了,你家阿愁叫王府小郎看上了眼,我那阿翁巴结都来不及呢。” 里间正盘着头的阿愁:“……” 许是见莫娘子脸色不对,小李婶笑了起来,推着莫娘子道:“你担心个什么,阿愁才多大年纪?再说了,她又不像那韩家二丫头,是声名在外的美人儿,你且放心吧,再没人往歪处想的。” “……”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阿愁不禁又是一阵无语——原来,长得丑也有长得丑的好处呢,至少不会叫绯闻缠了身…… *·*·* 当天晚上,那莫娘子竟是一夜没睡。见她替自己赶制着衣裳,阿愁原想撑着陪她的,却不想这具身体到底是个孩子,不知何时,她竟睡着了。 等她被一阵剁饺子馅般的动静惊醒时,就只见屏风外,莫娘子正忙着在剁着各种菜馅肉馅,一旁的一个木盆里,正发酵着一盆面团。 见她醒来,莫娘子言语简洁地打发她去梳洗了,她则收拾着那些不知干什么用的馅料,对阿愁道:“今儿年蒸,我们就不做饭了,反正到时候有得你吃的。” 等阿愁跟着莫娘子于往常的时间里出门时,她才发现,平常这个时辰仍安静着的小楼,竟早已经热闹开了。且,和莫娘子剁馅的动静一样,家家户户屋里竟也传出同样的动静。 等出了门,她又发现,这一路过去,街坊邻居们竟也都比往日起得早。且往常总被管束不许占用的街边巷道里,这会儿竟也有不少人家不管不顾地于户外搭起了临时的炉灶。那巡街的见了,竟也只当没看到一般,只任由各家从自己家里搬出各色装着发好的面团和馅料的锅盆碗碟于空地上待用着。 这情形,竟不仅只是仁丰里如此。一路过去,竟是连福康坊这样富足的坊间,也能看到各家于各家的院子里堆砌着炉灶,忙活着“年蒸”。 直到这时阿愁才知道,原来这“年蒸”竟是广陵城里独有的一种年俗——其实简单来说,就是各家各户于年前蒸出正月里要吃的各色大馅儿包子罢了。 前世从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年俗的阿愁正想着,这蒸包子的习俗,看着似乎是取那包子里有菜有肉还有面,应该是祈愿来年一家丰衣足食的意思,不想莫娘子一本正经地告诉她:所谓“年蒸”,说白了,不过是各家主妇们也想于年节期间偷个懒,这才给家里备下各种馅料的包子,以糊弄一家大小的胃口…… 阿愁:“……” 等阿愁跟着她师傅来到邓家时,便是算得豪门大户的邓家,今儿也一样在忙着年蒸。给老奶奶梳好头后,老奶奶便命人给阿愁拿了一屉新出笼的包子,只说:“赏给这孩子尝个鲜。”到了柳娘子家里,柳娘子也一样拿出一屉包子塞给了她们师徒。于是,阿愁这才知道,这也是广陵城的一个特有年俗:家家户户于年前蒸好包子后,年后串门时,各家都会以自家的包子为年礼,然后换来别人家的包子作为回礼…… ——好吧,从大了说,这是敦亲睦邻的一种交际手段;从小了说,这也是各家主妇们向邻里亲戚炫耀自家厨艺的一个好机会…… 等师徒二人忙完生意回到周家小楼时,阿愁立时就发现,小楼里荡漾着一种别样的激动情绪。 昨儿小李婶招呼时,除了二楼的韩家和不在家的沈货郎没有响应,小楼上下剩下的人家都响应了这个号召。连一家子单身汉的一楼东厢刘家也表示,他们愿意出物出钱,只求邻居妇人们也帮他们家里备下“年蒸”。这会儿,除了韩家母女三人外,整个小楼里的男男女女们都于一楼的天井和走廊上忙碌着,却是忙剁馅的剁馅,忙和面的和面。便是二木头和四丫头这两个总也闲不住的孩子,这会儿也被各自的家长差遣着不时出门买个油盐酱醋什么的。 见她们回来,小李婶笑道:“来得倒正及时,巷口的灶头还有两刻钟就能空出来了,你家里赶紧吧。” 莫娘子答应一声,便赶紧上楼放下妆盒,又换了衣裳,然后挽了衣袖,将她准备了一夜的面团和各色馅料一一搬下楼去。 那刘大见了,忙自告奋勇地要上楼帮忙。楼里的女人们悄悄递着眼色,也都纷纷笑着起哄。那郑阿婶和李姐见莫娘子的脸色尴尬,便忙笑着拦下刘大,道:“你帮着打水剁馅吧,这点小事我们帮阿莫就好。” 亏得莫娘子没钱,只准备了萝卜丝、青菜,还有咸菜三种简单的馅料,且她也只打算做出够她和阿愁正月里当早餐的量而已,便是不用刘大帮忙,不过三个妇人走了一趟,便将那些馅料面团都搬了下来。 大李婶凑过来看了看,道:“你家的不多,不如我们先帮你家蒸完了,然后一家家的清。如何?” 那正切菜切得手酸的王阿婆听了,立时丢了手里的菜刀,笑道:“这个主意好。” 于是那些会捏包子的妇人们便全都过来,先帮着莫娘子家里忙活。 前世时的阿愁没学过怎么捏包子,这会儿见众人忙得热火朝天,看着不禁一阵新奇,便也于一旁学了起来。叫她自己都惊奇的是,她的动手能力果然很强,便是初学,她捏出来的包子竟都比莫娘子等人捏出来的好看。 于众人的夸奖中,阿愁不禁一阵洋洋自得。 正如大李婶说的那样,她们家的年蒸,其实不过两个灶眼十来个屉笼就能结束了。最后那一笼,依着当地的习俗,该用面团捏出两条代表“年年有余”的团鱼模样。莫娘子看看阿愁捏出来的鱼,再看看自己捏的,便随手把她捏的鱼给重新揉成了面团,对阿愁笑道:“你这个好。” 得了鼓励,自觉还没有玩得尽劲的阿愁,便拿过那剩下的一点面团,依着前世时的记忆,又捏了几只小兔子、小老鼠之类比较容易的造型。最后又突发其想地拿剪刀于一只不小心捏断尾巴的小老鼠身上乱剪了几剪子,却是就这么变成了一只活灵活现的小刺猬。 一旁的众人见了,都觉得惊奇。二木头和四丫等孩子看了,也都围过来纷纷嚷嚷着要学。 正嚷嚷间,那身后的院门忽然响了一声。众人一回头,就只见房东家的周小郎,那周昌带着他家的一个老苍头过来了。 周昌规规矩矩地向着众人行了一礼,抬头笑道:“我家里的年蒸好了,我阿娘叫我送些过来给大家尝个鲜。” 说话间,却是正看到那蒸屉里阿愁捏的各种小动物。便是他一贯装着个老成,这会儿也忍不住露出孩童本色,凑过去笑道:“怎么做的?” 正教着二木头的阿愁一抬头,却是正对上一张秦川的脸,顿时,她便是一阵走神。 她那直勾勾的眼,忽地就叫周小郎红了脸,讷讷道:“你、你看着我做甚?” 一旁的二木头则怪笑一声,捏着嗓子道:“因为你长得好看啊。” 若是换作别的女孩,不定就得害羞了,阿愁则一本正经地点着头,道:“是啊,因为你长得好看啊。” 她这坦然的模样,却是叫原本取笑着她的二木头呆了呆。他阿娘小李婶听了,则是嘎嘎一笑,指着阿愁对莫娘子道:“看看,一团的孩子气。”显然是接着昨儿那话的。又笑道,“我得把她这话记下来,将来等她大了,再学给她听,看她还知不知道害臊。” 说话间,她忽然感觉到一阵异样,一抬头,却是吃惊地发现,周家小郎进来后不曾关上的院门处,正站着那两位王府小郎君。 第四十九章·包子 要说周小郎周昌和楼里的其他孩子都不同,年岁比阿愁他们都要大一些的他,如今正在梅花书院里读着书,所以平常也没个时间跟阿愁他们厮混在一处。这会儿见楼里的孩子们都于天井里捏着面团,他忍不住就露出了孩童贪玩的天性,也洗了手,挽了衣袖,留下来跟阿愁学着怎么捏那些小动物。 那隔了一晚,再次忽悠着李程过来找着阿愁的李穆,于进门前就已经听到周家小楼里洋溢着一片欢笑声了。当他和李程于院门处站定,一抬眼,便看到,那天井里,妇人们正边说笑边忙碌着。而他的阿愁,却是出乎他意料地,正跟一个高个子男孩头凑头地靠在一处。 看着那男孩的额头几乎都要抵在阿愁的额上了,李穆的眼顿时就狠狠眯了起来。 直到头一个发现他们的小李婶儿忍不住惊呼出声,引得阿愁也随着众人一同扭头向他这边看过来,他才往她身旁那个男孩脸上瞄了一眼。 而,这一眼,却是立时就叫李穆一阵疑惑——阿愁身旁的那个男孩,那张脸……看着怎么叫他感觉那么眼熟?! 只一瞬间,李穆就反应了过来——那张脸,可不眼熟嘛!那不就是前世时,他自己的脸吗?! 顿时,李穆心头就升起一股不妙的感觉…… 此时,手里捏着面团的阿愁,在回头看到院门处廊下站着的两位王府小郎时,心里也不禁升起一种不妙的感觉——昨儿回家后,她还以为她跟这两位的“孽缘”就该到止为止了呢,却再想不到,只隔了一夜,这二位竟又找来了…… 今儿可都已经是腊月二十八了,他们家里不需要准备过年吗?! ……好吧,这二位可是“王府”里的小郎君,便是王府上上下下都忙翻了,也再没他俩什么事…… 她这般想着时,活泼的二十六郎早丢开那瞪着周昌发呆的二十七郎,一下子窜到阿愁的身边,兴致勃勃地看着她手里那已经初具形状的小兔子,问着她道:“你们在做什么?” “年蒸。” 阿愁答着,那眼忍不住就往仍站在廊下的李穆的脸上扫去。 昨天回来后,她难免被小楼里那些对两位王府郎君感觉好奇的人们给围着一阵问长问短。在被问及两位小郎的言行举止时,阿愁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王府的二十七郎君,虽然总那么不友好地挑衅着她,可不知为什么,这孩子却又给她一种难以形容的熟悉感。就好像,她曾认识过那么一个相似的人一样…… 她看向李穆时,便只见李穆正一脸高冷地挑着个眉头,似乎是眼前有什么事情又惹他不痛快了。她不由地就回了他一个询问地挑眉。 注意到她这询问的动作,李穆那半挑着的眉梢忽地一落,手指下意识里往眉心处一推。在推了个空后,他不由皱眉看了看手指,然后收回手。 收回手指时,他忍不住又看了阿愁一眼,却是忽然就发现,阿愁那盯着他手指的眼神,竟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他忍不住也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却是忽然反应过来——刚才他那习惯性的小动作,其实并不属于李穆,而是属于前世的秦川…… 这么想着,李穆的眼眸猛地一沉,抬头看向阿愁。 ——这是不是说,其实……她已经记起了前世,记起了他?! 看向阿愁时,他的眼不免也看到了站在阿愁身旁,那个顶着张和他前世几乎一模一样的脸的男孩——该不会是……恢复记忆的她,误以为这男孩就是前世的他吧?! 李穆那里一阵疑惑不定时,盯着李穆手指的阿愁,则忍不住用力眨巴了一下眼。 李穆那手指推向鼻梁的小动作,已经是她第二回看到了。上一次看到时,她还没怎么往心里去,再次看到这和秦川几乎一模一样的小动作,她心头不由就是一跳。 再抬眼看向李穆时,她忽然就觉得,这孩子看人的眼神,说话时脑袋微偏的角度,以及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这一刻里,她忽然就觉得,他竟是那么的像秦川…… 阿愁眨着眼看看那门廊下跟众人说着话的廿七郎,再回头看看身旁那和前世的秦川有着同一张脸的周昌,却是当即又发现,比起周昌来,竟似乎是这和秦川长得没一丝儿相似之处的廿七郎,更像她的秦川多一些…… 满腹疑惑的阿愁兀自发着呆时,两位王府小郎正跟小楼里的住户们打着招呼。 和那热情洋溢的二十六郎不同,二十七郎唇边只擒着一抹淡淡的笑意。那抹笑意,足以向众人表示他的礼貌,却又不足够叫人感觉到他的热情……正是前世时,秦川脸上常见的那种彬彬有礼的笑容。一种上面写着“请及时止步”的、不容人轻易靠前的疏离笑容。 看着那抹仿佛穿越时空而来的熟悉浅笑,阿愁心头不由就是一阵惆怅——便是眼前这孩子再怎么像秦川,他也终究不是秦川呢…… 她那里惆怅着时,已经跟众人打过一圈招呼的真熊孩子二十六郎李程,却是一下子窜到她的面前,伸手就要来夺她手里那只做了一半的小兔子。 阿愁飞快回神,赶紧撤着手肘往旁一闪,本能地道了句:“洗手去!”顿了顿,却是才想起这二位的身份来,赶紧又道:“这可不是什么供人玩耍的东西,这是要吃的面食。” 天井里的动静,早叫孙老于屋里听到了。见是两位王府小郎君再次亲身光临了他们这寒门敝户,老头儿激动得险些甩脱了脚上的老棉鞋。冲出来时,恰听到阿愁的这句话,老头儿立时急了,冲阿愁瞪着眼道:“小郎这哪里是玩耍,你个小娃儿不懂不要乱说。天家每逢春耕都还要亲自躬耕呢,两位小郎也不过是想要体察民情,与民同乐罢了。” 说着,却是不客气地把阿愁等人全都往旁边一赶,他则点头哈腰地迎着两位贵人,说着种种谦卑的好话,一边回头吆喝着他那两个儿媳去给贵人拿来干净围裙备用,一边亲自伺候着二人于井台边净了手,又陪着他二人来到案几前,若不是他自来奉行“君子远庖厨”,自个儿也不懂得如何制作这些面点,不定他就得亲自充一回师傅,教导两位身份尊贵的贵人动手“体察民情”了。 被挤到案几对面的阿愁等人,不由就是一阵挤眉弄眼。因李程李穆兄弟过来时,楼里众人都只称呼他二位“贵人”,一时倒没人提及他俩的身份,周昌便好奇地凑到阿愁耳旁小声问道:“这二位是什么人?” 阿愁踮起脚尖,也凑到他耳旁轻声答着。 她话还没答完,就感觉到一股凌厉的视线向她瞪了过来。抬眼间,见李穆正满脸不悦地看着她,阿愁不禁无辜地眨了眨眼——这熊孩子,她又踩到他哪根筋了?! 被踩到酸麻筋的李穆,从桌上拿起一个面剂子,绕过那案几,不客气地把周昌往旁边一挤,扭头看着阿愁道:“怎么做?” 阿愁看看他手里的面剂子,道:“你是想学做包子吗?” 李穆道:“你做什么我就学什么。” 正这时,刘家两兄弟在郑阿婶的率领下,从巷口的老虎灶上抬回了已经蒸好的包子,然后又换了待蒸的笼屉出去。于是,莫娘子便招呼着众人道:“来,尝尝我调的馅儿,味道如何。” 二木头立时就抢着过去,于那些包子里翻出一只几乎没有褶的包子,笑道:“这是我包的。” 四丫也凑过去找着她包的包子,然后指着一只特别秀气的包子对众人笑道:“看看,还是阿愁包的最好看。” 周昌见了,笑道:“是呢。”说着,他伸手欲要去拿那只包子。 不想那二十六郎嚷嚷着“哪里哪里”,却是猛地把他往旁边一挤,伸手就要去抢那只包子。因这包子是才刚出炉的,正烫手着,直烫得李程猝不及防地一缩手。不想他那里才刚缩回手,只这一错眼的功夫,便又有一只修长优雅的手指,以一种从容不迫的迅疾,就这么从他的指尖下方抄走了那只包子。 二十六郎惊讶抬头,就只见那只包子,正被李穆牢牢地抓在手里。 见他稳稳拿着那包子,李程忍不住眨着眼问他:“不烫吗?” 李穆默了默,“烫。”他猛地把那包子倒腾到另一只手上,又甩了甩被烫到的指尖。 “哈哈……” 众人全都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他这孩子气的一面,不由也叫阿愁摇头笑了,道:“我看看,烫到没。” 虽然李穆很想叫她看一看他那被烫到的指尖,可他又怕手里的包子遭人觊觎,想了想,他便拿着那只包子回到案几边,将那只包子单独放在一边,以示这包子已经归他所有,这才回过身去,将那被烫红的指尖伸到阿愁的面前。 叫他略失望的是,阿愁并没有捧住他的手,只那么隔空看了看他的指尖,笑道:“还好,没烫出泡来。” 二十六郎也凑头过来看了看,笑话着李穆道:“烫出泡来也是活该,谁叫他跟我抢的,又不是就只那一只。”说着,他炫耀地抛着手上那另一只一看就是阿愁包的包子。 莫娘子也在一旁笑道:“是呢,多着呢。” 于是,李穆这才发现他失了算计…… 看着那皱着眉头的李穆,阿愁眼前不禁又是一阵微微恍惚。那一刻,他给她的熟悉感是那么的强烈,以至于她忍不住想着,这孩子……该不会是秦川的前世吧?! 只是,这念头才刚于脑际闪过,便叫阿愁给灭掉了。因为,在她的眼里,她的秦川自小就是个早熟又睿智的孩子。除了他们头一次见面时,他曾像个熊孩子一般做过一点熊事,之后他一直就是那“别人家的孩子”。而且,秦川自小就懂得怎么不动声色地作奸犯科,不说他绝不可能有李穆跟人抢包子这种的幼稚行径,就算有,他也能把他的幼稚给伪装得光明正大,再不可能像李穆这样,叫别人看了他的笑话…… 第39节 不得不说,对秦川余情未了的阿愁,此时不自觉地于心里把那前世的秦川给做了个“美颜”。 第五十章·醉翁之意 对于孩子来说,年蒸的乐趣其实并不在吃。 几个孩子一人尝了一只包子后,那小李婶便止住二木头伸向第二只包子的手,笑道:“后面还多着呢,这会儿吃饱了,下面的你们还尝不尝了?我这里可是还做了纯肉馅的大包子呢。” 二木头一听,立时便丢了手。 莫娘子家里的年蒸结束后,接下来忙活的,是同样只有两个人的李姐家的年蒸。她家里依旧是量不大。 那二十六郎李程原就是个淘气的,这会儿再凑上个活猴儿似的二木头,二人立时就是一阵臭味相投。他二人各揪着一团面,不知捏着什么四不像的东西时,二木头的堂姐,大木头孙楠则很是羡慕阿愁的巧手,便凑到阿愁跟前跟她虚心请教着怎么把包子捏得更好看。一旁长着一张秦川脸的周昌,也好奇地想学,却不想那王府的二十七郎君,似乎总看他不顺眼似的,竟是不着痕迹地就把他给挤到了一边。 亏得因他出来久了,叫他阿娘打发了小丫鬟来寻他,周昌只得一步三回头地家去了。 李穆看看他那留恋的背影,回头问着阿愁道:“那孩子是谁?” 阿愁忍不住就横他一眼,笑道:“他叫周昌,是房东家的小郎。”又道,“那‘孩子’今年十一,该是比小郎你还大一岁呢。” 李穆默了默,看着她道:“姓周?不是姓秦吗?” 阿愁一惊,蓦然抬头看向他,“你为什么觉得他该姓秦?” 她那吃惊的眼,落进李穆的眼里,不禁令他眸光一闪,装作惊讶道:“竟不是吗?那我大概是听错了。” 他低下头,拿起一团面剂子,看似认真跟着学着怎么做包子,其实眼尾处一直在悄悄观察着阿愁。 而阿愁,却因着他的这句话,显得很有些心不在焉。 于是,李穆多少有些确定了,阿愁便是没有全部忆起前世,对“秦川”这个名字应该也是有所反应的。 众人正一边说笑一边做着包子时,楼上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孙楠抬头往楼上看了一眼,忽地拿手肘轻碰了碰阿愁,又冲她呶了呶嘴。 阿愁顺着她的眼往楼梯上看去,便只见,楼上韩家的两位姑娘,正娉娉婷婷地从楼梯上下来。 只见那韩大姑娘韩枝儿的头上,正梳着个油光水滑的元宝髻,身上则是一件仍带着折痕的新粗绸大袄,抬手间,手腕上明晃晃地晃过一个铜镯子。她一边下着楼梯,一边对众人笑道:“虽然我家里已经做好了年蒸,不过且让我们姐妹也帮一帮忙吧。” 阿愁不由就跟孙楠招弟等女孩儿们对了个眼。之前小李婶召集大家做年蒸时,那韩家大娘说的可是:她们家来自外地,家里没有做年蒸的习俗…… 那韩大姑娘打阿愁身边过去时,她身上那香得有些熏人的头油味儿,不由就叫阿愁抽了抽鼻子,抬眼间。又只见韩二姑娘正垂头跟在她姐姐的身后。 和韩大姑娘相比,那韩二姑娘韩柳儿却是要比她姐姐收敛得多,头上只规规矩矩梳着两个垂髻。那黑油油的发髻垂在她雪白的小脸蛋旁,直衬得她那双乌黑的眼眸更显明眸善睐。 小楼里的住户们彼此都是知根知底的,便是阿愁如今不是“专业人士”,也能看出,那位韩二姑娘脸上施着一层极薄的粉。而和后世一样,这个时代里的人们普遍都认为,未到及笄年纪的女孩儿是不该涂脂抹粉的。于是,同样看出这痕迹的几个女孩儿间,不免一阵相互挤眉弄眼。 昨儿阿愁被送回来时,对王府小郎们颇感好奇的女孩子们曾围着她一阵仔细打听。阿愁很能理解女孩们的这种好奇,所以几乎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便是众人都有那样的好奇心,却是再没一个像韩家两姐妹那样,打听得那么仔细。当阿愁答不出来两位小郎喝茶用的茶盏出自哪个窑口时,韩家大姑娘那鄙夷的眼,立时便叫阿愁觉得,自个儿可真是个没见识的乡下人,居然连这都看不出来。这还不算,随着两位韩姑娘的问题愈发“深刻”,阿愁愈发答不出个所以然来后,韩大姑娘的语气里不由就透出一股奇怪的酸味来。便是阿愁不想多心,那会儿也忍不住觉得,这韩大姑娘似乎是认为,由她给两位小郎做玩伴,简直是“暴殄天物”。再说上两句,阿愁忽然就又有一种感觉,似乎她被两位小郎看上,不是因为她自个儿有什么出色之处,不过是因为两位王府小郎还没见过她们韩家姐妹,才叫她得着机缘捡了个漏…… 前世时,阿愁也见识过不少奇葩,可这对姐妹花,却是叫她有种说不出的新鲜感。特别是,当她发现,那明明比韩二姑娘年长了四岁的韩大姑娘,其实总不自觉地被她妹妹拱着做了个“打手”时,她对这对姐妹就更感兴趣了。 只可惜,她的这种恶趣味,竟叫过来找着莫娘子说话的乔娘子给打断了。一向眼里揉不得砂子的乔娘子听出韩家姑娘话底的意思后,便忍不住出头,替阿愁讽刺了那韩枝儿几句,这才叫那姐妹二人组悻悻而退。 如今看着这打扮一新的姐妹二人下得楼来,其醉翁之意,自是不言而明。 虽然韩家两位姑娘是借着帮忙的名头下了楼的,那韩大姑娘扭着腰肢向两位小郎行礼问安后,却是站在那里卖弄着窈窕的身姿,一边跟两位小郎扯着闲篇,一点儿也看不出想要伸手帮忙的意思。倒是那韩柳儿,见礼毕,便一脸乖巧地跑去井台边洗了手,然后状似无意般地往李穆身边一站,一脸羞涩地问着李穆道:“小郎这是在做什么?” 李穆连看都不曾看向她,只扭头看看阿愁,然后忽地一错步,装着伸手去拿馅料的模样,巧妙地跟阿愁换了位置。顿时,被挤到韩柳儿身边的阿愁,就闻到韩二姑娘身上那只比韩大姑娘略好了一点的香气。阿愁忍不住又动了动鼻子,再看向李穆时,就只见李穆正不舒服的以指背揉着鼻子。 阿愁不由又是一愣。前世时,有着过敏症的秦川也极讨厌各种香味…… “怎么?”见她看着自己,李穆问道。 阿愁赶紧一阵摇头,抬手指着他的鼻尖道:“蹭上面粉了。” “帮我。”李穆说着,向她低下头去。 阿愁立时冲他一摊她那同样也沾着面粉的双手。 她的身旁,那韩二姑娘忙笑着插话道:“小郎要是不嫌弃,我来……”她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只香喷喷的手绢来。 李穆就跟没听到似的,忽地以胳膊架起阿愁的胳膊,就这么顺势在她的手肘上蹭去了鼻尖上的面粉。 顿时,小楼里那些一直难掩好奇,偷偷打量着那两位贵人的妇人们就笑了起来。 ——熊孩子! 阿愁则是一阵默默瞪眼。 于二十六郎来说,年蒸虽然好玩,可老只这一项,他很快就腻烦了。早不愿意他们在这里逗留的阿愁,便悄悄拱着他,想让他俩早点走人。察觉到她这小动作的李穆淡淡看她一眼,心里一番计较后,便答应了李程的要求,决定“换个地方找乐子”。 顿时,阿愁松了口气。 见两位小郎要走,孙老头一个就是恋恋不舍,便赶紧招呼着两个儿媳依着广陵城里的习俗,给两位小郎包了不少自家的包子作为年礼赠于两位小郎,又道:“蓬门鄙户,这些东西实不成礼,不过总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以感念贵人贵足竟肯下踏我们这种贱地……” 那种种顺带着把小楼众人全都比作贵人脚底污泥般的谦词,直听得来自后世的阿愁一阵目瞪口呆,兼颇为不适。 除了孙家外,其他人家见状,也纷纷收拾了自家的包子当作礼物送了过来。那莫娘子原就因昨儿受了两位小郎的礼而不安着,这会儿更是几乎把家里大半的包子都打包给那二位做了回礼。 那二十六郎拉着阿愁说话时,李穆则是不客气地站在莫娘子身边,直接上手挑捡着莫娘子准备给他们带走的包子。于是莫娘子便发现,这位二十七郎君总挑着那长得格外好看的包子拿。看看自己那五大三粗的包子,再看看阿愁包的那些看着格外玲珑的包子,莫娘子倒是没有怀疑到李穆的用心,只当他是挑剔了些而已。 挑捡完包子,李穆往剩下的包子里看了一圈,忽然一皱眉,扭头问着阿愁道:“我做的包子呢?” ——做年蒸这种事,于李程来说,就只是一种游戏,所以他一个包子也没捏,就忙着做那些四不像的面塑去了;李穆虽是别有用心,倒确实是包了几个包子的,不过,加起来也才做了五只而已。 当别人都以为李穆是想要带走他们亲手做的包子时,阿愁却不知怎地,竟听懂了李穆话里的另一层意思——他似乎是想让她们也尝尝他做的包子。于是她笑道:“我家的包子在你们来之前就做好了,这里自然没有你的。” 李穆不由就是一拧眉。 而,虽然阿愁听懂了李穆的意思,别人却未必了。所以那孙老忙回身于家里拿出两个精致的细瓷碟子来。一个上面放着四只包子,一个上面放着两个四不像的面塑——那奇形怪状的丑陋造型,可不就是李穆兄弟俩亲手捏出来的! 孙老双手捧着那两只瓷碟,一脸忐忑地道:“请容小老儿留下这几样面点作个念想。这是两位贵人亲手所赐,除夕敬祖时,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祭品了。” 李穆:“……” 阿愁忽地扭过头去,她怕她会忍不住笑出声儿来。 李程则感觉很是得意,哈哈笑道:“行啊,就给你了。”又回头对李穆道:“你不是一共做了五只吗?该还剩一只。加上我做的,我们带去你姨母府上,叫夫人也看看我们的手艺……” 他话还没说完,就只见那韩家两位姑娘也一脸虔诚地各自捧着一只瓷碟上得前来。两只瓷碟中,一个是看不出到底是什么的一团面塑;另一个,正是李穆所做的最后一只包子。 二人上前,向着两位小郎盈盈一礼,韩枝儿笑道:“我们姐妹也想各留一只下来做个念想,不知二位郎君可愿赐予?” 顿时,李程轻佻地一挑眉,回头和李穆对了个眼儿。虽说他二人年后才十一岁,可因着出身的缘故,又岂能看不懂这二位姑娘眼底几乎都要满溢出来的情义。 李穆皱着眉时,李程已经不以为意地哈哈一笑,挥着手道:“你们不嫌丑就好。”又对李穆笑道,“包子是没了,不过好歹还有我捏的老虎呢……” 他说话时,那韩枝儿忽地又上前一步,向他屈膝一礼,却是从腰间摘下一只香囊,一脸羞涩地递过来,垂头又道:“不好平白受了小郎所赐。这香囊是奴家亲手所绣,郎君若是不嫌弃,便拿着赐人吧。” 顿时,楼里的众人都是一怔——虽说这韩家母女三人都是绣娘,原就是以绣技谋生的,可这非买卖的赠送女儿家亲手所绣的东西……就有点私相授受的嫌疑了。 阿愁看了也不禁一阵无语。谁都想要追求更好的生活品质,谁都愿意活得更轻省一些,就这一点来说,阿愁其实挺能理解韩家两姐妹那想要攀上富贵的心思,可这难看的吃相……作为邻居,阿愁觉得,略丢脸。 韩家两位姑娘显然并不在乎别人怎么想,韩枝儿向二十六郎递上自己的香囊后,那韩柳儿也紧随其上,默默往李穆的跟前递上那原挂在她腰间的一只香囊。 许是觉得这一幕太不堪入目了,性情古板的莫娘子皱着眉头将阿愁挡在身后。虽然阿愁心里对这姐妹俩的热切很有些看不上眼,可这并不会影响她看热闹的心情,所以,便是莫娘子有意遮住她的视线,她仍在莫娘子的身后悄悄伸长了脖子。 可见二十六郎李程是见惯了这种场合的,只哈哈笑着跟那韩枝儿调笑了两句,勾得如今已经十六,正是恨嫁年纪的韩枝儿忍不住就涨红了脸,他这才命小厮上前接下那只香囊。 见李程收了香囊,阿愁不由带着看戏的眼神看向李穆。 而,当她的眼跟李穆看过来的眼撞在一处时,她忽地就是一怔。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自己好像从李穆眼眸里懂到了一种复杂的恼恨之意。 就只见李穆瞪她一眼,然后便扭过头去,一脸酷酷地走向那韩二姑娘。 就在阿愁晶亮着两眼,以为他是要亲自去接下那只香囊时,不想李穆伸出去的手忽地一沉,竟是绕过那只高举着的香囊,劈手就从韩二姑娘的另一只手里夺了那只盛着包子的瓷碟,然后一回身,直接将阿愁从莫娘子的身后揪了出来,把那瓷碟往她的手心里一塞,又侧过头去,对那韩二姑娘道:“真是麻烦。即这样,我不给你礼,你也就不用想着该回什么礼了。” 阿愁:“……” 低头看着手上的瓷碟,再想想李穆的话,阿愁不由就觉得,这熊孩子把这包子塞给她……不会是想跟她要回礼吧?! 再抬头间,她忽然就看到,韩二姑娘正涨红着脸在看着她。那仿佛淬了毒一样的眼神,不由就叫阿愁猛一眨眼,然后就跟被烫了手一般,飞快地将那只瓷碟往旁边尚未收拾起的案板上一丢,冲着韩柳儿摆出一脸无辜的表情。 至于注意到她这动静的李穆,看向她时那同样如同淬了毒的眼,却是叫阿愁觉得,比起韩家二姑娘的恶毒,她倒宁愿顶着这位抬抬小指尖就能摁死她的贵人的恶毒。 第五十一章·回礼 所谓“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熬一宿”。 做了年蒸后,不过眨眼的功夫,年三十就近在眼前了。 照着习俗,除夕这天各家各户都是要祭祖的。虽然于男尊女卑的社会里,祭祀一事跟妇人们无关,可这亲戚云集的一天里,谁也不愿意蓬头垢面地见人。所以,就和后世的理发店一样,除夕这天,于梳头娘子们来说,竟是年前最后的一个“小高峰”。 就和之前王大娘曾刺着莫娘子的话里所说过的那样,往年每逢着这样喜庆的时候,莫娘子的生意总是格外惨淡。可今年却是个例外。甚至,都到了二十九了,还有人家急急来找着莫娘子,预定着次日除夕里的大妆。 一开始时,莫娘子还以为是因为坊里王大娘忙不过来,那些妇人们又没个耐心去坊外找别的梳头娘子,直到她于路上遇到王大娘,听着她那满是酸味儿的话,莫娘子才反应过来——却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而是因为,她家阿愁得了王府两位小郎青眼的缘故…… 就和孙老战战兢兢收藏起两位小郎随手所捏的面食一般,似乎不少人家都觉得,便是他们没那福气亲自跟王府小郎们有所接触,借由被王府小郎所看中的阿愁,多少也能叫他们沾上一点王府的富贵……不得不说,便是在秋阳的那个时代里都有个“名人效应”,又何况这个时代里,人们对真龙血脉有着一种格外的崇敬。 对于这样的情由,莫娘子师徒都颇为无奈。且,莫娘子生怕阿愁因着这个原因而不知自己的斤两,便很是严肃地敲打了阿愁一通。 两世为人的阿愁又不是个真孩子,自然深知,她于两位王府小郎君来说,就只是个“乐子”。可便是她很是诚恳地跟莫娘子说,她不会因着两位王府小郎的“看中”就生出什么别样心思,显然莫娘子还是不放心她。每跑完一个主顾,主顾家里对阿愁的格外殷勤,总不免又叫莫娘子想起这样的情由来,然后便总忍不住又敲打阿愁两句。却是叫前世就受够这种苦楚的阿愁立时就深信起,莫娘子肯定是秋阳奶奶的转世来。 隔了一世,再次遭遇这种不信任,直把阿愁郁闷得恨不能当即扎了那两位王府小郎的小人儿来泄愤。 也亏得自年蒸后,许是除夕在即的缘故,两位小郎再没来找她,不然阿愁还真不能保证,她能不能忍住脾气,不把这一肚子的郁闷给当面发作出去。 除夕这一天,阿愁和莫娘子起得比往日都更要早一些。二人匆匆吃了年蒸的包子后,便这般早早地出了门。这一天里,除了两家老主顾外,跟莫娘子有约的还有八户人家。等忙完最后一个主顾,那天色都已经黑了下来。坊间原本零零星星的鞭炮声,此时也已经渐渐连成了片。 等她们师徒赶回周家小楼时,就只见整个九如巷里一片灯火辉煌。二木头正拿着个香头,在巷道里放着鞭炮。招弟盼弟四丫还有孙楠等女孩子们,则捂着耳朵站在院门口看他放鞭炮。见阿愁回来,几个女孩子们立时上前把她拦了下来。莫娘子见状,便笑着叫阿愁留下跟女孩们一起玩耍,她则先上了楼。 这是阿愁于这世间头一次过春节,便是她心里住着个成年人,这会儿也忍不住像个九岁的孩子般,和小楼里的其他孩子们打成了一片。 那二木头独自放了一会儿鞭炮,见楼里的女孩们都聚在门口的灯笼下各自说着话,竟再没一个关注他了,这熊孩子忽然就点了个鞭炮往女孩们的脚下扔去。 顿时,周家小楼门前响起一片惊呼声。四丫挽着衣袖就追着二木头打了过去,她大姐招弟怕她没个轻重叫孙老怪罪了,便赶紧也追过去阻拦。来弟盼弟和孙楠都已经习惯了二木头的淘气,跟着冲那二木头的背影骂了两声后,三个女孩又叽叽咕咕地说着新年的新衣裳来。 这边各自笑闹着时,那边,巷口外的街上忽然就响起一阵马蹄响。 此时天色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加上今儿是除夕,阿愁跟着莫娘子回来时,就已经看到,路上早已经行人稀疏了,这会儿听着马蹄响,她不由就好奇地扭头看了过去。 就只见巷口外的暗影里,忽然停下一辆黑乎乎的马车。不一会儿,只见巷口门户大敞的老虎灶上那片光影里,踩进一个穿着深色大氅的人。那人行动间,从大氅的下摆处露出一角浅色的袍带。于他的身后,似乎隐约还跟着几个仆从。 那人下了马车后,也不管身后的随从是否跟上,就这么从容地走进了九如巷。因是除夕,巷内的人家依着习俗,家家户户都大敞着门户。那从住户家里投出的光线,忽明忽暗地照在那人身上,却是忽地就令阿愁眼前一阵恍惚…… 那明灭不定的光线,那从容不迫的步态,以及,那一刻,某种无法解释的微妙印象,忽地就令阿愁心头一阵激跳。明明眼前只是一条古老的巷道,可于阿愁的脑海里,却隐隐约约似叫她看到了前世时,她家楼下的那条小径,以及小径上,正一步步向她走来的秦川…… 那人走过来,于她的面前站定。那张遮在宽大风帽下的脸,明明跟秦川生得一点儿也不像,却是不知怎么,叫阿愁忆起,那天,秦川那张遮在羽绒服宽大帽檐下方的脸…… 阿愁忍不住往后退缩了一步,却不想,她的脚正踩在背对着她的来弟的脚后跟上。 第40节 正跟几个女孩说着话的来弟“嘶”地倒抽了一口后,正要回头抱怨阿愁时,却是忽然就看到,阿愁的面前不知何时竟站了个人。 那人抬起手,推开头上的风帽。 顿时,似乎连小院门口挂着的大红灯笼都于瞬间明亮了一下。 “二、二十七郎君?!” 来弟下意识里惊呼了一声,却是忽地一转身,就缩到了她姐姐和孙楠的身后。 孙楠和盼弟一回头,不由也吓了一跳,三个胆小的女孩立时丢了阿愁,转身就跑回了小楼里,只留下阿愁站在门口的台阶下,呆呆看着那于灯影里低着头的李穆。 “怎么,不认得我了?” 李穆那隐在眉骨暗影下的一双眼,于黑白分明中,透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光芒。 那一刻,阿愁的心脏似被人狠捏了一把一般,她蓦地再次后退了一步。 此情此景,竟就如那前世再现一般…… 十五岁那年,她险些因廖莎莎而犯下大错后,曾有近半年的时间一直在躲着秦川。然后,于冬日的一个晚上,差不多也是这样的时间里,秦川于她家楼下截住了她。他叫住她时,也如现在这样,问着她:“怎么,不认得我了?” 再次本能后退的阿愁,险些儿叫身后的台阶给绊倒。 李穆的眼眸飞快一闪,伸手扶住她,看着她又道:“之前我就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一样,偏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你呢?你可记得以前在哪见过我?” 被李穆握住手臂的阿愁,此时除了发呆,也只能发呆了。她呆呆看着李穆,半晌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直到打闹着的二木头、四丫和招弟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跑回来,李穆才收回手,回头冲那三人微笑了一下。 对于两位王府小郎君,小楼里的众人们一致认为,那位二十六郎君是个可亲可近的,而虽然也一样笑脸迎人,可这位二十七郎,却给人一种不好亲近的印象。因此,便是这会儿他笑得很是和善,依旧令四丫和招弟远远地就站住了。连一向胆大包天的二木头,都捏着那香头没敢靠前。 最后还是听到女孩们的通报,急急迎出来的孙老,才叫阿愁从恍惚中醒过神来,赶紧侧身让开了门口。 “小、小郎怎么来了?” 孙老挤开阿愁,看着李穆激动地搓着手,一副不知该是行跪拜大礼还是仅作揖问安就好的忐忑。 亏得李穆及时扶住他,嘴里说着“免礼”二字,这才终结了孙老的纠结。李穆笑道:“前儿受了你们各家的礼,总不好不回礼。正好这会儿闲着没事,就过来给各位拜个早年……” 他一边说着,一边扶着孙老的手,头也不回地从阿愁身边走进院中,却是连眼尾都不曾再给阿愁一个。 阿愁眨了眨眼,于众人的背后伸手按了按仍莫名激跳着的胸口,趁着众人的注意力全放在李穆身上,她赶紧悄悄溜上楼去。 于楼梯上背对着众人的阿愁自是不知道,她才刚一转身,李穆的眼就往她背后看来,且,那唇边还飞快地掠过一抹浅笑。 正如李穆所说,他是来给众人送回礼的,因此,只他一个人来了,并没有带着那一向跟他焦不离孟的二十六郎。而回礼一事,自是不用他亲自动手,他于天井里跟孙老和晚了一步才迎出来的王夫子各说了两句话后,便转身打道回府了,只留下珑珠在那里分派着各家的回礼。 *·*·* 因今儿是除夕,坊间那原本该于暮鼓时分关闭的坊门,难得地仍开启着。只是那不时响起鞭炮声的街道上,显得出奇的冷清。 这个时辰,该到家的都已经到家了,那还没到家的,都于路上向着团圆的家宴狂奔着。仁丰里通往王府的大道上,一辆驷马马车正狂奔在夜色中。被熏炉烤得暖融融的车厢内,李穆裹着身上的大氅,那张一如女孩儿般精致的脸庞上,正无声地展露着一个令人目眩的笑容。 这样一来,他想,她肯定就不会认错人了。 千般算计的李穆,却是再想不到,此时的阿愁心里正想着什么…… *·*·* 等孙老和王夫子亲自将李穆送上马车,再回到小楼里时,就只见楼里的众人一阵群情激荡,到处都洋溢着一片激动的议论声。 年蒸那天,因书院里还没放假,王夫子并不曾有幸见过两位王府小郎君。如今这么亲眼一看,就和所有偏爱个美色的大唐人一样,虽然只这短短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全然不能叫王夫子了解到这位二十七郎君的性情为人,他依旧为这位二十七郎君的丰采所折服,却是从他的相貌到举止,一时间,那种种溢誉之词,简直都可以编个大词典了。 王夫子的夸奖,叫孙老听了,竟是比他夸了他那宝贝孙子二木头还要高兴,忍不住就摆出一副他跟两位王府小郎乃是忘年之交的模样,跟王夫子炫耀着年蒸那一天里,两位小郎君是如何亲切地跟他交谈着,如何屈尊向他请教该怎么做包子,以及他如何深入地和两位小郎探讨着年蒸的意义…… 至于珑珠。派完各家的年礼后,已经好几年不曾在家过年的她,这会儿早被她母亲郑阿婶给拉回了家。站在二楼的走廊上,阿愁不用竖耳朵,都能听到郑阿婶那比往日里高了不止一个八度的笑声。 李穆过来时,莫娘子正在房里梳头换衣裳。等她换好衣裳出来,李穆已经走了。因此,莫娘子和韩家那两位同样忙着梳妆的姑娘一样,竟都没能见到李穆。见众人都激动议论着,莫娘子便问着那趴在栏杆上,探头看着楼下热闹的阿愁道:“那位小郎来做什么的?” “不知道啊。”阿愁没有抬头。她怕她这会儿抬起头来,会叫莫娘子发现她眼底正闪烁着一层泪光。 李穆推开头上风帽的那一刻,叫阿愁再次意识到,秦川于她心底所占的分量。那一刻,她忽然就后悔了起来。前世时,她应该可以再勇敢一些的,哪怕她因为把真正的自己袒露于秦川的面前,叫他嫌弃了她,至少于她来说,这是个答案,她可以从此了结那段感情,放下一切重新再来。偏她懦弱地选择了逃避,以至于便是隔了一世,没解开的心结,依旧还是一个无解的疙瘩。 前世时,秋阳便多少有点强迫症,哪怕是一本叫她看得直打瞌睡的书,她也要忍不住看到最后一个字,何况这是有关她自己的故事。 那一刻,阿愁无比渴望着能够再次遇到秦川,能够给他俩之间的事,一个最终的结局。而不是像如今这样,仿佛一个开放式的结尾,叫她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牵挂…… 李穆说,他觉得她很眼熟。其实她也早觉得他极像秦川了,甚至比那长着一张秦川脸的周昌还要像。可,就算李穆是秦川的转世,那终究已经是另一个人了,再不是她的秦川,不能给她的故事一个明确的结局。何况,他还未必就是…… 前世错过的,终究是错过了。阿愁心里明白得很,换了一世,哪怕她能有幸遇到秦川的转世,那也终究不是前世了。秦川于她,终究只能是前世的遗憾。 *·*·* 因除夕的守夜,各家娘子们于大年初一时都不需要另梳头,倒叫莫娘子终于得了难得的一天休息。 和小楼里其他拖家带口的住户不同,已经跟娘家决裂了的莫娘子家里人口简单,以至于过年也极简单,不过是一早向着楼上下的邻居们团拜过后,就没什么事情可做了。 莫娘子是清冷惯了的性情,并不爱于坊间各家串门,不过她倒并不想也同样拘着阿愁,当四丫等人来叫着阿愁去给九如巷的邻居们去拜年时,她便点了头。 虽然骨子里是个大人,却多少有些童心未泯的阿愁,便跟着这些孩子们,出门给各家拜年去了。 等各人收了一口袋的铜板回来周家小楼后,就跟后世过年时比着压岁钱的孩子们一样,一个个都挤到二木头家的西间里,各自数着各自得的压岁钱。 二木头得意洋洋道:“今年还是我拔了个头筹。” 大木头孙楠撇了撇嘴,道:“阿爷又偏心你,只给了我五枚铜板,倒给了你十枚。” 二木头笑道:“你是女孩嘛。三木头不也得了十枚?” “什么什么?”四丫一歪头,好奇问道:“三木头是谁?” 孙林二指着那在榻上乱爬着的小宝笑道:“小宝呀!如今他可有大名了,昨儿阿爷刚给写上族谱的,叫孙森三。可不就是三木头了。”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招弟问。 阿愁笑道:“是因为‘森’字三个‘木’吧。二木头的名字,‘孙林二’,那‘林’字两个‘木’,所以叫‘林二’;小宝自然就是‘森三’了。”却是又笑道:“你们家若是再添个弟弟,又该怎么起名呢?四个‘木’是个什么字?” 阿愁的话,不由就叫四丫瞪大了眼,问着她道:“你竟识字?!” “是啊。”阿愁笑道。 “怎么可能?!”那二木头忽地从榻上翻身坐起来,凑近阿愁的脸,看着她道:“你不是慈幼院里出来的吗?你怎么可能会识字呢?谁教你的?” “我……”阿愁一呆。直到这时她才想起来,于这个文盲一大把的年代里,识字的人原就极少,识字的女孩就更少了。便是王夫子自己就是个教书先生,他也不过于闲了时,出于情趣才教着四个女儿识得几个常用的字而已。因此,她能识字,该算得是件极不合理的事了…… 就在她发着呆时,门口忽然有人笑道:“她说她识字,你们就真信了?不定她就只识得那几个字,这是给自己脸上贴金呢。” 众人一扭头,只见那韩大姑娘韩枝儿站在门口处。在她身后,带着两个女儿来孙家拜年的韩大娘,正跟大李婶和小李婶唠着家常。 二木头一听就不乐意了,叉着腰道:“大过年的,会不会说话啊?!” 那小李婶于门外听到,立时不分情由地喝着二木头道:“怎么说话呢?!” 大李婶听了,赶紧一拉小李婶的胳膊,道:“新年头一天呢。” 韩枝儿的怪话,阿愁自然不会往心里去,可她有点心疼替她说话却挨了他娘一嗓子的二木头。见这孩子表面看着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其实眼眶都有点红了,她便掂着掌心里新得的压岁钱,笑道:“我们买鞭炮放去吧。” 这个提议,立时得到其他孩子们的一致称“好”。于是,一帮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呼啸着,无视那韩家两姐妹的眼,就这么冲出了院门。 出了门,四丫一只手拉着二木头,一只手拉着阿愁,老气横秋道:“你俩也别恼,她一个嫁不掉的老闺女,心里有怨气,自然说话也就不好听了。”又恨恨道:“冲她那样,只怕今年也嫁不掉。” “哎呦,”她大姐姐,为人一向老实的招弟立时推了她一把,道:“新年头一天呢,何苦咒她。” “活该,”四丫翻着眼道,“别当我没听到,她背后可是说阿娘……”她忽地一收口,然后一阵连呸,又恨声道:“活该她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她们家里,也就韩大娘是个命苦的,偏那两个小的,都不是东西。那韩大娘求着宋老娘,替她挑了多少夫家呀,她不是嫌这家穷,就是嫌那家兄弟多,只恨不得人家上面全都死了老子娘,再没个负担,下头也就只一根独苗,她过去就享着那清福了。偏她自个儿连一文钱的嫁妆都没有,只想着攀高枝儿。” 却是因着这句话,叫一众孩子全都想起年蒸那一天的事来。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地全都笑了。 四丫撑着阿愁的肩笑着:“昨儿二十七小郎来的时候,你们看到没?她们两个急急收拾打扮了,却再没想到,人家脚不沾地地又走了,倒叫她俩竹篮打水一场空。该!” “过年呢。”阿愁装着个厚道模样,推着四丫笑道。 第五十二章·金兰娘子 周家小楼里,除了一楼的孙家算是温饱有余小康不足外,便是教书的王夫子家里,也只勉强刚刚达到温饱线而已。至于二楼的女住户们,就只珑珠家里靠着她在王府的差事稍有富余,其他人家可都算得是一穷二白的。 而自古以来,过年一事,其实就跟穷人家没什么关系。大年初一,珑珠回王府上差后,小楼里的人们便又开始各自忙起各自的营生来。且不说一楼东厢里刘老实和小儿子刘小杠是坊里的更夫,差事一天也不能落下;初二起,莫娘子的梳头生意就重新开了张。初三,刘大也去车行里把车马重新领了出来;初四起,竟是除了因正月里不兴动针线而停工的韩家,还有那因织坊尚未开工才闲在家里的李姐,连那做中人的宋老娘都重新跑起了营生。 仁丰里到底不是那生活略富足一些的的康乐坊,此间的妇人们于年三十梳了头后,一般都会小心保护着各自的发型,直到发型散了,或者逢着什么需要脸面的大事,各家才会重新叫梳头娘子上门。所以,比起除夕那一拨的忙碌来,莫娘子于年后算得是比较清闲的,虽有几单生意,倒也不紧不忙。于是,她便趁着这几日里的空闲,悉心教导着阿愁有关梳头的知识。 亏得阿愁不真是个孩子,领悟能力自是不同于人。且莫娘子还发现,只要她教过一遍的东西,阿愁不仅很快就能掌握,那做出来的东西,竟总比她做出来的,还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灵动——她自是不知道,和她比起来,阿愁可是多了一世的见识,多了根“金手指”的。虽然她教的东西老套,可经了阿愁的手,阿愁总于下意识里,运用着后世那些零头碎脑的知识给悄悄做了些改变,因此,才叫莫娘子觉得,“这孩子,天生就该是吃这碗饭的。” 这句话,是初六那天,莫娘子给柳娘子梳头时,背着阿愁悄悄跟柳娘子感慨的。 莫娘子于内室里跟柳娘子说着悄悄话时,被打发出去的阿愁则坐在楼梯的最顶端,看着那似猴儿般闲不住的柳家二郎柳青于楼梯扶手上滑上滑下。 “阿愁啊阿愁,”柳青骑在那楼梯扶手上,一边念叨着阿愁的名字,一边抬头笑话着她道:“你这名字真没起好,怎么听怎么像‘阿丑’,难怪你长得丑了。” 托着腮的阿愁忍不住就冲这柳二翻了个眼,道:“柳轻侯啊柳轻侯,你先生给你起了这‘轻侯’二字,是不是因为你在你先生眼里,就是只活猴儿,整天就没个坐得住的时候?” 柳青一愣,忽地翻下楼梯,哈哈笑道:“这解释有趣。明儿我得把你这解释说给先生听去,准得叫先生气歪了鼻子。”却是跑到楼梯顶端,将阿愁往旁边挤了一挤,跟她并肩于楼梯上坐了,又伸着两条大长腿道:“我先生说,男儿该重才学轻封侯,这才给我挑了这两个字的。” 人矮腿短的阿愁不由羡慕地看看柳青那两条几乎比她长出一半的腿,道:“可你过了年才十三啊,还没到行加冠礼的岁数,你先生这么急着给你起个字干嘛?” 柳青叹着气道:“因为我先生不能教我了。” “诶?”阿愁一阵惊奇。因天天要跟着莫娘子来给柳娘子梳头,所以叫她跟柳青也早熟识了起来,于是她开着玩笑道:“怎么?你先生终于受不住你的淘气,这是不打算再教你了?” “哪儿啊!”柳青横她一眼,往那楼梯上一躺,郁闷道:“先生要去敦煌李将军的麾下做参军,以后都不做先生了,所以才提前给我赐了字下来。” 顿了顿,他忽然爬起来,凑近阿愁耳旁小声道:“我跟你说个秘密,你别叫我阿嫂知道了。”不等阿愁有所表示,他又道:“其实我也想跟去呢。我先生说,我的拳脚功夫是他几个学生里最好的一个。可我若从了军,我阿嫂该怎么办?我是她后半生的依靠呢。” 他这烦恼着责任和愿望之间冲突的模样,不由就叫阿愁盯着他一阵打量,然后心头一阵感慨。 初一时,她跟楼里的孩子们一起去房东家里拜年,那二木头邀约着周昌跟他们一并去巷里其他人家拜年时,周昌也如此小大人地说着,他是一家之主,要在家里接待客人,不能跟他们一同出去玩耍的话。而过了年,周昌也才不过十二岁。 于秋阳的时代里,十二三岁的孩子们都在干着什么?许还痴迷着打怪兽的奥特曼吧?而这个时代里的孩子们,就已经知道要担起一家之主的职责来了…… 她看着柳青走神时,才安静了不到五分钟的柳青就已经坐不住了,扭头冲着内室里叫道:“阿嫂,还没好吗?”又大声抱怨道:“金兰姨请客而已,她又不是不认得阿嫂,阿嫂再打扮也只是阿嫂……” “你说什么?!” 柳青话音未落,就见柳娘子凶巴巴地掀了内室的门帘出来了。 柳青立时很识时务地改了口,从楼梯上爬起来,冲他嫂子嬉皮笑脸道:“我的意思是说,阿嫂打扮不打扮都一样好看呢。” 同样也站起身的阿愁,忍不住就闷笑了一声。 柳娘子一阵无奈,伸手拧了一下柳青的耳朵,道:“你个猴儿,便是你不想去,今儿也得去!”又道,“你阿愁妹子今儿是头一次去,你得多照顾着她一些。” “不是有刘娇娇嘛,”柳青捂着耳朵道:“她们都是女孩儿,女孩儿间不是更好说话?叫我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夹在中间做什么?” ——就跟后世韩剧大行其道的年代里,很多人家给孩子起的名字都满是一股泡菜味儿一样,于这个时代里也有这个时代里流行的名字。比如“娇娇”二字,便常常会被家长用来给自家女孩儿起名。那仁丰里里正徐老爹家的女儿,就叫徐娇娇;王大娘的女儿王小妹,其大名也叫娇娇。还有阿愁所不知道的,李穆的一个表妹,也叫娇娇。至于柳青所说的这个娇娇,则是刘主簿亡妻所生之女,金兰娘子的继女,刘娇娇。 第41节 听到他那前半句,柳娘子不由就“嘁”了一声,显然对那个刘娇娇很不以为然。再听到他那后半句,她立时笑了起来,“哎呦喂!”她怪叫着,原本只是作势拧在柳二耳朵上的手,顺势用力狠拧了他一把,笑骂道:“这会儿倒自称起男子汉大丈夫了,三十晚上叫你杀只鸡,你跑个什么?!” 阿愁跟着莫娘子上了柳娘子的马车后,贪看街景的柳青却是不肯坐进车里,只于车外的驭座上坐了。 第二次坐车的阿愁,忍不住就把柳娘子家的车,跟李穆那豪华的驷马马车给做了个对比——柳家的车虽说也统叫“马车”,可她家拉车的却并不是马,而是一匹骡子。且这车的车顶上也没有李穆那辆马车的“棺材顶”,甚至车壁用的也不是木板,而是竹篾编成的一个篷架,外面涂着暗淡的黑漆。这车既没门也没窗,只于车的前后各挂着一个厚厚的棉帘子。可便是挂着那棉帘子,其实车内依旧是四处透风的。 被那冷风吹了个透骨寒凉的阿愁,这才知道“等级”二字落在实处时,是一件叫人如何无奈的事——便是柳娘子家里不缺钱,依着她的身份,她也只能坐着这样规格的车。 坐在马车里的阿愁,一边怀念着李穆那辆豪华马车里的温暖,一边于心里默默暗骂着:万恶的剥削阶级! 刘主簿家住在城南的永兴坊,和宜嘉夫人所住的兴安坊只隔了一个坊区。当柳家的车于一个宽敞的巷内停下,阿愁下得车来,一抬头,就只见眼前是一段整洁的青砖墙。墙上,从住家的院里伸出一枝正盛开着的梅枝。梅枝旁,是做成垂花廊式样的门廊。廊下,是明显新漆过的双扇黑漆门。那门上贴着大红春联,门楣下方挂着新换的桃符等物。 阿愁这里好奇张望着时,柳娘子已经唤着她那丫鬟钱串儿前去敲门。 显然门里的人正等着,钱串儿才刚敲了一下门,那门忽地就被人从里面打开了,一个年约五旬的老汉探头出来看看众人,笑道:“两位娘子终于到了,我家娘子都张望半天了。”说着,殷勤地将众人引进门去。 阿愁进得门去,就只见眼前只一个几乎叫人错不开身来的小小前院。虽不过三步宽,十来步长,却是能够叫人看出,这家主人是个有巧心思的。只见靠着两边门厅,左侧墙根下种着一株正盛开着的红梅,右边则是几竿修竹。三步宽的前院过去,两级台阶上,是一明两暗的客厅。客厅迎面处的案几上,供着一盆正盛开着的水仙花,左右的果碟子里,放着几只金灿灿的桔子,还有几盘贴着红纸的糕点——以阿愁如今对此间物价的了解,她知道,其实这几样东西都不算贵,可这般摆放起来,看着却处处都透着一种体面。 之前从莫娘子和柳娘子的字里行间,阿愁就已经隐约听出,便是当年这三人仍于刺史府老太君面前当着差时,这位金兰娘子似乎就是她们三人中的头脑人物,如今看着她这虽小却布置得十分温馨的家,阿愁不禁对这位金兰娘子更感好奇了。 因刘主簿家里的面积实在算不得大,前院的动静,须臾间便传到了后院里。只眨眼间,客厅板壁后的穿堂里便转出一个妇人。 妇人一出来,便一脸惊喜地伸手握住莫娘子和柳娘子的手,笑道:“我正算着你们也该到了呢。” 三个妇人握手寒暄时,阿愁则忍不住好奇地偷眼打量着那位金兰娘子。 之前阿愁就已经知道,这金兰的岁数是三人中最为年长的,应该已经过了三旬年纪了。可眼前的妇人,看上去便是说她才刚二十出头,也该有人信的。这不仅因为她生得娇小,那个头看着竟都不到一米五,也因为她生着一张孩子似的圆脸圆眼睛。特别是她笑起来的时候,看着竟似还有着几分未脱的稚气一般。 能这样的笑容,生活一定很如意吧。阿愁忍不住想着。 她正想着,那比金兰娘子高出一头有余的刘主簿也从内院里走了出来,跟众人打着招呼。阿愁也应着莫娘子的招呼,上前向着那对夫妻行了一礼。 “这便是你的徒弟了?”那金兰娘子笑着把阿愁一阵上下打量。 顿时,阿愁便感觉到了,这位有着一张稚气笑脸的金兰娘子,显然并不是她看上去那般单纯的人物。 这边见礼毕,刘主簿便向着内院喊了一声“娇娇”,可他话音落了半天,也不曾见个人影出来。于是刘主簿不禁一阵尴尬,道:“我家娇娇面嫩,不好意思呢。” 金兰娘子背着那刘主簿冲着两位娘子默默翻了个白眼,嘴里却是笑着劝刘主簿道:“又不是什么外人,特意叫娇娇出来做甚?”又道,“她不是说今儿要去那边的吗?可有说什么时辰过去?我好叫人备了车。” 刘主簿不禁一阵歉意地看着金兰娘子道:“她不肯一个人过去,非叫我陪着呢。” 金兰娘子的脸色微变了变,却是笑道:“也没什么,那你便陪她去吧,阿莫和小柳儿又不是外人,我陪着就好。”又问道:“这一去,该是不能回来吃午饭了吧?既这样,你就留在那边用午膳吧,省得来回跑了。” 刘主簿听了,脸上的歉意不禁更浓了,却是不顾这是在人前,那眼里如能汪出水来一般,浓情蜜意地看着金兰娘子笑道:“还是娘子体贴人。” 金兰娘子装着个害羞的模样背了背身,却是趁着刘主簿不注意间,向着莫娘子和柳娘子又翻了个白眼儿。 顿时,阿愁觉得,这位金兰娘子更有意思了。 金兰娘子将莫娘子和柳娘子等人迎到花厅上,给众人上了茶后,便道了声歉,先出去忙着侍候刘主簿父女两个出门的事了。见人都走了,柳娘子忍不住就冷哼一声,道:“瞧瞧,我们还都在呢,就这样了。” 莫娘子也冷笑道:“若我们不在,只怕还不会这样呢。” 柳娘子悄声道:“那丫头,年后该有十四了吧?”又道,“且忍一忍吧,再过个两年,嫁出去,金兰也就好了。” 莫娘子默了默,也悄声道:“真是个不懂事的,金兰从来没亏待过她,她干嘛……” 因她不惯说人坏话,不由就住了嘴。 柳娘子冷笑道:“还不是觉得金兰生了个儿子,抢了属于她的东西。可她也不想想,将来她嫁出去,若是有个什么事,最后还不得她兄弟替她撑腰!” 莫娘子叹了口气,一抬头,却是只见阿愁和柳青两个都瞪着眼在一旁听着,她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拦下柳娘子的话头,转移着话题道:“那时候老奶奶就说,金兰最会收拾屋子了,如今看来,还真是她最懂得这个。” 二人闲话了一会儿后,只听得外面一阵动静,以及一个女孩带着娇蛮跟刘主簿撒娇的声音。阿愁很想好奇看看那刘娇娇生得什么模样,可两位娘子坐着没动,她也不好动作,便只得罢了那好奇心。 不一会儿,送走了刘主簿父女的金兰娘子便回来了。比起刚才的笑容来,这会儿她脸上的笑容又更盛了三分。 “你们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她笑道,“跟你们实说了吧,这其实是我故意的。那边总觉得我会亏待了他们的外孙女一样,打年前就说要接了娇娇过去,我故意压着没让,就是想着叫她今儿闹起来呢。有他们父女在家,我们几个连说话都不方便,倒不如趁着这个机会我做个好人,叫他们全都走开,我们也能落个自在。” 牛! 阿愁忍不住就在心里冲着这笑得一脸稚气的金兰娘子竖起了拇指。果然谁都不能小看了呢! 第五十三章·上灯 前世时,阿愁也不知打哪里听来一个说法,好像说是古人于春节放假可长达一个月的时间。这传闻,直把当初还是个前台接待的秋阳给羡慕得不行。直到如今她也成为古人中的一员,她才发现,传说什么……都是骗人哒! 过了正月初六,不仅街上的店铺全都开了张,连衙门里的“公务员”们都重新回到了各自的“工作岗位”。甚至,后世正放着寒假的学生们,于这个年代里也已经全都恢复了开课——不得不说,就这一点来说,其实还是作为后世人更为幸福一点。好歹后世的学生们都还有个寒暑假呢,可这时代的人们却是讲究个“读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更讲究个“夏练三伏冬练数九”的坚韧,越是伸不出手来的数九寒天里,那些望子成龙的父母就越是要逼着自家孩子去刻苦读书。 偏大唐是个等级森严的社会,除非是走科举入仕途或者从军功得官位,否则,每一阶层的人自打出生起就注定了各自将来的职业地位。这便叫许多目光短浅的家长觉得,读书最多不过是让自家儿子不做个“睁眼瞎”,将来不会连钱都数不清,仅此而已。至于说,供养家里的女孩儿们读书识字……且不说在这连个煤气灶都没有的时代里,什么都家务活都得靠着家里大大小小女人们的双手去完成,便是那雇得起下人的富足人家,只要一想到花了大价钱养出来的女儿将来是要嫁到别人家去,就再没一个乐意做这亏本买卖了。 因此,那被小李婶连打带骂逼去学堂的二木头,这会儿很是羡慕小楼里那些因正月里忌动针线又不需要上学女孩子们。 不过,这些难得休了个长假的女孩儿中,却是没有阿愁一个。 因年前行会里就通知了,元宵那天要给各家的学徒排个“选拔赛”,加上阿愁是腊八节后才进了莫娘子的家门,叫莫娘子生怕她比别人落后太多,于是只许阿愁于大年初一歇了一天外,便天天给她加着小灶。 就如莫娘子曾跟阿愁所说的那样,她并不是个好先生——这说法其实都是客气的——莫娘子完全不会教学,她只知道将她所学的发式一一做给阿愁看,然后命阿愁照着做一遍。至于说,为什么这个发式要这样做,为什么那边的头发要那样处理,莫娘子自个儿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又哪里能教得阿愁,她也只跟当年她师傅填鸭似教她一样,填鸭似地教着阿愁而已。 所谓“隔行如隔山”,便是阿愁两世为人,便是她骨子里并不是个真小孩,突然接触这前世根本没一点基础的东西,加上还全都是生背硬记,于她来说也颇有难度。何况,随着正月十五在即,莫娘子那里还加快了教学的进度。原本是两天教一个新发式,一天教一天练,到后来,竟是一天一个新发式了,甚至都不给阿愁留下足够的练习时间。 最后,被逼无奈,阿愁只得拿着她攒下的那些赏钱和压岁钱,于门口的杂货铺子里买了几张普通人家当作手纸用的那种黄道纸,又跟二木头要了一支他正准备扔掉的秃笔,将莫娘子所教的那些发式给一一记成个小笔记。 直到这时,莫娘子才头一次知道,她这徒弟竟是个识字的。虽然就楼下王夫子的说法,阿愁的字缺胳膊少腿,可这依旧不改她曾被人用心教养过的事实。 顿时,便是对别人的事从来不好奇的莫娘子,这会儿也忍不住对阿愁的身世好奇起来。偏阿愁之前就曾说过,是她的家人不要她的,莫娘子怕触及她的伤心事,也不好问她,便只得按捺下了那份好奇。 于这忙忙碌碌中,转眼就是正月十三了。 元宵节,又叫灯灯。民间都说十三上灯十八落灯,正月十三,正是上灯的时节。 上灯那天,小楼里的孩子们各自举着家里给备下的花灯于坊间乱窜时,莫娘子才想起来,她忘给阿愁备花灯了。 坐在灯下研究着笔记的阿愁倒是不以为意,只笑道:“花那个钱做什么?有这个时间,我多练一会儿了。” 她的懂事,不由就叫莫娘子看向她的眼眸更加柔和了三分。 她这里正对着笔记练习着反绾的手法时,那门上响了起敲门声。却原来是李姐和她儿子小栓子。李姐打年初二起就回娘家了,今儿才刚从乡下回来,这是给莫娘子送伴礼来了。那小栓子虽是个男孩,却被李姐养得跟个女孩儿般腼腆,几乎分分钟都黏在李姐的裙子后面。见小栓子手里提着只兔子灯,莫娘子便猜到,大概是李姐想托阿愁带这孩子出去游街放花灯的。 果然,李姐笑道:“我才刚家来,家里正乱着,偏这孩子闹着要出去放灯,我也只能麻烦阿愁了。” 莫娘子想了想,便回头对阿愁笑道:“今儿就到这里吧,你带小栓去玩会儿。”又从腰间掏出一把铜子儿,道:“若是看到有你喜欢的灯,你也买一盏吧。” 自认为是个大人的阿愁立时笑道:“不要,我都这么大了,那是栓子这个年纪的孩子玩的。” 虽然栓子腼腆,不过因李姐跟莫娘子交好,倒叫他跟阿愁颇为亲近。便是由她带着下楼去玩耍,这孩子也是能够接受的,便拉了阿愁的手,二人下了楼。 出了门,阿愁才发现,于这没个光害的“旧社会”里,那些游走于黑暗巷道里的各色彩灯,看着竟有着一种别样的情调。 他们出来时,二木头他们正在巷口附近转悠着。见阿愁手里没灯,几个孩子看着她一副颇为同情的模样。自认为是个大姐姐的招弟,还主动要把她手里的那个花篮灯给阿愁玩会儿。阿愁可是个大人了,哪能跟孩子争这玩意儿,便笑着拒绝了。于是,二木头便提议大家一同结伴去坊间的大道上逛逛。 四丫立时就戳穿了他的用心,冷哼道:“你不过是想拿你那老虎灯,跟人比灯去。” 和二木头的阿爷肯给他花钱,年年都给他买不一样的新灯不同,包括他堂姐孙楠在内,几个女孩儿的灯却都是今年玩了收起来,明年拿出来接着玩的旧灯。而,一个街坊里住着,又有谁家不知道谁家的事,几个孩子这年年不换新的灯,拿出去跟人比也没个新鲜感,所以女孩们都不感兴趣。可架不住二木头的生拖硬拽,到底还是拉着众人上了街。 于秋阳小的时候,她也是玩过花灯的。可因她奶奶节俭,觉得比起传统纸糊的灯笼来,那种塑料做的灯又结实又耐用还不怕烧掉,所以便拿那种灯糊弄了秋阳一个童年。不过,便是在秋阳的那个年代里,会扎纸灯的手艺人也已经不多了,街面上能看到的纸灯,竟是除了什么兔子灯、青蛙灯、球灯几种传统样式外,就再没什么新鲜花样了。 而于这个年代里,那手艺人的手艺,似乎要比后世的人们强了许多。跟在二木头他们身后出了巷口,阿愁立时就被满街各种造型的灯给小小惊了一下。 和二木头那画得有些似是而非的老虎灯不同,坊间那些孩子手里提着的灯,有些做得简直可称得上是活灵活现——当然,那种花灯的价格自也不菲的。 所以,自以为自己的花灯算是不错的二木头,才刚一出巷口就哑了,也再不说跟人比灯的话了。 不过,比灯一事,原就只是元宵节其中的一种乐趣罢了,便是没这一项,提着那灯,看着满街被花花绿绿的彩灯照得如琉璃世界一般的街道,这也是另一项乐趣。 阿愁手里牵着小栓,悠游跟在众人的后面时,忽然就听到身后有人喊着她的名字。一回头,就只见冬哥手里提着个西瓜灯,晃晃悠悠地向着她跑了过来。 这孩子倒也热情,只笑眯眯地叫了声“阿愁姐”,便伸手过去握住了阿愁空着的那只手。 阿愁回头看了看冬哥身后,却是没看到季银匠,倒看到一帮不认得的孩子。她便猜到,那些孩子应该都是八德巷里的住户了。 果然,便有人上前问着冬哥,“这是谁啊?” 冬哥笑着道:“这是我姐姐。” 有记性好的,便笑道:“什么你姐姐呀,你少乱认亲了,这是九如巷梳头的莫娘子家那个小养娘嘛,跟你一样,都打慈幼院里出来的。” “慈幼院里出来的又怎的了?!”那为首的一个大男孩忽地就伸手往那说话的男孩头上拍了一巴掌,道:“季叔可把冬哥交给我带着的,不许你们欺负他。” 于是阿愁便知道,冬哥于季银匠家里应该过得不错。 可冬哥拉着阿愁的手,却是不知怎么,就惹得小栓子一阵不高兴了。他放开阿愁的手,过去硬是扯着冬哥拉着阿愁的那只手,带着一种奶声奶气道:“你放手,不许你拉着我阿愁姐姐。” ——哟!这一向不敢于人前说话的小不点儿,居然因着她跟冬哥争风吃醋了?! 阿愁立时就笑了起来,蹲在小栓子的面前,忍不住伸手揉着他那小脸蛋,笑道:“可不兴这样。这是冬哥,你得叫他哥哥呢。”又抬头对冬哥笑道:“这是小栓子,今年五岁……” “六岁了!”小栓子立时不满道。 阿愁哈哈笑道:“是呢,过了个年,你六岁了。” 她抬起头,正要再跟冬哥说话时,忽然就听到一个声音在她身后道:“这不是阿愁吗?” 阿愁扭头,就只见王大娘的女儿王小妹领着一些她不认识的女孩走了过来。 “你的灯呢?”王小妹看着她空空的两手问道。却是不等阿愁答话,就笑道:“不会是你师傅没给你钱买灯吧?也是呢,只怕你家里有钱也不敢叫你沾了手,谁都知道,慈幼院里出来的都是贼偷。” 她说这话时,是带着股恶意故意放大着音量的。 不想刚才护着冬哥的那个半大小子听到这“慈幼院”三个字,立时误会了她这是在嘲着冬哥了。这正处于中二年纪的小子,当下便觉得自己的权威遭人故意挑衅了,便猛地于王小妹的背后推了她一把,喝道:“你放什么屁呢?!” 王小妹没个防备,踉跄了一下,手里的花灯一晃,便叫那蜡烛的火苗就这么舔上灯笼壁。顿时,一只好好的蝴蝶灯,就这么化作了一个火球。 王小妹呆了呆,尖叫着回头时,只见推她的那男孩生得人高马大,她不敢惹,便愤愤地回头就抢过栓子手里的兔子灯,狠狠往地上一摔。 随着那兔子灯也化作一团火球,栓子“哇”地一声就哭开了。 冬哥见了,把手里的西瓜灯往地上一放,扑过去也推了王小妹一把。王小妹一个立足不稳,撞到旁边跟她同来的一个女孩身上。就只见那女孩手里的荷花灯,顿时也化作了一团火球。女孩立时也哭了起来。 女孩的哭声,引来了她的两位兄长。那王小妹不说这灯是被她撞燃起来的,却指着阿愁说:“是她!” 两个男孩不问青红皂白,挽了衣袖就要来找阿愁的麻烦。 冬哥见了,赶紧上前挡在阿愁的面前。二木头、四丫,还有八德巷里那些家住仁丰里后半条街上的孩子们见了,立时都拧成一股绳儿,纷纷围了过来,跟王小妹他们这些家住前半条街的孩子们对峙着。先是吵,吵着吵着,也不知道是哪个急了眼,于是就这么打了起来。顿时,坊间这一段街面上一片混乱。 阿愁见状,只得护着小栓子和冬哥等几个年纪小的孩子远远退出战圈之外,却是看着那打成一团的孩子们一阵干跺脚。 四丫倒颇不以为然,一边机灵地吹灭了她的花灯,以免叫人使坏给一把火烧了,一边道:“我早说了,迟早要打这一架的。” 直到这时,阿愁才知道,原来这里面还夹杂着一些往日的旧恩怨——所谓“人以群分”,哪怕是些孩子,哪怕同住在一个坊里,也因着各自的地盘而分了几个不同的帮派。平常这些分住着前后街的孩子们就相互不对付了,今儿也不过是挑着这个事由,扩大了事端而已。 而,和后世那些总不放心自家孩子单独上街的家长们不同,这个年代里的孩子都是散养的,身后少有大人跟着。所以,便是这会儿一群孩子打翻了天,一时竟都没个大人知道。 第42节 等这里的动静惊动到大人时,街心里被烧毁的花灯,已经足足有十来盏之多了。而,直到被大人们分开,孩子们才开始心疼起自己的花灯来。加上家长们也心疼,纷纷喝骂着“再不给买了”,于是,一时间,坊间响起此起彼伏的哭声。 那王小妹拉着顺声寻来的王大娘,指着阿愁道:“是她,是她砸了我的灯。” 那王大娘早看阿愁不顺眼了,立时骂了一句“兔崽子”,上前就要来拧阿愁的耳朵。 阿愁哪里能叫她拧着,赶紧弯腰躲过她的手。这一幕,恰叫闻讯赶过来的莫娘子看来。莫娘子也赶紧上前一把抓住王大娘的手,皱眉道:“你要做甚?!” 王大娘怒道:“你要袒护这小贼偷不成?!今儿烧了我闺女的灯,明儿不定就得烧了坊里谁家的房子了!” 阿愁还没吱声,那被人打出一脸鼻血的二木头就在他阿爷怀里跳脚道:“放你娘的狗屁!你家丫头的灯是怎么烧起来的,我们大家伙儿全都看着呢!跟阿愁再没半点关系。倒是小栓子的灯,才是你家丫头给砸了的。还有那丫头的灯,也是她烧了的,偏她还倒打一耙,跟她那两个瞎眼哥哥诬赖是阿愁烧的……” 他话还没说完,那些看到王小妹砸灯的孩子们就已经纷纷嚷着“就是就是”,你一句我一句地各自给二木头的话做着旁证。 四丫的眼珠一转,跑过去拉着孙老的衣袖道:“还不止这样呢。她诬赖人不算,还煽风点火拱着人要来打阿愁,我们自然得拦着了,结果他们连我们也打了。” 她的话,立时也引得一帮孩子纷纷附和。而另一帮孩子自然不肯相让,那王小妹更是尖声叫道:“是你们先毁了我的灯的。” 四丫大声道:“哪个毁了你的灯,你倒是找那个人去啊,你无缘无故砸小栓子的灯作甚?!更可恶的是,明明是你撞坏了别人的灯,偏你竟赖到阿愁的身上,这才引起这场乱子的。你敢不认?!” 虽然其实整件事的开端,是八德巷那孩子先的动手,可经四丫这般提纲挈领地指着几件主要事实,却是叫人一下子就单注意到王小妹那不妥的行为上,而就这么悄悄盖下了最初的事由。 那孙老原就极护短,何况如今听着还是自己人占理,他立时就沉下脸来,对也同样赶过来的里正徐老爹道:“年节下,孩子打闹失了分寸也是有的,这原不过是件小事。只是,这王家丫头小小年纪就这么搬弄是非,还栽赃陷害,这才惹出这样一场乱子来。这股歪风若是不狠狠刹一刹,只怕以后仁丰里的风气就得这么被带坏了!” 那里正徐老爹虽是个好脾气的,可也是个要面子的,被孙老充着个上官口吻这般当街教训着,里正心里哪有不恼的。偏孙老占着理,叫他也不好跟孙老计较,便一扭头,瞪着始终缩着脖子躲在王大娘身后的王大郎道:“谁打了谁,谁坏了谁的灯,这会儿也说不清了。但你家二丫头无缘无故砸了小栓子的灯,这却是不争的事实,至少小栓子的灯,得你家来赔。” 那王大郎低头拨了拨手指,一脸肉疼地道:“一盏灯,怎么也能打上二两酒了……” “你个酒鬼!”里正当即就怒了,“子不教父之过,你闺女养成如今这性情,还不是你上梁不正下梁歪才造成的?!” 那王大娘一听就蹦了起来,嚷嚷道:“里正大爷,你怎么这么说话呢?!” “闭嘴!”受了一肚子窝囊气的徐老爹不客气地喝道,“男人家议事,有你个女人家什么事?!若不是你整天介在坊里各家乱窜,挑三挑四说人闲话,你那闺女能学了你这德性?!”又忽地一抬手,指着莫娘子道:“同样是走家串户的梳头娘子,怎么阿莫就不像你那样?!” ——得,却是莫名就给莫娘子拉了一笔仇恨值。 阿愁看看王家母女二人含恨的眼,再抬头看看莫娘子那无奈的神情,想着两天后行会里的比试,不由就微皱了一皱眉。 第五十四章·初选 很快,正月十五就到了。 一早起,莫娘子还是按约给两家老主顾做了头,然后才领着阿愁去了梳头娘子的行会。 叫阿愁有些吃惊的是,梳头娘子的行会,竟坐落于府衙后的崇文坊——从这坊间的名字便能知道,这是府学的所在地。坊间的住户,也多是诗书之家。 阿愁原以为,那属于上九流和中九流的读书人该是不屑于跟下九流的人群打交道的,可便是读书人再怎么清高,也抵不过“为五斗米而折腰”。何况,于这个时代里,书本笔墨都可算得是奢侈品,家里想要供出一个功名来,没有一般二般的财力基本难以为续。因此,坊间的住户其实都悄悄兼营着出租生意的。 不过,和仁丰里同样靠出租为生的周娘子不同,这些读书人都不屑于把自家产业租给什么不知根底的租户,倒是那沾着半官方色彩的行会高会,听起来就颇为“高端大气上档次”。加上城里的这些机构也都愿意沾着点文化气息,于是两方一拍即合,以至于城里大半的行会商会都选了在这个坊间租建会馆。 崇文坊位于城南——就是说,她们师徒得穿过那车水马龙的西凤大街——偏莫娘子似乎对街上横行的四蹄怪兽有着种难以克制的心理阴影,所以这一回,她并没有带着阿愁打从坊间穿过去,而是领着她从位于仁丰里和福康坊中间的揽月桥下到七里河边上,沿着七里河一路向南。 许是因为大唐已立世百年,以至于建国初期一些死板的制度,到如今基本都已经形同虚设。不仅临着大街的坊墙破了不许开店的规矩,那临河的坊墙更是干脆没了踪影。阿愁跟着莫娘子下到七里河边时,就只见河两岸都是依着河道而建的过街骑楼。一楼是供行人来往的廊道;二楼则是住家或者酒店雅间——那眼熟的建筑样式,差点叫阿愁以为她又重新穿回后世,来到了著名的周庄。 见阿愁又跟个没见识的土包子一样看呆了眼,莫娘子不由就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抓住阿愁的手腕,道:“莫要呆看。” 阿愁虽点着头,却到底没能管住自己的眼,好奇地张望着两岸的街景。 这般一看,便叫阿愁发现,虽然沿岸两边也有其他店铺,不过似乎八成以上的店铺都是做酒楼菜馆生意的。因看不到自己这边二楼上的“风景”,阿愁便向着河岸对面看过去。便只见,对岸那些酒楼菜馆的二楼,似乎都被建成了临水的雅间。因这会儿正是早茶时间,那些雅室里大半都已经坐满了客人。 除此之外,于阿愁身旁那看着都不足五十米宽的河道里,还泊着许多装饰风格各异的花船。从花船上那些贴着店招的灯笼上可以看出,这些花船应该也是属那些菜馆酒楼所有。阿愁那般仔细一观察,才发现,原来这些泊在店家门前的船只,竟是另一种形式的“包厢”。每个这样的“包厢”里,都有几个姿色颇丰的年轻女子做着侍女,于店堂和花船间来往穿梭着。 这情形,忽地就叫阿愁想起乔娘子的职业来。若乔娘子也是这花船上的卖酒娘,她多少便有些能够理解,为什么楼里的大人们都不跟孩子们提及乔娘子的行当了。毕竟,这个行当多少沾着点以色侍人的味道,算不得是个高尚的职业呢…… 过了连贯西凤大街的栖凤桥,再沿着河势往东拐过一个坊区,便到了崇文坊。 立时,阿愁就注意到,于崇文坊沿岸所建的茶楼酒馆,却是显然比之前她所路过的那些酒楼要高出一个档次的。店里少了许多喧哗吵闹,而多了些幽静的丝竹弹唱——等她对广陵城里的情况更加了解一些,她才知道,她们刚才路过的地段是商贾云集之地。那些聚在茶楼酒馆里吃着早茶的客人们也多是商人身份。这些人聚在一处,却并不是为了什么口腹之欲,不过是借由这个机会彼此之间洽谈生意、了解行情罢了。 至于紧临着府衙和府学的崇文坊,其目标客户群自是不同于那些下九流的商贾们。这里云集的,都是些文人雅士。这些人出门会友请吃早茶,虽然就其本质来说,其实跟那些商贾也没什么区别——不过都是沟通联络感情,外带了解朝堂动向、政策行情等等——可人家则更讲究个“外包装”,更愿意以闲情雅意掩盖着其下的功利。 听着楼上和对岸传来的隐隐丝竹之声,阿愁于心里默默吐槽时,忽然就发现,崇文坊对岸的那些酒楼菜馆,于二楼窗口外所挂的灯笼,看着似乎哪里跟之前坊区那些酒楼上所挂着的灯笼略有不同。 那般仔细一看,阿愁才发现,之前路过的那些酒楼二楼上所挂的灯笼,上面写的都是店家的店招,而这边于屋檐下挂着的一排大红灯笼上,却是每个灯笼上写的字都各不相同。再仔细一看,阿愁才认出,那些灯笼上写着的,都是如“春满楼”、“小春红”、“玉堂春”等等看着叫人浮想联翩的花名。 就在她读着那些灯笼上的花名时,莫娘子注意到了她看向那边的眼,却是狠一拧眉,用力一拉她的手,低喝道:“莫要乱看!” 阿愁眨了眨眼,有些明知故问道:“那是哪个坊?” 莫娘子的眉又狠皱了一下,显然原不想回答的,可想想便是她不说,将来阿愁也得知道,便到底答道:“永乐坊。” ——永乐坊,又名章台路。不仅是教坊所在地,也是城里有名的风月之地。坊间住户基本都落籍于乐户、伎户,还有……那娼门。 虽然如今阿愁已经知道,“伎”和“妓”其实是两种不同的职业,可显然,便是在下九流的莫娘子眼里,这两种职业仍是下九流中的下九流,是连叫她提一提都觉得失了身份的存在。 阿愁不禁默了默,然后又扭头看向那一片隐约飘荡着丝竹之声的坊区。 果儿,大概就在那里吧。她想。 自被莫娘子领回家后,阿愁心里就一直记挂着往日的那些小伙伴。只是,她也知道,于眼下的她来说,她还没那个能力去找她的那些朋友。且不说吉祥和胖丫两个去向不明,只果儿一个,单看莫娘子对章台的态度,就能知道,莫娘子是再不可能放她去找果儿的。 阿愁默默叹了口气,往那楼宇层叠的永乐坊里又张望了一眼,这才在莫娘子皱起的眉头下,调转回视线。 然后,阿愁就发现了一个问题:那代表着堕落浪荡的章台之地,居然跟代表着道德文章的府学毗邻而居! 此时的阿愁还不知道,这并不是广陵城里独有的现象,而是整个大唐都是如此。至于原因,以李穆后来的解释说,就是这两个机构都是“教化人心之所”,自然该毗邻而居…… 此乃后话。 且说阿愁跟着莫娘子于河边的一条小巷里拐进崇文坊。没走多远,便只见前方是一片肃整的青砖墙。那墙的中间,一个砖雕门廊下挂着一块匾,匾上写着“锦奁会馆”四个大字——这,便是梳头娘子们的会馆了。 进门前,阿愁抬头间,才发现,那匾上的落款竟是宜嘉夫人。 宜嘉夫人的一笔字,写得如金钩铁划一般。若说字如其人的话,那能写出这样一笔字的宜嘉夫人,应该是个心性极为坚韧之人吧。 ——是呢,身为女户的她,不仅独自于这男尊女卑的世界里立稳了脚跟,还组建了一个女户们互助的“玉栉社”,为其他女户们提供庇护…… 这般想着,阿愁不禁对那位仅有一面之缘的宜嘉夫人更添了几分敬仰之心。 进了会馆大门,绕过照壁,前方是一片敞亮的庭院。因今儿天气很好,那些早一步到了的梳头娘子们都不愿意进那阴冷的大厅里,便都于冬日的暖阳下三三两两聚在一处闲聊着。见莫娘子进来,那些娘子们纷纷过来跟莫娘子打着招呼。 于是阿愁便发现,几乎所有的人,她好像都曾在年前玉栉社的团拜会上见过。这不禁叫她怀疑着,是不是所有的梳头娘子都是女户,都加入了宜嘉夫的玉栉社…… 虽然莫娘子不怎么擅长交际,不过胜在她性情忠厚,待人诚恳,所以于梳头娘子间也颇有人缘。这会儿那些梳头娘子们身边也都各自带着弟子晚辈的,众人一一见礼毕,那话题自然也就落到今儿的比试上。 有人说:“听说今儿的题目是宜嘉夫人定的。” 便有人问道:“那今儿宜嘉夫人也要过来吗?” “怎么可能!”又有人道:“夫人哪有那个闲功夫。且题目也不是夫人定的,我听说,今儿只是初选,先由行首和行副们出题,打她们这些小辈们中间挑出一批聪明伶俐的。明儿送到那府里,还得由夫人跟前那两位姑姑再选一遍。选出来的,最后才会送到夫人跟前,由夫人定夺去留呢。” “哎呦,”有人叹道,“这就得三选了。” “可不,”那人答道,“那可是宫里流出来的秘技,哪能那么轻易就叫人学了去……” 众人正议论着,就只见旁边的一道圆门内传出一阵说笑声。阿愁扭头看去,便只见那行会行首岳娘子等人,从后面的花厅里出来了。 岳娘子的身后,除了行会里的那些长老行副们,还有一些早到的梳头娘子们。那林娘子母女也在其中。因林娘子正跟别人说着话,她并没有看到阿愁师徒,倒是无精打采听着她阿娘跟人聊天的林巧儿,一眼就看到了阿愁。她那漂亮的大眼睛蓦地一亮,立时冲着阿愁腼腆一笑,抬头扯了扯她阿娘的衣摆。 林娘子顺着她的眼看过去,这才看到莫娘子,便笑着跟众人招呼一声,迎着莫娘子过去,问道:“什么时候到的?” 莫娘子笑道:“刚到。” 二人寒暄间,打照壁外又进来了一批人。背对着照壁的阿愁还没回头,就已经听到了王大娘那故作爽朗的说笑声。扭头看去时,就只见王大娘已经挤到了行首岳娘子的面前,正招呼着她的女儿和徒弟过来给岳娘子问安。 那王小妹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头上梳着个油光水滑的双螺髻,发根处压着两朵颤巍巍的大红绒花,身上一件簇新的大红绣五彩番花的大袄,下面是一条葱心绿的棉裙子。 那红配绿的强烈视觉冲击,不由就叫阿愁眨巴了一下眼。不过,她也早就发现了,这个时代的人们和后世有着截然不同的审美,这于后世来说简直如同灾难现场一般的强烈配色,于这个时代里却是颇有市场。 和精心打扮过的王小妹迥然不同的是,王大娘那个总不肯拿眼看人的徒弟,身上只一件半旧的蓝布袄,下面一条深蓝色的粗布裙子。 这一身虽然看着简陋,阿愁却觉得,她看上去要远比那“金碧辉煌”的王小妹顺眼多了。 那边,王小妹二人给岳娘子见礼毕,便有人笑话着王大娘道:“你怎么把两个小辈都给带来了?是打算让她们两个都参选吗?” “是啊,”王大娘倒也不瞒人,哈哈笑道:“一个是选,两个也一样是选,社里又没说只让一家出一个。万一我家就有那个好福气,叫她俩都选上了呢?便没有都选上,能中一个,那也是阿弥陀佛,佛祖保佑的好事呢。” 她这话,逗得那边众人纷纷笑话着她的贪心。王大娘也不以为意,便借着这个话题,跟众人一阵插科打诨。 王大娘那豪爽大方的模样,不由就叫阿愁抬头看了看她那沉默寡言的师傅。不得不说,虽然王大娘的人品有待商榷,她的交际手腕,可明显要比她这木讷的师傅强了太多。 这般想着时,阿愁忽地一愣。她蓦然想起一件事——上灯那天,跟在王大娘身后的那个男人,听里正的话音,那人该是王大娘的丈夫了。而因王大娘之前曾参加过玉栉社的团拜会,叫阿愁下意识里就当她也是个女户了。直到这会儿她才忽然想起来,之前王大娘就曾跟莫娘子夸耀过她儿女双全的……就是说,便是她没有丈夫,只冲着她有个儿子,显然也是不合那立女户的条件,可偏她竟也是玉栉社的社员之一…… 阿愁看看四周的梳头娘子们,然后忽然就忆起,林巧儿可从来没说过她家里没个父亲和兄长……偏林娘子也是玉栉社社员之一,且还是引着莫娘子入社的社员…… 她那里疑惑不解时,和莫娘子站在一处的林娘子则从王大娘的身上收回眼,撇着嘴对莫娘子道:“她倒是想得美,可就她家那两个的资质,也得叫人看上不是。” 莫娘子不爱说人是非,只抿唇而笑。 和她们站在一处的另一个梳头娘子则接话笑道:“她那主意也没个错。便是凭着资质不能叫她家那两个都闯到最后一关,只要过了今儿这一关,她家两个里头有一个被送去夫人府上,于她都是‘稳坐钓鱼台’的好事。” 顿了一顿,许见周围众人都不曾听明白她那话下的讥嘲之意,那人闷笑着又道:“哪怕她家两个最后都被刷下去,只要进过那府门,我敢肯定,回头城里就得传开了,说她家的手艺是传自宫里的绝学。”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不由都是一阵闷笑。 莫娘子道:“不知道今儿到底有多少人参选?” 林娘子笑道:“这个我倒是知道的。才刚行首跟我说,如今城里所有梳头娘子名下够格入选的弟子,一共有两百多个。行会里打算从中挑出二十个送过去。至于最后得夫人青眼的能有几个,这就没个定数了。” “啊,”之前那娘子叹着气道:“就是说,十个里面才有一个能过初选。那我家那丫头可悬了。”又看着林巧儿笑道:“我看你家丫头肯定没问题。年前玉栉社的团拜会上,连王府的小郎都挑中你家丫头去陪着说话呢。” 林娘子脸上闪过一阵自得,嘴里却自谦道:“又不是只有我家丫头一个。阿莫家的阿愁不也一样被挑去了。” 那娘子看着阿愁动了动唇角,显然想说,这就是个陪衬,不过到底没说出这样失礼的话来。 这里众人说着闲话时,那边岳娘子数了数人头,见人都到得差不多了,便于廊下站了,拍着巴掌道:“夫人愿意不吝赐教,这是我们大家的福气,我们却不好那么没脸没皮的什么人都往夫人跟前送。所以今儿我们得在这些孩子里挑出二十个人来。不过,我有丑话得说在前头。那被挑中了的,一个个也不要自满,后头还有两关呢。没被挑中的,一个个也不要被人挑拨着来我跟前闹,更别妄图给我们头上盖个‘营私舞弊’的帽子。不中选自有不中选的理由,我给你们留着脸面不当众点出来罢了,若有人不想要这脸面,我也不怕人说我新年头里就不给人留情面。” 岳娘子这话,不由就叫底下的梳头娘子们一阵静默。有属岳娘子那一帮的,纷纷附和道:“各家凭着各家的本事,愿赌服输罢了。” 似乎刚才说着王大娘怪话的那个,是不属于岳娘子这一派的,只悄声怪笑道:“装得倒公正,就跟年节间,她家里没白收那么多的礼一样。” 莫娘子的眉不由就微皱了一下,低头和阿愁对了个眼。 阿愁也抬头看向莫娘子——果然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呢。 听不到阿愁心声的莫娘子,只当她也一样是担心这比赛失了公允才这么看着自己的,便将手按在阿愁肩上,轻声道:“尽人事听天命,你尽力就好。” 阿愁点了点头,转开眼去时,心头则是一阵感慨。 这句话,前世时的秋阳可没少听过。秋阳奶奶说过,秦川也说过。可事实上,每次成绩单下来,不管她的成绩是否有提升,于秋阳奶奶看来,只要她的成绩还没赶过年年高挂榜首的秦川,那便是她还没做好。而她没做好的原因,从来不是她笨,而是因为她不够尽力。至于那看她被奶奶骂得可怜,总悄悄于人后辅导着她功课的秦川,则十分欠揍地表示,她已经够尽力了,之所以比不上他,是因为她天生智商就不如他……不管是信奉着挫折教育的秋阳奶奶,还是自以为安慰到她的秦川,大概都没有想到,他俩这一扬一抑的结果,不仅没有叫秋阳从此发奋图强,反而叫她因着二人的双重否定而变得愈加地自暴自弃——反正不管她怎么努力都是这样的结果,还不如就这么得过且过了…… “别担心,”忽然,林巧儿轻轻握了握阿愁的手,凑到她耳旁小声道,“便是看在王府两位小郎君的面子上,你我也能过初选。” 阿愁诧异回头,就只见林巧儿红着一张小脸,轻声道:“这是才刚岳大娘跟我娘说的话。” 第43节 阿愁眨眨眼,也凑到林巧儿的耳旁小声笑道:“许说的只是你吧。”——在别人看来,受王府小郎看中的,只林巧儿一个。至于她莫家的丑阿愁,不过是顺带的那一个罢了。 她的话,不由就叫林巧儿那秀气的眉间一蹙,猛地一甩阿愁的手,板起脸道:“你这是在怪我没有纠正外头的那些传言吗?” “啊?”阿愁一呆。 巧儿又道:“虽说二十七郎君是喜欢找着我说话,可那位二十六郎君可是专门找着你说话的!可见你也不是不得小郎看中。”这般说着时,她的小脸儿更红了一些,又抬头狠狠瞪了阿愁一眼,愤愤道:“我原是好意,想着你大概也不想于人前受那份罪,才没把你供出来,所有的罪只我一人受了。偏你竟还这样说我!” 她这愤愤的模样,以及突然伶俐起来的口齿,不由就叫阿愁一阵连连眨眼。忽然间,她发现,她以为生性腼腆的林巧儿,似乎并不是她以为的那样……好吧,前世时她就不擅长看人…… “我、我说你什么了?”她结巴了一下,才想起之前的话,忙笑道:“我说的哪里是你,我说的是她们。她们都只当那两个熊……那两位小郎看中的是你,这里面再没我什么事。” 林巧儿听了,不由呆了一呆,然后跺脚道:“哎呀,我就只想到那一层,却是忘了这一层。” 阿愁笑道:“我倒宁愿她们别那样,若是因为两位小郎君叫我们过去说了话就选了我们,这于别人来说也太不公平了。” 林巧儿不以为然地道:“这有什么不公平的?只要我们做得不比人差,便是比人多占了一点好运道,那也是我们自己的福气,别人可羡慕不来。” 阿愁又呆了一呆,忽然就想到秋阳那个时代里的一句话:运气也是一种实力。 这时,只听岳娘子在上首又道:“我们总不好挑一些连基本功都不过关的送去,所以今儿也不比别的,就叫这些孩子自个儿给自个儿梳个头,就梳双环髻吧。最后由我和行里几位行副各自给她们打个分儿,取梳得最好且手脚最快的前二十名入选。” 她一边说着,一边拿眼横着一旁站着的一个妇人道:“我们都是这一行当里的人,手艺是好是坏也瞒不了人,大家当场验看,也不至于留了口舌叫人日后说三道四。” 且不说上面的明争暗斗,只阿愁听着这题目,心头不由就是一抽。满打满算,她师从莫娘子才不过一月余的时间。加上她到底不真是这个时代里的人,对于这个时代里人们习以为常的一些简化用词,她听起来颇有些吃力。便如这“双环髻”。 莫娘子曾教过她,所以她知道,“双环髻”其实又分着“双环飞仙髻”、“双环垂挂髻”、以及“双环仙桃髻”等等变种。可偏岳娘子只简单说了“双环髻”这三个字,却是叫她一时也拿不准,她指的到底是哪种发式。 她抬头看向莫娘子时,莫娘子却一厢情愿地认为,她曾教过阿愁这种发式,正悄悄松着一口气。见阿愁抬头看向她,莫娘子只当她是在求鼓励,便冲着她鼓励地点了点头。 就听得上首岳娘子道:“这就开始吧。” 于是,那五位行副纷纷过去招呼着各家的弟子们,将她们带出了大厅。 阿愁无奈,只得从莫娘子的手里接过她递来的妆盒,跟着林巧儿等人一起,被几位娘子们带往后厅去各自梳妆了。 到了后厅,这些年纪从十三四岁到七八-九岁不等的孩子们,全都依着几位娘子的指示各自坐了,然后一言不发地梳妆起来。 和别人一上手就开始梳头不同,阿愁心里正没底着,便借着那三遍通发的功夫,一边不紧不慢地通着头,一边悄悄观察着别人的举动。 虽然不知道行首岳娘子所说的“双环髻”到底是指哪种发式,阿愁却是知道,那“双环飞仙髻”是先将头发于头顶结成一束,再向左右分结成双环,最后内衬以托柱的一种发式。而“双环垂挂髻”则要将头发中分,左右如丫鬐般各结鬟环于耳侧,却是不用托柱,令发辫自然垂挂于耳旁的一种发式——便是上次阿愁被两位王府小郎拖去逛庙会时所梳的发式。至于“双环仙桃髻”,其实可算得是“双环飞仙髻”的一个变种,是将托柱所撑住的结发双环整成仙桃状的一种发式。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变种。可总的来说,“双环髻”不过两种分类,一种是结发于顶再分双环,一种是左右中分再结双环。 阿愁这般偷眼看着别人的动静时,忽然就发现,其实不知道行首所指的“双环髻”到底是哪种的人,竟大有人在。不仅不少人像她一样,偷眼看着旁人的动静,还有不少人,或者盲目地结起一束于头顶,或者犹犹豫豫地中分着两股发辫。 这般看着时,阿愁脑中忽地一亮——如今她只是个学徒,不懂的问人很自然,这没什么好丢人的。倒是不懂装懂,那后果比较严重。 于是她一边举起一只手,一边站起身来。 那背着双手于众人身后来回走动着的梳头娘子们见了,不由就相互交换了个眼色。 而这眼风叫阿愁捕捉到,原本有些不安的心,立时就安了——她忽然就明白了,这也是试练的一部分。 所以当一个娘子装着个满脸不耐烦的模样问着她“有何事”时,她带着不失礼数的从容道:“双环髻分着双环飞仙髻、双环垂挂髻等等好几种样式,不知道行首大娘指的哪一个。” 那娘子看着她眉头一挑,唇边忽地露出一个笑来,回头看着那些因阿愁的问话而纷纷停了手的孩子们道:“我只当再没人会问这个问题呢。”又冷哼道:“主家的要求都不曾听明白,就这般贸然行事,便是你的头梳得再好,也算不得是个好的梳头娘子。”却是赞赏地拍了拍阿愁的肩,问道:“你是哪家的孩子?” 阿愁弯眼一笑,道:“我师傅是仁丰里的莫娘子。” 那娘子一怔,用心看了阿愁一眼,笑道:“原来是她。”然后一转身,对众人宣布道:“今儿要你们梳的是双环垂挂髻,可别再弄错了。” 阿愁听了,不由松了口气。这个发式她自己梳过,且还挺有把握的。倒是那如敦煌壁画上那些飞天仙女们所梳的“飞仙髻”,她只梳过一回,颇有些手生。 比起别人来,换了芯子的阿愁那手脚自然要比真正的孩子更利落一些。不一会儿,她便梳好了头。于镜子里看看经过她微调,极衬合她脸型的双环垂挂髻,阿愁自己还是挺满意的。想着刚才的表现,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前世时,许是被她奶奶打击怕了,她心里每有什么疑惑时,宁愿揣在心里暗自琢磨,也不肯主动向人求教。今儿这一开口,却是忽然就叫她发现,其实向人张口,未必就是向人示弱。 阿愁梳好头时,也有几个女孩先后梳好了头。于是那几个行副娘子们便拿出几只鸡毛毽子分给她们,命她们于厅前的空地上一人各踢一百个毽子。可阿愁不会踢毽子,折腾了半天,也没能连着踢到三个以上,倒惹得同样也梳好头出来的那些孩子们看了一阵笑话。 等所有的孩子都一一踢完毽子后,阿愁才发现行首为什么会出这道题。这会儿,经过一番激烈运动后,许多人才刚盘好的头都开始有些散乱了。好些的,如王大娘的女儿王小妹那样,不过是发式松散,掉了些发丝儿下来;那些更惨一些的,甚至已经披头散发了。 阿愁有心想伸手去摸自己的头发,又怕因此坏了发式,便和林巧儿二人相互检查了一下,见各自的头发虽然都微有松动,却未变其形,二人这才松了口气。 “应该没问题的。”林巧儿握着阿愁的手悄声道。 阿愁心里也觉得,自己应该没问题。所以,当岳娘子那里报着中选的女孩名单,中间竟没有她时,她不禁用力眨巴了一下眼。 第五章·炮灰 初选过关的女孩中,果然有林巧儿一个。 叫阿愁有些惊讶的是,王大娘那个一脸阴沉的徒弟竟也过关了。 倒是一开始看上去自信满满的王小妹,和她一样,也落选了。 就如之前行首岳娘子所说的那样,她叫着过关的人名时,那些中选的弟子们都要各自上前,向众人展示她们梳就的发式。所以,谁好谁坏,可以说是一目了然。 对于这样的结果,因为这会儿阿愁看不到自己,便以为她的发式大概有什么她不知道的问题,用力眨了一下眼后,她也就默然接受了。 虽说就莫娘子看来,阿愁的发式梳得没什么问题,可一来莫娘子不是那种擅长跟人争辩的性情;二来,和后世那些“生着反骨”的百姓不同,这个时代里的人都习惯了做顺民,也更愿意相信上位者都是公平公正的,所以她也沉默着接受了这个事实。 可便是她俩都接受了,却是有人不肯接受。便有人问道:“我徒弟的头梳得不差哪里,凭什么就落了选?” 之前曾问过阿愁师门的那个行副娘子冷笑道:“我们早先就说了,要挑着梳得好且手脚快的。你那徒弟什么时候才梳好这么个头的,我们这里可都记着呢。” 立时,便有岳娘子那一派的人站出来帮着腔,嘲着之前问话之人道,“你也是行里的老人儿了,怎么连这规矩竟都不懂?难道因为你头梳得好,便要叫主顾于妆镜前白坐上一整天等你?!真个儿是笑话!” “既这么说,”之前那人冷笑着又道:“我徒弟自是不如人,我们认输也没个什么。可叫人不懂的是,阿莫家的阿愁出来算是早的,这个我们大家可都是亲眼看到的,且她这头梳得也不差,怎地就落选了?!” 她这话,立时叫众人的眼全都向着阿愁看了过来。 便有同是那一派的人起着哄道:“是呢是呢,我看阿莫家这小徒弟的头,比那谁谁谁家的梳得还要更好一些呢,怎么那个就入了选,这个倒落了选?” 躺枪的阿愁不禁一脸无辜地看着众人,然后带着些许小心,看看那脸色阴沉下来的岳娘子,又抬头看看她师傅。 此时正有人推着莫娘子的胳膊怂恿着她道:“阿莫,你倒也说句话啊。” 阿愁听了,赶紧悄悄捏了莫娘子的手一下。莫娘子看看她,嘴唇微动了动——她俩到底谁是师傅啊! 不过莫娘子也不傻,哪还看不出来,那些人是要拿她俩当枪使,所以她沉默着没有接话。 这里喧哗着时,那行首岳娘子冷冷一笑,道:“之前就说了,落选的原由不说也罢,偏你们非要这么闹起来。那么告诉你们也无妨。阿莫家这小徒弟入门还不到两个月,基础原就差,偏她出身还不好。这样的人,怎么能往夫人身边送?!那岂不是对夫人的一种不敬?!” 顿时,便是阿愁从来没觉得她的出身有什么低人之处,这会儿也忍不住涨红了脸。莫娘子则是气白了脸。 岳娘子可不怕得罪了这无权无势的师徒二人,只冷哼着扭过头去,看着中选的那二十个女孩儿道:“你们莫要以为你们这样就算是过关了,今儿只是初选,后头还得再叫夫人身边的两位姑姑过一遍眼。若是那二位看不上你们,一样照旧是个淘汰。至于说最后能叫夫人看上几个,就看你们各人的造化了!”又一脸厌烦地挥手道:“今儿就到这里吧,都散了。” 林娘子忙问道:“不知道两位姑姑什么时候来相看人?” 因派系之争而烦心着的岳娘子不禁皱了皱眉,可因说话之人是林娘子,她拿眼角看看林巧儿,只得缓了脸色,应道:“这个还得跟两位姑姑商量一下,总得挑着她们方便的时候才是。” 众人听了,这才纷纷散去。 立于会馆门前,林娘子牵着林巧儿的手,一脸同情地看着莫娘子,道:“你看这事……” 莫娘子稍微松动了一下板结起的脸,挤着笑道:“也没什么,不过是错过一个机会罢了。” 林巧儿看着阿愁的眼神里,也是一副不知该说什么才是的模样。 阿愁便对她笑道:“还没恭喜你呢。” 林巧儿扁了扁嘴,道:“真没想到,我原当……” 阿愁摇了摇头,截着她的话笑道:“就像我师傅说的,这也没什么,不过错过一个机会罢了。”又弯着她那双极具特色的笑眼儿道:“虽然人都说,名师出高徒,可不是还有句老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各人’吗?我不信我将来就真能比你差了多少呢。你可也当心了,别一个懈怠,就叫我给越过去哟!” 林巧儿尚未接话,只听她们身后一个声音嗤笑道:“好大的口气!” 阿愁扭头,这才发现,她们身后不知何时堵住了几个人。站在最头前的,是那脸上似能滴下墨汁来的王大娘。王大娘的身后,跟着那眼皮微微发红的王小妹和她那始终低着头的徒弟。再后面,则是之前问过阿愁师门的那位行副娘子,似乎是姓余。 王大娘这里话音刚落,就听得站在她们身后的那位余娘子笑道:“是个有志气的。” 那王大娘似乎并不知道身后还跟着人,余娘子这般突然一出声,倒把王大娘吓了一跳,扭头看过去时,才发现余娘子在她们身后,且那余娘子还堵着她夸了阿愁一句。顿时,王大娘的脸上那神色就有些转换不过来,显得颇为精彩。 于是阿愁忍不住又弯了弯眼。 余娘子似乎也被她这极具感染力的笑容给影响了,原本看着颇为高傲的脸上露出一个可算得是亲切的笑容,却是一边视若无睹地打那不自觉让开路的王大娘身边走过,一边极顺手地在阿愁头上拍了一记,头也不回地对莫娘子道:“是个好苗子,好好栽培吧。”话音落处,人已经走远了。 直到看着那余娘子走出巷口,这边的众人才转回视线,却是不由全都看向王大娘那个中了选的小徒弟。 王大娘的徒弟,有一个叫阿愁听了颇为感慨又怀念的名字——黑妹。 于这一世里只能拿个青盐刷牙的阿愁,看向黑妹时,却是忽然就发现,黑妹的脸颊上竟又映着一个红红的巴掌印。 偏这始终半低着头的孩子,看着只一脸的木然,就好像那巴掌印不是印在她的脸上一样。 阿愁默了默,拉着莫娘子的手往旁边又避了一步。那意思,请着王大娘几人先行。 王大娘似有意要跟莫娘子和林娘子再说些什么,可看看沉默着全然不想搭腔的莫娘子,以及那总忍不住盯着黑妹的脸颊看的林巧儿,王大娘的脸色不由又黑了三分。想着今儿的窝囊,叫一向惯常调节气氛的她也提不起那个精气神再来应付人了,便冲着林娘子和莫娘子虚虚应了一句“先走一步”,又习惯性地在黑妹背上猛推了一把,拉着那始终耷拉着一张脸的王小妹出了巷口。 看着她三人走远,林娘子回头道:“该到午时了吧,你们赶回去还要再做午饭,不如就去我们家里用个便饭吧。” 莫娘子摇头笑道:“不了,家里还有一堆的事呢。”又扭头对林巧儿道:“夫人跟前的那两个姑姑,都是夫人在宫里收的弟子,颇得夫人的真传。你回去好,还得加紧着练习,可不能松懈了。”又摸着阿愁的头顶感慨道:“阿愁运气不佳,你得帮着把她那一部分也一并努力了,这才不枉你跟她交好一场。” 林巧儿听了,那眼眶一红,用力点了点头。 若是林巧儿能够入得宜嘉夫人眼,学来的技艺没有夫人授意,自是不好外传的,所以莫娘子并没有说什么“将来学好了教阿愁”的话,林家母女也不曾提及同样的话。四人于路边上略闲话了几句后,便各自分了手。 许是怕阿愁心里难过,一向不喜欢跟人亲近的莫娘子,在回去的路上都一直拉着阿愁的手。 阿愁抬头看看她,笑道:“师傅放心,我没什么想法的。” 莫娘子默了默,又看看她,摇头笑道:“你倒是心大。” 阿愁弯着眼道:“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我尽力了。” 这般说着,不由就叫阿愁想起自己的前世来——其实要说起来,前世时的她,除了参加高考时曾用心努力过一回(还有点晚了),其他时候,基本都没有过什么真正尽力的时候。小时候是因为她的逆反心理,觉得反正不管她怎么做,总能叫她奶奶挑出毛病来,便这么破罐子破摔了。嫁给秦川后,则是因为她的后面总有秦川帮她收拾烂摊子,她自然就往那得过且过的路上愈行愈远了…… 而这一世,她的背后可再没个能包容她的人了呢。 想着之前于众目睽睽之下被人说出身低贱的尴尬,阿愁不由就叹了口气。便是原本就已经是下九流的梳头娘子了,居然一个个还忙着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以至于她和莫娘子都被人踩成了炮灰。可说白了,也只能怪她们师徒太没个分量,才会叫人这般没个忌讳的轻慢不是?当林娘子插话时,岳娘子那恼火的模样,以及看清是林娘子之后生硬转换的脸色,阿愁可是都看在了眼里。那岳娘子真正忌讳的人,自然不是林娘子本人,不过是因为那天王府里的两位小郎君跟林巧儿多说了两句话,才叫她这般礼让起林娘子来…… 阿愁忍不住想着,若是叫行会里的人知道,她不仅比林巧儿多陪着那两位王府小郎逛了一回庙会,且那二位还在她家里做了年蒸……不知道她们还会不会因为她这慈幼院的出身而淘汰她了…… 想像着岳娘子可能会有的表情,阿愁不由就对着自己叹了口气。果然是权势动人心,便只是这么随便想想,都叫她有种隐约的心动呢。 当然,她也只是想想罢了。只要一想到她若真个儿那样去攀附权贵,阿愁的脑海里立时就闪过秋阳奶奶隔着一世投来的严厉目光,以及她师傅莫娘子大概会给她的教训……家里五斗柜上那只木头花瓶里,可还插着一根鸡毛掸子呢。且这一世的鸡毛掸子,可再不会像上一世那样稀有,打断了一根后很难找到新的替补…… “总之,”阿愁伸手挽住莫娘子的胳膊,抬头冲她笑弯起一双小眯眼儿。“靠别人总是不成的,最终还得靠我们自个儿才能立得住呢。” 莫娘子叹了口气,拍拍阿愁勾在她臂弯里的手,叹道:“只可惜师傅太没用了,手艺也不够精道。” 阿愁摇摇头,又故意歪着脑袋笑道:“还是那句话,师傅领进门,修行在各人。怎见得我就不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呢?” 这“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话,不由就叫莫娘子斜眼看了看她,忽地叹道:“你原本的出身,应该挺不错的吧。” 阿愁一愣,眨了眨眼,笑道:“不记得了。” 第44节 ——好像是呢。阿愁想。 虽然原本的阿愁留下的记忆并不很多,不过只那些片断,也能叫眼下的阿愁判断出,小时候的她吃穿用度应该不差的,且还有人用心教她读书识字来着。 这么想着,阿愁眼前忽然就闪过一幕画面——画面中,一只大手正包裹着她的小手,在手把手地教着她描红。 那只手很大,手背上有着一块像是蝴蝶形状的疤痕,总勾得年幼的她不小心就从描红纸上移开眼,盯着那“蝴蝶”看走了神…… *·*·* 因不想撞上早走一步的王大娘,阿愁和莫娘子都故意放慢了脚步。可到底人算不如天算,她们才刚过了仁丰里的坊门,便看到那原该早就到家的王大娘母女,竟就在前方不远处。 那王大娘一个人走在前面,王小妹和她那徒弟黑妹跟在后面。王小妹侧着头,似正冲黑妹发着火。至于那个黑妹,则很机警地放慢了脚步,跟王小妹拉开一个安全的距离。她这不明显的动作,到底还是叫王小妹察觉到了。那王小妹不由就是一阵恼火,竟不顾这还是在大街上,就那么提着裙摆向黑妹一脚踢了过去。显然黑妹早就防着她这一脚了,只往旁极迅速地一闪,便闪过了王小妹这一脚——那训练有素的动作,看着显然是久经考验的。偏王小妹一见没能踢到黑妹,立时更恼了,骂骂咧咧地回身就要来追打-黑妹。黑妹则机警地往后退着,不肯叫她靠近自己。 听到身后的吵闹声,王大娘皱眉回头,却是先没看到王小妹和黑妹,倒是一眼就看到了才刚进坊门的莫娘子师徒。于是王大娘眉头一皱,几步上前就伸手拧住黑妹的耳朵,扯着她进了一旁的小巷。 莫娘子和阿愁不由都默了一默,心里虽同情着那个黑妹,却到底什么都做不得。 顿了顿,阿愁抬头问道:“宜嘉夫人起的那个玉栉社,不是只收女户吗?王大娘应该不是女户吧?” 正皱着眉头的莫娘子不由看着她道:“谁告诉你玉栉社里只收女户的?”又道:“不是那样的。虽然其实也差不多。城里的女户几乎都入了玉栉社,不过,玉栉社里倒并不只有女户。” 原来如此。阿愁点了点头。原来一直都是她先入为主了。因之前慈幼院里的孩子们曾那么说过,加上宜嘉夫人和莫娘子都是个女户,才叫她生出这样的误会。其实只要想想上社里的那些贵妇们,她早就该明白自己误会了呢…… *·*·* 直到晚间,躺在脚榻上,听着床上的莫娘子呼吸已经平稳了,伪装了一天的阿愁才真正叹出心里的那口郁气——到底还是有点不甘心呢。 前世时的秋阳在奶奶和秦川的庇护下过得顺风顺水,如今突然遭遇这种不公平的歧视,却是不由就勾起了阿愁性情里的倔强。 ——她还真就不信了,便是没个机会学得那些宫里传出的“秘技”,凭着她两世为人的见识,以及作为秋阳的年代里所积累下的各种美容化妆造型知识,她会做不好一个连指甲油都没有的时代里的美容师! 呃,虽然,好像……关键问题就在于,这个时代里,没个指甲油…… 可,就算没有后世的那些科技产品作支撑,如今多少已经学得一点皮毛的阿愁觉得,以当今的产品来看,后世的那些东西也不是就找不着相应的替代品。甚至,她觉得她或许可以想办法复制出前世的一些东西来。 所以,阿愁觉得,只要她有心,她的将来未必就会比那林巧儿差了多少。 前世时的秋阳,可就有着一双公认的巧手。在没有嫁给秦川之前,偶尔她也会依着兴致折腾一下自己。折腾出来的结果,总叫人夸她一句“美人”的。何况,留了多年长发的她,当年看着那些叫同学同事云里雾里的编发视频时,她可总是一看就会,且一学就像的。甚至后来嫁给秦川后,做了美容院常客的她再不需要自己亲自动手,可她依旧对美容院里的美发师怎么编梳头发、怎么给人化妆很感兴趣。偶尔在家里学起来,竟也能学个七八分像。不过因为她要出入的都是些正规场合,所以她才从不亲自动手罢了。更何况,为了不叫人拿她跟秦川那悬殊的身份说嘴,她可是努力学过一阵子时尚知识的,她平日里的穿戴搭配,就连那些暗自看不起她的贵妇们,也挑不出什么大毛病来呢…… ——嘶,这么说来,好像前世起,她就挺有从事这一行当的天赋呢,不过是因为没个机会叫她施展,才白瞎了她的天分(?)……好吧,说笑而已。 不过,今儿行会里那些人之所以单挑出她来跟岳娘子对抗,其实换个角度来说,应该也是对她今儿梳头技术的一种肯定。而就如岳娘子所说的那样,她入门至今才不过两月不到的时间而已…… 这般胡思乱想中,阿愁不由就想起,当初在慈幼院里,她给胖丫和果儿梳头的事来——好吧,她似乎到底还是有些天赋的。不说那时候的无师自通,便是她从慈幼院里出来后,几乎人人都说她“一个‘丑’字了得”,却因为她在自己的眉上略动了一点手脚,可就叫人总惊呼着她变漂亮了呢…… 何况,除却天赋之外,她好歹可还是个穿越者呢!便是她没那好命投胎做个混吃等死的米虫,至少她还保有后世的那些知识,这应该也算得是她独有的一根金手指了……更何况,她也不指望自己能够成为宜嘉夫人那样高屋建瓴般的存在,她只愿她能于梳头娘子中争得一席之地,叫她和她师傅再不会沦为别人垫脚的炮灰而已…… 转了一世,依旧胸无大志的阿愁这般想着,便渐渐沉入了梦乡。 第五十六章·后补 这事对于阿愁和莫娘子来说,就像只是个不经意的小插曲一般。第二天起床后,二人便都默契地再不提及此事了。 只是,阿愁发现,再教她习艺时,莫娘子对她的要求则是变得更加严格了。甚至当天下午午睡起床后,她便要求阿愁拿她当主顾一般,直接在她的头上练起手来…… 之前阿愁只给自己梳过头,如今忽然直接在莫娘子的头上动起功夫……她多少有些紧张起来。 “嘶!” 当她再次扯到莫娘子的发丝时,莫娘子立时不客气地在她手上拍了一记,喝道:“已经是第二回了,可见你还没能掌握到动作的要领。还有,这是我的,若是主顾,可没那耐心等你犯这第二回的错。只那第一回,你今天的活儿就等于是白干了,不仅拿不到工钱,只怕人家下次也再不会来找你。” 阿愁没吱声,只默默点了点头,一边皱眉回忆着刚才的动作到底哪里出了错。 她这认真的神态,不由就叫莫娘子的语气放缓了一些,道:“你的问题是,你心里太浮躁了。所谓慢工出细活,心态平和,动作才能轻柔。你再试试。” 阿愁想了想,道:“我是怕我动作太慢了,叫主顾等得不耐烦。” 莫娘子默了默,知道阿愁这是心里一直记着那天比试的事,才会有这样的想法。顿了一顿,她忽然冷笑一声,道:“还没学会走,倒先想学着怎么跑了?你先把那些动作练好了,练得连贯了,练得这些动作成了你的习惯,速度自然也就上来了。” 阿愁眼一亮,道了句“知道了”,便笑嘻嘻地重新给莫娘子通起发来。这一回,手下的动作虽然慢了,却果然轻柔了许多,也再没有像之前那样不小心扯到莫娘子的发丝了。 就在她手握莫娘子的头发,仔细给莫娘子通着那长及腰下的青丝时,门上忽然被人敲响了。 “莫娘子,莫娘子?在家吗?”门外,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听上去似乎是个年纪不大的小男孩。 莫娘子应了一声,便示意阿愁去开门。 阿愁赶紧放下梳子,又回头在铜盆里净了手,再将那素面屏风拉起一点,以防叫人看到内室里披散着头发的莫娘子,这才过去开了门。 门外,果然是个年纪跟阿愁相当的小男孩。 男孩抬眼看看阿愁,道:“你就是莫娘子吗?” 阿愁:“……” 她看着像是已经到被人称作“娘子”的年纪了吗? 显然那男孩那一问原只是种敷衍的招呼,不等阿愁答话,他就连珠炮般地说道:“我是崇文坊锦奁会馆的岳行首打发来送信的。岳行首叫我给你带句话,叫你明儿一早辰初一刻时去会馆找她,莫要迟了!”话毕,却是冲着阿愁一伸手。 阿愁眨眨眼,一脸莫名地看着那伸到她鼻尖下的乌黑小手。 只听莫娘子在屏风后道:“给这孩子拿文钱买糖吃。” 阿愁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孩子是在伸手讨赏。 在这没个手机电话传呼机的年代里,坊间许多孩子便都成了这样的“人力短信呼”。甚至有些孩子还专靠着这一行当挣钱养家。而就跟后世初有手机的年代里那双向收费一样,这个时代里的这种服务也是要双向打赏的。可眼前这孩子敷衍的态度,不由就叫阿愁有些不情愿给钱。可莫娘子已经那么吩咐了,便是她再不情愿,这会儿也不得不紧抿着唇,从五斗柜上的扑满里抠出一文钱来递给那孩子。 那孩子掂了掂手里的一文钱,看着似乎还挺不满意只得了一文赏钱的模样,再看看阿愁身上那件由莫娘子另一件半旧袄改成的家常袄,孩子的眼里不由就流露出一种轻蔑之色,知道这家是榨不出什么油水了,他这才扭头跑下楼去。 阿愁则冲那孩子的背影翻了个白眼儿,这才回手拴了门。等拴好了门,她才反应过来,自个儿这反应……哪像个成年人,简直就是个九岁小女孩儿的心态嘛! “怎么了?” 见外间的门关了,莫娘子便从里间出来,问着阿愁道。 虽然知道莫娘子应该也听到了,阿愁还是把那男孩传的消息给复诉了一遍,却是皱眉道:“行首有什么事要找师傅?” 莫娘子也不知道,正猜测着,不想门上又响起了拍门声,却还是之前送信的那个男孩儿的声气儿。 莫娘子一皱眉,只得又转回了内室。 阿愁开了门,男孩还没看清她,就已经急吼吼地道:“忘了,还有一句话呢,叫你把你徒弟也带上。”直到说完这句话,男孩才反应过来,显然眼前的小女孩不是他要传话的对象。男孩一愣,“你不是莫娘子?”说着,便想探头往门里看。 阿愁都懒得理这没一点敬业精神的孩子,伸着指尖嫌弃地一抵那孩子的脑门儿,皱眉道了声,“我师傅能听到!”便重重地合上了门。 那门板几乎是擦着男孩的鼻尖合上的。男孩伸手摸摸鼻尖,再看看手上那一文钱,不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不过,那不好意思也只是瞬间而已,很快男孩的心思就又转到坊间货郎摊子上那把看起来十分威武的木制大刀上了。凑上刚才得的这一文钱,再还一还价,不定他今儿就能买下那把刀了。这般想着,男孩火烧屁股般地又颠颠跑了。 而门里,重又从内室里出来的莫娘子,不由就和阿愁对了个眼。 “怎么还特意嘱咐着要带我一起去?”阿愁眨着眼问道。 莫娘子看看她,下巴微动了动,却到底什么话都没有说。 不过,就算莫娘子什么都没说,阿愁也能猜到,这会儿她二人的想法应该都差不多,大概多少都有些窃窃地期望着,岳行首那里是突然改了主意,愿意叫她也去宜嘉夫人府上待选了。 当然,她俩都是成年人,这想法也就各自放在心里想了一下,便相互对了个眼,又双双回内室去继续习艺了。 ——显然,这所谓“成年人”的认定,却只阿愁一个而已。虽然莫娘子早觉得阿愁的言行举止不像个九岁的孩子,可一来从没生育过的她原就不清楚这个年纪的小孩到底该是个什么模样;二来,莫娘子觉得,阿愁之所以长成这么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跟其飘零的身世不无关系。加上她能感觉得到阿愁对她的敬重,所以,便是偶尔阿愁于言行举止间待她仿佛如同辈朋友一般,面硬心软的莫娘子也不忍心管严了她,只默默地包容了她这偶尔的失礼。 *·*·* 因第二天辰初一刻就要到崇文坊的会馆去,所以莫娘子也花钱雇了坊里的一个男孩往柳娘子那里递消息请了个假。 第二天一早,只给邓家老奶奶梳了个头后,莫娘子师徒便直接去了锦奁会馆。 二人到得锦奁会馆时,离着约定的时间还有一刻钟左右。不过,会馆的门倒是已经开了,且这会儿也有习惯早到的已经到了。 看着那些渐渐聚齐的梳头娘子,以及各人带来的弟子们,阿愁发现,似乎都是那天过关的小姑娘。再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她们也接到行会里的通知,说是今儿已经约好了夫人府上的那两位姑姑过来相看人选的。 便有人好奇问着莫娘子道:“你家小徒弟不是落了选吗?你俩怎么也来了?” 莫娘子脸上僵了僵,扯着个微笑道:“我也不知道,昨儿行首送了信过来,叫我们今儿一早过来一趟。” 便又有人道:“不会是哪个恶作剧,冒充行首给送的信吧?” 莫娘子一皱眉,犹豫道:“不……会吧。” “怎的不会?”便有人八卦道:“上次住哪个坊里的那个谁谁谁,不是就有人雇了个小子假冒主顾往她那里报了个假信,只说主顾有事不用她了,结果黄了一单生意嘛。真够缺德的!这事直到现在也没能查对出来是谁干的呢。” “这事我知道,”有更熟悉内情的凑上来道:“后来社里到底还是找到那个送信的小子了。只是,那小子也说不清叫他送信的人是谁,只说他是于半路上被个不认得的老娘给拦下来,给了他几文钱,让他代为跑个腿的。不过,”那人忽地一压声音,小声又道:“这种事,用脚趾头想也能知道是怎么回事,无非就那几个人呗。” 有知道她所指的,叹着气道:“便是知道又如何,到底没个证据。” “所以说,岳行首不如老行首,真是没个魄力……” 听着话题渐渐往行会内部矛盾上转移,莫娘子师徒对了个眼,借着跟新来的人打招呼,悄悄走开了。 “应该……不会吧……”阿愁求证般看向莫娘子。 莫娘子皱着眉头,缓慢摇头道:“我们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谁会特特花钱雇个小子,送这样的假信来骗人……” 正说着,只见门外又来人了,却是林娘子母女。 那林巧儿一进门就四处张望着,看到阿愁后,她的眼立时就亮了起来,拉着她阿娘就直直过来。 见她们母女看到她俩竟一点儿也不意外的模样,阿愁的眉头不由就微挑了一下。 “看到你我也就放心了。”林巧儿跑过来,拉着阿愁避到一旁,小声笑道:“我原当没用呢,竟还真管用了。” “什么?”阿愁一阵不解。 林巧儿神秘一笑,正要再说什么,就听得她娘林娘子也在一旁跟莫娘子说着这件事。于是她暂歇了这话题,拉着阿愁又跑了回去。 只听林娘子笑道:“那天我们回去后,巧儿都哭了呢。我也是怎么想都不舒服。若夫人那里真个儿注重那些,也不会许着我们这些下九流入她的玉栉社了。再说了,以夫人待她那外甥的重视,若夫人真个儿不乐意,那天团拜会上,更不会叫阿愁也上楼去陪两位小郎君说话不是?所以后来我就找着机会劝了一回行首。原也没抱什么指望的,不想前儿听人说,会里那几个人闹了起来……”她忽地压低声音,凑到莫娘子耳旁一阵小声嘀咕,又道,“管是为了什么情由呢,既然都是要加人,添上阿愁一个也不算多。因这事儿也没个准儿,我就没跟你说,直到今儿看到你俩,我才放了心……” 她这里正说着时,那边岳娘子等行会里一众首脑也进了大厅。 众人忙上前一阵见礼。 而虽然林娘子那么说,可之前那些娘子们的怀疑,加上昨儿那个不靠谱的送信小哥儿,不由就叫莫娘子心里有些忐忑,便拉着阿愁上前,对那岳娘子挤着笑道:“昨儿下午接到一个小哥送的信,说是行首叫我们师徒过来一趟……”她略顿了一顿。 岳娘子立时接着她的话笑道:“是呢,是我派了个小子过去送信。”说着,以一种奇怪的眼神扫了扫阿愁,道:“你这徒弟身上虽然有不尽人意之处,可也看得出来,是块好材料。正好会里还有几个跟她差不多的,就这么弃了到底可惜,所以我们几个就厚个脸皮找那府里的两位姑姑商量了一下,决定再添几个名额。” 她盯着阿愁的眼道:“这是会里惜才,也是夫人的宽宏,才叫你得了这样一个机会。你可要知道感恩。” 阿愁眨巴了一下眼。岳娘子话里的意思,自然是想听她说几句什么“承蒙恩惠”的好话,可她内心的倔强却是叫她怎么也说不出这样的话来。可若是不说,叫岳娘子认为她心里记恨着,反而更糟。 于是她垂头向那岳娘子行了个屈膝礼,装着一脸乖巧道:“我一定不负行首的期望。” 虽然没听到“感恩”二字,这样的话,也算得她向岳娘子示弱了。岳娘子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扭头对另外几个新补上的女孩道:“你们这几个也是一样。机会难得,你们可要各自把握住了。” 又拍了拍手,吸引着众人的注意力道:“两位姑姑的意思,原是打算从这二十个里头再挑出五个送去伺候夫人的,如今虽然加了五个名额,到底不好累着夫人,所以最终会入选的,依旧还是五个。” 第45节 顿了一顿,她拿眼一扫那早先入选的二十个女孩,却是冷冷一笑,又道:“结果如何,只看各人本事了,大家都好自为之吧。” 原本四个里头挑一个,这竞争就够激烈的了,如今多了五个,变成了五个里头挑一个…… 感觉到那些被岳娘子挑起情绪的女孩们看过来的不善目光,阿愁不由就垂下眼帘——这位岳娘子哟…… 当然,她才不信岳娘子那所谓的“惜才”一说。挑人的事又不是临时决定的,早于年前就筹划着了,入选的条件肯定是早就敲定了的,哪可能到现在再来后补。至于说是林娘子的话劝动了岳娘子……阿愁就更不信了。 忽然,一旁的林巧儿凑到阿愁耳旁小声道:“亏得我到底还是把那天二十六郎最爱找着你说话的事告诉了岳大娘家的菱儿,这才没耽误了你。” 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草根出身的阿愁倒是多少能够理解下层人士对上层人士一种本能地巴结。可若说是因为这个原因,就算大家都认为她之前的“陪聊”就只是“陪”聊而已,以岳娘子对上位者的那种逢迎,便只是出于“打狗看主人”,她也不会在初选时以那种刻薄的言论来淘汰掉她了…… 总之,可别说她人小心眼儿多,阿愁就是怎么想怎么觉得此事怪异呢。 她那边凝眉沉思时,那虽然被她修得不再突兀,却多少还是呈着一点不明显八字型的眉尖,不由就叫她挑成了一个很是醒目的八字形。配着她那不自觉细眯成两道弯弯小细缝的眼儿,竟是有种说不出来的……萌态。 她这模样,不由就勾得林巧儿的眼向她的脸上看了过去,然后笑道:“你这眉,看着倒有些像是天生的‘愁眉’呢。” 阿愁没听明白。 见她一脸懵懂状,林巧儿带着惊奇道:“你竟不知道什么是‘愁眉’?都流行了好一阵子了呢。不过听说最近京里重又流行起‘蛾眉’来,可又比之前多了些细微的变化。我娘正教着我呢,你师傅呢?可开始教你没?”又凑到阿愁耳旁小声道:“听说今儿那两位姑姑过来,不仅要考较梳头的功夫,也要考较妆容搭配的。” 阿愁眨巴了一下眼,“哦”了一声。 林巧儿不满地推了她一下,道:“‘哦’什么‘哦’呀?!我跟你说,你师傅若是还没来得及教你这新‘娥眉’的妆法,你就依着以前的老妆法来画,便是不出彩,至少不会出了错。”顿了一顿,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不由皱眉看着阿愁道:“对了,你入门才不到两个月,你师傅可有开始教你妆容没?” 阿愁默了默,这才憨笑道:“还没开始呢。” 虽然莫娘子也多少带着教了阿愁一些当世妆容的皮毛知识,可到底还不曾真正开始授课。何况,许是因为莫娘子自小就侍候着一个老寡妇梳妆,她于妆容上原就不怎么精通,便是她所精通的那些发式,也往往是保守古板的式样。 “这可怎么办?!”林巧儿又是一阵皱眉。 这会儿,岳娘子正于上首宣布着,比试将于辰正时分正式开始。阿愁听了,便笑道:“试试呗,该怎么办怎么办……” 正说着,就听得厅上那早关起的大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撞了开来。那人喘着气道:“对不住,家里出了点子事。来晚了。” 阿愁扭头一看,不由一阵惊讶。 来的,是王大娘母女两个。于二人的身后,便再没旁人了。 阿愁忙扭头往厅上扫了一圈,见果然没那黑妹,她的眉头不由就扬了起来。 果然,便有人问着王大娘道:“怎么就你来了?你家徒弟呢?” 王大娘喘息定,叹着气道:“那孩子,是个没福气的,病了呢。”又觍着一张笑脸,道:“论本事,我们家娇娇的本事可要比黑妹强了太多,不过是那天因为紧张才失了手。偏黑妹是个没福气的,再不能去侍候夫人,我就想着,不如叫娇娇代替了她……” 她话还没说完,梳头娘子间就响起一阵嗡嗡的议论声。却是不用回头,阿愁就听到耳旁响起好几声的冷哼,以及林娘子直爽的声音:“那孩子不会是被你打坏的吧?!” 王大娘脸色一变,摆着一副要吵架的架式,叉着腰冲林娘子嚷道:“你怎么能含血喷人呢?不信你们去我家里看看,她可是不是真病了……” “胡闹!”岳娘子挥手冲王大娘喝道:“你是把这事当儿戏了怎的?!你徒弟病了,便换你女儿来。那这里的人,是不是都可以随意换了?!” 王大娘的脸色又变了一变,到底不敢跟岳娘子正面对上。偏王小妹那里怕不能就此入选,早急红了眼,在她娘身后用力拉着她的衣袖。 王大娘反手挥开她女儿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对岳娘子笑道:“行首这话说的是,倒是我想差了,人选自是不好随便换。不过,不是可以再加人吗?昨儿我在家时就已经听人说了,行首跟夫人府上又争来了四个名额。我看了一下,这里竟有五个人呢。那增加的四人里面,原该是没有阿莫家阿愁的吧?可今儿她也来了。想来是行首惜才,不愿意错过行里哪怕有一点能耐的人才。既然连她都能再得个机会,行首也该愿意再给我家娇娇一个机会才是,不然可就太不公平了。” 她抬着一张皱纹纵横的老脸,冲岳娘子一阵讨好的笑。 而她虽然讨好地笑着,她这话底下隐藏的意思,却是令岳娘子和另几个娘子看向她的眼眸忽地都尖利了起来。 岳娘子正要喝斥于她,不想那厅门口忽然又传来“咕咚”一声响,似有人摔倒在门槛上的声音。众人顺声扭头看去,就只见王大娘家的那个小徒弟黑妹,正一身狼狈地趴在地上。见众人都向她看过来,小姑娘一低头,利落地从地上爬起来,走到王大娘跟前,垂着个脑袋向王大娘行了一礼,讷讷道:“我、我晚了。” 显然王大娘没料到她会出现在这里,看着她不禁一阵呆怔。 她还没反应得过来,那王小妹早已经尖叫一声,伸手推着黑妹道:“你怎么跑出来的?!” 黑妹被她推得往后晃了晃,却是仍低着头道:“你们走后,我觉得我烧得没那么厉害了,想着不能叫师傅失望,就硬撑着赶来了。” “哈!” 忽地,不知哪里响起一个人肆无忌惮的冷笑声。 原本被这一幕戏剧性场景给惊住的众人,顿时全都下意识扭头看向声音的来处。 那声音似乎是打临着东厢的一排雕花板壁下发出的。那里正三三两两地站着几个人。且,这会儿那几个人竟也在前后左右的四处张望着,似乎是连她们也没听出来,这声音到底是她们当中哪个发出的一样。 众人张望时,岳娘子却似乎并没有听到那声冷笑一般,只狠狠瞪着王大娘师徒一阵冷笑。 一时间,厅上安静了片刻。就在岳娘子吸着气,欲要开口说话时,厅外忽然又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转眼间,便打厅门外急急奔进来一个看着似乎还不到十岁年纪的小子。 小子作着小厮打扮,他跑进厅里,却是目不斜视地直直跑到岳娘子身旁,凑到她的耳边小声说了一句什么。 岳娘子的眉头先是一挑,仿佛很是诧异的模样,然后便笑着低低回了那小厮一句什么。小厮作了一揖,便退出厅门,又按着原路,顺着大厅往东而去。 别人不认得那孩子,阿愁却是隐约认出,那小厮看着很有些像是二十六郎跟前侍候的那一个,好像是叫作北鱼来着。 和总随身带着好几个仆役的二十七郎不同,那二十六郎似乎并不喜欢人近身伺候,所以阿愁只见过那小厮一两面而已。 而,若是她没有认错人…… 嘶! 阿愁不由就悄悄倒抽了一口气。 就是说,刚才那声怪笑,很有可能就是王府里那位贪玩成性的二十六郎所发出来的?! 如果说二十六郎在这里,那么,一向跟二十六郎焦不离孟的二十七郎……离着还远吗?! 想到那位廿七郎,却是不由就叫阿愁想到除夕那天,那孩子怪异的举止来。 虽然这位二十七郎君和周昌一样,总不自觉地叫她想到秦川,可不同的是,阿愁发现,那只单有着一张秦川脸的周昌,总叫她感觉一阵怀念,可那明明感觉上更像秦川的廿七郎,却莫名就令她有些……不快。 前世时,秋阳和秦川刚结婚不久,秦川曾带她出席过一个慈善拍卖会。秋阳在那个拍卖会上看中一只清朝彩釉瓷瓶——却不是因为它值钱,而是因为那瓷瓶看上去很有些像当年她奶奶用来插鸡毛掸子的那只瓷瓶。所以秦川便以高出市场五倍的价钱帮秋阳拍了下来。 结果,没到两天,那瓷瓶就叫秦川的一个堂侄给打碎了。 便是后来秦川的那位堂兄替儿子赔回来一只一模一样的瓷瓶,可于秋阳来说,它也已经再不是原物了。 当初,为了这只彩釉瓷瓶,她曾跟秦川闹过好一阵子别扭。那傻瓜就是不懂,为什么长得一模一样的罐子,在她眼里就是不一样…… ——真是个笨蛋! 阿愁悄悄走着神时,只听岳娘子那里对王大娘冷笑道:“你可真是撞了大运,遇到贵人了。”又把那王小妹上下一打量,道:“行了,你也一并来吧。” 第五十七章·猫腻 不管那东厢的板壁后藏有什么猫腻,也不管她是怎么被添进这后补名单里的,阿愁这会儿一点儿也不想知道她是借了谁的力才拥有了这样一份“幸运”。她更不会清高到去拒绝这样一份“幸运”。比起去摸清这“幸运”的来路,她更宁愿实际点,牢牢抓住这个机会。至于其他的事……以后总有机会知道的。 不过,到底她也算得是走了“后门”的,所以,当她和王小妹等人再次被带进上一次比试的那间后厅时,便是总以两世人自诩的她,这会儿也忍不住一阵紧张得手心冒汗。 听着之前岳娘子的话,叫阿愁误以为,夫人府上的那两位姑姑得到辰正时分才会过来。直到她们被领进后厅,看到那厅上正一左一右坐着两个华衣丽服的中年妇人,阿愁这才意外又不很意外地发现,原来这二位早到了。 ——所以说,板壁后面发出那个怪声的,大概果然就是王府里那两个闲极无聊的小郎君了吧…… 跟在岳娘子身后进了后厅,阿愁借着向两位姑姑行礼之际,那眼风悄悄往厅上扫了一眼。叫她有些意外的是,厅上除了两位姑姑外,便只有几个大大小小的丫鬟了,却是并没有看到那两位王府小郎。 猜错了吗?她想。 上首,那两位华衣丽服的妇人都是三四旬左右的年纪,且保养得都很好。猛一看去,说是二旬左右也有人肯信。 左首那位,看着似乎年纪更年长一些,身上穿着一件中长的松绿色对襟暖袍,衣襟袖口处镶着一圈深棕色皮毛,却是不知是什么动物的皮毛。此人中等个头,身材微微有些发了福,一张圆圆的脸上五官柔和,给人一种慈眉善目的印象。那头似染过一般漆黑发亮的青丝,却是没有依着当下的流行盘成高髻,而只低低于脖颈后面盘了个极低调的低髻。那发髻上虽只简简单单插着三根长长的一丈青碧玉簪,可若是细心观察,便会发现,那三根发簪插的位置极是精妙,怎么看怎么叫人觉得偏一点都是种遗憾。 右首那位,则恰跟这位的低调正好相反。那妇人看着要比那圆脸妇人略年轻一些,身上穿着一袭轻薄的艳红色窄袖齐腰短袄,下面是略浅一个色调的撒花高腰襦裙,肩上则裹着条略深一个色调的丝绸绣花披帛。这一身高调的艳红色,直衬得她那长眉凤眼更显张扬。她于头上盘着个飞翘的灵蛇髻,却是没有用任何钗环发簪,只于发根处插着把月牙型的象牙发梳,以及于那灵蛇髻上稀疏点缀着几粒大小不等的珍珠粒子——看着不由叫人联想到“月朗星稀”一词来。 听着岳娘子跟二人的招呼,阿愁才知道,那圆脸妇人姓白,那凤眼妇人则是姓洪。之前阿愁就听林娘子和莫娘子提过,这二位也都是打宫里出来的,原是宜嘉夫人的徒弟。出宫后,因都不愿意叫家里给随便配了人,这二人便都学着宜嘉夫人自梳了。如今那二人,一个管着夫人的府邸,一个管着夫人名下的那些产业。 看着那一静一动的二人,阿愁原于心里默默猜着,该是那圆脸的白姑姑管着内宅,那凤眼的洪姑姑管着外事才是,结果后来她才知道,她竟猜反了,管外事的竟是那透着一身文静的白姑姑,倒是那看着就一身活力的洪姑姑,才是府里的内管家。 岳娘子陪着那两位姑姑在堂上叙话时,像阿愁这样打从眼尾处偷偷偷窥着那二人的,可不在少数。 显然那两位姑姑也知道这一点,却也不曾加以阻止,且还借着跟岳娘子说话之机,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底下那二十六个小姑娘。 “就是说,”洪姑姑冲着底下站成两排的小姑娘们一抬下巴,道:“如今一共二十六个人。” “是。”岳娘子笑道:“才刚……” 她话还没说完,洪姑姑便抬了抬手,止住岳娘子的话,道:“不妨事,这也是我的意思。昨儿我们两个就商量了,若是单叫她们在自己头上做活,到底受了局限,也看不出个真正的好歹来。倒不如叫她们分作两组,相互在彼此身上做个妆容出来,这样也能叫她们更好的施展各自的手艺。原还想着,偏你们挑了个单数过来,要不要先去掉一个,如今倒恰是正好。” 这般说着,她忽然很是奇怪地看了岳娘子一眼,倒把岳娘子看得一阵莫名其妙。 不过洪姑姑也没解释,只从那椅子上站起身来,却是背着个手,跟个男人似地踱着小方步,从头到尾,一个个地把阿愁等人一一打量了一遍,又走回众人的面前,头也不回地冲着原本立在她身后的一个小丫鬟招了招手。 那丫鬟赶紧上前,于洪姑姑的面前半蹲下-身来,手里高高举着一只黑漆朱砂底的木匣子。 洪姑姑背着手,探头往那匣子里看了看,道:“这里一共备了二十六根簪子,一共十三种,每种各两根。你们依次上来摸了,摸到同样簪子的便为一组,彼此相互给对方做个妆容发式出来。要求是:做出来的发式妆容,要衬出你们手里那根簪子的特色。还有,虽然每一组两个人手里的簪子都一样,做出来的妆容发式,却不许一样,若重了,这一组的人都要淘汰掉。你们可听清了?” 见阿愁等人都乖乖应了,那洪姑姑这才转身又坐回八仙桌旁,却是隔着那八仙桌,跟白姑姑小声说了句什么。 白姑姑点点头,抬手向身后的一个丫鬟示意了一下。 那丫鬟便拿着一块大红绸布上前,罩在那装了簪子的木匣子上。 岳娘子见了,便上前招呼着阿愁等人一一上前,于那匣子里各摸出一根簪子来。 一时间,虽然有两位姑姑在场,这些未来的梳头娘子们仍是克制不住地一阵悄声议论。那已经摸到簪子的,都相互找着跟自己配对的人;还没轮到上前的,也纷纷交头接耳地议论着别人已经摸到的簪子。 站在阿愁身旁的林巧儿也趁机悄悄碰了碰阿愁的手,几近无声般悄声道:“既然不许跟人一样,那后面做的那一个,可就得为难了呢。” 阿愁眨了一下眼,没有接话。她大概算得是这些学徒当中入门时间最短的一个了。至于该怎么根据首饰来搭配发式,莫娘子可还没有教过她呢。她只于莫娘子带着她出门给人梳头的头一天里,曾看到她师傅给流金巷的方大娘设计过一款搭配她那珊瑚簪子的发式而已…… 她这里带着忐忑看着那一点一点向着那木匣子缩短的队伍时,那上首的洪姑姑和白姑姑,则隔着八仙桌在悄声说着话。 “可真是,”洪姑姑悄声道:“阿梁早干嘛去了?偏到这会儿才说。”又道,“依着我早年间的脾气,非得当场给那老货一点教训,看她还敢这般糊弄着我们!” 正品着手里香茗的白姑姑看她一眼,悄声嘲着她道:“好不容易这几年稳重了一些,你还想再活回去怎的?何况,阿梁的话也未可全信,她跟老岳不对付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我倒是更信她!”洪姑姑冷笑道:“夫人之所以点头让她们添人,原就单为了平衡她和老岳之间那点矛盾的。就是说,那五个名额,等于是单给她那一帮人的,偏如今里头夹进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她能服气才有鬼!何况阿梁的话你也听到了,那竟还是个慈幼院里出来的!我跟你打赌,里头肯定有什么猫腻!也不知道那一家人给老岳塞了多少好处,才叫她敢这般不把夫人放在眼里!” 她扭头看看那站在木匣子旁监视着女孩子们摸簪子的岳娘子,冷笑着又道:“也难怪去年的锦旗会落到别人手上,我看她的心思尽都放到歪处去了,会里头不乱才怪!” 白姑姑则一脸淡然地道:“退一万步说,便是老岳真个儿夹私了,又如何?最后挑中谁,还不是你我说了算。” 洪姑姑眨了眨眼,笑道:“这倒是。” 顿了一顿,她忽然笑道:“你说,我们小郎是不是也到了‘君子好逑’的年纪了?才刚他突然替王家那丫头说话,我还当他也知道怜香惜玉了呢,后来想想,那丫头比起团拜那天,特特被小郎找去说话的那个小姑娘可差远了。”说着,却是忍不住就往白姑姑身边更凑近一点,压着声音道:“你说,今儿小郎非闹着要跟我们来,是不是知道今儿那姑娘也在?” “胡说什么呢!”白姑姑睨她一眼,笑道:“今儿明明是那二十六郎临时起的意,到你这里,怎么倒成了我们小郎的主意了?” 虽然因着廿七郎的皇室血脉,叫宜嘉夫人不能明着过继了他,夫人身边的人却是没一个不清楚,这位小郎将来就是她们的家主,所以两位姑姑也把李穆当成自家孩子一般看待着。 那洪姑姑则又感慨道:“不知道你有没有这种感觉,新年一过,我觉得我们小郎好像一下子就长成个大人了呢。原本看着多少还带着一团孩子气,如今竟叫我再不敢拿他当个孩子般逗弄着玩了。” 第46节 “原也该是个小大人了,”白姑姑也不禁感慨道:“过了年,我们小郎就十一岁了。搁在那些不讲究的人家,都该往屋里放人了呢。” 因着话题说到这里,却是叫洪姑姑心头一动,忽然又道:“你说,那老货会不会也是因为那天的事,才后添上这么个丫头的?虽说夫人一向不赞同以出身论英雄,可若不是那丫头身上有什么可图谋之处,那老货只怕也不敢这般明目张胆地夹私。”不等白姑姑答话,她又冷笑道:“是叫阿愁是吧?我倒要看看,那丫头长得怎样个国色天香!” ——若是阿愁知道,她还没开始参赛,就已经叫人往她的成绩单上打了个负分,对自己为什么会被“夹私”带进来的缘故一无所知的她,不知道要怎样吐血了。 至于那个算尽心思瞒着人把她给“夹私”送进来的,若知道因为他信息不全而导致两位姑姑生出这样的误会,却是不知又该是一副什么表情了…… *·*·* 两位姑姑于后厅上悄声议论着“她们家”那渐长成人的小郎君时,前厅,那门窗紧闭的东厢里,二十六郎李程正跟只坐不住的猴儿一般上窜下跳着。李穆则盘腿坐在窗下的罗汉榻上,正自己跟自己打着棋谱玩。 “真想去看看呢。”李程在罗汉榻上打着滚,一边反复唠叨着,一边拿眼看向李穆,显然是想忽悠着他出头的模样。 李穆的眼凝在棋局上,却是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道:“你去啊。” 李程看看他,撇着嘴一垂肩,道:“不敢。我听说,洪姑姑发起火来,那脾气可连天家都害怕的,我可不敢招惹她。”说着,忽地往那棋盘上一扑,探头看着李穆道:“我们又不能进去看她们比试,那我们来干嘛?单给阿愁打气?偏她还不知道我们在这里呢。” “你想让她知道?”李穆道。 李程忙一阵摇头,道:“你不是说,不能让她知道吗?且还最好连一点痕迹都别露。不然会伤了那丫头的……什么来着?” “自尊。” “对。自尊。”李程愣了愣,再次探头看向那连眉毛都不曾动过一根的李穆,道:“我发现,最近你嘴里总有些新词儿嘛。哪儿学的?” “书上。”李穆道。 李程张了张嘴,想说“也给我看看那书”,可一想到他那看到字就犯困的老毛病,立时便歇了这念头,又转开话题道:“那丫头也真是,被人以那种理由拉下来,真够伤……伤自尊的。偏她竟放着我俩这两条大粗腿都不知道要抱。要不是珑珠打听到这事儿,她就得吃了这闷亏了……对了,跟珑珠说话的那个老娘,姓什么来着?笑得可真恶心。” “岳。” 李穆的回答依旧那般简洁。他推开李程搁在棋盘边缘处的手肘,往那个角落里落了个子儿。 “管他姓什么呢,”李程不以为意地将手肘挪了个地方,又道:“我倒是奇了,才刚你怎么突然好心,帮起那不认识的一对母女来?我看着她俩可都不像是什么好人呢。” 李穆正准备落子儿的手于空中顿了顿,唇角微微一提,却是没有答他的话,只再次推开李穆的手肘,往他的手肘下方落了一子。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之所以那么着,不过是想借着那对母女引开众人的视线,不让他的阿愁成了众矢之的罢了。 李穆微笑着,往那棋盘上又轻轻落下一子。 搅乱池塘、浑水摸鱼,叫人摸不清他的套路什么的,可是前世时的秦川就极擅长的一种惑敌手段。如今外面的消息那般虚虚实实着,李穆相信,就算阿愁真个儿恢复了作为秋阳的所有记忆,她也再不可能怀疑到他就是秦川。 不过——想着亏得他一直于暗处注意着阿愁的动静,才没叫她于他没看到的地方吃了闷亏,李穆的眉忍不住还是轻轻拧了一下——果然还是得把人养在眼前,才最能叫人放心呢。 第五十八章·二选 阿愁抽到的,是一根双蝶戏花的簪子。 簪子做得极是花哨。三寸长的簪枝上,正中是一朵比铜板大了一圈的花儿。那由薄薄金片叠加成盛开状的花朵中心里,镶着一粒小指尖大小的圆润珍珠。花朵的左右两侧,各是一只嵌在金丝上的蝴蝶。蝴蝶的身体为金片镂空而成,两边的翅膀却是实的,上面镶着一排细碎的宝石,却是红黄蓝绿什么颜色都有。蝴蝶的两根胡须,则又是于两根细如发丝的金线上各穿着一粒小米珠。 要说古人的手艺,虽比不上后世的精细,却也有其独到之处。只是,以秋阳那被十年富贵婚姻生活所养刁了的审美来看,蝴蝶翅膀上叠加的那一堆各色宝石,则全然跟“花心”里那作为主材的珍珠冲突了起来。却是既没能衬出花心里珍珠的典雅,也没能体现出翅膀上宝石的富贵,以至于整个簪子给人的感觉颇有些轻浮。 阿愁低头仔细打量了一会儿那簪子,这才抬起头来找着跟她配对的人。 “你拿了什么?”此时林巧儿也已经拿到了簪子,便探头过来看着阿愁的手,然后失望道:“咱俩不是一组。” 她拿到的,是一根雕成玉兰花状的玉簪。 那玉簪造型极是简洁,阿愁忍不住道:“你这个好,做什么发式都不会冲突。” “可想要出彩就不容易了。”林巧儿叹着,扭头去看别人手上的簪子。不一会儿,便只见她的眼猛眨了一下,一把抓住阿愁的胳膊,低低抱怨道:“真是倒霉。” 阿愁顺着她的眼看过去,就只见那王小妹王娇娇的手上,可不正执着一根跟林巧儿手上一模一样的玉兰花簪! 那王小妹也看到了林巧儿手上的簪子,便过来道:“我俩是一组的。”又看看林巧儿,道:“我俩谁先?” 于外人面前,林巧儿立时就变身成为阿愁初见时那个腼腆不爱说话的小女孩了。 于是王小妹道:“既然这样,我吃亏一点,我先吧。” 林巧儿悄悄后退了一步,似要把自己藏在阿愁身后一般。阿愁忍不住看看她,心里摇头一笑,便对王小妹笑道:“谁吃亏还不定呢,你挑好了的发式,她就不能再用了。” 王小妹那和王大娘生得一模一样的三角眼儿一瞪,冲她喝道:“我跟你说话了吗?!” 阿愁不由就冲着她摊了摊手,那副“我惹不起你,我躲着你总行吧”的表情,却是惹得王小妹的火气顿时就上来了。 她刚想冲着阿愁再嚷嚷两句,就听得林巧儿细声细气道:“岳大娘和两位姑姑都在上头看着呢。” 王小妹一噎,便没好气地冲着阿愁翻了个眼,伸手过去一把抓住林巧儿的胳膊,将她从阿愁的身后拉出来,道:“我俩去那边。”又以一副大姐大的语气教训着林巧儿道:“早跟你说了,叫你别跟那贼偷走得太近,偏你不听……” 林巧儿想要挣扎,又没王小妹那般没脸没皮,她不敢当众闹出什么动静来,便只得被那王小妹拉着胳膊给拖走了,回头看向阿愁的脸上全然一脸无措状,哪还有之前于阿愁面前指点江山的利落模样。 阿愁忍不住摇了摇头,心里一阵闷笑——这林巧儿,倒是个妙人儿。若说之前她只是疑惑着林巧儿人前人后的两张脸,如今随着二人相处日久,却是叫她渐渐就认识到,林巧儿竟跟前世在网络上被骂臭了的那些什么“白莲花”或者“绿茶啥”的,颇有类似之处。 其实前世时,秋阳就曾遇到过类似性情的人。这些人遇到任何事,总习惯于把自己伪装成弱者,哄着别人主动站出来替她们遮风挡雨。可一旦她们发现,没人可以替她们遮风挡雨后,爆发出来的小宇宙,往往会惊得人掉了一地的眼珠儿。 再没想到,这林巧儿小小年纪竟无师自通地懂得这么一套保护色。 可阿愁发现,她对林巧儿竟怎么都讨厌不起来。大概是因为,这孩子是头一个冲她伸出友谊之手的人吧。还在于,便是她总于人前装着个“白莲花”模样,背后其实还是挺有正义感的一个小姑娘。反正作为朋友,林巧儿为人不错。 就在阿愁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看着依旧冲她扮着一副可怜相的林巧儿时,忽然有人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 阿愁一扭头,抬眼就看到眼前顶着个黑压压的头顶。 她吃了一惊,后退一步,才看清,那竟是王小妹的师姐,王大娘的徒弟,黑妹。 黑妹比阿愁年长了两三岁,个头却比她高不了多少,以至于便是她低着头,阿愁也仅能看到她那落着几点雀斑的鼻梁,竟是依旧看不到她的一整张脸。 “那个……” 她刚要问黑妹“有什么事”,却是忽然就看到,黑妹的手上握着一根跟她手上一模一样的双蝶戏花簪子。 她眨了眨眼,正要说话,就只见那边林巧儿拖着王小妹又过来了。 “原来你俩一组。”林巧儿笑道,却是借着伸手来拿阿愁手上簪子的当儿,到底把胳膊从王小妹的“魔爪”下给解救了出来。 林巧儿道:“你们这个可不太好做呢。发式做得太实,只怕压不住这簪子,可若是……” 她话还没有说完,王小妹就猛地拉了她一把,皱眉道:“你跟她们说那么多做什么?她们自己不会想吗?” 林巧儿无辜地眨着眼道:“说说也没什么呀,才刚你不也问了我半天,我打算要怎么做的吗?只可惜我还没想好。” 顿时,阿愁扭过头去。 林巧儿则借着还她簪子的当儿,悄悄于她的手指上狠掐了一下,以报复她笑话她的“仇”。掐完了人,她又凑到阿愁的耳旁小声道:“其实你可以……” 她话还没说完,便叫一直盯着她的王小妹看到了,她赶紧嚷嚷道:“你这是在教她要怎么做吗?这是作弊!” 顿时,阿愁和林巧儿飞快对了个眼儿,各自装着不认识的模样转开头去。 于是,等堂上众人扭头看向王小妹时,就只看到她盯着那林巧儿在嚷嚷着。而林巧儿则是一脸受惊的模样,跟只小白兔似的,以胆怯的眼神看着她,似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一般。 于是阿愁听到身后有人问:“王娇娇又在叫什么?” 有看出林巧儿和王小妹手上的发簪式样一样的,便冷哼道:“这还不明白?她这是故意挑事,好借势压住巧儿呢。” 便又有人替林巧儿打抱不平道:“巧儿可真倒霉,怎么跟她分到一组去了。” 阿愁忽地一眨眼,觉得自己有必要学一学林巧儿的这一招。且不管这一招“白”不“白”,“绿”不“绿”,管用就好。 上首,那“红白”两位姑姑也忍不住看着那王小妹皱了皱眉。然后洪姑姑对岳娘子道:“开始吧。” 于是岳娘子赶紧上前一步,冲着众人拍了拍巴掌,道:“再说一遍。手里拿着相同簪子的为一组,各自排出个先后秩序来。要求你们依着手里的簪子做出相应的妆容发式,但两个人做出来的妆容发式不许重复。因你们都是未满师的学徒,也就不以行会的规矩来要求你们了,只要你们能于半个时辰内完成一套妆容,便算是过关了。还是那句话,妆容最好,用时最短者胜。”又拍了拍巴掌,指着一旁早排好的两排长桌道:“行了,都过去吧。” 那林巧儿和王小妹是早就排好先后了,听着一声“开始”后,王小妹便立时拉着林巧儿于长桌边抢了个光线最好的位置。 偏阿愁和那一直低着头沉默不语的黑妹还没交谈过,此时她不禁盯着黑妹依旧低垂的头顶一阵无语。 “要不,你先?”阿愁道。 黑妹的头略抬了一下,却是终于叫阿愁看到了她的眉。然而,也仅如此而已。她还没能看清黑妹更多的容貌,黑妹的头就又垂了下去。 好吧,阿愁想,就当她这脑袋的上下轻晃是点头了。 虽然不知道王家母女到底是不是虐待了黑妹,阿愁认为,家庭冷暴力大概是逃不掉了。这般想着,她心里对黑妹一阵同情,于是便主动伸手过去要拉黑妹的手。 黑妹却警惕地后退了一步,那脑袋依旧垂成个九十度的模样。 阿愁愣了愣,便于心里默默叹息一声,转身自个儿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 果然,黑妹自动跟在她的身后过来了。 因她们都是没有满师的小弟子,每个人都还没有自己专属的妆盒,虽然可以用各家师长们的妆盒,可各家梳头娘子们的妆盒里,多多少少总有些不能为外人所知的商业秘密,乃至于一些独家小“武器”。因此,为了公平起见,会里早决定了,这次统一用会里提供的妆盒。 阿愁于桌边坐下后,黑妹打开她们面前的妆盒,然后便开始给阿愁拆起头发来。 她于阿愁身后动作着时,阿愁则盯着那妆盒一阵打量。 这妆盒,是市面上最为常见的那种妆盒。妆盒里没有镜子,也不像莫娘子的妆盒那样,外面配着一个柜门和锁头,只简简单单三层抽屉而已。那最上面的一个抽屉里,放着各色梳子。中间一层,放着一些修眉修脸的工具,以及一些胭脂水粉眉黛等化妆之物。最下面一层,则是一些瓶瓶罐罐,应该都是香膏头油面脂类的东西。 除了妆盒外,会里还给每人提供了一个用于梳洗的铜盆。 当黑妹于阿愁的头发上动作着时,阿愁发现,她的动作极是轻柔,便是梳子划过头皮,也只是轻轻的,一点儿也没有扯到她的头发,或者伤到她的发根。此时阿愁很希望面前能有一面镜子,好叫她看一看黑妹是如何动作的。而因看不到黑妹,阿愁便只好转着眼看向别人。 她先看向王小妹。就只见王小妹的动作幅度颇为豪迈,以至于林巧儿的五官时不时就扭曲一下,显然是常被扯到头发的。在王小妹的旁边,是一个她不认识的女孩。女孩穿着一件枣红色的大袄,其梳头的动作看着竟似有种舞蹈般的韵律,不仅流畅,且节奏一致。阿愁心头一动,不由就盯着那个女孩的动作出了神,心里则默默对照着莫娘子教她的那些东西。 她这里若有所得时,黑妹已经给她通好了发。当看到黑妹从那香膏瓶里挖了太多的香膏时,阿愁忍不住就侧了侧身,扭头间,二人对了个眼。于是阿愁看了一眼那香膏,再看向黑妹。黑妹愣了愣,便将手里的香膏又往回抹了一点。想了想,再抹回去一点,然后开始给阿愁的头上依次抹过香膏、头油,再梳顺了发丝,然后开始盘发。 梳好了头,阿愁转过身来,闭着眼,任由黑妹于她的脸上折腾着。当那绞面的丝线绞过脸颊时,阿愁突然发现,于前世里并不怕痛的她,这一世里似乎对疼十分敏感。那绞着汗毛的疼,直叫她额头都冒出了冷汗。 等终于被上完酷刑,她眼泪汪汪地睁开眼时,就发现,似乎这绞面的程序,并不是所有人都在做着。有些人并没有给别人绞面。于是她赶紧趁着黑妹回手换着工具时,往上首那三位看了过去。 就只见岳娘子的眼来回在她们这些小徒弟们的身上穿梭着,那眉头忽地收紧忽地放开。那“红白”两姑姑则全然对这边的动静没个反应,只坐在桌边压着声音悄声交谈着。便是偶尔抬眼往她们这边看来,脸上也看不出个什么对错赞贬。 阿愁忍不住就咬了咬唇。她原还想着,便是她于这一世里学艺不精,靠着后一世做了三十多年女人的经验,再于这考场里现学个几招,她应该可以应付下来的。如今一看,她则才发现,原来这一行当里的考试,可跟前世的考试不同,是没个标准答案的…… 这般想着,她抬头看向黑妹。 凭心而论,黑妹除了长得黑黄瘦了些,五官轮廓倒是不错。鹅蛋脸,浓眉大眼,透着一股质朴的乡土气息。只是,她眼眸里的郁气,以及那总耷拉着的眉眼,却是破坏了她脸上的线条,使得她整个人看上去都极阴郁。 想着那造型过分活泼的双蝶戏花簪子,再看看眼前透着一身死寂气息的村姑,阿愁忍不住一阵犯愁——不好办呢…… 第五十九章·妆容 能够入选第二轮的,都是有一定基础的。所以,在规定的半个时辰内,所有人都完成了各自的作业。 等换了阿愁上场后,已经做了一个小时心理准备的她,这会儿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了。她想,与其按照她还没学会的当世标准弄出个四不像的妆容来,倒不如豁出去了,就按照她前世的经验来处理这事儿。便是被淘汰了,也只当她没接到通知,没来这一趟的。 第47节 所以,拿起梳子后,阿愁反而不忐忑了。 黑妹的发质并不好,有些枯黄,且……阿愁敏感地抽了抽鼻子,这丫头,多久没洗头了?! 这般想着,阿愁不由庆幸着亏得她挑了先让黑妹给她做妆容。来自后世的她虽然没个洁癖,可要她跟人共用一套化妆品什么的……略嫌弃呢。 不过,以梳头娘子的规矩,在每替一个客人服务过后,都得清理一遍所有工具的。所以阿愁也一边观察着黑妹的脸庞发质,一边清理着那些工具。 黑妹轻轻抬了抬头,飞快地看了阿愁一眼。 阿愁立时顺着她的眼看向四周,见有好几个人都已经开始给人梳起头来,显然不是省了清理工具这一步,就是因抢时间而简化了。黑妹看她,是在提醒她注意时间的意思。 阿愁冲她感激一笑,却依旧还是把所有的工具都清理了一遍,再按照她的习惯将那些家伙什一一排开,这才不紧不慢地给黑妹通起发来。 得说,哪怕换了一世,早被秋阳奶奶那错误的教育方式刻下深深印痕的阿愁,依旧改不掉面对高位者时那种本能地畏缩。之前在莫娘子的头上练习着梳头时,因她总担心会被莫娘子挑剔了,所以动作里总不自觉地带着几分滞涩小心。如今面对黑妹,一个跟她对等身份的人,阿愁倒是很快就放松了下来。 有条不紊地给黑妹通着发,却是不由就叫阿愁想起刚才看到的,那个穿枣红袄的女孩如舞蹈一般令人目眩的动作来。于是,在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她的手下也渐渐开始模仿起那孩子的动作节奏来。等她意识到自己的动作竟是格外流畅时,她心头则顿时一阵豁然,甚至连之前莫娘子填鸭般教给她的那些生涩口诀,也于忽然间有了更深一层的领悟。 忽然间,她就发现,果然后人的智慧是承袭自古人的,不过因是传承中的丢失,才总叫后世人觉得古人应该不如自己。想着穿越小说里那些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男女主角们,阿愁不由就感慨一声:作者君肯定是没来过古代,所以才觉得,凡是来个穿越者,都能成为瞎子王国里的独眼皇帝…… (躺枪的作者君:……明明是你这么想的吧?!) 虽然发现不能轻视了古人的智慧,可这会儿阿愁也不得不依靠后世的“金手指”了。好在莫娘子别的没来得及教她,盘梳发式的几种基本形态,倒是全都生硬地灌输给了她。便是她缺乏实战经验,倒也不至于设计不出一个合适的发式来。 清理完头发,阿愁转到黑妹的身前,盯着黑妹的脸一阵仔细打量。 这黑妹虽说是生了一张鹅蛋脸庞,额头却有些偏于低窄,偏鼻梁又长了一些,看着有些像是俗称的马脸。一双眼睛生得倒是甚好,虽然眼形不大,眼眸倒是极黑,且还有两排跟跟小刷子一样又浓又黑又直的睫毛,看得叫人很是有些嫉妒。那眉相对于女孩儿家的要求来说,略浓了些,显得有些不够精致。脸颊缺少光泽,皮肤因缺乏保养而微微有些起皮,皴起的脸颊上甚至还隐约透着些红丝。 阿愁略皱了皱眉,想了想,却是没有先给黑妹盘梳头发,而是转身去一旁备着的茶炉上提了壶热水过来,将一块巾子于热水里侵湿了,叫黑妹敷在脸上,她则于妆盒里那几种面脂里挑选了起来。 因梳头净面都需要用到热水,所以行里也于她们这些小徒弟的背后备了茶炉铜壶。可梳妆时用到热水的机会,或是在通发之前,或是在施妆容之前。这会儿几乎所有人的进度都还在忙着那“顶上功夫”,自然还没有人过去打水净面。所以,阿愁这一动作,便显得极是打眼。 正给王小妹梳着头的林巧儿听到对面的动静,抬头看去,见阿愁头还没梳就先忙着给黑妹净面了,她不禁一阵着急,偏这会儿厅上除了几位行里的首脑陪着两位姑姑闲聊的说话声,就再没个动静了,叫她连咳嗽都不能咳嗽一声,只能拿眼死命地瞪着阿愁。 许是她那眼力太过充足,以至于阿愁竟真个儿接收到了。抬头间,见她冲自己一阵呶嘴呲牙,阿愁便弯着眼也冲她呲着她那一口细米小白牙,憨憨地笑了笑。 她这边的动静,也早叫上首聊着天的几人注意到了。特别是她这明媚得如同春风春水一般清澈的笑容,却是不由就叫人对她心生了好感。 洪姑姑便悄声对行里众人道:“那丫头倒有趣。” 一直跟岳娘子不对付的梁娘子心里冷哼一声,扭头笑道:“许就是因为这孩子有趣,才叫行首愿意再多给她一次机会吧。” 这话里的意思,自然是指明了,这孩子就是岳娘子最后夹私送进来的那一个。 顿时,洪姑姑就和白姑姑对了个眼。阿愁这连个标致都算不上的相貌,不由就叫洪姑姑眼里闪过一阵诧异。一向比她心思细腻的白姑姑则飞快往岳娘子那里看了一眼。 岳娘子却只是微笑着,抄着双手道:“倒不是因为这个,确实是人才难得。”又看着余娘子笑道,“连阿余也很看好她的。” 那神情高傲的余娘子虽点着头,可看向阿愁的眉,则是不赞同地拧着。 梁娘子见她这神色,猜到一向保守的余娘子应该是觉得那丫头乱来了,便嗤笑一声,道:“果然是个人才。自祖师爷起,咱大唐的梳头娘子们就都是依着先梳头再净面的规矩来,偏这丫头倒跟人反着。前儿我们还在说,我们之所以输给别人,就是因为我们太过保守了。这不,今儿就有人创出这么个新花式来了呢。” 且不说上首的暗潮涌动,再说回阿愁。 阿愁这会儿则正沉浸在一种神奇地专注状态之中。 前世时,其实秋阳的兴趣就极为广泛,只要是她觉得有趣的事,她都想去学一学。可她奶奶总挑剔着她,说她肯定又是三分钟的热度。据说天蝎座的人遭遇打击时,往往会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应。要么反抗,要么破罐子破摔。显然秋阳是属于后者的。每当她奶奶预言着她不行时,哪怕别人再怎么说她其实挺有天分的,她也很快就放弃了,直把她奶奶恨得个咬牙切齿,更加认定她对什么事都是三分钟的热度,从而更加热衷于打击她了。 直到嫁给秦川后,她那破罐子破摔的逆反心理也没能好上多少。秦川倒是不会像她奶奶那样总打击着她,可每当他发现她对什么表现出兴趣时,便总自作主张地替她请个什么专业老师来教导于她。秦川的殷勤,却是叫多疑的秋阳怀疑着,他是不是也跟她奶奶一样,一心巴望着“望妻成凤”。想到若是最后没能达到秦川的要求,叫秦川也跟她奶奶一样对她流露出那种失望的神色,便是她再感兴趣的事,她也下意识地不愿去碰了。 所以说,原生家庭所造成的影响,往往会成为一个人心头永远也磨不去的疤痕。既便是如今换了一世,于莫娘子面前学艺时,面对莫娘子的要求,阿愁也总忍不住会下意识里流露出一种想要逃避的心态。直到今儿,面对着和自己同一个起-点的黑妹,阿愁才头一回全然放松了下来。 若说之前她无怨无悔地学着莫娘子所教授的知识,是因为阿愁知道,将以梳头娘子为终身职业的她,“必须”要掌握这门手艺,那么这会儿,破罐子破摔的她却是不知怎么就忘了这是一场考核,竟从打扮黑妹的这件事里,头一次寻到了一种真正的乐趣。 头一次,她不是因为生计,而是真正对梳妆这件事,感了兴趣。 当一个人专注于一件事时,周身的气场都是不同的。便是阿愁这里再没有像之前跑过去提热水那样突兀的举动,在场诸人的眼,仍是不自觉地总往她那边看去。 就只见她手臂轻舒,三两下将黑妹的长发于头顶处拢起,又将拢起的发丝分了两束,却是并没有像拧绞式那样将头发全部绞紧,也不是像正绾或者反绾手法那样将头发以头油凝成片状,而是只微微将发束绞出一圈纹路,然后反绾成一个上空下实鬟髻,于头顶上固定了,再将另一束发丝也同样处理了。虽然黑妹的发质不好,但其头发够长,剩下的发尾还够她于双鬟髻的下方圈起宽宽的一道发束。最后,她拿起今儿的命题——那支双蝶戏花簪——压住发尾,便基本结束了造型。 上首,洪姑姑和白姑姑看似在跟人闲聊着,其实那眼总时不时悄悄往阿愁这里瞟上一眼的。这会儿看着她已经完成了发式,两人都以为她该行那最后一步——上头油,给发式最后定型了。却不想阿愁拿起一只鬓枣,竟不是挑松鬓角,而是将头顶的双鬟打理得更为轻薄,看着像两个欲飞的翅膀一般。 是飞鹄髻吗?——洪姑姑和白姑姑不由又相互对视了一眼——可这种处理的手法,却是头一次得见呢。 阿愁并没有注意到,前方那几个娘子的眼渐渐全都落在了她的身上,这会儿她正沉浸在打扮洋娃娃一般的乐趣之中。 处理完顶部的发髻,阿愁以手指的温度将黑妹额前的刘海微微理出一点弧线出来,心里暗暗遗憾着这一世没个吹风机,然后才于木盆里净了手,开始准备妆容。 之前,她给黑妹那过于干燥的肌肤做了热敷后,就已经先一步给她脸上又敷了一层厚厚的面脂。这会儿擦掉过多的面脂,其下的肌肤果然比之前的干枯状态要好了许多,至少看上去有些水润的光泽了。 唔,这算得是一种土面膜吧。 阿愁有些得意地对着自己点了点头。她倒是没有像黑妹对她施以“酷刑”那样,也拿出绵线来给黑妹绞脸,因为她觉得,以黑妹之黑,便是绞了脸,肯定也白不了多少……好吧,实话实说,其实是她还没学过怎么给人绞面,怕失了手。 阿愁省了绞面这一步后,便找出一把剃刀,小心地将黑妹那过于粗浓的眉形修得更为整齐一些,却是故意留着那粗粗的眉形没怎么大动作。 许是前世时自小就听着秋阳奶奶什么“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教育,叫阿愁也于潜移默化下认为,除非病态,一般来说,一个人的相貌五官天生就是和谐的。比如她的小眼,若是硬性给扩大了,不定就得跟她天生的鼻子嘴巴眉型尺寸不协调了。所以,前世时,便是有人忽悠着秋阳去整容,她也不肯往自己脸上动一点刀子——修眉刀除外。她一直认为,于人力范围内稍作修饰,将不完美的五官修饰得更合黄金比例,就就够了。那种挨刀子去追求极致的完美,真个儿完全不必要,何况,她一直认为,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真正的“完美”。 修完了眉,阿愁调戏似地抚了抚黑妹如今变得光滑起来的脸颊,冲她抛过去一个微笑。 一向避免跟人眼光接触的黑妹,不由就被她的笑容照得一阵恍神。 处理好了眉,阿愁便转身拿过一个装香粉的盒子。 现世流行的香粉,或是米粉制成,或是铅粉所制,全都是那种惨白惨白的白色。之前莫娘子曾跟阿愁提过,大唐曾一度流行过那种把脸抹成白灰墙似的妆底,叫作“白妆”。不过那种妆底没流行两年就被淘汰了,如今流行的是一种叫作“红妆”的妆底——就是往香粉里调上胭脂色,使得上了粉后的脸色呈现一种健康红润的妆底。 之前被那两个熊孩子“绑架”去逛庙会时,阿愁曾注意过,如今的胭脂铺子里似乎已经有现成调好的“红妆”粉卖了,不过那可是高级货,行会里提供的妆盒中自然是没有的,所以这得要阿愁自己动手来调。 偏黑妹的肤色偏于黑黄,想要调整她这样的肤色,便是后世都不怎么容易,何况她这连实习期都还没到的小徒弟。 可正是因为这样,反倒让阿愁放开了——反正好坏就那样了——于是她从妆盒里拿出一个专门用来调粉的小瓷碟,先往瓷碟里倒了些雪白的香粉,然后又从妆盒里拿出姜黄和大红两色胭脂,一点点地调进香粉里。 是的,姜黄色的胭脂。 一开始,当阿愁于莫娘子的妆盒里看到这种颜色的胭脂时,她还真不知道这是管什么用的。直到后来看到莫娘子给邓家老奶奶的眉心处染上这种姜黄色,她才知道,这也是一种胭脂。且这种妆容还有个大名鼎鼎的名号——花黄,又叫额黄。 不过,近年来,这种单只是于眉心处抹上一抹黄的妆容,已经成为老年人的专用妆容了。追求时尚的年轻人们,则更愿意用各种更为艳丽的颜色于眉心脸颊上作画。阿愁甚至还听人提过,京里似乎有贵人直接以金银箔剪成花钿贴于眉心脸颊上的。 因为阿愁还没有正式学过妆容,且她也只旁观过莫娘子调粉,亲自上手,这可是头一回,所以她几乎是调一点,就沾一点粉于手背上观察着颜色变化。等黑妹发现那些比阿愁晚结束梳头的,都已经开始给人画眉后,便忍不住碰了碰她的膝盖。阿愁看看四周,这才不再纠结于这远远抵不上后世好用的粉底,依着莫娘子的手法,开始给黑妹上妆。 她心里想要一种能够调整黑妹那斑驳肤色的粉底,可显然现世的粉底起不到那种遮瑕的效果。以水调和的粉底,干了后,更有一种会扑嗦嗦往下掉粉粒的感觉——就是说,粉质还不够细腻。 阿愁不满地摇了摇头,却也不好再怎么挑剔了,只好先放过了这叫人不满的粉底,开始给黑妹画眼妆。 看着黑妹那黑黝黝的眼珠,以及那长而浓密的眼睫毛,如今生了一双笑起来就找不着眼珠的阿愁不可谓不羡慕嫉妒恨。她更恨的,是这一世居然没个睫毛夹,也没个睫毛膏。 所以,她盯着黑妹的眼看了半晌,也没想出来,她该怎么进一步美化黑妹的眼睛。 那黑妹原就不习惯跟人对眼,这般被阿愁看着,她早窘得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了。偏她只要一转开眼,阿愁就伸手抬一抬她的下巴,逼着她跟她对视。直到最后,黑妹被她逼得没法子了,居然也豁出去了,便只这么抬着下巴任她看着。 看了半晌,阿愁想来想去,觉得黑妹的眼原就生得挺好看的,她还是别画蛇添足了,便往姜黄色的胭脂里调了一点点泛绿的眉黛,勉强弄出个类似棕色的色调,给她略熏染了一下眼窝,使得她的眼看上去更为深邃一些,便罢了眼妆,开始折腾那胭脂唇彩。 行会里提供的胭脂,一共只三种。一种醒目的大红,一种柔和的桃红,还有一种就是姜黄了。 阿愁歪头看了看那斜插在发髻旁的彩蝶发簪,再看看黑妹如今那虽然白了一个色度,到底难掩其下黑黄肤色的脸庞,不禁叹了口气,挑了那最为醒目的大红色,却是只以极少量的胭脂给黑妹于苹果肌上晕染出一些健康的红润,便没再多做手脚了。 虽然现世流行樱桃小口,阿愁却并不喜欢那种往唇上扑厚厚一层粉以盖住原有唇形,然后再另画出一个樱桃小口的唇妆,所以她试着以大红和桃红二色,给黑妹调出一种类似咬唇妆的唇彩来——却是近着唇缝处用大红色,外围依着原有唇形染成淡淡的浅红。 结束妆容后,阿愁后退一步,歪头欣赏了一会儿自己装扮出来的“芭比娃娃”,却是看着黑妹那洗得发了白的深红色大袄不甚满意地摇了摇头——若是新衣裳,这深红色配她画出来的妆容,应该还是挺合适的。 因阿愁省了画眉的步骤,所以,虽然她真正动手的时间要比人晚了一步,结束得却是比大多数的人都要更早一些。 她举起手,向着上首“监考”的娘子们示意时,黑妹急得猛地拉了她一把。 阿愁看着她抬了抬眉。 黑妹不好用手去碰脸上的妆,便一个劲地挤眉弄眼。 阿愁这才明白,她是在提醒她——眉毛还没画呢。阿愁不由冲黑妹挤了挤眼,那手依旧高举着。 等“监考”的娘子点头示意她放下手后,阿愁一回头,便看到林巧儿也在举着手。她也结束了。 于是二人对眼一笑。 不过,便是她俩都结束了,还有人尚未结束。她们不好随意走动,便于原处坐了,彼此打量着各自已完成的妆容。 林巧儿和王小妹往她们这边看来时,阿愁和黑妹也在看着她们。 这般一看,阿愁便知道,为什么王大娘有那胆子带着王小妹闯堂了。不得不说,显然王大娘把她的看家本领都教给了王小妹,便是王小妹做活时的动作偏于粗鲁了些,就其完成后的作品质量来看,她倒确实是有这样的底气。 只见她给林巧儿盘了个眼下正流行着的高椎髻,椎髻的顶端还十分俏皮地往一旁偏斜着。似乎她深记着“要突出那根发簪”的命题,所以她将那根玉簪极醒目地插在那俏皮歪斜着的发尖上。且,为了刻意突出,她还故意将那细细的簪柱于发髻外露着约三分之二的长度——得说,这般处理,真个儿是十分醒目。醒目到叫人看了有些胆颤心惊,总觉得那发簪是没有插牢,一个大动作就得叫那玉簪摔个粉身碎骨…… 和阿愁一样,王小妹给林巧儿的脸上施的粉妆,也是自己调的“红妆”。因她到底入行早,且给她做模特的林巧儿底子原就不错,所以那底妆看上去极是轻红薄透,便是以阿愁那后世的审美来看,也挑不出什么大毛病来。 她还依着城里当下的流行,给林巧儿画了个正宗的蛾眉。眉头粗而黑亮,眉尾以极自然地笔法轻轻过度收尾,却是有浓有淡,有深有浅。便是阿愁心里很不待见这种眉妆,这会儿也不得不承认,王小妹的这个眉妆画得极为传神,远远看去,叫人感觉林巧儿的脸上果然趴着两个活生生的大蛾子一般。 至于胭脂唇妆,王小妹选了往桃红胭脂里掺了些姜黄的偏橘色。因阿愁没学过怎么给人画花黄,所以她就省了这一步骤。王小妹是学过的,便于林巧儿的眉间画了三片极精细的桃瓣,桃瓣间还精心点了几点姜黄色的花蕊。最后,她于林巧儿的脸颊到那眼尾处都扫了大片的橘色胭脂,远远看去,颇有些像是后世京剧女旦的脸谱一般。 不得不说,王小妹的这套妆容发式做得极是精致。除了那根发簪的处理叫阿愁略感失当外,就整套妆容还说,还真挑不出什么大毛病。只是…… 那王小妹似乎就只顾着卖弄技巧了,却是忘了考虑一下模特儿的特质。她的这套妆容,可谓是时尚感十足。可那样的发式,那样的妆容,阿愁觉得,应该给配个眉眼飞扬,性情活泼的女生才更为合适(比如上首那位洪姑姑),偏林巧儿生就一副乖乖女的模样(且不说她背着人是什么的性情),这张扬的妆容于她身上,怎么看怎么有种类似于城乡结合部般,想要追求时尚偏又差着些距离的尴尬…… 和王小妹给林巧儿做的妆容相比,林巧儿给王小妹做的妆容,则合适了许多。至少在阿愁看来,王小妹可比往日里的打扮要更漂亮了好几倍。 要说起来,王小妹的五官跟她娘一样,是偏于世俗的那一类。大眉大眼,且眼形还略成三角形。显然林巧儿也考虑到了王小妹的性情,所以给她梳了个颇为大气的回心髻。那支玉簪,只规规矩矩地斜插于发髻一侧,虽看似不怎么醒目,可被那乌黑的发髻一衬,却是不由就叫人的眼落在那一点浅绿之上了——这般看着,其实倒要比王小妹那粗暴的卖弄更显巧妙的心机。 显然梳发是林巧儿的强项,妆容上似乎略弱一些——当然,这其中也有部分原因是在于,作为模特的王小妹,那一身粗陋的气质,不是一个妆容就能改变的。 果然,林巧儿也给王小妹画了个时下最为流行的蛾眉妆。不过,跟王小妹画的那种城里流行的蛾眉妆略有不同的是,她的蛾眉妆眉型更短,有些介乎于豆眉和蛾眉之间了——阿愁想,这应该就是京里刚传过来的新式蛾眉了。 林巧儿也于王小妹的眉间画了花黄,却是一枝以桃红胭脂勾勒出的荷花。 阿愁看着,心头忍不住一动。话说当年为了能让自己变得高雅一些,她也曾跟一帮朋友自学过一阵国画的,虽然后来因为秦川捣乱,竟给她找来一个国画院的名师,吓得她再不肯去碰画笔了,不过当年那点功底还是在的。于人脸上画个彩绘什么的,应该不难…… 她这里胡思乱想着时,上首,岳娘子又拍起巴掌来,“时辰到。”她道。 而,随着她的这一声,那厅门外忽然响起一个半大男孩的声音。 那声音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她们刚结束呢。” 随着话音,便只见依旧一身大红的二十六郎李程,拉着那还是一身浅淡装束的二十七郎进了门。 第六十章·评点 见他俩进来,洪白两姑姑都是一阵惊讶,然后相互对了个眼。 早间,她俩之所以会答应两位小郎过来凑这个热闹,一来是夫人那里从来不会拒绝廿七郎的请求,二来也是因为,她们觉得,以两位小郎的孩童心性,肯定是不可能长时间地枯坐着。只要他们呆得无聊了,肯定就得走开了。 却是再想不到,这边前后两场比试都耗时一个时辰了,那二位竟就这么生生等了下来。 两位姑姑赶紧从上首站起来,一边将两位小郎君迎到上首坐了,那洪姑姑一边问着李穆道:“还当你们早走了呢。” 李穆还没答话,李程先抢着笑道:“我俩出去逛了一圈,看着时辰差不多了,便又回来了。”又扭头冲着李穆一阵挤眉弄眼,笑道:“我俩原就是来看她们比赛的,哪能不看个结果就这么回去呢。是吧?” 第48节 白姑姑一边从丫鬟手里接过茶盏给两位小郎奉上,一边不赞同地摇了摇头,对李穆轻声道:“胡闹了。夫人原只答应你们过来看一看的,可没有说要让你们看这些孩子比试。再说了,这也不是该小郎感兴趣的事情。” 李穆没有辩解,只温和笑着,那眼却是别有用意地看了看二十六郎。 于是,洪白两姑姑便同时于心里认定,这赖着不走、对不该感兴趣的事情感兴趣的人,并不是她们家的小郎,而是那总淘气过了头的二十六郎。 那尚不知道自己又替二十七郎背了黑锅的二十六郎李程,则兴致勃勃地笑问道:“为什么我们就不能感兴趣?” 洪姑姑扬着眉直言道:“男儿家该志在四方,岂能于女人的脂粉堆里打滚。” 李穆拿眼一瞟李程,笑道:“不知道的事,自然要好奇的。等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自然就不好奇了。” 那一眼,却是立时又在两个姑姑的脑海里脑补为,她家这聪明知礼的小郎其实对这等“女儿家的事”并不感兴趣,真正感兴趣的人,是二十六郎。她家廿七郎为了劝诫兄长,这才不得不同意做下这等不妥之事。 于是,内敛的白姑姑还好,那洪姑姑便直接以一种看不懂事的小孩般的眼看了看李程。 既然她家小郎是为了劝诫二十六郎也如此的,两位姑姑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只将上首的位置让给两位小郎,自己在下首坐了相陪,然后命岳娘子继续下面的“赛程”。 下面,自然该是这些小徒弟们上交考卷的时间了。 岳娘子一组组地叫着人上来,先由行会里的首脑们对各自的妆容手法点评一二,然后再问着两位姑姑的意思。 两位姑姑愿意时,便指点一二,不愿意时,只点头含笑而过,却是始终没有说个去留的问题。 很快,便到了林巧儿和王小妹那一组。 原本正遮遮掩掩冲阿愁挤眉弄眼求关注的李程,忽然认出林巧儿来,便隔着桌子捅了捅李穆的胳膊,笑道:“看,那天的那个女孩儿。” 作为一个王府小郎君,他那高人一等的身份,注定了他可以任意妄为,所以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要敛一敛音量。 在场众人听到,那眼不由全都向着林巧儿看了过去。 正低头向着众人行礼的林巧儿吃惊抬头,却是恰跟李穆看过来的眼对了个正着。顿时,她的脸一下子就涨得通红,赶紧局促地再次垂下头去。 这一幕,看在两个姑姑和行会众人的眼里,却是不由又生出一些别样的想法来。 至于阿愁。 两位小郎刚进来时,她倒确实曾分了一会儿的神,关注了一会儿那两位小郎君。见他们没有主动来寻着她,她便松了口气,只当那二位的兴趣已经转了风向。加上这会儿她才刚头一次亲自动手给人梳妆打扮,正兀自得趣,见行首将人一组组地叫上去点评,她便也于心里默默点评着各人的妆容,然后将自己的想法和行会里众人的点评一一比较着。有相合之处,她不禁一阵暗自得意,不合之处,她便当个问题存在心里,想着将来慢慢寻找答案。 全身心投注在新寻得的兴趣中,她自然也就没有注意到,李程和李穆之间相互打着暗号的眼,以及二人遮遮掩掩间时不时向她看过来的目光。 对于王小妹和林巧儿所做的妆容,行会里众人的点评倒跟阿愁颇为相合,连那两位姑姑也说,她二人一个是用力过度,一个则力有不逮。众人一致认为,林巧儿虽经验不足,但颇具灵性;那王小妹虽灵性不足,可胜在技巧。特别是那个蛾眉妆,画得可谓是这一帮小徒弟里最好的一个。 好吧,便是阿愁也觉得她画得极传神(像真的蛾翅一样),可她依旧对这种眉型喜欢不起来…… 又过了几轮,才轮到阿愁和黑妹这一组。 她二人上前时,行会里的众人不由都是一阵沉默。 虽然阿愁早就觉得,自己落选的可能性很高,这会儿听着众人一致的沉默,她不由就紧张地握紧拳头,指甲掐进了掌心里,一边从眉下溜着眼,悄悄看向众人。 就只见,众人的眼只粗粗打她身上溜过后,便都一致地停留在了黑妹的脸上。 便是众人谁都没吱声,阿愁也知道,她这妆容有点出格了。因为,她做的这套妆容,除了那发式还能于这个时代里套一套“飞鹄髻”的现成名称外,其他的什么眉妆唇妆粉妆,别说她还没开始正经学,便是学过,只怕于这个时代里也找不到相对应的名称…… 后世有种说法,时尚这种事,提前个三年的叫新潮,提前个十年的就是妖孽了。她这都不知道提前了多少年的、跟眼下时尚一点儿也不相合的妆容,只怕连妖孽都不够格形容,该升级为妖魔了吧…… 静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岳娘子打破了沉默,道:“还是一个个来。你先。”她指了指黑妹。 于是黑妹上前一步,小声报了家门姓名年纪,又说了她给阿愁做的妆容名称和发式名称。 阿愁这才知道,黑妹给她画的也是蛾眉妆,发式则是仙桃髻。至于眉心处的花黄,则是连眉似的仙草纹。 阿愁一听就于心里皱了眉。看来她们这一组是要双双陨落了。且不说仙桃髻能不能衬出那枝过分活泼的双蝶簪子,只这造型粗犷的蛾眉,和那纤细的连眉仙草纹,就怎么想也觉得不搭配呢。 果然,行会里公认的梳头好手,那余娘子直言不讳地点评道:“胡闹,这仙草纹哪里压得住这蛾眉?!你师傅就这么教你的?!且你跟你师妹都一样的毛病,就都只顾着卖弄各自的手艺了,心里眼里竟是一点儿也没个主顾的影子。你看看,阿愁的眼原就生得极小,再叫你给她画上那么大个眉,挤得她那眼都快没地方呆了!” 她这话,立时引得下面的小徒弟们一阵窃笑。连李程也忍不住看着阿愁的脸一阵喷笑,只习惯性护短的李穆心里一阵不爽,冷冷往余娘子和黑妹身上各扫了一眼。 至于黑妹。阿愁觉得,如果可以的话,她大概很想把自己的脑袋卸下来直接夹到腋窝下去——那低垂的角度,早已经超过九十度了。 岳娘子也因余娘子的话而笑着。可她到底是行首,便扮着个白脸,对黑妹笑道:“不过你这唇妆倒是画得不错,且粉妆和胭脂的颜色也调得极好。”又回过头去,对余娘子笑道:“其实她这蛾眉和仙草纹画得也都算得不错的,不过就是两个配在一起不合适罢了。可见功力还是有的。” 说罢,她回头看向两位姑姑。见两位姑姑似乎并不想点评什么,便挥手让黑妹退了下去,让阿愁上前一步。 于是阿愁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向着众人行了个屈膝礼,自报了一遍家门后,又报了她梳的是飞鹄髻,然后就不吱声儿了。却是叫那些早被她这陌生的妆容惊了一把,正默默期待着她报出妆容眉型唇妆名称的众人都白等了她好几息的功夫。 最终,还是岳娘子反应过来,挑眉问着她道:“这就完了?” 仍屈膝蹲在地上的阿愁点了点头。 余娘子一皱眉,道:“你做的妆容是什么,你还没报呢。” 阿愁老实道:“师傅还没教,说不出来名字。” 顿时,堂上一静,然后又是一阵哗然。 洪姑姑也忍不住和白姑姑对了个眼,出声问道:“你拜师多久了?” “年前。”阿愁顿了顿,补充道:“腊八过后。” 洪姑姑的眉顿时就飞上了半空,道:“就是说,你才刚入门一个半月?!”说着,回头瞪向岳娘子。 岳娘子脸上一红,忙解释道:“一开始就没有规定要学了多久的徒弟才能参选。”又道,“初试时,这孩子的梳得头还是很不错的。”想了想,把余娘子也一并拖下水道:“连阿余也觉得弃了她挺可惜的。” 余娘子皱眉道:“这孩子资质是有,可如今看来,心却是忒大了些,还没学过的东西就敢这般胡乱折腾起来。只怕这心一野,想收都难了,将来就算学成出来,也是个野狐禅。” “也未必,”白姑姑沉思道:“我看这孩子倒是蛮有想法的。梳妆这一行当,若是一直墨守成规,只怕就要遭人厌烦了。去年的失利便很能说明问题。” 顿了顿,白姑姑问着阿愁道:“你跟你师傅学到哪里了?” 阿愁眨巴了一下眼,道:“六种基本发式大概都讲过一遍,也都过了一遍手,变式还没开始学……” 她话还没说完,洪姑姑就打断她,问着她道:“你才刚入门一个半月,就把六种发式都学了一遍?!” 阿愁点点头,心里却想着,能不能让我站起来答话?这般屈膝半蹲着,很累呢。 仿佛听到了她的心声一般,上首忽然传来一个清亮的少年声音:“站起来回话。” 阿愁心头一阵感激,抬头间,见说话的是李穆,她不由怔了怔,看着他眨巴了一下眼,便赶紧收敛心神,小心应对着众娘子们。 就听洪姑姑冷笑一声,对白姑姑道:“我倒有些不信呢,”又回头问着阿愁,“那你把六种发式都说一说看看。” 这等考试,阿愁还真个儿不惧,便一一数来:“六种基本发式,按着手法分作:结鬟式、拧旋式、盘叠式、反绾式、结椎式,还有双挂式。结鬟式又分高鬟、双鬟、平鬟、垂鬟等;拧旋式有侧拧、交拧、叠拧等;盘叠式有单螺、双螺……” 她还没说完,洪姑姑已经摆着手道:“行了行了,看来果然都学了。”又皱眉道:“你才刚说,你给这丫头梳的是飞鹄髻。那你师傅就是这么教你的吗?” 阿愁摇摇头,道:“姑姑想问的,是我在反绾发束之前,将发束绞拧了一圈的事吧?” 那洪姑姑的眉不由就是一飞,心想,这丫头胆子可真大,别人于她面前跟个小老鼠似的,偏这丫头居然还敢反问她。 要说当年洪姑姑还在宫中时,就以胆子大而著称后宫。若不是因为她胆子大,当年也不会被人当枪使,因而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最终不得不遑遑奔逃出宫,投奔了她师傅宜嘉夫人。 所以,胆子大的洪姑姑如今看着这胆子也不小的阿愁,不由就生出兴趣来了,便应道:“你说说,你是怎么想的?”那语气却是于不自觉间放缓柔了一些。 她自个儿没有意识到她的变化,白姑姑则立时就敏感地看了她一眼,于她话后加了一句:“再说说,为什么选这个发式。” 阿愁不认识这二人,自然不知道洪姑姑的变化,只恭敬地垂着手,应道:“之所以想做成飞鹄髻,一是因为,飞鹄髻像翅膀般飞翘的鬟髻,正可以呼应那根双蝶簪;二是因为,黑妹姐姐的年纪不大,这种发式正适合她这样的年纪……” 洪姑姑再次打断她,道:“若说适合她的年纪,双挂式不是更适合?” 阿愁摇头道:“因那簪子的款式原就活泼,再做成双挂式,就有些太过跳跃了。且黑妹姐姐性情沉稳,做成双挂的发式也略嫌稚气。至于说在反绾前先绞拧一圈,则是因为黑妹姐姐的脸型偏长,飞鹄髻整体较高,若按师傅教的法子做了,只怕会叫她的脸看上去更长,所以我便借着绞拧一圈的手法,将两个鬟髻的顶端做薄了,然后再往两边下压,拉出翅膀一样的弧线,一来能让发式看上去更像一对翅膀,二来也降低了鬟髻的高度,让黑妹姐姐的脸型看上去更饱满一些。” 她这般解释着时,那余娘子已经忍不住从厅上下来,凑近打量着黑妹的发髻。听她最后这般一说,余娘子后退一步,心里点着头,觉得这丫头果然有些想法,可又觉得不能就这么纵着她胡为,便拉长了脸,吹毛求疵地指着两边飞翘的发髻道:“你自己看看,两边弧形都未能一致,可见你的基本功还差得远了!哼,”又冷哼一声,“偏你还没学会走路,倒想着跑了。也不怕摔跤磕掉大牙!” 她这般一说,别人还没开口,李穆兄弟就已经双双拧了眉。李穆没吱声,只看了李程一眼。李程立时便化身一杆枪,向着那讨厌的余老婆子刺了过去。 “哎,你这老货,”李程从那宽大的椅子上跳下来,冲余娘子嚷嚷道:“你这不是鸡蛋里头挑骨头吗?!我看阿愁这个头就梳得极好,把这丫头都衬得好看了不少呢!” 明明使着眼色叫李程出头的李穆,这会儿倒装起好人来了,喝着李程道:“二十六哥!”又看着余娘子笑道:“这位大娘只是在指出阿愁的不足之处,又没说她把人打扮丑了。我记得姨母曾跟人说过,女子梳妆的目的,就是想让自己变得更漂亮更体面一些。想来只要不违这个初衷,应该都算不得是什么错处。” 余娘子哪里看得透这“人小鬼大”的廿七郎心里那些弯弯绕,便是她对阿愁擅自改变传统的做法很有些不满,这会儿也不好当场反驳了李穆那“出自夫人之口”的话。更何况,她是这一行当里的老手,自然也能看得明白,至少对于黑妹来说,阿愁这样的处理极适合。 余娘子是个痴迷于手艺的手艺人,所以她关注的重点是这些小徒弟们做出来的妆容是否合乎规范,可别人就未必像她这样“死心眼儿”了。 听着两位王府小郎君以极熟稔的口吻提着阿愁的名字,众人看向阿愁的眼神立时便有些变了滋味。连白姑姑和洪姑姑的眼都不约而同地在两位王府小郎君和阿愁之间来回荡了两圈。 好在在她们看来,似乎是李程对阿愁更感兴趣,所以才那般急吼吼地跳下座椅去帮着阿愁说话。至于她们家的小郎,应该是出于兄弟情义,为了替二十六郎圆场才那般顺带着帮阿愁说话的。 于是白姑姑笑着又问阿愁道:“你说你没学过妆容,那你这是胡乱做的吗?” 阿愁摇摇头,道:“虽然没正经学过,不过就像夫人所说的那样,女子的梳妆,该是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加体面漂亮,所以我想着,所谓‘万变不离其中’,妆容的目的应该也是为了让人看上去更漂亮。可一个人的五官长什么模样,天生就已经注定了,改是改不过来了,不过倒是可以借着强调脸上长得最漂亮的部分,让人忽视掉原本长得不够好的地方。所以我想着,既然黑妹姐姐的眼生得又黑又亮,倒不如只突出了她的眼来。又因姐姐的五官生得都偏大,若修成细眉只怕不搭,所以我便选了稍粗一些的眉型。只是……” 她顿了顿,带着尴尬笑道:“因我到底还没学过画眉,只知道眉妆里头有类似这样的眉型,却说不出来具体的名字。” 洪姑姑立时接着她的话笑道:“这眉型,倒是有些像是鸥翅眉。只是,你眉下的弧度略欠缺了些,若是弧度再明显一些,就更能突出她那眼睛了。” 白姑姑则道:“你在她眼下用了什么颜色的胭脂?” 因两个姑姑的和颜悦色,叫阿愁一直紧绷着的心情渐渐也放松开来,便含笑应道:“因我想让她的眼睛看上去更深邃一些,想着深颜色于视……”她想说“视觉”一词,又怀疑着这时代里有没有这么一词,便忙改口道:“想着深颜色应该能起到这样的效果,便往姜黄色里加了一点点青黛色的眉粉……”顿了一顿,她遗憾道:“这里没有蓝色,如果是往姜黄色里调和一些蓝色,应该能得到一种更接近肤色的深棕……” 说到这里,她忽地一顿。这种调色理论,是前世学国画时学的…… 果然,白姑姑感兴趣地问着她:“你不是还没学过妆容吗?你怎么知道这种调色法?” 阿愁眨眨眼,装着个纯洁无辜状,道:“我就那么瞎想的,觉得应该可以。” “嗤,”余娘子嗤笑一声,“果然是无知者无畏。” 洪姑姑却笑道:“你可别说,这孩子还真没说错,往姜黄色里调进一定量的靛蓝,确实能出来一种棕色。不过,也只有番人是那样的肤色,我们大唐可没人长成那模样。”却是又扭头问着阿愁道:“别的也罢了,这唇妆你是怎么想的?你学过?” 阿愁心说,前世的视频里学过,嘴上却答道:“虽然师傅还没开始教,不过也说过几种唇妆的,只是,我到底还没开始学,知道得也不太清楚。只是觉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若是用粉盖了原来的唇形重新画一个,倒有些欲盖弥彰了,倒不如利用颜色的深浅,淡化了外唇的轮廓,叫人只注意着唇中间的一点颜色,应该一样也能起到樱桃小口的作用……” “淡化?” “清水出芙蓉?” 堂上,同时响起两个声音。一个是李穆的,一个是白姑姑的。 白姑姑看看李穆,笑了笑,示意他先问。 李穆道:“淡化是什么意思?” 阿愁心里“咯噔”了一下。这一世,没这么个词吗? 亏得她前世在她奶奶面前装傻装习惯了,所以脸上只显着一个无辜的表情,倒叫因李穆这一声儿也注意到这一词的众人,都以为她只是一时的口误。 李程则又主动跳出来替阿愁解围道:“这还不明白?就是减淡了的意思呗。” 李穆看着他笑了笑,回手从珑珠的手里接过重新续了杯的茶盏,却是利用抬着茶盏喝茶的功夫,飞快地抬眉看了阿愁一眼——她,应该是记起前世了吧。 见李穆不再发问了,白姑姑才问着阿愁道:“你识字?” 阿愁一眨眼,想了想,才道:“没识全。”——虽然其实她识得大多数的繁体字,可因为她只能写出一手简体字来,与其再叫人笑话她学艺不精,倒不如一开始就承认她学艺不精了。 而,阿愁没想到的是,虽然她那一笔字“缺胳膊少腿”,可在这普遍都是文盲的下九流梳头娘子圈里,她可算得是“瞎子王国里的独眼皇帝”了呢。 第49节 最后散场时,两位姑姑虽然都没有明说定下了哪些人选,却是因着阿愁识字这一事,叫大多数人都认为,哪怕她的妆容怪异,学艺不精,她应该也能入选的。 所以,等过了二月二春耕节后,宜嘉夫人府上传下名单,里面果然有阿愁一个时,行会里倒没一个人吃惊。 真正叫人吃惊的,是原只计划留下五人的宜嘉夫人,竟出人意料地留了十个女孩下来。 第六十一章·中选 中选的十个女孩中,除了阿愁外,还有林巧儿和王小妹。 王大娘的那个徒弟黑妹,却是不幸落选了。 因比试那天,王大娘母女原想着顶替的主意,便把黑妹锁在了家里。那黑妹是自个儿偷偷跑出来参加比试的。比试结束后,阿愁就很有些替她担心,怕她回去后没个好果子吃。不过,似乎王大娘顾忌着万一黑妹中选的可能,事后竟只罚她饿了几顿,倒并没怎么狠打她。偏如今黑妹落了选,便是用脚后跟想,也能知道,这一回,只怕真没她的好果子吃了…… 可是,再怎么同情黑妹,阿愁也没个法子可想。这世间的拜师学艺,是要立生死字据的,便是师傅把徒弟打死,于官中也不过是罚一些银粮的事,何况,听说黑妹的亲生父母早就已经不在人世了,她是被她那不愿意养她的哥哥嫂嫂当累赘踢出家门的…… 而,很快,她就没那功夫替别人担心了。 一同中选的十人中,阿愁只认得林巧儿和王小妹,剩下的七人她一个都不认得。那王小妹却是个个都认得。于是乎,她便又像之前那样,于人群里散布着阿愁是贼偷的言论,鼓动着所有人都不要搭理于她。 林巧儿自然不肯听她这般污蔑着阿愁,便跟王小妹争执了起来。偏林巧儿显然是更擅长“以柔克刚”的招术,面对跟王大娘一样牙尖嘴利的王小妹,又没个英雄主动跳出来救美,她很快也就败下阵来,只红着眼圈拉着阿愁避开了王小妹等人。 旗开得胜的王小妹见状,不禁更加得意了,那指桑骂槐的言语跟着一阵又一阵地推陈出新,直气得林巧儿含在眼眶里的泪珠儿“啪嗒啪嗒”地成串往下掉。 阿愁:“……” ——亲,我才是被骂的那一个呢,我都没被骂哭,你哭个啥? 见阿愁一脸无辜地看着自己,斗不赢王小妹的林巧儿不由就是一阵恨铁不成钢,却是一改刚才的憋屈,窝里横地狠拧着阿愁的胳膊,怒其不争道:“你倒是回个嘴啊!” 阿愁:“……” ——她可是个心智成熟的成年人,跟着熊孩子吵架,便是吵赢了也不是光彩的事……何况,人贵有自知之明,叫她这连林巧儿都不如的“战五渣”去跟人吵架……好吧,其实她是怕吵输了丢人。 自欺欺人地安慰着自己这时“大人不跟小孩计较”的阿愁,只得憨笑着,一边劝慰那哭得仿佛她才是苦主一般的林巧儿,一边拉着她避到厅外去晒太阳了。 她俩这一撤退,却并没有叫厅上的王小妹消停下来。虽然年后已经十三岁了,可王小妹显然还是那种孩子心性,这会儿正换着法子地逼着剩下的那几个人一一跟阿愁她们划清界线。 剩下的七人中,原就跟王小妹交好的那两个,立时就旗帜鲜明地跟王小妹站在了一处。另外的五个当中的四个人里,两个明摆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另两个则持着一种奇怪的观望态度,剩下最后一个,却又是另外一种态度。 那是个生着张容长脸形的高挑女孩。前一息,王小妹抓着她的胳膊逼她答应不要跟阿愁说话时,她还一本正经地点着头,后一息,王小妹那里刚松开手,她就抬脚走到阿愁的面前,一本正经地对阿愁说道:“我姑姑说,你很有天分。” “……” 王小妹王娇娇同学,差点没被她这公然的背叛行径给气了个仰倒。 那女孩却似乎并不觉得自己言行有何矛盾之处,只依旧摆着一张如教导主任般严肃而认真的脸,低头看着阿愁道:“我姑姑还说,虽然你很有天分,但你根基太差,这番能入选,也不过是沾了个取巧的光。所谓‘贪多嚼不烂’,你入行还不到两个月就学了六种发式,可见你每样都只学了些皮毛。我姑姑说,你若只满足于这样,将来便是出了师,你会的依旧只是一些皮毛。就比如一棵小树,根还都没有扎实,就忙着开枝散叶,将来遇到一阵大风,迟早是要被连根吹倒的。” “……”被莫名教训了一顿的阿愁也不由摆出一张呆怔脸。 女孩这般认真说教着时,正拉着阿愁的胳膊掉金豆子的林巧儿早不好意思地抹干净了眼泪。见阿愁只愣愣地看着那个女孩发呆,她便知道阿愁是不认得她,忙给阿愁做着介绍道:“这是余姐姐,余大娘的徒弟。” 阿愁眨了一下眼,才从那眼熟的枣红色大袄上依稀认出,这女孩正是比试那天引起她注意的,那个动作像舞蹈一般流畅的女孩。 便如林巧儿所说,这位一口一个“我姑姑”的女孩,正是余娘子的侄女,余小仙。她自小就拜了她姑姑余娘子为师,许是家教的缘故,叫这余小仙跟余娘子颇有些相似,都是那种真正的“匠人”性情,一心只痴迷于手艺,于人际关系上并不怎么用心。据说,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叫她落了个“余呆子”的外号。 “我姑姑说,”那“余呆子”又道:“亏得你如今年纪还小,不是纠正不过来,叫我往后多看顾着你些,不能叫你走到歪道上去。” “……”阿愁一阵无语。她怎么有种她被课代表盯上,追着要作业的感觉?! 通知她们过来时,那岳娘子因有话要说,便把她们的长辈都给召了去,只留她们十人在厅上聚着。 这会儿,大人们的话说完了,一家家家长便又回到厅上,把各家的弟子们都领了出去。 直到出了锦奁会馆的大门,阿愁也不知道这些“大人们”都议了些什么。 不过,这也是大唐这片土地上自古以来的通病。别说是在这个古旧的年代里,便是后世,也有许多家长从来不觉得自家孩子有什么独立人格的,什么事情往往都是家长们聚在一处商量出个结果,然后通知一声也就得了。至于孩子的想法……毛还没长全,能有什么想法?!便是有,肯定也是“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的幼稚想法! 总之,直到走出了崇文坊,跟林家母女分了手,阿愁也不知道那喜笑颜开的林娘子和莫娘子在高兴个什么。 许是阿愁那巴巴的眼神太过热切,也许是莫娘子也按捺不住自己喜悦的心情,便于唇边硬抿住一个笑意,对阿愁道:“回家得给你收拾了铺盖行李,行首说,明儿就送你们去那府里。” 阿愁不由就挑高了眉头,诧异地看向莫娘子,“收拾铺盖?!” 虽然她早猜到,她们大概得在宜嘉夫人府上住下,却是没想过要带铺盖的问题。她还当宜嘉夫人那里包吃包住呢…… 莫娘子自是不知道她的疑惑,只点了点头,却是到底没能忍住心底的喜悦,翘着唇角道:“原说只从你们当中挑五个的,后来夫人那里改了主意,说是挑十个过去,每一个月考核一次,每次刷掉一到两个跟不上的。三个月后,剩下几个就是几个。” 顿了一顿,却是叫那笑意更加溢出了一些,直将唇边抿出一个浅浅的小酒窝,她笑着又道:“最后剩下的人,夫人会留在身边用心教导三年。”又颇为自信地对阿愁笑道,“以你的资质,想要留下应该不难,且听说那两位姑姑对你印象也很好。行首说,等三年后,你们这一批人满师了,便就都可以独立执业了。”说着,忍不住又更弯起一点嘴角,道:“这一批人里头,就数你和巧儿年纪最小。三年后,你俩也不过才十三岁。十三岁就能独立执业,虽说大唐不是没有,到底极少。” 听着莫娘子那带着欢欣的话,阿愁不由好一阵呆怔——原不是说,夫人只会临时教她们三五个月的吗?原只相当于一个短期培训班而已,怎么忽巴拉地就变成三年制教学了?! 莫娘子笑道:“是呢,夫人原也没打算教你们那么长的时间的,似乎是王府里的哪个小郎君出的主意,说是你们各人的基础不同,若只学上三五个月,只怕倒学了个四不像,传出去反而污了夫人的清名。倒不如干脆教个全套去,以后再有这种事,就从你们当中挑人担当了,一来算得夫人有个传承,二来也省了夫人好多力气。” “……”阿愁听了,忍不住一阵皱眉。 前世时,虽然秋阳外表看着像是个挺坐不住的人,可事实上,许是因为自幼就没什么安全感的缘故,她和秦川都有着一身宅属性,都极讨厌身边的环境变来变去。 偏她穿来这个世界后,这前后还没到半年时间呢,居然又要换地图了! *·*·* 和物资丰富的后世不同,这个时代里,被褥于穷人家里甚至可算得是一项固定资产的。阿愁就曾听王阿婆跟王师娘唠叨过,说是王夫子不会过生活,不肯把家里闲置暂时不用的春秋天被褥给当进当铺换钱。 后来阿愁才知道,于这个时代里,许多贫苦家庭里的精明主妇都会于天气暖和后,把冬天的被褥当进当铺去换钱,一来凑手急用,二来也省了家里收藏的地方。等到了来年秋天过后,手头宽裕了,不过是添上几文钱,再把那春夏秋天用的被褥抵进当铺,赎出冬天的被褥来,正可谓一举两得——这种法子,却是只适用于那些不讲究的人家。如王夫子这种自诩读书人出身的,以及像莫娘子这样曾于贵人府邸见识过不一样生存环境的,自然是死也不肯沾了这点小便宜。 总之,于这个物资匮乏的年代里,不管是出门旅行还是出门做工,只要是在外面留宿,人们便不得不随身带着自己的铺盖卷。哪怕雇主像宜嘉夫人那样家资丰厚,最多也不过是给家下仆役们提供一张空床板而已。 所以,莫娘子才会跟阿愁说什么打包铺盖的话。 当天,回到家后,莫娘子便积极地替阿愁打包着被褥和换洗的衣裳。 原本空着双手来到莫娘子家的阿愁,在她师傅家里住了不过才两个月的时间而已,如今的她已经拥有了两身大袄和三身内衣,还有她师傅用李穆送的回礼衣料替她新做的两套春秋天里的大衣裳。此时才刚二月天,乍暖还寒的时节,所以,莫娘子便替阿愁决定了,让她将这些衣物一并都带去夫人府上。 许是因为阿愁得在宜嘉夫人府里住个三年,叫一向不多话的莫娘子也忍不住对着阿愁一阵唠叨: “出门在外,自己照顾好自己。我不在,可没人提醒你个冷暖饥饱,冻了饿了,受罪的都只是你自己。还有,那是贵人府邸,你再怎么谨言慎行都不为过。若是遇到什么事,或者受了什么委屈,可别摆在脸上,也别跟人抱怨,没人愿意听你的那些烦心事,不定遇到个坏的,转眼还得把你的牢骚怪话给卖出去,最后吃亏的还是你。若是实在受不住了,反正你们十天里能得一天假,到时候回来跟我说……” “虽说害人之心不可有,可防人之心也不可无。你年纪小,还得当心被人把你当枪使了……” “万事多学着巧儿一些,我看她是个心里有成算的。于贵人面前,能少说话就少说话。多做活累不死人,多了嘴不定就得死人了。这条给我死死记住了!” 阿愁知道,莫娘子这是在说着当年她于贵人府邸侍候贵人的经验,心头不禁一阵感动,便拉过她正折着的衣裳,一边自己动手折了,一边道:“师傅在家也要好好的,没我帮你,家里的事又得全落到师傅一个人身上了。若是有什么一个人做不动的活,你留着,等我回来帮你。” 莫娘子愣了愣,心里正温暖着,便听阿愁又道,“好在夫人府上包吃包住,也不需要家里另交学费,倒能省下我一个人的开销。不过,反正也发不了财,师傅不如拿那省下的钱改善一下伙食,隔个三五日打上一回肉,也吃不穷人……” 莫娘子不由一阵哭笑不得,伸手就在阿愁头上拍了一记,笑骂道:“你这是在怪我整天只给你吃素吗?!” 阿愁吐着舌冲她弯眼一阵憨笑。莫娘子习惯了节俭,便是年节其间,她家桌上也少见荤腥的。 师徒二人收拾了一会儿行装,见都差不多了,莫娘子才拉着阿愁于床沿上坐了,正色道:“你许也听人说过,我年轻的时候,曾在刺史府里当过差。所以我的话,你千万要记牢了。都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夫人虽然是个宽厚之人,可她身边的人形形色-色,却未必个个都是好性情,你轻易莫要得罪了人,也莫要学着别人拉帮结伙,你只专心学你的手艺就好。” “你们入那府里,说是学艺,肯定也得充作夫人跟前役使的。不管上面那些姐姐姑姑如何差使于你,你只乖乖做你的活计,莫要挑三捡四,也莫要跟人比一时的长短。有时候看似吃亏的事,未必就真吃了亏,那些偷奸耍滑自以为占了便宜的,最后也未必就真占了便宜。人都生着双眼睛呢,谁偷奸谁耍滑,谁又老实肯干,都看得到的……” 一番絮絮叨叨后,莫娘子郑重又道:“还有,若是你不小心真个儿犯了错,要诚恳认错,千万不要推卸责任。做错了事没什么要紧的,只要肯改,总有人肯给你机会。可若是你找着理由推卸责任,只怕叫上头的人心里不高兴,对你印象差了,便是你想改,人也不一定肯给你那个机会了……” 阿愁不由一阵眨眼——听这意思,她在这事上吃过大亏? 似知道她的想法一般,莫娘子微笑了一下,道:“当年在老奶奶身边,我虽比不得你金兰姨和柳姨,到底也是老奶奶身边的大丫鬟,自然知道什么样的人更能得人器重,什么样的人又最是让上头的人讨厌。” ——好吧,原来是经验之谈。 说实话,作为一个只在这个时代里生活了短短九年,且还记忆不完全的穿越人士,阿愁对这个时代里的很多东西都只留下一个是似而非的概念而已。比如,这拜师的问题。 以前电视上总说,拜师是件极严肃的事。可她拜莫娘子为师时,也就只莫娘子说了句:“以后你叫我‘师傅’吧。”却是连头都没磕一个…… 更别说,以小说里的说法,古代的师傅们都敝帚自珍,除非拜入师门,否则所有技艺一概不外传的,偏宜嘉夫人竟愿意无私授徒…… 总之,一切的一切,阿愁表示,果然隔世的代沟不得了,理解不能呢。 *·*·* 第二天,因要送阿愁去“报到”,莫娘子连邓老奶奶那里都请了假。又因要带着被褥行李,莫娘子又花钱雇了楼下刘大的骡车,一早便拉着她们师徒去了崇文坊的锦奁会馆集合。 她们到得时,小徒弟们已经到了有一半多了,众人正聚在王大娘母女身边议论着什么。见她们过来,林巧儿立时跑过来,拉着阿愁的手小声道:“你知道吗?黑妹跑啦!还偷了王大娘家好多东西。” “咦?”阿愁惊奇一声,扭头向那边看去时,就只见跟她那些朋友站在一处的王小妹正狠狠瞪着她,大声嚷嚷道:“看吧,果然是跟贼偷走得近了也变成了贼偷。我过年的新衣裳都给偷走了,害我只能穿这一身旧衣裳来。” 阿愁皱了皱眉,和莫娘子对了个眼,没搭那边的腔。 好在人很快就到齐了。 那岳娘子的女儿岳菱儿和她那“政敌”梁大娘家的女儿梁冰冰也在中选名单里。岳娘子见各家都雇有车马,便也不多话了,只打头里领着她女儿上了车,往宜嘉夫人府过去了。 第六十二章·进府 宜嘉夫人府所在的兴安坊,就紧临着崇文坊。 从崇文坊的西门出去,入兴安坊的东门,阿愁她们的骡车沿着坊墙一路绕到北墙根下,再往西走了约一刻钟的时间,才于一座气派的大门前停下。 一路过来时,只看着那路的两边,一边是高高的坊墙,一边是高高的院墙,阿愁也能猜到,这里就是传说中那占了兴安坊一半坊区的宜嘉夫人府了。 下得马车,阿愁抬头一看,这才发现,原来她们停的并不是夫人府邸的正南门,而是后北门——身为下九流的梳头娘子们,自是还没那资格走正南门。当然,之后阿愁就会知道,其实她们连走正后门的资格都还没有…… 而虽说是后门,以宜嘉夫人那一品的规制,这后门的门廊依旧修得高大而阔朗。 那呈八字形的水磨砖护墙的中间,五级台阶之上,绘有精致彩绘的垂花式门廊下方,是一扇对开的朱漆大门。此时,那两扇大门正紧紧地闭合着。看着就厚重无比的大门上,那对造型狰狞的兽头门环,竟足有莫娘子家那口洗脸木盆般大小。 青石砌成的台阶下,一左一右立着两尊汉白玉的大石狮子。大石狮子旁,是一左一右两道开在高高院墙上的角门。这会儿,正不时有人从左侧的角门进去,又有人从右侧的角门里出来,看着一派井然有序。 除此之外,那台阶上,紧闭的朱漆大门前,还如雕像一般,静静立着一排十个彩衣侍女。 彩衣侍女的前方,于左右两侧的门柱后,一左一右各站着一个刚到垂髫年纪的小女侍。右侧的门柱旁,还站着一个正值妙龄的大侍女。 大侍女的前方,靠近台阶沿口处,则单独立着一个衣着虽不怎么华丽,却显得格外体面庄重的四旬妇人。 这十来人,只于台阶上静静立着。虽然两侧的角门里不停有人进进出出,可比起那边的热闹来,不知为什么,这边的宁静竟一下子就抓住了正乱哄哄下着车的阿愁等人的视线。 在后世里见多识广的阿愁还好,只好奇地多看了那几人一眼;可如林巧儿等禀性弱的,却是立时就被这贵人府邸的隐隐威压给震慑得一阵畏首缩足,纷纷避到各人母亲师长的身后去了;而如王小妹这等胆气壮的,却又是忍不住拉着各自母亲的衣袖一阵大呼小叫。 诸人中,就数王小妹的那一声:“娘,看!”喊得最为嘹亮。便是一向溺爱着王小妹的王大娘,此时也不由因着她这突兀的一嗓门儿而红了脸,赶紧伸手按下她指向台阶上方的手。 这乱哄哄的一片,早惊得那从两侧角门里进出的府里下人们一阵目瞪口呆了。只台阶上的妇人如熟视无睹般,依旧保持着温柔和蔼的微笑,看着台阶下那些同样被这府邸的富贵气给惊得有些失措的梳头娘子们。 而妇人那规规矩矩拢于腹前丹田处的双手,不由就叫阿愁感觉一阵眼熟。只眨眼间,她便想了起来——刚到莫娘子家时,莫娘子曾很是严苛地纠正过阿愁的行止坐卧,所以她知道,这个站姿,就跟前世空姐们的站姿一样,算是这一世里普世公认的,女子最为得体的站姿了。 她扭头看向莫娘子时,果然便只见她师傅跟那妇人站成了同样的姿势。再向左右一看,却是只见行会里众多梳头娘子中,只那技艺挑尖的余娘子是和莫娘子一样的站姿,连行首岳娘子似乎都不懂得这样的规矩一般,竟站了个歪歪扭扭。 她这般东张西望时,胳膊上忽然被人狠扯了一把。 第50节 扭头看去,就只见余娘子的那徒弟兼侄女余小仙,不知何时摸到了她的身旁,正仿佛示范一般,于她的身旁笔直站着,那双手也和台阶上的妇人一样,规规矩矩交叠在丹田处。 见她看来,余小仙冲她一瞪眼,呶着嘴示意她跟着学。 “……” 阿愁默了默。虽然在她才刚到她师傅身边时,莫娘子曾对她严格要求过好一阵子,可自春节过后,她师傅就再没像余小仙这样管过她了…… 她下意识抬头看向莫娘子时,只见莫娘子也正以一种复杂眼神在看着她。 就在她想到这一点时,莫娘子也正巧在想着同样的事,且心里还一阵后怕。自以为自己很能硬起心肠的莫娘子,却是直到这时才发现,她竟不知不觉间对阿愁软了心肠,甚至有时候明知道该纠正这孩子不对的举止,也总因觉得她年纪还小而放纵了她……亏得如今能有这样一个机会将阿愁送到夫人府去受训,不然,不定就得叫一棵好苗子毁在她的手上了…… 莫娘子心里后怕着时,那行首岳娘子则正在后悔着。 虽然岳娘子是行首,可比起幼年时曾在贵人府邸执过役的莫娘子,还有家学渊源的余娘子,她规矩上到底差了些。可即便如此,常出入贵人府邸的她,到底也还是知道一些基本礼仪规矩的。只是,在接到夫人府里传出的消息后,岳娘子就只顾着利用这个机会拉拢行会里那些实力不凡的梳头娘子们了,却是忘了给这些中选的小徒弟们讲一讲贵人面前的行事规矩,以至于如今竟闹出这样的笑话来。 岳娘子涨红着张老脸,赶紧越众出来,于台阶下方站定,向着台阶上那始终保持着一脸温和微笑的中年妇人屈膝行了一礼,讪讪道:“孩子们年纪小,不懂规矩,叫英太太笑话了。” 那妇人和蔼一笑,一边颔首还礼一边道了声:“行首客气了。”又垂眼看看那些或兴奋或畏惧的小姑娘们,心里虽不看好地摇着头,脸上却是分毫不显,只向着岳娘子笑问道:“人可都到齐了?” “齐了、齐了。”岳娘子忙连声应着,便招呼着十个女孩赶紧于台阶下集合了。 那岳娘子的女儿岳菱儿,自然是贴着她母亲抢得个第一的位置。梁冰冰不满地看看她,到底不敢在岳娘子的面前跟她争,便猛地挤开原本跟岳菱儿并肩站着的林巧儿,抢了那第二的位置。林巧儿愣了愣,委屈地抬头看看岳娘子,见岳娘子不知是没有注意到,还是无意替自己出头,便只得委委屈屈地拉着阿愁排在了第三和第四的位置。她俩刚站定,余小仙便于阿愁的身旁站了,然后扭头以一种认真的眼神看向阿愁。便是她没开口,阿愁也能从这余呆子的眼里读出一句话来——“我看着你呢。” 阿愁:“……” 就在她和余小仙相互对着眼时,前头忽然往她们这边挤了挤。二人扭头看去,就只见王小妹不知怎么窜到最前面去了,且还挤开了岳菱儿,得意洋洋地站在了岳娘子的身旁。 岳娘子看着王小妹微皱了一下眉,到底因上头有人看着,便以眼神止住想要发火的岳菱儿,只当什么都没看到的,指示着已经排好队形的十个女孩子们向那位英太太行礼问安。 “太太”这一陌生的称呼,不由就叫阿愁又多看了那妇人一眼——对于她到底身处一个怎样的世界里,阿愁基本已经认命了,反正不管此大唐是不是彼大唐,她人都已经在这儿了。只要不是逢着什么末日乱世,小人物总有小人物的活法。更何况,即便眼前真有一个“安史之乱”,以她这么个下九流的小人物,她也改变不了任何事,不如随遇而安了。 她偷眼看着那位“英太太”时,那妇人也默默把她们这十个女孩一一都打量了一遍,笑着赞道:“果然生得齐整。” 英太太看着岳娘子又道,“照理说,既然各家娘子们都跟来了,原该招待你们进府用顿便饭才是。偏不巧了,今儿府里头有客,前头正乱着,倒是不方便呢。” 岳娘子等人听了,赶紧一阵乱哄哄地应承,只说“不敢”二字。 那英太太抿唇一笑,看着阶下众人又道:“所谓‘儿行千里母担忧’,这原是常情,不过还请各位娘子放心,夫人既然答应留下这些孩子,自然不会亏待了她们,我等也会用心照顾她们的。这时辰也不早了,想来各位娘子家里还有事,就不留各位了。”——却是连门都不让岳娘子等人进的意思。 若是同等级之人,英太太如此行事,可谓是十分失礼的,可岳娘子等人不过是下九流的梳头娘子,家里子弟能有幸进府聆听夫人的教诲,已经积得三生福了,谁也不敢再奢求更多。众人不禁感激涕零地向那妇人一阵行礼道谢,如王大娘等擅长巴结奉迎的,则是更加额外补上几句奉承的好话。 别人的奉承话还罢了,至少听得还顺耳,单只王大娘的奉承话,不由就叫阿愁联想起刘姥姥初进大观园时,对凤姐儿说的那句“您老拔根寒毛也比我们腰粗”的话来。 偏王大娘的嗓门还大,却是听得岳大娘的眼角不由就抽了一抽。 亏得英太太涵养功夫好,那笑容竟是一丝儿都没走形,向着王大娘客气地笑了笑后,扭头对岳娘子道:“府里还有事,我就不留你们了,各位请便。” 她向着岳娘子等人极具风度地敛袖一礼,转过身去。 身后,那原本牢牢合着的厚重朱漆大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拉开了一道缝。原本于英太太身后如雁字排开的那十个侍女立时应着开门声向左右两边分去。那站在廊柱旁的大侍女则快步走到英太太的身旁,英太太对她轻声交待了一句什么后,便带着那两个垂髫小僮,施施然进了那后门。 直到恭送着英太太的背影消失于大门背后,看着那沉重大门重又“吱呀”一声合拢,台阶上的侍女们这才重又排成一排,再次转身面向阿愁等人。 那大侍女则上前几步,站在了原本英太太所站的那个位置上,却是转着一双漂亮的圆眼睛,笑眯眯地一一看过阿愁等人,然后头也不回地对着身后那十个侍女打了个手势。 十个侍女向着那大侍女无声地屈膝一礼,便排成一列,从台阶上走了下来,却是一对一的于阿愁等人面前站定——看那架式,竟是要一对一“服务”的模样。 只听依旧站在台阶上的那个大侍女轻声笑道:“请各位妹妹跟着她们走吧。” 那排在第一个的王小妹眼珠一转,忽然伸手拉过因不高兴而故意离她有一人远的岳菱儿,大声责备着她道:“站那么远做甚?快排好了。”又抬头向着台阶上的大侍女讨好一笑,再对着正站在她面前的侍女屈膝行了一礼,道了声:“辛苦姐姐了。” 台阶上的大侍女连眉梢都不曾动一下,只依旧笑得温和又温暖。 倒是站在王小妹面前的那个侍女,眉头微微抖了一抖,却是含着深意看着王小妹抿唇一笑,轻轻道了句:“请随我来。”便转过身去,领着王小妹往左侧的角门走了过去。 得了个好脸色的王小妹不由就给岳菱儿等人瞟过去一个得意洋洋的眼神,然后才提着裙摆追上那侍女,跟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般凑到那侍女的身旁,一边连珠炮似地跟那侍女搭着讪:“姐姐怎么称呼?我叫王娇娇。姐姐长得可真好看,在夫人跟前侍候多久了……” 若不是那侍女的两只手一直规规矩矩地互叠在身前,阿愁觉得,那王小妹不定就得明摆出一副小女儿的痴缠模样,亲热地去挽那侍女的胳膊了。 仿佛感觉到众人盯在她背上的眼一般,王小妹再次回头给了众人一个得意洋洋的笑脸,且还特意重点冲着阿愁撇了撇嘴。 “……” 这傻孩子! 阿愁差点就想要伸手去捂眼了。 作为一个心智成熟、且还曾做过十年“豪门阔太太”的成年人,阿愁可一点儿也不觉得王小妹这夸张的讨好行径真个儿能得了那几个侍女们的“青眼”。大概没人比她更清楚,当某人被别人以一种过分殷勤的言语奉承着时,心底会泛起怎样一种微妙的鄙夷和不屑来…… 偏她心里对这王小妹颇不以为然时,身后忽然响起王大娘那虽刻意压低过,却依旧响亮的笑声:“我们家小妹就这禀性,嘴甜心热,有得罪处,岳大娘可得多多包涵了。” 阿愁悄悄回头,就只见原本总巴结着行首岳娘子的王大娘,如今却是不知怎么改变了阵营,竟跟梁娘子等人站在了一处。另一边,受到挑衅的岳娘子正因不悦而微沉着脸。于这泾渭分明的两派人马中间,自成一派的余娘子紧皱着个眉头,一脸不以为然地拿眼横扫着那两帮人马。至于她师傅莫娘子…… 莫娘子依旧站在骡车旁,那眼正飞快地从王大娘的脸上移开,似看到了什么叫她不忍目睹的东西一般。 都说同行是冤家,虽然那王大娘每次遇到莫娘子时,总炫耀自己的生意如何兴隆,又暗讽着莫娘子的生意惨淡。可阿愁总于她那炫耀之下,读出一股她对莫娘子的嫉羡恨来。一开始时,她还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偏她师傅还不爱说人是非,直到几番观察后,阿愁才看明白了。原来一切都只因为:莫娘子生意再差,她手里终有着一个来自高门大户的老主顾——邓家老奶奶;王大娘生意再好,她的主顾却都只是一些低等门户出身的下九流。 就如之前邓老奶奶家那孙女曾说过的,真正的高门大户,一般都不屑于雇用那些走街串户的梳头娘子们,稍有财力的,家里总会自己养着这么一个专门的梳头娘子。所以,广陵城所有的梳头娘子中,有本事于贵人府邸行走的,竟是除了城里公认手艺最好的余娘子、行首岳娘子,还有梁娘子等几个顶尖梳头娘子外,就只有因旧情才受雇的莫娘子了。 至于王大娘,虽说她手里也有几个呼奴使婢的富户主顾,可那到底不是什么真正有底蕴的人家。从没进过真正高门大户人家大门的王大娘,那见识自然有限。不懂得贵人府邸规矩的她,自然也不可能把她女儿王娇娇王小妹教得如何知礼,所以王小妹才会把这一品夫人府里的侍女们,都当作坊间那些富户家的丫鬟仆役般殷勤献媚了。 偏王大娘竟不仅没觉得王小妹的举止有失妥当,还一脸的与有荣焉…… “切!” 先前就被王小妹挤占了位置,此刻又听着王大娘竟挤兑着自己的母亲,排在王小妹身后的岳菱儿忍不住就冲着前方的王小妹冷哼了一声。 虽这声音不大,却到底还是叫身旁引领着她的那个侍女听到了。见那侍女的目光向她看来,岳菱儿不由涨红了脸,赶紧一低头,快步跟上那个侍女。 而排在她身后的梁冰冰却似乎觉得,她该表现得跟岳菱儿有所不同,于是她冲着岳菱儿的背影翻了个白眼儿,然后悄悄抬头看向那个负责引领她的侍女。 那侍女则笑眯眯地向着她点了一下头,转身示意她跟上。那温和的微笑,不由就叫梁冰冰觉得,自己应该是表现对了,便带着得意挺了挺胸,转身也跟了上去。 之后,便轮到林巧儿了。 林巧儿也不知是真被这贵人府邸的行事气派给吓着了,还是习惯性伪装着纯良,自始至终只腼腆地半低着头。这会儿,见负责引领她的侍女向她示意,她胆怯抬头,我见忧怜地看了那侍女一眼,又求助般回头看看阿愁,这才垂头跟在那侍女身后。 她这模样,不由就叫阿愁皱了一下眉,心里正想着,得找个机会把平日里莫娘子教她的那些大家规矩给林巧儿也讲一遍时,她的后背忽然就是一痛。 却原来,有人用力在她背上狠捅了一指头。 阿愁原就生得皮包骨,这般皮肉直接硌在骨头上,不由就疼得她一阵呲牙咧嘴地倒抽气。 回头看去,就只见那余呆子余小仙正冲着她一阵瞪眼呶嘴地示意。再回过头来,她这才发现,那负责引领自己的侍女已经转过身去,正维持着一脸职业性微笑在等着她跟上。 “……” 阿愁不由又是一默。 显然那余呆子是在认真执行着她姑母交待她的“看好阿愁”的职责。捅她这一指头,大概也是因为余小仙注意到之前她曾分神回头去看王大娘,这原是提醒她的好意,偏因着她这一指头,叫阿愁扭头向她看过来时,正好错过了引路侍女向她打过来的眼风…… 因阿愁的这一错失,叫那原本流畅运作着的队伍里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停顿。台阶上的大侍女见了,便对阿愁笑道:“放心吧,你们的行李会有专人搬到你们屋里去的。” 阿愁:“……” ——她能说什么?只能就这么任由那大侍女误会了…… 见她没有辩解,只向着自己屈膝行了一礼,大侍女的眼微微一闪,一边温和微笑着,一边向着阿愁颔首还了一礼。 *·*·* 进得那角门后,角门内是一个由一段花墙围成的小小院落。 这会儿,早一步进来的王小妹等人都于花墙前站着,显然是要等人都齐了后才会一起进府去。 那迎面的花墙上,靠右侧挖着一个宝瓶门,左侧则是一个砌成梅花状的花窗。透过花窗,只见墙的另一边种着一丛芭蕉,芭蕉旁还傍着一块怪石,却是借由梅花窗取景,使得那窗口看上去就像是一幅活生生的蕉石图一般。 这种借景的手段,便是没有跟着莫娘子去过邓阁老家,阿愁于前世的风景名胜里也见多了,自是不以为奇。如岳菱儿等曾跟着各自母亲去过贵人府邸的小姑娘们也没人表现出什么惊奇的神色来,只王小妹那没见识的土包子,于几个领着她们的侍女前叽叽喳喳地赞叹着,奉迎着。 许是因为那几个侍女都没有对王小妹露出什么不耐烦的神色,叫跟王小妹交好的两个小姑娘也开始学着她的模样,向着那些侍女们搭起话来。 等最后一人也进了小院后,那大侍女才跟在众人身后也进了那角门,却是看着依旧叽叽喳喳个没完的王小妹一提唇角,温温柔柔地道了声:“噤声吧。” 这严厉的用词,和那不成正比的温柔声调,不由就叫阿愁的胳膊上爬起一层鸡皮疙瘩。 偏王小妹那贼大胆也不知道是无知者无畏,还是根本就没听出来这话音和话语里的矛盾,只冲着那大侍女一阵嬉皮笑脸,不过到底没敢过分,倒是终于不出声儿了。 等那大侍女头一个出了宝瓶门,其他的侍女们才领着阿愁等人重新整队跟在了她的身后。 宝瓶门内,左侧不远处,便是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门了。 大门前方,正对着一处占地颇广的大庭院,约有两三百步长,一百来步宽。庭院的地面上,是一色青砖铺就的万字不到头吉祥图案。远处,和那朱漆后门遥遥相对的,是一座三间开阔的倒厦厅。这会儿那厅门正大敞着,直到走近了,阿愁等才看到,那位英太太正端坐在厅上条案前的一张高椅上,似正等着她们一般。 十个侍女一对一地领着阿愁等人于厅前台阶下约三步远的地方站下,为首的那个大侍女对阿愁等人吩咐了一句:“都站好了。”便领着那队侍女上了台阶。 上了台阶后,其他侍女都于台阶靠近阶口处站了,只那大侍女人走到厅门外,却是没有进倒厦厅,而是向着厅门内敛手禀道:“回太太,人都带进府了。” 厅门内,一左一右站着那两个垂髫小僮。虽然以这样的距离,厅上坐着的英太太肯定早听清了大侍女的回禀,那左侧站着的垂髫小僮依旧回身走到英太太的身旁站定,向着英太太复述了一遍大侍女的回禀。 那英太太向着那大侍女点了点头。大侍女这才进到厅上,凑到英太太的耳旁不知说了些什么。 半晌,那英太太又点了点头,向着那大侍女抬了抬手。 于是那大侍女行了一礼,退出倒厦厅,回身走到台阶边缘处,示意那十个侍女转身,面向着阿愁等人站定,她则跟个军训的指挥官一般,侧身于一旁站立。 那十人,几乎是一对一地拿眼牢牢盯着台阶下那十个小姑娘。 这架式,不由就叫这十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一阵发怵。除了阿愁和余小仙外,其他几人都是扭着脑袋一阵左右张望。 林巧儿最是乖巧,见阿愁和余小仙都乖乖站着没动,又见她俩都模仿着台阶上侍女们的站姿,她忙也学着她俩,将双手交叠在丹田处,敛息垂首站着不动了。 岳菱儿见状,这才忽然想起她娘的嘱咐来,忙也规规矩矩地站定。她这模样,也提醒了因一时兴奋而忘了她娘嘱咐的梁冰冰,赶紧也依样站好。于是,不管是跟梁冰冰交好的,还是跟岳菱儿交好的,孩子们一个个都有样学样地安静了下来,只有那自以为自己与众不同的王小妹,故意以一种能叫厅上那位英姑姑听到的音量,充着个首领模样,小声安慰着众人道:“别怕,姑姑和姐姐们都很和气呢。” 蠢货! 阿愁垂着眼默默骂了一句,忽然间,就理解了莫娘子在面对王大娘的挑衅时,为什么从来不还手了——还手都嫌降低了自己的智商! 第六十三章·立威 这一站,便站了一个时辰。 此时正是二月初的天气,料峭的春风于宽敞的庭院里打着旋,不到一刻钟,便吹得人浑身一片冰凉。偏那近午的阳光于头顶上直直晒着,又晒得人头顶一阵发烫。 寂静的庭院里,时不时响起一阵脚步声,却是有人于阿愁她们身后的左右两侧角门里不停地出入着。看到这边站着一排小姑娘时,虽能听得出来,有人的脚步声顿了顿,却是始终不曾有人凑近过来看上一眼。 至于台阶上的那一排侍女和那坐在厅上的英太太…… 在站了半个时辰后,阿愁悄悄换着两脚重心时,曾飞快地偷眼往上头瞟了一眼。就只见那十个侍女都维持着原本的姿势,竟是纹丝不动。不仅如此,那将双手交叠在膝盖上,坐在高椅里的英太太,也是纹丝儿都没动。若不是廊下的风,吹得那些个侍女扎在脑后的发丝轻轻飘拂着,眼前这一幕简直像是被人按了暂停键一般。 直到坊间响起午时的报时钟声,英太太那里才轻咳了一声。 那十个侍女仿佛于突然间被接通了电源一般,全都整齐划一地转过身去,向着英太太屈膝半蹲着。 第51节 那余小仙也跟着一同向着厅上行着礼。阿愁和林巧儿飞快对了个眼,眨眼间便也学着她的模样向着厅上行礼。在她们之后,是回过神来的岳菱儿等人。自然,最后回过神来的,还是王小妹。 这般半蹲着,是极考验人平衡的一件事。偏上首那十个侍女就跟一口钟般,连蹲了两刻钟都不见摇晃一下。阿愁等人可就惨多了,早摇摇晃晃地摔倒了好几个。 可见王小妹是被她娘给惯坏了,别人摔倒后,只闷不吭声地爬起来继续半蹲着,只她磨磨蹭蹭地站着歇了一会儿后才继续蹲下,且那动作里明显看得出来偷着懒的。 半晌,才听得厅上的英太太又轻咳了一声,道了声:“起吧。” 台阶上的十个侍女站起身来,却是依旧连裙摆都不曾晃动一下。 阿愁还好些,毕竟她在慈幼院里受了好几年的苦难,这会儿甚至连一直表现良好的余小仙,站起来时都摇晃了半天,体弱的林巧儿更是差点摔倒在阿愁的身上了。 等这些小徒弟们一个个缓过劲来,终于能够站直身体后,英太太才从高椅上站起身来,扶着那垂髫小侍的手迈出门槛,又越过那一排自动让出路来的十个侍女,于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阿愁等人,脸上依旧挂着那温和的微笑,道: “你们当中大概没人认得我,我且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夫家姓王,曾在宫里教过几位贵人写字绘画,也曾执掌过两年的宫规刑罚。如今荣养出来,蒙夫人不弃,叫我管了这府里上下人等的行事规矩。 “虽说你们不是我们府里的人,可既然你们当中有人要在我们府里呆上三年,倒不好单为了你们几个坏了府里的规矩。且这三年里,你们只怕是要跟着夫人出门行走的,若是一应礼仪规矩都不懂,丢的却是我们府上的颜面了。才刚叫你们立了这一个多时辰的规矩,不过是想看一看你们各人的深浅,也算得是对你们的一个大概了解了。结果却是……” 她摇了摇头,看着阿愁等人和蔼一笑,道:“简直不堪入目。” 顿时,原本被她那和颜悦色所迷惑的一众女孩儿们,都被这几个带着恶毒的字眼儿给镇住了。 英太太却依旧笑得那般和蔼可亲,又道:“我原说,你们一个个这么大的人了,只要教导了你们府里的规矩也就成了,今儿一看才吓了我一跳,天底下竟还有这等没个规矩的,一个个站没个站相,坐没个坐相,言谈举止粗陋不堪,叫人不及掩鼻。所谓‘知耻而后勇’,偏我看你们一个个竟都不觉得自己丢人,还颇为沾沾自喜。这才是最丢人的地方!” 她那般毫不留情地骂着人,脸上却依旧一副平静安详的模样。这强烈的对比冲击,立时就叫林巧儿等禀性柔弱的,眼睛里泛起了泪花。 那英太太眼眸一转,暗含锐利的眼打林巧儿的脸上一扫而过,直吓得她眼里含着的泪立时就噎了下去,英太太这才又道: “今儿是你们进府的头一天,照理不该跟你们讲这些的,可这人啊,总有一身的贱骨头,我只怕我若是一开始就对你们松乏了,倒叫你们觉得府里宽松,我也是个好性情的,因此更加不肯上进了。将来你们出去,别人不会说你们懒惰,只说是我没教好人,倒白叫你们带坏了我的一世清名。既这样,倒不如一开始我们就把话说清楚了。我这人呢,看着好相处,其实骨子里最不好相处了。且我还喜欢折磨人,今儿也就算了,不过是一场试练,你们的错处我且放过。从明儿起,你们谁也别叫我抓住错处,不然,我会训得你们哭爹喊娘的。不过!” 她抬起一根肥肠般短而粗的手指,笑眯眯地摇了摇。 “公平起见,我得先交待你们几句我个人的喜好。我这人,极讨厌有人于我的面前哭哭啼啼,你们若是在我面前哭了,我会很恼火的。我一生气,就很爱打人。打得你们哭得更凶的话,我只会更恼火。当年在宫里,因着这个原因,也不知道打死了几个不长眼的。至于你们,既然你们父母师长愿意让你们进府来受教,想来我就算打死你们,他们也不会有什么话好说。” 顿时,阿愁便感觉到,身旁的林巧儿明显打了个哆嗦。阿愁却暗暗以怀疑的眼看了看那英太太。虽然她能从英太太那眼神里看出她果然不是个好性情的人,可这般草菅人命……总感觉不太可能——她却是忘了,这可不是后世那个强调人*权的年代,于这个世界里,平民百姓的性命于贵人眼里,真个儿如草芥一般的,便是出了人命,也不过是罚些银两的事。 显然,像她一样对英太太的话抱有怀疑的人,不止一个两个。英太太似乎也看出来了,不过她并没有就这一点再说什么,只笑道:“丑话已经说在前头了,你们当中有觉得自己可能会熬不下来的,趁着这会儿行李还没打开,赶紧提出来,我也会替你们向你们的父母师长做个解释,定不会叫你们回家挨了骂。可有人要退出的?” 她等了一会儿,见眼前的女孩们都站着不动,便微微一笑,又道:“既然你们没人站出来,就表示我们已经相互认可了。那么,我再说几点。我这人最讨厌的几件事:其一,我讨厌人哭哭啼啼,这之前已经说过了;其二,我还讨厌人不守规矩;第三,我更讨厌别人对我油腔滑调,奉迎拍马;最后一点,我十分十分讨厌人不守本分。 “未来的十天里,你们要跟着我学规矩,学宫里的规矩。许你们会说,将来你们都是梳头娘子,又不进宫,干嘛要学宫里的规矩。呵,梳头娘子和宫里的女孩们原就没什么不同,不过都是侍候人的罢了,跟着我学好宫规,于你们只有好处。与贵人来说,底下人懂规矩,他们才爱用,不懂规矩的,自然永远也入不得他们的眼。只就这一点,将来你们就受用无穷。只是,如今单凭我这般说,你们大概不会信的,将来总有一天会对应出来。到时候你们是恨我也好,谢我也罢,我都不图,我就图你们当下里能听话。” 说着,她回过头来,对那为首的侍女道:“红衣,送她们去她们的院子。”又道,“今儿下午就别派她们什么活计了,只叫她们把自个儿的住处打扫出来,另外,你再给她们讲讲府里的规矩。” “是。”那叫红衣的侍女敛手应了一声,又问道:“两位姑姑那里……” 英太太一皱眉,扭头看看阶下那一众女孩,却是没了个笑脸,道:“亏得她俩给我找事做!这模样的,她们不嫌弃,我可嫌弃着呢。就说我说的,这会儿实在拿不出手,叫她俩暂时歇着吧。” “是。” 那红衣应着,只单一个人下了台阶,看着那王小妹挑了挑眉梢,笑着道了声:“跟我来吧。” 虽同样还是如此温柔的一声儿,王小妹却是再不敢跟红衣套什么近乎了,只鹌鹑似地缩着个头,似想把排在她身后的岳菱儿给拱到前面去一般。 岳菱儿立时没好气地推了她一把,她这才讷讷地跟在红衣的身后。 十个女孩排成一列,跟在红衣身后,从角门旁的小径向右穿了过去。众人跟着红衣沿着院墙下的防火小巷直走出很久,才于一个极偏僻的院落门前停住。那门上,还沾着几缕未撕尽的蜘蛛网。 红衣于院门旁站住,冲着院里一歪头,道了声:“到了。” 王小妹看看她,只得硬着头皮打头里进了那院落。 这院子并不大,只坐东朝西三间屋,却是两大一小。这会儿那三间屋门全都大敞着,阿愁等人的行李被褥都乱哄哄地丢了一地。不过,便是看到各人的行李都丢了一地,这会儿才刚被英太太震慑过的孩子们也没一个敢吱声儿的。 只听红衣在她们身后道:“一共三间屋,两间里面四张床,另外一间两张床,你们自个儿分一分吧。”说着,她只背着个手,站在院门处看着众人,一副不会插手的模样。 十个女孩不由都对视了一眼。那王小妹再一次抢了个头筹,头一个冲进屋去,从地上抱起自己的被褥,一声不吭地就要抢那两个人的小房间。 梁冰冰一看不乐意了,猛地横住一步拦住她,道:“先商量商量怎么分。” 王小妹撇嘴道:“有什么好商量的,谁抢到算谁的。”又眼珠一转,拿肩拱着梁冰冰道:“快些,咱俩一间。” 梁冰冰一听,立时没了意见,过去也抱起自己的被褥。 岳菱儿看看那边,回头拉着余小仙和林巧儿、阿愁道:“我们四个一屋,不跟她们抢。” 三人都点了点头,干脆也不跟人争,就占了那间堆着行李被褥的房间。 剩下的几个女孩见了,也不知道是自觉争不过那人前一向要强的梁冰冰,和被王大娘惯得不知天高地厚的王小妹,还是因为有红衣站在她们身后看着,都默默抱了行李被褥,去了剩下的那一间屋。 见行李都被人抱出去了,余小仙看看阿愁和林巧儿,对岳菱儿道:“她们比咱俩小,让她俩睡靠里的床,我俩睡外面。” 岳菱儿笑着应了,四人便各自收拾起床铺来。 而,和阿愁她们这一屋的平和不同,隔壁那四人屋里,很快便响起抢床铺位置的争吵声。倒是两人屋里的梁冰冰和王小妹相安无事。 红衣于庭院里看着各人分妥了床铺,唇边不由抿出一丝不以为然的冷笑,却是回手就于院门边种着的一丛竹子上掰下一根细竹枝,又拿竹枝“嘭嘭”敲了两下院门,道:“安置好了,就都出来吧。” 很快,阿愁这一屋的四个就出来了。接着,是王小妹和梁冰冰。最后,才是另一个四人屋里的那四人。 红衣笑了笑,对眼前十个女孩道:“看来你们没把英太太的话听到耳朵里去。” 原本还在暗地里推搡着的那四个女孩一愣,赶紧站好。 红衣叹了口气,拿细竹枝指着阿愁等四人道:“你们四个,站一边去。” 阿愁等愣了愣,倒也没敢耽误,全都站到了一边。 红衣笑着又指了指剩下的六个人,道:“把裙摆都提起来。” 那六人全都一怔,便是惷笨如王小妹,此时也感觉不对了,忙问道:“姐姐这是……” 红衣一抬眉,笑道:“可别叫我说第二遍。” 梁冰冰倒也干脆,“哗”地一下提起了裙摆。剩下的女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都犹犹豫豫地各自提起了裙摆。 除了梁冰冰外,其他几人都只提起了外面的绵裙,里头的衬裙却是都没有提上去。 “露出小腿来。”红衣命令道。 此时,那六人再不可能不知道,这是要挨打了,不由都呆呆地看着红衣。 于是,红衣唇边的笑终于完全冷了下去,却是猛地扫着那细竹枝一敲廊柱,沉着脸喝道:“莫要再叫我说第二遍!” 剩下的五人一抖,赶紧提起里面衬裙的裙摆。胆子小些的,甚至都闭起了眼。 红衣满意地看看眼前六双雪白的腿肚子,却是回手就指住了人高马大的余小仙。 “你,”她喝道,“你过来,给她们一人五下。”说着,把手里的竹枝递了过去。 余小仙一愣,正要张嘴说什么,岳菱儿赶紧悄悄捅了她一手肘。 她看看岳菱儿,再看看似笑非笑看着她的红衣,便闭了嘴,走过去接了那竹枝。 “不许偷懒呀,”红衣的声音里重新恢复了那种笑意,对余小仙温柔笑道:“否则,我可是要连你一起罚的。” 余小仙默默打了个寒战,便真个儿认真地打起人来。 第一个挨打的,是梁冰冰。 还没个筷子粗的竹枝,打在人身上其实并不怎么疼,可要命的是当众受罚的那一份屈辱。 梁冰冰的眼里不由就泛起了泪花。 背着手站在梁冰冰面前的红衣看着她笑了笑,轻声慢气道:“才刚太太说的话,你们可别当过耳清风了。太太讨厌的事,其实恰巧也是我所讨厌的,所以,你们最好别发出一点儿的声音来,不然害我加罚了你们,你们可别怪我无情呀。” 她这般一说,那眼泪正在眼眶里打着转的梁冰冰忽地冲她一瞪眼,便果然硬气地咽下眼泪,竟咬着牙一声也没吭。 她这倔强的模样,倒引得红衣对她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倒是个有气性的。只望你把这气性用在正道上才好。” 说着,她转身走到屋前的廊下,只背着个手,跟个老夫子般,在那竹枝打在小腿上的“噼叭”声里,把府里的府规给稀里哗啦背了一遍,也不管那正在受罚和看着人受罚的阿愁等人这会儿有没有那个心思来细听这些府规。 直到背完了,她才说道:“府里的头一条规矩,上头交待的事,再难你也得完成。夫人交待我把府里的规矩给你们讲一遍,便是我再不耐烦,我也得做到。如今我说了,至于你们记住了多少,只看你们自个儿的本事了。反正府里的条条框框也多,估计你们一时也背不下来。便是背不下来也没什么要紧,不过是多挨几回打的事,打多了,也就能记住了。” 此时,那六人都已经受刑完毕。果然是一个个都被红衣的话给吓住了,六个挨了打的,最多只敢默默掉眼泪,还真就没一个敢出声的。 红衣看看拿着竹枝呆呆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余小仙,笑了笑,冲着阿愁等人招了招手,命她们重新站回队列里,又道:“英太太别的都好,只一点不好,性子急躁了点。今儿就只顾着跟你们生气了,倒是忘了跟你们说,你们的行为举止到底哪里出了错。我看你们一个个木头似的,只怕不跟你们点明了,你们打死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样的错,明儿再犯起来,还得惹太太生气。既这样,今儿我就辛苦一下,给你们说一遍吧。只一条,我就只说这一遍,你们可得给我改了,若同样的毛病下次再叫我看到,可就不是这小竹枝子打人了。府里的府规,犯了规矩的,小错挨小板,大错挨大板,两次大错,直接就是鞭子侍候了。我不喜欢鞭子,也不想把鞭子使在你们身上,不过这得看你们自己的。” 说着,她走到依旧排在队首的王小妹面前,居高临下看着她冷笑道:“今儿你一定觉得自个儿很得意吧,觉得得了脸面。别人给你好脸时,却未必就代表着别人是真个儿高看你一眼了,许不过是懒得降低身份来指正你罢了。如今你们入了我们府,便是我们府里的人,行动间代表的,全是府里的体面。你巴结奉迎的那一套,看着可真膈应人。知道的,不过说你是自个儿下贱,不知道的,只当我们府里全都是这等不知自尊自重的低贱货色了!且,你的话也忒多了,还没个眼色。做下人也好,做梳头娘子也好,总是侍候人的。是侍候人的,就该知道自己的本分,无缘无故跟人套什么近乎?!做好你的分内之事,比跟谁套近乎都强!” 说完,对她喝道:“伸出手来!”又命令着余小仙,“五下,叫她好好长个记性!” 那王小妹于家里从没挨过打,这会儿才被打过腿,居然又要被打手,她那刚止住的眼泪立时又涌了出来。她不敢对红衣流露出什么不满,便只狠狠地拿吃人的眼神瞪向执行刑罚的余小仙。 红衣却是仿佛没看到她那眼神一般,转过身来,走到岳菱儿面前,冷笑道:“那丫头行事不端,你作为同伴,不仅不加以劝阻,还嘲笑于她。没个同僚友爱。伸出手来,三下!” 却是又往前,走到梁冰冰面前,冷笑道:“她嘲笑人,你就嘲笑她,你也不比她好多少。同样三下!” 却是越过林巧儿和阿愁,先把后面的几人一一都找着理由罚了,然后才一转身,重又走到原本都已经松了一口气的林巧儿面前,看着她冷笑道:“这般装着可怜给谁看?!还是说,你指望着哪个英雄能跳出来救了你这美人儿?!自个儿不知道振作,总指望着别人替你出头,这种人最是可恼,五下!” 那林巧儿的眼泪“哗”的就下来了,求救般地看向阿愁。 阿愁还没个动静,只见红衣一转身,指着林巧儿恼道:“再打五下!”又瞪着林巧儿道:“以后别再叫我看到你拿这种眼神看着人!谁也不欠你的,没人天生就该帮你!” 林巧儿垂下眼,再不敢看向阿愁了。 阿愁心里正同情着她,不想红衣忽地一扭头,又转向了她。 “你个烂好人!”她冷哼道,“若不是有你这样的惯着她,”她一指林巧儿,“她哪能处处都立不起来?!还有,才刚在外头的时候,她,”她再次指向余小仙,“捅你那一指头,害你差点犯了错时,我给你机会替自己解释,你为何不解释?!不分是非烂好心,包庇同僚,同样是罪。五下!” “还有你,”她回头指向余小仙,“多管闲事耽误事,同样也五下!” ——得,阿愁算是看明白了,这是下马威啊!不管她们一个个是真有错还是假有错,这顿打谁也逃不掉。 第六十四章·吵架 十个人全都挨完打后,那红衣又监督着她们抬水擦洗了房间院落,直到连院门都擦洗得一尘不染,她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时,天色已经昏暗了下来。看看这些被折磨得脸色发白,且都没吃午饭的小徒弟们,红衣忽然“噗嗤”一笑,收了那严厉,和颜悦色地笑道:“行了,都别苦着张脸了,你们没吃午饭,我不也陪着你们没吃嘛?将来于夫人跟前伺候时,若是一时走不开,饿上一两顿也不是没有的事,你们且从现在起慢慢习惯起来吧。” 虽然她又重新恢复了和蔼,这会儿却是连王小妹也不敢再信她笑容里的亲切有几分是真的了。 见几个女孩都是一阵面面相觑,不敢动作的模样,红衣微微一笑,道:“如今你们规矩还没学好,自然不能任你们在府里乱走,等会儿我会派人给你们送晚饭来。吃了晚饭,你们谁都不许出去,只在屋里好好歇着吧。还有,府里的规矩,每天卯时三刻准时于后厅上点卯,不过在你们学好规矩前,暂时可以不用去后厅点卯。明儿一早我于卯时四刻过来,你们最好于那个时辰前一个个都梳洗好了。明儿……” 她顿了顿,却是邪魅一笑,道:“可还有得你们受的呢。” 顿时,廊下垂手站着的女孩儿们全都默默打了个哆嗦——谁说这府里的姑姑姐姐和气来着?这也太可怕了…… 那红衣的身影消失于院门外后,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梁冰冰才壮着胆子跑到院门旁,探头往门外看了一眼,回头往那擦洗得光可鉴人的前廊上一坐,叹着气道:“走了。” 顿时,林巧儿一个没忍住,捂着脸就哭着跑进了屋去。 紧跟着,也有好几个都哭了起来。 第52节 阿愁看看其他人,别人她不认得,便赶紧追着林巧儿进了屋。 只见林巧儿扑在床上,哭得几乎上气不接下气。 阿愁的手才刚放在她的身上,她立时转过身来,冲着阿愁愤愤道:“我是那样的人吗?她凭什么那么骂我?!她根本就不认得我……” 阿愁:“……” 说实话,以第一眼的印象来说,林巧儿还真给人那样的感觉呢…… 此时岳菱儿也追了进来,抚着林巧儿的背道:“她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她只是想要给我们每个人一个下马威罢了。” 跟在最后的余小仙回手关了门,扭头对岳菱儿冷哼道:“你就惯着她吧!”却是走到林巧儿的床前,看着林巧儿又道:“我看红衣姐姐没说错,你总仗着你年纪小,总想借着别人帮你逃开那些你不想去应付的事,这总是真的。” 林巧儿抬头看看她,再看看被余小仙这“大实话”给堵得反应不过来的阿愁和岳菱儿,“呜”地呜咽一声,扑在被褥上哭得更凶了。 “哎呦,你可真是……” 岳菱儿赶紧伸手推了余小仙一把。 那余呆子撇了撇嘴,还想要说什么,岳菱儿一把捂住她的嘴,喝道:“你个呆子,不会说话就别说!” 余呆子拿开她的手,翻着眼道:“不就是挨了打嘛。错了就是错了,下次改了就是,有什么好哭的。” 阿愁叹了口气,觉得这余呆子的情商是硬伤,只得摇了摇头,抚着林巧儿的背道:“红衣姐姐的话说得难听,不过是想借着这法子叫我们把她的话都听进耳朵里去罢了。” 前世时她奶奶也一向是如此行事的。 又道:“她那意思,不过是想叫你坚强起来……当然,这不是说你不够坚强,只是那些不认识你的人,看到你的第一眼,总觉得你这人看起来柔柔弱弱的,才会给人留下那样的印象罢了。你想改了你在她眼里的印象,以后在她面前好好表现,叫她知道你不是那种人,不就得了?你现在这样哭哭啼啼的,叫她知道了,可不就合了她那错误的印象了?” 林巧儿听着,那哭声果然小了不少。 不一会儿,外面院门处传来一阵动静,原来是两个婆子抬来了她们的晚饭,却是每人两个馒头外加一碟小菜。 那余呆子看看依旧抽噎个不停的林巧儿,便拉着岳菱儿去替四人打饭了。 听着人都出去了,林巧儿才从枕头上抬起头来,咬着牙恨恨道:“我一定叫她后悔这样想我!” 阿愁伸手摸摸她的头,笑道:“这就对了嘛。” 林巧儿把脸埋在枕头上,半晌,才瓮声瓮气道:“其实她说的没错,可是,凭着这就打了我十下……呜,只我挨的打最多,我没脸活了……” 阿愁:“……” ——和着这孩子哭了半天,不是因为觉得红衣冤枉了她,而是觉得她挨打最多,当众丢了脸面呢…… 她低头看看早已经不痛不痒的掌心,叹了口气。体罚什么的,只怕以后不会少吧…… 她正想着,门外忽然传来咣当一声响,紧接着,便是余小仙恼火的叫声:“你干什么?!” 阿愁赶紧下了床,跑过去拉开门,就只见她们门前的木廊上正倒扣着一只碗,以及两只滚到墙角处的馒头。 那王小妹斜眼看着余小仙道:“喊什么喊?我又不是有意的。” 阿愁眉头一皱,道:“不管你是有意还是无意,这总是你打翻的吧?道歉总会吧。” 王小妹扭头看看她,冷哼道:“关你什么事?!” “同僚友爱,”阿愁道,“自然关我的事。还是说,你没挨够打?” 林巧儿挨了十下手板,王小妹则是手上腿上各挨了五下,所以也算得是挨打最多的一个。 阿愁这一说,立时就叫王小妹黑了脸,正想说什么,却是忽然又想到了别的事,只丢开阿愁,抬手指住余小仙冷笑道:“同僚友爱?!可是她动手打的我们!” 其他孩子因她这一句,立时想起“执法”的是余小仙来,不由全都以一种不善的眼神看向余小仙。 阿愁冷笑一声,道:“小仙也不过是奉命行事而已,真正要打我们的人,可是红衣姐姐。你这是在怪红衣姐姐打错了人?还是说,你不敢找红衣姐姐的麻烦,就把这腔怨气发泄到小仙头上?不管是哪种,事情总因着红衣姐姐而起,我看还是叫人去把红衣姐姐请来吧,省得明儿红衣姐姐知道,又得说我们是包庇同僚了。” 她这般一说,原本被王小妹拱起火的女孩子们立时都痿了。有胆小的,直接就拉着同伴回了屋。 王小妹见状,也冷哼一声便想走。余小仙赶紧堵住她的去路,指着地上的馒头道:“你打翻了我们的晚饭,这怎么说?!” 王小妹低头看看那馒头,眼珠一转,坏笑道:“翻了就翻了,道歉而已。对不起了。”说着,冲着余小仙呲牙一乐,拿着她那份馒头小菜转身便又要走。 “可是,”余小仙拉住她,怒道:“被你打翻了一份,我们四个人就少了一份了!” “那关我什么事,我已经道歉了。”王小妹从余小仙的手下抽回胳膊,看看阿愁,忽然笑道:“不过是掉在地上了而已,又不是就不能吃了。你们若是嫌弃,给她呀,”她一指阿愁,“她这么个叫花子肯定不会嫌弃的。”说着,只笑嘻嘻地看着阿愁,似等着她的反应一般。 阿愁皱了皱眉,伸手拉回还要跟王小妹争执的余小仙,道:“今儿是我们来的第一天,可莫要惹事,引来了红衣姐姐就不好了。” 余小仙愣了愣,不由恨铁不成钢地瞪向阿愁,才刚要说话,就听得王小妹嗤笑一声,看着站在一旁啃着馒头的梁冰冰笑道:“看到没?就知道她不敢惹我。”说着,跟在梁冰冰身后便要回屋。 阿愁冷笑一声,她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趁着王小妹没个防备的当儿,阿愁忽地窜上去,一把抢过她碗里的那两只馒头,回手塞给余小仙,又顺手将余小仙推进她们的房内,一边拉起那门,一边对被她的突然袭击给惊得呆在那里的王小妹笑道:“不过是打翻的东西而已,谁打翻的谁赔,也没个必要惊动红衣姐姐不是?” 等王小妹反应过来,尖叫着向阿愁扑来时,阿愁早牢牢地拴好了门。靠在门的背后,听着王小妹在门上又踢又打,她闲闲又道:“你可小心些,这可是夫人府里的门,撞散了或者撞坏了,我只怕你明儿不好交待呢。” 那王小妹哪里是个肯吃亏的,便是不敢再踢门,却是禀着陋巷里学得的一身泼妇本事,堵着阿愁她们这间屋的屋门一阵谩骂。 此时,那手里依旧拿着阿愁塞给她的馒头的余小仙,早被阿愁的举动给惊得一阵目瞪口呆了。 原本扑在床上哭着的林巧儿和手里依旧举着两只碗的岳菱儿,二人也看着阿愁一阵呆怔。 因外头的话骂得实在难听,阿愁伸手掏了掏耳朵,对着屋内呆怔住的三人大声笑道:“今儿英太太才说我们一个个粗陋不堪的,我原还不服气呢,听着外头这些话,可不是叫人不堪入耳嘛。就是不知道这些话明儿传到英太太耳朵里,又要得个什么评语了。” 顿时,外头安静了片刻。 不过,也只安静了片刻而已。片刻后,王小妹又尖叫着开始骂人了,虽然话不再那般不堪入耳,到底聒噪得不行。 阿愁原就不擅长跟人吵架,这会儿被人堵在门里,她不禁一阵无奈。想了想,回身对着门外大声道:“声音再大些,没关系,这会儿天还不算晚呢,外头不一定有人能听到你的声音。就算有人听到,应该也不会有人多事跑去告诉红衣姐姐的。就算红衣姐姐来了,大概也不会因你故意打翻我们的馒头而生气,不定还能再奖你两个馒头呢。” 果然,外头又静了一静。只是,安静了片刻后,那王小妹依旧不依不饶地在门口骂着人。 就在阿愁已经无计可施时,另两间屋里的女孩中,到底有那胆小怕事的,生怕王小妹的动静真个儿引来红衣,便都一个两个地出来劝着王小妹。就这样又磨叽了约一刻钟的时间,那王小妹才恨恨地对着阿愁她们的房门啐了一口,骂了声“缩头乌龟”,愤愤地跟着梁冰冰等人回了自己的屋。 听着门外终于没了动静,阿愁不由就靠着那门长长出了口气,然后盯着自个儿那在微微颤抖着的手脚一阵苦笑,她果然是不擅长跟人吵架呢…… “噗!”忽然,屋里响起一声轻笑。 阿愁回头,就只见岳菱儿早放下了手里的碗,过来伸手一拧她的腮,回头看着林巧儿和仍直勾勾瞪着阿愁的余小仙笑道:“原当这是个呆头呆脑的,原来这牙口也挺不错的!” 阿愁不由就于心里又默默甩了一把冷汗——老黄瓜刷绿漆。她一个成年人,对阵一个才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居然被人骂得还不出口,且还被吓得一阵手脚乱抖……太丢人了,不提也罢…… *·*·* 和骨子里是个成人且还是慈幼院出身的阿愁不同,其他那些孩子几乎都是初次离家。加上白天所受的委屈,到了晚间,熄了灯后,原本都已经半迷糊了的阿愁,忽然就听到耳旁响起一阵嘤嘤的鬼哭,直惊得她胳膊上立时就爬起一层鸡皮疙瘩。 再仔细一听,她才发现,原来是林巧儿和岳菱儿二人各自把头埋在被子里小声哭泣着。 捂着激跳着的胸口,阿愁不由就对着那漆黑的屋顶翻了个眼,然后下床,于林巧儿的床边坐了,伸手拍着她道:“想家了?” 林巧儿把头探出被子,却是呜咽一声,伸手就抱住她的胳膊,将她往自己的床上拉。 阿愁:“……” 春寒料峭的夜晚,只披着一身薄袄的她只得顺着林巧儿,被她拉进了被子里。 林巧儿将头枕在她的肩窝里,在她耳旁抽噎道:“你也觉得我是那样的人吗?觉得我总假装着我很弱,骗人来帮我?” 阿愁:“……”她能不回答这个问题吗? 显然她的沉默就已经是回答了,所以林巧儿又道:“我真不是有意那样的,我就是……就是……就是觉得我不行,我才……才那样的。可我真的没有想要利用谁的意思……” 好吧,看来这孩子还是挺在意红衣那些话的。 其实阿愁并不觉得她那样有什么不好,不过是施着一些小手段替自己谋一些方便而已。愿意给她行那个方便的,自然不会介意她这样的小心机;不愿意的,自然也不会叫她给利用了……不过,事有两面性,林巧儿那样行事,一切都只在于一个“愿者上钩”。如果“上钩”的那人忽然不愿意了,只怕就会觉得自己是被利用了,觉得自己的付出不值得…… 这般想着,她小心选择着字句道:“其实吧,我觉得,你偶尔那样也没什么,愿意照顾你的,自然会愿意照顾你。可人心难测,人也不是一成不变的,许今儿他愿意照顾你了,明儿就不愿意了。不定到那时候,他会觉得,之前对你的好,是你在占他便宜。许在别人看来,也有可能就成了你是在利用他们了。” 可便是她已经在小心选着字眼儿了,这些话似乎还是刺激到了林巧儿。阿愁可以感觉到,林巧儿那原本正抱着她胳膊的手臂僵了一僵。 阿愁心里不由叹了口气,觉得自己两世为人,竟也没能学会该怎么委婉说话。难怪前世时,到了最后,她干脆懒得跟秦川辩驳什么了…… 她这里下意识走神时,就听得林巧儿把脸埋在枕头里,低声道:“你就是那样觉得的吧?” “什么?”阿愁没听清。 林巧儿抬起头,看着她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我那样不好?” 阿愁眨了眨眼,诚实摇头道:“我没觉得你那样不好。实话告诉你吧,那天我还在想,我要跟你学一学这一手呢,有时候挺管用的。” 她觉得她这里是在夸着人,却不知道,这会儿林巧儿心里早别扭了起来。 那林巧儿把脸埋在枕头里闷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推着她道:“谢谢你陪我,我不哭了,你回去睡吧。” 阿愁低头看看她,见她眼里果然没了泪光,便伸手拍了拍林巧儿,翻身下床回到自己的床上去了。 只听林巧儿在她身后又道:“谢谢你劝我的这些话,我都记下了。” 阿愁回头笑道:“没什么,你能想通就好。” 她钻回床上时,却是没有注意到,林巧儿看着她背影时,那带着怀疑的复杂眼神。 回到自己的床上,阿愁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把被窝给焐热了。朦胧间,她才刚要入睡,忽然就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抬头看去,只见林巧儿下了床,抱着枕头跑到了岳菱儿的床边,跟她挤在了一张床上。 阿愁愣了愣,隐约间,感觉到她好像疏忽了什么事。她还没想明白,就听得屋里响起林巧儿的声音。 “菱儿姐姐,你也想你阿娘了吧?”她小声道。 “嗯。”岳菱儿的声音里带着隐约的鼻音。 “我也想我娘了。”林巧儿的声音里也染上一丝哭腔。顿了顿,二人便抱在一起呜咽了起来。 ——好吧,我果然不是个真正的儿童,难怪安慰不了那孩子。阿愁想。 黑咕隆咚的半夜时分,压抑着的隐隐哭声,以及半透明窗纸上那似鬼影般摇晃的树影。虽然明知道这哭声来自那两个小姑娘,阿愁的胳膊上仍是默默又爬起一层鸡皮疙瘩。 在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嘤嘤鬼哭声中,那余呆子忽然从床上弹坐起来,冲着对面低声怒吼:“鬼嚎个什么?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 第二天,果然如红衣所说,够她们受的。 那红衣竟是从最基本的站立行礼开始,一个动作一个动作的纠正着她们。若说前一天英太太罚她们于庭院里站了半个时辰,不过是小菜一碟,那么今儿就是一整套的大餐了。 上午,阿愁等人练了一上午的站功。等到了午饭时,人人的腿肚子都不会打弯了。于是她们下午便又改练了行礼。那半蹲的姿势,一蹲便又是一下午。等到了晚上时,她们一个个的腿又都伸不直了…… 一天辛苦下来,就算王小妹有心想要找机会报复阿愁,这会儿也再没那个体力了。 正式受训的第二天,英太太过来检验了一回她们十人的站立和行礼。几人里,只余小仙、阿愁、岳菱儿、林巧儿和梁冰冰这五人过了关,剩下的五人,每个人都挨了五板子——却再不是红衣那意思意思的小竹枝了,而是真正三指宽的刑罚板子。 若说受训的头一天里,多少还有人抱着偷懒的小心思,这般真正挨了一回打后,所有人都跟上了弦一般,再没一个人敢不走心了。头一天里还时不时拿眼挖着阿愁的王小妹,从第二天起,便只顾着咬牙跟上进度,再没那个力气搞出什么事端来了。 这般,等到了第五天,连阿愁她们自己都觉得自己变得跟之前不一样了。 便是红衣不在她们院子里监督她们,一个个也发现,她们说话时的声音竟都于不自觉间减小了音量;每个人走路时,脚下也再不是虎虎生风,甚至常常是人到了身后她们都没听到对方一点的动静。 第53节 至于一开始的站立行礼,如今便是一个个还比不上英太太跟前的那些姐姐们,至少也能站得如一棵松般挺拔,蹲得似一口钟般扎实了。 进府后的第五天,红衣正带着阿愁等人在院子里练着“端盘子功”时,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嘻嘻哈哈的笑闹声。转眼间,原本紧闭的院门被人不客气地一把推开。 阿愁等人吃惊抬头,就只见一个穿金戴银的小姑娘站在院门处,先是探头往院里看了看,然后回头对身后招手笑道:“看吧看吧,果然都在这里呢,我没骗你们吧!” 随着她的话音,只见院外呼啦啦进来好几个衣饰华丽的小郎君小娘子们。 红衣愣了愣,赶紧从廊上下来,迎着那些人走了过去。便是红衣嘴里还没叫出“小郎”这样的字眼来,阿愁也已经一眼就看到了那两位被莺莺燕燕所簇拥着的王府小郎君。 于红衣的招呼声里,那二十六郎李程冲着阿愁露齿一笑。 他的身旁,二十七郎李穆带着一脸歉意跟红衣说着话,那从阿愁脸上一扫而过的眼,却是莫名就叫她眉心里一阵刺痒。 第六十五章·青眼 就在阿愁的眼和李穆的眼对上时,李穆的身后,那院门外,又进来两个人。 一个是年约十三四岁左右的少年,生得甚是儒雅。另一个,竟是阿愁的熟人——少房东周昌。 看到周昌时,阿愁的小眼儿不由瞪大了一圈。走神之下,手中托着的青砖一斜,竟险些儿掉了下来。 此时李穆也注意到她手上托着的那块青砖了。顿时,他的眉头就是微微一拧,面上却是不显,依旧笑问着红衣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红衣还没回答,那领着他们一行人闯进来的赵帘秀就抢着笑道:“表哥没看出来?红衣姐姐这是在教这些丫头规矩呢。”又看着李穆,嘴里却问着红衣道:“不是说,这些都是被送来跟洪白两位姑姑学手艺的吗?怎么倒学起府里的规矩来了?” ——虽说是宜嘉夫人答应授艺,可如今她到底身份不同以往,是再不好直接跟阿愁她们这些执贱业者有什么来往的。所以,真正授课的,也只会是那两位姑姑。 显然,在李穆拐着弯地引着赵帘秀等人过来时,曾跟人讨论过这样的问题,所以赵帘秀在抢着问出这个问题时,才会那般看着李穆的眼色。 于是,李穆便回应给她一个温和的笑容。 这温柔的一笑,不由就叫那跟李穆同龄的赵帘秀红了脸,眼神里闪过一阵掩饰不住的欢喜。 而同样是这一眼,却是引得围在李穆四周的那些赵家女孩们,纷纷对那赵帘秀投去一阵不善的目光。 虽然红衣依礼敛袖而立,其实眼尾处一直在扫着这些小娘小郎们的动静的。自然,几位小娘的眼神变化,一个也没逃过她的眼。她却只装作什么都没看到的模样,只恭恭敬敬地答着话道:“没个规矩不成方圆,她们到底要在府里呆个三年,所以还得先教好了规矩,才能送到两位姑姑那里去。” 李穆看看廊下的阿愁,心里不由一叹。到底是他思虑不周,倒白叫阿愁受了一回苦楚。 他这里正想着怎么令阿愁脱困时,李程已经先他一步跳出来,却是跑到廊上,就直接抓过阿愁手里的青砖给扔到了一边,拉着她的手,回头对红衣道:“别人我不管,这丫头可是我罩着的人,红衣姐姐可别刁难了她。” 阿愁:“……” 她看看李程握在她手腕上的手,再看看那飞出去落在泥地上的青砖,然后抬头看向红衣,又飞快看了一眼身边的九个小伙伴。 自然,红衣此时的脸色肯定不会好到哪里去。而她的身旁,九个小伙伴中,那眼色也是各具意味。 这熊孩子,这是打算把她架在火上烤吗?! 就在阿愁挣扎着抽回手臂,正要开口时,那边李穆的眼一闪,也几步上了台阶,却是拿过林巧儿手里的砖,也随手往廊下一抛,回头对红衣笑道:“红衣姐姐莫怪,这两个丫头跟我们是旧识……” 他话还没说完,原本沉默跟在他俩身后的那个儒雅少年便出声打断了他:“廿七,二十六!”少年冲着李穆和李程二人皱眉道:“莫要胡闹。” 虽然被阿愁挣脱了手腕,二十六郎依旧站在她的身前,居高临下对那廊下的儒雅少年笑道:“我俩哪里胡闹了?原就是找着她……”他看看站在李穆身旁的林巧儿,加了个字:“……俩来的。” 李穆也对那少年笑道:“二十三哥,我俩就找她俩说两句话罢了。” 阿愁这才知道,这一身书卷气的男孩,原来也是王府里的小郎君,看来是排行二十三的。 这般听着三人间的相互称呼,她忽然就发现一件奇怪的事。那二十七郎在他两个兄弟的称呼中,都被叫作“廿七”,可不管是二十七称呼着那两位小郎,还是那两位小郎彼此间相互称呼,却都是规规矩矩的“二十三”或者“二十六”……为什么就不是“廿三”或者“廿六”呢? 她这里依着规矩垂眼胡思乱想时,就听得李穆对红衣笑道:“红衣姐姐莫怪,实在是打年后我们就没见过她们了,听说她俩如今都进了府,我俩难免都有点好奇,就只借她俩出去说一会儿话,一会儿就把人送回来。可好?” 对于林巧儿和阿愁竟跟两位王府小郎是旧识一事,总在府里不出门的英太太和红衣还真个儿都不知道。如今两位小郎——特别其中还有未来的家主廿七郎——开了口,红衣心里便是怎么不对味儿,此时也只得默默后退一步,任由两位小郎把人给带走了。 许别人会觉得,被两位尊贵的小郎君认作旧识,是一件很值得荣耀的事,再世为人的阿愁可不觉得。特别是,她清晰地从红衣眼底读出“不以为然”四个大字。 就在阿愁犹豫着要不要拒绝时,只见林巧儿已经乖乖巧巧地跟在李穆身后下了木廊。 见李程伸手要来拉自己,阿愁眨着眼避开他的手,抬头看向红衣。 她看向红衣那征询的眼,似乎叫红衣眼里的不以为然略淡了一些,便看着她点了一下头,又回头对着林巧儿嘱咐了一句:“好生侍候小郎小娘们,莫要忘了规矩。” 阿愁和林巧儿都向着红衣屈膝行了一礼,这才跟在那一群小郎君小娘子的身后,呼啸着离了那小院,直把那一地或羡慕或嫉妒或不屑、不忿的复杂眼神全都留在了身后。 才刚一出院门,李程就蹦到阿愁面前,对她笑道:“其实你们进府的头一天我们就知道了,原想着当天就过来找你们的,可不巧了,那天也是我们拜夫子进学的日子,竟是没能找着空儿偷溜出来。” 又叹着气道:“廿七也真是,他又不是一个人进学,便是没那几个陪读,总还有个二十三哥陪着他呢,可他竟非要把我也拖上。你看看,我可是那读书的材料?可坑死我了。偏永昌先生还不是王府里的那些不管事的夫子,把我们几个都当犯人似的管得极牢,且一旁还有二十三哥看着,叫我们找不着一点机会溜出来找你。亏得每五天就能有一天的休沐,我和廿七才能得着机会来找你。” 原来如此。阿愁此时才明白,原来她们进府那天,英太太说“府里有事”,竟不是敷衍,而是果然有大事——廿七郎正式拜师呢!作为他的干娘兼亲姨母,府上可不得替他大办了。 想着她们这些人连后门都没有资格进,只能走角门,再看看周围锦衣玉食的一伙人,便是个成年人,阿愁心里也忍不住升起一阵嫉恨——万恶的旧社会! 二十六郎却是对她心里翻腾着的黑暗面一无所知,依旧快快活活地跟她唠叨着他和廿七二人的近况。 却原来,李穆拜的老师,竟不是别人,而是那于文坛之中颇负盛名的永昌老先生——就是那梅花书院的掌院,二十三郎的亲外祖父。 这般听着二十六郎说着那二十三郎、永昌老先生、以及宜嘉夫人和廿七郎之间那单纯又不怎么单纯的关系时,阿愁心里不由就又暗黑了起来——两位王府里的庶出小郎君,加上一个有钱的宜嘉夫人(以及其身后的一个“隐形*oss”),一个有名的永昌先生(以及其身后的一片“桃李天下”),几方势力搅在一处,只怕就是王府里嫡出的小郎,遇到这二位,也得先退避一二吧。 想到这里,阿愁忽然就动了动眉尖。因为她忽然间不太记得,王府里是不是有嫡出的小郎小娘了。不过,她想,有没有的,这些人原跟她也没什么关系。倒是这二位总拿她当个玩具耍着的小郎,只怕已经给她招来了不少的麻烦。不说红衣那不满的眼神,只她身边的那些小伙伴,以后该怎么相处,只怕也都成了问题。 从前世时,阿愁就从不认同“人之初性本善”这句话。以孩子的天性来说,虽然也有美好的一面,但其黑暗的一面却是要比那能够控制自己的成年人更为黑暗可怕。比如当年,她就曾因一时的嫉妒而险些犯下杀人的重罪。因此,她深知,两位小郎的所谓“青眼”,会叫她于小伙伴里落个什么样的下场…… 她微微抬眼,从眉下看向侧前方。 她的侧前方,林巧儿半垂着头,一脸乖巧地跟在廿七郎身后。 相对于仅只受到二十六郎“青眼”的自己来说,显然为二十七郎所看中的林巧儿,身上的压力要更大一些。 她这般同情着林巧儿时,忽然就感觉到一股落在她身上的视线。 顺着视线看过去,却原来是落在他们身后的周昌。 她回头看向周昌时,二十六郎也注意到了她回头的动作,便回身一把将周昌抓了过来,推到阿愁的身边,笑道:“你俩又不是不认识,也不知道打个招呼。” 阿愁:“……” 周昌:“……” 于是二人僵硬地笑了笑,便一个向着另一个作揖,另一个则屈膝回礼。 见他二人笑得如此僵硬,二十六郎哈哈笑起来,正待要调侃他二人一句,前头忽然爆起一阵轰笑。最爱个热闹的他立时丢下这二人,追上李穆问道:“你们笑什么?” 李穆悄悄回头,看了一眼跟周昌相对无言的阿愁,心里默默一哂,便叫过赵帘秀,让她把刚才说的笑话给二十六郎再重复一遍。 赵帘秀活泼地答应着,眼眸里忍不住带上一丝得意之色。而四周那些脸上看着笑意盈盈的女孩子们,在避着李穆看向赵帘秀时,那眼神里则都不约而同地又多了一把钢针。 李穆心里再次冷笑一声,只悄悄缓着脚步,偷偷听着身后的动静。 他的身后,阿愁和周昌却是一阵相对无语。他俩都不擅长主动跟人搭讪,何况,便是对方年纪再小,终也是个异性。周昌一向知礼,自然知道避讳。阿愁则是猜到周昌如今应该是伴读的身份,怕提及此事叫他感觉尴尬,所以也小心地沉默着。 二人清默了约四五息的时间,周昌才出声笑道:“年后我就进了这府里,倒不知道你也在。” 又静默了一息,阿愁才小心问道:“你……是哪个小郎的伴读?” “二十七郎。”周昌笑道:“小郎说,与其找个不认识的,倒不如是我了。”顿了一顿,仿佛解释般,又加了一句:“家里供我不容易。” 阿愁一阵沉默。 便是跟她师傅相比,房东周娘子是个实实在在的小富婆,可凭着她一己之力想要供出周昌的功名来,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何况,就如那“强者愈强”的马太效应,哪个时代里的资源都是不平衡的,便是周昌曾凭着自己的本事考进梅花书院,他依旧只会是个普通学子,再没那个本事投到名师门下。倒是跟着二十七郎,能叫他沾了不少的光。虽然伴读其实差不多就是个仆下,可毕竟他依旧是个小郎君的身份。更何况,雇用他的还是王府里的小郎君,等李穆长大,将来出来独挡一方,周昌更会有一个妥妥的前程…… 他二人这般沉默着,不知不觉便落在了众人身后。 却不想,忽然就听得一个声音在他们身后喝道:“好狗不挡道,让开!” 阿愁回头,就只见身后横眉竖目站着个年纪在七八岁左右的小女孩。那女孩虽然嘴里喝着他俩,眼睛则带着嫉恨,看着前方那正跟李穆并肩说笑着的女孩。 跟李穆说着话的女孩也听到了这一声儿,便回过头来,看着那女孩故意露出一种轻蔑之色。 顿时,这女孩就拉长了脸。 因有李穆在,赵帘青不好跟赵帘秀直接冲突起来,便瞪着周昌和阿愁煞起性子来。又因刚刚二十六郎才对阿愁表现出“青眼有加”的态度,她也不好直接挑衅了二十六郎,于眨眼间,她便把周昌定作了出气的对象。于是,她看看周昌,冲她的丫鬟一呶嘴。 丫鬟得令,立时便横着肩膀撞向周昌。 周昌脸色一僵,有心要闪避,可一来这防火穿巷内地方狭窄,二来阿愁正跟他并肩站着,他怕他避开后,会带累到阿愁。 就在他僵硬着不知如何是好时,阿愁忽然伸手拉了他一把,二人便都贴到了墙壁之上。 丫鬟撞了个空,不由回头看向她家小娘子。 那赵帘青的脸色顿时一阵不快,那眼带着恶意瞪向阿愁,又见前方诸人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依旧说着笑话的赵帘秀身上,她便向着她那丫鬟又使了个眼色,只命那丫鬟直接撞向阿愁和周昌两个人。 阿愁不由看了看周昌——这孩子,不是李穆的伴读吗?打狗还要看主人呢!连她都知道,李穆将来肯定是这府里的小主人的,怎么这主仆二人竟敢这么对他?! 她却是不知道,赵家这些被送到夫人身边“待选”的孩子们,其实各自在家时就已经经过了一番无声的厮杀和拼斗。可以说,便是赵帘青如今才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就已经生出了一双毒眼,什么样的人可以惹,什么样的人又不能惹,这些孩子单凭着嗅觉就能判断出来。 跟他们相比,那禀性纯良的周昌简直就是一只掉进狼窝里的小白兔。虽然他进府不过才四五天的时间,却是早就被那些人看穿了本质。那赵帘青早知道周昌自恃君子,不肯于背后告人黑状,加上她也看出,她表哥李穆对这位伴读并不怎么上心,再借着这会儿没人注意这边的动静,她这才有那胆子挑着这软柿子下了手。 主子是这样的,那丫鬟则看上去有点缺心眼,她家小娘子让她如何就如何。 眼看着那生得五大三粗的丫鬟就要撞上自己了,阿愁正想着若是她抬脚去揣这丫鬟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不想忽然有人一把拽住周昌,将周昌甩向那个冲过来的丫鬟,下一秒,她就被另一股力道给拉了过去。 “唔!” 鼻子撞在一个虽算不得怎么坚硬,却也绝算不上柔软的物体上,令阿愁忍不住闷哼出声。待抬头看去,却是叫她又小小地受了一点惊吓。 就只见她的头顶上方,那看着总唇角含笑的李穆正阴沉着一张脸,一双沉默凝在她脸上的乌黑眼眸,不由就令她的脊背一阵生寒。 那眸中闷烧着的火焰,不由就令阿愁眨了眨眼,然后赶紧挣扎着想要从他怀里出来。却不想他的手劲儿一收,竟将她更往他怀里拉了一拉。 “……” ——男女授受不亲呢! 就在阿愁担忧着自己的名节,抬眼欲瞟向四周时,忽然就听得耳畔暴起一声怒喝:“混账东西!” 随着一阵风从身旁刮过,阿愁下意识回头,就只见身后,周昌正被人从地上扶起来,那二十六郎则如一只暴怒的小狮子般,扑过去就对着那被周昌撞倒在地的丫鬟猛踹了两脚。 这暴力的一幕,不由令阿愁浑身一僵。 顿时,一只手覆上她的脑后,将她的头硬转了回来。 阿愁惊讶抬头,则又和李穆那幽深的眼眸对在了一处。 就只听她的身后,二十六郎暴躁骂道:“狗东西,我的人你也敢动!” “我的人”…… 阿愁不由恶寒了一个。 李穆的眼眸也狠狠一眯,抬头看向李程。 第54节 阿愁再次回头看向身后。 身后,李程不解恨地又往那丫鬟身上踹了两脚。阿愁则忍不住看向那个指使丫鬟的主谋。 就只见那位小娘子装着一脸惊诧状看着地上的丫鬟,似整件事都是那丫鬟自作主张一般。那丫鬟则瑟缩着蜷着身体,连求饶都不敢的模样。 顿时,阿愁心底升起一股兔死狐悲之感——这就是地位之差别。虽说她只是进府学手艺的,可于这些贵人眼里,她跟地上那个丫鬟,又有何区别…… 忽然,李穆仍握在她手腕上的手用力一收,阿愁便再一次被他拽得撞进了他的怀里。 抬头看去时,就只见李穆的眼又一次凝在了她的脸上,那眼神,专注而奇怪。 虽然没能看懂他眼神里的含义,那种仿佛被什么怪物盯上般的感觉,不由就令阿愁的胳膊上炸起一片鸡皮疙瘩。她眨了眨眼,回过神来,赶紧往四下里看了一圈——亏得这会儿众人的注意力都被暴怒的二十六郎给吸引了过去——她用力一阵挣扎,却愤怒地发现,她的力气跟李穆相比,简直是蚂蚁撼大树一般。顿时,她真恼了,抬头不服地冲着李穆一阵瞪眼。 虽然眼前并不是那张记忆里最为熟悉的面庞,那沉默倔强的眼神却是一如往昔。这眼神,不由令李穆心头郁积着的怒气渐渐平息了下去。半晌,他对着自己叹了口气,缓缓松开了手。 前世时,李穆就习惯于把一切他认为可能会威胁到他的不安定因素全都掌控在手心里,所以他才借着“伴读”的名义,特意把周昌给收揽在身边。今儿之所以放任阿愁跟周昌接近,也是他想看看,阿愁到底还会不会认错人……好吧,至少从阿愁对周昌的态度上来看,她应该并没有把周昌当作秦川。可当看到她伸手去护周昌时,他还是忍不住吃醋了…… 直到李穆松开手,阿愁才终于得以自由退开。虽然不敢明着对李穆表现出什么不满,她依旧暗暗冲那“熊孩子”翻了个白眼儿。 对于李穆推出周昌拎过她的举止,阿愁还真没往歪处想。一来,她自认为她年纪还小,不可能叫人生出什么邪念来;二来,在她和李穆的身边,可还站着个漂亮乖巧的林巧儿呢!只要李穆没瞎,想调-戏人什么的,肯定也不可能找上她。之所以一把将她拎了过去…… 阿愁觉得,那熊孩子不定原是想着把她和周昌两个都拉开的,不过因为周昌生得比他还高,叫他一时没能拉得动,他才改拉为推,把周昌给推了出去。至于她,“身娇体软易推倒”的她,则悲催地跟只破麻袋般,就这么直接飞进了人家的怀里…… 他会以那种叫人毛骨悚然的眼神瞪她,不定是觉得,她吃了他的豆腐,偏他还不好跟她计较,所以才那么不爽的…… 阿愁默默脑补着李穆的行为动机时,李穆已经转过眼去,冷冷看着站在一边装无辜的赵帘青。 至于那暴跳如雷的二十六郎,此时早已经叫二十三郎给喝止了暴行。 一般有身份的人,都自恃身份不肯“恃强凌弱”的,便是要惩罚下人,也多的是人手,哪用得亲自动手。认为李程举止有*份的李和摆着个兄长的姿态,很是不客气地把二十六郎给教训了一顿。 一旁,假装被自己丫鬟的举动给惊呆了的赵帘青,此时则惊呼着扑向李穆,“表哥……” 这一声“表哥”,叫她喊得九曲十八弯,里面充满了委屈、愧疚、不安,还有一种欲说还休的情意缠绵。 “表哥,你得信我……” 她扑过去欲拉李穆的衣袖,却叫她堂姐赵帘秀忽地赶上一步,将李穆拦在了身后。 赵帘青的眼眸里闪过一道寒光,只作伤心欲绝状,举着双手捂住脸,一边跺脚大哭道:“这事跟我无关,我也不知道我那丫头发了什么疯,呜……” 赵帘秀冷笑一声,抢在众人头里开口道:“你不知道吗?才刚我可听到你在后面骂了声‘好狗不挡道’的。” 赵帘青的哭声一顿,却是抽噎两声,蜷起十根手指遮在脸旁,跟个赌气的小孩般,冲着赵帘秀噘嘴道:“你们就把我一个人丢在后头,我心里生气,就骂了这丫头一句,可我没让我那丫鬟去撞她们,肯定是我那丫鬟忠心太过了,自个儿想着那么做的。表哥……” 她一回头,再次把一声“表哥”叫得那般荡气回肠,伸手又欲去拉李穆的衣袖,扭着个身子作小女儿状,抽噎道:“表哥,二十六哥,你们不要生我的气,都是我的错……” 这一回,却是另一个女孩突然横出一步,挡住了赵帘青要去拉李穆衣袖的手。 “青儿妹妹可真是,”赵帘珠皮笑肉不笑道:“御下不严,可就是你的错了。周小郎是廿七弟弟的伴读,身份原在那里,又岂是你那丫鬟能够冲撞的?更别说二十六郎君了,他原是府里的贵客,便是你不懂得怎么帮姑姑招待贵客,好歹也不能这般丢了姑姑的脸面才是。” “就是就是……” 四周,那些莺莺燕燕们全都围上来一阵棒打落水狗。话里话外,不是拿宜嘉夫人说事,就是拿二十七郎说事。 看着那几位小娘子们时不时瞟向二十七郎,那仿佛情根深种一般的眼。阿愁不由就被雷了个外焦里嫩。 这些围着李穆争风吃醋的女孩,年纪最大的看上去也不过才十三四岁而已,最小的,便是指使丫鬟打人的那个,也不过才七八岁年纪。更别说,那被“争”的对象,还是个年后才刚十一岁的小正太…… 想着前世时十五岁才“开窍”的自己,阿愁忽然觉得很冤枉——真该叫她奶奶来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早恋”! 第六十六章·陪读 直到宜嘉夫人那里派人来招呼二十七郎带着他两个兄长过去用晚膳,李穆才让珑珠把阿愁和林巧儿送了回去。 她俩回去时,原本在院子里练着规矩的小徒弟们都已经歇下了,不过红衣并没有离开,她正等着她们。 见她俩回来,红衣沉着脸道:“玩乐归玩乐,你俩耽误的功课还得做完。” 说着,命阿愁和林巧儿各拿着一块青砖继续练着那“端盘子功”,又叫余小仙在一旁监督着,命令她俩不站满一个时辰不许休息,她这才转身离开。 红衣前脚才走,后脚林巧儿就抽噎开了。 余小仙不耐烦道:“哭什么哭?!有那力气,好好站着。” 林巧儿恼道:“又不是我叫两个小郎把我叫开的,凭什么罚我们。” 阿愁叹了口气,道:“这不是罚我们,这是叫我俩补上功课。” “你!”林巧儿瞪她一眼,怒道:“你到底站在哪一边的?!” 阿愁笑了起来,道:“站在有道理的一边。”又叹着气道,“要怪,也该怪那两个心血来潮的小郎君。把我们叫去,什么事都没有,白叫我们在一旁站着。站也就站了,只当是做功课了,偏回来还得再补上一份。” 林巧儿默了默,忽然笑了,扭头对她道:“我还真当你心里没怨气呢。” 阿愁看看她,立时便明白了,巧儿大概是误会她不敢在余小仙的面前说红衣的不是,才借着两位小郎说事的。于是她笑道:“我对红衣可没怨气,我是真对那二位有怨气。” 顿了一顿,看看那些聚在廊下看着她俩热闹的小徒弟们,阿愁压低声音对林巧儿道:“他俩那样不过是随心所欲,我俩可就难做了。” 那余小仙见她俩挨了罚居然还在交头接耳地说小话,不由被气笑了,回手就从院门旁的竹子上掰下一根竹枝,往她俩身上各敲了一记,喝道:“你俩当我是死人呢!” 她们这十个小徒弟里,就数余小仙的性情最为死板,所以红衣才会把看管“犯人”的差事交给她来做。阿愁深知她的禀性,立时识时务地闭了嘴,只端端正正地捧着那块青砖站着不动了。林巧儿则委屈地扁着嘴,以可怜兮兮的眼神看了看余小仙,见她不像是会心软的模样,她这才不情愿地收起委屈,也学着阿愁的模样挺直了腰肢。 那廊下,却是忽然有一个女孩出声笑道:“余姐姐可真是,你还真打呀!她俩可是小郎君眼里的红人儿,你当心她俩去小郎君面前哭诉,那你可就得倒霉了呢。” 这泛着酸味的话,立时引来几个女孩的低声窃笑。 阿愁抬眼看去,便只见说话的是跟王小妹交好的一个女孩。跟着笑的,是跟那女孩同屋的另外几个女孩。至于王小妹本人,却是在阿愁看过来时,早装着个无事人儿的模样,从那几人身边走开了。 阿愁不由默了默。 这王小妹,人品堪忧啊! 显然她是怕直接跟她俩冲突起来,会真个儿得罪了她俩那所谓的后台,这才挑着别人出头的。偏就有这样的傻子,任她当枪使着! 阿愁以悲天悯人的眼看看廊下那几个傻女孩,心里一阵默默叹息,却是并没有搭腔。 一旁,林巧儿则是又被那几个女孩儿的怪话给刺激得一阵眼泪汪汪。她看向阿愁时,显然是指望着阿愁能替她俩出头的。可见阿愁似乎不打算开口反击的模样,她委屈地扁了扁嘴,只好也不吱声儿了。 廊上那几个女孩见她俩都不出声,也不知道是怕她俩真个儿会去小郎君面前“哭诉”,还是因为王小妹走开,没人添油加醋提供动力,几人在廊上无趣地看了一会儿,也就各自散了。 一个时辰后,在夜风里被吹得一身冰凉的阿愁和林巧儿才被严厉的余小仙给放回屋去。 此时,岳菱儿早已经睡下了,不过还没睡着。见她们三人进来,她便从被子里探出头来,问着林巧儿和阿愁道:“两位小郎叫你俩过去干嘛了?” “能干嘛?”被冻得阵阵发着抖的阿愁一阵咬牙切齿,“他们坐着我们站着,他们吃着我们看着!” 越想越不忿,她忍不住在心里默默骂了句脏话。 岳菱儿看看她,再看看同样被冻得脸色发白的林巧儿,抬头对阿愁笑道:“有句话,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不待她说完,阿愁就翻着眼道:“你不说我也能猜到。巧儿也就罢了,生得好看,得小郎青眼是正常,我凭什么也被拖着?!我也奇怪着呢!”她打着哆嗦抱怨道:“得多瞎眼才会挑上我呀!” 那岳菱儿和余小仙忍不住发笑时,那瞎了眼挑上她的李穆,却是不知怎么就打了个喷嚏。 “怎么了?”被他的体弱多病给吓破了胆的田奶娘,立时警惕地将一双粗糙的老手覆上他的额头,一边吩咐着珑珠,“给小郎熬碗姜汤来。” 李穆于王府他的屋里,跟他奶娘争辩着“不过是一个喷嚏”时,宜嘉夫人则在起居室里跟英太太学着对弈。 “看看吧,”宜嘉夫人一边研究着棋局一边缓声道:“若是知道本分的,既然廿七愿意,留下也没个什么。可若是不懂事的……” 她往棋盘上落了一子,顿时,原本混沌着的棋局变得清明起来。 英太太看了看棋盘,笑着赞道:“夫人的棋艺可是大有进步。” 宜嘉夫人却摇头笑道:“我这算得什么,廿七的进步才叫大,一年前还不会呢,如今我竟赢不过他……” *·*·* 第二天,阿愁提心吊胆了一天,生怕那两位闲着无聊的小郎又找上她俩。 幸运的是,直到她们结束了一天的训练,那二位也没出现。 不幸的是,吃晚饭后,珑珠还是来了。带着那两位小郎召见的指令。 直到这时,阿愁才知道,未来的几年里,李穆兄弟三人都要在宜嘉夫人府上寄宿的…… 却原来,虽说以李穆兄弟的身份,完全可以请个先生到王府里去坐馆教学,可他们所拜的永昌先生是个名声在外的大儒,便是王府再有权势,宜嘉夫人再有本事,也终究请不到这尊大神,只能由那三位小郎君上门听教了。 所以,如今李穆兄弟三人都在永昌先生的私人书院,那梅花书院里就读。 以书院里的规矩,学生都是要住在书院里的——所以在他们刚入学的那头五天里,阿愁才没看到他们——可宜嘉夫人到底心疼李穆,怕他在书院里受委屈,便给梅花书院里捐了一大笔钱,给李穆争取了个“走读”的名额。 又因梅花书院就坐落于崇文坊里,和宜嘉夫人的府邸毗邻,王府却是位于城北,宜嘉夫人便又跟陆王妃一阵商量,只说留三个小郎平常都在她的府上住着,等休沐时再回王府去向王妃请安点卯。 其下有什么利益交换,阿愁不得而知,最终的结果则是——王妃允了宜嘉夫人之请。 李穆在宜嘉夫人府里原就有一套他专属的院落的,如今兄弟三人也不分开,都住在李穆的那个院子里。 阿愁和林巧儿被珑珠带进李穆专属的那个院落时,阿愁不由就是一阵咋舌——这哪里是一“个”院落,明明是一套院落! 从一道月亮门进去,迎面是个一明两暗的敞厅。敞厅后面是个穿堂。过了穿堂,第二进是三间两厢的正房。正房后面还有两进客院,据说如今二进里住着二十六郎李程,三进里住着二十三郎李和。 至于正房,自然是李穆住着的。 阿愁和林巧儿被领过来时,那兄弟三人都在书房里做着功课。见她俩过来,李程立时丢了笔墨便要去拉阿愁。 李穆一皱眉,问着他道:“二十六哥,功课做完了?” 李程冲他狠狠一瞪眼,道:“没做完又怎的?我原也没想进学,是你硬拖着我的……” 他话还没说完,一旁临着贴的二十三郎李和就斯斯文文地叫了声:“二十六弟。” 顿时,李程不开口了,却是冲着那一兄一弟一阵咬牙切齿,到底拿他俩无可奈何,便气呼呼地招呼着阿愁道:“过来,替我磨墨。” 李穆抬眉看看他,叫着林巧儿道:“巧儿,你去给他磨墨。”又叫过阿愁,“你过来,给我磨墨。” “诶?!”李程又不满跳脚了。 他一句“为什么”还没问出口,李穆已经一本正经地堵着他道:“巧儿老实,不会由着你胡闹。阿愁怕我,不会勾着我胡闹。各得其所。” 阿愁:“……”——勾你个妹! 她愤怒抬眼瞪向李穆时,就只见李穆正从眉下看着她,那眼神虽淡淡的,可眼眸里隐隐的威压,却是不由就叫她的心尖儿颤了一颤,识时务地垂眼避开了他的视线。 见她跟前世一样不经吓,李穆感觉好笑的同时,心头又升起一股酸涩来。他忽然发现,似乎除了吓唬她之外,他竟都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态度来跟她相处了…… 二十六郎仍喋喋不休地抱怨着,二十三郎看看他,再看看已经埋头临帖的李穆,笑道:“快些吧,有这抱怨的功夫,早写好半张纸了。” 他这才闷闷地拿起笔来。 而,就如李穆所说的那样,那坐不住的李程有心想要勾着林巧儿跟他说话,巧儿只胆怯地看看二十七郎,再看看二十三郎,竟是不敢搭他的腔,搞得李程一阵无趣,只能埋头做起功课来。 第55节 一时间,屋内一片寂静,只听得那墨块于砚台上磨动的声音,以及换着宣纸时,那纸张“沙沙”的响声。 默默写了一会儿字后,李穆收起最后一笔,抬头看向那明显一边磨着墨一边走着神的阿愁。 “其实你不必怕我的。”他压低声音道。 阿愁愣了愣,收回四散的神思,却是飞快地睨他一眼,也压低了声音回道:“我没有怕你。” 因这会儿室内正安静着,便是别人听不清他俩在说什么,到底还是能够听到他们在说话的。于是那坐不住的李程立时抬头问着他俩道:“你俩在说什么?” “我写好了。”李穆道。 他这里刚放下笔,珑珠就已经带着一个丫鬟捧着水盆过来了。 珑珠和一众丫鬟上前殷勤侍候着李穆净手时,阿愁放下手里的墨块,悄悄退到了一边,心里则是一阵腹诽——万恶的剥削阶级!要不是这些小郎们的任性,这会儿她完全可以躺在床上休息了! 似感受到她的怨念一般,从珑珠手里接过帕子擦着手的李穆忽然回头看她一眼,冲她道了声:“跟我来。” 见他俩要出去,李程赶紧大叫道:“等等我,我就好了。” 一边叫着,他一边飞快地在那宣纸上胡乱涂抹着。 李穆皱了皱眉,探头看看那宣纸上如鬼画符一般的字迹,却是眉梢一挑,看了看李程,也不提醒他,只站在一旁等着。 等李程写完最后一个字,高高兴兴地叫了声“我也好了”,他这才不咸不淡地道了声:“你这鬼画符,肯定交不上去的。我看你还是认真重写吧。” 李程不服道:“我哪里鬼画符了?!” 李穆也不吱声儿,只回头看向二十三郎。 二十三郎放下笔,过来一一检查了李程写好的字,摇着头道:“明儿你不想当众丢人的话,我看你还是重写吧。” 李程愣了愣,不服气地跑过去拿起李和的作业,一边叽咕道:“我倒不信了……” 李和的字是得自永昌先生的真传,自是李程比不上的。于是他噎了噎,便扭头又去看李穆的字。偏李穆的字,便是还没有李和那样的韵味,至少看上去极是工整。 “你这就叫作欲速则不达。”李穆幸灾乐祸道,“老老实实重写吧。” 说着,忽然伸手一拉阿愁,带着她出了书房。 阿愁回头,只见林巧儿站在李程的书桌边,手里拿着那墨块,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极是哀怨。 她还没来得及回头,便叫李穆又拉了她一把,她只得向着林巧儿递过去一个同情的眼神,又冲着那位任性小郎君的背影恨恨瞪了一眼,到底还是被强拉了出去。 第六十七章·金屋藏娇 才刚一进前厅,阿愁就愤愤地甩开李穆的手,却又不敢真个儿违了规矩表现出她的不满来,只默默咬了咬牙,假笑道:“男女授受不亲呢。” 李穆看她一眼,道:“上次我就说过了,这句话等你大些再说。” 阿愁被他堵得一噎,便木着一张脸垂下眼,假装自己只是一块顽石。 这样的表情,不由就叫李穆的牙根一阵发痒,那漂亮的桃花眼狠狠一眯,心头飞升起一股恼恨之意。 前世时,不管是秋阳奶奶还是秦川,都最为痛恨秋阳这样的表情了。每当她的脸上出现这样一种表情时,便表示着她放弃了抵抗。可虽然她投降了,这表情却也同时暗示着,她已经决定把自个儿当个死人——“既然我无力反抗,那么你爱咋的咋的吧。斯人已逝,有事烧纸。” 李穆不由用力闭了闭眼,食指无意识地推向眉心处。在推了个空后,他怅然地看了看手指,垂下手。再看向阿愁时,却是只见阿愁正以一种奇怪的眼神在看着他刚才抬起的那根食指。 李穆心头一跳,赶紧转移着阿愁的注意力,道:“听起来,你好像对我有着一肚子的怨气呢。” 阿愁眨了一下眼,垂眼道:“不敢。” “哼,”李穆冷笑一声,“不是‘没有’,而是‘不敢’。就是说,你果然有一肚子怨气了。” 他深深看她一眼,回身坐进上首的椅子里,看着她又道:“我给你这个机会。说吧。” 阿愁悄悄从眉下看看他,见他一脸的平静,看着不像是生气的模样,又想着若是再叫这二位多来上两回,她和林巧儿还不知道要被他俩的任性拖累成什么模样,便把心一横,道:“两位小郎的抬爱,虽说是我和巧儿的福气,可说到底,我俩只是两个学徒,被师傅送进府来也只是学本事的,侍候二位小郎毕竟不是我们的本分。且,只怕我们跟两位小郎走得近了,还会招人非议,倒叫人说我们不懂规矩……” 她偷眼看向李穆,心说,我这言下之意已经够明显了,你该明白了吧? 可坐在上首的李穆只拿食指撑着太阳穴,看上去依旧是一脸的高深莫测。虽然其实她一眼就看出来了,这小子早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大概只是为了为难她,才故意摆出这么一副姿态的。 此时阿愁不由就无比羡慕起林巧儿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来。 不得不说,很多时候,美貌也是一种利器。比起只是单纯找个玩伴的二十六郎,二十七郎君偏爱林巧儿的原因,则显然要微妙得许多。而若是她也能像林巧儿那样有一双动人的大眼睛,不定就能勾动这位小爷怜香惜玉的心肠,从而再不会这般故意为难着她了…… 二人大眼瞪小眼地对瞪了一会儿,李穆才开口道:“你的意思是说,我和二十六哥对你们的‘抬爱’,给你俩造成困扰了?” 若是个完完全全的当代人,阿愁就得跪下告罪了。偏这个阿愁对“等级”之分还不曾有什么刻骨的印象,竟只松了口气,还十分欠揍地一阵连连点头——终于让他点了题。她想。 于是,她便听到李穆在上首嗤笑一声,道:“那又如何?” 阿愁:“……” 好吧,这会儿她想起来了,这可不是后世,在这个时代里,别说两位小郎只是“为难”她俩,就是他突然想要打死她,她也只有去死的份儿…… 所以阿愁的脸色不禁一阵不好。 李穆又道:“既然你很‘为难’,那么,不如你跟巧儿就别做什么学徒了,我跟姨母说,直接要了你俩过来侍候我们兄弟便是。” “不要!”阿愁的脸色立时就是一变。 “不要?”李穆那形状优雅的清眉轻轻一挑,提着半边唇冷笑道:“原来你嫌弃我们。” “……” 顿时,阿愁的后脊背上就爬起一层冷汗。想着“身份”“地位”这两个词,她默默握紧拳,再次摆出那么一张顽石脸,木木道:“我和巧儿只是来府里受训的,并不是府上的仆役。” 这表情,不由令李穆的牙根又是一阵发痒。 顿了顿,他才咬牙道:“这还不好办,叫你师傅来签张字据便是。你跟着我,可不要比跟着你那师傅强?至少你不会挨饿受冻。” 阿愁心里一阵恼怒。他这强势的口吻,不由就叫她联想起前世的秦川来。秋阳或许会无条件地去包容秦川,阿愁觉得自己可没那义务去包容一个任性的熊孩子。于是她僵着一张顽石脸,一板一眼道:“我师傅从没叫我挨饿受冻过。师傅养我,是想我将来能承了她衣钵的,只怕我没那福分近身侍候两位小郎。” 气恼中的她,一点儿都没有注意到,李穆这会儿说的是“你”和“我”,全然没那二十六郎什么事。 她话音落处,堂上忽然陷入一片寂静。 直到这时,阿愁才再次惊觉到,她又忘了“上下尊卑”四个字了。顿时,她的后脊背上又爬起一层毛汗。 静默半晌,阿愁不安地偷眼往堂上看去,恰正好看到李穆抬手冲着珑珠等人挥了挥。 直到所有人都退了下去,李穆才从上首的高椅里站起身,缓步走到阿愁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虽然因为多年的体弱多病,叫李穆的身高于同龄人中算得是个矮的,可比起营养不良,且原就比他小了一岁的阿愁来,他依旧比她高出近半个头有余。 看着眼前这豆芽菜般瘦小的身躯,李穆心头不禁一阵五味杂陈。 前世时,秦川父亲就曾以自己亲身经历告诫过秦川,他若想要顺着自己的心意活着,他就必须强大到没人敢跟他作对。为了赢回他人生的主控权,在秋阳所不知道的十年里,秦川经历了常人所不曾经历过的各种磨难。那些磨难最终将他推到一个很少有人能及到的高位之上,也将他从一个心性柔软的少年磨砺成一个冷酷强硬的男人。 虽然转了一世,李穆依旧还是前世那个从没有硝烟的战场上“幸存”下来的秦川。他依旧深信着,只要他够强大,他就可以无所不能。哪怕这一世里,他和阿愁的身份差异有如云泥,只要他站得够高,就没人敢来阻挡他。所以,才刚恢复记忆,李穆就已经开始在筹划他的未来了,且如今他也已经迈出了第一步。 可对于他来说,当下最急迫的问题还不是未来,而是阿愁。 比起阿愁,一过来就失去所有记忆的他,到底曾做为李穆接受过一年的“当世再教育”,他远要比阿愁更清楚这个世界里身份等级的残酷。偏如今他的力量还弱小着,所以他才打算借由二十六郎和宜嘉夫人的掩护,把她弄到身边看护起来。哪怕作为一个丫鬟,她的身份地位并不比梳头娘子高出多少,可毕竟她将处于他的保护之下。他相信,只要有他在,就没人敢委屈了她。甚至,将来他再要做些什么手脚,也能更方便容易一些…… 和前世一样,李穆制定着这些计划时,并没有考虑过阿愁的意愿。如今亲耳听着她的拒绝,李穆不由就和前世一样,心头升起一股恼怒来——前世时,早习惯了顺昌逆亡的他,虽然于秋阳面前藏起一身的戾气,可他最多也不过是把对外的强势打压,调整为对内的阴柔计谋而已。对于他俩之间的争执,他一向只坚持一个结果:他愿意看到的那一个。 一开始时,秋阳还会挣扎抗议他的独断专行,可经他几次巧妙的转移话题后,她便无奈妥协了。 她向他妥协时,那带着宠溺的眼眸,总叫他沾沾自喜于她对他的感情。有时候他太过份时,她也不过给他一个“斯人已逝,有事烧纸”的顽石脸而已。但,只要他略哄上一哄,她便很快就忘了她的不快。 那时候的秦川,很是得意于自己对付秋阳的那一套手段,因此,他竟一点儿都没有意识到,其实秋阳不过是把所有的不满都深埋进了心底而已…… 隔了一世,再次看到这样的一种表情,李穆身体里作为秦川的那一部分,本能地就不喜欢这种“不顺遂”,所以他下意识地就想去打压下阿愁的反抗。可这一世的阿愁对他,则再不像前世时的秋阳对秦川那样,存在什么心理弱势。虽然她同样木着一张了无生趣的顽石脸,却是和前世时终将会沉默妥协的秋阳不同,她竟顽固地抵御住了他的威压。 而,直到这时,李穆才猛地意识到,那一刻,他正在重复着前世的错误…… 看着阿愁那尚不及自己鼻尖的头顶,李穆压低了声音,委婉吐露着他对她的计划。 “虽说做为丫鬟,比做为梳头娘子身份也高不了多少,可毕竟你会成为我的人。就眼前来说,跟着我,于你只有好处。有我在,便再没人敢欺负你。我能护你平安,也能令你衣食无忧。甚至将来……” “哈?!” 他的话还没说完,阿愁就跟被人咬了一口一般,惊跳着后退一步。一双细长的眯缝眼儿,也瞪得如同一对小铃铛一般。 “我的人”?! “衣食无忧”?!! 毛个意思?!!!! ——这是要包养她的意思吗?! 李穆的话传进阿愁的耳朵里,她就只单拎出了“我的人”和“衣食无忧”这两个暧昧不明的词来。顿时,他那叫闲人避让,还故意压低声音靠过来的举动,就全叫她给误会了…… 而,同样被她那突兀的后退给惊得住了嘴的李穆,也是直到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些什么…… 虽然李穆有心对阿愁瞒过他的真正身份,可他自己心里却是再清楚不过,他就是秦川本人。所以,他给阿愁解释他的计划时,下意识里还是当自己是秦川,当阿愁是秋阳了。他却是忘了,作为秋阳,她可能会理解秦川对她的保护欲;可作为阿愁,听了这些话,可不就得当李穆这是想要“金屋藏娇”了…… 误会了的阿愁,此时再一次又忘了什么身份规矩,只突兀地举着一根手指指向李穆,然后又指向自己,结巴道:“你你你……我我我……” ——这家伙有没有照过镜子啊!不说他自己长得比个女孩儿还漂亮,单只她生成这模样,怎么看也不该是被人金屋藏娇的对象啊! 转念间,阿愁忽然就觉得,肯定是自己理解岔了,他所暗示的“金屋藏娇”,那对象该是林巧儿才对。 可是,他若想要“收藏”林巧儿……跟她说这些废话干嘛?!难道是,他想让她替他们当红娘?! 阿愁一阵迷惑不解。 看着她那在空中胡乱划拉着的手指,李穆默默眨了一下眼。 他之所以借着二十六郎打烟幕弹,原不过是怕被阿愁看穿他的“真身”罢了。如今看来,显然阿愁对他的身份一点儿都没有起过疑。既这样,不如将错就错,揭了那层烟幕吧。反正她迟早也要知道,她才是他真正的目标。 于是,他干脆地点头承认了,“你。我。”他肯定道。 顿时,阿愁呆住了。 虽然她多少也感觉到,这位二十七郎对她的态度有点奇怪,可怎么看……这位小郎的目标也该是林巧儿才是啊! “可、可是……”她又结巴上了。 李穆那漂亮的桃花眼微微一弯,浓密的眼睫在眼尾处修饰出一道妖艳的弧线,看着她依旧抬在半空中的手指,又说了一遍:“你。我。” “……” 这充满妖气的笑容,直刺激得阿愁手指一抖,飞快地垂下手去。 瞪他半晌,她做了两个深呼吸,这才压下心头的震惊和混乱,又垂眼默默在心里打了一遍腹稿后,再次后退一步,向着李穆屈膝行了个深礼,半蹲在他的面前,恭恭敬敬道:“请小郎见谅,不是我不识抬举,只是,金屋藏娇之种事……” “金屋藏娇”这四个字,不由就令李穆眉头一皱,“我不是……” 可阿愁并没有给他进一步解释的机会,只垂着头,一味继续往下说去:“小郎错爱,阿愁原该受宠若惊,只是,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我自认为我身上还没什么能吸引小郎的地方。不管小郎为什么会生出那样的主意,阿愁都不敢高攀。” 第56节 她的拒绝,顿时又让李穆心头升起一股被忤逆的不快来。他伸手猛地将她从地上拽起来,皱眉道:“你想哪儿去了!我只不过是希望你能过得更轻松一些。” 虽然这位小郎看起来也不怎么壮实,可悲催的阿愁发现,身轻体软易推倒的她,再一次被李穆一把就给拖了过去…… “可是,”她无奈地在心里冲着那位任性小郎君翻了个白眼儿,“便是我借您的高枝,也未必就能过得轻松。比起小郎的恩典,我倒更宁愿靠着自己的双手去争那‘衣食无忧’的生活。还请小郎成全。” 她挣扎着推开李穆的手,再次行了个深礼下去,一边抬头,倔强地看向李穆。 阿愁那般抬头看向李穆时,却是头一次叫李穆发现,她的眼虽然生得小,眼睑处竟也藏着一道精致的双眼皮。且她的眼眸极黑,这般凝视着他,就仿佛她的眼里只能容得下他一人一般…… 忽地,李穆眼前便是一阵恍惚。 恍惚间,他似乎又看到了那个站在追光灯下,一边凝视着他,一边背诵着那首《致橡树》的秋阳…… 那一年,秋阳十四岁。学校汇演时,她倒霉地抽中了短签,被老师要求上台表演一个节目。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大概会朗诵班主任安排好的一首立志诗时,她却出人意料地背起这首著名的爱情诗。虽然她朗诵得声情并茂,可在那个视早恋如猛虎的年代里,她却险些因此而背上一个处分。 她上台作怪前,秦川一点儿也不知道她的打算,甚至还安慰着她:“如果你害怕,就别看别人,只单看着我。” 那首诗,便是她看着他背完的。 追光灯下的秋阳,面目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只那双他熟悉的眼,竟明亮得令他心跳一阵失衡……那是他头一次意识到,秋阳于他,有着不一样的意义。 看着这双虽然和前世没有一丝儿相似之处,却又叫他感觉那么熟悉的眼,李穆忽然就记了起来,自嫁给他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在她的眼里看到过这种倔强的坚持了。面对他那隐藏于柔情下的强势,她总回以他一脸的无奈和宠溺…… 他默默后退了一步,然后转过身去,抬手推向眉心。指尖落空后,他顿了顿,将食指按在眉心处。 半晌,直到压抑下起伏的心绪,他这才出声道:“你很想做一个梳头娘子吗?” 身后,阿愁一阵沉默。 李穆转过身来,只见阿愁的眼眸里浮动着些许的迷茫。 二人默默对视了一会儿,便只见阿愁的眼渐渐清亮了起来。 穿越过来后,阿愁其实仍跟前世一样,过得浑浑噩噩。之所以成为梳头娘子,也不是因为她想要成为,而是因为她是被梳头娘子收养了,将来不得不成为。直到李穆这般问着她,阿愁才头一次意识到,自那两次比试后,她竟再不把这一职业当作是不得不做的行当了。她忽然就发现,这一行当里,能叫她寻到许多前世都不曾有过的乐趣。 那一刻,她头一次深深感觉到,她想要做一个梳头娘子,不是因为她要继承莫娘子的衣钵,而是因为她对这一行真的感兴趣。她,想要做一个让自己满意的梳头娘子。 “是的。”阿愁那双细长的眯缝眼儿,此刻忍不住又瞪大了一些,那看着李穆的眼神里,也透着一种久违了的神采。“也许我没办法成为大唐最好的梳头娘子,可我愿意去试一试。” 李穆沉默看她半晌。就在阿愁被他看得有些不安起来时,他忽地一点头,道:“好。” 阿愁:“……” 她觉得,她做不做梳头娘子,应该还不需要他的批准吧…… 偏李穆依旧维持着那种“恩准”般的口吻,看着她道:“如你所愿。”顿了顿,又道,“我会帮你。” 阿愁:“……” “那个……”她弯起她那双标志般的小眼,笑得颇有些谄媚,“小郎有自己的学业,我只是个卑微的从贱业者,小郎还是……” 她鼓了鼓勇气,“任我自生自灭吧。” *·*·* 晚间,当宜嘉夫人收到密报时,她依旧在跟英太太学着对弈。 她不由摇头一笑,抬头对英太太道:“到底是个孩子,只当人都不知道他的心思一样,竟打着这样的障眼法。” 英太太皱眉道:“竟是姓莫的丫头?外头可都传着廿七郎中意那个姓林的丫头呢。” 宜嘉夫人微笑道:“自年前团拜后,廿七跟林家的丫头就再没见过了,倒是借着小二十六的名头,跟那莫家的丫头有些来往。” 英太太沉默了一下,抬头问着宜嘉夫人:“夫人不打算管吗?” 宜嘉夫人的眼眯了眯,那一刻的神情,和李穆想要算计人时的神情简直如出一辙。 “廿七的脾气,看着柔顺,骨子里倔着呢。”宜嘉夫人柔声道,“如今我想知道他的事,都不敢向他身边的人打听,就怕这孩子知道了跟我生分。为了那么个毛丫头,就更不值了。” “那夫人的意思……” “那丫头那般说,”宜嘉夫人冷冷笑道,“无非是两种意图。一个,不过是欲擒故纵;另一个嘛,许她真个儿有那样的骨气。” 她抬头看看英太太,笑道:“明儿你提醒一下阿洪和阿白,你们几个都帮着长长眼,若她的话是真的,我这里也不是就容不下人。可若她是打着别的主意,不过一个梳头娘罢了。” 第六十八章·淘汰 阿愁觉得,虽然那位二十七郎君看似接受了她的拒绝,可显然心里对她的“忤逆”还是很不高兴的。 所以,当二十六郎李程写完字,带着林巧儿从书房里出来后,他二话不说就命珑珠把她和林巧儿给“送”了出去,全然不顾二十六郎在他身后的哇哇大叫。 许是因为她家主子对她俩没了好脸色,珑珠也没再像昨天那样,亲自把阿愁和林巧儿给送回去,而是马马虎虎地叫了一个小丫鬟将她俩给送了回去。 许是珑珠的轻慢,也影响到了那个小丫鬟。她们还没到小院,只在夹巷的转弯处,那丫鬟便命她们自己回去,她则提着灯笼晃晃悠悠地下了差。 看着那灯笼的光影消失在夹巷外,沉默了一路的林巧儿终于得了空,回头问着阿愁:“你是不是得罪二十七郎君了?” 阿愁觉得自己肯定是得罪了,便叹息一声,点了点头。 于是林巧儿又是一阵沉默。半晌,她才问着她道:“你怎么得罪他了?” 阿愁可不好意思说,她两辈子年纪加起来都过了四旬的人,居然被个才十来岁的小豆丁给看上了,且还想要包养她——更别说,这小豆丁之前明明看上的是林巧儿(?)…… 所以,她匿下了李穆的话,单只挑着她回的话给简约了一下,道:“我跟二十七郎说,我们都是来这府里学手艺的,不好总围着他们两位胡闹,请他以后别再来找我们了。” 林巧儿一呆。 “什么?!”忽地,她尖叫出声。 这一声儿,猛然于窄小的夹巷里炸响,直惊得阿愁下意识就缩了缩脖子,连不远处一株树上憩着的什么鸟儿,也被吓得扑楞着翅膀飞了出去。 阿愁赶紧回头往夹巷两头一阵张望,亏得这会儿巡夜的不在附近。 而,就在她回头张望时,林巧儿忽然上前推了她一把,却是立时就把人小体轻的阿愁推得撞在了夹巷的墙壁上。 “你真这么跟二十七郎君说的?!”林巧儿瞪着眼道,“你说的是‘我们’?!你把我也带进去了?!” 阿愁被她推得一愣,伸手摸摸那被撞痛的胳膊肘,看着林巧儿一阵眨眼,然后讷讷解释道:“我、我的意思是说……两位小郎跟我们可不一样,便是他们举止有什么出格的地方,别人不过说一句他们‘淘气’也就罢了。我们就不同了,我们若是真跟他们有什么牵扯不清的地方,只怕就要被人说是我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了。你没看到,今儿红衣她们看我俩的眼神都不对了吗?” “那又如何?!”林巧儿用力跺了一下脚,怒道:“你清高,你不想跟两位小郎有牵扯,你只说你自己便是,拉上我做甚?!你话里带上我的时候,怎的就不想想,我跟你是不是一样的想法?!” 阿愁:“……” 她还真没想过林巧儿会怎么想。 阿愁抬头看向林巧儿。 今儿的月色极好,那清冷的辉光从夹巷那高高的墙头洒下,使得林巧儿那张漂亮的脸,一半暴露在清辉下,一半隐于暗影中。 此时,她的脸正因愤怒而微微扭曲着。将心比心,阿愁觉得,她果然不该代替林巧儿发言的,便开口道歉道:“我……” 只是,她的道歉还尚未出口,愤怒的林巧儿便又伸手推了她一把。 “我就知道!” 林巧儿那精巧的鼻翼在清辉下微微张合着,声音忽地低沉下去,透着一片异样的森寒。 “我就知道,”她咬牙切齿道,“你心里一直在嫉恨着我。所以红衣那么说我时,你才那般幸灾乐祸地附和着。亏我一直当你是朋友,别人都瞧不起你,不跟你说话的时候,只我一个人待你那么好。偏你竟就这样报答我!你以为那两位小郎是真个儿看中你的吗?要不是因为我,你能落进二十六郎的眼里?!你不想沾两位小郎的光,你清高,你倒是跟你的二十六郎去说呀,你跟二十七郎废话什么?!可见你哪里是什么清高了,你不过是见不得我好!你心里一定是嫉恨着我长得比你好看,我家世比你好,我人缘也比你好,所以你才这样算计着我的,可是?!” 阿愁一脸呆怔地看着林巧儿。她再想不到,林巧儿居然脑洞这么大。 可显然,人家的脑洞还能更大一些。 只听林巧儿又道:“别当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单只对二十七郎说那些话,不过是想着,二十七郎喜欢的人是我,你这般一说,他自然就再不会来找我了。可你并没有得罪二十六郎,他依旧还会来找你。到时候,受小郎关照的人就只剩下了你一个,所有人里就只你一个人得意了。可是?!” 说到最后两个字时,她忽地又狠狠推了阿愁一把。 陷于呆怔之中的阿愁被她推了个踉跄,脚下不知绊到了什么东西,便这么摔了个屁股墩儿。 见她摔倒,林巧儿的眼中先还闪过一丝后悔的神色,可很快,那丝后悔便淹没在一片报复的恨意之中了。 “我真恨死你了,”她的双手用力攥着拳头,“难怪王小妹总劝我们要提防着你们这些慈幼院里出来的,她说你人品不端,偏我还不信,偏你……” 她抬起手,手指哆嗦着指向阿愁,眼里渐渐泛起泪花来,“我就不信你会不知道,以我们这样的出身,要靠上一个靠山该是多难的一件事。如今好不容易我得了贵人的青眼,眼看着就能有个好前程,偏叫你给毁了。你……你……”她打牙缝中一字一顿道:“我再不饶你!” 说着,她一跺脚,捂着脸呜咽着就跑了。只留下一脸呆怔的阿愁,坐在月光里,好半晌都找不到一句话来替自己解释。 *·*·* 打第二天起,果然两位小郎君都没有再来找阿愁和林巧儿。林巧儿也再没跟阿愁说过一句话。 而且,大概是林巧儿于人后哭诉了一番她的不是,原本被王小妹起哄孤立着的她,如今在这些小徒弟们中的人缘就更不好了。 一起进府的十人中,如今有八个都再不肯跟阿愁说一个字,只那余呆子余小仙,待阿愁还是一如既往。 那王小妹见了,便拖着余小仙道:“你想死啊,你没看到巧儿被她害得多惨,你竟还搭理她。” 余小仙推开王小妹的手,板着一张脸道:“我觉得阿愁那话也没说错,我们进府里是来学艺的,自己学好了便是,巴结小郎君做什么?没得叫人看低了我们。” 因着这句话,叫林巧儿把余小仙也给恨上了。于是乎,余小仙忽然间也没人搭理了。 不过,显然余小仙并不在意是不是会成为“万人迷”,别人待她的态度,在她看来,简直跟她无关一般。 原本还因林巧儿的事深受到打击的阿愁,在看到余小仙的应对后,忽然就觉得,自己简直愧对两世的经历。比心性,她竟还不如余小仙这么个孩子。 *·*·* 转眼间,英太太所说的十天受训期便要到了。 其实从一开始起,这些受训的小徒弟们就在私下里议论着,十天后谁可能会留下,谁又可能会被淘汰。甚至有人还因此拐弯抹角地去向红衣打听消息。 可红衣就跟只滑不留手的小狐狸一般,高兴时,只哄着她们说她们个个都好,可能全都能留下;不高兴时,又说她们只有一两个能看的,其他都得淘汰。恶劣起来时,还故意只指着余小仙和阿愁,说,就她俩规矩学得最好,却是莫名就给阿愁和余小仙二人拉了一笔仇恨值。 如此这般,终于十天的受训期过去了。 第十天一早,从没来过她们这小院的英太太竟贵足踏了贱地,带着一队彩衣侍女施施然地进了小院。 英太太在廊上的木椅里坐着,又笑眯眯地看着红衣领着那十个小徒弟在院子里进行了一场“汇报演出”。显然,英太太对这十天里她们的表现还是挺满意的,只连连点头说好。 前世曾做过打工仔的阿愁,可再不会像那九个单纯的小伙伴一般,真个儿以为英太太说的“好”就真是“好”了。她可是再知道不过的,上位者往往宁愿自己做好人,而把那恶人留给底下人去做的。 所以,英太太只和颜悦色地把她们十个人全都夸了一遍,又道:“原说好的,十天放你们一天的假。今儿正好是第十天,该放你们回去松快松快了。”又笑道:“我听说,你们家里已经有人在后门外等着接着你们了。既这样,我也不讨嫌耽误你们。你们且记住,不管你们是打算今儿晚上就回来,还是明儿早上再回来,从明儿起,这三年内,你们可就算得是我们府上的人了,所以你们得跟旁人一样,于卯初三刻去后厅上点卯。可别误了时辰哟。” 话毕,她向着红衣挥了挥手,便带着那队侍女出了院门。 就在大家都以为,许事情真如红衣所说的那样,她们当中一个都没被淘汰时,那送走英太太,转身回来的红衣,脸色却是忽地一肃,从她们当中点了四个人名——却是原住在另一间四人屋里的三个女孩,和跟梁冰冰一同抢了两人屋的王小妹。 红衣冷着一张脸,对这四个被点到名的女孩道:“你们四个,去收拾了你们的铺盖,不用再回来了。” 顿时,那四个孩子全都哭了起来。 红衣却跟没听到她们的哭声一般,看着剩下的六个女孩微微一笑,道:“被留下的,可也不代表你们的规矩就全学好了。从明儿起,你们上午要跟着两位姑姑学手艺,下午则还是要在府里执役的。行事规矩若是错了一星半点,挨打还在其次,只怕你们还得再次被淘汰掉。” 第57节 “行了,”话毕,她拍了拍手,笑道:“你们家里人都在后门外等急了,这就散了吧。” 却是全然不管那四个依旧嚎啕大哭的女孩,竟就这么自顾自地转身走了。只留下阿愁等六个过了关的女孩,看着那四个大哭不止的女孩,不知该如何是好。 林巧儿一向心肠最软,看那四个女孩哭得可怜,她不忍地苦了苦脸,扭头巴巴看向岳菱儿,手里还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袖。 岳菱儿虽然不想去触了那四个女孩的霉头,可好歹她是行首的女儿,只得硬着头皮站出来,对那王小妹等四人道:“你们别气馁,这次机会错过了,总还有下一次的……” “说得好听!”果然,王小妹立时就冲着岳菱儿喷了火,“谁知道下一次又是什么时候。”又哭道,“我哪里比你们差了?凭什么淘汰掉我?!” 顿时,六个被留下的女孩都不好出声儿了。 那王小妹兀自骂骂咧咧地抱怨了一会儿,却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扭头以吃人的眼神瞪着阿愁道:“都是你这个扫把精,你怎么没被淘汰掉?怎么就淘汰掉我了?定是你巴结着王府的小郎君,才换掉我的名额的!你个骚x卖y小z养的,看我打不死你……” 一番污言秽语,直骂得如今刚知道贵人府邸规矩礼仪的小梳头娘子们个个脸上都是一阵变色。 偏王小妹像是豁出去了一般,又极是彪悍地向着阿愁扑了过去。 阿愁再没想到,她人在院中站,祸从天上降,竟会被王小妹这泼妇给迁怒了。见她面目狰狞地向自己扑来,她傻了才会站着挨揍,于是她转身就跑。 才刚跑出院门口,忽然就只见红衣背着个手,黑青着张脸站在门旁——显然她根本就没走,一直就在院门外听着里面的动静呢。 在红衣身后,还站着四五个五大三粗的婆子。 看着追出门来的王小妹,红衣冷笑道:“原只想给你们最后一个机会,看你们到底有没有悔改之心的。却是再想不到,叫我看到这么精彩的一幕。来啊!” 她冲着身后的婆子喝道:“把这狗东西拖出去打十板子。”又道:“拖出后门再打,别让她那张烂嘴污了我们府里清清白白的好地方!” 第六十九章·礼佛 就如英太太所说,莫娘子等人一早就在夫人府邸后门外等着各家子弟们出来了。 因早说过,这一批人里头是要淘汰掉一些人的,所以,这些梳头娘子们虽然一个个看似轻松地闲聊着家常,可那频频看向角门处的眼,到底透露出些许的忐忑来。 就在众人都压低了声音小心交谈着时,忽然就听得王大娘的大嗓门响了起来。 “阿莫啊,”她扭头对着站在不远处的莫娘子道:“便是你家小徒弟被淘汰了,你待她也别太严苛了,毕竟她入行时日还短,且又是那个地方出来的,规矩礼仪一时跟不上也属正常。” 此时,莫娘子并没有跟那些梳头娘子们一样围在后角门处,她正站在一辆看着不起眼的黑篷马车旁。许是她早习惯了王大娘动不动就爱踩着她的行径了,便是这些话听得刺耳,她只装作没听到一般,依旧跟马车里的柳娘子轻声说着话。 车内,柳娘子伸手按住气愤不过想要伸头出去的柳青,又冲他警告地摇了摇头。 因今儿是二月十九,观音的诞辰。往年这一天,柳娘子和莫娘子还有金兰娘子,三人都要约着一同去礼佛的。偏今儿不巧,正赶上阿愁这里过头一关,所以几位娘子商量了一下,便决定由同住在城西的柳娘子先带着莫娘子来接阿愁,然后一同去离宜嘉夫人府不远的泰安坊里接上金兰娘子。所以柳家叔嫂二人才会也在这里。 莫娘子没有搭理王大娘的挑衅,一旁,原正跟岳娘子说着话的林娘子却是看得一阵气恼。她最是看不上莫娘子这“与世无争”的模样了,便走过去一拉莫娘子的衣袖,恨恨道:“你怎的不回她?!” 莫娘子笑了笑,道:“淘汰谁,留下谁,又不是我们说了算。” 虽然莫娘子已经做了好多年的梳头娘子了,可因她性情沉闷,又不擅跟人交际,所以会里竟有许多人都不认得她。那一向处于梳头娘子上层的余娘子,也是因着阿愁的缘故,才知道有莫娘子这么个人的。如今又因着阿愁,叫她对莫娘子此人也感了兴趣。听到王大娘挑衅着她,余娘子便挑着眉梢等着莫娘子的反应。见她只不咸不淡地说了这么一句,余娘子觉得,倒是比她直接跟王大娘对骂要更显身份教养,便在心里暗暗点了点头,觉得这莫娘子倒颇有些可取之处。 “是呢,”于是她接着莫娘子的话笑道:“谁留谁走,我们说了可不算。”又斜睨着王大娘道:“阿王,不是我说,你那女儿跟阿莫家的小徒弟比起来,可差着一大截呢。” 这话王大娘可不爱听了,顿时拉长了脸,冷笑道:“都说阿余你是我们这一行里的好手,偏竟也有看走了眼的时候。我跟你们打赌,便是谁都留不下来,我家娇娇也肯定能被留下!不说别的,单只说她们进府那天,你们也是都看到的。阿莫家那小徒弟吓得差点连路都不会走了,偏只我们家娇娇一点儿都不怯场,始终那么大方得体……” “嗤。” 不知是谁在背后发出一声微不可辨的嗤笑。众人悄悄看去时,却是谁也没发现是谁——所谓同行是冤家,且王大娘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谁也不是她的父母亲人,她到了这个年纪还不懂的道理,没人愿意免费教她。 所以一时间,众人全都没有接她的话。 那王大娘却自以为得意,不禁在那里一阵王婆卖瓜,把她女儿夸成个天上有地下无的天才儿童。 王大娘正说得热闹时,忽然就听到那角门里传出一阵女孩子们的隐隐哭声。 众人惊讶回头间,就只见几个婆子押着几个女孩儿从那角门里出来了。 头一个,竟就是王大娘的女儿王小妹。 王小妹的手上抱着她的被褥行李,正边走边哭着。在她的身后,是另外三个同样也抱着被褥行李痛哭着的小姑娘。 这四人的身后,则是好几个黑着一张脸的婆子。 几个婆子的身后,才是阿愁等六个噤若寒蝉的女孩子们。 那红衣是英太太跟前的大丫鬟。就跟英太太不肯在阿愁她们面前做恶人一样,红衣也不肯在那些梳头娘子们面前做那个恶人,所以她根本就没有跟出府门。向梳头娘子们通报坏消息的差事,自然就落到了更下一级的婆子们身上。 那王小妹一出门,就看到了站在坊墙根下的王大娘。她自幼被王大娘娇惯着长大,哪里受过这种委屈,一看到她阿娘,她顿时什么都顾不得了,扑过去抱着她阿娘就是一阵嚎啕大哭。 在她的哭声里,那为首的老娘颇为不屑地把那四个女孩被淘汰的消息告诉了行首岳娘子。许是知道不说明原因终有人会不服,那老娘冷哼道:“夫人的意思,这些孩子原就出身不高,规矩差些不怕,但心性不能坏了。偏这几个自进府以来……” 却是把这四人自进了府后的种种恶行都向着众梳头娘子们通报了一遍。 直到这时,众女孩子们才知道,原来从她们进府的头一天起,那府里就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她们。不管王小妹抢寝室的事,还是她跟阿愁吵架时的污言秽语,乃至于看到阿愁和林巧儿受两位小郎青眼时,那几个女孩于背后说的种种酸话,竟都没能逃开别人的耳目。 别人还罢了,那林巧儿的脸色不由就是一白,然后悄悄含恨瞪了阿愁一眼。她并不觉得自己想要攀上王府小郎的心思有什么错处,不说岳娘子巴结着宜嘉夫人,连宜嘉夫人也还在巴结着宫里的圣人呢!这原是世间常情。叫她惊怒的是,这种事往往是可做不可说的,偏她那天盛怒之下,居然把那些不能明说的话全都跟阿愁说了。若是这些话传到夫人耳朵里,用脚后跟想也能知道,夫人会怎么看她。 阿愁却是没有看到林巧儿看向她的眼神,她正看着被两个婆子硬从王大娘怀里拉出来的王小妹。 在宣布完四个女孩被淘汰的原因后,那婆子当众宣布了红衣对王小妹的“裁决”,又喝令着阿愁等人排成一排,看着王小妹受刑。 竹板打在手心里的“啪啪”脆响,每一声都令阿愁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那一刻,她忽然就忆起铁尺打在手心里的痛楚来。那是慈幼院里的那个小阿愁所受过的苦楚。可那个阿愁,终究也是这个阿愁。便是她刻意遗忘着当时的心情,此刻也忍不住再次感受到,当时小阿愁当众受刑时,那种被羞辱的悲愤,和被欺凌却又无力反抗的绝望。 许就是这绝望,才泯灭了小阿愁心底的生机,令另一世的秋阳不知怎么融进了这具身躯。 而以来自另一世的秋阳的观点来看,既然王小妹已经被逐出府去,那么她这个人就再不归那府里管辖了,那些婆子也再没那个权利对王小妹动刑才是。可不管是打人的还是挨打的,似乎都不认为这是一件既有违常理也有违律法的事。甚至连一向能言善道的王大娘,这会儿也只知道磕头求饶…… 强权。 这两个字,头一次以血腥的方式,深深刺痛了阿愁的眼。也提醒着她,她再不是在一个讲究法制的社会里了。她,如今是在一个弱肉强食的社会里。且,她就是那块“弱肉”…… 许是因为这残酷的场面太过震慑人心,隔了十日才看到亲人的这些小徒弟们,便是被喝令着解散了,一个个依旧守着在府里新学的规矩,低眉顺眼地站成一排。 直到那队婆子进了角门,王大娘把哭得几近昏厥的王小妹拉上特意雇来的骡车,另外三家也各自领走了自家被淘汰的孩子,那依旧维持着队形的剩下六人里,林巧儿才支撑不住小声抽噎起来。 林娘子心头一急,赶紧上前。下一瞬,林巧儿便转身扑进了林娘子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被她这哭声一激,其他孩子也都撑不住了,纷纷哭着扑进各自的师傅亲长怀里。唯有梁冰冰、余小仙、阿愁三人,便是也都红了眼圈,却都硬撑着没让那眼泪滚出眼眶。 林娘子知道自己女儿禀性柔弱,只当她是被王小妹的受刑给吓着了,便抚着林巧儿的肩一阵细声安抚。 莫娘子则上前,轻声问着阿愁:“如何?” 阿愁知道她这是问她这十天来的经历,便看着莫娘子笑了笑。 见她还能挤出笑来,莫娘子稍稍松了口气,不由看着那巍峨的府邸后门叹了口气,喃喃道:“若不是为了你的前程,我也不想把你送进这吃人的地方。”许是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她忙眨着眼又道:“贵人府邸有贵人府邸的规矩,只要你不坏了他们的规矩,自会平安无事。” 阿愁心里不由就是一叹。 一旁,林娘子依旧在低声抚慰着林巧儿。莫娘子见了,便也伸手去摸林巧儿的头,却叫林巧儿侧身避开了她的手。 林娘子不由就和莫娘子交换了个眼色,然后看向阿愁。 阿愁心里则又是默默一叹——这叫她怎么说呢…… 正这时,就听得她们身后响起一个公鸭般难听的声音:“阿莫姨,阿愁,好了没?” 阿愁愣了愣,只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也有些陌生。她顺声扭头看去,这才发现,离着角门不远处的坊墙边上,正停着柳家的那辆黑篷骡车。 而柳青的脑袋,正从车篷里伸出来。 “就来。”莫娘子挥了挥手,又回头跟林娘子等人招呼一声,便带着阿愁向着骡车的方向过去了。 “今儿是观音娘娘的生日,”她对阿愁解释道,“每年这时候我跟你柳姨还有金兰姨都要去圣莲庵进香的。等会儿我们先去进香,然后再回家。” 说话间,她们已经到了柳家的骡车旁。 那柳青探着个脑袋问她俩:“怎么好好的还打起人来了?” 莫娘子还没答话,柳娘子便在柳青背上拍了一记,推着他道:“你还不让一让?!让你莫姨和阿愁妹子上来。” 柳青无奈,只得叽咕抗议着,移到了车厢最里头。 等阿愁师徒上了车,骡车缓缓动作起来后,柳娘子才看着阿愁笑道:“猜着你就不会被淘汰,好歹你可是阿莫的徒弟呢,当年她的规矩可是学得最好的一个。” 莫娘子脸上一红,道:“你可别夸她,小孩儿家家的可经不住夸。” 柳娘子哈哈笑道:“我这哪里是夸她,我明明是在夸你呢。” 柳青则扭头对阿愁笑道:“阿莫姨可担心你了,说你只跟她学了短短那么几天的规矩,怕你在那府里挨打呢。你挨打了吗?” 不等阿愁回答,柳娘子的手便又拍上了柳青的脑袋,“你阿愁妹子可比你强。”又扭头上上下下把阿愁一阵打量,笑道:“果然比以前强更多了,这坐着的姿势,连我都挑不出毛病来呢。” 又隔着车帘指了指身后那渐行渐远的高墙,道:“说起来,那种地方好混也极好混,只要你照着规矩来,谁也不能为难了你。可说不好混也不好混,那里的人,只怕个个都生了七八副心肝呢。今儿一早我还跟你师傅说,若是你没能被留下,也不见得就是件坏事。如今既然你被留下了,以后你只怕得更小心些才行。贵人身边是非多,不是说你守好规矩就能万事大吉了,天知道什么时候一把火就烧到了你的身上……” 她话还没说完,莫娘子便打断了她,“你吓唬她做甚?” 莫娘子扭头看向阿愁,正色道:“你只需记住,你去那府里是学手艺的,其他事都跟你无干,你不听,不看,不说,便罢了。” 阿愁敛袖道了声:“是。” 那柳青歪头看看她,回头对柳娘子笑道:“阿愁看上去还真不太一样了呢。” 阿愁也笑了起来,“你的声音听上去真奇怪。”她道。上一次见到柳青时,他的声音还没开始变呢,不过短短十来天的时间,他竟就变成了这副公鸭嗓子。 柳娘子哈哈笑道:“这是小公鸡要打鸣了。”逗得众人跟着都是一阵笑,柳青则拉着柳娘子的衣袖一阵撒娇卖萌。 莫娘子笑了一会儿,忽然扭头问阿愁:“你跟巧儿怎么了?” 阿愁脸上的笑僵了僵,然后叹了口气,把她和林巧儿之间的事说了一遍。“是我的不是,”她叹道,“我该只说我的想法,不该替她乱做主。” 柳娘子和莫娘子对了个眼。知道莫娘子不爱说人是非,那柳娘子便冷哼道:“道不同不相为谋。那丫头跟你不是一路人,以后你远着她些。” 这话,不由就叫阿愁想起前世时秋阳奶奶的话来。秋阳奶奶就总这般说着秋阳和秦川的,后来事实也证明了,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想要相互融合,真的很难…… 等她们一行人到得泰安坊时,金兰娘子早在家里等急了,不由抱怨了两位娘子两句。 两位娘子还不曾说什么,那柳青便咋咋呼呼地把那贵人府里打人的事给说了一遍。 许是见阿愁脸色不好,那金兰娘子颇为温柔地摸了摸阿愁的脸,却是换着种方式,把柳莫两位娘子之前跟她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别怕,贵人跟前当差原没什么难的,不过是‘听话’二字罢了。” 因气氛一时有些凝重,莫娘子便笑着打岔道:“你家娇娇可要跟我们同去?” 金兰娘子的眼眸闪了闪,笑道:“她的事我可管不了。如今那边正替她寻着亲事,说是把人接过去住几天,不在家呢。” 柳娘子一个没崩住,立时笑道:“你是根本就没打算管吧?” 金兰娘子的眼又闪了一闪,笑道:“知道好歹的,自然知道。不知道的,我何苦累着自己。” *·*·* 再次看到圣莲庵那石刻的山门,阿愁心里不由就是一阵感慨。上一次来时,是她刚穿越来的那一天…… 而想到这一点,她不由就想到那个有些神神叨叨的圆一师太,以及师太送她的那串佛珠和那张纸条。 第58节 这两样东西,如今都收在莫娘子给她的一个小木匣子里…… 因今儿是观音的生日,原本算得门庭冷落的圣莲庵门前竟难得停了一片车马。三位娘子都是信佛之人,于大殿里上完香后,她们便又去了后面的禅院里“听经”。 和其他禅院庵堂里的“讲经”不同,因这圣莲庵里多数僧众都修着闭口禅,这里却是没人给“讲经”,只有“听经”——便是跟着那一众尼姑们于禅堂里打着坐,听着那木鱼鼓磬之声在心里默念经文罢了。 几位娘子都会背诵经文,柳青和阿愁两位可不会。那柳娘子便吩咐柳青带阿愁出去转转,等这边结束的钟声响起再过来。 因柳青明显一脸不愿意的模样,阿愁便主动提出,她想去后面菜园子里看看那位严厉的圆慧老师傅,倒并不需要柳青陪着。莫娘子听了,各自交待了他二人几句后,便不管他们了。 阿愁原想找一找净明的,可今儿庵堂里的人很多,她想着净明肯定很忙,便歇了这念头,直接去了后面的菜园子。 等她来到菜园子里时,就只见满园一片生机盎然的碧绿,却是不见一个人影。 阿愁离开慈幼院时,时节还在腊月里,如今则已经快过了二月中旬了。可似乎时间于这菜园子来说,是静止的一般。阿愁这般东张西望时,就只见那一洼洼的菜地竟跟她上次来时一模一样,该种着什么的,还是种着什么。连因她“挖”萝卜而留下的那几个坑,都依旧还是几个没被补种上的坑洞。 唯一的变化,大概就只是小屋后方的那株大柳树了。 上一次来时,那株大柳树看起来枝节虬劲,一派老态龙钟。如今那枝叶间则全都爆出一树的青眼,这般远远看去,仿佛整株树都笼在一层似有若无的灰绿色薄雾中一般。 就在阿愁抬头看着那株大柳树时,只听得那守菜园的小屋木门“吱呀”一声响,从屋里出来一个人。 阿愁原以为是圆慧师太的,可定睛一看,却发现,出来的是个年纪在十二三岁左右的小尼姑。 和带发修行的净明不同,这个小尼姑已经剃度了。便是她头上戴着僧帽,阿愁依旧能够看到僧帽下一截青青的头皮。 小尼姑一手拿着一个箩筐,另一只手里拿着个锄头。从屋里出来,她回手关上门,回头间,忽然看到阿愁,倒把小尼姑吓了一跳。她愣了愣,才想起来向阿愁合十行礼。 似乎这小尼姑也在修着闭口禅的,虽然她向阿愁行着礼,却是始终一声不吭。 阿愁也赶紧给她回了个礼,抬头笑问道:“圆慧师太在吗?” 小尼姑眨了一下眼,摇了摇头,便拖着那箩筐和锄头下了菜地——竟是当阿愁不在一般。 因这会儿前头法会尚未结束,阿愁一时无处可去,便在屋外找了个三条腿的坏凳子勉强坐了,然后撑着下巴,看着那小尼姑在菜地里忙碌着。 说起来,当初在慈幼院时,阿愁只在这菜地里帮过一回忙(且还闹出一个大笑话),她认得萝卜,认得青菜,却是不认得那个小尼姑这会儿正在挖着的菜。 那小尼姑沿着菜垄用锄头挖出一棵菜来,便蹲下身去,磕掉菜根处的泥土,然后将那菜扔进箩筐里。 看着她重复起身蹲下,阿愁都替她累了,她依旧机械地运作着。 阿愁想着,反正她也闲着,便站起身,走到那小尼姑身边,在她挖出一棵菜之后,抢在她蹲下前,捡起那菜,磕掉菜根上的土,然后将那菜扔进箩筐里。 干完这些,她蹲在菜垄旁,抬头冲着那小尼姑弯眼露出她那标志般丑萌丑萌的笑脸来。 小尼姑愣了愣,然后也回应给她一个微笑。 于是,当净明小师傅跟圆慧大师傅两个回到菜园子里时,就只见庵里新来的小尼姑,正跟一个大头娃娃配合默契地在菜地里忙碌着。 那圆慧师太的眉宇之间依旧高高隆起着一个“川”字纹,便是认出阿愁时,眉宇间略松了一松,那三道纹路依旧还是那般清晰。 净明小师傅如今则已经剃度了,却还是一如当初那般爱说爱笑,全然不像个出家人。 “我原还说,怎么好久没见你了呢,”她拉着阿愁就是一阵叽叽呱呱,“后来才听人说,你被人领养了。可真要恭喜你了呢。对了,如今你做什么?” 阿愁看看她那僧帽下同样泛着青的头皮,不禁不好意思地挠了挠眉梢,笑道:“给人……梳头的。” 净明一愣,这才明白她那一眼的意思,不由哈哈笑了起来,道:“三千烦恼一剃无。不要这俗物,断了这凡根,我可就大自在了呢……” 那言下之意,不禁叫阿愁觉得,她似乎还想要度她出家去一般。 许因着这个,也叫净明想起以前的事来,便对阿愁又笑道:“可惜我圆一师叔出游去了,不然她看到你一定会高兴的。” 直到离开菜园,阿愁才从净明那里得知,跟她一起挖菜的那个小尼姑,竟就是她刚穿越那天,作为王府二十七郎的替身而被剃度的那个小丫鬟,如今的法名叫作净心,算是净明的小师弟了。 第七十章·反弹 因今儿到底是阿愁头一次休沐,三位娘子心疼她前些日子的辛苦,便没有像往年那样,把一天的时间都耗在礼佛上。只在那圣莲庵里“听”了上午的一课经文,又带着阿愁和柳青吃了一顿斋饭后,三人便离了圣莲庵。 自年后起,三位娘子就再没聚过了,这般聚在一处,一时倒有些舍不得分开。于是三人便又去了柳娘子的家里。三位娘子一阵忆苦思甜加闲话八卦,一时竟忘了时辰,直到外头钟鼓楼上打过申时,几人这才很是不舍地散了。 看着依依惜别的三位娘子,阿愁不禁一阵羡慕。 其实前世时,秋阳也有几个闺蜜的。只是,那时候的她正沉溺于自己的那点小悲苦中,无瑕顾及他人。而任何一种感情,都需要双方的付出和维护。没有新的养料加入,再深厚的感情也只能慢慢枯萎凋零…… 等莫娘子师徒回到周家小楼,二人才刚一进院门,就只见原本坐在廊下写着大字的二木头提着手中的笔,跟饿虎扑食一般直直扑到她们身边,一边不带喘气儿地大声嚷嚷道:“阿莫姨阿莫姨,你们总算回来了,可遇到王府那两位小郎君了?” “嗯?”莫娘子被他这没头没脑的话问得一个愣神儿。 那二木头连呼哧带喘地一连串又道:“两位小郎巳时就过来了,说是要接阿愁出去玩,偏你们都不在家,我娘也不在家,他们白等了你们一个多时辰,后来还是我娘回来,我们才知道,原来你们去圣莲庵烧香了。两位小郎就说要去圣莲庵找你们,可找到你们没?” 莫娘子的眉头不由就是微微一皱,回头看了阿愁一眼。 阿愁的眉也是轻轻一皱。 自上次她跟李穆开诚布公地谈过一回后,两位小郎果然就再没缠着她了,她还以为那二人转了兴致呢,却不想竟又来了。 另一边廊下做着针线的王阿婆也站起身来笑道:“除了那两位小郎君外,早间还有个姓林的娘子带着她闺女来找过你们,因你俩都不在家,也没说什么就走了。” 阿愁不由又和莫娘子对了个眼。 姓林……该是林巧儿母女吧?这是因为林巧儿告状,叫林娘子上门问罪来了吗? 莫娘子大概也想到了,那眼眸微微一沉,回头对王阿婆和二木头道了谢后,便带着阿愁上了楼。 林巧儿的事,柳娘子还说过一句“道不同”的话,莫娘子却是自始至终没有评说过一句。可便是她什么都没说,阿愁也能猜到,她跟林巧儿之间的龃龉,势必要影响到莫娘子和林娘子之间的友情。更何况,性情豪爽的林娘子一向对莫娘子照顾有加,这件事必定会让莫娘子很是为难…… “我……” “只怕最近你都没能好好洗浴过吧?”莫娘子似猜到阿愁要说什么一般,忽地打断她,“明儿你就要去贵人身边当差了,总不好这般邋邋遢遢地见人,等会儿我带你去前头浴堂子里好好泡个澡,也好好洗个头。” 阿愁听了,便只能闷下了话尾。 *·*·* 那开老虎灶的宋老爹家里同时还开着个浴堂子。浴资说贵不贵,说便宜也不便宜。以莫娘子的收入,虽不能像楼下孙老那般天天去泡澡,一个月去上一两回还是能够承受得起的。只是,莫娘子是个讲究人,她嫌那浴堂里不干净,且还没个*,平常都是宁愿自己辛苦着来回打水,也不肯去浴堂里泡澡。 之所以今儿改了主意,却是因为如今虽开了春,风中到底寒凉着。偏第二天阿愁还得进府当差,莫娘子不愿意她冻病了耽误前程,这才忍着心里的不适,带着阿愁下了那浴池子。 这种公共澡堂,于秋阳的那一世里,早已经是涅没于历史车轮下的古董了。所以,当阿愁抱着个小木盆跟在莫娘子身后进了那挂着厚厚棉帘子的女子浴堂时,心里多少还有点小兴奋来着。 而当她被莫娘子当众剥个精光,又将她塞进一堆白花花的“丰-胸-肥-臀”中之后,她震惊了。 在秋阳的认知里,便是这个时代的公共浴室里肯定没个花洒,至少也该是几个大浴池子才是。可事实却是,这约五六十平米大小的空间里,就只地上放着两排如猪食槽一般的青石槽子。那青石槽中装着满满的热水,“丰-胸-肥-臀”的女人们,或蹲或坐在石槽两边,一边以木瓢从青石槽中打热水出来洗浴,一边肆无忌惮地裸-聊着——真正的裸-聊。 两世为人的阿愁,哪里见识过这样的场面,不由就呆在了门口处。直到莫娘子进来。 叫阿愁心理不平衡的是,和被剥了个精光的她不同,莫娘子居然十分讲究地在胸前围了一块绸巾子。 她的与众不同,顿时便叫浴堂里大声说笑着的妇人们那声音静了一静。片刻后,人群里隐约响起如“侍候过贵人的”、“到底不同”、“穷讲究”等窃窃私语声。 莫娘子全当没听到那些悄声议论的,只伸手捉过阿愁,将她带到一处没什么人的角落里,舀着那槽中的热水兜头就淋了下来…… 被硬按下脑袋冲着水的阿愁,忍不住偷眼往莫娘子那颇为伟岸的胸前瞄了一眼,然后低头看看自己那比搓板还要齐整的小身板。顿时,她觉得,其实她也没什么可讲究的…… *·*·* 洗完了澡,莫娘子并没有急着带阿愁回家,而是借着老虎灶上的热气,替她烘着湿漉漉的头发。直到二人的长发都干得差不多了,她二人这才回家去。 才刚一进门,那原在廊下写着大字的二木头,竟跟她俩去洗澡前一样,拿着手里的笔,如饿虎扑食般直直扑到她俩面前,一边再次以那种不带喘气儿的一连嚷嚷,大声道:“阿莫姨阿莫姨,你们总算回来了,可遇到王府那两位小郎君了?” 这跟刚才一模一样的话,不由就叫阿愁笑了起来,“你才刚不是说过了吗?” “不是不是,”二木头胡乱挥舞着手里的那枝笔,再次连呼哧带喘地道:“两位小郎说是在庵里没看到你俩就又回来了。我告诉他们你俩去洗澡了,他俩就说要去浴堂那边劫你们。” 他大大地喘了一口气,“才刚走没多久,你们没见着人吗?” 顿时,阿愁和莫娘子又对了个眼。若那两位小郎真像二木头所说的那样,那么,只怕是因着她俩在老虎灶上烘头发,因此错开了。 万幸。 阿愁心里正庆幸着,她们身后,周家小楼的木门忽然被人一脚踹开了。 阿愁回头,就只见王大娘带着王小妹,后面跟着林娘子和林巧儿母女二人,四人杀气腾腾地闯了进来。 一看到阿愁,那王大娘眼都红了,扑过来“啪”的一巴掌就扇在阿愁的脸上,怒骂道:“你个小娘养的,看老娘不打死你……”说着,扑上来揪着阿愁的头发就是一阵撕扯。 那王小妹见了,也哭着上前对阿愁一阵连打带踹。 王大娘这一突然发难,不仅叫莫娘子和二木头呆住了,连跟王家母女一同过来兴师问罪的林家母女也呆住了。 不过,莫娘子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赶紧上前去拉王大娘,一边焦急喝道:“你这是做甚?!” 那二木头则早一个头槌把王小妹顶了一个跟头。“可是造反了,”他跳脚骂道,“大白天的这是要打家劫舍怎的?!” 也亏得他这一下,叫王大娘心疼女儿,便再顾不得撕扯阿愁,跑去查看王小妹的情况,这才叫莫娘子得着机会把阿愁给救了出来。 等再看向阿愁时,就只见她那因刚刚沐浴毕而变得分外粉嫩的脸颊上,正印着一个清晰的掌印。原本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这会儿也已经被扯得如鸡窝一般。 “你这是做甚?!”莫娘子直被气得一阵手脚发抖,偏她和阿愁一样,都不擅长跟人吵架,只能拿眼怒瞪着王大娘。 那王大娘从地上拉起尖声嚎哭着的王小妹,回手指住莫娘子骂道:“老的卖老x,小的卖小x,别人都当你俩是正经人,背后不过是一对烂货!她小小年纪就知道钻贵人的裤裆,还不是你这老卖x的调唆的!只可怜我家娇娇和林家丫头,就给你俩这对骚狐狸垫了脚了!” 她这里污言秽语的谩骂着时,那动静顿时就引得了楼上下的住户们。连左邻右舍听到动静的,也都纷纷在周家小楼的门外悄悄探着脑袋。 “别人怕了你们背后的贵人,老娘可不怕!”见四周渐有人围了过来,王大娘那大嗓门儿顿时又响亮了三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们毁了我闺女的前程,还当我能饶了你们不成?!今儿拼了这条老命,我也要替我闺女讨个公道回来!”说着,便又要来撕扯莫娘子和阿愁。 那大李婶和小李婶见了,忙双双过来拦下王大娘。王阿婆也在廊下急急劝道:“有话好说,动手总是不对的。” “跟她没什么好说的!”被拦下的王大娘撸着衣袖,又是一阵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甚至还把莫娘子和离的事也拿出来一番谩骂。 直到这时,被打蒙了的阿愁才回过神来。她伸手摸摸火辣辣刺痛着的脸颊,再抬头看看紧咬牙关眼底微湿的莫娘子,心底的火苗“噌”的一下就窜起老高。前世时的秋阳便是如此,于她自己的事,她总是极能忍耐,但,凡是被她放在心上关怀着的人,却是再不肯叫人碰上一碰的。 她猛地推开莫娘子护在她身前的手臂,抬着下巴冲王大娘怒道:“我倒不知道我到底做了什么好事,叫大娘这般打上门来。” “你还有脸说!你跟小郎君说了什么,你自己能不知道?!”被招弟等女孩子们拦住的王小妹尖声哭骂道:“要不是巧儿,我还不知道我被赶出来,原来是你在背后使的坏!” 阿愁一愣,顿时扭头看向林巧儿。 此时,林娘子和林巧儿都站在门口处的廊下。自进来后,这对母女就没开过口。那林娘子只拿一种似要吃人的眼神在瞪着阿愁。林巧儿则柔柔弱弱地靠着她母亲的胳膊,两只眼睛早哭得又红又肿了,看着甚是可怜。 见阿愁看过来,林巧儿的眼先还躲闪了一下,可当她抬头看到她阿娘瞪向阿愁那凶狠的目光时,原本多少有些心虚的她,立时觉得,最委屈的人还是她。于是她侧身往她阿娘怀里藏了藏,用力抓紧了林娘子的衣袖。 早间,众人散了后,林娘子细问林巧儿,才从林巧儿口中得知,自阿愁说了那番话后,小郎果然再没来找过林巧儿。那林巧儿便哭着把“阿愁的险恶用心”也跟她娘说了一遍。林娘子的脾气原就火爆,加上林巧儿可是她的心尖尖,平常自个儿宁愿受些罪,也再不肯叫她女儿受半点委屈的,当即便带着林巧儿杀来了莫家。只不巧,莫娘子和阿愁都不在家,叫她俩扑了个空。这事原该就这么罢了,偏在回去的路上,林家母女遇到了同样来找阿愁麻烦的王家母女。 那王小妹自然不肯认为是她自己有什么问题的,她就只想着她最后被红衣抓住短处,是因为她要打阿愁的事了,便把当众受辱的委屈全都发泄到了阿愁的身上,所以她才拖着王大娘来周家小楼找阿愁的麻烦。虽然没找着阿愁,两个伤心人凑在一处,却是越说越伤心,都认为自己是因为阿愁才倒霉的。 若说之前林巧儿心里多少还顾念着她跟阿愁一开始时的情义,如今却是因着她阿娘护短的那些话,还有王大娘和王小妹对阿愁的种种谩骂,叫她越听越觉得自己太无辜了,越想越觉得阿愁太对不起她了。于是,一个恶念之下,她便撒了谎,说她听到阿愁在两个小郎面前说过王小妹母女的坏话。也因此,才有了王小妹的那一句话…… 那林娘子原只想来讨个公道的,再没想到王家母女一进门就打起人来。她原还有些心里不安,可这会儿看到阿愁向林巧儿看过来,直把她女儿吓得几乎都要藏进她的怀里了,那护犊子的本性立时便叫林娘子更怒了。 她伸手护住林巧儿,以能直接喷出火般的眼瞪着阿愁喝道:“怎的?!自个儿做下的事不敢认,还想吓唬我家巧儿怎的?!” 第59节 阿愁不由默了默。对于林娘子此人,其实她还是挺尊重的。于是她叫了一声:“林姨……” “我可当不得你这一声‘姨’!”林娘子立时冷脸喝道。却是再不看向她,而是直直看着莫娘子,冷声又道:“阿莫,我且问你,我有哪里对不住你的地方?!不说平常在行会里,我对你多多照顾,便是你入玉栉社,也还是我替你引荐的。我原不指望你念我一声好,可你怎么也不能恩将仇报啊!你若是对我有什么不满,只管冲着我来就是,欺负我女儿又算个什么?!” 便是没有抬头,阿愁也能从莫娘子那蓦然握紧她肩头的手上,感觉到她此刻的脸色肯定已经变了。 阿愁忙上前一步,对林娘子道:“林姨,不是这样……” “我说了,我当不得你这一声‘姨’!” 林娘子终于忍不住直接对上了她,对阿愁怒道:“你师傅的一世清名,都叫你这贱婢给带累了!我家巧儿哪里对不住你了?竟叫你如此设计着她。可见人都说得对,你们慈幼院里出来的,再没一个好东西。也是我家巧儿瞎了眼,竟拿真心待你,才吃了这样一个大亏。”却是猛地将林巧儿从她怀里拉出来,低头对林巧儿喝道:“你也莫要哭了,就只当是被狗咬了一口,以后记住教训便是!” 林娘子这里这般说着时,那王大娘母女也没闲着,正向着聚进天井里的左右邻居们诉说着事情的始末。 王大娘道:“我闺女吃亏也就罢了,巧儿姑娘可是对她有大恩的,居然也叫她给害了。大家一个坊里住着,该都知道她年前得小郎青眼的事吧?可你们哪里知道,那小郎看中的可不是她,她不过是沾了巧儿的福气才叫小郎看上的。偏她恩将仇报,竟挑唆着小郎只跟她好,倒把巧儿给撇到了一边。你们说说,这么恶毒的人,可还能留在我们坊里?跟这种人做街坊,只怕大家伙儿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王大娘那里挑拨着邻里时,王小妹则是越听越怒。想着一早当众挨打时的耻辱,她直恨得眼都红了,这会儿又看到阿愁正跟林家母女说着话,并没有注意到她,她不由就恶从心中起,猛地向着阿愁扑了过去,“我撕了你这烂货……” 听到身后的喝骂,阿愁一回头,见王小妹扑过来,她正要侧身避开王小妹的攻击,却不想身旁的人群里忽然伸出一只手。那只手牢牢抓住她的肩头,只用力一拉,人小体轻的阿愁便这么着一下子被拉了过去。 感觉到后背撞上一个人时,便是阿愁还没有抬头,竟就已经本能猜到,这以极熟练的姿势将她拉过去的人是谁了。 “哼!” 阿愁的耳旁,响起一声冷冽的轻哼。眼下一花,那扑过来的王小妹便叫一只横伸出来的脚给狠狠踹了出去。 “啊!”没个防备的王小妹立时被踹倒在天井里,“我操-你先人祖宗……” 她骂着抬起头来,那尾音却是忽地就卡在了嗓子眼里。 见女儿被人踹倒,王大娘尖叫着扑过来要帮忙,却是忽然就认出那只脚的主人来,不由惊呼了一声“小郎”,拉着王小妹就跪倒在了天井里。 阿愁僵硬回头,便只见,果然是二十七郎李穆站在她的身后。若加上把他撞出鼻血的那一回,这该是第三回了…… 李穆那双原本如墨玉一般温润的眼眸,此刻正因怒意而透着一股冰寒。“你没事吧?”他的眼扫过她零乱的头发,又在她脸颊上那个已经微微肿起的掌印上默默停留了一会儿。 看着他,阿愁猛眨了一下眼,心头却是忽地就升起一阵愤恨来——这两位小郎,有钱有闲,左右不过是把她当作一件新鲜的玩具罢了,可他们这一时的兴致,却是令她跟朋友之间交恶,还令莫娘子也跟着遭人轻贱…… 那晚了一步才过来的二十六郎,直到这时才跑进院里。看到地上跪着两人,他先还不怎么在意,可扭头间,又看到阿愁这一身的狼狈,他不由大吃一惊,抬手指着她问道:“你……这是怎么啦?谁欺负你了?!” 有些人是泥做的,遭遇压力时很快便会散架;而有些人却是属弹簧的,压力越大,他们的反弹越大。比如前世的秋阳今生的阿愁,平常看上去似乎没什么事情能叫她们不开心,其实不过是把一切不满都堆积在心里罢了。当压力超过她们的忍耐限度后,那反弹则是格外的强烈…… 一早旁观王小妹受刑时,阿愁就对自己身处这个世界却无力改变的现状而感觉到一阵焦灼了,如今被林娘子和王大娘这般一闹,加上“始作俑者”那两位小郎就在眼前,她岂能不爆发! 愤怒中的阿愁猛一扭头,那凶狠的眼神,竟令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二十六郎心头抖了抖,手指下意识就收了回去。 回过头来,阿愁又恨恨瞪了李穆一眼,然后抬手“啪”地一下将他圈在她肩上的手臂打开,向前迈了两步。 她看看跪在天井里的王家母女,再看看因两位小郎的到来而瑟缩到一边装透明人的林家母女,冷声道:“好得很。正好两位小郎也来了,我们不妨当面都说清楚了,看看到底谁是谁非,谁在说谎,谁又在平白冤枉人!” 她瞪向王家母女,“你们说,是我在小郎面前搬弄是非,才叫王娇娇被淘汰的。可是?!” 不等王家母女答话,她便扭过头去,瞪着李穆和李程道:“两位小郎就在这里。请二位小郎跟大家说一说,我可有跟你们提过王娇娇的名字?!甚至,我可有跟你们提过任何一个姓王的人?!” 李穆一眨眼,悄悄后退一步。结缡十载,他岂能不知道,他的秋阳这是火山爆发了…… 见他后退,李程则下意识上前一步,替阿愁做着证道:“没有没有。”顿了一顿,又小心问着阿愁,“这……是怎么了?”——此时的他,完全不在状态中。 阿愁没理他,只冷哼一声,看着王娇娇道:“我知道你觉得你委屈。你当众受辱,你心里不甘,你想找个垫背的来恨着。可打你的人不是我,把你教成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也不是我,你找我的麻烦做甚?!你不过是觉得我是从慈幼院里出来的,我身份低微,可以任你欺负而不敢还手罢了。说到底,你不过是个色厉内荏的小人,你若真有那胆子,谁打你,你倒是打谁去啊,在我这里逞什么威风?!” 她看向王大娘,“打我来到仁丰里,就只见你到处说着我和我师傅的坏话。我跟我师傅不跟你计较,不是怕了你们,不过是不愿意降低了自己的身价,把自己也拉到跟你们一样的泥沟里去打滚罢了。但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就像大娘说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真惹恼了我,我也不怕把自己拉到泥沟里去跟你们一处打滚。不信大娘尽可以试试?!” 直到这时,那二十六郎才算是明白了眼前的状况,却是不由就充着个大尾巴狼的模样,跳出来叫道:“怎么?是这两个贱人找你的麻烦?……” 他话还没说完,便叫阿愁凌厉的一眼将他的话尾给掐断了。 李穆赶紧拉了李程一把,悄悄对他摇了摇头——这丫头,便是换了一世,脾气竟依旧如此。不发作便罢,一旦发作,天王老子都拦不住。只怕这会儿被怒火冲昏了头的她,又得做出什么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傻事来了…… 只见阿愁用力深吸了口气,以一种复杂的眼神看向林巧儿。 不说林娘子和莫娘子之间的友情,只巧儿一开始对她的好,就足以叫阿愁对她感念万分了。她总想着,林巧儿不过是误会了她,将来她总能找机会慢慢解了这误会,不定她们还能继续做朋友。可当林巧儿那般作态地藏在林娘子的背后,又那般说谎勾着林娘子和王家母女一同来闹时,阿愁便知道,她们再不可能有什么将来了。 “之前我一直在向你道歉,”她看着林巧儿道,“许你觉得,我是心虚。但,我没什么好心虚的。我之所以向你道歉,是因为,你说得对,我只能代表我自己说话,我不该、也代表不了你。” 说着,她猛一扭头,看着李程道:“那天我跟小郎说的那些话,都只是我一个人的意思,跟巧儿再无关系。” 她又扭回头:“你跟人说,我那么做,是因为我嫉妒你,是我想把你打压下去。但我得告诉你,我一点儿也不嫉妒你,现在甚至还有点同情你。今儿这两位小郎就在这里,我当着你的面,跟两位小郎再说一遍。” 她转向两位小郎君,“我,莫家阿愁,只愿意凭着自己的手艺吃饭,我不愿意攀着你们的高枝。你们那高枝,谁爱攀谁攀去,跟我无关。请二位小郎以后也别再来找我,我一个低微的手艺人,实在承受不起两位小郎的青眼!” 她话音落处,顿时便叫在场众人的眼全都刷地一下看向李程和李穆。如大小李婶等跟阿愁一家亲近的邻居,眼里不由带上一抹忧色;而周围那些跟阿愁一家不熟的,这会儿则多少含着种看热闹不怕事大的兴味——敢当众顶撞贵人呢!不知道贵人要怎么罚这不知好歹的小丫头了…… 至于那两个贵人。 李程依旧呆呆的搞不清状况,李穆则抬手轻轻抹了抹眉心——就知道这丫头得胡来了。 他伸手拉住讷讷想要开口的李程,上前一步,看着阿愁温柔一笑,道:“你别生气,都是我们的不是,一时没想到那么多,倒给你招来这许多的麻烦。” 阿愁张了张嘴,一腔怒气被他这道歉一堵,却是上又上不来,下又下不去,叫她心里好一阵不得劲。 瞪着眼前那张秀美得一如女孩儿般的脸,阿愁眼前不由就是一阵恍惚。那一刻,她不知怎的,竟想起了秦川。 前世时,秦川便是如此,不管她如何生气发火,他总能四两拨千金地借着三言两语就压下她的怒气,叫她想继续生气又不行,不想生气又觉得憋屈…… “不过,有件事我得更正一下。”李穆一脸温和地看向林巧儿,“其实在我们认得姑娘之前,就已经先认得阿愁了。跟那位老娘说的恰正相反,我们兄弟是因着阿愁才认得姑娘的,倒不是因着姑娘才认得阿愁的。” 虽然他言语温柔,林巧儿的眼泪还是被他给说了下来。 *·*·* 直到跟着李穆上了回程的马车,李程才从阿愁那凶悍的眼神里回过神来。 “乖乖,”他学着广陵城里的方言拍了拍胸口,“真是蔫人出豹子,再没想到,看上去好脾气的阿愁,发起脾气来这般吓人!” 李穆微微一笑,脑海里不由浮现出阿愁生气时的模样——明明一笑起来就找不着眼珠儿的小眯缝眼,竟生生叫她瞪大了一圈,看着竟是格外的黑白分明。 两辈子以来,李穆头一次觉得,她发脾气时的模样竟是那么的好看。此时他竟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前世时,他为什么那么愚蠢地非要打压下她这生龙活虎的模样不可。 只听二十六郎喃喃抱怨道:“之前你不让我去找她时,我原还不信呢,再没想到,竟真是我俩给她惹了麻烦。也难怪她那么生气了。唉,这下好了,她彻底不肯跟我们玩了。” 顿了一顿,他咬牙又道:“都是那几个婆娘的错!叫什么来着?” “姓王。”李穆冷冷一笑,眼眸中闪过一道杀气。“我当时没听真切,好像听到谁在那里骂骂咧咧,说要操-我们的先人祖宗呢。” ——事关祖宗的清白名誉,这事儿可轻忽不得! 第七十一章·捎脚 因第二天一早卯初三刻就得去贵人府邸报道,且仁丰里和兴安坊几乎隔着大半个广陵城,莫娘子原是打算让阿愁当晚就回那府里去的,却再想不到,计划不如变化,叫林王两家上门大闹了一场,还打伤了阿愁的脸。虽然小郎君那里送来了宫里的秘药,可到底没办法当时就好了,莫娘子无奈,只得留阿愁在家里过了一夜。 阿愁原不想接受两位小郎的好意,可送药过来的珑珠说:“我们小郎说,这件事到底是因他们思虑不周才引来的麻烦,这药只当是赔礼了。” 莫娘子想着若是不接受,只怕得叫贵人觉得她们心里记恨了,便越过阿愁收下了药膏。 那药膏果然是宫中的圣品,晚间临睡时,那原本都开始泛起青紫的巴掌印,已经只剩下一抹胭脂般的殷红,到了第二天,果然便看不出痕迹了。 临睡之前,莫娘子掌灯查看阿愁的伤势时,阿愁不由不安地叫了声:“师傅……” 虽然相处时日并不长,她多少也知道,莫娘子是那种三观很正的人。林娘子的指责,定然会让她师傅心里很不好受。 莫娘子抬眼看看她,回手放下油灯,又将阿愁塞进被窝里,道:“别胡思乱想,明儿还要早起赶路呢。”顿了顿,她到底伸手摸了摸阿愁的头,叹道:“我原怕你年纪小,走了歪路,如今看来,倒是我多虑了。” “可是……” “大人之间的事,我们自己会处理。”莫娘子道,“倒是巧儿……”她顿了顿,“你在那府里,避着她些吧。” 显然,如今莫娘子对林巧儿的感观也很有些不好。 因事出突然,等莫娘子想到,她若要亲自送阿愁去贵人府邸,势必得误了两家老主顾的生意时,外头天色早黑了。 阿愁便道:“去那府里的路我认识,不用师傅送。” 莫娘子到底不放心,想来想去,便去楼下约了刘大的骡车。 第二天一早,莫娘子果然没去送阿愁,只把她交到刘大的手上。 刘大的骡车是向坊里车马行租的,阿愁得先跟他去车马行里把骡车领出来。 出了周家小楼后,刘大那里总勾着阿愁问着她师傅的事。阿愁早知道他对莫娘子有点念想,可就像郑阿婶所说,只单看着,这五大三粗的刘大跟她那讲究的师傅就凑不到一处去。所以阿愁只低眉顺眼地装着个乖顺模样,就是不搭刘大的腔儿。 这般三两回后,刘大也没了劲头儿。 那车马行离坊门不远,可离九如巷还是有些距离的。因刘大身材高大,跟在后面的阿愁被遮住了视线,便没能注意到,巷口外正停着一辆马车。直到他们二人靠近那马车,驾车的马儿蓦地打了个响鼻。被吓了一跳的阿愁扭头看去,却是顿时就呆住了。 此时虽然已经是二月下旬了,这个时辰的天光依旧不曾大亮。起着薄雾的昏暗街道上,李穆那辆颇为豪华的驷马马车,看着简直像是潜伏在暗影里的巨型怪兽一般。 认出那辆马车后,阿愁的眉头不由就拧了起来——这家伙!昨天她的那些话都白说了吗?! 此时,马车后侧的车门被人推开了,珑珠那玲珑的身形出现在从车内投射出的灯影里。 “阿愁,上来。”她扶着车后的拦杆,弯腰向着阿愁一阵招手。 借着那灯影,刘大也认出了珑珠,忙笑着道:“这不是阿秀嘛。这大清早的,你怎么在这里?”话说到这里,他忽地歪头往那车厢里看了一眼,又扭头看向阿愁。 于是阿愁便知道,即便昨天刘大不在家,他显然也还是听说了当天的事。 而,直到刘大走过来,珑珠才认出他来。于是她也猜到,应该是莫娘子雇了刘大的车来送阿愁的。她对刘大笑道:“刘大哥这是要送阿愁去兴安坊吧?” 又扭头对阿愁笑道,“昨儿的事,叫我们小郎很是过意不去,又知道你今儿一早还得去那府里点卯,小郎说,若因他再耽误了你的事,他就得更过意不去了,所以才吩咐我一早来接你。” 不等阿愁答话,她便又扭头对刘大笑道:“既然我来了,也就不劳刘大哥跑这一趟了。” 那刘大一听,却是不管阿愁是个什么反应,已经开口连声应道:“这敢情好,这敢情好。小郎的车,可不得比我那臭哄哄的骡车强上太多。”又回头对阿愁笑道:“我那破车,原也进不得兴安坊,最多只能把你送到坊门外,你还得自个儿走进去。倒不如就坐了小郎的车,一来不会误事,二来也能替你师傅省两文车钱呢。” 阿愁看着自说自话的刘大皱了皱眉,对着珑珠假笑道:“这可是小郎的车,我可不敢用。”又扭头对刘大道:“我师傅……” 她话还没说完,珑珠便又笑道:“不过是捎脚顺带罢了,又不是专为接你的。” 阿愁:“……”——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珑珠却像不知道她话里的矛盾一般,亲自下车拉住阿愁的胳膊道:“你就只当是陪我吧。”又笑道,“你放心,真不是专为接你的。小郎每次休沐后的头一天大早都有早课,所以昨儿他就歇在夫人府上了。可因昨儿要回王府给你拿药,我就歇在王府里了。今儿我得过去侍候小郎,带上你也真个儿是顺路,真不是特为你的。” 说着,却是三拉两拽地就将阿愁拽到了马车旁。刘大见状,也笑呵呵地过来帮忙,只轻轻一提,就将阿愁给送上了马车。那珑珠再抬手一推,抗拒着的阿愁就这么如同被绑架一般,给塞进了马车里。 看着珑珠笑呵呵地关上车门,阿愁不禁再一次痛恨起自己那可能都没有五十斤的体重来。 叫她感觉好受一些的是,车里果然只有珑珠,并没有那两位小郎君。 可即便如此,她也不能真坐了李穆的马车啊! 昨儿在气头上闹了那么一场,冷静下来之后,阿愁多少也知道,便是两位小郎君都没有跟她计较个长短,这事儿若是传到夫人耳朵里,她也免不了得被按上个“不敬”之罪的。 这还罢了,她若言行一致,不定还能赢得人赞她一声“威武不屈”呢,偏昨儿她才那么义正辞严地拒绝了小郎的示好,今儿竟又爬上了小郎的马车……想也知道别人得怎么说了。 第60节 被珑珠推进车厢,没个防备的阿愁绊倒车厢板上铺着的那豹皮上。她一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一边道:“我师傅只让我坐……” 她话还没说完,马车就已经行驶了起来。车那般猛地一动,原本还没完全爬起来的她,顿时又摔倒在那块豹皮上了。 珑珠笑着拉起她,道:“你且放心,昨儿你都那么说了,小郎哪能再叫你为难。我们小郎早谋算好了,到时候我带你打东角门进去。那道门靠着我们小郎的院子。夫人早说了,那门专给我们那院里的人进出,钥匙也只有我有。你跟着我,再不会叫人看到你的,等进到府里,谁还管你是怎么进来的。” 不管阿愁如何挣扎争辩,珑珠总有话回她。这般争执半晌,见她顽固不化,珑珠便笑道:“你只当是可怜我吧,我可是接了小郎的指令行事的,若没接到你,回头我还不知要受什么罚呢。” 顿时,阿愁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只愤愤瞪了珑珠一眼——道德绑架! 珑珠笑着从暖壶里倒了一盏茶给阿愁递过去,又道:“最近我能经常回家看看我奶奶和阿娘,可真是托了你的福呢。昨儿我阿娘还跟我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明明你看上去那般和软的一个人,原来骨子里竟跟莫姨一个脾性。” 阿愁抬眼看看她。便是珑珠省略没说,她大概也能猜到,郑阿婶只怕是用“又臭又硬”几个字来形容她们师徒的——她当面就敢这般跟她师傅说呢! 珑珠看着她接过那茶盏,似犹豫了一会儿,才又笑道:“你莫要怪我多嘴。知道你和阿莫姨都是有骨气的,可这‘骨气’二字,却不是我们这样出身的人能有的。如今你年纪还小,遇到的又是我们小郎,不然,只冲着昨儿你那些话,只怕你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听说未来三年你都得在那边府里执役,以后……你谨慎着些吧。” 珑珠的话,等于是低层百姓于这等级森严的社会里求生的“金科玉律”。阿愁自然明白,且刚才她也还在为夫人会有的反应而担忧着。可这会儿听到这些“金科玉律”,不知怎的,竟引来她心里的一阵反弹。想着昨天爆发时,原本积在心头的郁气一扫而空的松快,她忽然间就觉得,与其那么憋屈地活着,还不如就这样畅快地死去。 于是她冲着珑珠弯起眼眸,笑道:“知道姐姐是好意才肯这么劝我。只是,贵人是人,我们也是人。若只一味顺服,便是我们心里其实在呕着血,只怕贵人还当我们是心甘情愿的呢。虽然像姐姐说的那样,我那么做,可能会让自己吃亏,可至少,我心里不委屈。” ——“委屈求全”这种事,若是对着自己在乎的人,不过是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的事;可若是对着不相干的人,那就是犯贱了。阿愁可没那受虐倾向。更何况……最糟的情况下,也不过是一死而已。不定她死了之后就能重回到秋阳的身体里去呢! 重新做回秋阳…… 面前的小几上,那盏铜灯里的火苗随着马蹄得得而微微摇晃着。盯着那灯光,阿愁不禁一阵走神。 便是重新做回秋阳,她想,她跟秦川之间应该也已经没有再走下去的必要了。散了,重新开始一段新的人生,大概也等同于死了,重新转过一世吧…… 阿愁盯着那摇晃的灯光走神时,珑珠则看着她一阵恍惚走神。 当年被郑阿婶送进王府执役时,她阿娘就只教导了珑珠一句话:“谨言慎行。” 这些年,她一直照着那四个字行事的。她轻易从不对任何人下结论,也轻易从不对别人说一句本分之外的话。唯独对着跪坐在她对面的那个大脑袋的女孩,她曾两次主动开口劝过她。 第一次,是阿愁胆大包天地跟小郎并肩而坐,且还扶着小郎的手下车时。那时候,她当阿愁只是不懂规矩而已。可后来,随着几次小郎主动去找阿愁,忽然便叫珑珠觉得,阿愁那样行事,许不是不懂规矩,不定是使着些不入流的手段勾着她家小郎的注意罢了。 在王府服侍贵人多年,珑珠自然知道,贵人中有些人骨子里很有些“贱脾性”,一方面容不得任何人的一点忤逆,另一方面,又极爱看一些有个性的人顶撞他们——当然,前提是,对方得知道好歹进退,知道底线在哪。 可显然,昨儿阿愁那样当众踩下两位小郎的脸面,是越线了。 珑珠原当她又在使着欲擒故纵的手段,可回头想想,她越想越觉得不对。且不说她家廿七郎和二十六郎君平常都不是有那种“贱脾性”的人,只阿愁当众说出那些话,就该早想到夫人会有的反应才对——未来的三年,她可都得在夫人手下讨活呢! 这般一想,珑珠才终于相信了,这小阿愁果真是不愿意跟她家两位小郎有任何牵扯呢。 她家小郎自幼就是个体贴温柔的,他肯体谅阿愁,珑珠一点儿也不吃惊,倒是一向急脾气的二十六郎,居然也肯生生忍下阿愁当众的拒绝,这不禁叫珑珠多少有些惊讶。 想到她家小郎,珑珠的思绪不由往更远处飘荡开去…… 服侍廿七郎这么多年,便是最近她家小郎的笑容里越来越透出一股隐隐的威压来,于珑珠的心里,他还是当年那个哪怕自己病得奄奄一息,也依旧笑着安慰她们这些下人不要慌张的体贴小郎君。 而,只要一想到昨晚要不是她忽然回去,小郎屋里的东西就得叫那些没脸没皮的小郎君们给打劫一空,珑珠不由就默默咬了咬牙。 王府里的那些小郎小娘们,一个个明着看去都极是和善,骨子里却恨不能彼此抽筋剥皮才好。当初小郎体弱多病,总养在自己院子里还好,如今她家小郎身体好了,却是就这么也被人给惦记上了。明里暗里各种算计也就罢了,小郎原不跟他们计较,偏竟还没得着一个好,如今更是把小郎当个冤大头一般,竟都不告而取了! 她家小郎能忍,她却是再不能忍了。看样子,屋里还得再多放一些厉害的人才成。另外,原不过想着如今小郎在那边府上读书,王府这边总要三不五时回来的,所以那些贵重东西就没收起来。如今看来,却是不能偷这个懒,宁愿她们麻烦一些,等小郎回来再把那些摆设放出来,也总好过白叫那些黑了心肝的占了她家小郎的便宜…… *·*·* 阿愁跟作贼一般溜到后厅上时,离卯初三刻还差着一线香的时间。她不由大大地松了口气。 她那里才松了口气,后背忽地就叫人拍了一巴掌。回头看去,却原来是梁冰冰。 “你来得倒早。”梁冰冰挑着眉梢把阿愁一阵打量,又问着她:“才刚守门的老娘还说我是头一个到的呢,没想到你比我还早。怎的?你昨晚就回来了?” “……没,”阿愁冲她弯眼一阵憨笑,道:“大概我个子矮,她们没看到我吧。” 梁冰冰也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只不在意地又道:“原说只留下五个的,如今留下六个,只怕一个月后,还得再淘汰一个。” “也未必只一个,”余小仙走过来道:“到底是扛着这府里的名牌呢,不过关的,只怕不会被留下。” 梁冰冰便问着余小仙道:“你是刚来,还是昨晚就来了?” 余小仙道:“我怕今儿迟到,昨晚就来了。”又道,“对了,你们听说没?等会我们还得搬家呢。那院子只是给新进府的人临时住着的,等一下我们都得搬到下人院去。” 梁冰冰立时一脸不高兴地道:“我还当王娇娇这一走,我就能一个人一间了呢。” 正说着,林巧儿和甜姐儿拉着手进来了。 看到阿愁,林巧儿神色一僵,两眼飞快地往梁冰冰和余小仙的脸上瞄去,见她俩看向她的眼神还算正常,猜着阿愁应该没把昨天的事说出来。想了想,她含着委屈看了阿愁一眼,便手里拉住了甜姐儿。 甜姐儿姓田,是六个过关的女孩里最没有存在感的一个。若换作别人,看到林巧儿那副模样时,不定就得母性爆棚了,偏甜姐儿是个温吞的,见林巧儿看着阿愁一阵委屈,她只呆呆站在原处,一点儿想要安慰林巧儿的意思都没有。 林巧儿的眼里不由就闪过一阵不悦,忍不住脾气地用力一拉甜姐儿的手,便拉着她走到另一边去了。 这一幕,自然全都落进了梁冰冰和余小仙的眼里。余小仙和莫娘子一样,是个不爱说人是非的,便只当什么都没看到地转开了眼。那梁冰冰则扭头问着阿愁道:“听人说,你陷害了巧儿?” 阿愁:“……” 和余小仙的心直口快不同,这梁冰冰与其说是“心直口快”,倒不如说她是因自视甚高而目下无人罢了。 见阿愁无言以对,梁冰冰很是看不上地横她一眼,冷哼道:“实话告诉你吧,她们说的话我一句都不信。就你那笨嘴笨舌的模样,还学人挑拨离间?只怕没哪个小郎会蠢到信了你。” “……” 阿愁假笑道:“谢谢你信我。” 这话……怎么听着那么不顺耳呢?!梁冰冰不由眼带怀疑地看了看阿愁。 正这时,岳菱儿到了。 林巧儿看到岳菱儿,立时便丢了那没用的田甜,急急跑过来拉着岳菱儿一阵寒暄,又摆着极亲热的姿态靠在岳菱儿的胳膊上。 梁冰冰最是看不惯林巧儿这小鸟依人的模样,便忍不住一阵冷嘲热讽。 因岳行首和梁娘子之间的明争暗斗,叫岳菱儿和梁冰冰也成了死对头,于是岳菱儿便顺势替林巧儿出了头,二人一阵唇枪舌剑…… 此时,那倒厦厅前的庭院里已经陆陆续续聚了许多的丫鬟老娘。阿愁粗略数了数,竟有一百多人。加上在岗位上走不开的,阿愁猜,这府里下人总得有过两百人了——主子却只一个! 这般想着,阿愁不由就是一阵咋舌。前世时她也算得是豪门阔太,家里也不过用着一个管一日三餐的阿姨,外带秦川的一个司机罢了。且,因为她不喜欢家里有外人,那二人还不住在她家里…… 好吧,除此之外,秦川还雇了一个专管花花草草的花木公司,和每周上门两趟的家政公司…… 卯初三刻时,倒厦厅上的云板准时被敲响了。原本三三两两聚在院中的丫鬟老娘们,全都按照各自的职守排队站好,阿愁等六人则被红衣指定站在了队伍的最后面。 从人缝中,阿愁看到,那倒厦厅里只坐着洪姑姑一个人,却是不见白姑姑的身影,也不见英太太的身影。 那洪姑姑今儿穿着一身五彩斑斓的丝绣锦衣,头上盘着个夸张的高椎髻,髻间缠着一条坠有五彩宝石的金链子。配着她张扬的眉眼,整个人就如同一只不知收敛的大孔雀一般。 这一身妆束,若换一个人,只怕还真压不住,偏这一身的五彩斑斓,竟叫洪姑姑穿出一身的逼人气势,直令人不敢直视。 可见这府里等级极是分明,虽然那庭院里聚着众多的丫鬟老娘,能够进厅上回话的,却只有那么几个人而已。 别人都屏息静气地于院中站着,只红衣领着英太太跟前的那十个侍女,严肃地在一旁监视着众人——后来阿愁才知道,英太太虽是府里的客卿,却如后世的纪委一般,专管着这府里上下人等的刑罚。 洪姑姑是个极利落之人,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便处理完了所有的内务。坊间不知哪个寺庙里的钟鼓撞响卯正的钟点时,庭院里的人便全都散了,只余下阿愁等六人。 红衣这才领着阿愁等人进了倒厦厅。 洪姑姑看着阿愁等人道:“从今儿起,你们六人分成两组,分别跟着我和阿白。一个月后,就如那天挑人进府时一样,你们六人间要再比试一回,落到最后一名的,淘汰。” 说着,她从上首站起身来,从阿愁等人面前缓步经过,又从后面绕过去,然后指着余小仙、阿愁,还有岳菱儿道:“你、你、还有你。你们三个跟着我,剩下的,跟着阿白……” 她话音未落,就听得有人在厅外冷哼道:“就知道你要玩花样!” 如今的阿愁等人可再不是十天之前的她们了,便是她们好奇着来人,这会儿也一个个都忍着没有回头。 不过,很快那人就从后面走了过来,斜睨着洪姑姑笑道:“我不过晚了一步,差点就叫你把好的全挑走了。这可不行,我俩可是在夫人面前打过赌的,你这样我可得去告状了。” 来的,恰正是白姑姑。 和比试那天一样,白姑姑依旧是一身的素雅,却是正和洪姑姑一身的张扬形成强烈的对比。 “那你待要如何?”洪姑姑扬着细眉道。 “还能如何?重选。”白姑姑说着,把洪姑姑先行挑出来的那三人都看了一遍,再次斜睨着洪姑姑道:“眼力不错呀,最好的三个全叫你挑了去。这可不行。”说着,伸手拉过余小仙和阿愁,道:“别的我就不跟你争了,这两个归我。” 洪姑姑一听就跳了脚,大声道:“你把最好的两个都挑走了,其他的归我有个屁用!不行。”说着,伸手便要来拉余小仙和阿愁。 见这二人争执起来,阿愁不由就和余小仙对了个眼。余小仙能够入选“最好”她能理解,两位姑姑居然也争起她来,她就不太能够明白了。 那余小仙也跟她一样,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 阿愁转眼再看向别人时,却是忽然就看到岳菱儿那沉下的眼眸来——同样被挑出来的三个人,其中有两个人被人抢着,剩下的那一个……倒还不如不被挑出来了。 她再看向梁冰冰和林巧儿等三人,就只见林巧儿乖巧地垂着眼,看不出是个什么表情。那甜姐儿看起来一副摸不清状况的模样,只梁冰冰,看向她和余小仙还有岳菱儿的眼里,似带了刀子一般。 红衣见堂上两个姑姑争执不下,便笑着劝道:“她们两个人呢,两位姑姑一人分一个不就有了。” “这可不行,”洪姑姑扭头道:“她俩一个基础极佳灵气不足,一个灵气有余基础太差,得把她俩放在一处互补着才是最好的法子。” 又扭头对白姑姑道:“这时节,只怕你三不五时就得出府办差去,偏这些孩子如今是打基础的时候,叫她们跟着你也不得安生,我看这头一轮你就让一让我吧,先把她俩放在我这里。等过了这一个月,看她们比试的结果咱俩再调换也一样。” 那白姑姑最终还是没能斗过洪姑姑的软磨硬泡。于是,阿愁等六人就被分成了两组。她和余小仙还有温吞水一般的甜姐儿三人一组,归在洪姑姑的麾下;那岳菱儿、林巧儿和梁冰冰三人一组,则跟了白姑姑。 想着彼此不用天天在一处,阿愁顿时觉得一阵轻松。再看看一旁同样偷眼看向她的林巧儿,显然她也是那么想的。 第七十二章·分组 要说起这分组的事来,却是得说到英太太了。 当年英太太还在宫里给两位小公主启蒙时,就被两位小殿下给“赐”了个“笑面狐”的绰号。阿愁等人刚进府那会儿,也曾被英太太那“如春风般和煦的笑容”给轻轻“拂”了一下,而这一次她们六人分组的事,则是因为洪白两位姑姑于无意中得罪了英太太,这是被“淋”了一回“春雨”的缘故。 那天,英太太原跟宜嘉夫人就棋局打赌来着。眼看着宜嘉夫人即将输掉那最后一盘棋了,偏洪姑姑和白姑姑不长眼地跑来要禀事。宜嘉夫人便顺势耍赖皮推了棋盘,只说正事要紧。 当时英太太什么都没说,只笑眯眯地捏着棋子一阵把玩。直到原本跟夫人商量事情的洪白两位姑姑脸红脖子粗地从上房里出去,被那二月里带着寒意的春风一吹,二人蓦地冷静下来,这才惊觉到,她俩不知什么时候中了英太太下的套。 白姑姑记得,她是为了庄子上春耕的事去找夫人的;洪姑姑也记得,她是为了小郎院子里添人手的事来找夫人的;可不知怎的,最后二人竟因当年在宫里时,她俩谁的手艺更胜一筹这种陈年往事争执起来了。 吵到最后,英太太义正辞严地站出来把她俩给教训了一通,说她俩越活越回去了,一大把年纪竟还这般暴躁。然后又做了个“和事佬”,只说她俩如今这身份直接对上也没个意思,不如把那六个小徒弟分成两组,分别由她二人带着,到时候让那六个小徒弟比个高下…… “也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英太太回头对宜嘉夫人笑道。笑容里那个大公无私,不由就叫洪白两位姑姑生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那洪白两位姑姑私下里的关系好得可以用“蜜里调油”这种肉麻的词来形容。在意识到自己中计后,虽然心思狡黠可能要比英太太略逊一筹,却是要比洪姑姑心眼儿多得多的白姑姑原想就势认输的,却不知道一向要强的白姑姑被英太太的哪一句话给刺激了,竟发着狠地不准她藏私,非要跟她比上这么一场不可。 和宫里那暗地里的波涛汹涌不同,宜嘉夫人府里可算得是如一潭死水般的平静安祥。虽说她们这些打宫里退下来的人心里多少都厌了宫斗的那一套,可平静的同时,其实也代表着一种无聊。这会儿看着洪姑姑眼里忽然焕发出当年在宫里的那种斗志昂扬,原本无可无不可的白姑姑不由就顺着洪姑姑的劲头凑了这个热闹。 而,既然要玩,当然得当真了才能玩得尽性…… 于是,这才有了这么一场“红白对抗赛”。 *·*·* 第61节 就如余小仙所说的那样,她们几个被“分配”出去后,便从那小院里搬到了各院的下人房里。 洪姑姑和白姑姑所住的院子,恰正紧临着府里中轴线两边,却是一个在东一个在西。而虽说这二人的院子紧挨着,可伺候两位姑姑的丫鬟老娘们的住处却并不在一处——就是说,如果不是两位姑姑聚头议事,阿愁跟林巧儿连碰面的机会都极少。 对于这样的安排,不管是阿愁还是林巧儿,都表示十分满意。 当阿愁抱着被褥,跟着那领路的丫鬟进到洪姑姑这边的下人院时,她才赫然发现,沿着那防火巷再过去不到百米的地方,可不就是她今儿早晨跟着珑珠进来的那个东角门了! 换句话说,再往前绕过一个小花园,那边就是李穆的住处了…… 领路的丫鬟叫小九,是洪姑姑身边的一个三等侍女,以后阿愁她们三人就跟着她了。许是因为洪姑姑自己就是个性情爽利的,用的人也多是性情爽利的,阿愁觉得,这位小九姑娘应该挺好相处的——事实也正是如此。 洪姑姑这边的下人院,看上去跟慈幼院里的那个院子颇有些相似之处,都是那种南方特有的四水归堂式建筑。不过比起慈幼院来,这院子则要小了许多。院中,只东南西北各一间屋。中间被四周屋顶挤成小小“口”字型的天井,看着就极逼仄。而,虽然这小院看起来似都要让人转不开身一般地窄小,却因着不知谁的闲情雅意,在台阶和窗台上种着好几盆极茂盛的花花草草,倒是点缀得这小院极有一种勃勃的生机。 小院的院门有两道,一道开在东北角上,通往绕府邸一圈的防火夹巷——那是专供府里下人行走的通道;另一道,则是开在西南角上——从那个门出去,便是洪姑姑住的正院了。 小九领着她们三人进到院中,随手推开那间倒厦的门,回头笑道:“最近我们这院里有人放出去,倒正好空出一间屋,里头有四张铺位,就给你们三人住了。铺位怎么分,你们自己定。” 又指着南边的正屋道:“那边住着大姐姐和二姐姐。她俩是姑姑身边的一等大丫鬟,管的都是大事,没事你们别往前凑。”再指向东厢,“那边住的是三姐姐和四姐姐,她俩是二等的,管着姑姑近身的事。”又指向西厢,“我跟五姐姐、六姐姐、七姐姐住那屋。我们四个都是给上头那四位姐姐打下手的,我专跟着四姐姐。” 见阿愁等人有眼冒蚊香圈的趋势,她便笑了起来,道:“这些人和事,等慢慢熟了你们就知道了。”又道,“我们院里还有些杂使的丫鬟老娘,她们都不住在这里,只每天过来上差而已。” 说罢,那小九以一种期待的眼神看向阿愁等三人。 偏分到这边的三人里,阿愁不是个爱挑尖的性情,那余小仙也是个不爱打听事的,甜姐儿更是个温吞性儿,因此,倒白叫小九拿眼看着三人半晌。 见这三人都不出声,小九这才问道:“你们就没什么要问我的?” 阿愁等三人对看了一眼,依旧还是没吱声儿——所谓言多必失,她们又都是初来乍到,话多了,不定得叫人觉得她们在胡乱打听什么什么的…… 小九不死心地又道:“你们三人要担什么差使,你们竟都不问问?” 三人又对了个眼儿,余小仙才道:“姐姐们怎么吩咐,我们怎么做便是。” 小九挑着眉梢噎了半晌,摇头笑了笑,语焉不详地道了句:“倒都是些省心的。” 便是她没明着说,阿愁等人也听出来了,这位小九姑娘刚才的问话,其实多少有着一些“诱供”的意思呢。 三人不由又对了个眼儿——亏得没接话! 小九便又笑道:“你们三人的差使也简单。上头说了,让你们一早跟着几位姐姐侍候梳洗。上午跟着我们当差,下午各自在屋里练手。” 顿了一顿,又笑道:“听说你们都是从梳头那一行当里挑上来的,姐姐们可说了,让你们先熟悉两天。等两天后,我们这院里所有人的头脸可就得归你们收拾了。收拾得好便罢,收拾不好……别人还罢了,二姐姐可是个急脾气。可别说我没提醒你们呀!” 话毕,她也不看被她那话吓白了脸的甜姐儿,得意洋洋地擒着笑意挥挥手,道了声:“得了,我先走了,你们各自收拾一下,等上面姐姐下差回来,我再带你们认一认人去。”说着,她便出了院子。 一同被留下的六人里,余小仙和梁冰冰同岁,都十二了;岳菱儿和甜姐儿同龄,都是十一岁;阿愁和林巧儿同岁。因此,小九走了后,便是余小仙一向不爱揽事,这会儿也因着她最年长而不得不充了个长姐的模样,指挥着阿愁和甜姐儿收拾屋子分配床铺。 这期间,也曾不停有人回院里取放东西。看到她们三人,一个个都好奇地过来跟她们三人打过招呼,闲话两句后,便又各自忙着自己的事去了。于是,还不到午时,阿愁等三人竟把这院子里所有在册的丫鬟都认了一遍。 直到这时,阿愁她们才知道,因她们这些丫鬟都不是官奴,只是一些役者,每隔个几年就得放出去一批,那洪姑姑懒得记那些换来换去的人名,于是便给这些当役的丫鬟们都统一定了名字——却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只换人,不换名字。 因此,这些丫鬟才被称作“阿大”、“阿二”、“阿三”…… 至于“小九”为什么不是“小八”,据说是因为洪姑姑自己在家排行第八,小名叫“八姑”,所以给避讳了。 “八姑”…… 这小名,不由就令阿愁一阵囧囧有神…… *·*·* 于阿愁的想像里,在这封建社会里做丫鬟,肯定得步步为营才行。加上她们一进府就受了一通敲打,叫阿愁更加觉得,未来的三年里,不定她每天都得提着一口气当差了。 而事实却是叫她大吃了一惊。 那洪姑姑是个爱说笑的性情,待身边的丫鬟们从不是那种板着脸的上下级模式,倒颇有些像是后世公司里那些精明的中层干部对手下的态度——亲昵中带着点身份的距离,距离里又透着种家人般的关爱…… 因此,在洪姑姑身边当差,其实是件挺令人心情愉悦的事。 当然,前提是,你自个儿得拎得清,不会因为洪姑姑的好脸色就忘了自己的职责。 好在不管是阿愁还是余小仙,包括温吞水的甜姐儿,都不是那种没个眼色的。因此,不仅阿愁对洪姑姑这位“上级”挺满意,洪姑姑对自己挑的三个小徒弟也极满意。 可就在她们三人于洪姑姑身边享受着这片祥和气氛时,她们却听人说起,林巧儿那边三人刚进白姑姑院里的头一天就被那院里的大姐姐们给罚了。 却原来,和这边三人不挑不捡不同,那边岳菱儿和梁冰冰的关系自来就紧张。分配铺位时,这二人就明里暗里争斗了一回,后来不知因着什么事,梁冰冰那里想要差使林巧儿,岳菱儿则替林巧儿出头拦了下来,二人又争斗了起来,且这一回还惊动了带她们的丫鬟。那丫鬟似乎是个火爆脾气的,当即也不问是非对错,便把那三人都各打了手板。 那边三人不得脸,阿愁和余小仙也觉得她们很不得脸——不管怎么说,她们都是一道的。 偏偏她们是这么想的,那边三人却不是这样想的。白姑姑找洪姑姑议事时,梁冰冰等三人也跟过来了。看到阿愁等人,那梁冰冰头一个就说了怪话,“见我们几个挨罚,你们得开心了吧!” 那梁冰冰以为她说这话时,只她们六个在,却不想到底还是叫这话传到管她们的那个侍女耳朵里。于是当晚,她们三人又被罚了站。 第七十三章·骚扰 穿越前,阿愁看多了宅斗小说,总觉得这样的大宅院里,肯定人人都生着副玲珑心肝,处处都闪着那看不见的刀光。甚至她师傅还有柳娘子和金兰娘子,也没少给她打过这样的“预防针”。 可当她真正进入府邸内宅后,她却吃惊地发现,这贵人府邸内,竟比她想像的要清静。至少,如电影电视上那种锋芒毕露的掐尖斗嘴、相互陷害,乃至于“脸上带笑腰间抽刀”的种种手段,她是一样也没见到过。甚至,整个府邸里还都弥漫着一种类似于前世秋阳那家小公司里那种“你好我好大家好”般的和谐氛围——当年她守着那不高的薪水,在那家公司里一干数年,且连嫁了秦川做了阔太太后都不想离职,便是因为她极喜欢公司里那种家人般的轻松环境…… 不过,阿愁觉得这贵人府邸里远比她想像的要“岁月静好”时,却是还忘了一件极重要的事—— 佛家有云:佛眼看人人皆佛,魔眼看人人皆魔。前世的秋阳就是个省心的,这一世她依旧没有变化多少,她自己不愿意搞那些乱七八糟的手段,她的眼里自然也就看不到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且,怎么说她都只是个“代培生”,便是夫人府里真有什么矛盾,也没人会像那愚蠢的梁冰冰和岳菱儿一般,把内部的矛盾暴露于不相干的外人面前——那不过是给人白看一场笑话罢了。 另外,便是阿愁此人的心极宽。哪怕有人一时争强好胜到她的面前,她也从不觉得后退一步就是吃了亏。 “欺生”原是一种正常现象,便是阿愁等人不过只是“代培生”,她们的到来,仍是难免会叫那些早已经“划分好地盘”的老人们感觉受到了威胁。于是,难免会有人忍不住出手,想要试一试新人的深浅,顺便标明一下地界。 而,一般于正常情况下,除了像王小妹那样极少数的“极品”,当一个人刻意去欺负另一个人时,就连林巧儿,当初在把阿愁推倒在地时,她心里都曾冒出过一种不安和愧疚,别人就更是如此了。当阿愁被人故意欺负时,她笑眯眯地退让,其实也颇让那些欺负她的人深感一种心理压力,因此,事后总不自觉地待她更和气的三分——这便是所谓的“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了。 自然,有知礼的,便会有那不知礼的。面对王小妹之流,把别人的客气当福气的,阿愁也不会真个儿做了白被人啃着的“软包子”。 不过,好在洪姑姑身边的姐姐们都是精挑细选上来的,中间倒没有那等不入流的人。不过略试探一下新来的这三个小徒弟各是个什么性情,便都收了手。 因此,落下个“宽厚”之名的阿愁,和那禀性周正的余小仙,以及温吞和软的甜姐儿,便这么很快地就跟洪姑姑身边的姐姐们混熟了。 *·*·* 一墙之隔外的防火巷内,巡夜的老娘才刚敲过五更三点的梆子响,阿愁便已经下了床,且还摸黑梳好了头。 余小仙打着哈欠从床上坐起来,又摸着火石点亮桌上的油灯,见阿愁竟又是头一个起了,便再次打了个哈欠,喃喃道:“你也真是个怪人,怎么起床也不点灯?” 阿愁抿唇一笑,却是没告诉她,一来她在慈幼院里早习惯了摸黑穿戴;二来,她到底不是那土生土长的本朝人士,居然对付不了那火石,总要费上老大的劲才能点亮油灯。与其折腾到最后又叫余小仙和甜姐儿笑话她笨手笨脚,她倒宁愿摸黑了。 “我先去烧水。”她笑着对余小仙说了一句后,便转身往门口走去。路过甜姐儿的床边,见她依旧睡得香甜,便伸手捏住她的鼻子捉弄了她一回,直到甜姐儿哼哼叽叽地说着:“我醒了。”她这才松开手,过去开了门。 阿愁以为自己算早的了,可她出门一抬头,便看到洪姑姑身边的阿大姐姐正拿着个木瓢在给台阶上的那些花花草草浇水。 见她出来,大姐姐抬头冲她招呼了一声,又指着墙角里的茶炉道:“三儿烧的水还剩下些,你先拿着用吧。今儿轮到你给谁梳头?” 小九从屋里探头出来才要应声儿,刚从洪姑姑院里下差回来的阿二便抢着道:“你让一让我吧,容我抢个先。”又道:“昨儿守夜,我一宿都没能睡踏实,这会儿难受死了。她们三个里头,就数阿愁的手劲最大。” 小九也颇体谅二姐姐守夜的辛苦,便笑着对阿愁道:“等会儿你好好给二姐姐按上一按。” 阿愁应着,见二姐姐哈欠连天的模样,想着她可能还没洗漱,便提着那热水要跟她进屋。 二姐姐见了,不由笑骂了一句:“真是个老实呆子!”拦下她道:“我借着姑姑那里隔夜的热水洗漱过了。倒是你,我又没叫你现在就过来,赶紧先把你那猫脸洗一洗去!” 阿愁忙弯眼一笑,这才提着那壶热水回屋洗漱去了。 阿愁在屋里洗完了脸,来到二姐姐的屋里时,二姐姐正在往脸上抹着一种香膏。见她进来,便叫她过来,挖着那香膏给阿愁脸上也点了一点,道:“也给你抹点。”又问着她:“感觉如何?” 阿愁感觉了一下,只觉得脸上油腻腻的其实并不舒服,且那股中药的味道也不是她所喜欢的。 那二姐姐则已经得意洋洋地说道:“这是京城百花坊所制的香膏,春天里用着最滋润了。脸不会皴不说,这香味还能留上一整天呢。”又道:“这是夫人赐给我们姑姑的,姑姑见我脸上又开始皴了,这才特特赐给我的。听说,就这么一小盒,得要八百文钱呢!” 正好是十个她的价!阿愁心里默默感慨了一下——没法子,自被莫娘子领回家后,她就染上了这怪癖,只要是跟价钱有关的事,她总不自觉地拿自个儿的身价去衡量一下…… 阿愁看看那香膏,再看看二姐姐额头上隐约可见的疙瘩,皱眉道:“这东西好像有些太油腻了,姐姐额头都起疙瘩了呢,这应该是毛孔堵了。” “诶?”二姐姐忙将脸凑到镜子跟前,仔细看了看,皱眉道:“这是上火了吧。”顿了一顿,她这才反应过来阿愁刚才所说的话,便抬头问着她道:“毛孔堵了?什么意思?” 阿愁将灯拿近一些,又拉过二姐姐的胳臂,指着她手背上的汗毛道:“每根汗毛下面都有一个毛孔,这应该是香膏里用着什么动物的油脂,油腻太过了,就把毛孔给堵了。毛孔一堵,里面的皮脂出不来,也就形成这样一个小疙瘩了。” 那二姐姐虽不是专业的梳头娘子,可她跟着洪姑姑,自然多少也学得一点相关知识的,如今听着阿愁这番前所未闻的理论,她不由就是一阵新奇,便笑着问她:“我还是头一次听人这么说呢。谁教你的?你师傅?” 阿愁默了默,既不承认也没否认。 虽然阿愁那套理论听上去挺像那么一回事的,自认为曾受过洪姑姑点化的二姐姐,其实心里还是很有些不相信她这“野路子”的理论,便又凑到镜子前观察了一下额上的疙瘩,皱眉道:“感觉还是上火了……” 阿愁也不狠劝她,只开了桌边的妆盒子,拿出二姐姐的梳子,开始给她通起头来。 莫娘子教给阿愁的那些东西,不管是按摩头皮的手法,还是那些基础的东西,其实都挺地道的。阿愁缺的不过是个锻炼的机会,还有消化莫娘子硬生生塞给她的那些东西的一个漫长过程。 而任何一个行当,其实需要掌握的基础就那么一点而已,之后所有的花样翻新,都不过是建立在那样一个基础之上罢了。可偏偏这打基础的事,又最是枯燥乏味。想要将这些枯燥乏味的东西完全融合成自己的东西,这便需要一个毅力和悟性。 这两样,阿愁一样也不缺。加上如今有着八个侍女给她练手,身边还有个基本功极扎实的余小仙作课外指导,另外每天下午洪姑姑还会抽空点拨她们一番,如今她的进步可谓是一日千里。 她这般给二姐姐按摩着时,直舒服得守了一夜的二姐姐坐着就打起瞌睡来。因她昨晚守了夜,今儿不用上去当差,阿愁便只给她通了发后,便服侍她睡下了。 她出来时,余小仙和甜姐儿也正好给今儿轮到的姐姐们梳好了头。一众人等站在廊下,由大姐姐检查了各自的妆容衣饰,过关后,才由大姐姐领着她们进了洪姑姑的院子。 此时正是卯初二刻。洪姑姑已经由阿三、阿五和阿六三人领着些小丫鬟们服侍着洗漱梳妆好了。大姐姐便领着阿四和小九,往洪姑姑的屋里送去一些滋养的汤水,顺便替换下三五六三人。至于阿愁等人,如今她们连进门侍候的资格都还没有,只能跟那些跑腿听差的小丫鬟们一样,垂手于廊下立着。 快到卯初三刻时,洪姑姑便“起驾”去往倒厦厅里议事了。趁着替换下来的当儿吃过早饭的三五六三人,则再次上前侍候,顺便替换下大四九三人。 等洪姑姑出去后,大姐姐便带着阿愁等人匆匆用完早饭,然后大家一起动手收拾了屋子和庭院内外。 这些事,早已经形成了定例。一时间,就只见洪姑姑的院子里扫帚和鸡毛掸子一阵漫天飞舞,忙碌中却又透着种井井有条的秩序。 卯正前,大姐姐看着各处都打扫清爽了,便约束了阿愁等人再次规规矩矩于廊下候着。不到一柱香的时间,议完事的洪姑姑便回来了。 府里的规矩,每天卯正一刻时,两位姑姑和英太太,还有“寄住”在府里的几个小郎君,和夫人那些侄儿侄女们,都会聚到夫人院里一同用早膳。 每天到这个时候,从倒厦厅上议事回来的洪姑姑总要极讲究地重新换套衣裳,再换了相配的发式,然后才会领着阿愁等一众丫鬟们去夫人那里。 阿愁原以为,有两个姑姑帮着管理内务,宜嘉夫人大概得跟前世的秋阳一样,每天都要睡到日上三竿才会起床。可事实上,夫人竟跟洪姑姑和白姑姑一样,守着同样严谨的作息时间。 不仅是宜嘉夫人如此,连李穆三兄弟,也是每天天不亮都得起床的。 垂手肃立在夫人院里,阿愁打眼尾处扫过打着哈欠进到院中的李穆三兄弟,心头不由一阵感慨——古人的生活果然太苦逼了。便是出身皇族,这些孩子依旧没那资格睡个懒觉…… 她这么思想走着神时,忽地便和那打着哈欠进到院里的二十六郎对了个眼。 李程的哈欠一顿,顿时换上张笑脸,抬手欲冲阿愁打个招呼。只是,他的手还没完全抬起,阿愁就已经木着张脸垂下了眼。于是,二十六郎噎了噎,只好生硬地把那抬起的爪子又给撤了回去。 自那天阿愁当众声明过“不愿意抱大腿”后,她对二十六郎和二十七郎就再没有过一个笑脸。想着二十七郎说,她因他俩而遭人排挤打骂,二十六郎便总觉得自己在阿愁面前有些心虚气短。见她不搭理他,他也不敢过分去骚扰于她。 可就在他生硬地撤回手时,一旁已经从阿愁面前走过去的李穆,却忽地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站住脚,回头对阿愁笑道:“听珑珠说,明儿你也得了假?倒是巧了,你俩正好可以一路搭伴回家。” 阿愁:“……” 第62节 便是垂着眼,阿愁也能感觉得到,那四面八方偷偷向她瞟过来的眼,以及身后从厅上正大光明看过来的几双眼。 要说起来,不管是前世的秋阳还是当今的阿愁,其实都不是那种喜欢暴露在别人目光下的性情。偏偏她明明记得自己已经强烈表达过“不抱大腿”的意愿了,两位小郎看着也似应了,那二十六郎倒是一直乖乖遵守着,只这位廿七郎,却总借着珑珠在众人面前找她乱搭讪。 不是今儿说:“珑珠要往家里送什么东西,你可有什么要顺带的?”就是明儿说:“昨儿珑珠得了个什么好东西,说是你也喜欢,她特意给你留着呢,你得空去拿一下吧。”…… 说得好像这位小郎君就跟那《红楼梦》里的贾宝玉一般,闲着没事就爱给他身边的丫鬟们跑个腿儿、传个话。 且不说李穆这行径落进夫人眼里算个怎么回事,只阿愁自个儿就郁闷无比。如今府里几乎人人都知道,她跟珑珠好得跟亲姐妹一般……可天知道,阿愁觉得她跟珑珠之间大概也就只能算是熟人的关系,连个朋友都还没能够得上呢! 虽说两辈子以来,阿愁都极熟练地运用着那张油盐不进的顽石脸,可再硬的岩石,也架不住那位二十七郎君天天拿个温火慢烤着。想着明儿她休沐,若再叫这位小郎君来一回“专车接送”什么的荒唐事……阿愁立时就破了功,忍不住打睫毛下方狠狠瞪了李穆一眼。 见她那张顽石脸终于裂开了一道缝,如愿以偿的李穆温和一笑,就那么一转身,不带走一片云彩般地翩然离去——就仿佛,刚才那句话,不过是因为看到她,才叫他临时想到他身旁那大丫鬟珑珠曾于无意中提及的一件小事一般。 他的身后,阿愁一阵默默咬牙。 便是如今她身处这闭塞的深宅大院内,竟也能渐渐听闻到,广陵城里正传起眼前这位二十七郎君的美名。人人都道这位王府小郎君是个真正的温良君子,虽身负天下最尊贵的血脉,却从不以身份压人,心地善良还怜贫惜老。便是和出身低贱的下九流们站在一处,也从不见他有一丝儿的嫌弃和鄙夷——“谦和礼让,诚君子也。”隔壁崇文坊里的那些酸书生们如是赞曰。 别人怎么想阿愁不知道,她则本能地就感觉到,所谓“平易近人”,不过是这位二十七郎君用来蒙人的一张皮。至于那张皮下面,他到底在想些什么……肯定没个好事! 见李穆说了那么一句话后,就跟没事人一般走开,注意到阿愁默默板起脸的李程摸了摸鼻子,赶紧赶上前去,低声责备着他那如今越发捉摸不透的弟弟:“你还劝我别招惹她呢,偏你总去招惹她!” “我怎么招惹她了?”李穆装着一副纯洁无辜状,抬眼看向二十六郎。 原本就不怎么聪明的二十六郎抓抓脑袋,忽然就觉得,李穆其实不过是以平常的态度在对待阿愁罢了,倒是阿愁小心眼儿了,总觉得他们兄弟想要害她一般。可想着那天阿愁被人抓得头发散乱,脸上还印着个巴掌印的惨状,这心软的孩子立时又觉得,阿愁有理由生气的…… 他站在门槛外一时心思纠结时,李穆已经一脸淡然地迈步进了堂上。 跟在两个兄弟身后的二十三郎含笑看看二十七郎的背影,心里对着如今越发诡计多端的二十七郎默默摇了摇头,又颇为同情地伸手推了一把那傻乎乎总被人当枪使着的二十六郎,二十六郎这才回过神来,也赶紧跟着进了堂上。兄弟三人一同向着宜嘉夫人和英太太等人一阵行礼问安。 宜嘉夫人看看李穆,眉眼一柔,笑道:“听说明儿你们几个要跟永昌先生去参加什么文会?可别丢了你们先生的脸面啊……” 宜嘉夫人跟李穆说话的时候,洪姑姑的眼则忍不住在二十七郎和阶下规规矩矩立着的阿愁之间来回打了个转。 李穆那里虽然装着个云淡风轻的模样,可他屡屡招惹着阿愁的行为,又岂能瞒得过洪姑姑等人的眼。洪姑姑一向是个心直口快的,便打趣着他,问他是不是看上了阿愁。偏李穆信誓旦旦只道:“洪姨你想多了,不过因为珑珠跟她是邻居我才认得她的。” 话虽如此,至于信不信的……则就另说了。 吃完早膳,送几位小郎小娘们去学里后,宜嘉夫人照例跟两位姑姑议了一会儿府里的事。临散时,洪姑姑想着如今阿愁到底在她的手底下管着,她怕万一出什么事不好交待,便隐晦地对夫人提了一提小郎对阿愁的特别关照。 这件事,宜嘉夫人自然也早就注意到了。不过她觉得,只要她那宝贝外甥不吃亏,其他也没什么可计较的。于是便问着洪姑姑道:“你觉得那孩子如何?”——她指的自然是阿愁。 洪姑姑想了想,笑道:“论识人,我不比夫人和太太,连阿白都不如。不过,我倒是挺喜欢那孩子的,没什么心眼儿。” 白姑姑看她一眼,忽然笑道:“你这么一说,我就更后悔了。给你那三个都是省心的,偏我留下的三人没一个是省心的。” 和人前低调的阿愁,心思单纯的余小仙,以及随遇而安的甜姐儿不同,梁冰冰爱在人前抢个先,岳菱儿心思有点重,林巧儿更是不知叫人该如何说起。 她这般说时,坐在一旁喝着茶的英太太忽然就带着古怪看她一眼。 宜嘉夫人和英太太等四人,虽然名分上分着主仆客卿,其实私底下依旧是私交甚厚的“旧日同僚”。一同从宫中那看不见的腥风血雨中“幸存”下来,她们这些人比谁都要珍惜眼下的宁静,也都更宁愿在身边用一些心思单纯的人。而就如洪姑姑自个儿承认的那样,她们四人中,唯有她心机略欠。可即便她心机不足,其实也不至于就对付不了那几个半大丫头,偏白姑姑仿佛认为洪姑姑必定会吃亏一般,不仅施着手段把几个小徒弟里略厉害一些的单挑出来,还拐弯抹角地做着掩饰…… 英太太那般了然微笑时,宜嘉夫人也看了看白姑姑,然后扭头问着英太太:“你怎么看?” 英太太放下茶盏,这才开口道:“那孩子吧,倒不是个有‘大志向’的。” 她故意慢慢咬着的那最后三个字,却是不由就叫宜嘉夫人等人都想起,阿愁在周家小楼里对两位小郎撒泼时说的那些话。 顿了一顿,洪姑姑挑着细眉道:“如今这年头,肯凭着自个儿上进的人可不多。” 宜嘉夫人想了想,便笑道:“既这样,就随他们去吧。想来那孩子是个有主意的,廿七嘛……” 她又笑了笑,没把话说完。只是那眼底的光芒,多少带着点戏谑的味道,颇有些像是等着要看什么热闹的模样。 *·*·* 李穆当众那般说时,阿愁心里就早想好了,明儿一早她早早就离了这府里,省得叫那廿七郎抓住她又做什么妖蛾子。 可计划却是赶不上变化。当晚,她下了差后,珑珠就找了过来,只说这会儿就走的话,倒正好可以赶在坊门关闭前到家。 大概多少也能猜到阿愁在提防什么,珑珠便主动交待道:“小郎这会儿还在书院里,说是今儿就在那边留宿了,明儿一早好跟先生直接去参加什么文会。这一时半会儿也用不到我,便提前放了我。”又感慨道,“要说起来,贵人里头,再没一个有我们小郎这般体贴人的了。” 是吗?! 阿愁深表怀疑。 那珑珠看看左右,又拉着阿愁隐晦说道:“你知道我家里的情况,也知道府里的规矩。平常若有小郎在,便是我一个人回家也没什么,总有小郎在前头顶着。可如今小郎不在,我也不好扛着小郎的大旗坏了规矩。你就当是帮我个忙,委屈一下吧。反正是府里派的车,我一个人是坐,我们两个人也是坐。” ——就和那袭人回家探亲,贾府里有专车接送,且还有小丫鬟随侍一样,珑珠是李穆跟前的一等大丫鬟,照规矩若是她要出府,必定也需要带个小丫鬟随侍的。可就像她所隐晦提及的那般,她家不过是租来的两间屋,一间里还睡着个瘫痪多年的老奶奶,珑珠不愿意叫人看到她家的窘状,所以才央着阿愁暂时冒充一下那份内的小丫鬟。 夫人府里给回家探亲的大丫鬟们定这样一条规矩,却不是为了排场,而是因为夫人府邸内全是女人,这是预防出什么丑闻的。此时的阿愁却是忘了,若算编制,珑珠是王府的人,其实根本不必守着这边府里的规矩,不然之前她也不会总一个人回家了。听着珑珠的“难处”,这傻丫头就真信了,于是便提着那早就打包好的小包裹,跟着珑珠上了府里派来的车。 而说实话,虽然珑珠再三说了,她家小郎第二天要去参加什么文会,其实阿愁心里一直不怎么信的,她总觉得那家伙不定什么时候又得冒出来了。 可叫她意外的是,直到她歇了假再次回府当差,廿七郎竟果真都没有出现。 第七十四章·召见 阿愁回家后听到的第一个大新闻,就是王大娘一家被流放的事。 顿时,阿愁的神色就是一阵古怪。 告诉她这个消息的四丫歪头看看她,又拿膝盖撞了她一下,凑到她耳旁小声道:“不会是小郎看你被人欺负,这是在替你出头吧?” 其实阿愁心里也颇为自恋地这般觉得的。不过,很快二木头就在一旁否了她的这个想法。 “怎么可能!”他撇着嘴道,“若单只为她们打人的事,最多不过是被官府抓去打上几板子,再带枷示众几天也就够了。这可是一家子被流判五百里呢!听我阿爷说,这还是因为那个主犯,就是王家那丫头,还没到及笄的年纪,且又是个女孩子,才被减了刑的缘故。” 阿愁一愣,忙问道:“王娇娇犯什么事了?” 二木头抓了抓脑袋,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那个罪名的名称,便道:“就是那天王家丫头打你的时候,王府的小郎不是拦了一下吗?那丫头不知天高地厚,张嘴就骂人祖宗。天家的祖宗又岂是她骂得的?那可是反逆的大罪!我听说他们一家只被判了个流放,还是二十七郎君替她求了情的缘故,只说她年幼无知什么什么的。不然,便不是灭九族,肯定也得是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提到“满门抄斩”四个字,二木头立时来了精神,便在那里手舞足蹈地跟阿愁等人吹嘘起几年前东皇庙门前看官府当街杀人的旧事来,又感慨道:“我阿爷说,如今朝廷宽仁,厚待百姓,这都已经有好几年没见过秋后处斩的事了。”——听着仿佛很是遗憾刘家没被满门抄斩,叫百姓少看了许多热闹的意思…… 二木头描述着砍头的血腥时,四丫和她几个姐姐一副既害怕又好奇的模样,一个个竟听得津津有味。 阿愁见了,心里不由又是默默一叹——代沟啊!来自后世的她,怎么也想像不出来,看官府杀人有何乐趣所在。 不过,因着二木头的话,倒是叫阿愁觉得,自己好像有些自作多情了。便是当初廿七郎曾暗示过要“金屋藏娇”的话,只冲着他如今才十一岁年纪,想来那也不是什么多深刻的感情。不定是这熊孩子看到王府里那位九郎君收姬妾的事,叫这孩子一时学着胡闹起来罢了…… 而若说起那位九郎君因收姬妾而闹得满城风雨的事,则又得说到春节后就失了踪影的乔娘子了。 那乔娘子便如阿愁所猜测的那样,果然在七里河的花船上做着船娘。年前时,乔娘子跟常照应她生意的一个客商打得很是火热。吃一亏长一智的她,便想着利用春节的机会跟那人回他老家看一看,以确定那人果然没个家室——这事儿,叫保守的郑阿婶很不看好,所以当初才跟莫娘子嘀咕了那么一句担忧的话。 而事实上,对方家里还真是没个老婆。乔娘子原以为自己终身终于有靠了,正准备收下客商的彩礼时,却是忽然就从客商邻居那里听到一件奇怪的事——这位客商家里虽然没老婆,可每次他付了女方彩礼聘金后,他的未婚妻竟总会出什么事,最终总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邻居都说他这人命里犯着孤星。叫乔娘子起疑的是,这位客商看上去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一般于这种情况下,因对方的女儿不见了,他应该要求对方父母退回彩礼才是。可这位客商居然不仅不曾提过这样的要求,还颇为憨厚地说,对方家里连人都丢了,他不忍心让对方再破了财…… 当年乔娘子可是因着“彩礼”二字而吃过大苦头的,她不信这世间会有这等善良之人,便悄悄在心里提高了警惕。 许是那人自以为手段高明,一时忘了形,竟叫乔娘子给灌醉了,问出了个究竟…… 却原来,这人竟是个专为贵人寻觅姬妾的人贩子。他以贵人的喜好寻觅到适合的目标后,便借着他那副好皮囊,再假借婚约之名,向女孩和她父母支付一笔不大的彩礼,然后悄悄将人掳走,送进贵人府邸——因着那笔所谓的“彩礼”,哪怕事后被事主告进官府,他也能巧言狡辩,只说那是贵人府邸采纳姬妾的“采礼”…… 话说,当年二十三郎李和的母亲张娘子,就是被人以相似的手法卖进王府的。 识破对方的计谋后,乔娘子原想报官的,可那人却十分嚣张地对乔娘子说,看上她的是王府的九郎君,虽然如今的她是良民身份,可只要走了官府,九郎君肯定就有办法判她一个诬告之罪,只怕到时候直接将她判为官奴,连那所谓的“彩礼”都能省了。 下九流出身的乔娘子自然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的道理,便只得罢了那告官的念头。她原以为,此事就该到此为止了,只当她是又吃了个哑巴亏。却再想不到,因着这件事,叫原本对这件事无可无不可的那位王府九郎君,竟真个儿地看上了她…… 那位九郎君,便有着珑珠所暗暗腹诽的那种“贱脾性”,越是倔强不肯顺服他的,他便越是愿意伏低做小地去收服那人。可当那人真个儿被收服后,他转眼又把人给抛到了脑后。当初人贩子趁着乔娘子不注意时,将乔娘子带过去给他过目后,他对乔娘子不过是可有可无的态度,可听说乔娘子居然识破了人贩子的手段,这倒是勾起他的兴味来了,竟是发誓非要把乔娘子弄到手不可。 听到风声的乔娘子哪敢跟王府郎君相抗衡,从人贩子家里逃出来后,就一直没敢回周家小楼。如今人在哪里,邻居们竟是谁都不知道。 想到那位九郎君,阿愁忽然就觉得,其实李穆在王府那些行事怪诞的小郎当中,真算得是品性不错的了,也难怪如今他的名声日益响亮。 *·*·* 王府里的小郎小娘虽然多,可能够叫广陵城的百姓们都听说过名讳的却并不多。便是如今在贵人府里执役的阿愁,也不过只知道六七位郎君罢了——其中有三位还是她抬头就能得见的…… 据说,那府里母族身份最高贵的是十四郎君。十四郎的生母虽是庶出,却是实打实的名门旺族出身,母族中在朝为官的人也不在少数。当年只差了那么一点点,其生母就能被立为侧妃了,可因为正妃陆氏一直不曾生养过,担心那位“母凭子贵”让自己地位不稳,便借着娘家的雷霆手段,硬生生把十四郎君母子给打压了下去。 那府里最有才学的,是二十三郎君李和。虽然名面上不好说,可几乎人人都知道,梅花书院的永昌老先生是他嫡亲的外祖父。 府里最好色的,自然就是那九郎君了。 最有钱的,则是十七郎君。听说因他舅舅傍上了十四郎君的母族,从朝廷里拿下了专营海外的生意,因此富得脚底流油。 至于二十七郎君,却是难得地占了两个“最”——最好看的,和脾气最好的。 可很快阿愁便知道,就如她总能感觉到的那样,李穆虽然对谁都是笑意盈盈的,骨子里却并不是个没脾气的…… *·*·* 却说这梳头娘子的行当,就跟前世的理发业、美容业一样,其实入门的门槛极低。于秋阳的那个年代里,网络上搜一搜便能知道,一个理发师或美容师的初级培训班,最多也不过半年就能毕业。阿愁这六人中,却是除了阿愁是半路出家外,其他五个都是“家学渊源”,早过了“初级培训”的阶段了。如今她们在贵人府里学的,严格说来,其实是“提高班”课程。 而这个时代和秋阳那个讲究理论的时代不同,便是洪白两位姑姑的起点都要比莫娘子高,可论起教学来,彼此的水平也相差无几——至少对习惯了后世那种先学习理论再结合实际的教学方法的阿愁来说,那种“熟读唐诗三百首”的顿悟式教育,叫她颇有些吃力。 不过,好在她这副孩子的躯壳里藏着的是个成年人,便是两位姑姑没办法从实践中总结出一套系统理论来,结合着前世的知识,阿愁倒总能自己给自己总结出一套理论来。只是,她这人对自己总缺乏了一点自信,便是总结出来什么,她也不敢肯定自己是对是错,便悄悄于人后跟两位“室友”余小仙和甜姐儿讨论着。 因到底不是这一世的人,有些相关的术语,比如发型与首饰之间的构造关系,单那“构造”二字,便叫伪大唐人士阿愁绞尽脑汁找着当世的词语来代替。可就这样,有很多后世的用词,仍这么不小心就从她的嘴里给露了出去…… 和人前总缺着点自信的阿愁不同,余小仙是个醉心手艺的手艺人,每当有什么她们三人都搞不明白的问题时,她总没一点心理负担地跑去向洪姑姑求教。因此,阿愁嘴里那些有时候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新鲜词”,便这么被洪姑姑当个新鲜事给宣扬了出去。 于是府里诸人便都知道了,那个一笑起来就找不着眼儿的小阿愁,一着急起来,嘴里常常会冒出一些似是而非的新词儿……却是除了李穆外,竟没一个怀疑着这个阿愁是个“假冒伪劣”的。 而这件事,则叫李穆更加肯定了,阿愁的躯壳里住着他的秋阳呢! 只是,自那天阿愁在周家小楼里“当众明志”后,阿愁似乎就对他心生了忌惮。他只要略一靠近,那丫头便总竖起浑身的刺来,仿佛他要行什么不轨之事一般。他原想着,只要他以正常的态度待她,总能叫她渐渐习惯他的存在,从而软化了态度。可显然他忘了前世时的秋阳除了面对她奶奶和秦川时会十分没个原则外,对别的人和事往往都是极固执的。二人这般僵持着直到阿愁歇过她的第二个休沐日,眼看着她进府都快有一个月了,他依旧没能看到她那里有半点松动的迹象。 想着这样下去可不行,于是他便换了方法。 *·*·* 阿愁等人在进府的第一个十天里,不过是在两位姑姑的带领下温习着一些基本知识罢了,从第二个十天起,便开始给她们加了些叫人深感意外的课程。 比如,英太太开始教起六人绘画来。 英太太似乎有着一种很恶劣的幽默感,最爱笑眯眯地捉弄人了,因此,她竟是从头到尾都不曾向六个孩子解释一句,为什么她们要跟着学画。 阿愁倒是多少能够理解,这应该是在训练她们对色彩的感觉,还有对线条的掌握,以及,一种审美的锻炼。 头一个十天里,那梁冰冰和岳菱儿冲突起来从不知道避讳人。可显然第一个休沐回家后,这二人都被家里人给教训了。如今哪怕二人偶尔也有绷不住的时候,至少也都知道要维持着个表面的平和。这却是叫那总以一种看热闹般的眼神盯着她们的英太太一阵失望。 这一天,在英太太冷嘲热讽地一一评点过六人所画的桃花后,门外忽然来了个传话的小丫鬟。 却原来是李穆那里似有什么话要问阿愁,让她得空去一趟他那里。 英太太的眼不由就微眯了一眯,却是惊得才刚得了个表扬的阿愁后背忍不住就生出一层寒意。 果然,英太太看着她笑眯眯地道:“你这桃花画得已经很不错了,可以不用再学了。去吧。” 阿愁:“……”——您老这是皮笑肉不笑吧!是吧?! 第63节 看着也不知道是不是皮笑肉不笑的英太太等了一会儿,见阿愁只呆呆站在那里不动,便下意识里微挑了一下眉,心里暗暗道,这孩子果然是个老实的,那笑容里不由就添了几份真意,又对她道了一声:“去吧。” 这一声,却是要比刚才那一声温暖了许多。 敏感地感觉到这点变化后,阿愁从眉下偷偷看了英太太一眼,这才行了个礼退出来,跟那小丫鬟走了。 走出英太太的院子,阿愁忍不住问着那带路的小丫鬟道:“小郎有什么事找我?” 小丫鬟笑得一脸傻乎乎的模样,摇着头上插着的两朵桃花道:“不知道呢。” 阿愁一阵轻轻敛眉。头一次休沐时,她一时信了珑珠的鬼话蹭她的车回了家,可第二天她就反应了过来,没肯再蹭珑珠的车同回。第二次休沐时,则是不管珑珠(其实是背后的李穆)那里再施着什么手段,她都不肯就范了。 不过,对于她的拒绝,李穆虽然于人前依旧还是装着他俩是熟人的模样,背后却并没有像她所担忧的那样继续纠缠不清。最近几天更是连借着珑珠跟她“拉家常”的事都很少发生了。她原还想着,大概是她这冷处理的法子管用了,却再想不到,小郎竟会突然召见她……这可是她进府以来的头一次。 阿愁心里不由就是一阵忐忑。 等她跟着小丫鬟来到李穆的院子时,才知道,今儿是学里休沐的日子。那二十六郎和二十三郎都回了王府,二十七郎却没有,这会儿正一个人在书房里捣鼓着什么。 珑珠看到阿愁过来,便冲她笑了笑,向着帘内禀了一声,“阿愁来了。” 里面静了一会儿,李穆才叫了声:“进来吧。” 珑珠便挑起门上的锦帘,让阿愁进到了室内。 一进房门,阿愁就想起上一次在这里,李穆跟她提出要“金屋藏娇”的事来。便是两世为人,便是眼前这廿七郎明明只是个毛还没长齐的,阿愁的耳尖忍不住仍是一阵发热。 她局促不安时,李穆则站在那张大书案后面默默观察了她一会儿。直到她自以为不着痕迹地抬头看他一眼,他这才道:“你没必要总当我要吃了你似的。” 阿愁惊了一下,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了。她再想不到李穆会这般开门见山。 顿了一顿,她才不满地撇了一下嘴,道:“我害怕也是有情由的。” “什么情由?!”李穆以一声冷哼堵住她的回嘴,“上次的话还没说完,原想着不说也罢,如今看来,倒是当时该直说了,省得你总当我是登徒子一般。” 顿时,阿愁的耳朵更热了。 李穆却是故意停顿了下来,直引得阿愁抬头向他看去,他才又故意冲她露出一个冷笑,接着又道:“不管你那小脑袋瓜子里怎么想我的,我都没那兴趣强迫任何人。何况上次之所以那么说,一来不过是一时的兴致,二来,也是想看看你会怎么做罢了。” 果然。阿愁心里忍不住回了他一个冷哼。 只听李穆冷哼着又道:“你该知道,我不是那种会斤斤计较的人,不然早把你赶出去了。我原想着,那件事过去也就过去了,我们还跟以前一样,像朋友般相处着就好。偏我不记恨你,你竟总把我当贼一样防着。如今连我姨母都看出来了,还问我,到底是我得罪了你还是你得罪了我。你说,这叫我怎么回答?!我才是被你拒了的那个人,我都没恼,你恼个什么?!” 阿愁呆呆抬头,看着难得板起脸来的李穆一阵回不过神来。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这还是她头一次看到李穆生气的模样…… 至于李穆,他原并不是真生气来着,原是假装的。可说着说着,想着阿愁防他那模样,他就真生气了。直到这时,他则是才发现,虽然他这具躯壳里住着个成年人,可许是受这身躯的影响,他行为中竟难免还是带上了一丝孩子气。 见阿愁呆呆看着他没个反应,他不禁更恼了,喝道:“说话!” 阿愁眨巴了一下眼,才讷讷道:“说、说什么呀……” “叫你以后别躲着我!”李穆恼道。 “哦……” 阿愁又讷讷应了一声。顿了一顿,却是忽然反应过来,忙道:“这可不行。如今大半个府里的人都知道了那天的事,叫人知道我来你这里,不定得怎么说我呢!” “你就怕了那还没三两重的一根舌头?!”李穆冷笑道。 阿愁一默,心想,我怕。 李穆则冷笑着又道:“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去。知道你的,自然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不知道的,便是以为你是那样的人,难道你就是那样的人了?!你……”他原想说,以前的你也不是这么黏糊的人,却是及时收了口,改着词道:“我一开始认得的那个阿愁,可不是这样一个会怕人说闲话的。” 顿了一顿,他冷哼着又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而已。只有对自己没信心的人,才会被别人的评点所影响。” 想着前世就没自信心这种玩意儿,阿愁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我原就没那东西……” 这句话声音虽低,却依旧还是叫李穆听到了。蓦地,他心头一抽,不由就想起前世的秋阳来。 前世时,自小就被奶奶以错误的方式教育长大的秋阳,虽然外表看起来整天乐呵呵的,其实他一直都知道,她骨子里有着很深的自卑,且还严重缺乏自信。每逢她奶奶打击她的时候,或者她遇到什么挫折的时候,他总不忍心看她那种明明心里介意脸上却总装着无所谓的模样,便安慰着她说:“你这样已经很好了。” 这样的话,如今回头想来,于他,不过是想表达他的心疼;可于她,却大概会以为,他觉得她反正天生不如他,不如不要再白费力气了…… 这般想着,李穆心念飞快一转,那清秀的眉尖一挑,冲阿愁冷笑道:“难道你觉得,跟我继续做朋友,你就会因此改了主意,愿意被我‘金屋藏娇’了?!” ——却是故意歪曲了她的意思。 顿时,阿愁的脸整个都红了。 她抬起头,愤愤地瞪了李穆一眼。 李穆则笑了起来,抬手指着她道:“你该看看,你还是这个模样好看。那般畏手缩脚的,实在不适合你。” 李穆原就长得好,这般开朗一笑,眉眼全开了,却是不由叫阿愁的心情也跟着豁然开朗起来。 回想着之前她对他的回避,可不就是因为“畏惧人言”这四个字。可就如眼前这半大少年所说,别人怎么评点她,跟她何干,她不会因为别人认为她是什么样的,她就真成了别人嘴里的模样。 想着两世为人的她居然被一个半大孩子教训着,阿愁心里默默替自己抹了一把汗,然后抬起头来,冲着李穆一弯她月牙儿般的小眯缝眼儿,讨好道:“小郎找我来,就为这事吗?” 虽然她没明着服软,可显然这态度在这里了。李穆微微一笑,见好就收,道:“却不是为了这件事,我是真有事找你。” “什么事?” “发财的事。”李穆笑道。 第七十五章·合伙 “发财?!” 阿愁看着李穆一阵发呆。 那呆呆的模样,却是不由就引得李穆的指尖一阵发痒。于是他从书案后走出来,过去在阿愁的脸上拧了一把,笑道:“瞧你那呆样儿!” 又拉着她的胳膊,把被他这突兀的动作惊得更见呆傻的阿愁拉到书案旁,指着案上一个小瓷盒道:“这东西是你做的?” 阿愁眨了眨眼,好不容易忍住往脸上那被他拧过的地方摸上一把的冲动,垂眼看向那个瓷盒。 然后她便认了出来,这是她偷偷改了方子的那盒茶油膏…… 当初第一次休沐的时候,她就发现,二姐姐因用了过于油腻的香膏而叫脸上起了疙瘩。可二姐姐不信她的“野路子”,依旧还是用着那香膏。于是没几天,她额头的疙瘩就爆起了一片。偏二姐姐还是个手欠的,挤着那疙瘩。当她发现被挤出来的东西果然很像是油脂类的东西后,却是不由就想到了阿愁的话。 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没一个不心疼自己的脸的,二姐姐着急了,便有些病急乱投医地问着阿愁可有解决的法子。 虽然阿愁有着前世的记忆,可毕竟前世时她不是从事美容那一行当的,很多东西她都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所以她也没什么好法子来治这些“青春痘”。万幸的是,来自后世的阿愁没个法子,当世的洪姑姑可知道很多美容的方子,于是便命人去药房里抓了药,亲自带着阿愁等人,一边教学一边配了那去痘的药膏。只三五天时间,便治好了二姐姐脸上的粉刺。 于是,阿愁再一次体会到,果然穿越不是金手指,高手在民间…… 阿愁对那些方子很感兴趣,偏她和余小仙她们不同,连那些中药名对于她来说都很是生涩,于是她只好动用了她的“烂笔头”——先记下来再说。 而,直到这时,洪姑姑才知道,阿愁居然是梳头娘子中间难得识字的。见她学习如此认真,洪姑姑便借了几本她珍藏多年的《女书》给阿愁去读。 所谓《女书》,是一些由女子所写,专门写给女子看的书。这些书一般不许外传,且一向是传女不传子。虽然这些书统称《女书》,其实里面分着很多不同内容的书籍,涉及也颇广。有美容保养的药方,有制作香膏胭脂的方法,还有刺绣养花的技巧等等,甚至,据说还有专门记载“闺房秘事”的书……当然,洪姑姑那里借给阿愁的,都是些跟梳头美容有关的书籍,至于其他的,阿愁就无缘得见了。 这些书,简直就是在阿愁的眼前打开了一个新世界。 后世看着电影电视长大的女孩们,大概少有不被那银幕上古代仕女们的美丽身姿所吸引的。秋阳也不例外,何况她本身就有着一种长发情结。她甚至曾特意去图书馆,想要查一查古人有关发型衣饰方面的记载。可她费了半天的劲,竟只不过查到一些书名而已——真的只是书名,书的内容早散轶在历史的长河中了。 至于这《女书》,后世的秋阳更是连听都没听说过…… 看着书里的各色方子,阿愁不由就想到她穿越之前,市面上正在流行的那些草本产品——可不就是出自这些古方了。 许因着二姐姐的事,叫原本正教着她们发饰搭配的洪姑姑突然对配制香膏一事来了兴致,便改而教起她们三人如何制作香膏来。 这般按部就班地跟洪姑姑学习着时,阿愁脑海里忍不住就将后世里的一些知识,运用到了这一世里新学到的东西中。比如,她知道,二姐姐脸上的疙瘩都是因为那香膏过于油腻才引起的,她不由就想着,她应该能够找到方法解决这个问题才是。 天蝎座的人,一旦对什么事情产生兴趣后,很容易就能入迷。因此,明明只学了几堂课,阿愁竟忍不住一阵手痒,很想按着她的想法去试上一试,看看能不能制出一款合乎二姐姐需要的香膏来。 洪姑姑教她们配制香膏时所用的一应材料,都是由府里无偿提供的,且洪姑姑也很是大方,那些材料任由她们随意练习。阿愁便利用这样的机会,一点点地偷偷改着洪姑姑教的方子。 因前世阿愁就知道,动物性的油脂容易堵塞毛孔,于是她便想着将香膏里的油脂改成植物性的油脂。 而一想到植物性的油脂,自然头一个想到的就是橄榄油了。 可惜的是,这时她才发现,大唐虽然有橄榄,却是那种供人吃的橄榄,不是那种可以榨油的油橄榄。 于是她便退而求其次,想着改用甜杏仁油。 所谓甜杏仁,又叫南杏仁。大唐倒是有产。不过那玩意儿一般就是给人当零嘴的坚果,这时代里还没人拿它榨油。且不说这东西量少,便是阿愁有钱能够于市面上买到,她也不懂得该怎么从中榨出杏仁油来…… 于是她只得重新寻觅代用品。 第二个休沐日里,她便特意去了一趟粮油铺子,然后竟是真叫她发现了一种现成可用的油——茶树油! 那茶树油,不仅可以擦脸擦手,还有一定的消炎功效,正好合她所用。虽然那油挺贵的,不过她原只是试着做香膏罢了,所以倒还买得起——唔,其实她是顶着伙计那奇怪的眼神,硬着头皮就只买了三两油……她的钱就只够买那么多。 三两油,只够她试着调出那么一盒子香膏来。 其实大概也不能叫作香膏,因为她还没学过调香,所以这东西闻起来就是一股茶树油的味道。 而虽然她试验成功了,却是没敢给二姐姐用,也没敢让洪姑姑知道,她只自己偷偷用着,想先看看效果如何。 她却忘了,洪姑姑当年在宫里可是数一数二的好手,只打阿愁身边一过,闻着她脸上一股茶油的味道,顿时便觉出不对来。再三言两语一问,阿愁便只好红着脸承认她偷改方子的事了。 对于阿愁这份“锐意进取”之心,一向也爱创个新的洪姑姑其实还是挺满意的。只不过,如今阿愁才刚入门,这连走还没走稳呢,竟就急着想要跑,洪姑姑是再不可能放任她那样的,便不轻不重地敲打了她两句,只说什么如今她们正是打基础的时候,搞这些东西只会叫她散了心之类的话。 而虽说阿愁没那胆子把自己做的东西给洪姑姑鉴定,其实她心里还是很想知道洪姑姑对她改过的方子有什么意见的。偏洪姑姑就只敲打了她一番,对她改过的香膏却是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给没收了……好吧,虽然前世时也早被秋阳奶奶给打击惯了,此时阿愁仍多少感觉有些失落。 当然,她知道,洪姑姑说那些话是为了她好。她也知道自己的基础要比别人薄弱。自被洪姑姑收走那香膏后,她就收了心,再不乱折腾了,有想法也都只默默记在本子上,等将来她打实了基础再去试验。 至于被洪姑姑收走的那盒“香膏”的下落,她连问的兴趣都没有。 却是再想不到,竟落在了李穆的手里。 “这……” 她不由抬头看向李穆。 “洪姑姑说,这是你制的,是专给脸上爱冒痘子的人用的。”李穆笑道,“我拿去给人试了,效果果然很不错。” 他打开那瓷盒盖子,里面果然只剩下了一点点残余。 “听说这是你改的方子,我想着,这种好东西应该能够生财。要不,咱俩合作,发上一笔小财?” 他手里拿着那瓷盒盖子,弯腰凑进瓷盒,却是半抬着眉眼,以一种极具风情的姿态,打那浓长的睫羽下方看着阿愁。 此时已是三月,春光正好。李穆书房的窗户正大开着,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斜斜落在李穆的下巴上,却是衬得他那双隐于暗处的眼格外地黑白分明。 那一刻,不知怎的,阿愁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幕极是眼熟,就好像她曾在哪里看过他以同样的姿势,做着同样的动作一般…… 见她又呆了,李穆的眉轻轻一飞,直起身来,笑着问道:“如何?” 阿愁忙不迭地又是一阵眨眼,这才回过神来,有些期期艾艾地道:“这、这……小郎缺钱用?” 李穆歪头又看她一眼,隐在暗处的眼眸里依旧看不清是个什么神色。“是啊,缺钱。”他道。 第64节 阿愁才不信他,便在心里撇了一下嘴,道:“夫人那里……” 她话还没说完,李穆便截着她的话道:“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我姨母……”他顿了一顿,“将来我是要养她老的,如今却反过来吃她的喝她的,这算个什么?” 阿愁一默,不由就想到了莫娘子。 顿了一顿,却是忽地又是一阵疑惑——“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这句话,她怎么记得好像是《儒林外史》里的句子?……也或许,这原就是一句俗语吧。 抛开那瞬间的疑惑,阿愁低头看看那香膏盒子。虽然她用过这香膏,可她脸上没痘痘,到不知道治痘的效果是否真的好。于是便有些不自信地道:“真的……管用?” 李穆微微一笑,冲着门外叫了一声:“狸奴。” 于是,转眼外间进来一个高鼻凹眼的小番奴来。 这是李穆的贴身小厮,阿愁倒是认得的。 “给阿愁看看你的脸。”李穆对狸奴吩咐道。 狸奴咧着口白牙傻傻一笑,便真个儿跑到阿愁面前,将一张憨脸支楞到阿愁的鼻尖前。 “他原生了一脸的疙瘩,”李穆道,“用了你这香膏,前后也就十天不到,不仅疙瘩下去了,连那一脸的粗皮看起来都细了不少。” 仿佛给李穆做着证一般,狸奴一个劲地直点头。 阿愁听了,便抬眼往狸奴脸上观察半晌,果然看到一些虽然消去了炎症,多少还留有痕迹的痘印。 制作时,其实她心里并没有多少底的,如今亲眼看到一个成功的实例,不由令她一阵兴奋高兴之余,又有些怀疑。于是她道:“这……真是我那膏子的作用?” “你自己配的,你竟自己都不信自己?”李穆挑着眉梢故意道。 阿愁不禁又眨巴了一下眼——她这是初试身手好吧!没个信心原属正常。 李穆又道:“要不,你再帮我配两盒出来,我书院里有两个同窗也是满脸的疙瘩,我拿去给他们试试。若是真管用,我俩就合作,制了这香膏来卖。五五分成,如何?” 阿愁看着他忍不住又是一阵眨眼——他乱拿别人做试验品倒没个要紧,反正他是王府小郎君。可万一出了什么事,比如谁过敏了什么的,追究起来,不定她就得成为第二个王小妹了! 李穆此时则是一点儿也没摸到阿愁的思路。他仍记得之前她小声嘀咕着她没个自信的话,只当她这是对自己不够信心。 于是他笑道:“你别不信,我看你这东西就挺好。反正我有信心,一定能挣钱。” 顿了一顿,又利诱道:“想来,你应该也是缺钱用的吧?你且放心,我这里不需要你投什么钱财进来,只要你提供你那方子便成。至于怎么找人制这香膏,制好后又要怎么卖,这些事统统都不用你管。你只管每个月拿分红便成。” 阿愁微微蹙起眉头。钱,她自然是缺的。便是她不缺,她师傅肯定也是缺的。可凭着她这练手的玩意儿挣钱…… 她抬眼看看李穆,却是怎么看怎么觉得,这熊孩子大概是又受了什么刺激,不定就跟上次向她提出要“金屋藏娇”的事一样,看谁做生意发了点小财,他便也跟着动了心思,这才把主意打到她这一点儿也不香的“香膏”上来的。 其实要说起来,她“陪公子读书”也没个什么,反正又不要她投钱进去。可万一这生意亏了本,许熊孩子不在意,可后面的“熊家长”——宜嘉夫人,肯定不会轻饶了她。不定还得怀疑整件事都是她忽悠着小郎君败家的…… 偏她心里想得透彻,嘴上还不敢直接着跟这“熊孩子”提她的顾虑,便只好拐着弯地道:“可,就算我做的东西真的不错,应该还不到有人愿意买的程度吧。可别害得小郎亏了本才是。” 李穆颇为自信地一笑,道:“这些就不用你管了,我早计划好了。” “这可不是计划计划就能成功的事!” 她忍不住撇嘴说了这么一句。直到话出口,她才意识到,这句话有点冲。心里生怕这位小爷一个不高兴,给她也来个“流判五百里”,她忙改口道:“小郎如今年纪还小,该以读书为重。便是你想着要报答夫人,也不该急在这一时。” 顿了一顿,到底觉得拐弯抹角太累人了,只得咬牙吐出一句心里话:“且你这主意,只怕夫人知道了也要不同意的。” 她说到“年纪还小”时,李穆的眼就已经狠狠地眯了起来。那一刻,他险些克制不住想要告诉她,他的真实年纪。 可他眯起的眼,在阿愁看来,不过当是他不喜欢听到她的反对意见罢了。想着反正话都已经说出口了,作为一个成年人,她也不好放任那熊孩子任性不管,便又苦口婆心地劝着他道: “开店做生意,不是小郎想像的那么简单。您总得先要考虑好了,您要卖的东西,定价是多少,有多少人会买,一个月里又能卖出多少才能不亏本。除此之外,还有店面、市口、用什么人管着,什么人制作,怎么包装,里面还有很多讲究……” 她的话,不由就叫李穆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前世时,秦川也曾想过像他那些堂兄弟们那样,给自家老婆弄个生意当消遣的。可秋阳却对做生意一事没半点兴趣,每每他提起来,她就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却再想不到,其实她还是把他的那些话给听进了耳朵里了。 当初时是怎么拒绝他的提议来着?他记得她说:“就算营业执照上写着我是老板又如何?我又不懂这一套,最后还不是得拖累你在背后帮我管着。” 当时的他,只觉得秋阳是在心疼他,如今回想起来,他才意识到,其实她的言下之意是指——便是他帮她立业,她也不过只是个竖在前面的傀儡,所以她不感兴趣…… 李穆的眼不禁又微眯了一下,挥手打断阿愁道: “虽然不知道你那方子里具体有了些什么东西,不过凭你腰里那点钱,想来也用不到什么特别贵重的东西,就是说,成本肯定不会怎么高。至于定价,这东西原就不是家底浅薄的人家会用的,又因我们是新出的,想来没打出口碑前,真正讲究的人家也不会用,定价不高不低便成。至于卖给谁……” 他扭头看向垂手退到门边的狸奴,问着他道:“狸奴,若这香膏你买得起,你可会买?” 狸奴忙一阵点头,抬手摸着如今变光滑了的脸颊一阵傻笑,“不仅我会买,香草和兰儿姐姐,还有其他姐姐们肯定也会买的。已经有好几个姐姐问过我,脸上抹的是什么了。” 李穆斜眼看看阿愁,见她又是那一脸的呆相,心里微微一笑,脸上却依旧板着,道:“怎么开店,怎么做生意,是该我管的事,不用你操心。你只需保证你那方子对脸上的疙瘩有效果就成。” 于是,阿愁忍不住又眨巴了一下眼,这才收回那一脸的呆怔。 她再想不到,这位小郎君竟真是有心要做这门生意,且还事先都考虑周全了……而,更叫她想不到的是,这看似不食人间烟火的廿七郎,居然似乎真的懂得怎么去做生意…… “可……万一亏本了呢?”她道。 李穆看看她,却是于忽然间才明白她话底的意思。于是他一挑眉,道:“你这不是怕我亏了本,而是怕我姨母会把我‘不务正业’的事怪到你头上吧?” 阿愁很想点头,偏偏还不敢,只得郁闷地瞪着双小眼看向李穆。 接受到她眼神里的怨念,李穆不由和软下来,安慰着她道:“你且放心,我不是个孩子,该我担的责任,我自然会自己担起来。这件事,我会跟姨母说清楚的。” 他那话底的意思,其实多少也有些针对刚才她说他“年幼”的那句话的。可阿愁听了,却是不由在心里暗自又撇了一下嘴——小屁孩儿总不肯老老实实承认自个儿就是个小屁孩儿! 见她垂着眉眼不吱声儿,李穆不由一阵暗恨。他早知道她不喜欢把心里的想法表露于人前,前世时的秦川纵容着她,且还盲目地自信着,便是她不肯明说她的想法,他也总能猜对……却再想不到,原来他从来就没猜对过。换了一世,吃过亏的李穆,却是再不敢轻易去猜阿愁的想法了…… “行或不行,给个准话!” 他一向斯文有礼的声音里,不由就带上了一丝暴躁,引得那自以为很了解自家小郎禀性的珑珠和狸奴,都不约而同地抖了抖耳朵尖儿。 “还是说,”李穆则忍不住用上了激将法,“你对你那方子其实没什么信心?” 阿愁:“……” “信心”这东西,说白了,其实就是对自己能力的认识。若说之前阿愁对自己所制的茶油膏多少还有些怀疑,如今在亲眼看过狸奴用过后的效果,她就颇有些自信了。毕竟,即便如今她还没有满师,却也不再是当初那什么都不懂的门外汉了。且,因着那些书,还有后世于脑海里积累的那些知识,叫她比别的小学徒们更容易领悟贯通所学的东西。 对这门生意能不能成功,她许没把握,可这香膏,却是涉及她专业领域的东西。便是明知道这“小屁孩子儿”用着幼稚的激将法,阿愁仍然感觉到“职业自尊心”被伤害了。 只听李穆变本加厉又道:“如果你对自己没那个信心,我就单只买你那方子便是。一锤子买卖,是好是坏,跟你再无关系。如何?” 阿愁一个没忍住,便这么冲着李穆抛去一对白眼儿,心里默默骂了句“小屁孩儿”,又翻着眼道:“我那方子没法子单卖。且小郎既然是要做生意,我那方子就难免有些简陋了。要知道,各人的肤质不同,有油性的,也有干性的,这茶油膏适用于生痘的肌肤,却未必就合适所有的……” 她话还没说完,就叫李穆挥手打断了。 他笑道:“方子的事,我不懂,你说了我也听不懂。你自己看着办就好。我信你。我相信,只要你想,你一定就能成功。不过,我也希望你能信我,相信我不会白白败了你的心血。” 顿了一顿,他郑重地又重复了一遍:“我只要你信我就成。” 他那里一语双关着,却是忘了,阿愁可一点儿也不知道,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 听不懂他那言下之意的阿愁默默瞅他一眼,想了想,决定还是把话说得再透彻一点,便道:“我们丑话可说在头里。你若真败了家,回头夫人骂你,可是再不关我的事,反正我已经尽力劝过你了,是你自己不肯听的。” 想着反正事已至此,她也就顺势不推脱了——何况,其实她也不太想推。只要一想到她可以光明正大地去试验之前脑海里盘算过的那些方子,她就有些小兴奋……更何况,廿七郎可说了,不需要她投入一分钱。反正她出的只是几张方子而已,亏了是他亏,赚了,她却能得个实打实的真金白银!她傻了才会不同意呢! “那个,”于是,她确认道:“真的五五分?小郎不后悔?” “自然不后悔。” 李穆看着她,笑得一脸的风和日丽。 然后,等到了第二天,阿愁照例跟着洪姑姑来到夫人院里侍候那些“主子”们用完了早膳,她被宜嘉夫人给特特招进堂上问话时,阿愁觉得,她好像有点后悔了…… 此时李穆等已经去了学里,堂上只宜嘉夫人和英太太还有两位姑姑在。 四人以一种叫阿愁汗毛陡长的眼神,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圈,直到阿愁感觉自己都快要被看成一个长毛人了,宜嘉夫人才缓缓开口道:“没想到,你倒是个人才。听说你入行还不到半年,竟就能自己折腾出一种新的香膏来,果然好本事。” 宜嘉夫人的话,听起来似褒又似贬。阿愁一时拿不准她的意思,只好沉默着装哑巴。 见她不吱声儿,宜嘉夫人又道:“说说,你是怎么想到要变一变那方子的。” 阿愁不由就偷偷看了洪姑姑一眼。她不知道洪姑姑是怎么跟宜嘉夫人说的,不过想着洪姑姑似乎不赞同她的“不务正业”,她便谨慎地回道:“其实……就是……学那个方子的时候,突然有那么一个想法,就想着试试成不成……”又道,“姑姑已经教训过我了,还没学会走就想着跑。下次再不敢了。” 宜嘉夫人愣了愣。顿了一会儿,才回头对英太太笑道:“这丫头,认错倒快。” 又看着阿愁道:“有想法是好的。你们行里去年输了锦标,便是因为你们行里守旧的太多,有想法的太少。只是,”她话音一转,“如阿洪所说,如今你基础不牢,便是一时做出一种两种新鲜玩意,到底不是长久之计。” 阿愁立时便领悟到,宜嘉夫人显然对她没个恶意,忙敛手应承道:“知道了,我一定认真学。” 宜嘉夫人笑了笑,又道:“廿七的主意,我准了。既然他要用你,你暂时就跟着他吧。以后你上午不用当差了,就在他那里折腾你们那些小玩意吧,下午再回阿洪那里学东西。这样,应该也不会误了你。”顿了一顿,又交待道:“知道你是个有分寸的,廿七若胡闹过了,你只管跟我说。平常嘛,顺着他些就成。” ——得!果然每个熊孩子的背后都有一个熊家长! 阿愁正腹诽着时,只听宜嘉夫人又丢下一枚炸-弹:“他说你那方子要保密,他不想让人都知道了。所以从今儿起,你搬去他那院子里吧。” “啊?!” 便是规矩学得极好,此时阿愁也忍不住破了功,霍地抬起头来。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上首那位“熊家长”,“熊家长”则回应以她一脸温和的笑意。 那温和,不由就压得阿愁低垂下头去。 “……是。”她无力应了声。这一回,心里是实打实地后悔了起来。 第七十六章·搬家 有着四张铺位的寝室里, 原只一张空铺位, 如今则已经变成了两张。 阿愁郁闷地看着自己那已经被卷走铺盖的床板, 怎么也不想抬腿从这屋里出去。 余小仙斜靠在门边的墙上, 看着阿愁的眼神里带着些锋利;甜姐儿则坐在自己的铺位上, 两只手抓着床沿, 一双眼看看余小仙,再看看阿愁, 又伸长脖子看了看窗外, 压低了声音, 对那站在床前不知想着什么的阿愁道:“我说, 小郎不会是真看上你了吧?” 阿愁立时回头瞪了她一眼。 虽说她眼睛生得小, 这般瞪起人来, 其实还蛮虎虎生威的。 甜姐儿缩着脖子憨笑起来。 她们三人中,余小仙是个直来直去的性情, 阿愁是个大度能容的, 那甜姐儿虽看似绵软,其实心里很有一把尺子。所以三人间处得甚是融洽。 知道阿愁不是真恼,甜姐儿吐舌笑道:“只怕这会儿跟我一样想的人不在少数呢。” 靠在门边上的余小仙冷哼一声,对阿愁道:“别人怎么想我管不着, 我就单要听听你是怎么想的。” 阿愁转身往空床板上一坐,摊着两手郁闷道:“我怎么想很重要吗?还不是什么都得听人的!”又咬牙道, “早知道就不答应了……” 果然如前世某部电影里,老骗子跟小骗子说的那样:会受骗上当,都是因为自己心里先生出了贪念。 不想占便宜, 就不会吃亏。所以,落进如今这样尴尬的境地,其实完全是她自己活该…… 听着她这遮不住的怨气,余小仙的脸色才好了一些,又盯着阿愁的眼一阵仔细打量后,道:“行里有个人,因常在大宅院里走动,叫富贵迷了眼。后来跟贵人勾搭上,果然如愿进了贵人的内宅。行里许多人都很是羡慕她的好福气,可谁又知道,没几年贵人就腻烦了,把她给撵了出去。如今那人早没了下落,死活都不知。” 第65节 她顿了顿,“我这些话的意思,你可明白?” 阿愁默了默,抬头看着她正色道:“我明白。”又道,“你放心。” 见她正色应了,余小仙这才完全缓了脸色,过来安慰着她道:“得亏你长成这样,小郎又生成那样,便是有人会像甜姐儿那呆子那样想你,只要看过你俩,肯定就再不会往歪处想了。” “诶!”甜姐儿立时抗议地叫了一声。不过,她很快就转了注意力,问着阿愁道:“你搬过去,还回来吗?” “什么猪脑子!”余小仙喝着她道:“没听夫人说嘛,她每天下午还要回来一同习艺的。” 余小仙那般顶着她,甜姐儿一点也不恼,只扭头看着阿愁又道:“没几天可就要月考了呢,你还要帮小郎做事,会不会耽误你啊?” 阿愁也心烦着这件事的。这一次月考,两位姑姑可是说了,要根据她们的成绩排名,最后一名要淘汰的。偏李穆来这么一手。不说别的,每天早晨少了可以练手的对象,于她来说就是个麻烦。 可麻烦归麻烦,“上头”有话吩咐下来,她也不得不接着。何况,这会儿行李铺盖什么的,早叫小番奴狸奴带着两个小丫鬟给抱去了李穆那边的下人院。 “往好处想,”阿愁苦中作乐道:“前儿我们几个议论的那个头油方子,不是都各有各的主意吗?可又都不好意思用府里的东西随便乱试。既然如今小郎都说了,让我放手试练,你们得空可以去我那里,咱们试出来若真个儿管用,也算是帮了小郎不是?”又咬牙道:“他愿意败家,总要败在正途上。” *·*·* 便是阿愁再怎么千般不愿,她也不得不搬进了李穆那边的下人房里。 和洪姑姑这边窄仄的下人院不同,李穆这边果然是主人的院落,连下人房都比洪姑姑那边的要宽敞明亮。可即便这样,阿愁的“待遇”也颇为不同凡响——她一人单住不说,竟还是住了个套间。 见她瞪着个眼儿说不出话来,珑珠笑道:“不是说,你做的东西要保密吗?自然就不能跟别人混在一处了。”又指着外间道:“小郎说,这里单给你做东西用,你就睡在里间。” 阿愁:“……” 听说夫人那些不太得宠的侄儿侄女们,在夫人府里也不过只占着一间卧房罢了,她这么个下九流的小梳头娘——且还是没满师的——居然就占了“一厅一卧”……怎么想都有点惊悚呢。 归置好行李被褥后,便差不多到午时了。珑珠亲自过来将她领到后偏厅上去吃午饭,顺便给阿愁介绍了一下李穆身边得用的人。 直到这时阿愁才知道,她还是低估了李穆在这府里的地位——李穆这院里,竟是自成一派体系,所有的人手全属李穆名下,并不受府里两个姑姑的管辖。 当然,李穆自己是不可能亲自出面管着名下这些丫鬟小厮老娘们的,所以,他有一个“总管太监”(虽然其在王府里真正的职位肯定不是这个)。 那太监名叫强二,打李穆还在娘胎里没出生前,他和田奶娘就被一并分配到了李穆的名下。那时候,他才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太监而已。因李穆的生母牡丹娘子对争宠之事明显要比对自个儿的儿子上心,李穆可以说他是被田奶娘给奶大的之外,其实也可以说,他是被强二给“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 强二的名字虽彪悍,其人却生得颇有些其貌不扬——不是丑的其貌不扬,而是普通得其貌不扬。 他生着一张看不出年纪的脸,说他二十出头有人会信,说他四十出头同样也有人信。平直的眉眼说不上俊俏,也说不上丑陋。个头不高不矮,生得不胖不瘦。阿愁跟在珑珠身后进到这边的下人院时,其实强二曾在门边迎过她,且二人还相互见礼了。可当珑珠于后厅上再次正而八经介绍着强二时,阿愁却发现,自己对眼前的那张脸竟一点印象都没有。离了厅上,回头想想,她竟也形容不出这位“内总管”到底长什么模样。甚至直到过了四五天,她渐渐熟悉了环境,才把强二和府里一个同样身形的花匠给区别开。 倒是做间谍的好材料——阿愁忍不住一阵腹诽。 除了强二外,李穆身边最核心的成员,就是田奶娘、珑珠,还有两个二等丫鬟香草和兰儿,外加小番奴狸奴了。 那田奶娘是个看上去就极敦厚的妇人,虽然才三旬年纪,看着却已经像是五旬老妇了。后来阿愁才知道,这全是因为她生养过度的关系。从十五岁生下长子,她以隔年一个的速度,足足生养了十个孩子。虽然大多数都夭折了,如今只活下来三子两女,她依旧是远近闻名的“英雄母亲”。 那香草和兰儿都是十五岁左右的漂亮姐儿,且规矩极好,不管她们心里是怎么想阿愁的,至少阿愁从来没看到她们等她有任何失礼之处,因此,她跟这两个“小姑娘”(虽然在那二人眼里她才是个小姑娘)处得甚是融洽。 至于珑珠,显然是除强二外的第二把手了,管着李穆里里外外的事。年后珑珠就十七岁了,按照当朝惯例,她们这些当役者,最晚十八岁就得放出去婚嫁,不然主家就该被人指指戳戳了。不过虽然郑阿婶在替珑珠留心着婚事,珑珠自个儿倒不怎么上心。因为她心疼她家小郎。当年她家小郎出事后,身边的人被撵了一批,以至于她原本准备好要接替自己的人也没能幸存下来,如今叫她这般贸贸然地将她家小郎交到一个不能完全放心的人手上,忠心的珑珠不放心啊…… 总之,入驻李穆身边不到三天,热爱个听八卦的阿愁,就从香草和兰儿还有狸奴的嘴里,把李穆身边这些人的事听了个大概。不过,显然这三个看起来爱八卦的“孩子”,心里很有分寸,她们可以议论强二和珑珠,却是没一个肯说李穆半句话的。阿愁拐弯抹角打听了一下,见三人都避而不谈,她也就不打听了。 至于李穆。 阿愁原以为,她搬过来的当晚就能见到李穆的。因她深知自己面对强权压迫时的尿性,甚至事先已经打了好几遍的腹稿,想着到时候她要如何大义凛然地、坚定又不失恭敬地,指责一番小郎的任性胡来,可就跟李穆早猜到她郁了一肚子的怨气一般,当晚,他竟没召见她。 而,按照府里的规矩,若是李穆不主动召见,以阿愁这身份,还真就没那本事能够见到他。 于是阿愁只好郁闷地在她的新寝室里歇下了。 许是择床的缘故,也许是这一天里的刺激太过,阿愁翻来覆去直到外面打了三更,她才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着。 于朦胧中,阿愁觉得自己似乎又在李穆的书房里了。 李穆站在书案旁,正半弯着腰去揭那香膏盖子的模样。他勾着头去看盒子里的东西时,阳光从窗外泻进来,照在他的下巴上。他歪头向她看过来,虽然一双眼落在阴影里叫人一时看不清,却依旧能够叫她感觉到他眼里温暖的笑意。 “好香,”他说,“特意为我熬的鸡汤?” 他偏着头,看着她。明明是李穆的五官,却不知怎么,竟渐渐幻化成了秦川的脸…… 不远处的防火巷里,巡夜老娘梆梆地报过五更三点时,阿愁蓦地一蹬腿,一下子从梦境中挣脱出来。 盯着那陌生的帐顶,她恍惚了良久才回过神来。然后,她忽然就记起来了,为什么李穆歪头看她的模样叫她感觉恍若曾在梦中见过——他那般看向她时,那头颅微扬的角度,那眉眼看来的方式……简直就是秦川的再版! 搬到李穆的院中后,头三天,阿愁都处于一种茫然不知该做什么的状态。 李穆给她布置的“工作间”里,立着个如药柜般全是抽屉的大柜子。只是那些抽屉如今全都空空如也。除此之外,李穆还在窗下放了一张超大号的大案,案上是一些同样空空如也的瓶瓶罐罐——显然都是等着她去填满的。可当她提出她需要什么时,珑珠只温柔微笑着说“不急”,让她且安心适应新住处。 这三天里,李穆依旧对她是避而不见。 阿愁一阵略不安后,忽然就觉得,李穆这样安排,许是因为知道没几天她就要月考了,这是想让她先安心过月考的缘故…… 虽然这念头多少有点自恋,不过阿愁那满肚子的怨念,倒是因此渐渐地消了。 第七十七章·月考 这次月考, 是借的英太太的院子。题目也是英太太出的。因宜嘉夫人正好没什么事, 所以也凑热闹过来旁观了。 英太太出了个极刁钻的题: 虽然她们这六个小徒弟进府才一个月, 可梳头这一行当, 说浅也浅——会梳头理妆就成;说深也深——得体现出主顾的个人特色。英太太出的题, 就是找来六个年纪都在五旬左右的洒扫老妇, 让阿愁她们六人,根据这六个老妇的相貌气质, 做出适用于喜宴上新人的妆容…… 英太太才刚把题说完, 宜嘉夫人还好, 到底城府深, 硬生生给绷住了, 洪白两个姑姑则当时就笑了场。洪姑姑直说英太太这题出得太促狭。至于底下的阿愁等人, 背后早生出了一层冷汗。 亏得宜嘉夫人知道她们目前还没那本事,便笑着道:“那也太难为这些孩子了。就改为做一套适用于喜宴上新郎母亲的妆容吧。” 便是这样, 只看着那六人脸上沟壑般纵横的皱纹, 以及指缝间尚未完全洗干净的污垢,阿愁等这些才刚“进修”了一个月的小徒弟,依旧感觉压力满满啊…… 既然宜嘉夫人都这么说了,存心要看热闹的英太太也只好无奈地从了宜嘉夫人的主意。却是又宣布了通过的规矩:这六人, 得各按其身份相貌气质打扮了。夫人和她们四人全是“裁判”,有三人判通过, 才能算是合格了。 可审美这一事,向来是众口难调啊…… 看着分给自己的那个洒扫老妇一脸惶惶,阿愁不由就是一阵颦眉。 她正思考着时, 忽然听到一个带着微颤的声音,细声细气地叫了声:“夫人。” 却是林巧儿。 阿愁扭头看去,就只见林巧儿正一脸不安地行着礼,等着上头的人许她说话。 上头正闲聊着的白姑姑见了,便笑着应道:“有什么问题吗?” “是……”林巧儿细声道,“想问一下,分给我的这位婆婆,家里是做什么的,新媳妇家里又是做什么的。” “哦?”宜嘉夫人感兴趣地一歪头,“你问这做甚?” 林巧儿道:“知道了这门亲配得是高是低,才能知道婆婆心里想要的是威严还是和气的模样。” 宜嘉夫人扬了扬眉,沉默了一下,才赞着林巧儿道:“是个有巧心思的。”又道:“只当她们是彼此结亲吧。” 得了表扬的林巧儿乖巧地行了个礼退下,那克制不住弯起的唇角,依旧还是透露出她心底的喜悦来。 退下时,她忍不住悄悄看了阿愁一眼,却是正好跟阿愁看过来的眼撞了个正着。她心下一虚,忙匆匆给阿愁递过去一个一闪而逝的笑模样,便垂头避开了眼…… *·*·* 当林巧儿忽悠着她娘和王家去找阿愁的麻烦时,她再没想到,两位王府小郎竟会向着阿愁说话。 可即便有两位小郎作证,说他们是先认识阿愁再认识她的,林巧儿依旧觉得自己委屈,阿愁可恶。因为,她记得很清楚,当初在杏雨楼时,便是二十六郎眼睛一直是盯着阿愁的,二十七郎看中的人可明明就是她! 她一直都记得,二十七郎是如何眉眼含情地命她和他对坐了,又如何柔声细语地哄着她跟他说话…… 那时候的阿愁,就只知道傻乎乎地坐在角落里啃着一只蹄膀。她再不信,玉人儿般的二十七郎会看上那样粗俗的一个人! 至于如今小郎为什么会变了态度,不用说,肯定是阿愁从中做了什么手脚! 因王府小郎当时只替阿愁做了证,并没有说什么多余的话,便叫王家母女和林巧儿都觉得,那两位小郎大概不会跟她们这种如蝼蚁般的人计较什么。 可林娘子却不是王大娘那样见识浅薄的,自王府小郎替阿愁说了话后,她心里早一阵心惊肉跳了。 那林娘子虽脾气急躁,可她一向奉行与人为善,带着林巧儿闹到莫娘子的门上,也是因为她深信自己是占理的那一方。却是再想不到,竟叫自家女儿给坑了,不仅引得两个王府小郎站出来给莫家师徒撑腰,还叫她头一次知道,原来小郎看上的人竟不是她家巧儿,而是那不起眼的阿愁…… 便是其实当初林娘子心底多少也曾有过一些攀龙附凤的念头,如今也已经知道,那都不过是些妄念了。小老百姓居家过日子,求的从来不是“一万”,而是“万一”。虽然贵人看着似乎没有被触怒,可到底还是留下了隐患。林巧儿不以为意时,林娘子心里早急成了一团火。 而最是可恨的是,给她挖坑惹祸的,竟不是别人,而是她一向视若掌上明珠的女儿!她再想不到,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那令她深感自豪的女儿,竟不知不觉中就这么长歪了! 于是,有生以来头一次,林巧儿遭遇到她阿娘的严厉喝斥。若不是第二天她得去府里当差,不定还得头一次挨她娘的打了。 而若说林巧儿之前恨阿愁,是因她断了自己的锦绣前程,如今她恨阿愁,则是因为她让她在人前人后都丢了脸面。便是林娘子那里再三逼着她答应,回府后头一件事就是去找阿愁道歉,林巧儿心里却早认定了,便是这件事上她也有三分的错,那阿愁至少是错了七分的。因此,她给阳奉阴违了。 只是,叫林巧儿没想到的是,等到了她们的第二个休沐日,她忽然就听说了王家满门被判流放的消息。想着王府小郎的冲冠一怒,林巧儿这才害怕了起来。 她害怕,听说她竟没有亲自去向阿愁道歉的林娘子就更害怕了。 闹出那件事的第二天,林娘子就亲自提着茶点上门向莫娘子道了歉。可虽然莫娘子接受了她的道歉,且看样子也是因为她们家里主动道歉了,才没叫王府的雷霆之怒震到她家身上,可毕竟事主是阿愁,挑事的又是林巧儿。于是,上一个休沐日里没能落下的板子,这一个休沐日到底还是落在了林巧儿的身上。 这一顿打,却是打得林巧儿又愧又恨又害怕。虽然她心里爱慕着二十七郎君的好容貌,可此时也很是明智地知道,如今小郎眼里就只有阿愁,若是她再去挑衅着阿愁,不定她就得成为第二个王小妹了。 更何况,王家的事闹出来后,只怕别人就得知道了她在其中做的好事。单只想到这一点,林巧儿就不想再做人了。 不过,叫她深感庆幸的是,她娘立时就告诉了她,王家出事后,虽然也有人说过是林巧儿说谎才引得王家母女大闹莫娘子的,可因王大娘的风评一向不好,而林娘子却是公认的厚道人,那林巧儿的形象更是具有欺骗性,以至于如今大家都一致认为,肯定是王家母女说谎骗得林家母女去找莫娘子的麻烦…… 听着这个传闻,林巧儿顿时悄悄松了口气。可与此同时,却又是一阵别扭,因为她害怕阿愁会对人说出真相。于是,当她娘押着她亲自去给阿愁道歉时,原本心里颇有些不甘的她,立时就从了。 不管是莫娘子或是阿愁,心里对林娘子此人还是多有认同的,不认同的只是林巧儿而已。如今林娘子领着女儿上门再次诚恳道歉,二人也不是那种会把人往死里踩的,自然是接受了。可便是接受了,阿愁和林巧儿心里都是再明白不过,她俩再不可能成为朋友了。以后,她俩的交往,最多也就只是人前礼貌的一个点头微笑而已…… 而,林巧儿虽然道了歉,可她心里依旧觉得,整件事里,她才是最无辜、最倒霉、最委屈,也是最可怜的那一个人——因为连她母亲都抛弃了她。 于是,休沐后,她头一个便找着她最好的朋友岳菱儿,想着要哭诉一番的。却再想不到,平常只要她略一哭丧下脸来,便会凑过来问个究竟的岳菱儿,竟仿佛忽然间生了眼疾一般,不管她那里如何拉长着脸,眼含热泪,或者频频叹息,岳菱儿竟都像是没看到一般。 不仅如此,那跟梁冰冰搞得关系十分糟糕的岳菱儿,居然还破天荒地主动拉下脸来,跟梁冰冰打起了招呼。更叫她惊奇的是,人前一向高傲的梁冰冰居然也低头承了岳菱儿的这份情……可这二人看似和好了,林巧儿却敏感地意识到,自己好像悄没声儿地被她俩给孤立了。 那梁冰冰打小就看不惯林巧儿,她的疏远林巧儿并不在意,叫她在意的,是岳菱儿的态度。之前岳菱儿跟梁冰冰闹得欢时,她好几次被无辜带累得跟着挨了罚,她都没有因此去疏远着岳菱儿,偏如今岳菱儿竟宁愿向梁冰冰示好也再不肯跟她亲近,林巧儿就百思不得其解了。 偏她怎么问,岳菱儿那里都只以一句“姐妹该和睦相处”的官面文章来敷衍着她。 林巧儿不知道的是,所谓风水轮流转,当她在心里把阿愁无限黑化着时,在那岳菱儿的心里,也正无限地黑化着她。 因岳林两家相熟,岳菱儿和林巧儿自幼就相识。那岳菱儿年纪大些,林巧儿又乖巧听话,她便总当林巧儿是自家妹妹一般。偏跟她们分在一组的梁冰冰是个霸道爱支使人的,每次她支使着林巧儿替她做事时,林巧儿总以一种可怜巴巴的求助眼神看向岳菱儿。岳菱儿便总不自觉地被那眼神给勾着站出来,替林巧儿跟梁冰冰对上。 那梁冰冰跟岳菱儿,其实早在入府之前就已经不对付了。可因为二人到底不是天天在一处的,便是有矛盾,也从来没有激化到表面上去。偏如今入了府,且还分在一间寝室里,二人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彼此间原就有些压不住火,如今加上个林巧儿——一个非要使唤她,一个非要护着她——一来二去,那矛盾就给激化了。 岳梁二人间针锋相对的事,引得府里两位姑姑都不满了起来。这件事,早被府里那些跟两家娘子交好的下人把话带了出去。虽然岳梁两位娘子的不和几乎已经溢于言表了,可她们到底是大人,都知道要维持着一个表面的和气,如今忽然听说两家的女儿竟就这么当众在那府里撕了起来,两位娘子吓得恨不能当即就进府去教女。偏那门还不是她们这身份能够进的,于是两家只能忍耐到两个孩子休沐回家。 梁娘子怎么教女且不说,岳娘子能够当上行首,自然不缺那心机谋算。听岳菱儿说了这些日子以来她跟梁冰冰之间的矛盾,岳娘子越听越觉出不对来。而,外人都当王林两家闹到莫娘子那里,是因为王家挑唆的,作为梳头娘子行会行首的岳娘子,又岂能不知道真相。想着那林巧儿在这件事里的作用,却是不由岳娘子不怀疑着她在岳梁两家的矛盾里又做了什么。 而那岳菱儿也不是个傻的,听着她母亲的分析,却是也于忽然间反应了过来——仔细想来,似乎每回跟梁冰冰冲突上,最初的起因 ,竟都是为了替林巧儿出头(此时她却是全然忘了,其实最初的起因还真不能怪林巧儿,是她自个儿想要压梁冰冰一头,才借着林巧儿做个由头罢了)。 想着她和梁冰冰斗起来后,那管她们的大丫鬟总连林巧儿一起罚,事后林巧儿还总摆着一脸宽容地模样对她说:“这事不怨你,都是她带累的我。”岳菱儿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岳娘子能够坐上行首的位置,自然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何况,虽然林巧儿有些不堪,林娘子却是她手下的一员得力干将。岳娘子不愿意因小失大,便告诫着岳菱儿不许将消息外传,又知道岳菱儿是个心计不差的,便教导着她道:“做人要多栽树少种刺,能交好就交好,便是不能交好,也绝不能当众撕破了脸。你看阿愁就能知道,谁又知道谁将来会有什么样的好运道呢。” 第66节 因着这告诫,才叫岳菱儿主动放下身段向着梁冰冰伸手求和。也因着这话,便是岳菱儿心里其实膈应着林巧儿,表面却装着个什么事都没有的模样,只是,她到底再不可能像之前那样待林巧儿了。 那梁冰冰显然也被她娘给教训过了的,岳菱儿这边主动向她示好,她便半推半就地接受了。便是其实二人心里还存着疙瘩,至少都已经学会了如何伪装天下太平。 而虽然除了阿愁和岳菱儿外,谁都不知道林巧儿在王家那件事里的所作所为,可架不住林巧儿自己做贼心虚,总觉得别人都知道了,加上梁冰冰原就看她不顺眼,那岳菱儿又一个招呼都没打就疏远了她,叫她深深觉得,自己似乎变得越来越可怜了。 偏这一回,她再如何眼含热泪,也再没一个人会主动过来安慰于她,反倒因为她总哭丧着一张脸,引得梁冰冰对她一阵冷嘲热讽。 往常这个时候,不定林巧儿就得找着别人来替她遮风挡雨了,偏如今她身边什么人都没有。而虽然平常她总爱躲在别人身后避开麻烦,其实骨子里的她并不是别人以为的那般柔弱。这般找不到保护-伞后,她也只得亲身对上了梁冰冰。 于是,岳菱儿便发现,其实林巧儿的战斗力一点儿都不弱,便是没了别人的“保护”,以梁冰冰如此强悍的战斗力,竟依旧没能从林巧儿手里讨得半点的巧。然后,在林巧儿不知道的情况下,她的形象于岳菱儿心里竟是黑得能够透出一层釉光了…… 至于林巧儿。虽然她自己知道自己其实是有能力立得住的,可这样做到底太辛苦了。偏身边那些人一个个都是狠心辣肠子,居然谁都不管她!于是,她一边自哀自怜着,一边却又是不得不被逼着奋进了…… 午夜梦回时,心疼着自己的林巧儿抹掉脸上的泪,不禁一阵咬牙发狠——既然你们一个个都势利眼地不肯帮我,那我就非要混出个模样来不可!只要我出挑了,还怕你们谁再敢轻贱于我!等我成了金凤凰,哪里还会没个梧桐树来落! *·*·* 且不说考场上林巧儿怎么咬牙发奋地想要考出个第一,只说廊下看着六个小徒弟忙碌的宜嘉夫人。 她的眼先是落在林巧儿的身上,然后又落到跟林巧儿站在一处的阿愁的身上。 宜嘉夫人还记得她头一次看到这两个丫头时,是在杏雨楼上。那时,她对林巧儿的印象很好,对阿愁的印象就糟透了。可如今她则是发现,果然看人是不能仅凭着第一印象的。那林巧儿虽然看着乖巧,却显然是个习惯了借力的;倒是那个生得丑丑的阿愁,看着大咧咧的,竟是个脚踏实地的。至于说,她那宝贝外甥对这孩子到底是个什么心思,作为姨母,她不仅不想管,还觉得挺有趣。反正阿愁这孩子心地挺正,便是廿七真个儿看中了她,收进房里也没什么大碍…… 这一回,六个小徒弟的月考时限是用着行会里的标准,每人只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后,“交了卷”的阿愁一一瞅过别人的“考卷”,顿时就发现,虽然以后世的眼光来说,这一个月里她们学的东西根本就没个系统,可显然每个人都是学到了真东西,做出来的妆容,每个人都有极大的进步。 而叫她们六个小徒弟郁闷的是,上首那四位“主考官”一一评点了各人的“考卷”后,竟不肯当众宣布个去留,只说这一个月里她们都辛苦了,就提前半天放她们回家休沐,成绩等她们回来时再公布。 这种往驴子鼻尖前吊个胡萝卜的事……最讨厌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谁能告诉我,“保护-伞”又怎么了?这个为什么也要*?! 第七十八章·油橄榄 虽然难得被早早地放了假, 可因到底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够平安过关, 六个小徒弟都显得有些不安。 结伴出了后门, 连一向心态最稳的余小仙都忍不住对众人嘀咕了一句:“我那鬓角没有处理好。” 于是几人跟着一阵附和抱怨, 阿愁也叹了句:“我的底妆也没做好。” 分给她的那个老妇, 满脸的皱纹还在其次, 那肤质竟是极干,且还生了半张脸的黄褐斑。这不禁叫她格外怀念起前世各种现成的面膜、粉底、遮瑕膏来…… 说到未来世界里的各色化妆品, 其实当初在给黑妹化妆时, 阿愁就曾想到过, 有机会她是不是开一开金手指, 把那些粉底眼线睫毛膏之类的东西都给折腾出来。可经过这一个月的学习, 她发现, 金手指实在不是那么容易开的。 化妆品是要直接用在肌肤上的,那安全性自是不容忽视。偏这个时代里, 后世众所周知的有毒重金属, 比如那铅粉、铜绿、朱砂等物,依旧普遍运用于粉底眉黛之中。便是阿愁已经有意识地在寻找安全的替代品,她则发现,以她的知识储备, 一时也难以确定那些东西是否就真比重铅铜绿等更为安全。何况,她想到的许多后世材料, 就如那油橄榄,如今还都不知道有没有传入大唐。便是大唐已经有了,只怕这“舶来品”也不是她这么个只值八十个包子价的穷梳头娘能负担得起的。 除此之外, 她还十分想念她当年的那套化妆刷。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如果没用过后世更方便的各色化妆刷,阿愁大概也会像余小仙那样,认为只要练好了师傅们所教的手法,以一支毛笔也能横行天下…… 不过,比起弄出一支眼线笔或者睫毛膏来,弄套化妆刷出来,似乎倒没什么难度,只要找个制刷匠就成。可问题还是在于…… 钱。 阿愁叹着气时,就只听林巧儿在她身后细声细气地抱怨道:“我看你们做得都比我好,只怕这回我是要垫底了。” 别人都还没接话,梁冰冰已经抢着冷笑道:“你真认为你要垫底了?我看你那么说,不过是想要哄着人安慰你一句‘你也没那么差’罢了,”却是又嗤笑一声,翻着眼儿道了句,“矫情!” 阿愁偷偷回头,便只见林巧儿的脸上闪过瞬间的僵硬。眼见着林巧儿又得流露出一副受了欺负的表情,她赶紧扭回头去,避开了如今怎么看怎么觉得有些辣眼的那一幕。 她原当岳菱儿该站出来帮林巧儿说话了,却惊奇地发现,岳菱儿正跟余小仙说着话,竟似仿佛没听到梁冰冰刺着林巧儿的话一般。倒是甜姐儿,回头看着林巧儿笑道:“你放心吧,本山人算过一卦了,这一关,我们六个都能过。” 余小仙听了,立时冲甜姐儿一撇嘴,笑道:“尽胡扯!你什么时候改行做大仙了?两位姑姑可是早就说了,这一回是要淘汰掉最后一名的。” 甜姐儿笑道:“你们都没发现吗?我们比试的时候,夫人和几位姑姑看的根本就不是我们做出来的妆容,而是我们做的时候用的手法。我猜吧,夫人说那话,不过是怕我们懈怠了才故意吓唬我们的。如今我们几个一直都是认真学着的,夫人自然也就没那理由淘汰我们了。” “行吧,”阿愁道:“这话我们大家可都记住了,后天就能知道你这大仙灵不灵了。” 说得众人一阵笑,然后便各自散了。 *·*·* 因阿愁难得休息一天,第二天,莫娘子出工时,便没有惊动她,只任由她睡了个难得的懒觉。 阿愁是被一阵敲门声给惊醒的。听着门外那人叫“阿愁姐”,阿愁以为是冬哥,便隔着门应了一句:“是冬哥吗?你且等一等。” 可等她穿好衣服,又随手将一头及至腰间的长发束成一个马尾,跑去开门时,却是被门外之人吓了一跳。 “小、小郎?!” 门外站着的,可不就是廿七郎李穆。 在李穆身后,小番奴狸奴探着头,笑得跟只大型犬一般。 便是这会儿走廊上没人,阿愁也能感觉得到,那楼上下藏于暗处窥视的眼。 李穆的眼从阿愁脸上未消退的压痕上一扫而过,便以一种似漫不经心般的不着痕迹,将阿愁从门边挤开。 等阿愁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老神在在地坐在了窗前的椅子上。那狸奴更是把这里当作自己家一般,提着一旁竹榻上的茶壶摇了摇,见没水,又四处一阵乱瞅,终于看到那烧水的小铜吊子,便抱着那水吊子出了门。 狸奴出去后,李穆才笑着问阿愁道:“谁是冬哥?” 此时,李穆正背窗而坐。他的脸隐在暗处,一时叫阿愁看不清他的五官,可奇怪的是,这一幕再次叫她有种难言的熟悉感——就仿佛,她曾在梦里经历过眼前的一幕,曾在梦里看到他以这样的姿势坐着一般…… “嗯?”见她走神,李穆便歪了歪头。 于是,阿愁觉得,她好像连他这一歪头也曾梦到过…… “呃,哦,”她眨着眼收回思绪,下意识地答道:“冬哥是我在……” 只说了这三个字,她忽然就反应了过来,她完全没必要跟他解释得那么详细,便堆着笑又道:“是邻居家的孩子。这附近,只他会叫我‘阿愁姐’。” 李穆点了点头,倒没盯着追问她那令人起疑的停顿,只把阿愁上下看了一圈,笑道:“你睡懒觉了?” 于这个时代里,人们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睡到日上三竿是件极罪恶的事。阿愁看看窗外那肯定已经过了巳初的日头——如今的她终于学会看日头辨时辰了——小脸上微红了一红,不由就低头挽着腮边散落下来的碎发一阵局促。 她却是不知道,她这模样,引得李穆手指不禁一阵发痒,很想过来在她脸上拧上一把…… 阿愁正局促间,却是忽然又反应了过来,抬头瞪着李穆道:“小郎怎么来了?” 李穆道:“你不是跟珑珠说,需要一些东西的吗?我看过你列的清单了,因是我要用的,总不好用到姨母那里的东西,所以。”他顿了顿,“今儿我们一起去买。” 不等那又瞪圆了一圈小眼的阿愁出声反驳,他又道:“顺便也看看,可有其他什么你需要的东西。” 于是,阿愁立时就想到了昨天她还在惦念的化妆刷和油橄榄。 她眨巴了一下眼,想着不管是化妆刷还是橄榄油,最终都可以交给李穆去卖钱,那种利用他人的愧疚感立时便减轻了许多。 “那个,”她扭捏了一下,“要不,小郎出去转转?给我一刻钟的时间就好……” “梳头吗?”李穆看着她脑勺后高高的马尾辫,眼神里闪过一丝怀念,笑道:“我又不进去看你,在这里等你就好。” “……”阿愁一阵郁闷。 如今她已经知道了,这位被广陵城上下传闻着好脾气的廿七郎,其实骨子里很有些脾气,甚至有些顺昌逆亡的意思。想着与其跟他在这里无谓争辩,倒不如赶紧去干正事的好,她便撇了撇嘴,果然转身进了那素纸屏风后面。 她梳着头时,就听李穆在外间跟她扯着闲话道:“你是不是只这两套衣裳?我看你穿来穿去就这两件呢。” 因莫娘子出工把她的妆盒带走了,阿愁自己还没那专属的妆盒,只一把属于她的梳子罢了,连面镜子都没有。她便对着虚空处撇了一下嘴,道:“衣裳够穿就好。” 话说完了,她才刚想起来,她那两件春装,还是莫娘子用李穆上次的“回礼”做的。顿时,她心里就是一阵别扭,手上不禁更加快了速度。 梳好了头,总要刷牙洗脸的,偏李穆很无耻地坐在那里把自己当个主人一样不肯避让。于是阿愁只好夹着那木盆进到里间去洗了脸。等出来时,假模假样去打水,却显然并没打算烧水的狸奴,这才提着那小水吊子进了门。 “走吧。”李穆站起身,对梳洗完毕的阿愁道。 阿愁暗暗磨了磨牙,依着府里的规矩,恭恭敬敬地将手敛在丹田处,对李穆行礼道:“小郎请。” 李穆看看她,微微一笑,故意在走过她身边时,伸手弹拨了一下她那遮至眼上的刘海,惊得阿愁抬头跟他对了个眼,他这才施施然出了门。 今儿李穆穿着一身牙白色的春装,却是胡装的式样。胸前的翻领上,靠近衣领处,绣着半圈藏青色花纹。那般猛一看去,竟像是一件有着藏青色翻领的polo衫一般。 阿愁站在原地眨巴了一下眼,然后伸手抚平被他拨乱的刘海,心里却是一片震惊。直到这时她才发现,为什么刚才那一幕叫她有种熟悉感了——他坐在那里的姿势,他偏头说话时的样子,甚至是他身上那件给她错觉的衣裳……竟实实像极了年少时那个同样偏爱白色的秦川。 *·*·* 这是她第几回觉得李穆像秦川了?! 坐在马车上,阿愁忍不住偷眼打量着靠着小几的李穆。 和正襟危坐的她不同,他以一种极散漫的姿态靠着那小几。 许是狸奴以为她会在车内侍候李穆,所以他并没有跟进车厢,而是坐到了前头的驭座上。 虽然阿愁受过相关的培训,她却是并不怎么愿意侍候人的,所以她只假装着她不懂那些规矩,就任由李穆那般干坐着。 而李穆看她一眼后,竟也没打算使唤她,只自己从暗格里提出暖壶和两只茶杯,却是一杯给自己,另一杯,推给了阿愁。然后他便靠在车壁上,屈着一膝,以那种散漫的姿态,慢慢地品着那茶。 直到他饮完了一盏茶,见阿愁始终正襟危坐不动,他这才点了点小几,道:“喝吧,不烫了。” 阿愁一惊,不由就抬头看向李穆。自前世时她就极怕烫,连火锅都是要放凉了才吃的,却再不明白,李穆怎么会知道。 而,直到她抬头看过来,李穆才意识到,他险些漏馅。不过,好处是,如今他身份高高在上,很多事情不需要他做出任何解释。 “喝吧。”他点了点小几,又道:“等会儿我们先去吃饭,然后去西关街。那边有些波斯人开的店,里面很多你能用得着的香料。至于其他东西,下午去东关街上看看,那边的店铺多,该能一次都找全了。顺便你也想想,你还需要些什么。” “刷子。”阿愁立时道,“昨儿我正想着,要有一套顺手的刷子就好了。” “刷子?”李穆不由一抬眉梢。便是前世的他再怎么博闻强记,也弄不懂女人的那些物件。阿愁这么笼统一说,他一时还真没想到她指的是什么。 于是阿愁便给他形容了一番她想要的东西。李穆这才明白,原来她指的是化妆刷。 穿越小说里,往往会把穿越者写成当世的主角、时代的宠儿。只要他们以后世那点皮毛知识略一点拨古人,百姓无不是“纳头就拜”,从此甘受驱使。阿愁可从没有那种“主角情结”,甚至因为成长环境的原因,叫她羞于将自己袒露于人前。便是她明知道后世有许多手法可以在当今被借鉴,她也不会那么冒冒失失全盘抛出去。她只会一点一点地试探着别人的接受度。而当她那么跟余小仙和甜姐儿讨论着后世的一些观念时,那二位要么就是怎么说也不能理解,要么就直接笑话她是异想天开…… 阿愁原以为,凭这不知道多少年的“代沟”,她在当世大概是找不到知音了。却不想,今儿跟李穆这般讨论起来,竟是叫她没一点生涩之感。甚至有时候她一时想不到合适的词,不小心冒出一些当世可能还没有的词时,他竟似乎也能听得懂。 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不由就看着李穆心虚地眨巴了一下眼,道:“那个,刚才那个词……” “又是你道听途说,乱用的。可是?”李穆替她解释道,“你还真是一点儿都没变。” 这话,立时便叫阿愁想起他们当初在杏雨楼上初会时的场景来。她不由暗暗拍了拍胸脯,心道,幸亏。 那李穆从浓长的睫毛下看看她,笑道:“放心吧,我早知道你爱乱用词的,不会像府里那些人那样笑话你。不过,你写的那个清单上错别字可真多。赶明儿每天晚上你到我那里去,我教你识字。” 阿愁悚然一惊,忙摇手道:“不用不用……” “就这么说了。”李穆却强硬地一点头。偏这时候马车停了,他便一边起身一边将阿愁也拉起来,笑道:“你让我也过一过当先生的瘾。” “……”阿愁心里默默流泪——你还是把我当玩具了,是吧?! 这一回,李穆没再惊世骇俗地回手去扶阿愁下车,当然,也没肯叫阿愁服侍他下车。 他带着阿愁进了那家号称有百年的老字号茶楼时,忽然听到旁边有人惊呼了一声:“阿愁?!” 第67节 阿愁站住回头,就只见不远处,一个年青妇人忽地放下手里撩起一半的幂篱,却是转身就重又钻进了才刚下来的马车里,引得那在车旁侍候着她下车的侍女惊愕地问了一声:“娘子?” 马车里,那妇人压着声音回了句什么,侍女便一脸疑惑地重上了马车。很快,那车便驶走了。 阿愁回头,见李穆也在看着那辆马车,二人交换了个茫然的眼神,便将这件事抛至了脑后。 吃完早饭(于阿愁来说是早饭,于李穆来说应该就是早茶了),二人来到西关街上,那阿愁简直像是钻进了米箩里的小老鼠一般,差点没乐疯了。昨儿她还在想着她没那财力买这些材料来做试验,如今就有个冤大头主动提供了,她岂有不利用的?更何况,真出了什么产品,得利的是李穆。 所谓科技是第一生产力,研发新产品什么的,可不得费钱!这理由,足够她按下那丝不自在了! 因在马车上,阿愁曾跟李穆提过她要改良现世那些胭脂水粉的话,也曾说到过她所知道的一些材料,以及那叫她念念不忘的油橄榄。当她这里挑捡着她需要的香料,以及姜黄、胭脂草等等原材料时,李穆忽然踱了过来,伸手将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递到她的鼻尖前。 “什么?”她抬头问道。 “猜。”李穆笑道。 阿愁拿起来闻了闻,想了想,咬了一口,那眼里不禁闪过一道喜色,“油橄榄?!”她惊喜道。 前世她跟秦川去土耳其旅游时,因好奇曾亲口尝过那油橄榄的味道。当时,见她一脸的古怪,秦川曾毫不客气地嘲笑过她。为报复他,她还故意往秦川的嘴里也硬塞了一颗,强词夺理说什么“有难同当”…… “可惜了,”李穆笑道,“这东西咱大唐没有种植,只他们那边有。” “能种吗?”阿愁问。 “可以试试。”顿了顿,李穆笑着从身后又拿出一个小瓶子来,小声道:“猜猜,这又是什么?” 阿愁接过去,拔了瓶塞一闻,那小眼顿时又瞪大了一圈:“玫、玫瑰油?!”她还想着,有机会她自己造出来呢,原来这时代里早就有了…… 李穆看着她手里的那一小瓶,道:“这么一小瓶,你猜,多少钱?”他凑到她耳旁报了个数。 阿愁立时就把她那平常难得一见的双眼皮给瞪了出来,“这得值好几千个我了!”她惊呼道。 “什么?”李穆一扬眉。 阿愁一阵尴尬,摸了摸鼻子,颇有些不舍地放下那一小瓶玫瑰油,嘀咕道:“若我们能自己做就好了。” “可以啊,”李穆再次凑到她的耳旁,压低声音小声道:“我有办法弄出来。”说着,还将手指按在唇上,暗示她不要声张。 于是,阿愁不由猜着,这位廿七郎,不会是要偷这些波斯人制香的秘方吧?! 她又哪里知道,李穆根本就不屑去偷。作为前世的一员学霸,即便他不是化工专业的,有些东西他也有那自信能够鼓捣得出来。 “走吧,”李穆将一只手按在阿愁的肩上,推着她道:“你不是担心有些东西带毒吗?我们都带去东关街,找间药局问问那些夫子,看他们怎么说。” 因马车里那一场毫无阻碍的畅谈,令阿愁于不知不觉中降低了对李穆的心防。加上之前他总故意借着要保密的模样凑到她耳旁小声说话,所以,便是这会儿她明确意识到他的手放在她的肩头,她也没像以前那样竖起浑身的刺,只乖乖被李穆推出了波斯人的店铺。 见她难得如此乖顺,李穆略意外了一下,唇边悄悄抿出一个小小的笑靥。此时,他脑海里不禁浮出一句话—— 夫妻同心,其利断金。 第七十九章·眉笔 第二天, 阿愁等六人回到夫人府里时, 却是才知道, 那甜姐儿的“铁口神断”竟成了真——这一回的月考, 她们六人还真是全都过关了! 而, 许是因为第一个月她们六人全都过关了, 便叫梁冰冰以为姑姑们这是认可了她们,学习上多少有些懈怠。于是, 第二个月的月考下来, 梁冰冰被无情地淘汰了。 梁冰冰的淘汰, 顿时给剩下的五人全都敲响了警钟。之后谁都没敢再懈怠, 直至三年后, 居然五人全都坚持了下来……当然, 此乃后话。 之前把六个小徒弟分成两组,原就是上面几位姑姑玩笑的话。如今只剩下了五个, 且阿愁还搬去“帮”李穆了, 白姑姑又时不时需要下乡去庄子上视察,于是这分组之事便不了了之了,岳菱儿和林巧儿也都搬去了余小仙她们的屋子。 至于阿愁她们的课程,因各人原就有基础, 再经过三个月的训练后,从六月起, 两位姑姑便不再特意授课,而是每天给她们出一个命题,由五个小徒弟各自施为, 然后再由两位姑姑评点优劣。偶尔夫人来了兴致,也会亲自过来评点一番,却是令阿愁等人受益良多。 这期间,阿愁等人照例依旧于每日早晨侍候两位姑姑跟前的大侍女们梳妆,顺带着练手。可自七月起,两位姑姑忽然就宣布,以后她们服务的对象将是全府所有三等以上的大丫鬟们。这些大姐姐们相中谁的手艺,就可以直接指着谁来服务。等到月底时,两位姑姑会根据她们被人“点单”的数量排个序,第一的,可以从夫人那里得到一份赏赐;而连续三个月垫底的,则将要面临淘汰——不用说,这促狭的主意,自是那闲极无聊的英太太提出来的。 这主意,不仅令同样也嫌生活平淡无趣的夫人大感兴趣,更是叫底下那些正值青春年少的大丫鬟们一阵兴奋——谁不愿意自己艳冠群芳呢? 如今府中上下,几乎人人都知道,那余小仙是余娘子的高徒,岳菱儿是岳行首的女儿,林巧儿和甜姐儿的母亲也是行会里的老人儿了。想着“名师出高徒”,人人都愿意找她们替自己梳头,甚至一开始时,那余小仙每天三个梳头的名额都被人疯抢着。 和她们这些有“名师”的相比,阿愁的“生意”就惨淡多了。她师傅莫娘子,在行会里几乎是名不见经传,且她为人一向低调,一开始时,竟是除了珑珠等李穆身边的大丫鬟外,就只两个姑姑身边知道她手艺深浅的常点着她的名。不过,就如那句“好酒不怕巷子深”,没个几日,看到她做出来的“作品”后,她的名头便渐渐在府里传开了。 明明是同样的一个垂鬟髻,阿愁梳成的,总跟别人梳成的略有一些差异。甚至,同样是她梳出来的相同发式,只换了个人,给人的感觉竟就不同了。更奇妙的是,她给同样的人连着两天梳同样的发式,只因妆容配合着服饰略有变化,竟给人的感觉又大大不同了…… 外行之人不知究竟,在这一行当里浸染了半辈子的宜嘉夫人和两位姑姑,自然一下子就注意到,阿愁做出来的妆容,总是极讲究整体的搭配效果。两位姑姑欣慰地夸着阿愁:“你算是入门了。” 连宜嘉夫人也道:“才小半年就有这样的进步,让我很是期待你们学成后会变成什么模样。” 作为府里地位最高之人,宜嘉夫人从来不吝啬于往下抛散她的恩惠,哪怕只是一些口头上的夸赞和鼓励。虽然她的表扬是“阳光普照”式的,依旧给了阿愁满满的信心。 后世有种说法,说自信是自己给的,可其实自信更是需要别人承认的。不管是阿愁还是秋阳,其实缺的一向都是别人的认可。加上她防卫心重,便是当初秦川其实也一直在认可着她,她总认为那是他的“爱屋及乌”。如今不说别的,只阿愁每天也跟余小仙一样是三单全满,这就足以用事实慢慢培养起她对自己的信心来了。 当初李穆将阿愁圈在身边,原就是心疼她天天都要早起侍候人的。却不想,他能把人圈在身边,却圈不住阿愁自己“心生向外”。自梁冰冰被淘汰后,原本一心扑在“试验”上的阿愁不由警醒起来。可她又不愿意放开她感兴趣的“试验”,于是便只能自己辛苦着“两手一起抓”了。便是她上午不用去执役,每天早晨依旧赶早,和余小仙她们一同去帮那些大侍女们梳妆。后来,英太太想出那个促狭的主意后,她就更忙了——每天早起忙完前一天预约下的三个姐姐后,她便钻进她的“工作间”里去做那些“试验”,下午则是跟着其他四人一同去认真习艺,晚上还得被李穆抓去练大字……每天忙得跟个陀螺一般。 这可把李穆心疼坏了。其实依着他原本的个性,他早就想着要找着机会做点什么破坏,好让她别这么累了。可他眼见着她虽忙得脚不沾地,整个人却焕发着一种他从没见过的活力,再想着前世总跟只懒猫一般的秋阳,他便怎么也下不去那个手了。无奈之下,他只好给她做好“后勤”工作。除了帮她弄出她心心念念想要的化妆刷等等小玩意外,他也只能时不时地借着“东家”的身份,给她塞一些好吃好喝的补充她那原就欠缺的营养。 因心疼阿愁的奔波辛苦,李穆都没怎么敢再向她提他那所谓的“发财”大计,他只默默做着他原就计划好了的其他一些事。可等到九月时,阿愁还是给了他一个惊喜——她不仅折腾出他们早就说好的面霜,且还自己一个人试着鼓捣出来一支眉笔! 那三款面霜适用不同肤质的面霜,李穆并不怎么惊奇,他只惊奇着那支眉笔。 那是一支仅手指长的笔,中间是黑色的墨芯,外面是以纸层层纸裹起的厚厚纸壳,。当阿愁撕开最里层靠近笔头处的纸,沿着那层层裹紧的纸一点点往外撕开时,李穆立时便知道,她这灵感是来自哪里的了。甚至她用的纸,他也认出,那是一种宣纸,撕开时,会自然形成一个不会断的长条。 “这就是你说的眼线笔?”李穆打量着那笔,心里不禁一阵感慨。看来他还是小瞧了她,便是没有他,显然他的阿愁也能干出一番事业来的…… “不是,这是眉笔。”阿愁带着遗憾道。 一开始时,因着她的小眼,她原是打算做支眼线笔出来的。可当她试探着把自己的想法跟别人提起时,除了外行的李穆,不管是两个姑姑还是和她交好的余小仙,都是兜头泼了她一头冷水。白姑姑和洪姑姑虽以安全为由劝阻了她,其实话里话外都透出她这主意是异想天开的意思来;余小仙更是不客气地说:“若真有这样的东西,祖师爷早造出来了,还等你来造?!” 对于当世之人的守旧,阿愁早在莫娘子身上领教过了,倒是两位姑姑提到的安全问题,她心里很没底,因为她也不知道若是黛粉掉进眼睛里,对眼睛有没有危害。于是乎,这眼线笔就只能先当眉笔使了。 作为眉笔,两个姑姑和宜嘉夫人倒都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只莫娘子和余小仙这两个保守的,都认为她这是多此一举——“多少人用了一辈子的眉黛,不也没觉得不方便吗?!” 李穆并不知道阿愁心里的郁闷,只转着那笔问道:“之前你不是说,找不到黏合黛粉的东西吗?这是用了什么?” “鱼胶。”阿愁笑道,却是看着李穆心底又是一阵感慨。 同样是这个时代里的人,不管是莫娘子、两位姑姑,或者是余小仙、甜姐儿,她跟她们沟通起来,似总隔着一层一般。只这聪慧过人的廿七郎,不管她说什么,他竟很快就能理解,且还能举一反三。更叫阿愁吃惊的是,她的很多主意,其实她在说的时候深深觉得,以当世的技术应该是不可能完成的,可李穆总能想到一些代替的办法,或者在现世的基础上想到改进的办法,弄得阿愁都快不知道,他俩到底谁才是穿越的那一个了——当然,她更不知道的是,他俩其实都是穿越的。 “鱼胶?那是什么?”李穆道。 “那是刚从京里传来的一种东西,专用来贴花黄花靥用的。”阿愁道,“如今京城盛行用金箔剪成花样做花黄,背后涂上鱼胶,再沾点水,就能粘在额上,一天都不会掉……” 说到这里时,她忽然想到她一直想要试着做出来的假睫毛来。虽然她还没想到以什么材料来做假睫毛,可显然,胶是叫她找着了…… 她那里走着神时,李穆伸手扯过一张纸,以眉笔当笔,在纸上写起字来。 看着他写字的模样,阿愁忽然觉得哪里有些怪怪的,可因她正想着那鱼胶的事,且因他写字又叫她想到别的,便先丢开那种怪异感,笑道:“你也想到了?其实我做的时候也想到了,这个完全可以当笔来用。不过,只怕这笔芯不行,我用的是黛石,画眉还行,写字的话,只怕一擦就没了。” “这个我倒是有些想法……”李穆将眉笔夹在两指之间晃了晃,眉尖微蹙,似在回忆着什么的模样。 阿愁看看他,再看看那在他指间晃动着的眉笔,却是这才反应过来,刚才她觉得哪里不对——刚才李穆拿眉笔写字时,那握笔的姿势,正是后世标准的握笔姿势,却不是当今那握毛笔的姿势…… “你……” 她指着他的手,刚想问他那握笔姿势是怎么回事,却只见那晃着的笔蓦地一顿,然后便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晃悠了起来。 李穆仿佛什么都没注意到一般,一边晃着那笔一边截着她的话道:“这是个好东西。不过,只怕还得先藏起来一阵子,等我做成可以写字的笔,再一并推出去。省得别人看到你这眉笔,也想到一样的主意。” 便是阿愁心里依旧疑惑着,这会儿也被他的话给带开了心思。她皱眉道:“之前你曾说过,要让新开的店能被人记住,就得有能让人记住的东西。我总觉得我那几款香膏还不够分量,原想着加上眉笔就该够了。如今缺了这最重要的一样,这店还能开得起来吗?” 李穆微微一笑,道:“急什么,我这出钱的都不急,你这花钱的急什么。你只慢慢捣鼓你的东西就好,我会看准了时机开店的。何况,便是没你那些新东西,每天街上新开的脂粉铺子也不在少数呢。”说着,拿着那面霜和眉笔便出了门。 因阿愁这里藏着“商业机密”,李穆早下了令,除了他之外,任何人都不许进去。所以珑珠等人都在屋外伺候着。见李穆出来,珑珠飞快看了阿愁一眼,便领着众人规规矩矩向着李穆敛手行礼。 自阿愁搬来这边后,珑珠就发现,虽说她家小郎待任何人一向都是那种亲切和蔼的模样,可他待阿愁似乎格外地不同。便是阿愁常常会忘了上下尊卑,跟他说话时仿佛对平辈朋友一般,他也从来不以为忤。而换作别人,哪怕只一丁点的冒犯,她家小郎都会“赐”对方一个疏离冰冷的微笑。 虽然小郎那里不计较,可作为他身边的一等大丫鬟,便是职责所在,珑珠也得提点着阿愁“规矩”二字,何况她一直觉得阿愁是个值得相交的。可显然她家小郎很不高兴她这样的“尽职”,甚至背着人暗暗敲打了她一通,叫她“不要多管闲事”。直到这时,珑珠才发现,她眼里几近完美的小郎,骨子里居然也有九郎君那样的“贱脾性”……好吧,幸亏她家小郎的“贱脾性”只发作在阿愁的身上。也幸亏虽然阿愁常常会忘了“尊卑”二字,本性倒是个知好知歹的。 而,虽然这会儿珑珠什么话都没说,她那一眼,仍是提醒了阿愁,她该恭送李穆出门才是。于是她便忙也于门边上敛手站好,弯腰对着李穆道了句:“小郎慢走。” 她这忽然的一句客套,叫李穆意外地看她一眼,又看了珑珠一眼。见这会儿周围众人全都低头行礼,他眼眸一闪,飞快抬手拨过阿愁额前的刘海,只淡淡道了句:“你忙你的,别送了。”就带着人呼啸而去了。 直到所有人都跟着李穆退出院子,阿愁这才站直了身体,然后抬手镇定地理了理被李穆拨乱的刘海。 她总觉得,李穆似乎把她当宠物了,总趁着别人没看到的时候对她摸毛顺发。偏他手脚还快,总不等她反应过来,他就装作没事人般跑开了。这般一来二去,次数多了,她渐渐地竟也看开了……算了,熊孩子嘛,计较不来。 第八十章·生财有道 当晚, 李穆忽然派人来将阿愁找了过去。 当她来到李穆的书房时, 只见二十三郎李和和二十六郎李程都在。二十三郎手里正拿着她做的那支眉笔, 在一张纸上画着一朵墨梅。 见她进来, 二十六郎立时丢开众人, 过来一把将她拉到案边, 指着二十三郎手里的眉笔笑道:“这是你想出来的点子?可真是妙啊!下次出门就不需要再带上笔墨纸砚那许多的东西了,只这么一枝笔就成了。” 他扯住阿愁胳膊的手, 却是不由就令李穆的眼眸微沉了沉, 便借着说话的当儿, 不着痕迹地将他从阿愁身边挤了开去, “最多只是省了‘笔墨砚’三样罢了, 纸可省不掉的。” 不管是阿愁还是二十六郎, 都没有注意到他的这点小动作。被挤开的二十六郎甚至还对着李穆做着鬼脸,抱怨道:“你又挑我话里的刺!” “你倒是别让我挑着刺啊。”李穆笑靥款款道。 于是二十六郎赶紧冲他一阵投降摆手, “我认输我认输!如今我连《四书》都还没读完呢, 你竟就已经可以跟先生辨经了,我是再不敢跟你辨论的。” 说到这里,却是忽然想起今儿在学里挨先生罚的事来,恨恨又道:“我要退学!我原说, 单只我们这身份,天生只该躺着混吃等死才对。偏府里有个二十三哥还不算, 如今又添上一个你,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他每挨先生罚一回,便要嚷嚷一回退学, 二十三郎和李穆早已经习惯了,这会儿谁都没搭理他。 那二十三郎低头看看自己画的墨梅,又端详了一会儿那眉笔,抬头对李穆笑道:“你叫我们来,不会只是让我们看看这支笔的吧?” “自然不是。”李穆笑道,“我看上你们手里的禄银了。就是府里刚分下来的那笔钱。” “你缺钱?”二十三郎意外道。 顿时,阿愁心虚地偷瞟向李穆。这半年来,为她的那些试验,李穆花了不少钱,可至今没能看到一文钱的回本…… 李穆笑道:“我倒是不缺钱,制书局从上个月起就已经开始回本了……” 咦?!阿愁不由惊奇地看他一眼。她竟不知道他还开了个制书局…… “……造纸坊那边,大概年底也能开始回本了……”李穆又道。 诶?! “……还有农庄那边。虽然明年才能有大的出息,今年好歹也能收些粮上来……” 阿愁:“……” 前世时,秦川就有个“小神童”的美誉,可就如今的阿愁看来,当年的秦川最多不过是比同龄人略聪明了一些而已,眼前这位小郎君却是以十一二岁的稚龄,竟就能毫无障碍地理解许多后世观点……显然,人家才是真·神童! 而更显然的是,这位“真·神童”同时还是个搂钱耙子…… 粗略报过他名下那厚实的家底后,李穆还戳着他那两兄弟的肺管子道:“我是不缺钱,不过我知道你们缺。” 第68节 又道:“我们如今年纪一年大过一年,以后用钱的地方只会越来越多。靠着府里拨的那点禄银,只怕以后连个游学的钱都拿不出来。” “这东西你们也看了,应该也能知道它的前景如何。我估算了一下,要做出来也不难,前儿那笔钱你们暂时都别动……”李穆冲着那张嘴正要说话的二十六郎霸气地一摆手,“知道你只想混吃等死,可仅凭那笔钱你根本就吃不到死,不如先给我用了。” 李穆这话说得极明白,拉他们进来,不过是明着给他们兄弟分一笔财路罢了。二十六郎张了张嘴,心里虽感动着,可他如今正是中二年纪,还没学会怎么处理激烈的情感,于是他装着一个愤愤的模样,指着李穆道:“真该叫那写酸诗赞你‘餐花兮饮露’的人看看你这会儿的嘴脸。这一身的铜臭,哪还有一点‘谪仙’‘玉人’的模样?” 阿愁一个没忍住,不由就侧头笑了起来。那首长诗她也读过,据说是某个游学才子,在看到广陵王府二十七郎君的丰姿秀色和过人聪慧后,有感而发所著。什么“餐花饮露”,“谪仙玉人”,都是那诗里用来形容李穆的话。 话说,如今随着这孩子日益长开,那眉眼竟是越发的精致了。每回照过镜子后,再看到李穆,阿愁总有一种克制不住的嫉妒——他一个男娃要生得那么好做甚?! 她那里走着神时,就听李穆又道:“这笔到底是阿愁做出来的,我看也带上她一份吧。也不需要她另外出资,只拿这制笔的方子抵了。你们觉得呢?” ?! 阿愁一惊,霍地抬头。 只见李穆正看着她微笑着。 二十三郎也看了看阿愁,笑道:“这是应该的。” “可是……” 阿愁想要拒绝来着,李穆已经不耐烦地冲她一挥手,示意她下去了。 阿愁:“……” 封建社会没人-权啊!天知道,她只是想要问一问,她这“技术股”所占的比例而已…… *·*·* 直到后来,阿愁才知道,就在李穆往她身上投资,筹备要开个脂粉铺子的同时,其实他早在其他行当里下了手。 说起李穆的“生财之道”,简直可以用“触目惊心”四个字来形容。一开始时,虽然宜嘉夫人主动要给他一笔资助,李穆却很有骨气地拒了。 而他的第一桶金,其实是笔无本买卖。 当初李穆带着阿愁去过的那家波斯商铺,那波斯商人在听说李穆的身份后,差点要将他买的那些东西都白送了他。不过李穆并没有答应,倒是借着他那身份,从波斯商人那里赊了一笔货,派他奶娘的两个儿子运去京城发了一笔小财。以田家两位大郎的意思,就该直接带着钱回来了,小郎却要求他们绕到南方带回来茶叶等波斯人喜欢的东西,然后用以物抵物的方式,抵了当初赊的那笔货款。等回头结清货款,那田大和田二险些吓死——这一进一出,他家小郎竟赚回当初那批波斯货的一半来! 这笔钱到手后,李穆并没有像大唐其他富户们那样将黄灿灿的铜板藏进私窖,而是将那些钱分作了三份。一份派田大南上北下买了不少大大小小的农庄;一份命田二以大唐特产入股波斯商铺做起进出口买卖;一份由田三出头,和漕帮合股成立了个船行。 大唐是个农耕社会,不管是皇家还是平民,一旦有了闲钱,要么是藏进私窖,要么就是置办田地。李穆买农庄之事原属常情,倒也不引人注目,叫人侧目的是,他竟下令将其中好几处农庄上的庄稼都给拔了,改为种花种草。而虽说广陵城里自来就有“春风十里路,栽花如种田”的美誉,可这原只是一种艺术上的加工,真个儿要拔了庄稼种花……得亏李穆是上了玉牒的正经王府小郎君,自出生起就有着种种特权,若是换作别人,便是乡邻们不来阻止,官府也得来找麻烦了。 那新改换了主人的庄头儿蹲在田梗上对着一田的花苗树苗默默流泪时,阿愁却在听说庄子上种的都是月季、玫瑰、油茶树等可产出香料或精油的植物后,脸色一阵古怪。等到了来年庄上收获了第一批的玫瑰花,竟果然叫李穆制出一瓶玫瑰油后,他于阿愁心里顿时就更加坐实了一个“盗窃商业机密”的罪名,直到她最终明白真相——当然,此乃又是后话了。 而,虽然在认识到花花草草也一样能够养活人的时候,那庄头的眼泪就止住了,可作为老老实实种了一辈子田的庄稼汉,他心里依旧止不住地一阵打鼓:“地里都改种花了,大伙儿吃的粮该从哪来……” 在当时世人的观念里,万物都是此消彼长的关系,那种粮的地少了一份,人们吃的粮自然就会少了一份。而来自后世,且本身就是学金融的李穆,却是深知商品与市场之间的关系——只要有市场,从来就不愁缺了商品。 所以,在这个物资匮乏的年代里,其实种粮也是种很好的投资。在别人只看到他拔庄稼种花时,却是少有人知道,其实李穆还让田大在粮食高产区里置下了另外一大片农庄…… 至于船行,是田家兄弟在贩卖波斯货时,李穆看到其中运输费用竟占了三分之一成本后产生的想法。那行船跑马的,原属下九流,如今能有个王府小郎做靠山,漕帮岂有不愿意的,何况李穆还给船行带来了现成的生意——不说有他参股的那些波斯商行,只他自己南下运粮北上贩马的生意,就足够船行撑过创业的初期了——因此,李穆毫不客气地在其中占了七成的股份。 船行成立后,李穆却并没有坐等分红。七月份,在船行的第一笔红利下来后,他拿名下十分之一的股权换了一间制书坊和一间造纸坊(当时阿愁还不知道,她拿来裹眉笔的那种宣纸,便是这家纸行里的出品)。九月的时候,制书坊刚刚有赢利,他又用三分之一的股份,换了间制笔作坊。除此之外,他名下还有一间金银作坊,一间铁器作坊、铜作坊,以及一间琉璃作坊,还有一些首饰作坊。 不过,在来年将近年底时,李穆便将那些看似没什么关联的首饰作坊和铜器铁器作坊都给顶了出去。换来的钱,他又拉了一些波斯商人和其他人共同参股,合伙开了大唐第一家银镜作坊——好吧,阿愁没开金手指,李穆开了。他做出了镜子…… (当然,就跟阿愁的那支眉笔一样,李穆的水银镜也不是像小说里写的那样,随便折腾一下就能出来的。后来阿愁才知道,他为什么会弄来那么多看似不相干的作坊。原来他一直都是有的放矢的,那些作坊里或有制镜用得着的秘方,或有相关的制作工艺……) 李穆做这些事的时候,很是注意了“保密”二字。除了那些农庄全都公开记在他的名下之外,不管是他参股的海外生意,还是漕帮的行船生意,或者其他各色各样的店铺,全都挂在了他奶娘家那三个奶哥哥的名头下。又因从那三人很容易就查到他的身上,他还命那三人各自又找了打掩护的掌柜对外挂了名号。因此,一时间,虽然广陵城里有很多人都知道王府的二十七郎君置办了一些田乡庄铺,却是少有人知道,他名下的产业到底已经到了一个什么规模。 等到来年的三月里,李穆和阿愁合伙开的那间脂粉铺子开张时,田家三兄弟凑在一处给李穆报了一回账,却是惊得三兄弟都傻了眼。平常三人各忙各的,这竟还是头一回知道,他家小郎名下竟已经有这诸许多的产业了…… 而更为恐怖的是,初起时,他家小郎竟是连一文钱都没有投进去…… 李穆创业后的头一年,当他拔田种花时,曾有许多人笑话他“附庸风雅”,“不知民间疾苦”。等到第二年,李穆试制出香精香油香水,阿愁那里还制出了玫瑰水、丝瓜水等新鲜玩意后,仅只这明面上放着的农庄,就足以叫他挤开那十七郎,一跃成为王府小郎中最有钱的小郎君了。 那些不知道真相的,只当这一切都是宜嘉夫人在后面掌控着。而李穆虽然没有全盘告诉宜嘉夫人他所有的生意,却也告诉了个大概的。知道真相的宜嘉夫人,在托回险些掉到地上的下巴后,立时就毫无保留地把她名下所有产业全都交到了李穆的手上。 当然,紧紧跟上的,还有产业虽然不如宜嘉夫人丰厚,依旧还是“略有薄产”的英太太和洪白两位姑姑。以及,京里某位在宜嘉夫人这里托管了一批财物的贵人…… 第八十一章·花间集 又是一年三月三。 城外的风筝飞满天时, 那西凤大街上的一间店铺外, 漫天飞舞的则是鞭炮炸响过后的红纸屑。 等纸屑散尽, 路边捂着耳朵看热闹的行人这才看清这间店的名字——只见那黑漆油亮的门头店招上, 以金漆写着三个古朴的篆字:花间集。 有些读书人见了, 便笑道:“这不是前朝诗集之名吗?难道这是一家书店?” 又有认出落款的, 则纷纷议论道:“是宜嘉夫人提的字呢。” 待众人看到店门处迎宾的,一律都是花样年纪的女伙计时, 大家这才知道, 原来这是一家新开张的脂粉铺子。 大唐百姓自来爱看个热闹, 何况门口招徕生意的女侍们都热情地招呼着——便是不买, 也当是捧个人场了。 而进到店中, 叫众人感觉惊奇的是, 这店里迎门处,竟是没有其他店铺中隔开客人的宽大柜台, 甚至那柜台只小小一角, 缩在墙角里,看着像是单为结账而存在的一般。 不大的店堂里,却是沿墙设着一圈货架。其他脂粉铺子里轻易不会让客人碰的各色胭脂水粉,竟就这么大敞着盖子, 公然陈列在四周的架子上。倒是空着的店堂里,四处散置着一些桌椅茶几, 以供人坐下慢慢挑选那些香膏胭脂。 见有客人进来,那原本垂手立于架子旁的女侍们便会凑上前来低声询问需求。如果客人同意,她们还会打开那些看着就极精致的小瓷瓶小瓷盒, 挖出其中的油膏香脂给客人试用。 这原也没什么惊奇之处,直到有人发现墙边的架子上,放着两种不同的笔状物。 有识货的,顿时便惊呼了起来,“这不是隔壁玉笔阁所出的墨笔吗?!” 这玉笔阁,是紧临着花间集隔壁的一间专营各色毛笔的铺子。其店中新出的一款笔,却是大唐从没有过的,竟是不用墨汁就能写出字来。虽然写出来的字没有毛笔写出来的那般锋回路转,可因携带方便,很是轰动了一时。甚至去年岁供时,宜嘉夫人直接将此物作为贡品献进宫去,因此得了宫中好一笔赏赐。 “这不是墨笔,”一个笑起来脸颊上有一对小酒窝的女侍上前给客人做着介绍,又拿了那笔下来,笑道:“这是眉笔,画眉专用的。” 有娘子听到,立时便感了兴趣,问道:“这个怎么用?” 女侍笑道:“我们店里有展示,不过是在楼上。娘子若是有意,不妨上楼一看。楼上也可以免费替娘子试妆。”却是又歉意地对那陪同娘子的郎君道:“只是,楼上不好接待郎君……” 这边说着话时,那边又有人对架子上一个仅手指长短的银色物件感了兴趣。 “这是何物?”一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小娘子歪头打量着那东西。 那专管着这边架子的女侍此时正跟别的客人介绍着,一时没注意到这少女的问话。倒是一个正从楼上下来的娘子听见了,便笑眯眯地插嘴道:“这是唇彩。我才刚买了一个,很是方便呢。听说跟那眉笔一样,是这家店子里独有之物。” 说着,她拿出自己刚买的那唇彩,拧开那银管的盖子,露出银管里装着的朱红色膏体,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唇,笑道:“你看,就是这个颜色的。我正想着,要不要再挑些其他颜色呢。” 便有人好奇问道:“这个怎么用?” 却是不等那边的女侍过来介绍,那客人便自己演示了起来。只见她反手拧开银管的下部,从银管中间取出一个极精巧的小刷子,沾着那朱红色的膏体,在唇上比划道:“就是这样。这可比之前用口红纸,或用那些口脂方便多了,也不会污了手指。” “哦……”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赞叹之声,“这玩意儿倒是方便。不知道是谁的巧心思,竟想到这样的好主意。” 说话间,好几个人的手同时伸向货架上那几管展示着不同颜色的银管唇彩。 一旁,另一个客人接话道:“这家店子里有巧心思的东西还多着呢。瞧我买的,这叫化妆刷。看看这个,是胭脂刷。大吧!以后要抹胭脂,只一笔就成了,不用再像以前用毛笔那样,来来回回地抹,还得担心抹得浓淡不匀。” 顿时便有人拉过一个女侍问道:“这什么……化妆刷,在哪里?哪一套出来我看看。” 女侍笑着应了。 可到底还是客人多,伙计少,却是转眼就叫这些女伙计们忙得有些顾头不顾尾了。也亏得客人中有不少热心肠的,知道了这些新奇宝贝的用法后,竟主动担当起了讲解员,给后来的人讲解着这些新鲜玩意儿的用法。 女人家原就爱个新奇,且还热衷于充着个师长替人答疑解惑,虽然其实她们自己也只是一知半解。于是,一时间,这新开张的店铺里面几乎人满为患,以至于那胖胖的女掌柜不得不向那些还想要往店里挤的人们行礼道福,只等有客人从店里出来,才肯再放人进店里去。 那从店里出来的人中,十个里头倒有七八个手里果然拿着花间集那特有的、印着百花图案的小纸袋子,显然是真花了钱的。有一个没花钱的,出了门后,冲着门外那些看西洋景的人们撇嘴呲牙地道:“不就是比旁人家的口脂多配了一把刷子嘛,那价钱竟就翻了五倍还有余,这家店也忒黑了!” 那人话音未落,忽然就被人一脚揣在屁股上。只听一个公鸭似的嗓门在他身后喝骂道:“哪个放屁呢!这是只多一把刷子的事吗?!便是只多一把刷子,这么简单的主意,怎的没见你想到?!” 说话之人原是同一条街上另一家脂粉铺子雇来找麻烦的帮闲,他当着掌柜的面说那话,原就是等着店家出手的,如今终于如了愿,哪肯罢休,卷着衣袖便骂骂咧咧地想要上前。可等他扭过头来,看清那半大小子的面容后,却是吓得“哧溜”一下就钻进人群里不见了踪影。 人群里有认出这少年的,便全都规规矩矩地向着那少年行礼问安;不认识的,悄悄一打听,这才知道,这竟是王府里那一向以顽劣出名的二十六郎君。再想着刚才那人骂的话,一个个顿时便知道那人为什么溜得那么快了——仁丰里某户人家因骂了小郎被全家流配的事,虽然过去已经快一年了,此事的余威可犹在呢! 而若说那王府的二十六郎君是以顽劣闻名,那么自那首“餐花兮饮露”的长诗走红大江南北后,二十七郎君那堪比仙人般的“美姿仪”,也因着这首诗不胫而走了。广陵府的人都知道,那二十六郎君和二十七郎君几乎是焦不离孟的,见二十六郎在此,不由得人不想要一窥那二十七郎的“仙姿”。 于是,店外围着的人,不由更加踮着脚尖往店里张望起来。 只是,叫众人失望的是,那二十六郎身后,拉着他的胳膊,不许他冲进人群里去找那骂人之人的,却不是那仙人一般的二十七郎,而是一个身量未足的小女孩。 女孩看着应该十一二岁的年纪,生得竟比同龄人都还要娇小一些。虽然那身肌肤是少见的白净清透,偏十分遗憾地生了一双比常人都要小上一圈的眼,以至于她怎么也够不上个佳人儿的标准。 那二十六郎瞪着一双虎目在缩起脖子的人群里找着那骂他家祖宗之人时,阿愁正努力试着制止这如今正值中二年纪的鲁莽少年——怎么说,今儿也是“花间集”头一天开门,打人的事可千万不能发生! 而虽然年后她已经十一岁了,且在李穆的有意催肥下,如今的她终于脱离了骨架模型的范围,可比起那才十二岁,就已经跟十三四岁少年一般高壮的二十六郎来,她那点力道简直就像是蚍蜉撼树一般。 见实在拖不动这二货,阿愁便有些恼了,甩开李程的胳膊,喝道:“小郎再胡闹,我可要找廿七郎告状去了!” 因着那首赞美廿七的长诗,如今城里百姓都亲切地称呼李穆为“廿七郎”,连阿愁都也习惯这么称呼他了。 而那李程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那握住了他经济命脉的李穆对他眯眼微微笑。 一听这话,李程立时顾不上找人麻烦了,赶紧回身对着阿愁拱手求饶道:“求放过。你是不知道,如今廿七愈发地凶残了,前儿竟直接把我的月钱全给拿走了。” “谁叫你总是乱花的!”见他终于肯抬脚跟她走了,阿愁冷哼道:“也不知道是谁,被人以一只破鸟儿骗去一贯多钱……”——都快值二十个她了! “怎么是破鸟儿了?!”二十六郎立时抗议道:“那可是黄雀!能衔旗子的!” “鸟儿呢?” “……飞了……” 他二人一边抬着杠一边穿过马路,进了对面一家酒楼的门廊下。却是谁都没有注意到,他们身后追踪着许多好奇的眼眸。 “二十六郎君身旁的那个女孩是谁呀?竟敢以这种口吻跟小郎说话!”因二十六郎的出现而静默了片刻的店里,有人轻声问道。 有人答道:“只看那身土布衣裳便能知道,肯定不是什么贵人府里的小娘子。” “可要说是王府里的下人,她怎么敢以那种口气跟小郎说话?!”有人想到什么,便扭头问掌柜,“你们可认得那女孩?” 掌柜虽然认得阿愁,却是再不可能向不相干的人透露了她的身份,只装傻地一阵摇头。 有那心眼儿灵动的,忽然想到“二十六郎怎么会出现在这脂粉铺子里”这么个玄妙的问题,便忙问着那女掌柜,“这店的东家是谁?” 有人从那眉笔上想到什么,顿作惊呼状,道:“难道这店也跟隔壁那玉笔阁一样,是宜嘉夫人和几位小郎合开的?” 女掌柜憨憨笑道:“这倒不是,这是我们廿七郎自个儿的生意。” “啊!”听着这花间集竟是二十七郎君的产业,原本还站在店外观望的小娘子们,顿时又激动了一半,便有人克制不住地大声道:“廿七郎肯定用了店里那些东西才生得那么好的!不管,我也要买点回去试试!” 已经快要穿过西凤大街上那川流不息车流的阿愁,在听到这声音时脚下险些被绊了一下,亏得李程及时拉住了她。回头看看身后那些堪比后世追星族般陷入疯癫的女孩子们,阿愁忍不住一阵摇头感慨,李程则是一阵哈哈大笑。 “等下我得把这句话学给廿七听。”他道。 第八十二章·独一份 且不说花间集那边开业的热闹, 只说二十六郎跟在阿愁身后上到酒楼的二楼。进到那间正对花间集的雅室里。一抬头, 便只见临街的窗户被推开一半, 李穆头戴幂篱, 正手扶着窗台, 从那窗缝间看着对面花间集门口涌动的人流。 第69节 李程走过来, 也从窗缝间往外看了一眼,见有许多人都抬头往这边看, 便笑着拿手捅了李穆一下, 道:“看来他们都知道你在这里了。” 他捅着李穆胳膊时, 李穆只沉默着晃了晃, 并没有回话。 于是李程又道:“才刚有人说, 脂粉铺子起个‘花间集’的名字, 这是有辱斯文呢。我早说该用我的主意,叫‘百草集’多好, 偏你不肯。” 到三月时, 李穆名下的产业已经有很多了,可此时为外人所知的产业,却是除了那几个种花的庄子外,便只有和宜嘉夫人等合股的那家玉笔阁了。这花间集, 竟是连宜嘉夫人都不知道,阿愁在这里面也占着一半的股份。大家都只当这是李穆一个人的买卖, 阿愁只是他雇来帮忙的——这原是阿愁自己要求的,她深知以她如今的身份,只怕是守不住财的, 倒不如闷声发财了。 李穆打幂篱下扫了一眼李程,冷冷道:“我的东西,只天下独一份,谁也别想占了去。” 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说得李程一阵茫然。李穆却是暗暗后悔地咬了咬牙。只他自己知道,他心底那个阴暗的魔鬼又悄悄爬出来作祟了。 刚才阿愁伸手去拉李程时,李穆只觉得心头翻滚着无数的针刺一般,恨得他险些想要就那么不管不顾地冲下楼去隔开二人……虽然隔了一世,且他也已经很努力地在改变自己了,可李穆发现,他对阿愁的独占欲依旧还是那么的强烈,甚至强烈到,不管是别人碰了她,还是她碰了别人,都叫他感到一阵锥心的难受和嫉妒。 偏眼下的他才十二岁,阿愁年后也才十一岁而已。 想着那仿佛盼不到头的成年,李穆的指甲默默抠进掌心里,又见李程一副呆头呆脑摸不清状况的模样,他悄悄吸了口气,压抑住那股烦躁,放软了声音重新解释道:“京城有家百年老脂粉店,叫‘百花坊’。你起的那名儿,只怕会被人笑话我们是在仿着他们。”顿了一顿,他又颇为狷狂地道:“我更怕以后那家‘百花坊’,会因着这相似的名字而冒充了我们。” 虽然李穆自认为他已经压抑下了他心头的魔影,可许是这一年间几乎天天都跟他泡在一处,便是这会儿李穆只是以背对着人,阿愁依旧还是敏感地感觉到,这熊孩子身上笼罩着一层黑色的阴霾。 于是她偷偷对着那几乎不会看人脸色的李程呶嘴挤眼地递过去一个眼色。 李程盯着阿愁看了良久,才明白她那挤眉弄眼是个什么意思。然后,这二货竟一脸意外地一扬眉,甚至还低头凑到李穆的幂篱下去看他的脸,很傻很天真地问道:“阿愁说你生气了呢。你真的生气了?怎么了?谁惹你了?给哥哥说说,哥哥给你做主!” “……”阿愁忍不住就对着天空翻了个白眼。 这二十六郎真是越活越二了!明明他兄弟二人天天同进同出,这傻孩子竟是至今都没能摸清廿七的脾性。这廿七,就是典型的那种嘴里说“不”心里喊“要”的“傲娇”……不对,“傲娇”爱板脸,许这熊孩子该用“鬼畜”来形容才对。他越是对谁不满,看着谁时,他脸上的笑容就越是温和亲切…… “我哪里不高兴了?” 听着李程的话,李穆忽地回过身来,且还撩开了幂篱上的乳白色轻纱。于是,他唇角含笑的模样,便这么直直杵到了阿愁那双小眯缝眼的跟前。 十二岁的李穆,比他们认识之初足足长高了一头。虽然比不上那吃了撑衣杆一般的二十六郎,却也已经赶上了同龄人的身高。且,他看上去也再不是当初那种病弱的模样。他生得原就像他的母亲,如今竟是愈发地肤白貌美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总被阿愁找去当试验品的缘故,他那肌肤白净轻透得似一拧就能出汁儿一般;偏原本有些淡淡的眉,却是随着他的长开而愈发地深浓了。倒是他的眼,许因为前世是近视眼的缘故,叫他总习惯性地眯着眼看人,如今那眼尾处的眼睫,因他总喜欢眯眼而格外翘起,在眼尾处形成一道妖娆的弧线…… 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阿愁不由就想起两年前,不,正确说来,是两个春节前,她把他撞出鼻血时,他那瞪得溜圆的杏眼来。 那时候的他,怎么看怎么像个女孩儿。如今随着他渐渐长开了,倒越来越像个男孩儿了。只原本总让阿愁嫉妒不已的大眼睛,不知怎的,竟从圆圆的杏仁状,渐渐拉长,以至于越看越像是心怀叵测的狐狸眼了……特别是,还配上眼尾处往上翘起的那几根长长睫羽…… 虽然两世为人,阿愁自认为自己已经很是成熟了,可每次看到李穆那张艳若桃李的脸,她依旧还是会压抑不住一种不忿的心绪——天地不仁,明明这人已经长成这样了,靠脸吃饭就好,偏还又给他那么聪明的一颗脑袋!明明她已经丑成这样了,得靠智商吃饭的,偏偏还不肯多赐她一点儿的聪慧…… 见他将脸杵过来,阿愁眨着眼笑道:“那你生气了吗?” 和不爱动脑子的二十六郎不同,这一年间,她已经基本摸清了李穆的情绪脉络,知道跟这熊孩子玩心眼儿,最后只会自己吃亏,于是她干脆想什么便直接说什么了,这样反而常常会得到一些意想不到的效果。 果然,李穆那笑模样一垮,直起腰,板着脸道:“是不高兴了而已,生气还不至于。” 于是如今正值中二年纪的二十六郎一撸衣袖,充着个英雄豪杰的模样,拍着李穆的肩嚷道:“谁惹你不高兴了?告诉二十六哥,哥哥我替你做主!” 李穆一抬手,那修长的手指便这么不客气地盖在了李程的脸上。 阿愁见了,便对李程笑道:“这还不明显?今儿是‘花间集’头一天开张,他这东家肯定想要亲眼看看的,偏因着那首诗,如今他到哪里都要被人围观,竟只能由我们代他过去看一眼。他能高兴才有鬼。” 二十六郎听了,顿时一阵哈哈大笑,幸灾乐祸道:“幸亏如今你大好了,不然只怕又得看杀一个卫玠。”又道:“听说那人原是打算凭着那诗拜到你门下做个门客的,偏你竟没看上。如今你是不是有些悔不当初啊?早知道,当初你花钱买了他的诗也就罢了。” 李穆皱了皱眉。二十六郎所不知道的是,一开始时,他还真想过“花钱消灾”来着,可对方听说他买了那诗后就不许他再把那诗传出去,对方便宁愿要名也不要利了。李穆原想着,不过一首破诗罢了,却是再没想到,这诗还真个儿传了出去,且还给他带来这许多的麻烦。 “你们都过去看了,如何?”他转着话题道。 见他不想再讨论那首“破诗”,阿愁便也体贴地换了话题,应道:“楼下还好,就是楼上有些忙不过来。要不,我过去帮一帮忙吧?” 虽然比智商,她比不上这妖孽的廿七郎,但她胜在手巧。不说对面那“花间集”里许多特色产品都是她捣鼓出来的,就如今她那梳妆的手艺,在她们这一辈的小徒弟中,她便是不敢说是占个第一,第二肯定是没跑的。 见她那自信满满的模样,李穆心里那条充满独占欲的毒蛇再次蠢动了一下,却是叫他忍不住斜睨着她道:“姨母可说了,暂时不会让你们在人前露面呢。”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可看着阿愁只是失望地叹了口气,于是顿了一顿,他给她透露了一个内-幕:“我听姨母跟你们行里的那个岳娘子商量,似乎是想要把你们几个月考的那一套,弄到整个行会里去。” “嗯?”阿愁一歪头,没听明白。“什么意思?” “就是说,”李穆道:“行会里也会像府里考核你们五人那样,把所有梳头娘子的名字都列出来。客人可以按照各自的喜好点她想要的梳头娘子。每个月行里也列个排名。排名靠前的,梳头钱可以比当下行会里定的价码高出一到十倍。这样一来,有了比较,有了长短,那些人才不会总躺着吃老本。” 阿愁想了想,道:“这是因为去年我们又丢了锦标的缘故吧。听说以前虽然咱们广陵城也丢过锦标,可一般第二年总能拿回来的。这竟是十来年里头一次连着两年丢了锦标。我听说,若是明年再丢,岳娘子那行首的位置都得保不住了呢。” 李穆看看她,道:“我听着两位姑姑的意思,想让你们也跟着一起排进去试练呢。” 阿愁一怔,神色忽地一喜,道:“就是说,我们可以出师了?” “最多只能说是见习吧。”李穆看着她笑道。 阿愁笑弯起她的小眯眼儿,道:“那也好呀,府里就那些人,我几乎每个人都练过手了,有些无聊了呢。” 李穆看看她,忽然问着她道:“你是真喜欢梳头这一行当,还是因为得靠这门手艺吃饭才喜欢的?” 阿愁坦然道:“一开始的时候,是因为得靠这手艺吃饭,后来,直到现在,我是越来越喜欢这门手艺了。里面的门道可多了,就比如……” 见她打开了话匣子,便是李穆喜欢听,二十六郎李程也不爱听的,忙摆着手道:“得了得了,一说起你那手艺,你就没完没了。我饿了,你们不饿吗?” 阿愁这才罢了话头,回头笑道:“这还没到饭点呢。如今你都快成饭桶了!” 因李穆的放任,以至于二十六郎和二十三郎也习惯了将阿愁当一个同阶级的朋友那般来看待,便是她逾越尊卑嘲着自己是“饭桶”,二十六郎也不以为意,只振振有词道:“我长个儿呢!”又比着阿愁的个头,笑话着她道:“你这一年都没长个儿吧,怎么看着竟还像是缩了些?” 不等阿愁拍开他的手,李穆就已经伸手拍开了二十六郎的爪子,喝道:“莫要动手动脚,一年大似一年的!” 李程正要开口反驳,阿愁却是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扭头对李穆道:“之前我原想着,照规矩,女儿家梳妆是不能当着人的,所以才建议你在楼上另设一个试妆的地方。可才刚我看到,有许多人其实并不讲究这些。若是这样,倒不如在楼下也设几面铜镜,令那些愿意的客人就在楼下试了,也省得非要等楼上空下来才能上去。” 说到这里,阿愁心里不禁一阵遗憾,可惜她不懂得制作水银镜,甚至连当年化学课上镀银时用的是什么化学试剂都给忘了。于是她道:“若是可行的话,只怕放一个两个铜镜也不抵事。放多了,铜镜的价钱可不低呢,若被人偷了或弄坏了,可就太不值当了。” 她可记得很清楚,她那身价竟只值一块巴掌大小的铜镜而已。 听她提到铜镜,李穆的眼闪了闪。他早有心想要告诉阿愁他眼下正在做的事,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如今话题正好说到这里,倒正是个好机会了。只是,要怎么说才不至于让她瞧出端倪……却是需要一番技巧了。 李穆沉思时,阿愁走到窗前,透过那窗缝看着对面的花间集。 这一会儿的功夫,花间集门口已经又换了一批客人了。和之前李穆刻意弄来的那几个“托儿”不同,如今那些在店堂里主动向其他新客人介绍这些新鲜玩意的,则是一些真正的客户。 当然,李穆找“托儿”的事,并没有瞒着阿愁。一开始听说他竟想到这么个主意,阿愁其实并不同意的,李穆道:“酒香也怕巷子深,那不过是个手段罢了。只要我们卖的东西实打实的不骗人,这就不是骗人。”顿了一顿,却是反激着她道:“除非你对自己的东西没信心。” 事实上,阿愁可以说,对自己做出来的东西很有信心。她没信心的,只是当世百姓能否接受她这些超越当世观念的东西。毕竟,她做出来的那些东西,一开始只除了那门外汉李穆是支持的,连两位姑姑带莫娘子余小仙等人都是反对的。 虽然后来她做出来的成品,比如那眉笔和化妆刷,很快就得到了两位姑姑和宜嘉夫人的肯定,且那几位在李穆试制出第一批的成品后,还都各自先抢了一套自己留用。可在莫娘子和余娘子等行会里许多保守人士的眼里,她这些东西都属于是“歪门邪道”。余娘子甚至特意在某个休沐日来莫家访她,专门就是为了想要把她从“邪道上拉回正道”的—— “你很聪明,也很有天赋,但你不能滥用了你的天赋。”余娘子说,“老祖宗们传下来的东西,都是经历了长久岁月考验的,你怎么能说改就改?!那什么眉笔,当年祖师爷可没传下这样的东西来,你乱改这些东西,就是对祖师爷的不敬!还有那些刷子。原一支毛笔就够了,不过需得多练练手法就成,偏你弄出那许多莫名其妙的东西来。你敢说你做那些刷子的初衷,不是想要偷懒取巧?!” 广陵城的梳头娘子行会已经连着输了两年的锦标,不得不说,陈腐守旧是最大的根由。虽然阿愁觉得自己没错,李穆和宜嘉夫人等眼界开阔之人也都很支持她,可毕竟代表着百姓眼光的大多数梳头娘子都接受不了她的这些“革新”。有时候,阿愁甚至觉得,若不是她身后有李穆这杆“定海神针”竖着,不定那些人都能提议将她赶出梳头行会去…… 直到刚才,她在店里看到店里的客人(真正的客人)那惊喜的反应,她那一直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了地。 对于阿愁身上担负的压力,其实李穆也知道。只是,他能替她担得一些,有一些,却是谁都替不得她的。且,更重要的是,他不敢再走前世的老路了…… 这般想着,他忽地伸手放下幂篱上的轻纱,拉过阿愁的手道:“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阿愁愣了愣,低头看看他握在自己手上的手,不知怎的,她竟能够感觉到,他似乎有点紧张。 “怎么了?”她问。 李穆也愣了愣,隔着那幂篱对着她微微一笑。奇怪的是,她这种能够感知他情绪的事,竟是前世所没有的。不知为什么,这让他很开心。 “没什么。”他笑道,“就是想让你看个东西,顺便再问问你有什么好的想法。” 阿愁听了,心头顿时掠过一阵温暖。虽然这世间有许多人都没办法理解他,但至少李穆这小神童能够懂得她,且还颇为倚重她的想法和看法。 第八十三章·绮思 随便找了个理由打发了二十六郎后, 李穆带着阿愁上了马车, 且还故作神秘地放下车帘, 不许阿愁偷看。 李穆说这话时, 阿愁才刚进到车厢里。她前脚刚进来, 李穆后脚便随手关了车门, 却是全然忘了,阿愁的身后还跟着那新晋的三等丫鬟环儿。 这是环儿头一次单独侍候小郎出门。忽然被自家小郎关在车外, 小姑娘不由就是一阵呆怔, 紧接着, 便是一阵拼命回想, 想着她到底哪里做错了, 竟惹得小郎厌弃, 连车都不许她上…… 就在小姑娘吓得几乎都要掉下眼泪时,已经爬上驭座的狸奴注意到后面的动静, 顿时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于是他赶紧冲她打了个唿哨, 又招了招手,拉着环儿和他并排在驭座上挤了。 虽然就年纪来说,环儿比狸奴还大了三四岁,这会儿他依旧充着个老人儿的模样, 笑着安慰环儿道:“姐姐这是头一次跟小郎出门,不知道小郎的脾性也属正常。有阿愁姐在的时候, 小郎不喜欢有旁人在一边。”又解释道:“之前是有二十六郎君在,你才得以进去伺候的。” 那环儿今年十四,正是想法最为旖旎的年纪, 听狸奴这么一说,她的脑袋瓜子里立时就冒出一串奇怪的泡泡来。再想到阿愁那并不出众的相貌,虽然明知道她不该那么想,环儿依旧偷偷想着,她家小郎的口味也忒奇怪了…… 而所谓习惯成自然,如今阿愁也早已经习惯了李穆待她的不同,且她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这种不同。见他故作神秘,她不由就嘲了他两句,然后二人便聊起花间集的事来。 李穆说,他打算近期在姑苏杭州等地开设花间集的分店。这主意顿时令阿愁瞪大了眼,道:“这边主店不过是今儿才刚开张而已,都还没看出个成效来,你就忙着开分店。这是不是太冒险了些?” 李穆斜靠着那小几,嘲着她道:“怎的?你对你那些东西没个信心怎的?” 最近他总爱拿这句话刺她。阿愁不由就白了他一眼,道:“东西虽好,也得看别人能否接受……” “那你也该看到了,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们行会里那些老古董一样。”李穆截着她的话道:“薄冰之旅,贵在神速。我们店里许多东西,不过胜在一个巧心思罢了。别家若想学,只要略一琢磨,没有琢磨不出来的。如今我们那铺子和玉笔阁还不同,那墨笔到底是进贡之物,便是有人想仿,也能找官府做证。偏我们花间集是新开的店铺,还没个名声,将来若叫那些老字号学了我们的东西去,再在其他地方卖起来,到时候只怕别人不说是他们仿了我们,反倒说是我们仿了他们。” 阿愁一默。虽然她不懂经商,可她在后世听多了看多了这样的事,自然知道他的话很有道理。只是……他真的只有十二岁吗?!这熊孩子,读书好也就罢了,怎么插手做个生意,竟也能懂得这么多的门道?! ——这已经完全不是天才,这是妖孽了嘛! 她那仿佛看一个熊孩子般的眼神,不由就令李穆一阵暗自苦笑。前世时的秋阳就是一个极固执的人,一旦对人生成什么印象就极难改变,不想这一世的阿愁竟也一样。打一开始时,她就认定了他是一个熊孩子,哪怕后来他在她面前表现得早已经不像个孩子了,她依旧认定了他是一个神童级的熊孩子…… 至于说,他想让她认为的,他是秦川的前世……这笨蛋居然一直没有发现! 想着等一下要带她去的地方,以及要让她知道的那些事,李穆眯着眼儿在心里默默将整件事的脉络又理了一遍,觉得那样的分寸应该正好,足以叫她怀疑他的来历,却又不足以叫她怀疑到他就是秦川本人,他这才略微放了一些心,却又是一阵心有不甘。 于是李穆忽地直起腰,将左手伸过小几,在阿愁额前的刘海上乱揉了一把,笑道:“你我各有擅长,那些瓶瓶罐罐的事我就不懂。所以说,卖什么,听你的;怎么卖,就得听我的了。”——那衣袖抬起处,却是再次故意露出手腕内侧一个仿佛被撞青了一般的青色胎记。 他伸手过来时,没个防备的阿愁下意识缩起肩,且还眯起眼。别说是他手腕上的胎记了,连他伸过来的手她都没有仔细去看。 也不知打什么时候起,李穆得了这毛病,总爱趁着没人看到的时候如此“手贱”上一回。如今的阿愁早习惯了他这般“捉弄”着她。一开始时,她还会腹诽上一句“熊孩子”,如今则是连抱怨都懒得抱怨了,只敏捷地挥手拍开他的手,一边认命地理着自己被弄乱的刘海一边接着之前的话题道了句:“反正败家也败的你的钱。”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他毁田种花的事来,便道:“上次不是说,有人要上折子弹劾你毁田的吗?那事后来怎么说了?” 李穆看看无动于衷的阿愁,想着“来日方长”几个字,只得郁闷地收回手,重又靠回到车壁上,答道:“我折腾的是我自己的庄子,且我买庄子时是公平买卖。倒是他,被人告了个强买强卖。” 这所谓的“有人”和“他”,指的都是王府的那位十四郎君。 而虽然十四郎排行十四,李穆排行二十七,可其实他俩之间的岁数只相差了三岁而已——李穆今年十二,那十四郎也才不过十五岁。 小郎们岁数相差不大,不过是说明了广陵王的“勤于耕作”罢了,可存活至今的那些小郎们,岁数最大的竟是好色的九郎君——就是说,从排行第一到第八的,全都夭折了——这其中就颇有些说道了。 虽然于这个世间,百姓们都畏惧个“天威”,可再响的雷,也震不住人们乐意八卦的嘴。所以很快阿愁就知道了,据说当初广陵王妃陆氏,也不是像如今这般贤良的。那广陵王府排行一到八的那八位小郎君,王妃一开始都没有肯往宗人府里报人头,只说小孩子不容易养活,怕报上去压了福寿。可便是她“好心”没有报上去,显然这些小郎们也承受不住王府的富贵,在王妃怀孕生子之前,这些孩子,连同王妃肚子里还没生出来的那一个,竟一个个全都夭折了。 偏王妃还因夭折了的那一胎而伤了身子,之后再不能生育了。自那之后,王妃才开始变得贤良起来,王府里只要生下一个,不管是小郎还是小娘子,王妃统统都给报到那宗人府里去。 当初曾有人劝陆王妃抱一个小郎或者小娘养在膝下,甚至十四郎的亲娘在看到晋升无望后,曾殷勤地想要把十四郎送给陆王妃养着。王妃却温柔笑道:“府里这些小郎小娘哪个不是我的孩子?哪还用得着特意抱过来养。” 别人都道王妃深明大义,有明白人却说,王妃那是内里精明——就算王妃辛苦一场,抱个孩子养大了,到底隔着一层肚皮,将来是好是歹且不说,最终便宜了谁还不定呢。反正不管怎么说她是正妃,将来无论是谁承继了大王的王爵,都得尊她一声“母妃”,她又何苦替他人做了嫁衣裳…… 李穆看看阿愁,笑道:“你放心,他也不是特意针对我,自去年宫里传出风声后,他就逮着谁咬谁了。说起来,想的不过是那个位置罢了。” 虽然阿愁远离朝堂,可因她总跟三位小郎厮混在一处,倒也听他们说起过,因着明年就是天家的五旬寿诞,朝中大臣纷纷以国之根基为由,劝着天家过继一个嗣子。 第70节 此事其实自天家过了四十岁后就有人提起了,可天家总觉得还能亲自生一个,便一直搁置着这个议题。直到近五年来,虽然宫里进了几批新人,可良田千顷,竟就是没能再催生出一棵苗苗来,连个公主都没有,天家那心渐渐也就凉了。从去年年底时,京里就有风声传出来,说是天家似乎有些意动了。 那广陵王跟当今天子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且他极能生。于是乎,人人都猜测着,只怕天家更有意从亲兄弟家里过继一个做嗣子……是与不是的尚未有个定论,那一直自认为自己出身高于其他兄弟的十四郎君听到风声,却是先就这么“煮豆燃豆萁”了。 “有消息说,”李穆的手肘搁在小几上,手指撑在太阳穴处,看着阿愁闲闲笑道:“因我姨母跟宫里的圣人有旧,且我年纪也正合适,只怕会是最可能的人选。” 原正替他沏着茶水的阿愁一怔,手一抖,那茶水便撒在了桌子上。“什么?!”她一边拿过帕子吸着撒出来的水,一边抬眼瞪向李穆。 她那再次瞪出双眼皮来的小眼,不由就令李穆笑了起来,却是忽地又伸出熊爪子,在她的脸颊上轻薄了一下,道:“就是说,我有可能成为……那个人呢。” 某人再一次故意露出一截手腕。 偏另一位被他那有些惊悚的话给吓着了,只看着眼前之人一阵猛眨眼。 “真的假的?!”她嚷嚷了一句,脑海里飞快地过了一遍什么九龙夺嗣之类的宫闱大戏,却是越想越不对,便猛地一直腰身,双手撑着那小几,瞪着李穆急急道:“你可别当这是好事!这种事,一向都是你死我活的事。便是你后面有夫人,夫人到底不是朝官。传这话的人,显然没安什么好心,这是想要把你架在火上烤呢!” 她这着急的模样,顿时就令李穆的眼眸又柔了三分,那熊爪子一个没忍住,便再次又往阿愁的脸上探了过来。 连着两次被他偷袭得手,这一回阿愁可再不会让他如愿了,只一抬手,便“啪”地一下将他的手按在小几上,皱眉告诫着他又道:“那位置虽千好万好,可也再危险不过了!” 竟是下意识里拿出一副长姐的腔调来——这也怪不得她,谁叫在她眼里,她是个成年人,而在她对面坐着的那位,只是个熊孩子呢…… 偏对面的“熊孩子”,这会儿心里翻腾着的念头,可一点儿也不“孩子”。 李穆垂眼,看着那只按在自己手上的手。 别人都说李穆的手生得好,手指修长,骨节优雅。李穆私下里却觉得,其实阿愁的手比他的手还要更为好看。 阿愁的手,原本瘦得只剩一层皮包骨时还不显,如今渐渐养出一些肉来后,便只见她的手随着日益丰腴而愈发地好看了。比起他的手,许她的指掌不如他那般比例完美,可也算得是手形端正。且,她的手指虽不如他的那般修长,却生得细而圆润,指节上几乎看不到什么纹路。而最得他喜爱的,是她手背上那几点似有若无的梅花坑…… 这般欣赏着,他不由翻手反握住她的手,指尖按在其中的一点梅花坑上,不轻不重地揉搓起来。 许因为她的手整日都泡在那些调配的护肤品里,阿愁手上的肌肤甚至比她脸上的肌肤还要柔嫩细滑。这般摸着,竟跟没个骨头一般,令他一阵爱不释手…… 阿愁慢了一拍才意识到,自己又遭这“熊孩子”轻薄了,便抬起另一只手,不客气地在他作怪的手上拍了一记,又抽回手,低喝道:“跟你说话呢!” 李穆吃了一痛,缩手抬头间,那眼眸偏正正落在对面那一张一合着的小嘴儿上。 其实若论起来,阿愁除了一双眼比例失调之外,其他五官生得都还算得是端正的,特别她的唇形,竟生得分外地好。线条分明,薄厚匀称,且和手上一样,唇上的纹路也极浅,看着似透着一层柔柔的水光…… 这般想着,李穆的眼不由就沉了一沉,盯着那唇更加生出一丝绮念来…… 感觉到内心里的骚动,李穆的眉一动,这才强迫自己收敛了心绪。垂眼悄悄做了个深呼吸后,他抬起眼,重新以平静的眼神看向阿愁,却是只他自己知道,这会儿他的心跳要比平常快了许多…… “不,”他道,“我对那位置一点儿兴趣都没有。” 前世,他父亲劝他离开秋阳时,曾说过,他想要保有秋阳,就必须有能够保有她的实力。他信了,也那么做了。可当他拥有那种实力后,他才发现,他努力想要站到那个高位上去时,他想要保护的人,却因着彼此间的距离而越行越远……哪怕他事后追过去,硬是将秋阳重新带回到他的身边,可那十年的空缺,到底已经形成了一道谁也跨越不过去的沟壑。 隔了一世,再次细思前世,李穆才发现,其实当年他和秋阳,从来就没有好好谈过一场恋爱。年少时,他认为他们的未来很长,将来有的是时间可以供他们去挥霍;却是再没有想到,一别就是十年。十年后,他急于要抓住她,甚至都没有去细想,这十年间她是否有什么变化,便急急地拖着她跳进了婚姻里…… 如今细想起来,刚结婚时,其实两人都很有些放不开——到底曾经分离了十年。他能够感觉得到,她注视着他的眼神里,似总在寻找着少年时的他,就像他也总不自觉地在她的身上寻找着当年那个熟悉的她一样……其实,大概那个时候他们二人就已经知道了,眼前之人,已经再不是当年的那个秦川和秋阳了。只是,就像固执的孩子一心只想寻回自己心爱的旧玩具一般,他们都固执地寻找着过去爱上的那个人,谁都不肯、也不敢再往前走一步,去认识那个全新的对方;更不敢让对方发现,自己也早已经再不是过去的那个自己…… 就像秋阳总怀疑着的那样,那样的爱,大概早就已经不纯粹了吧。 其实,他们之间的感情,早就已经分不清是亲情还是爱情了。可即便那样,他依旧还是不愿意放开她。什么亲情、爱情,分不分得清又如何?他只知道,他依旧还是深爱着她…… 这一世,再次遭遇到和前世那相似的境遇,李穆却是再不会傻到去相信什么“只要他站在高处,他就能保护他想要的一切”。如今他更相信秋阳奶奶的话:夫妻是平行线,只有彼此齐头共进,让对方一直存在于自己的视野里,彼此才不会迷失了方向。 高处的风景,他已经领略过了。比起那风光,他更想要的是…… 她。 收回手,李穆再次以指尖撑住太阳穴,看着阿愁柔柔笑道:“所谓‘巧者劳而智者忧,无为者无所求’。这一世,我只愿做个‘不系之舟’。到时候,我陪你到处游山玩水,看遍这大好河山,可好?” 阿愁不由一挑眉头。 眼前这熊孩子若是能够再大上几岁,不定她就得把他这话往“调-戏”一词上联想了,偏如今在她对面坐着的,是一个半大少年,且还是个男生女相的漂亮小子。只这么一副能掐出水儿来的稚嫩皮囊,就再难叫那刷着绿漆充嫩的阿愁将他当作“调*情”的对象。 所以,便是这会儿李穆掏心掏肺自以为是地说着情话,听在阿愁的耳朵里,也再生不出一丝半点的旖念绮思来。甚至,阿愁这会儿只往一处起着疑心——如今春天到了,到处都有人出城踏青游玩。这熊孩子便是个天才,依旧只是个顽童,只怕他是腻了总被困在书房里,这是想要拉她陪他出城游玩啥啥的…… 想着他功课好,便是缺了一两堂课也没个要紧,偏如今她像那上满了的发条一般,每天里有许多事情要做。今儿还是因为花间集开业,才叫她不得不请了半天的假,她是再不可能耽搁一天时间专为陪他玩耍的,于是阿愁立时严辞拒绝道: “这可不行!小郎若想出城玩,找二十六郎吧,或者二十三郎也成,我是再没那个时间陪你了。这次月考的奖品是英太太的那个玫瑰花簪,她们都发着狠说要势在必行呢,我可不能懈怠了。” 这驴唇不对马嘴的答话,却是差点就叫那心思陷进一片柔情里的李穆郁出一口闷血来,然后又是一阵默默咬牙——他们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什么时候,他才能真正干点这会令他满脑子充斥着的那些念头?! 第八十四章·妖孽 因车窗上的竹帘垂着, 叫阿愁看不到车外的情形, 倒是听到马车似进了某个颇为热闹的坊门。 进了那坊门, 马车拐了个弯, 似沿着坊墙拐进了某个幽静的巷道里。又前行了片刻, 马车这才最终停下。 “到了。”李穆宣布着, 一边向着阿愁伸出手去。 如今阿愁可是懂得规矩的,再不可能像头一次那样, 惊世骇俗地由小郎来扶她下车了。她只装着没看到李穆伸过来的手, 先行转身开了车门。下了马车后, 她转过身来, 意欲去扶李穆下车。 就只见李穆不高兴地看她一眼, 却是避过她的手, 自己跳下了马车。 小屁孩儿! 阿愁在心里默默骂了一句,便恭恭敬敬地垂着手, 跟在了李穆的身后。 当她跟着李穆转过身来, 却是吓了一跳。 只见她的身后,一扇黑漆小门前,垂首恭立着一排人。为首的,是一个年纪在六旬左右的敦实老者。后面一排站着七八个年纪不等的汉子, 其中竟还有她的一个熟人——冬哥的养父,八德巷的季银匠! 在季银匠的身后, 小学徒冬哥学着他师傅的模样垂着头,却是到底没忍住,偷偷抬眼往他们这边看了过来。在看到阿愁时, 他愣了一愣,显然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她。 阿愁冲他弯眉一笑。冬哥也跟着冲阿愁笑了笑,又胆怯地看看李穆,赶紧垂下头去。 这时,那老者已经向着李穆迎了过来,躬身施礼叫了声“小郎”。 李穆也恭敬回礼,称呼那老者为“徐大匠”,又笑着道了声“打扰”,便将手搭在阿愁的手上,看似让她扶着他,实则是他拉着她,打头里进了众人身后的那扇小黑门。 阿愁有些不自在地转了转手,却叫李穆威胁地捏了她一下。于是她只好认命地任由那熊孩子那么拉着她了。 门内,是一个不起眼的迎厅。一个五旬左右的妇人领着三四个丫鬟恭恭敬敬地站在迎厅前迎着李穆。 李穆却并没有进迎厅,而是一边跟那徐大匠寒暄着,一边带着阿愁从一旁的角门进到了后面的内院里。 看着那不大的正门和迎厅,阿愁原以为,角门后的正院占地应该也不会有多大。却不想,那门后竟不是正院,而直接就是一座占地颇广的大花园——却是和广陵城里四处可见的四水归堂式建筑风格迥然不同,倒颇像后世的园林式建筑,所有的屋宇楼轩都掩映在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木之中。 李穆进了角门后,也不急着做正事,只询问着徐大匠等人的起居饮食,竟是故意不走那可容得四五人并肩而行的大道,只作着随意观赏状,拉着阿愁硬是拐上了一条仅容得二人并肩的通幽曲径。 此时正值三月,小径两旁种着许多阿愁分不清品种的花树。春风过处,满树的落英缤纷,看着虽然漂亮,可却叫那穿着自家土制布鞋的阿愁脚下连打了两次滑。亏得李穆穿着官靴,倒是不怕滑的,每回都是靠着他,才没叫阿愁出了丑。 原跟在后面的管事老娘见了,便赶紧上前请罪。李穆倒也不是那等不讲理的,只笑说“得怨这花开得忒好,只怕都来不及扫”……仿佛是印证着他的话一般,他这里话音刚落,便果然叫众人听到前头传来一阵扫帚横扫过地面的“刷刷”声。 等众人绕过一丛玲珑石,就只见前方的花-径上,一个年约十二三岁的洒扫婢女,正以一种将军御敌般的雄姿,威风凛凛地跟地上那些乱花搏斗着。偏她前头刚扫完,后头又落了一地,却是叫那丫鬟暴躁地更加用力地挥舞起那把大竹扫帚来…… 那管事老娘见了,不由冒了一头的冷汗,偏还不好在小郎面前发作,只好命一个大丫鬟过去止住那个卖力过了头的洒扫婢。 直到那大丫鬟过去,那个咬牙切齿跟落花搏斗着的洒扫婢才发现这边来了人,顿时吓得将那大竹扫帚往身后一藏,缩着脖子就躲到了那个大丫鬟的身后。 李穆和徐大匠等人见了,不由都笑了起来。几人闲聊着,便这么打那被大丫鬟遮住半边身形的洒扫婢身旁走了过去。 此时,李穆的手依旧放在阿愁的手腕上。因她怕她再滑了脚,便专心挑着地上落花少的地方下脚。直到走过那两个丫鬟的面前,阿愁感觉到似有人在看她,她下意识抬头,却是这才发现,原来是那躲在大丫鬟身后的洒扫婢女。 只是,她看过去时,那女孩已经飞快地垂了头,只叫她看到一个恭恭敬敬的头顶发旋而已。 拐出花-径后,前方便是一片颇大的院落。 阿愁注意到,这院落的门口竟守着好几个带刀侍卫。原本跟在李穆身后的那个管事妈妈只将他们送到院门口处,便行礼告退了,只季银匠等人,跟着那徐大匠,将李穆和阿愁还有狸奴三人迎进了那院子,连环儿也给留在了院子外面。 一进那四合式院落,阿愁便看到,那阳光正好的庭院中央正放着一张大案。大案的四周,还看似混乱实则很有规律地放着一些高低大小各不相等的案几桌椅。那些案几上,又各放着许多大小不一的刀锤剪砧,以及一些阿愁连形容都形容不出来的奇怪器具。 除此之外,这院落里最吸引人注意的,便是东墙根下一排砖砌的窑口了。这会儿其中几口窑里似正在烧着什么东西,高高的烟囱里正往外喷着一股股黄烟,以至于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烧田般的呛人气味。 四合院中,除了正中间的大厅门是敞着的,四周一溜的房门都是牢牢地合着。便是有人进出,那些人也都很谨慎地注意着随手关门,似怕叫人看破了屋内的机密一般。偏庭院正中那张大案上,却是胡乱堆放着许多看似图纸的物件,以及一些叫人看不出用途的铁匣木盒铜罐等等杂物。 看着那守门的侍卫关严了院门,徐大匠先是谨慎地看了一眼阿愁,又看向李穆,见他没什么反应,便知道,那些话在阿愁面前应该是可以说的,便带着压抑了一路的兴奋,搓着手向李穆禀告道:“只当小郎接到消息就该急着赶过来了呢,不想小郎竟比我们这些老头子还要稳当。” 说着,却是一阵连跑带颠地跑到那大案旁,拿起一个掌心大小的东西搓摩了一下,又喜滋滋地跑回李穆身边,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物件递了过去,一边道:“小郎请看。”又压抑不住兴奋地笑道,“虽然还没完全成功,可好歹已经能够照出影儿来了,可见方子还是对了。” 李穆接过那东西端详了一会儿,便微笑着将那东西递到阿愁的手上,对她笑道:“你也看看。” 见李穆将那东西递给阿愁,徐大匠明显愣了一愣,却是又紧张了起来,似怕阿愁失手摔了那东西一般,竟张开双臂做了个护卫的动作。可到底这是小郎亲手递过去的,他总不好真个儿拦下来,便只得又讪讪地垂了手,看着阿愁手里的物件道了句:“姑娘小心,这宝贝可摔不得。” 阿愁疑惑地看了那老头儿一眼,又看看李穆,这才低头看向手里的东西。 就只见那东西仅她掌心大小,看着像是一个银盘,却又没有任何花纹图案。待她根据李穆的示意将那银盘翻过一面时,她立时就惊了。 那银盘的正面,竟嵌着一块透明的玻璃。许是背面的银镜反应不完全,其中只有几块略能看出一点镜子的雏形,多数地方斑驳着,看着就像是多年前秋阳家那面背后掉了漆的镜子一般。 “这、这是……” 阿愁混乱了。抬头瞪向李穆时,眼神里不由就带上了三分惊疑——这东西,不会是后世的玻璃镜吧?!这妖孽居然折腾出这玩意来了?!他真不是穿越的?! 李穆一直眯着眼儿注视着阿愁神情的变化,见她一脸的惊疑,便笑道:“之前姨母抱怨那铜镜隔着一个月就要打磨一回时,你不是说,许是空气里水气腐蚀了铜镜吗?我就想着,能不能在铜镜上罩个什么透明的物件,既能照得出人影,又能不让镜面被腐蚀掉。恰巧今年新年的时候,城里的作匠们进贡给天家一只如水晶般透明的琉璃盏。我就想着,能不能试着在铜镜上罩一层透明的琉璃。后来打听到那琉璃盏是我们城里的徐大匠所制,我就把这想法跟徐大匠提了一提……” 当李穆把他的想法跟徐大匠提过时,那徐大匠只当他是异想天开,原是不肯接这单生意的。那李穆可不是笨嘴拙舌的阿愁,凭着他三寸不烂之舌,从传承到创新,只噼哩叭啦一通天南地北地胡侃,又说什么“若万事只知效仿先人,只怕如今我们都还在用手抓着吃饭呢”,再大抱大揽了所有的试验费用,却是不由就激励得那虽年过六旬却依旧雄心不已的徐大匠也跟着激动了起来。 那李穆虽有来自后世的知识储备,可到底缺了实践经验。亏得自古以来就有“广陵工”一说,那广陵城里手艺卓越的匠人极多,凡是制镜会涉及到的工艺,李穆总有法子找来那一行当里的顶尖人物。所谓三个臭皮匠还能合成一个诸葛亮呢,又何况这些匠人都是各行里的好手,加上李穆的拾遗补缺,两厢里一结合,从新年到如今,不过短短三个月的时间,便果然叫徐大匠等人“创造”出了这所谓的“银镜”…… 李穆笑道:“我原想得忒简单,只当往铜镜上罩一层透明的玻璃就成,结果竟是我异想天开了。亏得这许多师傅都是各行里的能人,这人一点法子,那人一点法子,这般大家集思广益,才一点点慢慢琢磨出现在的模样。” 徐大匠激动道:“这其中若是没有小郎的鼎力相助,只怕我们再造不出这等奇妙之物。便是那玻璃的方子,就多亏了小郎设法从波斯人那里弄来呢。” “玻璃?!”阿愁的眼瞪得更大了。 李穆故作腼腆地笑了笑,道:“我不过是许之以利而已……” 却原来,虽说大唐也有琉璃的制作工艺,可那原就是打国外传来的,到底不如原产地的技术先进。那“琉璃”,在波斯则被称作“玻璃”。大唐所流传的秘方,显然不如他们手里的秘方更为正宗,加上李穆偷偷做了些手脚,便叫两方人马都觉得,如今这通透的玻璃是结合了波斯和大唐两地不同的配方才研制出来的。 而波斯人之所以愿意交出那玻璃的制作秘方,却是因为李穆凭着三寸不烂之舌,以那还不知道在哪里的镜子作为诱饵,勾得那些为了滔天的利益而飘洋过海的波斯商人们纷纷掏腰包入股的缘故…… 李穆不无得意道:“一成利,可犯险;三成利,可杀人;若许以十成的利益,就有人能有灭天的胆量,何况只一秘方而已。” 见他这般无所顾忌地把所有机密都向着阿愁袒露了出来,直惊得徐大匠后背一阵生凉,忙拦下李穆的话头,挤着那看似忠厚实则奸诈的笑,对李穆笑道:“小郎可真是,只怕人家姑娘不耐烦听这些琐碎呢。” 说着,还暗示地向着阿愁伸过手去。 阿愁岂能看不出来他是有心要防她。想着这位倒是个忠心的,她也不以为意,只笑了笑,便将手里那半成品的镜子递还了过去。 再看向李穆时,她不由又是一阵感慨。 显然,李穆的那一番铺垫还是起到作用了。便是一开始时,阿愁心里十分怀疑着他可能是个“同乡”,这会儿听到徐大匠等人的“旁证”,以及整件事环环相扣的发展脉络,却是不得不叫阿愁相信着,这件事许有另一种解释——除了他是个穿越者之外,不定他也真有可能拥有那种逆天的好运气,不过是于机缘巧合下得了灵感,然后找来一帮匠人,且还得到了波斯人的秘方……所以,最终,叫他折腾出了玻璃和镜子这等逆天之物…… 不得不说,这样的可能性不是没有。甚至,阿愁觉得,比起李穆也是个穿越者来,他运气逆天的可能性反而更大。 如果真是这样,这人果然就是个妖孽了!长得好不说,聪明也不提,只这运道,就不是人类所能拥有的! 见她一阵神色闪烁不定后,脸上渐渐退了怀疑,李穆这才悄悄松了口气。虽然他希望她能知道他就是秦川,可与此同时他又担心她若真知道了会有什么不良的反应。所以,怎么叫她相信他是秦川的前世,却又不会怀疑到他是秦川穿越过来的,便是他需要把握的分寸了。 第71节 而,这傻孩子完全没想到,在阿愁的眼里,即便李穆是秦川的前世,这依旧是不同的两个人。 而阿愁那边,在感慨着李穆就是只妖孽时,也全然不知道,自己竟当了一回傻瓜——好吧,说起来,这孩子还是挺好骗的。 看着那半成品的镜子,听着李穆勾着徐大匠说着他们所经历的无数次失败,想着这是个架空的年代,阿愁渐渐更加相信了,李穆能够折腾出镜子和玻璃,其实并不是他本人有多大的本事,说白了,他不过是找对了一些人,花对了一些钱罢了……时事造就的英雄啊! 提到钱,阿愁不由就想到眼前那宝贝若是完全制成后,会给李穆带来多大的财富。以及,他在折腾出镜子前,显然已经成功折腾出了玻璃。 想到后世无处不在的各种玻璃的用法,顿时,连阿愁也激动了——虽然她没那本事造出玻璃,可她有见识,知道玻璃的多种用途啊! “那个玻璃,”她反手抓住李穆的胳膊,悄声问道:“这里有没有?” “有啊,”李穆的眼眸微闪,笑道:“在屋里呢。”说着,便带着阿愁进了屋里。 顿时,徐大匠惊了。 他忽地伸手拉住跟在李穆身后的狸奴,悄声问道:“那小姑娘是什么人?小郎怎么竟那么信她?”——这保密一事,可是小郎事先就交待又交待的。连他们这些人,自进了这院子后,就轻易再不能出这院门了呢! 那狸奴看看已经进到屋里去的李穆和阿愁,踮脚凑到徐大匠的耳旁,小声道:“是我们小郎放在心尖尖上的人。” 顿时,徐大匠又惊了。小郎如今才十二岁而已,便是他已经见识过了这位廿七郎的早慧,可也不至于连这种事也这么早吧…… 等他回过神来,进到屋里时,就只见李穆正在给阿愁讲解着那玻璃是怎么烧制出来的。想着小郎对这过程也只是一知半解,徐大匠不由悄悄松了口气,然后带着好奇,偷偷看向那位被小郎“放在心尖尖上的人”。 这一看,却是叫徐大匠又是一惊。刚才他只顾着怕那小姑娘摔了众人的心血,却是根本就没有注意到阿愁的相貌。原想着,能被小郎“放在心尖尖上的人”,怎么着也得有个沉鱼落雁的美貌,却不想,眼前这小姑娘不仅算不得漂亮,只那一双比常人都要小的眼儿,就可算得是个丑的了…… 然后,徐大匠心里就有点儿替生得如玉人儿一般的二十七郎君不值。 正这时,那小女孩儿说话了——唔,不得不说,声音还挺好听。 只听那女孩道:“我有个想法。这东西能够透光,是不是能把它压成薄片,然后镶到窗子上?这样的话……” 阿愁的话还没说完,那徐大匠就“啪”地拍了一下掌心,喝道:“好主意!”倒把阿愁吓了一跳。 徐大匠果然不愧是行里的大匠,只因着阿愁这么一句话,转眼间就想到了那玻璃窗的种种好处,激动道:“这个好,这个好。通透不说,还能防风,可比窗纸好多了。” “可制作的成本,”阿愁忍不住道:“大概挺贵的吧。”虽然她知道,据说其实制作玻璃的成本一点都不高。 徐大匠一个没忍住,道:“这玻璃可比琉璃……”说到一半,他才想起“保密”二字。且虽然东西是他们折腾出来的,可出资之人却是年少的廿七郎。于是他赶紧住了嘴,看向李穆。 李穆笑了笑,对阿愁道:“这东西易碎,只怕一般人家也舍不得买。”他看向她。所以,他要卖个天价。 接收到他那眼神,阿愁立时弯着她那小眯缝眼儿笑了起来,道:“我想到一个主意。你能不能帮我做一些玻璃的小瓶子,不用大,只铜板大就成。我准备拿来装唇彩。那样的话,不用打开就能看到里面是什么颜色了。” 那徐大匠听了,原还觉得阿愁果然机灵,难怪会得小郎宠爱,这会儿却是忽然又觉得,她有些不知分寸了,只倚老卖老地皱眉道:“越小的东西,越是费工费料,做成后光成本就很是吓人了,用来装你们女孩儿家的那些小玩意儿,很有些不值当了。” 李穆一听便知道这徐大匠在想些什么了。他的眼儿一眯,正想说什么,就听阿愁笑道: “其实这也不难。你那玻璃不是能化成水吗?到时候做出一个现成的模具,就跟注铜一般,一个个浇注出来便是,倒也省工省力呢。” 顿时,不仅徐大匠,连门口站着的季银匠等都沉默了。 顿了顿,那徐大匠才笑道:“姑娘真是聪慧过人,这么简单的法子,我等竟没想到。” 阿愁:汗……她可不敢领这个功。 见她一脸的不自在,李穆微笑起来。这孩子,前世便是如此,别人骂她,她倒还能坦然面对,夸她,她连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放了。 于是他悄悄一捏阿愁的手,一边拉着她重新出了屋,一边道:“我就知道,带你来,你定然能替我想出一些好主意。” 因那立嗣之事,李穆觉得,即便他没那心思,只冲着宜嘉夫人和宫里那位的交情,自己迟早也是要被人盯上的。便是为了他的安全,他也不能暴露了自己。所以这制镜一事,他宁愿动脑子转个弯儿,借由别人点拨众人,也不肯让人把怀疑的眼落到他的身上去。如今带阿愁过来,一则,是因为他想借此机会让阿愁怀疑到他就是秦川的转世;二来,也是希望能借由她,说出一些他不方便提及的点子;第三…… 虽然依照他的本性,他更宁愿把阿愁藏起来,可他也知道,她需要的不仅仅只是他一个人的认同。 果然,阿愁的那些话,立时就给了小院里那些大匠们诸多灵感。 所谓“不疯魔不成活”,这些醉心技艺的匠人们多少都有些痴性情,这会儿因着阿愁的话得了灵感,其中好几个人都顾不得小郎就在一旁,就这么头凑头地小声议论了起来。 李穆听到,便假装随意的模样,也凑进去跟众人讨论了起来。 徐大匠等人都知道小郎是个平易近人的,见他不以为忤,顿时也没了个规矩,纷纷围着那庭院里的大案写写画画起来。 一旁,阿愁原只听着有趣,她并没有打算开口的。可李穆总时不时地扭头过来问她有什么想法。偏来自后世的她,果然有许多的“想法”,便于不知不觉中被李穆勾着说出了他想让她说的话。 顿时,不仅徐大匠,连季银匠等人都发现,这看起来其貌不扬的小姑娘,骨子里很有些内涵。 而,若说阿愁或者李穆真比那些大匠们聪明能干,还真是未必,他们不过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罢了。可一旦有人点破那点“先机”,这些长年浸染在各自行当里的好手,往往都是一点就通,且还能因着那些新点子,发挥出超乎李穆和阿愁意料之外的聪明才智。 直到太阳西斜时,阿愁依旧一脸热切地凑在那窑口处,看着匠人用吹管吹着一个目前还看不出端倪的玻璃器皿。 窑口处的火光,映得她那张小脸红扑扑的,一双不大的小眼睛里亮晶晶的,却是愈发地显得黑白分明了。 阿愁跟着那些匠人进进出出时,李穆早找了张椅子于廊下坐了,只以手撑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专注。 他记得他们小时候也是这样,因为他有轻微的洁癖,一般都宁愿动口动脑也不肯动手,可这丫头则全然是个野小子,最是喜欢亲自动手,且往往把自己弄得一身的脏污竟也不以为意。他还记得,她每次弄脏双手时,还总看不得他一身干干净净的模样,总故意拿脏手往他身上乱抹…… 那屋里的徐大匠忽然探头出来招呼一声,应该是刚才做的模具已经冷却透了,这是要脱模了。阿愁应声跑过去,见李穆没动,便过来想要将他从椅子里拉起来,李穆却摇了摇头,只让她自己过去了。不一会儿,屋里传来一阵失望的叹息,显然是试验又失败了。 果然,阿愁出来时,手里拿着一个铜钱大小的小玻璃瓶子。她将那瓶子递给李穆,李穆勾头看了看,看到那瓶身上裂着一道纹路,便笑道:“比刚才好多了,至少不是两半的了。” 便有人道:“应该还是降温太快的缘故吧?” 徐大匠道:“应该是的。” 于是李穆建议道:“再试试?” 众人答应一声,便又都进了屋。 被独自丢在廊下的李穆在椅子里扭过身去,看着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众人进到屋里的阿愁,唇角不由含起一丝笑意。 阿愁像个勤快的小徒弟一般,跟着那些匠人们在各屋间跑进跑出时,其实也没有忽略了他。听着那些大匠讨论着,她总时不时回头确认一下,看他是不是好好地在廊下坐着;或者当她在某个匠人那里发现什么新奇物件时,她也总时不时跑过来向他显摆一二…… 前世时,李穆以为他那么绑着阿愁,是因为他总担心她会累着,担心她会被人欺负,担心她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受委屈,直到如今他才发现,他担心的不过是怕她不像他重视她那般地重视着他,所以他才下意识里将她锁在身边……说白了,他那过度的保护,与其说是在保护她,倒不如说,是在保护自己。 如今他试着换了一种方式,他则发现,放手虽然不容易,其实也没有他所想像的那么难…… 阿愁从屋里出来了。她那眼不自觉间再次往他这里看了过来。李穆顿时觉得,至少,眼下这样,他已经很满足了。 撑着眉梢,看着那无事忙的阿愁,李穆笑得一阵眼带温柔。 第八十五章·故人 不过, 其实也很难怪前世时的秦川总不能放手, 不管是前世的秋阳还是今生的阿愁, 说起来其实都是个挺让人操心的孩子。比如, 李穆的忽悠。 虽然李穆很高兴自己能够忽悠住了阿愁, 可与此同时, 他不免又替她一阵操心——这孩子,忒好忽悠, 忒没个警觉性了! 不仅如此, 李穆还被她的“笨”给郁闷了一下。他觉得自己已经暗示得那么明显了, 可阿愁看起来似乎还是没有察觉到他就是秦川的前世…… 可就算李穆在学着放手, 他发现, 有些事他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说服自己放手不管的。 比如, 那季银匠的小徒弟,跟阿愁一样从慈幼院里出来的冬哥。 自前世起, 阿愁的观察力就不强, 李穆却是那典型的处女座。他几乎打从一进门起就注意到了,那个名叫冬哥的孩子似有什么话要跟阿愁讲。偏他那副鬼鬼祟祟的模样,看着就叫李穆心头一阵不爽。也亏得那孩子是个胆小的,每回他有意靠近阿愁时, 李穆只一个眼风扫过去,那孩子就吓得再不敢动作了。 叫李穆深感满意的是, 直到狸奴过来提醒他时间,那冬哥最终也没能找到机会跟阿愁说上一句话。 其实要说起来,阿愁并不是观察力不强, 她只是很容易对她感兴趣的事痴迷罢了。这会儿她一心扑在那些神奇的试验上(简直跟小时候的化学试验课一样神奇),她连李穆都顾不上搭理,又哪里会注意到那欲言又止的冬哥。直到李穆招呼着她要走了,她这才注意到冬哥那奇怪忽闪着的眼。 偏李穆一个眼风扫过去,吓得冬哥又一次垂了头,倒叫阿愁以为自己是会错意了,便在李穆的有意打岔下,一边跟他讨论着玻璃运用的广阔前景,一边出了那小院。 因着冬哥,不由就叫阿愁想到季银匠,以及当初郑阿婶想要给他和莫娘子牵线的事来。由着郑阿婶,却是不由又叫她想起珑珠的婚事,还有最近郑阿婶因着珑珠的婚事跟珑珠闹得不可开交的事来。 过了年,珑珠就十八了,郑阿婶也早就在替珑珠寻着亲事了。听说最近那亲事有了眉目,郑阿婶替珑珠寻了一门好亲。对方家里略有薄产,且自身识文断字,更妙的是,虽然对方已经二十了,在这男孩十五六岁就结亲的年代里,已经是晚婚的,居然还是头婚,前头没有妻子,珑珠嫁过去就是原配。 可不知为什么,珑珠就是不中意,只道对方条件那么好,为什么会看中她这么个侍候人的。 郑阿婶道:“人都说宁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人家是看中你的人才。” 珑珠只不信,道:“这话就跟有人说,‘肉丝会卡牙缝,没有白菜好吃’一样,不过是些哄人的话罢了。今儿说是看中了我身为大家婢的规矩,明儿不定就得嫌弃我侍候人的低贱了。” 却是不管郑阿婶如何劝,她都再不肯点头。 问急了,珑珠才说她其实心里早看好人了。再一细问,郑阿婶就恼了。 却原来,珑珠看中的,竟是李穆那个老实巴交的田奶娘家的三儿子,田三儿。 那田三儿和他两个哥哥不同,生下来就腿有残疾。如今那两个哥哥都被小郎差使得天南海北四处跑,只他守着家里病弱的老娘哪里也去不了。 这田三儿没两个哥哥出息倒还罢了,那郑阿婶只听说田三儿是个瘸子,顿时要死要活的再不肯点这个头。偏人前从来都是温婉可人的珑珠竟似吃了铁称砣一般,只说非田三不嫁…… 而因着李穆的缘故,叫阿愁和珑珠走得极近,如今的她可再不能说她跟珑珠不是朋友了。阿愁知道,那田三跟珑珠其实早就认识了,可要说这二人间有点什么,应该早就有了才是,怎么这二人忽然于这个时候才好上?! 她于人后悄悄问着珑珠时,珑珠倒也不瞒他,只红着脸说,“之前也没看中过他,只是不知怎么的,从去年他替小郎做事以后,整个人看上去就不一样了……” 这话阿愁就有些不明白了。 如今想到这里,她便开始拐着弯地向李穆打听起田三其人来。 李穆那么精明的一个人,只听阿愁拐着弯地说了那么三两句话,就已经猜到了她的打算,便笑着把如今田三帮他管着的那一摊子事给阿愁略说了几样。 阿愁这才知道,他居然除了折腾香水、镜子,以及帮她折腾一些女人家的玩意外,还参与了波斯人的“海外贸易”。 李穆还毫不避讳地将他和漕帮合伙开船行的事也给交待了,且还将那些生意都分别挂在谁的名下,也一一交待了。 他那里说着什么生意他跟什么人合伙,什么生意又跟什么人怎么拆分时,却是听得前世就对数字很不敏感的阿愁一阵眼打蚊香圈。最后,他微微一笑,竖着一根手指贴到她的唇上,又压低声音故作神秘状,小声道:“这些事,你听听就算了,可得替我保密。” 他的手突然贴到她的唇上,却是引得阿愁的一双小眼立时就瞪了起来。看着鼻尖前的那根手指时,她的两只眼珠都险些对在了一处。 此时的阿愁和之前一样,依旧还是没有意识到,这“熊孩子”是有意吃她豆腐,她还当他只是又犯了“熊”,便推开他的手,以自己的手指代替了他的手,竖在唇上发誓道:“小郎放心,我一定替你保密。” 李穆给阿愁坦诚他的家底时,就跟他把握着分寸对阿愁透露着那玻璃和镜子的事一样,他以一种极技巧的手段,叫阿愁误以为,那些生意都是他手底下的“能人”们主理的,他最多只是个挂名的“领导”。 可即便如此,当他说到哪一行当将来可以给他带来怎样的收益时,便是阿愁对当世的物价不怎么了解,她于心里把那些数值偷偷换算成“值多少个她”之后,依旧还是吓了一跳。 虽然在看到玻璃和镜子的时候,她就已经想到了,只怕将来他会成为大唐最有钱的人,却是直到很多年以后,有一次她硬被李穆拉着去听田家三兄弟报账,她才头一次惊觉到,此人到底已经有钱到了一个什么程度…… 此时太阳已经西斜了。三月的暮风带着花香,吹得人十分舒爽。李穆不想就这么回去,便拉着阿愁在他这间别院里转悠起来。 直到这时阿愁才知道,这里居然就是仁丰里,且这座宅子她也并不陌生,是仁丰里少有的五进规整大宅院。只是,李穆买下这宅院后,只留了那最后一进的院落,中间的几进全都被他拆掉改成了花园。 他带着阿愁在花园里闲逛着,一边给她展望着他那如今正在渐渐铺展开的生意,却是听得阿愁只觉得脑子里一阵金钱掉落般的“叮叮”连响,便喃喃道:“你是要立志做大唐最有钱的小郎君吗?” 李穆微微一笑,道:“因为我需要力量。” 于是,阿愁脑海里忽然就无厘头地闪出某人外穿内裤,举着只拳头一飞冲天,一边高呼“赐我力量吧”的囧囧画面…… 她赶紧摇掉那幻像,笑道:“你已经贵为王府小郎君了,还需要什么力量?” 李穆短促一笑,却是没有告诉她,在不久的将来,他可能会遇到的麻烦,只含糊应了句道:“保护自己人的力量。”然后便将话题重新拉回原处,道:“珑珠看上田三,也是她的眼光好。以前田三只管着一些内务,人前还不显能耐,如今他站在最合适他的位置上,他的好处自然一下子就显出来了。” 阿愁想了想,道:“要不,你给他俩做个媒吧,只怕这样的话,郑阿婶就能同意了。” 李穆立时斜她一眼,“你就不怕我做了媒,你那个郑阿婶觉得我是多管闲事,坏了她女儿的姻缘?” 第72节 阿愁一怔,立时道歉道:“我错了。”——小郎替珑珠做媒,看着不过举手之劳,可事实上,却是叫李穆做了坏人呢…… 见她含着愧疚看向他,李穆心头一痒,忍不住伸手过去拨了一下她的刘海,道:“你放心,我信珑珠,她自己应该能处理好。” 阿愁被他弹得一怔,抬头时,就看到他伸长的手腕间,露着那道仿佛撞青一般的胎记。 她记得,秦川的手腕上也有这么一道胎记。当初他们不打不相识时,她还以为那是被她打出来的伤痕……如今看着这同样的胎记,却是不由得阿愁不惆怅——物是人非啊…… 李穆却是一点儿也不知道阿愁此时的想法。他只恼怒着这丫头的迟钝。她的眼明明都已经落在他的胎记上了,她怎么竟一点表示都没有?! 他正想着该用什么更为激烈一点的办法点醒阿愁时,阿愁的思绪则又跑远了。 从珑珠的婚事,却是叫她想到郑阿婶此人。然后又由郑阿婶,再次想到她总想替她师傅保媒的事来。然后由着这件事,却是再次回到郑阿婶总想牵线的季银匠的身上。 想到季银匠,不由就叫阿愁想起他的身世来。 作为一个以为自己注定会找不到知音的穿越人士,在发现她和李穆竟能沟通无碍后,哪怕她明知道自己是个成年人,对方只是一枚小小少年,阿愁依旧还是于不自觉间把李穆当作了朋友……何况,山不亲水亲,这孩子还是秦川的前世。 于是,她就这么很自然地跟李穆八卦起季银匠的事来。 而因着冬哥,叫李穆自己心里装了鬼。这会儿听到她忽然没头没脑地说起季银匠时,他倒没有觉得,阿愁这是下意识里将他当作了亲近之人,反而有些做贼心虚起来,只假装不认识此人,反问着阿愁道:“谁是季银匠?” 阿愁不由就是一挑眉,指着小院的方向道:“你竟没认出他来?!当初我把你撞出一脸血的时候,就是他把你抱进宋老爹的老虎灶里的。”又疑惑道:“我还当你是想报答他,才特意雇了他的。” 而事实上,李穆之所以请了季银匠来,其实跟他当初收周昌做他的陪读一样,不过是因为阿愁于无意中提到冬哥的名字,叫他习惯性地想要把一切不安定因素都扣在他的掌心里罢了(——好可怕的男人)。 不管他是不是真不记得季银匠,阿愁只兴致勃勃地给他八卦起季银匠的身世来。 当初阿愁才刚到仁丰里时,就曾听人提过,那季银匠自己也是他师傅从慈幼院里领回来的养子。不过跟她和冬哥不同,季银匠运气不好,他师傅领他回家,就是冲着得个免费劳力去的。他师傅一直没有正经教过他任何手艺,一切都是他自己偷学的。直到他师傅发现,阿季做出来的东西竟比他做出来的还强些,这才开始教他一些什么。不过,那也不过是打着将他培养成一棵摇钱树的主意。后来虽然阿季的手艺渐渐有了名声,他师傅竟一直不肯让他满师,以至于他二十好几了,依旧只能依附于他师父,直到那黑心老头喝醉了掉进河里淹死。 他师傅死后,师父的亲儿子,他那嫉贤妒能的师兄就再容不下他了,几乎以驱逐的方式将他从家里赶了出去。而虽然他没有正式满师,因他有技术在,城里的首饰行会还是承认了他那银匠身份,这却是他那师兄没有料到的。 当初他师兄嫉恨着他,不仅将他从自家户籍上赶了出去,且连姓氏都不肯再给他用。因阿季是慈幼院里出来的,他不知道自己本姓是什么,只知道自己属鸡,当初在慈幼院时,他以“鸡”为名,如今则干脆以“季”为姓了…… 和李穆并肩走过一片落英缤纷的桃树下时,阿愁不由感慨了一句:“亏得我遇到了我师傅,冬哥又遇到了他师傅……” 她话音未落,那原本猫着腰在不远的树下收拾着落花的一个小丫鬟却是忽地直起腰来,猛地回头看向她。 那忽然而起的动作,不由就引得阿愁也扭头向那人看了过去。而她还没有看清那人的脸,就已经从那眼熟的衣裳认了出来,这女孩正是之前那个将竹扫帚当枪使的洒扫婢。 而,四目相对处,阿愁不由就呆了一呆。 “你、你是……”她抬手指住那人惊呼,“你是胖丫?!” 第八十六章·郁闷 夕阳的余辉下, 花园的凉亭中, 阿愁和胖丫四手相握。两两相对处, 一片眼泪婆娑。 “高了……也胖了……” 阿愁紧紧握着胖丫的手, 一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 一边喃喃评论着。 这分开的一年多时间里, 显然胖丫生活还算不错。虽然她没能像她的名字那样长成一个真正的胖丫,却也比慈幼院里那副瘦骨嶙峋的模样好得太多, 且还又长高了。 穿越至今, 阿愁结识的朋友也不算少, 可她心里最记挂的人, 却始终是慈幼院里那三个相处了还不到两个月的小伙伴。 胖丫也含着一汪眼泪在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 一边也喃喃说着:“真不敢认了, 真不敢认了……” 忽地,她扭头飞快地往不远处的一座敞轩里看了一眼, 小声道:“小郎那里……真的没事?” 阿愁立时摇头安慰她道:“你放心, 小郎说了让我们叙旧,就不会让人来打扰我们。”又急切地摇着胖丫的手,追问着她道:“快说说,如今你过得怎么样?你……还好吗?!” 胖丫吸溜了一下鼻子, 拿衣袖擦了擦泪,对着阿愁露出一个有些傻乎乎的笑容, 却是先不说自己,只兴奋地说着阿愁,道:“其实打看到你的时候, 我就觉得你像了。可再没想到,我们不过分开才一年半,你竟就长成个小美人儿了,倒害得我一时没敢认。要不是听你提到冬哥和慈幼院,我是再不敢认你的。你……”她看着她,感慨道:“变高了,变胖了,也变白了。再不敢认了呢。” 感慨了一阵,她忽地一挺肩背,握紧阿愁的手道:“之前我曾回慈幼院打听过你们几个的下落,可除了知道吉祥入户一个种田的人家,你被个梳头娘子带走之外,就再没别的消息了。我还跑去章台找过果儿……” 阿愁立时道:“我也去找过她。可那地方等闲人进不去,连句话都递不进去。” “是啊,”胖丫也叹道,“我也被人撵出来了。”又道,“我原想着,吉祥被带出了城,找她不容易,你是跟了个梳头娘子,找你应该容易些的。结果一打听才知道,城里的梳头娘子竟有好几百。” 说到这里,胖丫又兴奋了起来,摇着阿愁的手道:“你还记得那时候你给我们几个梳头的事吗?我原说你手巧,该去做个梳头娘子的,再没想到你竟真入了那一行。”又道,“我原想着,我要打听到你,只怕还得费些功夫,却是再没想到,冬哥的养父正好接了小郎的生意,冬哥跟着一同被带了进来,我这才知道你的下落。 “原想着,等我得了假去找你,可冬哥说,如今你在宜嘉夫人府上执役,轻易不见你回来。我又想着,不知道你那个养母还乐意不乐意让你跟我们这些人来往,就想着让冬哥先给你带句话。再没想到,冬哥还没遇上你,你倒自个儿过来了……”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刚才阿愁跟小郎说话时那种仿佛平辈朋友般的口吻,心下一惊,拉着阿愁的手道:“你跟小郎……” 阿愁这会儿可没那心思跟胖丫讨论别人,只摇着她的手道:“别总说我,快说说你,你如今怎样?不是说,你是被个什么官宦人家领走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胖丫叹道:“领养我的,是王府里的一个管事……” 却原来,领养胖丫的,是王府里的一个庄头。那庄头膝下只一个女儿,自小就娇生惯养。可照着规矩,他女儿满十岁后是得送进王府去当差执役的,偏他只是一个农庄上的小执事,他女儿入府肯定轮不上什么好差事。他舍不得,他女儿也不肯,于是才想到这么个拿养娘顶替亲生女去执役的主意。 胖丫笑道:“当初我就说了,只要能让我吃饱,做什么都无所谓。上头的管事老娘见我有一把子力气,且干活也不偷懒,也就不计较我能吃了。你瞧,我都胖了呢!” 阿愁笑了起来,道:“我还记得,你原是一心想要做个厨娘的。” 胖丫一听就叹了气,道:“其实一开始的时候,我是被分到厨下的。人都说厨下的活儿又脏又累,可我倒宁愿泡在那边……” 却是一咧嘴,凑到阿愁的耳旁悄声道:“便是找不着机会偷吃,闻着那香味儿也不差多少呢。只可惜我当时不懂得留着余地,就只知道干活了,再没想到,因为我不偷奸耍滑,竟叫上头的管事老娘看中了,没多久就把我调去了二十七郎的院子里当差。如今因小郎在这边置了个别院,我就又被调来了这里。虽说吃的管够,闻香则是再不能了。” 她重又笑了起来,看着阿愁眼儿弯弯地道:“原还觉得不值当呢,如今看来,若不是因为这样,我也再不会这么容易就遇上你了。这样一想,也值了!” 二人互叙了一回别情后,胖丫又感慨道:“果儿反正是在教坊里,等她满师出来,我们总能见着人的。如今找到了你,就只剩下吉祥了。你知道吉祥的消息吗?” 阿愁摇了摇头,叹道:“当初我看到那家的大儿子穿着梅花书院的衣裳,想着顺着那条线找一找,不定就能找到了。可我打听了半天也没能打听到。想来不是那家儿子不在梅花书院读书了,就是他没让人知道他家里有个养娘。”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一向乐观的胖丫抬手猛地在阿愁的肩上拍了一记,笑道:“不着急,总能找着的。我这不就找着你了吗?” 而虽然长开了一些,和胖丫一比,阿愁依旧生得又瘦又小。胖丫那般习惯性地拍向她,却是立时就把阿愁拍得晃了晃。顿时,二人同时想起慈幼院里的旧时光来,于是相互对视一眼,便哈哈笑了起来。 “你竟一点儿没变!”阿愁笑道。 胖丫笑了一会儿,却是忽然想到什么,握紧阿愁的手道:“你跟我们小郎,到底是什么关系?刚才听你跟小郎说话,那语气都不对。连府里的小娘们都不敢以那样的口吻跟我们小郎说话呢。” 阿愁一愣,“我什么语气了?” “就是那种……”胖丫形容不来。想了半晌,才划拉着双手道:“就好像……就好像,你在跟我们说话一样。” 阿愁还是没明白。 于是胖丫又划拉着两手道:“就好象……反正吧,听着忒没个规矩了。” 顿时,阿愁明白了。她眨巴了一下眼,回想了一下她跟李穆说话时的语气,却是这才反应过来——她跟李穆说话时,似乎是把他当作前世的朋友般在交谈呢…… 她一直觉得,便是她如今渐渐开始相信,李穆就是秦川的前世,她依旧能够分得清这二人谁是谁。如今看来,其实她多少还是受了些影响的。也亏得李穆没跟她计较,不然,她可不得像珑珠总提醒她的那样,触了上下尊卑的规矩了。 只是…… 虽然如今城里百姓都说二十七郎是个平易近人的,她却是深知,此人其实极难亲近。偏她于不自觉中以那种逾越的口吻跟他说话时,他竟就这么……生受了?! 太阳渐渐隐下西墙后,阿愁便不得不和胖丫分手了。 随着李穆上了马车,依旧沉浸在老友重逢的兴奋中的阿愁,便忍不住絮絮叨叨地跟他说起慈幼院里的那几个小伙伴来,只道:“原当这一辈子都再难相遇了,再想不到,她竟一直在你那里。” 李穆默了默,道:“要我帮忙吗?” “嗯?” “帮你找到你那些朋友。”李穆道。 阿愁一个“好”字已经到了嘴边了,却是忽然想到胖丫说的那些话。顿时,她将话咽了回去,又偷眼看了看李穆,道:“小郎为什么待我那么好?” 李穆那眼眸微微一眯,带着种酸涩,冷哼道:“原来你还知道我待你好!” “可是,为什么?”阿愁歪着头道:“我长得又不好,性情也算不得好,小郎为什么单待我跟别人不同?” 她越说,李穆就越觉得自己委屈。不说前世,只这一世,因他长得好,又擅长伪装,总哄得身边之人无一不是想着要讨好他,逢迎他,偏偏只有阿愁,表面装着恭顺,其实心里从来没拿他当一回事过。更罪大恶极的是,她居然直到现在都没能认出他来! 就算他小心算计着,不让她发现他就是秦川,可他已经给了她那么多的线索了,至少她早该发现,他是秦川的前世吧?!偏她就是笨到没认出来! 李穆越想越替自己心酸,于是忍不住抱怨道:“我哪知道,许是前辈子欠了你的!”——却是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那话里的撒娇抱怨。 阿愁倒是听出来了,忍不住就眨巴了一下眼,道:“之前我都没有注意到,还是今儿胖丫提到,我才发现,我之前跟小郎说话时的语气有些太不恭敬了呢。” 阿愁跟老朋友重逢,李穆虽然表面装着大度让她们去叙旧了,其实心里早醋开了,这会儿听到胖丫还对阿愁指手画脚,他顿时更不高兴了,只怒道:“你怎么跟我说话,关别人什么事,她管得倒宽。” 这一回,则是连他自己都听出来他话里那一股难掩的孩子气了。 于是他赶紧又道:“外头那些看上去对我恭恭敬敬的人,你觉得他们心里是真恭敬吗?便是真恭敬,恭敬的也不是我这么个人,不过是我身上的血脉背景罢了。”顿了一顿,他忽地抬手指住阿愁,“你可别学他们。咱们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这样不挺好的吗?” 阿愁看看那几乎指上自己鼻尖的手指,再看看因尴尬而眼神有些闪烁的李穆,却是眉眼一弯——虽然这熊孩子看上去挺成熟的,其实骨子里果然还只是个孩子,他这是希望能有个跟他平等相交的朋友吧…… 这般想着,阿愁忽然就觉得,其实这熊孩子也挺可怜的,身边看着围了许多人,还有那么多数不清的亲兄弟,其实骨子里也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想着作为穿越者,她也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顿时,阿愁觉得,难怪他俩会投缘了。 好吧,规矩不规矩的,廿七郎自己都不在意,她也就不纠结了。不过——她暗暗提醒自己——哪怕小郎真心当她是朋友,他们依旧身份有别,她好歹还是得记住分寸,可不能像珑珠说的那样,万一哪天他俩玩崩了,叫小郎找她“秋后算账”,那就得不偿失了。 这么想着,阿愁觉得,自己其实也挺狡猾的,虽然她跟小郎相交也算得是真心当他是朋友,可……其实,多少也还是有些利用的心思呢……至少有小郎在,她能免了许多的麻烦。 她一边想着,一边便忍不住弯起了眉眼。 见她眉眼弯弯,李穆肚子里顿时又倒了一瓶醋,冷哼道:“你找着老朋友,是不是很开心?” “是啊。”阿愁快活地点了点头,想着“利用”二字,便道:“若是不麻烦的话,小郎能帮我查查我另外几个朋友的下落吗?” 于是李穆这熊孩子便忍不住又犯了“熊”,竟忘了刚才还是他自己提议的此事,只斜眼看着阿愁道:“我凭什么要帮你?” 如今阿愁心情正好,也不恼他的变幻无常,只笑眯眯地道:“那行吧,就不麻烦小郎了。只要有缘,相信我们总能遇上的。今儿我们不就遇上了?” 顿时,李穆的脸更黑了。 阿愁立时便揣度出,这熊孩子是吃醋了。想着他虽然贵为王府小郎,身边却除了她和二十三郎、二十六郎之外,就再没别的朋友了,于是她劝着他道:“其实你也可以试着多交几个朋友的。比如周昌……” 她不提周昌还好,这般一提,却是令李穆如今那变得愈发深浓的黑色长眉忽地就挑上了半空,只一脸厌恶地道:“平常我就已经装着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了,还得天天再对着另一张假正经的脸,烦也不烦!” 阿愁:“……”您老这是有自知之明吗? 李穆这模样,不由就叫阿愁想到当初她发现秦川跟廖莎莎交好时,心里那种复杂酸涩的滋味。于是,她忍不住就心软了,只伏到那张小几上,看着李穆笑道:“小郎这是怎么了?怎么不开心了?” 李穆看看她,别扭地扭开头去。他也是才发现,前世总能很好控制自己脾气的他,这一世,当着阿愁的面,他竟总忍不住想要发脾气……而,若往深处想去,他发现他与其说是在发脾气,倒不如说是在撒娇了…… 见他不搭理自己,阿愁看了看车窗外,找着话题道:“可惜已经晚了,早知道我们在仁丰里,我该回家看一看我师傅的。” 于是,李穆心头又开始醋海生波了——她有朋友,有养母,那他算个什么?! 他那别扭的模样,落在阿愁的眼里,却是叫她越来越觉得,这熊孩子别扭的模样,其实还挺可爱的,也愈发故意拿话捉弄起他来。 李穆哪里知道她那里是故意逗弄着他。他只要一想到他那里已经明里暗里表现得那么明显了,这笨丫头居然一点儿不怀疑他的真实身份,这不禁叫他怀疑起,她是不是真的已经不再爱他了…… 于是,他一阵暗自咬牙后,忽地就伸手扣住她的下巴,硬是将她的头扭到一边,装模作样地看着她的左耳后方道:“咦?你这是什么?胭脂弄到耳朵后面去了?” 阿愁被他这突然袭击弄得一个愣神儿,正要伸手去推开他的手时,他已经放开了她的下巴,转而摸着她的左耳道:“不是,竟擦不掉。是什么?胎记吗?” 第73节 他一边说着,一边干脆整个人都横过小几,拨过她的头,看着她左耳后方道:“看着像是被人咬出来的牙印一样呢。” 顿时,阿愁呆住了。她自然知道,作为秋阳时,她的左耳后方有一串像是被人咬出来的牙印一般的胎记,但她竟从不知道,作为阿愁,她居然也有这样的胎记。 于是她赶紧跟李穆要了他随身带着的那面小铜镜,又折着耳廓费了半天的劲,才好不容易看清了,她的耳后,果然也有着一模一样的一串淡红色胎记。 “啊,”她忍不住嘀咕道,“我居然还带着这个……”她把话尾给咽了回去。 “这有什么,”忽然,坐在小几对面的李穆忽地撸起衣袖,将他的左手腕直直戳到阿愁的鼻尖前,道:“你看,我也有个胎记的。小时候奶娘总忘了这是个胎记,总以为我是被人捏伤了手腕呢。” 阿愁不由就冲着那硬杵到鼻尖前的手腕眨了一下眼,紧接着,却是一阵心头黯然。 她岂能不知道他这个地方,跟秦川一样,有着一个一模一样的胎记。可这个胎记,却只能提醒着她,她再也找不回她的那个秦川了。哪怕眼前这人是秦川的前生又如何?没有了他们共同的过去,便是如今他们已经是朋友了,他依旧不是她的秦川…… 虽然他不是秦川,可到底应该跟秦川是有些关联的。于是,阿愁的脸上露出那种成年人面对熊孩子时特有的、宽容而略带宠溺的微笑。 “是呢,看着还真有些像是被人掐青的。”顺着李穆拉着她的力道,阿愁的手指就势在那胎记上轻轻摸了一把,然后像个体贴的小侍女般,帮着他将衣袖放回了原位,只道:“如今虽然开了春,晚上到底天凉,小心别冻着了。” 李穆:“……” 头一次,总把阿愁郁出一口闷血的李穆,终于被阿愁给郁出了一口闷血。 第八十七章·旧友 和胖丫重逢后的第三天, 是阿愁正常休沐的日子。 阿愁是每十天轮一天的假, 胖丫却是一个月才能得着一天的假, 所以她俩早约好了, 由胖丫找人也将假期调到同一天去。 好不容易盼到休假的那一天, 阿愁跟莫娘子打了招呼后, 便跑去李穆的别院找胖丫了。 也亏得李穆那别院就在仁丰里,虽然和九如巷一个在坊头一个在坊尾, 好歹是同一个坊区里, 离着倒也不远。 等阿愁到了那别院后门时, 胖丫早等在那里了。 二人见面, 难免拉着手一阵叽叽喳喳。却是叫那特意藏在暗处, 想要看看阿愁在朋友面前是什么模样的李穆大吃了一惊——别人不知究竟, 李穆可是再清楚不过阿愁那“老黄瓜”的底细了。偏偏阿愁跟胖丫在一起时,竟是没一点违和感, 就仿佛她真是个十来岁的小女孩一般。 想着她的变化, 李穆这才意识到,其实包括他自己,那举止行为中也经常会带上一份他意料之外的孩子气……难道,这是穿越综合症? 且不说那藏在门厅暗处的李穆如何偷窥阿愁, 只说阿愁和胖丫两个。 她二人嘻嘻哈哈说笑了一阵后,胖丫便问着她:“我们去哪里玩?” 而虽然阿愁可以算得是仁丰里的“老住户”了, 可因她前世就是个宅属性,这一世也没变了多少,且不说之前莫娘子管她管得严, 就是后来她进了夫人府习艺,她也只规规矩矩地两点一线,坊间那些好玩的去处,她还真是一处都不知道。 这不禁引得胖丫对她一阵鄙夷,“你竟一点儿也没变,还是那么个闷葫芦!”胖丫从怀里掏出一个不大的钱囊,对着阿愁摇了摇,笑道:“今儿我请你去麒麟阁吃早茶去。” 阿愁瞅瞅她那瘪瘪的钱袋子,也学着胖丫那鄙夷的眼神扫她一眼,从自己怀里掏出一个鼓鼓的钱袋子,道:“还是我请你吧。”又伸手一弹胖丫那钱袋,笑道:“只怕你那月钱全叫你吃掉了吧?” 胖丫顿时吐舌一笑,却是忽地想起什么,猛地拉住阿愁的胳膊,道:“可是你跟小郎说,我想做个厨娘的?” “嗯?”阿愁不解。 胖丫道:“昨儿后厨的朱大厨让人传话,说是如果我想学厨,让我今儿去找他。我想着,再没人知道我有那样的心思了,只怕是你跟小郎说了,小郎又跟他说了,他才会派人跟我说那些话的。” “诶?!”阿愁一怔,忙扯着胖丫的胳膊问道:“那你去找他了吗?” 胖丫摇摇头,憨笑道:“咱俩今儿不是约好了要见面嘛……” 她话还没说完,阿愁就急了,推着她道:“咱俩什么时候不能见面啊!你不是一直想做厨子吗?如今有人主动要教你,你怎么竟还错过了?!”说着,也不打算出去了,只推着胖丫的肩,将她往她们刚刚离开的别院方向推去。 胖丫则一脸疑惑地回头看着阿愁道:“竟果然是你说的?你说了,小郎竟就真那么做了?” 阿愁一边推着她一边皱眉道:“那个朱大厨怎么跟你说的?只要你今儿去找他就行了吗?”又抱怨着胖丫,“你可真是的!事有轻重缓急,咱俩往后见面的机会多的是,可你若错过了这一次,不定那朱大厨要不高兴了呢。你不想做厨子了?!” 她俩都在自说自话着,却是谁都没回答谁的问话。最后还是胖丫先摆脱了阿愁的手,回头一把握住阿愁的胳膊,一脸正色地问着她:“你跟我说实话,你跟我们小郎到底是什么关系?上次我就问你了,偏叫你混了过去,这次你得跟我说实话!”又道,“我们几个里头,就属你最是呆头呆脑,那可是小郎呢,你若吃了亏,都无处诉苦去!” 看着一脸严肃的胖丫,阿愁不由眨巴了一下眼,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回答她那问话才是了。 要说起来,连阿愁自己都没办法给她和李穆之间的关系做个界定。他俩非主非仆,其实也似友而非友,因为她心里很清楚,哪怕她暗地里当李穆是朋友,可李穆却未必就是她的朋友。毕竟,他的身份在那里,这种身份上的差异,注定了他俩之间不可能有什么平等的友谊…… 这般想着,阿愁忽然就认识到,其实她心里一直在警醒着,随时提防着李穆那边翻脸不认人的。 于是她苦笑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可这种事又不是我能说得算的。小郎愿意找我,我也只能应着不是?我只能说,我真的没有忽悠着小郎给你行那个方便,我最多就是跟他提过,以前我们在一起时,你曾说过你想做个厨娘的事。至于他是怎么跟人说的,我真不知道。” 于是,胖丫也皱了眉,沉思道:“就是说,果然是小郎吩咐了什么……” 阿愁默了默,笑道:“他那么吩咐,未必就是因为我说了什么,不定是他看你扫地扫得虎虎生威,心里记住了你这么个人,后来听我提到你的志向,这才成全你的。”又道,“若是那样,今儿你出来,就是辜负了小郎的一片用心了。不管他是因为我还是因为你,我俩只记住他这恩情便是。倒是你,我看你赶紧回去找那个朱大厨吧,咱俩有的是机会,倒是这机会难得呢。” 胖丫顿了顿,才扭捏道:“传话那人说了,朱大厨说,让我今儿过去试试。你知道的,我连菜刀都没碰过,就是去了,只怕也叫人看不上眼。听说朱大厨可是御厨出身呢……” 顿时,阿愁明白了,笑道:“原来你是胆怯了呀!我只当我们几个里头,你胆子最大了,竟也有你会害怕的事。”又道,“人也不是天生什么都会的,只要你有心,肯学,他又肯教,有什么不成的?!” 见胖丫神色犹豫,阿愁便反手推着她,笑道:“看来今儿是不得空了,下次我们再约吧。回头我可要听你好消息的!”说着,便要拉着她回去。 此时她们早已经远离了别院的后门。因她二人一时只顾着说话了,便一直在那墙角里没动,因此,她俩谁都没有注意到,那后门处忽然来了辆马车,一个头戴幂篱之人从后门里出来,却是在上了马车后,并不急着进到车内,而是扶着那车后的栏杆站住,一边扭头向她二人这个方向看了过来。 那边阿愁还在给胖丫打着气,不想忽然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阿愁姐姐,是你吗?” 阿愁一回头,就只见狸奴正站在马车旁,看着她咧着一口雪白的牙齿。那别院后门处,那个头戴幂篱,站在马车上的白衣少年,可不就是那二十七郎李穆! 于是,阿愁只得和胖丫过来向着小郎一阵行礼问安。 李穆是做戏做全套,只装着个偶遇的模样,问了阿愁怎么会在这里,又卖着那人情,问着胖丫道:“我原听阿愁提过,说是你有意要做个厨子的,我就顺势跟厨下说了一声。如今你调到厨下去了吧?” 顿时,胖丫的脸就红了。 阿愁赶紧道:“她正要去呢。只因我来找她说两句话的,这才耽误了。” 李穆隔着那幂篱微微一笑,只道:“今儿你也休沐吧?倒是正好了,要不要进去看看他们弄得如何了?” 阿愁的眼顿时就亮了,不禁一阵连连点头,可看着李穆这是要出门的架式,忙问道:“不耽误小郎吗?” 李穆笑道:“我原不过嫌一个人无聊,想要出去随便走走罢了,有你在,倒是正好了。” 说着,便那么极自然地向阿愁伸出一只手去。 阿愁也没多想,便也极自然地抬手接住李穆的手,扶着他从车上下来了,然后李穆便拿里头试验浇着平板玻璃的事,一边跟阿愁轻声讨论着,一边就这么双双进了后门。 他们身后,胖丫偷偷抬头,看着小郎的背影一阵眨眼。虽然整个广陵城的人都知道,她家小郎待人亲切和蔼,可她竟还是头一次看到她家小郎待人如此亲切、如此和蔼。 不过,她倒没有疑心小郎要对阿愁做些什么,毕竟,阿愁身上没什么值得人图谋的东西,倒是阿愁,曾叫她担心阿愁会被眼前的富贵迷了眼,如今见阿愁心态放得极正,她也就放心了。至于小郎待阿愁的不同……胖丫立时把这种不同,归功于阿愁的懂事招人疼。 于是,这孩子脸上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来。 李穆回头间,就正看到胖丫那脸上挂着这么个“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家长式微笑。不得不说,虽然这微笑有些碍眼,可与此同时,却是叫他试出,这孩子倒是值得阿愁去相交的。 却原来,那朱大厨传话之事,确实是李穆所为。且他明知道今儿胖丫和阿愁约好了,还故意让人把时间订了这一天里,他就是想要看看,面对前程和朋友时,胖丫会怎么选。不得不说,阿愁交朋友的眼光还不错,至少这胖丫的心地极正。至于他帮她一把,原就是举手之劳,将来她能走到哪一步,就不是他操心的事了。 而,至于说顺便截下阿愁,顺便让她陪自己度过一个休沐日……唔,真的只是顺便而已。 就和阿愁不擅长面对表扬一样,前世时的秦川也不习惯以直白的方式向秋阳表露他的感情,甚至他都不记得他有没有对她说过那个“爱”字,如今重来一世,便是他还是没办法直接说出那个字,至少,他已经懂得如何去表现自己。所以…… 做好事就得让人知道嘛! 所以,当他派人找到那个叫吉祥的孩子的下落后,他立时就告诉了阿愁。 阿愁再没想到,他会把她的事都放在了心上,顿时对他的好感度“噌噌噌”又上了好几级台阶。 于是五月里的一个休沐日,李穆便带着阿愁出了城。 *·*·* 吉祥落籍的那户郑姓人家,住在离广陵城约七十里地外的郑家庄。 李穆那气派的大马车进到庄子里,立时就惊动了乡邻。村长上前一打听,见这是王府小郎驾临,顿时,整个村子里都弥漫起一股“天仙下凡”般的激荡来。 等李穆下了马车,再揭开那幂篱,露出一张如玉雕般精致的面容后,他的脚前立时就跪倒了一片,直叫跟在他身后的阿愁脑海里刷刷地闪过后世一个挺恶心的词——跪舔。 不过,很快她就没那闲情想那些了。当她看到吉祥时,却是惊得她的眼泪顿时就下来了。 那吉祥原是她们四人中长得最好的,偏如今一年多过去了,吉祥不仅没长个儿,看着竟又黑瘦了一圈。一张原就只巴掌大的小脸,看着就像是一个骷髅一般。 见到阿愁时,吉祥眼圈里含着泪,却是看着她那养母,连个眼泪都不敢往下掉。 直到阿愁忍不住先落了泪,又看到她那满是伤痕的手,抱着她哭了起来,她这才终于熬不住也跟着哭出声儿来。 显然,就如当初阿愁所担忧的那样,吉祥遭人虐待了。虽然吉祥总不肯说人坏话,阿愁依旧还是问了出来,这一年里,吉祥竟是过得极苦。除了要伺候家里老中青三代,以及一个三四岁正淘气的二郎,还有正呀呀学语的三郎外,每天家里田里的活,她也一样都不能落下。略有不对,轻则挨饿,重则挨打,却是比慈幼院里还要辛苦。 偏她那养母并不认为自己是虐待了吉祥,只说农村里的女孩都是这样的。最后还是一个邻居老太看不过眼,喝了句:“你说的那是男人,这还只是个孩子!怎的没见你这般对自己生的孩子?”那妇人才不开口了。 依着阿愁的意思,原是想要带走吉祥的,只是吉祥那养母肯了,吉祥却是再不肯,只偷偷以一种缠绵的眼神看着正好也休沐在家的那郑家大郎。大郎看向吉祥的眼神里,也带着种缱绻之意,显然这两小只早已经暗生情愫。 阿愁无奈,只得掏空了自己的口袋,又向李穆借了些钱,希望那郑大娘能够看在钱的份上,多照应着些吉祥。 回程的马车上,阿愁一阵沉默。 半晌,李穆将手放在她的头上,安慰着她道:“你且放心,有我们来的这一回,以后郑家庄的人再没一个敢为难她了。” 阿愁抬头,一脸忧虑道:“这个我也想到了。我担心的是,那个郑家大郎,看上去不像是个有担当的。” 李穆一顿,却是一阵无奈摇头,伸手习惯性地揉乱她的刘海,笑道:“那个吉祥跟你一样岁数吧?这才多大年纪,竟就想到那些了?” 阿愁想了想,觉得也是,便无力地笑了笑。 在吉祥之前,其实李穆也替阿愁联系过果儿的。可因果儿那师傅,柳原柳大家自来就以脾气古怪而闻名,竟是一点儿也不买李穆那王府小郎君的面子,只说学艺期间不许果儿见外人,竟就是没能让阿愁等见到人。 想着苦命的吉祥,想着不知如何的果儿,想着如今天天练着刀功的胖丫,再想着自己,阿愁忽然就感慨起自己的好运道来。至少,自出了慈幼院,她就再没吃过苦头。 想着历年慈幼院里那些孩子们的悲惨遭遇,以及那整个儿已经腐坏掉的慈善局,阿愁忍不住对着李穆一阵感慨。 李穆听了,不禁一阵冷笑,道:“何止是慈善局,如今大唐上下不合理偏又存在着的东西多着呢。偏想要变革一样,便会有无数人站出来拿祖制说话。”又发了句牢骚,“不知与时俱进,迟早是要被时代所抛弃的。” 他的用词,顿时叫阿愁眉尖一跳,抬头看向李穆。 感觉到她看来的眼,李穆立时也意识到,他一时激愤之下用词有些不妥,便装着个无所觉的模样又道:“比如你做的那套化妆笔。你们行会里那些老古董总说,你们老祖宗们只凭着一支毛笔便能行走天下。我却是不信,他们没发现,你那些笔明明比毛笔更好用,也更方便。说起来,不过是大家都习惯了‘将就’二字,觉得一支毛笔也能用,何必多此一举折腾出那么多的笔来罢了。 “还有那坊墙也是。早年打仗时,坊墙倒确实是必要的,可如今天下承平日久,人人都觉得那坊墙堵了路,可就因这是祖制,一个个宁愿私下里破墙开门,也不敢明着拆了那坊墙,只是睁着眼儿装瞎子罢了!” 他的慷慨激昂,果然如愿引开了阿愁的注意力。阿愁小心看看四周,将头凑过小几,对着李穆小声笑道:“你不是对那位置不感兴趣吗?” 李穆长眉一挑,斜眼看着她道:“我虽对那位置不感兴趣,却不是说,我就不能做些什么。”又冲着阿愁招了招手,凑到她耳旁小声道:“那举着大刀在前头喊打喊杀的,都是笨蛋。真正的聪明人,从来不会自己冒头做那种危险的事。” “所以,你是聪明人?”阿愁也拿眼斜着他。 “不,”李穆微笑着坐了回去,“我只是个懒人。” 前世辛苦了一辈子,这一世他可再不想那么辛苦了。不过,他也不想放弃身处高位的那点便利。所以,这一世,他躲在后面做个出谋划策的老二就好。 阿愁斜眼看看某人。 虽然某人装着一脸的悠闲平淡,她却就是知道,这会儿那人脑子里肯定在算计着什么。 第74节 不知怎的,阿愁忽然就想到秦川那个挺恶心的外号来。 狼蛛。 可见,人的灵魂果然是不灭的。眼前这人只是秦川的前世,居然就已经初具一只小“狼蛛”的雏形了——某自以为窥破天机之人暗暗如是想着。 第八十八章·鸡首牛尾 因当初王家母女大闹周家小楼时, 阿愁曾当众放出“豪言”, 她是再不肯抱小郎大腿的, 偏如今她跟李穆之间那非仆非友的关系, 叫她很觉得有些脸疼。因此, 哪怕平时她总于不自觉间惯着那“熊孩子”, 每到休沐日时,她却是再不肯在夫人府以外的地方跟他有半点的接触, 生怕惹来人的闲话。 这让李穆很是无奈。不过, 他也知道, 仅凭着他的身份, 就能给阿愁招来诸多麻烦, 所以他只能体谅着了。 而对于阿愁跟那个胖丫旧友重逢, 李穆其实心里很有些醋意的。直到他发现,因那胖丫每个月只能得着一天的假, 阿愁每到休沐时, 便总会抽空去他的别院看一回胖丫。 于是乎,李穆便发现,这一回,都不用他再用玻璃等物勾着阿愁, 他就能在他的别院里“守株待兔”了。 如今胖丫已经正式跟着那朱大厨学艺了。就像莫娘子总一个发式一个发式地教阿愁一样,朱大厨教胖丫竟也是同样的手法, 除了一些基本功外,也是一个菜式一个菜式的教。于是,每到休沐, 阿愁便总在胖丫期待的眼神下,试吃着她刚学会的菜式…… 不得不说,兴趣才是一个人学习的最大动力。胖丫自小就好吃,可因当初没那条件,叫她连菜刀都没有摸过。如今拜了师,又有了这条件,她便立时就钻研了进去。 当阿愁还是秋阳时,她就不是个挑剔的人,吃穿用度她都辨不出个好坏。可秦川就不同了。打小他就挑吃挑穿。如今变成那不愁吃穿的王府小郎君后,便养得他那张嘴更刁了,所以他才特特给自己弄来个御厨。而,在李穆发现,胖丫能勾来阿愁的同时,他也惊讶地发现,他不过是为了阿愁才提拔的这丫头,竟果然有着一手好厨艺。虽然如今才刚入门,胖丫做出来的菜式竟就已经像模像样了。 坐在自己的别院里,和阿愁一同品着那胖丫新学的菜式,李穆忽然就觉得,自己果然是穿越的,有着一根金手指。不过因着自己那点小心思才在仁丰里置了个别院,却没想到,竟得了这许多种种意料之外的好处。 在李穆对自己的近状深表满意时,阿愁却有点小烦恼。因为,那梳头娘子的行会里,果然如李穆透露的那样,也学着她们这些学徒的模样搞起了什么“排名”。 行会里弄出这个什么“排名制”,原是宜嘉夫人和岳娘子想要激励城中的梳头娘子们奋进的,却再想不到,这件事竟于无意之中,在城里的贵妇中兴起了一阵新风尚。 便如当初邓家老奶奶那孙女所说,城里凡是够身份的人家,原都以自家养个梳头娘为荣的,偏自城里那些梳头娘子们弄出这“排行”来,却是引得城里那些无所事事的贵妇们先是好奇,然后不知怎么的,竟就这么攀比了起来。于是乎,请个手艺好的梳头娘子上门来替自己梳个最时尚的妆容,竟再不是一种有失身份的行为了,而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成了一种时尚…… 这对城里的梳头娘子来说,虽是一桩喜事,与此同时也是一桩大考验。这不仅考验着梳头娘子们的手艺,更考验着各人的眼光和审美。缺了任何一样,她们都得被那些眼光刁钻的贵妇们所嫌弃,便再无法登上那“百名排行榜”了。 而,若说起莫娘子的手艺,可以说,她的根基很是牢固,可坏就坏在,她全然没一点审美眼光。 莫娘子那审美,落伍得已经不是几年的事,而是可以说是几十年的事了。因此,她的主顾才全都是些不肯或不能讲究时尚的寡妇老妇们。 阿愁自然希望她师傅能够生意兴隆,所以总想着以自己的那点心得去点化莫娘子。可每当她跟她师傅提到自己的那些想法心得时,却不想轻则引来莫娘子的一阵侧目而视,重则就会被教训上一顿……什么“还没学会走就想着跑了”,什么“花里胡哨不务正业”等等,郁闷得阿愁直想揪头发。 也亏得莫娘子以为,阿愁的那些想法都是自夫人那里学来的,若叫她知道,这些想法就跟那眉笔一样,都是阿愁自己折腾出来的,不定莫娘子又得像余娘子教训阿愁那天那样,罚阿愁去墙角里站着了。 不过,阿愁在深感“代沟”沟通之难的同时,也不无感慨着这个时代里人们的正直。每当她想要跟莫娘子讨论一些专业知识时,莫娘子总一脸严肃地告诫着她,不要泄露了夫人所传授的“秘技”。便是她无意中提及,莫娘子也坚决不肯去听,因为,“没有得到夫人的允许就偷学,这是一种偷盗行为。”——这不禁叫习惯了后世那盗版满天飞的阿愁很是一阵汗颜。 而,果然如阿愁所担心的那样,“排名制”实施后的三个月里,那百名内从来没有出现过莫娘子的名字。 那时尚一事,原就是那有钱有闲阶级的产物。“排名制”之所以能够兴盛一时,也是因为得了城里那些贵妇们的追捧。而贵妇们的眼光,自是和平民阶层不同的,她们要的是新鲜,是时尚。可莫娘子的主顾多是仁丰里一带下等坊区里的住户。这些家境算不得富裕的妇人们虽然也会追个时尚,可在她们看来,更要讲究个性价比的。那些名字上了“排名榜”的梳头娘子们,动辄就翻倍的梳头钱,不免叫她们有些望而生畏。于是,等三个月下来后,阿愁就发现,其实她是多虑了。虽然莫娘子的生意受到了一些影响,可显然影响并不很大。 真正受到很大影响的,倒是那些原就有名的梳头娘子们。 因着贵妇们之间的攀比,却是叫那些早习惯了老手艺的梳头娘子们一阵叫苦不迭。为了能够吸引住主顾,一个个不得不拿出看家的本事,几乎每一次出工都得翻出一些与众不同的新花样,不然,很快便会滑下那“百名榜”去。 于是,这一年的广陵城里,凡是贵人家里宴客,到场的女宾们无不是争奇斗艳。 那时李穆给阿愁透露过消息,说是岳娘子和宜嘉夫人都有意把阿愁这些小学徒们也一同排进那个榜单去,可到底她们还都是些没名望的小学徒,若是就这么将她们跟那些立业已久的梳头娘子们一起列进那榜单里,只怕一个个还没翻出点浪花就得尸骨无存了。所以,这事儿并没有如李穆所猜测的那样很快得以实施,而是直到来年,行会里做了一番安排后,才将她们放了出去。 阿愁继续认真习艺时,李穆依旧在折腾着他的那些“小玩意”。 八月初十,李穆生辰当天,他借着宜嘉夫人的名头和波斯人合伙开的珠宝行正式开业。店里主打的是各种以玻璃为主要材质的高档摆设和首饰——叫阿愁觉得神奇的是,虽然李穆只是秦川的前世,可他的生辰竟跟她一样,两世居然都在同一天。 而此时的李穆则对“点醒”阿愁一事,已经没了一开始时的执念。 因为他发现,阿愁待他的态度,远不是之前那种疏离的戒备了,而是常常于不自觉中,对他流露出一种家人般的亲昵。便是他知道,其实她依旧只是将他当作一个“熊孩子”,可这种待家人般的态度,则显然也表示着,她应该早就如他所愿的那样,猜到他就是“秦川的前世”了。 只是,即便她猜到了,在她的眼里,秦川就是秦川,李穆就是李穆,他所期待的“移情”,却是始终不曾发生过。 ……也是呢,他的秋阳从来就是固执又认死理的。 她的专情,让李穆心里很是有些五味杂陈。有感动(因为她爱的只是秦川),有失落(同样因为她爱的只是秦川),还有些不安(因为如今的秦川已经变成了李穆),可与此同时,他心头还跳跃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前世时他从来没跟秋阳说过,可其实他心里一直后悔着他们错过的那十年时光。如今一切重来,就如当初那牡丹娘子所说的那样,这是上天给他的机会,他完全可以利用这次机会补足前世的遗憾。 前世譬如昨日,过去也就过去了,只当这一世他们只是初相遇。前世的秋阳那么爱秦川,那么,这一世,他一定也能让阿愁再次爱上自己。这一世,他再不会总冲着个结果去。这一世,他要慢慢地享受着和她相处的时光,他要好好地陪着她,跟她一起慢慢长大…… 别院里折腾出玻璃后,李穆便在宜嘉夫人的地盘上专门设了个制作玻璃的工坊。那工坊戒备森严,轻易不许人进出。倒是阿愁,曾有幸跟着李穆去过两回。 阿愁原以为,玻璃的制作并不难。可事实上,受着当时条件的限制,制作出一块既通透又不变形的玻璃,远没有她所想像的那么容易。直到九月里,徐大匠他们才终于掌握了其中的技巧。可他们能够做出的最大面积,也不过成人一掌宽而已。 于是,九月里,宜嘉夫人生日的时候,李穆送给宜嘉夫人的生日礼物,便是由一块块三寸半大小的平板玻璃所镶成的透明玻璃窗。 而,此时,则又出现了“代沟”。李穆和阿愁都得意于那仿佛不存在一般通透的玻璃窗时,宜嘉夫人和英太太等人却都觉得,应该把那玻璃烧成各种颜色,最好再拼嵌成彩色图案…… 这边工坊里折腾着彩色玻璃窗时,那边别院里银镜的研制工作也不曾落下。 那徐大匠原是制作琉璃的工匠,折腾出玻璃后,他便搬去了工坊那边,专门负责了玻璃的制作生产,那制镜一事,就交到了季银匠的手上。 阿愁不懂制镜的工艺,不过到了冬月里,将近她生日的时候,李穆忽然喜滋滋地拉着她去了他的别院。却原来,季银匠终于做出了第一块能够清晰照出人影且不变形的玻璃银镜,虽然仅只阿愁掌心那么一小块。 见阿愁对着那镜子爱不释手,李穆只笑而不语。等她生日当天,李穆送给她一只锦盒。阿愁打开一看,里面便是那面银镜。只是,此时那镜子已经被打磨成了一面圆镜,且外面还包了一层铜边,若不细瞧,别人都只当这只是一面铜镜了。 趁着阿愁吃惊时,李穆装着个要阿愁保密的模样,再次以他那熊爪子悄悄贴上阿愁的唇,笑道:“你先用着,但不要外传,也别让人看到。这些东西我有大用。” 岁尾时,宣仁皇帝忽然下了一道诏书,只说诸王久不进京,皇帝甚是想念,命天下诸王携着膝下所有十七以下七岁以上的小郎进京“共度新春佳节”。 此旨意一出,皇帝想从诸王子嗣里挑一个继承大统的风声,就这么一下子传遍了大唐上下。 而李穆的“大用”,便是在贺岁进京时,携着那银镜和彩色玻璃作为觐见之礼。 李穆早跟阿愁说过,他对那个位置不感兴趣。可为了利益最大化,他倒很乐意把某个跟他关系亲密之人推上那个高位。于是,他看中了沉稳内敛的二十三郎。 至于李穆自己…… 李穆从没跟阿愁提起过的是,虽然这一世他不打算做那劳心费力的老大,可他也不想沦落成任人摆布的炮灰。所谓“宁做鸡头不做牛尾”,他私心里觉得,广陵王那个位置就很不错,不高不低正正好。 临进京时,李穆颇为自信地对阿愁道:“我就是进京去捞点好处的,很快就能回来。” 而,事实也确实如他所说的那样,他捞到了好处。正月里,京城传来消息,因进献宝镜和玻璃,天家赐了二十三郎和二十七郎各一个四品的伯爵勋,联名的二十六郎则顺带着得了个五品的子爵勋。 一切看似如李穆计划的那般顺利,可叫他没想到的是,他们兄弟三人虽如他所愿的那样被朝野注意到了,可在各得了一个虚衔之外,居然还都被赐了个御前宿卫的实职,从而被皇帝留在了京城…… 那李穆见皇帝多年不肯提立嗣之事,原以为,便是皇帝一时妥协了,肯定还得再挣扎个两回的。却是不知道那一向优柔寡断的宣仁帝受了什么刺激,竟难得地改了作风,雷厉风行起来。既然打定了要过继的主意后,他便来了个“广撒网”。正月的朝觐贺岁过后,除了那些实在看不入眼的宗室子弟们,只要是略能过眼的,都叫宣仁帝各给了个职位,被留在京城养起来以观察品性了…… 于是乎,自带金手指穿越的李穆,在阿愁身上吃了个瘪后,终于也吃了个古人的瘪。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因一路的顺风顺水,叫他多少有些狂妄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写得很不满意,不仅乱,还总陷在一个主题上打转,把原本想写的其他内容都给漏掉了(比如,像读者乙方所说的,我完全把周家小楼里的那些人给忘了,呜……) 本周可能不能日更了,容我好好理一理思路……当然,前面肯定是没办法补上漏掉的内容了,我要看看后面怎么安排,两边的线都不能落下…… 不过,好在现在变得越来越讨厌的廿七郎去京城打他自己的仗了,阿愁可以一心一意过自己的小日子了(男主什么的,要他做什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还有,说说我的设想。也许大家会觉得,最近的阿愁很弱,什么都靠着李穆,虽然这并不是她主观上的意思。不过,不得不说,身边没有任何可用资源的她,如果想要凭着自己的力量站稳脚步,个人认为,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是(资源的不平等,大家懂的)。她要强大起来,不仅需要她自己的努力,还需要外界的助力。至少要有人愿意给她强大起来的机会。李穆就是这样一个傻瓜。有了李穆的护航,她才能平安扎根,然后……在发现真相后,狠狠回击李穆。(所以,哼哼,李穆其实是在为他人做嫁衣裳)。 好了,从下一章开始,阿愁终于可以做回自己了…… 第八十九章·实习 李穆进京后, 阿愁依旧过着她自己的日子。每天上午琢磨各种护肤品——如今她对制作草本面膜很感兴趣, 正在钻研那些中药材;下午则是跟其他四个小伙伴们一起去英太太那里学些提高素质审美的课程——和两位姑姑不同, 英太太对她们的学习从不提任何要求, 竟颇有种“学不学随便”的放任;休沐时, 她便去找胖丫闲聊, 外带当个“试吃员”。 这般自在的日子,直到三月底, 她们当月的月考结束后, 便结束了。 月考完后, 两位姑姑宣布了一个消息:从明天开始, 她们就不用再回夫人府了。白姑姑笑眯眯地道:“师傅领进门, 修行在各人。该教你们的都已经教给你们了, 以后,就要看你们各人的修行了。” 那一早就被招进府来的岳娘子也上前笑道:“从明儿起, 往后的三个月里, 你们都要听行里的安排,由行里指派你们差事。三个月后,行里就再不会给你们安排差使了,得你们自己凭本事找主顾。等到了年底, 只要你们手头上能有三个以上的固定主顾,行里便认可你们可以满师了。” 岳娘子那里话音一落, 阿愁等几个小徒弟们的眼立时就亮成了一片——这就是说,她们终于熬过了学习期,进入实习期了?!只要这一年里表现好, 来年,她们可就是可以独立执业的梳头娘子了呢! 而对于实习一事,其实在阿愁听到李穆向她透露风声时,就已经满怀期待了。 因着眉笔和化妆刷的事,叫如今的阿愁在行会里名声颇有些不好。虽然李穆早放出风声,说那眉笔是他的主意,阿愁只是受雇帮他实现他的想法而已,这依旧叫行里那些守旧之人认为阿愁是个不安分的,是个惯于投机取巧、好高骛远又桀骜不驯的。 而和有着进攻型人格的李穆不同,在做秋阳时,阿愁就是个被动型的。虽然在李穆的庇护下,她只是遭遇到一点小小的非议,她仍是谨慎地藏起了锋芒。跟几个姑姑学妆容时,便是她满脑子都是一些结合了后世经验的体悟,她也再不肯向别人透露半分。 若换作是秋阳,此时不定就得放弃了,可如今的阿愁却是做了不同的选择——她虽藏起了锋芒,却不代表她就妥协了。她觉得,那些守旧的梳头娘子们的意见,其实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市场的反应。 如今她的眉笔和化妆刷问世已经有一年之久了。和梳头娘子们的抵触不同,市井百姓们对这“新生事物”的接受度竟是出奇的高。就如某个贵妇曾跟宜嘉夫人所说的那样:“女为悦己者容,女也更为己悦而容。我原说我手笨,学不来那些精巧的妆容,如今有了这些方便的东西,我竟也能勉力一试了。” 而,随着百姓对眉笔和化妆刷的接受,行会里有些较开明的梳头娘子们,其实私下里也开始偷偷在学着怎么用眉笔和化妆刷。那甜姐儿就曾避着余小仙来偷偷请教过阿愁,那眉笔的使用技巧……只是,就和李穆抱怨的“坊墙”一样,因怕自己成了那“出头的椽子”,大家外表上依旧装着那墨守成规的模样罢了。 和眉笔化妆刷一样,阿愁相信,她于妆容上那些跨时代的感悟,便是得不到行里诸人的认同,只要百姓们能够接受,那些守旧的梳头娘子们终将还是不得不认同的……至于说硬碰硬地去硬顶,那是傻瓜才做的事。 想着终于可以任她施为的实习,心里打着“曲线救国”主意的阿愁,忍不住就是一阵摩拳擦掌。 *·*·* 晚间,等阿愁回到周家小楼,把这消息告诉莫娘子时,莫娘子很是高兴,甚至特意上街买了只烧鸡作为庆贺。 阿愁在宜嘉夫人府上学艺的两年间,周家小楼里租户们也有了一些变化。 首先,是住在倒厦最东间里的李姐母子两个。许是日久生情,去年春天时,李姐嫁给了同在柳家织坊做织工的一个鳏夫,如今母子二人都搬了出去。 其次,是那韩家大姑娘韩枝儿,终于叫她如愿进了贵人府邸——却不是嫁进去的,而是做了富家妾。因为据说她八字合适,能给那户人家生儿子…… 还有原住东厢的郑阿婶一家。 年前李穆进京之前,那郑家老奶奶因感了风寒,眼见着就要不成了,便哭着喊着说要亲眼看到孙女出嫁。那郑阿婶虽然不满意田三,可只要一想到万一老太太真有个长短,她女儿又得耽误一年,便迫不得已地点了头。于是,抢在老太太咽气前,两家急急地办了婚事。可谁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喜事冲的,老太太居然没死成,如今一家子早被珑珠接出去住大屋了。 最后,便是隔壁的乔娘子了。她也退房嫁人了。 那年乔娘子被王府那位九郎君给惦记上后,可是吓坏了。亏得那位九郎君不是什么痴情种子,时间一长就忘了她这么个人。于是,等风声一过,乔娘子立时应了西厢里的宋老娘牵的线,嫁了个老老实实的庄户人家。 乔娘子搬走后,莫娘子就想到阿愁一天大似一天,总不好一直叫她睡在床前的脚榻上。只是,依着莫娘子的财力,她是再没那本事把隔壁也给租下来。 而,她没钱,阿愁却是有钱的。 便如当初的约定那样,李穆每个月都会给阿愁一笔分红,所以如今阿愁其实可以算是个小富婆了。可她却没敢告诉莫娘子这笔钱的真正由来,只顺着李穆对外宣称的那话,说那眉笔是她受李穆所托制成,那钱是李穆给的酬金。 依着阿愁的意思,原想干脆给她们师徒二人买间小宅子的,甚至她把这主意跟李穆提及时,李穆都已经替她在他那别院旁边找到一间特别合适的,只可惜莫娘子为人周正,再不肯用徒弟的一文钱,竟是坚决给否了。 而虽然莫娘子不愿意花阿愁的钱,可阿愁把那钱花在自己身上,她就不好阻止了。于是,如今阿愁便搬进了隔壁原乔娘子的屋里。 穿越来这个世间已经快两年了,阿愁才终于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以及一张属于自己的床。 ——这件事,直叫知道真相后的阿愁耿耿于怀了一辈子。每每想到李穆穿来后就吃香的喝辣的,还处处置田置产置别院,自己居然挣扎了两年才有一张属于自己的床,她就恨不能一小口一小口生生咬死那始作俑者! *·*·* 休沐过后,阿愁等五个小徒弟在会馆聚首时才知道,岳娘子安排她们的差事,是替教坊里的乐户伎户们上妆。 却原来,因着教坊的官方地位,以及行会的半官方地位,叫行里跟教坊之间一直有着固定的合作关系。 就和后世的娱乐业一样,除了那些成名的明星会有专属的化妆师之外,教坊里那些名不见经传的乐户伎户们,一般都没那本事请个专属的梳头娘子。偏这些人上台表演,那妆容又各有要求,于是教坊才和梳头行会有着长期的合作关系。 只是,虽然如今阿愁早已经知道,教坊并不是她所以为的“红灯区”,可这依旧改不了它那半“红灯区”的性质。那些梳头娘子们都自认为是规规矩矩的手艺人,便是于下九流的排行里,其实她们并不比那些乐户伎户高出多少,至少于世俗的观念里,她们觉得自己要比那以色侍人的乐伎们地位要高。 第75节 更何况,这种官派的差事,收入更是要比外头的低上两层。除非迫不得已,一般没有哪个梳头娘子愿意主动去接行会里的这种指派。 就和后世的歌舞会馆一样,教坊的主要营业时间都是傍晚以后,所以,阿愁她们倒是难得地不需要早起,只需于申初前赶到崇文坊的锦奁会馆,然后再由当日应差的梳头娘子们领着她们一同去隔壁的长乐坊。 这不禁叫阿愁想到,她刚来莫娘子家时,莫娘子也曾接过这种需要下午出工的生意。显然,那时候莫娘子为了买下她,曾一度穷困到不得不到行里接下这种指派的生意…… 对于被指派去教坊做工,除了阿愁之外,连一向无可无不可的甜姐儿也都多有抱怨。 阿愁却是立时就想到,她终于可以利用这个机会混进教坊,不定还能叫她跟果儿见上一面。 那永乐坊又被称作章台,坊街两边全都是些歌楼舞馆花街赌坊等等风月地、销金窟。 这里是男人的天堂。街上来来往往的女子们都打扮得格外艳丽,身上的衣着也统统被莫娘子形容为“奇装异服”(虽然以看惯了比基尼的阿愁来说,露出的那一点点脖颈胸脯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这里更是女人的禁区,除非如阿愁等拿着公事对牌,否则,里面的女子一律不许外出,外头的女子也一律不许进入——所以阿愁和胖丫来寻了果儿好几回,都被守坊门的皂隶给赶了出去。 阿愁等人坐着行会里安排的马车进到坊门内后,便是一个个对这地方多有排斥,却也都掩饰不住那好奇之心,隔着那车窗上的薄纱,都偷偷看着坊里的街景。 此时虽然还未到申正,那街道两边的歌轩舞榭里就早已经张灯结彩了。入耳处,全是一片柔软的丝竹之声,以及一处处的莺声燕语。 和别的坊间规整的小二楼不同,这个坊间的二楼几乎都是敞轩式样。那临街的二楼上全都装饰着曲栏。曲栏边,处处斜靠着一些浓妆艳抹的彩衣女子。这些女子,虽没有像后世电视剧里那样招摇着手绢喊着什么“大爷常来”、“大爷慢走”,那如丝的媚眼,那咯咯的娇笑,以及时不时故意丢向楼下行人的瓜子果皮,却是明显透露着同样的邀约之意。 看到这一幕,阿愁还好,到底两世为人,余小仙等人则早胀红了脸,偏又忍不住地抬眼往楼上那一片白花花的胸脯上瞄去。 马车行到坊区中段,便在一个八字对开的大门前停了下来。直到看到那守门皂隶身上穿着跟府衙皂隶一式一样的官衣时,阿愁才终于肯定了,这教坊果然有着官场背影。 那守门皂隶对过对牌后,便放阿愁她们的马车进了教坊的侧门。 虽然这地方名声不好,可到底依旧属于官衙,外头那些寻欢作乐的男子们是不允许进入的。负责带头的梳头娘子对着阿愁等低声咕哝了一句“只要不出那门就没事”后,便催着阿愁等人下了车。 下车后,阿愁还没抬头,就先听到几个声音一阵哗然: “怎么竟只给派来几个孩子?!” “太不像话了!” “越来越不把我们当一回事了!” 她抬头处,便只见眼前是一座小木楼。那木楼前,站着一些妆容夸张的女子和举止轻浮的少年。看到她们下车,那些少年看着倒还无所谓的模样,只楼上的女子们立时就是一阵不满地抱怨。 第九十章·龙套 听到那些女子们的抱怨, 除阿愁外, 余小仙等人脸色都有些不好。 余小仙更是直接愤愤道:“竟还嫌弃我们!若不是行里的安排, 我才不要进这地方呢!” 岳菱儿听到, 赶紧往四周看了一眼, 又扯了扯余小仙的衣袖, 小声道:“且放心,我们只去‘秋实馆’, 不去‘春华馆’。” 阿愁这宅人换了一世也没能改掉多少宅属性, 竟是听不明白什么“春华馆”、“秋实馆”。趁着带她们过来的那个梳头娘子正跟教坊里的管事在接洽时, 她便小声问了众人。 于是, 阿愁这才知道, 虽然那长乐坊是花街柳巷集聚之地, 可其实其中真正属教坊名下正规经营的勾栏酒肆,却是只有两家, 一曰“春华馆”, 一曰“秋实馆”——那秋实馆,差不多相当于后世的夜总会;而那春华馆,便是官营的那啥院了。 直到被岳菱儿等人一阵科普,阿愁才知道, 在春华馆从业的,是妓户;而在秋实馆里从业的, 则是乐户和伎户。因那“伎”字跟“妓”字同音,这些人很是忌讳被人称作“伎人”,而都只自称为“优伶”, 女子为“优”,男子为“伶”——其实就是后世所谓的“清倌人”。 这些人,统统都是卖艺不卖身的。客人们在秋实馆里可以观歌舞,可以宴宾客,甚至可以招优伶相陪,哪怕不规矩地动手动脚,一般教坊里的管事们都不会过问,但唯独不允许出现“夜宿”之事。若有人在馆内犯了规矩,客人会被治以“有伤风化”之罪,那优伶则是会被从乐户伎户中除名,却不是沦为无籍之人,而是直接列入到妓户当中…… 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规矩。虽然“秋实馆”里不允许出现那样的交易,可就像后世的“坐台”一样,暗箱操作依旧是有的。如果有客人愿意为某个优伶花钱,只要花钱买张“局票”请某人单独“出局”去“助兴”,教坊一般也不管那些女-优们“出局”后到底怎么给客人“助兴”…… 便如岳菱儿所说的那样,等带队的梳头娘子跟管事交涉完毕,她们这些梳头娘子们便被分作了两队,一队去了春华馆;阿愁等五个小学徒和另外五个梳头娘子们,则被人带去了秋实馆。 阿愁原以为,那秋实馆该是个什么酒楼戏馆,等她跟着众人从侧门进到秋实馆里,她才知道,这里竟是一个花团锦簇的大花园。除了临街处那座看起来颇为气派的三层大戏楼外,楼后的花园里还星星般点缀着许多大大小小的亭台楼阁,每一处都是一个独立的小型舞台——却是相当于是后世的包厢了。 那三层高的气派戏楼,便是阿愁她们今儿要做活的地方。需要阿愁她们做妆容的,则是今晚要在这戏楼里参演的龙套们。 即便前世的秋阳没有混过娱乐界,她多少也曾听说过,那些跑龙套的群众演员们有时候一晚上要替好几套节目做活动背景板——就是说,她们今儿至少要在这里耗上半个晚上。 这不禁让阿愁想起莫娘子那几次于下午时间里的出工。那几次,莫娘子都是在临近傍晚时分出工,可却都能赶在坊门关闭前回来,且每回还都不肯带她同去。如今看来,显然当时她去的是那春华馆了。 据说,春华馆那边的酬劳要比秋实楼这边略高一成…… 阿愁等人被带进秋实楼后台,便只见眼前是一条长而黑暗的过道。过道的一边是一道通往上方舞台的楼梯,另一边则是舞台的下方,那被隔成一间间暗不透光的大小房间。而显然,前面那些单间都是“名角”们的单人化妆间,那最黑暗的角落里的,才是这些群众演员们的集体化妆间。 虽然此时外头还有着日头,后台里早点起了灯火。等阿愁她们来到最角落里的那间大房间时,便只见里面已经一片灯火通明。房间里,如后世的后台化妆间一样,靠着两边墙壁各放着五张小案。虽然每个小案上都插着两支婴臂粗细的大烛,可只要人略一走动,便只见烛火摇曳,却是跟后世那灯光明亮又稳定的化妆间完全没有半点可比性。 几个老梳头娘子们进来后,都懒得给阿愁等人下指示,便各自随意挑了张小案站定。阿愁等人对视一眼后,也都有样学样地各挑了张小案,然后纷纷打开了各人的妆盒。 照着行会里的规矩,阿愁她们几个如今依旧是学徒身份,所以她们还没那资格拥有一个正式的妆盒,她们如今用的依旧是行会里提供的那种最基本的妆盒。 阿愁这里才刚将各色梳妆用具照着她的习惯一一放置好,便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喧哗。 最先进来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眉眼灵动的女孩。 那女子往房间里看了一眼,便回头对着身后众人抱怨道:“看,果然是给我们用的。” 随着她的话音,房间门口处一下子涌进来十来个少男少女。顿时,那抱怨声几乎要揭翻了屋顶。 那正在房间里看着阿愁等人做着准备的教坊管事听了,立时冷下脸来,回头冲那些人大喝道:“还有没有个规矩了!”又不客气地骂道:“想用好的,等你们自个儿成了大家,混出名堂,自个儿花钱雇那百名榜上的梳头娘子去!这会儿用着坊里花钱替你们雇的梳头娘子,竟还有脸挑三拣四,也不想想你们都是什么东西!还不快着些?!这都什么时辰了,误了上头几位大家的事,最后皮肉吃苦的只会是你们自个儿!” 便有那言语犀利的优伶大声嚷嚷道:“怎的是我们挑三拣四了?以前我们都是听凭您老吩咐的,您老可曾听到我们抱怨过半句?这不是实在欺人太甚了,我们才气不平的嘛!平常不当我们是一回事也就罢了,如今竟愈发的不如了,竟只给我们派来这些个毛都没长齐的!这些孩子,看着就是还在学徒呢!合着这是拿我们练手来了!我们脸被画花了还不要紧,若是有什么不对,到时候误了我们师傅的事,您老不过落上几句埋怨,我们可是要吃鞭子的!” 管事却是一点儿也不为所动,只道:“这是上头定的,有话你们跟上头嚷嚷去。反正这会儿就这么些人了,你们爱用不用!” 又回头对几个老梳头娘子们道:“今儿是小场,就这么二十人,你们每人负责两个便好。”话毕,竟扔下那些依旧吵嚷着的众优伶,就这么背着手自顾自地走了。 所谓“小场”,差不多相当于夜总会里天天都有的日常表演。那“大场”,才是名家的专场演出。那种演出,阿愁等人连给龙套上妆的资格都不够,所以今儿需要她们上妆的,是连给那些大家伴歌伴舞都不够格的龙套中的龙套。 这二十人中,有十四个女子,以及六个少年。 看着那六个少年,阿愁等五个小学徒不由就是一阵面面相觑。 虽说大唐也讲究个“男女授受不亲”,可因职业特性,于梳头娘子来说,给男子上妆倒也不是什么禁忌之事。只是,阿愁她们虽都学过男子的妆容,可因夫人府里执役的大多数都是女子,只少数几个男子,却是要么已经年过五旬,要么就是还未满十四。且这些男子是不能入内宅的,所以阿愁等都只空学了一肚子的理论知识,竟是从来没有真正给男子上过妆。 ——其实李穆在听说阿愁她们开始学男子妆容时,就曾想过要不要去占了阿愁的这个第一的。只是,梳头这种事,于闺房里是一项乐事,可若他就这么叫阿愁来给他梳头,便成了一种役使了。 李穆犹豫时,看出他意图的珑珠只装作无意状,又给他说起两位姑姑为什么从来没有招阿愁等人去给她们梳头的原因来。却原来,这并不是因为两位姑姑不信任阿愁她们的手艺,而是因为世人观念里的等级分明。阿愁等人手艺再好,如今依旧只是没满师的小学徒。若是两位姑姑请了她们来梳妆,于姑姑来说是失了身份,于阿愁等人来说,却是一种不自量力的狂妄了…… 就在阿愁等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时,那五个年长的梳头娘子,已经不客气地先招呼了那六个男伶坐过去。 管事走后,那些年轻气盛的歌伶舞优们原还在那里群情激愤着,直到听到那几个年长的梳头娘子叫人过去,其中早知道这些老梳头娘子禀性的,立时便反应过来,赶紧丢了那牢骚怪话,抢着在那几个老梳头娘子们面前排起队来。 那反应慢的,再凑过去时,便只听那老梳头娘子皮笑肉不笑地对后来者道:“你们也都听到了,我们每个人可就只负责两个呢。” 等老师傅们名下的名额被哄抢一空后,便只剩下了一个男伶和九个女-优。 岳菱儿看看那最后剩下的一个男伶,眼珠一转,便上前对那些因没能抢到老师傅而抱团发牢骚的女-优们笑道:“请姐姐们信我一回,我阿娘姓岳,是行会的行首,我自小就跟着我阿娘学手艺了,一定不会弄砸了姐姐的差事。” 女-优中有人惊讶问道:“你是说,你阿娘是那百名榜上的岳娘子?”见岳菱儿点了头,顿时,便有好几个人向着她涌了过去。其中手脚快的,早抢了岳菱儿面前的方凳坐下,抬头对她笑道:“今儿就让你试试吧,你可别砸了你阿娘的招牌。” 余小仙见岳菱儿这招有用,便也上前一步,大声道:“我师傅是百名榜上头一名的余娘子。” 甜姐儿和林巧儿见了,也忙上前自报了家门,只阿愁依旧沉默地站在那里。因为她们五人里,唯独她的师傅是榜上无名的。 便有人问着阿愁道:“你呢?你师出哪家?” 阿愁微一弯唇角,笑道:“我师傅是仁丰里的莫娘子。” “仁丰里?” 且不说这些人知道不知道莫娘子的名字了,只这属下坊的仁丰里,便叫这些总在富贵堆里打滚的优伶们纷纷露出一种不屑的眼神来。于是,剩下那几个女-优们相互一对眼,便忽啦一下,又开始在余小仙等人面前抢起位置来,只阿愁这里始终是空无一人。 阿愁也不急,依旧笑眯眯地等着那些人最终争出个结果。 于是乎,除了那从一开始就没有参与争抢的男孩外,那些女子中年纪最大的一个败了北。 女子不服地叽咕抱怨着,到底还是站到了阿愁的面前。 那剩下的最后一个男孩见了,便也走了过来。 见男孩向阿愁走了过去,岳菱儿等人或真心或假意的,以一种同情的眼神看向她。 倒是个老梳头娘子,那眼珠转了转,对阿愁笑道:“你该还没做过男妆吧?不如我跟你换。” 只是她话音刚落,分到她手下的那个女-优就已经尖声抗议了起来。 阿愁对那梳头娘子笑了笑,道了声“不用”,便回过头来,开始认真研究起分到她手下的这二人来——事实上,和岳菱儿等人都有意想要避开这些男孩不同,阿愁对于她还没有亲手做过的男妆很有些跃跃欲试。 那男孩约十五六岁年纪,生得浓眉憨眼厚嘴唇;女子却已经二十四五岁了。许是因为常年用着劣质的粉妆,女子脸上的肤质极差,脸上肤色偏于暗淡灰黄,偏脖颈上因不曾受过荼毒而依旧白皙着。且,这女子最大的问题是,她的两只眼睛因眼皮一单一双,看上去就像是生了不协调的大小眼一般。 阿愁观察着这二人时,那男孩只沉默着不开口。那女子似乎因为本身在女-优中地位就不高,被人硬挤开后,她只敢像祥林嫂一般嘀嘀咕咕抱怨个不休,却又始终不敢放开音量,像别人那样明目张胆地四处挑衅。 于是阿愁多少便知道,这女子只是个色厉内荏之人。 她只当没听到那女子的抱怨,问了二人的出场顺序,以及他们将要参演的场合角色后,便让二人先去换了舞服出来。 分给阿愁的这两个,男孩是舞伶,女子是歌伶。那开场的头一支歌舞,竟跟春晚节目一样,是个热热闹闹的群歌群舞,这间化妆室里的所有人都得上场,包括分给阿愁管着的这二人。第二场的曲目,这二人依旧还是要同时上台,为了某个据说挺有名、阿愁却没听说过的歌者伴歌伴舞;第三场,是男孩的群舞;第四场这二人倒是都能歇一歇的;接下来,则是那女子的伴唱和合唱…… 据说,这“小场”的演出一般都在亥正结束。过后,便没阿愁她们什么事了。便是后头那些“包厢”里有客人写局票招那些优伶们去侍候,也不是阿愁她们份内的差事了。当然,一般情况下,也没人会点他们这些跑龙套的去单演什么歌舞。 那女-优还在另一个房间里磨磨蹭蹭换着舞衣时,那个男孩早利索地换好了舞服,在阿愁面前的方凳上坐了下来。 其实要说起来,这男孩的底子并不很差。偏如今他正值那不上不下的年纪,唇边冒着两撇不伦不类的鼠须,加上那乱糟糟欠收拾的眉,以及自以为时尚的别扭发型,叫他整个人看上去都有种形容不出来的疲沓,以至于那原本造型飘逸的舞服,竟也生生叫他穿出一种抹布般的效果。 阿愁盯着男孩的五官一阵研究时,她还没个感觉,那男孩则早被她看红了脸,便悄悄垂下头去。 阿愁眉头一皱,指尖立时推上男孩的额头,道:“抬起头来。” 男孩一怔。 阿愁也是一怔。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因这一年多来在夫人府里的实习,叫她对自己的手艺信心大增,加上那些姐姐们对她的言听计从,叫她在工作的时候,竟也染上了余小仙的毛病,于不自觉中透着种自信的专横来。 见男孩一脸的不自在,阿愁赶紧换了语气,对他笑道:“你若觉得不自在,就把眼睛闭上。” 那男孩倒也听话,立时就闭上了眼睛。 等阿愁所负责的那个歌伎也换好戏服出来时,就只见那艺名叫作思齐的男孩背对着众人,挺直着肩背坐在方凳上。那个看上去不知道有没有十岁年纪的小梳头娘子,则一脸木怔地站在他的面前,似不知道该从何下手一般。而此时,那边动作快的老梳头娘子,都已经在做第二个人的妆容了。 那艺名叫莲枝的歌伎眉头顿时就拧了起来,正要上前抱怨两句,忽地只见那小梳头娘子动了起来。 阿愁回手拿起一把小剃刀,看着思齐的眉道:“我要动一动你的眉,你可介意?” 思齐睁开眼,视线从那把早被阿愁握在手中的剃刀上一扫而过,唇角微抽了抽,便又闭上了眼,道了句“随意”,竟明摆出一副任君宰割的模样来。 莲枝听了,立时上前推着思齐的肩道:“你傻了!怎么能让她那么胡来?!万一她一个失手,叫你破了相,你该怎么办?!” 思齐也不睁眼,只道了句:“该怎么办怎么办。” 莲枝愣了愣,却是不知想到了什么,只恨恨对思齐道了句:“行,算我多管闲事!”便后退一步,又恶狠狠地瞪着阿愁道:“他我不管,我的脸上可不许你乱动!” 说完,便抱着胳膊往不远处的墙上一靠,又变身为一个喋喋不休的祥林嫂了。 从她的抱怨中,阿愁听出,这莲枝似乎认为她跟思齐都是属于那种怀才不遇之人,他们缺的不是本事,只是一个表现的机会。偏她还傻,总不懂得抱大腿……嘚吧嘚吧,听得阿愁一阵脑仁生疼,于是干脆便充耳不闻了。 那莲枝独自抱怨了一会儿,见阿愁和思齐都不搭理她,便无趣地走开,去找其他怀才不遇的人们仇敌忾去了。 第76节 等阿愁做完了思齐的妆容,扭头叫着莲枝时,莲枝回过头来,看到那边已经有三四个老梳头娘子做完了份内的两份工,那些已经上好妆的女-优们早聚在一处无所事事地闲聊了,她的一张脸顿时就拉得老长。 莲枝走过来,见思齐弯着腰,将一张脸凑到烛台下那面支着的仅巴掌大小的铜镜上,顿时觉得,这孩子肯定是发现脸上有什么不对了,便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上前拍着思齐的背道:“看吧,早提醒你了……” 思齐扭过脸来,那张脸,不由就令莲枝的话尾一下子梗在了喉咙里。 眼前的少年,剑眉飞扬,双眼明亮,那略厚的唇微抿着,透着股她从来没在思齐脸上看到过的坚韧不屈——明明还是那个思齐,却似乎又不是那个思齐了。 莲枝是教坊里的老人儿了,当年教坊里没那么多讲究时,全是她们自己动手给自己上妆的,所以她多少也懂得一些妆容的手法。可当她盯着思齐看时,却是除了看出那个梳头小学徒修齐了思齐的眉之外,一时也看不出个什么。偏就这样,叫思齐那原本呆滞平凡的五官,竟一下子灵动了起来。 一向爱碎碎念的莲枝,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是了。 思齐则早扭过头去,看着阿愁忽地一笑,道:“我才明白师傅说的‘意境’是个什么意思。多谢了。”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不由就叫收拾着化妆器具的阿愁眨巴了一下眼——她有听没懂。 那思齐则已经站起身来,给莲枝让出位置,然后转身从聚在门口处的那些已经上好妆和尚未上好妆的龙套们中间挤了出去。 那些正闲话着的龙套们,有注意到他的,在漫不经心看他一眼后,却是忽地又往他的背上看去第二眼。只是,此时的思齐已经挤了出去。 莲枝也在看着思齐的背影。直到他的人影消失在黑暗的过道里,她这才转过头来,上上下下打量了阿愁一番,咂着嘴道了句:“可真是……” 顿了一顿,许是觉得这不定只是偶然,便一旋那彩衣,在方凳上坐了,抬头瞪着阿愁告诫道:“可不许你乱动我的脸。”却又极矛盾地道了句,“行了,动手吧。” 第九十一章·权谋 等做完了手头的活计, 那些龙套们被管事吆喝着赶到楼梯边去候场之后, 阿愁等人一时都闲了下来。 那甜姐儿凑过来, 对着阿愁一阵挤眉弄眼道:“白同情你了, 没想到你竟讨了个巧宗儿。” 如今她们才刚看出来, 为什么那几个老梳头娘子都抢着要那几个男孩了。 虽然大唐的男子也跟女子一样爱臭美, 可比起女子的妆容来,男子依旧是要简单得多。 明明是不愿意在男妆上露了怯的岳菱儿, 此时也不无泛酸的道:“是呢, 偏我那两个都要画花黄, 还要贴花靥。给他们男的做妆容, 可再不需要费这些劲儿, 能省下好多事呢。” 一旁正闲聊着的几个老梳头娘子听到, 其中便有人倚老卖老道:“哟,这才刚头一天你们就想着偷懒了?” 行会里, 沦落到需要接这种生意的, 一般都是那快要混不下去的梳头娘子。那岳菱儿却是岳行首的女儿,加上才刚一歇下来,那几个老梳头娘子们就倚老卖老地使唤着阿愁等人给她们端茶倒水。便是她们看在岳娘子的面子上,没敢使唤岳菱儿, 却也已经叫她很不高兴了。这会儿听那老梳头娘子这般说,她立时扭头冲那接话之人虚虚一笑, 道:“哪里是想偷懒,不过是心里佩服大娘罢了。我们这里才刚给人抹完香粉,大娘那里就已经做完一整套的妆容了。这利落, 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呢。” 大家都是行内之人,便是如今岳菱儿等五人依旧还是学徒,可论起水平来,却是要比那些老梳头娘子们高出太多,自然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五个梳头娘子自始至终都不过是在糊弄差事罢了。 岳菱儿小小地噎了那几个老梳头娘子一句后,那些梳头娘子也不敢再来招惹这几个小徒弟了。正好这时第一场歌舞毕,那些龙套们跑着回来换装了。 而,虽然就舞台妆容来说,只需要于最初化好妆就不需要大动作,只要随时补一补妆便罢了,可随着节目的变动,这些龙套的服饰发式却是也需要跟着变化的,哪怕是如思齐这些男孩子们。 那思齐的第三支舞,是军仗舞。看着他换了一身戎装,阿愁帮他改了早定好的发式后,见还有一些时间,便从妆盒里抓出眉笔,往他的眉眼上略动了些手脚,笑道:“行了。” 于是,思齐再次凑到那铜镜前,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一阵仔细端详,然后回头对阿愁又语焉不详地道了句:“原来是这样。”便听着楼梯下招唤的铃响声跑了。 看着他的背影,阿愁再次眨巴了好一会儿的眼,依旧还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不过,转眼间,她就被可以连着歇上两支曲子的莲枝给缠上了。 莲枝一下台便跑过来急急拉住阿愁,却是一改刚坐上方凳前的不信任之色,反倒是带上了一丝急切,小声问着阿愁道:“你是怎么把我这大小眼弄得一样大的?”又指着自己的左眼道:“我这眼皮上生过一次疖子,之后两只眼看起来就不一样了。你是怎么弄的?能教教我吗?” 在阿愁刚给莲枝上完妆后,莲枝就发现了,她那原本显着一大一小的眼,却是不知道被阿愁用了什么技巧,竟调整得一般大了,且她那张脸,看上去明显要比上妆之前显年轻漂亮。若不是楼梯下响起催促她们上台的铃声,她当时就想要抓过阿愁问个究竟了。也因着这心思,叫她在台上连着出了好几个错,好在那时候台上锣鼓宣天,滥竽充数下,一时倒没被人发现。 之前莲枝像祥林嫂那般抱怨个不休时,就不止一次提到过,她认为,如果不是她眼睛上落下疤痕破了相,她肯定可以出头的。 见她如此急切,阿愁笑了笑,也不计较她之前的种种牢骚怪话,回身指着小案上放着的眼影和眼线笔道:“我用了这些东西……” “这是什么?”不等她把话说完,那莲枝早已经伸手过去,一把抓起那支笔,道:“这不是花间集的眉笔和眼影吗?” 其实这并不是眉笔,这是阿愁新近才刚弄出来的眼线笔。只是,因为主事的李穆如今滞留京城不归,阿愁才没有将这眼线笔拿出去投进花间集罢了。 ——当初李穆提出合伙一事时,除了想要借此拉近彼此间的距离外,也是想着帮阿愁脱贫致富的。可是,很快他就发现,这一世的阿愁虽然换了个壳,其实骨子里她依旧还是前世那个“胸无大志”的秋阳。她之所以同意跟他合伙,与其说是她想发财,倒不如说,她更想借由他手上的资源,折腾出她想要的一些东西罢了。很显然,比起做个富家婆,她更宁愿脚踏实地靠着自己的手艺吃饭。既然她所不愿,他自然更不会强迫于她。于是乎,阿愁便真个儿成了纯研发人员,以至于李穆这一不在家,她连自己新弄出来的东西该交给谁都不知道了…… 虽然这眼线笔一时不能问世,不过,花间集里所卖的眉笔,临时倒也能够充作眼线笔用,不过是因为笔芯配方的不同,可能不容易上妆罢了。 于是阿愁便指鹿为马地胡乱应了一回。 “这些该怎么用?”莲枝巴巴地问着。却是似乎忽地想到了什么,便又装着个可怜模样,对阿愁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们有你们行内的规矩,有些东西是不能外传的。叫你教我是为难了你。可你瞧瞧,我都已经这个岁数了,再混不出个模样,我这一辈子就完了。”又道,“要不,你悄悄的教我,我给你钱……” 阿愁看看莲枝,心里微微一叹,笑道:“我可以教你,也不要你的钱,不过,你得帮我打听一个人,她叫果儿……” 和其他梳头娘子们的鄙帚自珍不同,阿愁并不忌讳将她知道的教给别人,何况,她那些和这个时代不同的妆容理念,愿意接受的人越多,于她来说就越是有利。 等莲枝也上台去了,闲下来的阿愁不由就想起了那如今陷在京城动弹不得的李穆。 李穆原以为,他最多二月里就能回来的,却不想,他、二十三郎、二十六郎,还有那十四郎,竟都被皇帝授了宿卫之职留在京城。且,据说,如今京城人都传闻,将来能够承继大统的未来储君,必定是出自他们兄弟中的一个。 据说,那母族为世家出身的十四郎李秧,如今正得着世家们的支持;母族是书香门第的二十三郎李和,则得到朝中诸多书香寒门出身的官僚们认同;二十六郎李程虽然母族不显,却因他为人豪爽好武,很得军界诸人的好感;至于二十七郎李穆,则因他姨母跟皇后有旧,也颇受一些人看中。 立嗣之事,自古以来就浸透了血水和权谋。既便李穆早说了他对那个位置没兴趣,阿愁则更是深知什么叫作“身不由己”。便是李穆自己无意,他姨母宜嘉夫人也未必没那心思。便是宜嘉夫人无心,她背后的皇后,只怕也更愿意让一个跟她有关系的人坐上那个位置。到时候,只怕就算李穆不愿意,他也不得不被人拱上那个位置…… 虽然李穆总以一张笑脸掩饰着他的不好接近,几年相处下来,阿愁却是比谁都知道,其实这孩子很是重情重义。不仅是他,同样跟她关系不错的二十六郎和二十三郎,其实也都是有情有义的好孩子。可这承嗣一事,却全然不由他们自己做主。作为这几个人里唯一的成年人(?),阿愁心里不得不担忧着,他们兄弟之间会不会因为这件事生了什么隔阂,有了什么心结。偏他们都在京城,她却在广陵城,便是她想要帮忙也帮不上。 因道阻且长,从广陵城到京城,最快也需得走上大半个月。自李穆进京后,阿愁就只收到过他的三封信,且信里什么重要的事都没说,只写了一些京城的风土人情——当然,阿愁也知道,于这个敏感的时期里,他也没办法在信上写些什么要紧的事。 因珑珠新婚,这次李穆进京并没有带走珑珠,而是带了强二狸奴和兰儿香草四人。那强二是李穆身边的总管,所以每回李穆总派着狸奴来送信。可每每被珑珠和阿愁两个盘问起来,那笨狸奴除了与有荣焉地说着他家小郎在京城如何风光,如何因着那首赞他美貌的长诗而受京城人士的追捧外,这孩子竟是一问三不知。 不过,虽然不知道李穆能不能安然度过这承嗣的危机,阿愁倒是知道的,他那赚钱的大业一刻都没有停止过步伐。 且,这熊孩子,在赚钱的同时,还不忘给那些惦记上他那如今日益庞大资产的人挖坑…… 在做出玻璃和镜子之前,李穆就曾给阿愁说过“财帛动人心”的话,且那时候他就已经知道,哪怕他是王府小郎,也没那本事保下这等“宝物”。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将那玻璃的配方上交给了朝廷,又将那利润更大的镜子上交给了天子。而虽说上交了这两样能发大财的“秘宝”,李穆自己也没全然吃亏。一番运作之后,他从朝廷和天家那里要回了他在广陵郡生产销售玻璃和镜子的专营权。 所以,便是他那些藏在别人名下的生意依旧不为人所知,只这两样摆在名面上的生意,就足以叫李穆成为天下最富有的王府小郎君了。而,也因此,叫他招来一阵非议。 城里有人说,那二十七郎只是王府里的一个小郎,父母尚在,他原不该有私产的,这是一种不孝的行径。 不过,很快王府里就有人站出来替李穆辟了谣,只说广陵王夫妇不愿意儿子白辛苦一场,这才特特向朝廷申请将广陵城里的专营权交给李穆。至于李穆,则早就孝顺地表示,父母所赐虽不敢辞,两项生意的进项他却不敢私留,全都又献给了广陵王夫妇——好一个父慈子孝的戏码。 当初,城里传出那种不好的风声时,阿愁曾很替李穆发了一阵子愁。直到狸奴给她带来李穆的口讯,她才知道,这整件事原来早在李穆的算计之中…… 好吧,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那妖孽虽然只是个孩子,却是血管里流着“龙之血脉”的孩子。前世就不懂得什么权谋的阿愁觉得,她好像是白操心了。与其咸吃萝卜淡操心,她还是老老实实先管好自己的事吧。 第九十二章·玩闹 秋实楼里散场时, 时辰早已经过了亥正。好在教坊里也知道, 这时候阿愁她们是出不去坊门了, 便安排她们在教坊里的一个大通铺的房间里歇了一宿——这早已经是惯例了。 第二天一早, 坊门才刚打开, 阿愁等人便各自散了, 只等下午申正时分再回来当差。 等回到周家小楼时,莫娘子出早工还没回来。因择床, 加上教坊里种种丝竹管乐响了一夜, 叫阿愁一晚上都没有睡好, 于是, 她也不管什么白天不能睡觉的禁忌, 倒回她那张小床上就睡着了。 等莫娘子回来, 敲门叫醒她时,已经过了巳正了。 莫娘子略问了一问她昨晚在教坊当差的经历, 见她平安无事, 便笑着将她赶到楼下去找四丫玩耍,她则在楼上忙着准备午饭。 当初阿愁进夫人府习艺没多久,王家师娘就生了,却还是个丫头。这不禁叫王夫子失望到几近绝望了。甚至, 因着楼上韩家大姐被富人买回去做生养妾的事,叫王夫子也动了心, 想着是不是也雇这么个人回来替他生儿子。 他这念头才刚跟王师娘一提,人前一向温婉和顺的王师娘就发了雌威,掐着那文弱书生王夫子的脖子, 泪流满面地喊着要跟他同归于尽。直吓得王夫子再不敢提这话了。而,便是他再不敢提,王师娘却是深深记恨上了,只说他肯定早有贼心,一想起来便要跟王夫子闹上一回。直到如今阿愁进入实习期了,王师娘才渐渐流露出要原谅王夫子的意思。 等阿愁下楼时,就只见招弟怀里抱着她那正呀呀学语的小妹妹,脚跟前蹲着隔壁那如今已经四岁了的三木头,一边跟那孙楠聊着天,一边喂着她妹妹在吃米糊糊。来弟坐在一旁纳着鞋底,四丫和她二姐蹲在天井里洗着衣裳,王阿婆则坐在一张小杌子上择着菜。 见阿愁从楼上下来,四丫从木盆旁站起身,一脸惊奇地看着她道:“咦?你怎么这时候在家?” 阿愁回来时,四丫受命出去买东西了,并没有看到她回来。 来弟接话笑道:“你忘了?她从昨儿起就不用再去夫人府里了,改接她们行里的指派呢。”又问着阿愁:“你们行里派了你什么活计?” 阿愁不禁一阵汗。她和莫娘子一样,都不喜欢把自己的事往外说的,偏这楼里的人一个个都堪比007转世,便是她自己不说,许多事情不过一阵兜兜转之后,终能传到他们的耳朵里。 ——和后世那种“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邻里关系不同,在这个通讯基本靠吼的年代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反而要更为密切。甚至就如孙老心里所认定的那样,很多人都觉得,邻居不过是跟自家没有血缘关系的亲朋。所以,大家都认为,哪怕是邻居家的事,邻居们也都有权利知道…… 想着反正没多久她们肯定也能听到传闻消息,阿愁也不瞒她们,只道:“都被派去了秋实馆呢。” 来弟的眉头一动,看着阿愁的眼眸顿时就亮了一亮。王阿婆则歪头想了想,道:“名字听着有些耳熟,一时倒想不起来那是哪里了。是什么酒楼菜馆吗?” 四丫立时笑道:“酒楼菜馆要她们去做什么?拿胭脂香粉做菜吗?”说着,自己先哈哈笑了起来。 阿愁那笑弯起的眼往众人脸上一一扫去,见只来弟看上去似知道这“秋实馆”是个什么地方,其他人竟都不知道,她便笑眯眯地道了句:“那是戏楼。” 顿时,四丫的笑声一滞,以至于她自己把自己给呛着了。那王阿婆则小小地“哎呦”了一声。喂着小妹妹的招弟那手一抖,勺子里的米糊便这么糊了她妹妹一脸。正跟招弟说着话的孙楠也立时扭头向阿愁看了过来。那正在井台边打着水的盼弟,手里的木桶就这么“咚”的一声掉进了井里。 众人略静了一息,盼弟才“呀”地叫了一声,赶紧跑到墙角处拿了那带钩子的长竿将木桶从井里捞出来。王阿婆则忍不住又“哎呦”了一声;四丫丢开手里正洗着的衣裳就向着阿愁扑了过来;来弟也收了手里的鞋底,两眼闪亮地看着阿愁,抢在众人头前,连声问着阿愁道:“你真进去了?那里什么模样?你可有见到什么名角大家?” 四丫也已经闪亮着两眼扑了过来,压着声音小声道:“你还去吗?下次带上我……” 她话还没说完,那脑勺后面就挨了她阿婆拍过来的一巴掌。 王阿婆则对着阿愁又“哎呦”了一声,道:“可真是的,你们行里怎么把你们这些小姑娘给派到那种地方去了?那里面可没几个正经人,也不怕你们被带坏了……” “阿婆!”给小妹妹擦过脸的盼弟回头对她阿婆笑道:“这又不是阿愁能说了算的。就比如阿爹,不管学里收什么样的学生,阿爹都得教不是?” 王阿婆道:“理儿是这个理儿,可是……”她顿了顿,看向阿愁道:“你年纪还小,去做活计而已,可千万把持住自己,别被那些戏子带坏喽!” 阿愁听了,心里诧异着,脸上则笑着应了。她那么直白地告诉众人,一来是因为这事儿原就保密不了,二来,非本土人士的她,也很想知道市井百姓对她给那些受非议人士服务,到底抱着种什么态度。 想到这里,阿愁才发现,原来两世以来她都是那种极胆小的人,什么事情都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难怪她便是穿越了,也做不了个女主呢…… 见邻居们虽然对秋实馆的优伶们都颇有歧视,不过显然这种歧视并没有波及到她的身上,阿愁悄悄放了些心后,便转移着话题,问着王家大姐道:“这几天就只忙着自己的事了,都忘问了呢,大姐姐的好日子定在哪一天了?” 她不问还好,她这一问,招弟连脖子都红了,却是回手将小妹妹塞进四丫的怀里,转身就进了屋,倒叫阿愁愣在那里,一时很有些搞不清状况。 “噗。” 原和招弟对面坐着的孙楠立时就笑开了花。四丫和来弟也笑了起来。只王阿婆沾着那菜盆里的水往阿愁脸上一弹,笑骂道:“小姑娘家家的,也不知道个避讳,竟什么都敢往外说!看把你大姐姐臊的!” “我说什么了?”阿愁一脸茫然地看向笑软成一团的四丫和孙楠。 同样笑得前仰后合的来弟则伸手推着那二人道:“看吧看吧,我就说她白长着个聪明模样,其实糊涂着呢。” 原本不知在屋里做着什么的王师娘赶紧从屋里出来,从那笑得几乎抱不住五丫的四丫手里接过小女儿,回头带着种怜惜的眼神教导着阿愁道:“婚嫁之事,你个没出阁的小姑娘哪好就这么挂在嘴上说,要被人笑话的。” 话毕,便放四丫她们跟阿愁去玩耍了。 于是,除了还在淘洗衣裳的盼弟,四丫拉着阿愁和来弟,还有把弟弟送回家去的孙楠,就这么上楼去了阿愁的房间。 看着几个女孩上楼去的背影,王师娘叹息一声,回头对王阿婆小声感慨道:“可怜见的,这些小姑娘打小就该知道的禁忌,她竟是一点儿都不知道。” 王阿婆也叹道:“自小就离了家呢,阿莫又是个没当过娘的。”又压着声音道:“同人不同命,听说跟她一同被解救出来的,其他孩子都被亲生父母接回去了,只她没那好命。也不知道是真个儿没找着她家人,还是她家里不要她了。” 王师娘竟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件事,立时问着王阿婆,“阿娘是怎么知道的?” “之前那王大喇叭说的。”提到那被判流的王大喇叭,王阿婆不由一阵感慨,道:“她也是活该,阿愁一个老老实实的小姑娘,哪里碍着她的眼了?竟还特特跑去慈幼院里打听阿愁的这些阴私事儿。亏得她还没翻出什么浪就出了事……” 她话还没说完,王师娘就冲她老娘“嘘”了一声,皱眉道:“阿娘可真是,这些话以后再别提了,阿愁如今大了呢……” 第77节 且不说楼下那王师娘母女二人,只说阿愁。 开了如今专属于她的那间房门,将王家两姐妹和孙楠让进屋后,阿愁便笑道:“我这里可没茶水招待你们,你们随便坐吧。” 阿愁的房间,比莫娘子的房间要略小一些。那正对房门处,是一扇不大的窗户。窗前一张书案,书案前一张高背椅,书案旁是阿愁的床,床尾处是一个衣箱,衣箱旁一个洗脸盆架——这,便是这屋里所有的东西了。 而,虽然阿愁这房间小得都再放不下一张小桌,那坐在床沿边上的四丫和来弟仍是十分羡慕,因为她俩如今依旧睡在一张床上,且那不大的房间里挤着她们姐妹和王阿婆五个人,平常起床时都得分着批次,不然屋里连站都站不下。 “等大姐姐嫁了,我就抢了大姐姐的床,把二姐姐赶去跟你睡。”四丫对来弟发着狠道。 来弟冷哼一声,道:“到时候看谁抢得过谁!” 见她们姐妹跟斗眼鸡似地对上,阿愁赶紧扯开话题,道:“你们大姐姐的婚期到底定了没有?” 顿时,孙楠又笑了起来。坐在高背椅里的她伸手就去拧阿愁的脸,道:“我倒要看看,你的脸皮怎么这么厚,说起这什么嫁啊娶的,竟都不知道脸红!” 四丫立时帮着阿愁,笑话着孙楠道:“怎的就不能提了?难道楠姐姐你以后就不嫁人了怎的?” 却是说得孙楠的脖子也跟着红了,从那高背椅上向四丫扑了过去,笑骂道:“叫你胡说!” 来弟赶紧让开地方,走到阿愁身边,对她悄声笑道:“前儿有人来给这丫头提亲了呢。” 偏这话叫孙楠听到了,她立时一跺脚,骂了声:“你们没一个好人!”便臊跑了。 阿愁站在门口看着她红着脸冲回家去,不由就摇头笑了。想着后世满大街唱着什么“我爱你”、“你爱我”,再看看如今这些连提到“婚期”二字都脸红的小姑娘们……真单纯啊! 偏她正想着“单纯”二字,就听到四丫嘻嘻笑道:“你别光说她呀,那天我可听到,前头宋家大郎说要找人向你提亲呢。” 阿愁那原本弯成月牙状的小眯缝眼儿立时就瞪圆了,扭头看向来弟——那四丫比她要小一岁,来弟却只比她大了一岁,今年才不过十三岁而已! 看着来弟飞快也红了的脸,以及那不自然的神色,阿愁不由就想起,好像打她刚来九如巷的时候起,那老虎灶上的宋家大郎就总跟来弟混在一处玩耍的……这么想着,她眼前不由就闪过当年她跟秦川青梅竹马的往事来。 只是,那时候她好歹十五岁了,这来弟才十三而已……刚才说谁单纯来着?! 她这里分神之际,来弟已经报复地往四丫身上乱拧了一阵后,也转身咚咚咚地跑了。 这会儿屋里只剩下四丫和阿愁两个,她二人才终于可以坐下来好好说话了。 直到这时,阿愁才知道,那招弟的婚期定在了九月里。 招弟今年已经十七了。其实她早在十三四岁时就跟王夫子的一个学生订了亲的,可因王夫子家里只他一个人有进项,且家里孩子还多,负担重,王夫子又是个好面子的,总想着要替女儿备下一份像样的嫁妆,便生生拖了一年。依着王夫子的意思,如今他手头的钱依旧不宽裕,该要再拖上一年,等招弟十八再嫁人的。亏得去年王夫子因想要纳妾的事彻底惹恼了王师娘,叫王师娘如今在家里再不像之前那般温驯,一阵哭闹后,才终于令王夫子不得不改了主意。 “不然,我大姐又得被生生拖上一年。便是我那大姐夫不会说什么,我大姐那未来的翁姑心里不定也要有想法了呢!” 说到自家那个书呆子父亲,四丫一脸的不以为然。却是又凑到阿愁跟前,笑道:“我阿娘的事,还多亏了你呢。之前我阿娘总觉得,她没能给王家留下一个种,是她对不住王家的列祖列宗,所以不管我阿爹说什么,我阿娘都再不敢反驳上一句。可就像你说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没道理我阿爹往田里洒个女娃儿的种,倒指望着长出个男娃儿来。那地肥不肥,许该怪地有问题,播什么种,就该怪那播种之人才是!也是我阿娘如今想通了,这才硬气起来。” 阿愁不由就笑了起来,指着四丫道:“我不过问了个婚期就被你们笑成那样了,你再听听你现在说的话!” 四丫吐着舌尖笑道:“这不是背着人嘛,当着人,我可不会傻到像你那样不知避讳。”又撇着嘴道:“其实我一直都没想明白,凭什么女孩儿家就不能提那个婚呀嫁的。明明一个个长大了都是要婚嫁的,做都做得,说却说不得……” 说到这里,她忽地神色一正,按着阿愁的手道:“拜托你一件事儿。二姐姐的事儿。” “怎么?”阿愁问。 比起一早就订了亲的招弟,如今正值十五的盼弟那婚事则有些不顺。王夫子虽家底不厚,却总自恃书香门第,一般二般的人家轻易不肯去结亲。去年时,由媒人做媒,倒是曾看上某个家里开私塾的。可两家都快要落定了,却是不知怎么,叫那家儿子在某次上门时看到了韩二,于是这桩婚事就这么黄了。 这原也没什么,买卖不成仁义在。偏转眼那户人家就往楼上韩家提亲去了。这也罢了,偏那韩二明明看不上那家的家底,却借口说什么不能坏了盼弟的姻缘给拒了。 这话便有些过分了。盼弟跟那人原只是在议亲,被韩二这么一说,倒像是两家已经定了亲一般。偏这话传到那家儿子耳朵里,那家浑不吝的儿子不怪韩二如何,反倒怪是盼弟拦了他的姻缘,只在外头到处宣扬着盼弟长得如何之丑等等等等,气得四丫带着二木头偷偷去蒙了那人一回黑麻袋。可虽出了气,盼弟长得丑的名声却这么传了出去。 而事实上,盼弟长得并不丑,只是王家的女儿都像她们的爹,生得偏黑了些而已。 四丫叹着气道:“我二姐姐什么情况你也知道,我阿娘托宋老娘帮着寻了门亲事,今儿下午那边就要来人相看。我就想,你能不能帮我二姐姐拾掇拾掇?就像上次你帮我拾掇的那样。” 虽说市井百姓都认为,未满十三岁的女孩儿不该涂脂抹粉,可这却拦不住小姑娘们都喜欢玩那化妆的游戏。且阿愁还是学这一行当的,所以她曾给四丫画过一个妆容,叫四丫很是满意。 阿愁听了,心头不由就是一动。她越来越觉得,自己简直天生就该是个匠人,听到有挑战性的工作便是一阵手痒。 只是,如今她还只是个学徒。便不说她还没满师,这楼里可还有个正经梳头娘子呢。 “这……”阿愁犹豫道,“我师傅……” 四丫看看她,忽地狡黠一笑,却是不提她看不上莫娘子那落伍的手艺,只道:“我阿娘总说,没出阁的姑娘家不该涂脂抹粉,她才不肯给我二姐姐花这个钱呢。倒是你,难道我们几个玩闹,你也好意思跟我要那梳头钱?!” 阿愁眼一亮,顿时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跟着弯眼笑道:“是呢,玩闹而已!” 第九十三章·初战 吃完了午饭, 莫娘子和王师娘等人都照着老习惯去午睡了。 见楼里都没人走动了, 四丫才找了个借口, 悄悄将盼弟给诓上了楼。 直到进到阿愁的房间里, 盼弟才知道四丫打的什么主意, 顿时就涨红了脸。 见她扭扭捏捏, 四丫恼了,咬牙道:“难道你想一直背着个‘丑’的名声?!你后头可还有三姐跟我还有小妹呢!” 阿愁不由就看了四丫一眼, 心里一阵好笑。当年这丫头可哭着喊着说不肯做个女孩儿的, 如今说着婚嫁之事, 竟也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了。 “二姐姐放心, ”她也跟着劝道, “我肯定叫人看不出来你做了妆容。便是实在不行, 大不了你洗把脸去。” 王家几个姐妹中,老大招弟最是沉稳, 老三来弟最有主意, 四丫最为活泼,只老二盼弟看着最无特色,可阿愁却知道,她最是心细, 最会照顾人了。 将盼弟按在窗前的书案旁,阿愁翻出自己那一系列的宝贝, 先是不客气地指使着四丫去老虎灶上打来一壶热水,又问清了王师娘替盼弟准备的见客衣裳,便一边根据盼弟的肤质调配着面膜, 一边在脑海里勾勒着她想要的造型效果。 等四丫打回了热水,见盼弟躺在阿愁的床上,四丫不禁一阵好奇,“你怎么睡下了?”她问着她二姐。 盼弟苦笑道:“你问她呀。” 阿愁也不搭理这姐妹二人,只提着那水壶兑着热水,心里则是一阵暗暗叹息。可惜前世的她虽然经常泡美容院,可对那些美容器具几乎一无所知,便只能似是而非地用一些土法子来扩张毛孔,洁净肌肤了。 那四丫看着阿愁将那一堆散发着中药味的糊糊糊了她二姐一脸,不由更糊涂了。阿愁见自己调的面膜有多,于是便把四丫也拉过来,三人脸上全都抹了面膜。 点起线香后,三人并头挤在阿愁那张小床上。闲聊中,许是想到了之前的事,四丫便忍不住躺在那里咒骂起对门的那个韩家老二来。 “那天我就觉得奇怪了,明明在天井里就能听到我们家里有男客,偏她像什么没听到一样闯进来,且还打扮成那种狐骚模样。我就说她没安好心,偏阿娘跟你们一个个都不信!”四丫冷哼道,“只当别人都瞎了眼,再看不出她那龌龊的心思!她不过是怕二姐姐你抢在她前头结亲,叫她和她那给人做妾的姐姐一样遭人耻笑罢了!” 听她抱怨到这里,阿愁才想起来,那韩柳儿和盼弟一样,如今也是十五岁。于是她好奇问道:“不是向她提亲的人家挺多的吗?怎么到现在都没定下来?” “哼,”四丫又冷哼了一声,“这山望着那山高,到了那山又怕没柴烧。她就尽挑着吧!总有一天,她只能落得她姐姐一样的下场。” 她忽地翻身从床上坐起来,看着盼弟和阿愁道:“我只奇怪着,当初韩枝儿哭着喊着要给那人做妾时,她们家里怎么就不拦着?那韩枝儿是个没脑子的,不知道其中厉害也就罢了,韩柳儿可是一肚子的算计。还有那韩大娘,怎么竟都不管?!那韩柳儿可是一心想往高处飞的,如今有这样一个姐姐,那讲究个门风的人家,谁还敢娶她?谁又愿意家里沾上这样一门不光彩的亲?” 对于这个话题,自认为不是土著的阿愁没敢随便发言。因为在她的认知里,她以为古人并不觉得给人做妾有什么不妥,可事实上,似乎大家都颇有一种“笑妾不笑娼”的倾向。她给戏子做妆容可以,别人都认为这是一种生计,可家里若有人给富人做了妾,市井间则认为这户人家是贪慕虚荣之辈,门风不正之家。 虽然知道四丫这是替自己抱不平,作为姐姐,盼弟仍是教训了四丫一句:“别人家的事,你管那么多做甚。” 四丫忽地就笑了,道:“你这话,可不就是那时候韩枝儿回孙老的话嘛。”又抬头对阿愁笑道:“可惜那时候你不在家,倒没看到那场好戏。孙老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直说韩家败坏了我们周家小楼的风气呢。我只好奇着,韩家大娘被孙老骂成那样,竟也没肯松口。她原不是那种硬气的人呢。” “其实……”盼弟说了两个字后,忽然收住口。 阿愁看看她,顿时扑过去,笑道:“你肯定知道些什么!”——不得不说,就爱八卦的本性来说,其实她真的不比那被判流放的王大娘好了多少。 盼弟抬眼看看她,没出声儿,只暗示地拿手在腹部画了个圆弧。 “啊?!”四丫立时惊呼了一声,却是被盼弟一把给捂住了嘴。 三人听了听隔壁莫娘子的动静,四丫压低声音小声道:“真的假的?!” 盼弟原不想说的,可一时没忍住,到底还是说了。既然说了,她也就不再有所保留了。 于是她也学着四丫的模样盘腿在床上坐了,对二人道:“真的假的就不知道了,反正外头的人都是这么说的。说韩大娘原也是死都不肯同意,可正因为出了这样的事,她才不得不点头的。总不能真个儿逼死自己的女儿吧。唉,”又叹着气道:“韩大娘也是个可怜人呢。” 那韩大娘自来是个绵软的性情,才叫她那两个女儿都长歪了。 阿愁心里默默一叹,又好奇问道:“那韩柳儿呢?她怎么竟也同意了?” 别人不知道,她可是看得清清楚楚,那韩家,真正能做主的,其实是这岁数最小的韩柳儿。 “谁知道呢。”盼弟叹了一声,扭头看看那线香,道:“这东西还要敷多久?” 四丫则好奇问着阿愁:“有什么用?” 阿愁回头看看那线香,笑道:“时间到了。”又答着四丫,“不过是保湿的,外带有一点点白嫩的效果罢了。” “真的?”四丫不太信。等三人各洗了脸,再相互一看时,四丫不禁就惊叹了,道:“竟还真白了一些呢!”又忙跟阿愁讨要那配方。 阿愁叹道:“你别想得忒美了,这只是一时的效果,等明儿就又那样了。”想着后世那些吹翻天的广告,阿愁可不想骗人。不过,她要的原就只是这一时的短暂效果罢了。 等细细给盼弟勾了眉,又着重画了眼,再看时,盼弟那原本有些平淡的五官,却是忽然就显出一点不一样来。具体哪里不一样,四丫虽说不出来,却能感觉得到,她二姐姐真个儿变漂亮了。 于是这孩子激动地抓住阿愁的胳膊就是一阵乱摇,“你到底怎么做的?教教我们!” 阿愁不禁一阵自得的笑。这是她头一次全然依着自己那融合了后世理念的手法给人做妆容。于是,她也不管四丫姐妹两个是不是听得懂,便反转过化妆刷的笔杆,指点着盼弟的脸道:“当今人们都只重个唇妆,竟没人重视这眼妆。要知道,眼睛才是心灵……呃,眼睛其实比嘴更会说话。而且,二姐姐长得最好的就是这眼睛了。我给二姐姐描了眼线后,你看她这眼睛看上去是不是更黑更亮了?还有鼻影,是不是衬得二姐姐的鼻子更挺了?二姐姐的唇原就偏厚,倒不用特别突出唇妆。这就叫作突出优点,淡化……呃,总之,你看看,若不仔细看,应该看不出来二姐姐是上过妆容的吧?” 四丫对着盼弟的脸一阵猛点头。 一直没被允许照镜子的盼弟顿时一阵心痒难耐,正想伸手去拿那倒扣在桌子上的镜子,却是叫阿愁将她重又按回到椅子里。 阿愁一边解着她的长发一边道:“我再给你重新梳着发式,等一下我跟你下楼去,你换了衣裳我再看看,要不要调整些什么。” 等做完全部妆容,阿愁左打量右观察,觉得没毛病了,这才将桌子上的镜子递给盼弟。 当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时,盼弟立时就怔住了,不敢相信地低喃道:“这……是我?!” “是呀是呀,”四丫雀跃道:“二姐姐从来没这么好看过。”又凑到近处看着她道,“连凑到这么近,都看不出来阿愁动了什么手脚呢。”再扭头冲着阿愁一竖拇指,“你真的可以满师了!” 阿愁不由抿唇一笑。不会化妆的四丫就跟前世总看不出她有没有抹口红的秦川一样,其实眼力有限。可不得不说,凭着当今这些粗陋的工具,做成这样的妆容,阿愁自己也已经很满意了。 “走吧,”她笑道,“我们下楼帮二姐姐搭配衣裳去。” 三人回到楼下,王阿婆和招弟都已经午睡起了。见盼弟进来,忙着要去隔壁帮王师娘准备招待客人的王阿婆也没仔细看盼弟,只提醒着盼弟,“一会儿客人就要来了,你赶紧换了见客的衣裳吧。”说着,她便出去了。 那招弟正穿着鞋,因盼弟进来时是背着光的,她一时也没有注意到盼弟有什么变化,只觉得跟在盼弟后面的四丫那挤眉弄眼的神色有些古怪。 倒是依旧拥着被子坐在床上的来弟先看出了什么不对,只愣愣地看着她二姐姐。四丫见状,忙扑到床边,冲她一阵挤眉弄眼竖手指地示意她别吱声儿。 而直到这时,招弟才知道四丫拉着盼弟干什么去了。几人顿时围着盼弟一阵打量,直把盼弟看得抬不起头来。 那王师娘给盼弟挑的衣裳,同样是时下最流行的红配绿。偏王家姐妹都生得黑,那大红色只会衬得她们更黑,更别提那令阿愁眼睛险些抽筋的灾难级翠绿了。 在做妆容前,阿愁就已经知道了这一点,且她也知道,那衣裳是不能换的——因这是喜事,所以必须得大红——不过裙子倒是可以想想办法。 之前她就早想到,和盼弟一般高的来弟有一条藏青色的裙子,因她抱怨那个颜色太老气,所以都没穿过几水。于是阿愁摆着余小仙那种不容别人置疑的强硬口吻,硬是逼着盼弟违了母命,换上那老气的藏青色裙子,又翻出王家阿婆利用那条裙子剩下的一点料子做成的披帛,借着招弟的巧手,将几个女孩儿积年收集的各色绒花,挑了那艳而不俗地缝在那条藏青色披帛上,最后还派四丫去后头周娘子家里偷了两朵红艳艳的石榴花插在盼弟的发间。这般拼拼凑凑,等王师娘那里招呼着盼弟出来迎客时,连王师娘自己看着自己的女儿都是一阵呆怔。 躲在屋里的四丫立时捂着嘴偷笑道:“我阿娘怕是要认不出二姐姐了呢。” 招弟犹豫半晌,红着脸,凑到阿愁耳旁,小声道:“到那天,你……能不能也帮帮我?” “哪天?” 阿愁故意装傻,抬头逗弄着那准新娘,却是换来准新娘一个不客气的脑兜儿。 “你竟也跟四儿一样学坏了!”某人羞恼道。 第78节 直到王家的客人走了,莫娘子才知道阿愁做了什么。 她认真将打扮一新的盼弟看了一回,心里虽诧异着阿愁的能耐,回头依旧还是不客气地把阿愁给教训了一通:“如今你还没满师,竟就这么胡闹起来。若是今儿这事有个什么长短,你怎么向王师娘交待?!” 那王师娘见莫娘子脸色不对,早猜到莫娘子得怪阿愁狂妄了,便瞪了那始作俑者四丫一眼,急急跟上楼来,对莫娘子笑道:“四丫不知轻重,竟白占了阿愁的便宜。虽然阿愁还没满师,到底辛苦了一场,这些钱儿给阿愁买点心吃,算是一点谢礼了。” 这一下,莫娘子不好意思起来了,忙推辞道:“原不过她们小孩子家玩闹罢了,没误了你的正事就是侥天之幸,哪还敢担得这一谢。”却是再不肯收这钱。 两个娘子相互谦让着,楼上楼下都挨了训的阿愁和四丫,不由就隔着那栏杆一阵挤眉弄眼。 阿愁抬头时,却于无意中,对上对面南屋里韩家二姑娘那藏在门缝里的眼。 那眼神,不由就叫阿愁想起当初李穆抢回韩柳儿手里包子塞给她时,那个同样带着阴毒的眼神来。 她又哪里惹着这位了? 对着那门缝下的眼,阿愁挑了挑眉梢。 而虽然王师娘首肯了阿愁的工作,她到底没能逃过她师傅的一顿严厉批评教育加罚站墙角,且一罚就是五天,哪怕三天后,王家喜气洋洋地给阿愁包了个大红封,莫娘子依旧没肯饶了她…… 罚就罚吧。头一次独立给人做了个整体造型的阿愁将头抵着莫娘子房间里的木板墙壁,心里可美着呢。 第九十四章·思齐 第二次进教坊当值, 阿愁等人的待遇立时就跟昨天不同了。 等她们在那间飘着烛油味的化妆室里做好准备后, 昨天还抱怨个不休的优伶们, 一个个都极乖顺地找着昨儿替自己上妆之人, 却是再没有了昨儿那种种牢骚怪话挑剔抱怨。只是, 这忽然平静下来的场面, 怎么看怎么透着种诡异的暗流涌动。 今儿头一个抢着坐在阿愁面前那张方凳上的,是莲枝。紧跟着站在莲枝身后, 以肢体语言强调着存在感的, 是思齐。 莲枝坐下后, 和思齐交换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然后便扭头去观察起旁边的人来。 同样, 旁边左右两张方凳上坐着的人, 也在偷眼观察着莲枝。 阿愁眨巴了一下眼,也和站在她左右的余小仙和甜姐儿交换了个不明所以的眼神, 然后便抛开疑惑, 各自工作起来。 莲枝做完妆容后,站起身来,将方凳让给思齐,却并没有走开, 而是对阿愁道:“昨儿你让我打听的那个果儿,这该是她的本名吧?我问了, 我们第九部里头没有叫这名字的。你可知道她的艺名是什么?” 又解释道:“我们这些人,进了教坊后,师傅就会给起个艺名, 本名就再不会用了。同属一部的人,相互还能打听得出来,若不是同一部的,又不知道个艺名,只能慢慢打听了。” 坐在方凳上的思齐听了,便抬头问着阿愁道:“你要找人?” 于是阿愁便把果儿大概是什么时候进教坊的事给思齐也说了一遍,道:“只听说当时她是被柳大家带进教坊的,改了什么艺名就不知道了。” 思齐沉思了一会,道:“柳司乐是乐坊的头儿,人虽是他看中的,却未必就是他门下的弟子。不过,想来人应该就在乐坊了,只是不知道具体分在第几部罢了。” 直到这时阿愁才知道,虽然原则上来说,教坊里的每个人都要能歌善舞会乐器,可因着各自专长不同,其实其中又细分着乐坊和舞坊的。那位据说看中了果儿的柳原柳司乐,是乐坊的正头儿;叶韶舞叶大家则是舞坊的正头儿。那乐坊管着乐师和歌伎,舞坊则管着舞伎和百戏等等。两个坊下,又根据优伶们的实力分着十八个部。如柳原,就属第一部;莲枝属第九部了;思齐则是属于第三部的。至于果儿等尚在习艺的小徒弟们,一般都在十八部。 思齐道:“虽然不在同一部,仔细打听应该也能打听得到,我也帮你打听着吧。” 阿愁忙不迭地一阵道谢。 因这是第二次替他二人上妆了,且今儿戏楼里的节目跟昨儿一模一样,所以阿愁她们上妆的速度明显要比昨天快了许多。等把思齐的妆容也做齐了,那舞台下方楼梯口的铃声竟都还没有响起。 昨儿乱哄哄抢着时间要上台的优伶们,这会儿一个个都难得地闲了下来,于是众人一边扯着闲话,一边悄悄观察对比着别人脸上的妆容。 昨儿见识过给自己上妆的那几个小学徒的手艺后,这些优伶们顿时便分辨出了给自己上妆之人的手艺好坏。得了好处的,如莲枝,自是不会到处声张,就怕自个儿发现的好处叫别人抢了去。所以昨儿还愤愤不平的各人,今儿全都不吱声了。 而昨儿幸运地抢到几个老梳头娘子手底下的优伶们,虽然因为昨晚忙着演出,加上光线昏暗,一时没让他们发现什么端倪,可今儿见竟没人跟他们抢那几个老梳头娘子,这些原都生着七窍玲珑心的人,立时就发现了不对,再仔细一观察,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特别是那大小眼的莲枝,这般妆容一出来,便是莲枝故意低着头不肯叫人瞧出端倪,这又岂是她能瞒得住人的,于是一个个都以一种火辣辣的眼神打量起阿愁来。 而阿愁她们几个做完了工后,也纷纷观察着别人做出来的妆容。 于是阿愁便发现,甜姐儿做的底妆最是服帖,余小仙的唇妆占着领先。她正要扭头过去跟余小仙讨论她所做的唇妆时,甜姐儿先凑了过来,道:“阿愁,你给那人画的眼妆,可是上次你跟我说的那种法子?看着果然很不一样呢。你再教教我。” 她们这几个学徒里,那甜姐儿是最容易接受新生事物的,也是头一个认可眉笔这种东西的。于是阿愁便先丢开想要问余小仙的话,跟甜姐儿悄声讨论起眼妆的重要性来——就如之前她跟四丫说的那样,这个时代里,人们普遍都更重视个眉妆唇妆,却并不怎么看中眼妆。 她俩悄声交谈着时,余小仙也过来了,道:“我看到你用眉笔在那人眼睛上描补来着。你是怎么想到的?” 比起甜姐儿来,余小仙因受她姑姑的影响,对新生事物的接受度并不高,可她有着一颗工匠的心,只要最后出来的效果好,她倒是很快就能改了固执——这一点,可比她那姑姑强多了。 于是三人便凑在一处,一会讨论着唇妆,一会讨论着眉妆,一会儿又听阿愁议论着她所看中的眼妆。 和心思深沉的岳菱儿,还有那爱装腔作势的林巧儿不同,阿愁、余小仙和甜姐儿,这三人都是那种不爱跟人斗心眼儿的。平常讨论着各自的心得时,三人都是有什么就说什么,偏另外那二人总藏着掖着,生怕被别人学了自己的什么宝贝去一般。而,谁都不是傻瓜,所谓人情来往,总该有来才有往,久而久之,阿愁等三人便渐渐疏离了那自私的两个人,有什么都只是自己私下里讨论了。 对此,自己也不愿意把自己的心得跟人共享的岳菱儿并不怎么在意,她觉得这很公平。 可林巧儿心里却别扭了起来。她不说她只想多占不想付出,倒认为阿愁她们是自私自利,是故意排斥着她,让她们害怕她最终会比她们出色。这般想着,她便更加咬紧了牙关,拼命精进着手艺,只盼着终有一天,她要把所有看不起她的人都踩在脚下…… 因着阿愁“首创”的眼妆,甜姐儿和余小仙都想学。于是,第二天,大家从教坊里散出来后,三人都不回家了,各花了一文钱找了个街边小僮往家里送了信后,阿愁便带着她们去了李穆的别院。 那李穆早就知道阿愁迟早是要搬出夫人府的,所以他也早在别院里给阿愁另置了一套“实验室”。阿愁对此自然毫无异议。她师傅莫娘子虽然认为阿愁“受雇”于二十七郎君是不务正业的胡闹,可因阿愁跟二十七郎君有协议在先,莫娘子便是再怎么反对,也不好叫阿愁违反职业道德毁约,她便只好选择了沉默。 其实李穆进京前,曾借口不放心,想让阿愁代为看顾一下他名下那些产业的,却叫阿愁撇着嘴给拒绝了:“术业有专攻,你花大价钱请来的掌柜,若是不能替你分忧,你还请他做甚?”却是立时就戳破了李穆的用心。 不过,虽然不愿意替李穆做那“管家”,顺便帮着看一看门户,阿愁倒是没有推脱。不管怎么说,胖丫可还在别院里呢。于是,她就只应承下了一个“看门”的职责。 听说阿愁来了,原正在厨房里研究着菜品的胖丫立时便向她师傅告了假,捧着那刚得了师傅表扬的水晶糕去了阿愁的院子。 她进门时,恰正跟同样听到消息请假过来的冬哥撞在一处——虽说那银镜的制作秘方已经上呈了天家,李穆依旧还是把季银匠给留在了别院里。因为除了镜子之外,他还有些其他东西需要心灵手巧的季银匠帮他“研发”出来, 听说没能找到果儿,胖丫沉默了一会儿,安慰着阿愁道:“这事儿急不来,慢慢打听吧。” 冬哥一阵期期艾艾后,道:“那个……在教坊里的,还有猴哥呢。如果能够找到猴哥,他应该会知道果儿姐姐在哪里的。” 直到这时阿愁才发现,她把瘦猴给忘了。却也难怪,瘦猴一直在男院那边…… “是呢,”她忙应道,“等明儿我再托人打听打他。他叫什么名儿?” 胖丫道:“你忘了?他因属猴,就叫猴儿,因他生得瘦,我们都叫他‘瘦猴’的。” 阿愁眨巴了一下眼,冲着胖丫憨憨一笑。事实上,不是她忘了,而是当初略有自闭的小阿愁,根本就不知道这些事。 李穆在自己别院里给阿愁布置的那套院子,可要比夫人府里的奢华多了,竟是一座临着池塘的两层小木楼,楼下是阿愁用来待客做试验的地方,楼上则是里外两套颇为奢华的卧室,外间是起居室,里间的卧室中,更是有着一张奢侈的千工拔步床。 头一次跟着李穆进到卧室里,看到那张拔步床时,阿愁当时就呆住了。她脑海里立时就跃出前一世的往事来——那时候,她跟秦川才刚新婚不久,秦川听说某个老客栈里有这么一张复古的拔步床,便带着她在那间客栈里整整住了一个星期……那胡天胡地的一个星期,便是隔了一世,叫她想起来都忍不住要脸红…… 许是因着这联想,便是李穆早说了她随时可以留宿,阿愁也再没有在这小楼里留宿过。也亏得李穆的别院就在仁丰里,便是她偶尔做实验忘了时辰,也不妨碍她赶回周家小楼去睡觉…… 因此,就算胖丫央着阿愁今晚留下陪她说话,阿愁依旧没肯留宿在别院里。 一夜无话。 次日,阿愁等再去教坊当差时,便再没有前一天那诡异的平和了。原来抢在五个老梳头娘子手下的优伶们,如今也看出了其中的门道,自然是不肯再吃亏了。于是乎,和头一天一样,只平静了一天的顺序,又被打乱了。只是跟头一天不一样的是,这一回,是人人都想抢在五个小学徒的名头下。 这,却是把那五个无人问津的老梳头娘子们给气着了。虽然没人找她们上妆,倒叫她们全都省了事,可这脸面上则就挂不住了。于是次日,几个老梳头娘子便都跑去岳娘子那里告了一状,只说五个小学徒目中无人,不尊长上。岳菱儿则立时反驳道:“又不是我们教唆的,腿长在别人身上,别人爱用谁,我们又管不着。” 岳娘子也道:“你们不用心当差,别人自然不会选你们,有什么好抱怨的。” 五个梳头娘子这才闭了嘴,却是再不敢糊弄差事了。 于是乎,在行会里那些上层梳头娘子们因着“百名榜”而努力奋进时,原觉得跟自己没什么关系的低下阶层梳头娘子们,却是因着阿愁等人的存在,也不得不改了往日的得过且过,纷纷打叠起了精神。 而因着这意料之外的哄抢,叫岳娘子也意识到,几个小徒弟这样下去很容易竖敌。于是她便找那教坊主管出了个主意,让教坊里诸人都依次排好队,每天由行会里的人轮流给他们做妆容。这样一来,既不偏了谁,也不漏了谁,教坊诸人不容易说嘴,梳头娘们也再没了矛盾。 只可惜,岳娘子并不知道后世的一句名言——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于梳头娘子们手里都走过一遍后,众人心里对这派来的十个梳头娘手艺如何,立时便有了个清晰的概念。何况,还有莲枝这么一块特殊的“试金石”。 这么一轮下来,也就跟阿愁学过眼妆的余小仙和甜姐儿还能对付得了莲枝那特殊的大小眼,其他梳头娘子们却是再怎么想办法,终究效果不如阿愁那般明显。 后世还有一句话: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便是莲枝自己藏着掖着,不肯把阿愁教她的眼妆技巧教了人,她那如今终于变得不那么突兀的眼,却是明晃晃地挂在人前的。何况,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她这技巧是学的谁的。 而就如阿愁之前所期望的那样,即便行会里许多人接受不了她那跨时代的观念,妆成之后谁好看谁不好看,用户说了算。于是乎,不管那些老梳头娘子们如何明里暗里指责着阿愁“不遵祖训”,“行为乖张”,却依旧止不住她于悄无声息中,成为众龙套们追捧的对象。 而,因着岳娘子那“轮流”的主意,以及优伶之间那种有好处秘而不宣的诡异心思,以至于阿愁都没有注意到,如今她在教坊底层的龙套中,竟已经渐渐积累起了名声。 *·*·* 那教坊里每五天会轮到一个“大场”。这一天里,平日里在小场当值的优伶们都会休息一天。负责给他们做妆容的阿愁自然也会跟着歇上一天。 等休息过后,又隔了两天,阿愁才注意到,小场的龙套演员里多了个陌生人。直到这时她才发现,思齐竟不在这一组人里了。再一细问,她才从众人那透着酸味儿的话里得知,思齐因最近技艺大涨而被叶大家看中,如今调到一部去了。 虽然思齐说过,要帮她打听果儿的消息,可那到底只是一句话而已。且阿愁觉得,她跟思齐只是工作关系,连朋友都算不上,所以思齐的“高升”,她听过也就算过了,一点儿也没往心里去。 她却是不知道,她的名字则早刻在了思齐的心里。甚至,思齐的“高升”,说起来竟还是因为她的缘故。 那思齐五六岁时就入了行,他虽刻苦,可因天资差异,渐渐地便有些跟不上师傅的教导了。那叶韶舞叶大家也曾点评过他,说他是技巧有余而灵性不足。思齐总不明白何为灵性,于是连他师傅都觉得,这孩子大概也就这样了。 偏最近几场舞下来,他竟跟受人点化了一般,忽然就通了灵性,每每舞蹈起来,动作里都透出一股不一样的气息。 头一个发现他变化的,自是那目光敏锐的叶大家。 一场军仗舞的排练下来,一向待人亲切的叶大家便笑问思齐:“怎么忽然就通了灵窍?” 思齐则老实交待道:“徒弟愚笨,师傅之前总说舞步要讲个‘意境’,偏徒弟总不能理解其中之意。直到那日,梳头行派来的那个小学徒给徒弟换了个妆容,看到镜子里不一样的自己,徒弟才忽然明白师傅以前的话是个什么意思。原来舞什么,就要从心里去感觉自己是什么。以前总舞不好,就是总抓不住要领。后来演军仗舞时,那个小阿愁又帮我换了个妆容,叫我觉得自己好像就是个从军的一样。徒弟是记住了那种感觉,之后就知道怎么舞了。” 叶大家一听就笑了,倒是没有想到阿愁的技艺是如何给思齐带来灵感的,只道是这徒弟开悟的方式与众不同,便道:“那张颠观剑舞而悟字,你是观妆容而悟舞,这也算得是一段佳话了。” 因见思齐是个可以点化的,那叶大家便将他调到身边去了。 部里其他人听说思齐交了这种好运道,便半带羡慕半讥嘲地道:“亏得你竟以这种法子开悟了。那是不是说,以后你每学一个新舞,便要找那个小学徒过来给你做个新妆容,你才能感悟到那支舞里的意境?” 这些人原只是讥嘲的话,却不想思齐竟就是这么想的。于是乎,还没满师的阿愁,在她还不知道的情况下,便已经有了她的第一个忠实拥趸——那后来成为大唐第一军仗舞大家的思齐思大家。 作者有话要说:  感冒了……最近感觉有点江郎才尽了,写不出想要的感觉…… 第九十五章·省亲 因阿愁给盼弟做妆容一事, 叫周家小楼里的女孩子们学妆容的兴趣空前的高涨。 又因阿愁每天只需要下午申时以后出去当差, 于是, 趁着大人们午睡的时候, 孙王两家的女孩们便都会悄悄带着各自背着家人用零钱买的胭脂水粉, 挤到阿愁那小屋里去边玩边学。 胆小一点的, 如孙楠,每回鼓捣完那些脂粉后, 都知道要“毁尸灭迹”, 洗完脸再干干净净地回家去。那胆子大的, 如四丫和来弟, 便干脆直接挂着幌子就下了楼。 好在有阿愁教着, 这二人的妆容都属于淡淡的日妆, 倒不是那么引人注目。 那王师娘见了,却是放过那已经十三岁的来弟, 只抓着四丫一通教训:“妆容虽该学, 可你到底还没到该上妆的年纪,还不赶紧洗了去!” 于是,好几年没听到四丫喊着“不公平”的阿愁,便终于听到四丫又在楼下跳着脚地大喊“不公平”了:“凭什么三姐姐就可以, 我就不可以?!” 王阿婆则忍不住一阵唠叨,道:“早年间, 在我还小的时候,不说女儿家没到十三岁不许沾胭脂水粉,就是到了十三岁, 也只许动胭脂,再不许动水粉。那涂脂抹粉的,都是已经嫁了人的娘子。未嫁的小女儿若也这样起来,周围邻居早戳着她脊梁骨骂‘不庄重’了。亏得你们生在一个好年代里,趁着年轻还能打扮打扮。我们那时候,穿件鲜亮衣裳都会被人指指戳戳……” 被王阿婆唠叨得一阵呲牙咧嘴的四丫一抬头,就只见阿愁正伏在二楼栏杆上,冲她笑弯着眼。 阿愁正笑话着四丫,不妨她师傅从屋里出来,一巴掌就拍在她的脖颈上。再回头时,便对上莫娘子那不赞同的眼。 第79节 莫娘子一手扣住阿愁的脖子,将她拖进屋后,不免又指责了她一番“大胆妄为”等等老生常谈。 阿愁低眉顺眼地听着,心里则忍不住偷偷回嘴——她觉得自己已经够韬光养晦步步为营的了。若世风民情真像她师傅说的那样保守,只怕这会儿楼下的王阿婆就不会感慨“早年间”的事了。 如今师徒相处日久,莫娘子岂能不知道阿愁只是表面看着乖顺,心里只怕另有坚持。只是,她从来不是个会教导人的,对着阿愁,她总有一种心有余而力不足之感。 阿愁一直觉得,莫娘子是那种墨守成规的性情,她却是忘了,真正墨守成规之人,是不会决绝地选择和离,并脱离娘家自立为女户的。 莫娘子与其说是“墨守成规”,倒不如说,她是因己及人。虽然她半点儿都没后悔过自己当年的决定,可毕竟这些决定给她招来许多风言风语和不公平的对待。作为成年人,她自认为自己可以强悍到不去在乎那所谓的名声,可阿愁却只是个孩子,莫娘子实在不愿意她这小徒弟也步了她的后尘。 虽然因为王府那位二十七郎君的庇护,叫别人都以为,阿愁是受命折腾出眉笔等新奇玩意的,可这事儿依旧叫阿愁在余娘子等行会里顶尖的梳头娘子们眼里落下个“哗众取宠”的名声。便是为了阿愁的将来,莫娘子觉得,她也不得不狠下心肠,替她那徒弟收着些缰绳,省得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又弄出什么惊世骇俗的妖蛾子来。这一回,可是再没个王府小郎在前头替她遮风挡雨了。 这般想着,莫娘子的训话不禁更加严厉了三分。 正这时,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阿愁一边三心二意地听着莫娘子的训话,那眼珠儿早不自觉地溜向了紧闭着的房门。 见她这模样,莫娘子不由就给气笑了,伸手就是一指头戳在她的额上,骂道:“我怎么收了你这么个爱八卦的徒弟!” 阿愁吐了吐舌,赶紧拿出当年哄她奶奶的招数,才好不容易哄得莫娘子暂时放了她一马。 见莫娘子转身进了那纸屏风后面的内室里,阿愁到底没能忍住好奇心,便蹑着手脚溜出莫娘子的屋子,伏到那栏杆上往楼下看去。 那楼下的天井里,这会儿正站着一个华衣丽服的女子。因阿愁是居高临下,一时看不到那人的眉眼,单只看到那人插了一头的珠宝翠玉,简直跟波斯人开的首饰铺子里那专用来展示珠宝的假髻一样。 那打扮得如首饰铺子般的女子,正尖着嗓门儿指挥着一个老娘和一个小丫鬟,“仔细别磕着碰着了,不然回去扒了你们的皮!” 明明天井里只多了那“首饰铺子”主仆三人,那喧哗之声竟跟多了一笼子鸡鸭一般。 阿愁正听着楼下那人声音有些耳熟,偏一时又想不起来那人是谁,忽然就只见对面南屋里的韩大娘出来,冲着楼下惊喜叫道:“大妞,是你吗?” 楼下那“首饰铺子”一抬头,于是,阿愁这才认出来,那竟是韩家大姑娘,去给某个贵人府上做生养妾的韩枝儿。 许是这声土气的“大妞”令韩枝儿很是不满,她冲着那韩大娘皱了皱眉,然后才笑道:“是呢,阿娘,枝儿回来省亲了呢。”话毕,便骂骂咧咧地指挥着那个老娘和小丫鬟,提着一堆大大小小的礼包上了楼梯。 等她转过身来,看到阿愁正凭栏往下看时,她那画得如蝉翼一般轻薄的眉头顿时高高一挑,下巴一扬,待扭开脸去,偏又看到她身后那小丫鬟也好奇抬头看向阿愁,她顿时没好气地伸手拧住那小丫鬟的耳朵,骂道:“看什么看?没见过穷人怎的?!” 却是推得那小丫鬟踉跄了一下,她这才冷哼一声,高抬着下巴步上楼梯。 四丫冲着那韩枝儿的背影抛过去一个大白眼儿,回头恰看到夹着书袋刚放学的二木头站在天井里往楼梯上张望,她立时便也学着韩枝儿刚才的模样,伸手一拧孙林二的耳朵,同样学着韩枝儿的腔调道:“看什么看?没见过穷人暴富怎的?!” 阿愁一个没忍住,便“噗”地笑了起来。 此时恰正好那韩枝儿上到楼梯的最上一层。虽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四丫的讥讽,可显然,这会儿那韩枝儿所有的恶意都集中在她的眼里,狠狠向阿愁瞪了过来。 阿愁便收了笑,只一脸无辜状看向韩枝儿。 那韩枝儿自进了豪门后,因受贵人的宠,颇有些张扬起来。她以为她这番回来探亲,这楼上下的邻居们便是不会众星捧月般的奉承她,肯定也再不敢像之前那样不当她是一回事了。偏先是四丫那牙尖嘴利的嘲讽,后又有这人前一向不声不响的阿愁竟也敢跟着耻笑于她! 那韩枝儿自是知道,四丫是王家的异数,自来就爱撒泼,她不敢惹了四丫,想着阿愁不过一个慈幼院里出来的,便挑着那软柿子,对阿愁假假一笑,道:“原来阿愁今儿也在家呢。我听说,楼下三姑娘因为你给梳了个好头才找着个婆家,可是真的?正好我这会儿得空,你来给我梳个头吧,我且看看你手艺如何。若真个儿好,回头我发个善心,把你引荐给我们夫人,好歹也是条财路。” 这话却是一箭双雕了。楼下的盼弟脸色一变,立时转身回了屋,四丫则跳脚喝骂了一句“放屁”。 阿愁却是一弯她那细眯眼儿,扭头对韩枝儿笑道:“这是街上那些长舌妇乱嚼舌头呢,姐姐竟也跟着乱说起来。姐姐又不是不知道,如今我可还没满师呢。给姐姐梳头,便是姐姐肯,我还不肯丢那个人呢。” “你!” 韩枝儿的脸色顿时就是一变。 她正待要说什么,莫娘子忽地从屋里出来,将一个包裹得好好的妆盒子塞到阿愁怀里,冷冷道:“都这时辰了,你还不走?” 阿愁看看太阳,辨得这会儿还早,可莫娘子都这么说了,她只好应了,抱着那妆盒,又斜了恨不能咬她一口的韩枝儿一眼,下楼去了。 身后,莫娘子一本正经地对韩枝儿道:“你阿娘总念叨着你,只当这一辈子再难见面了。如今难得你承了你们夫人的恩典,肯放你回来探亲,还是赶紧地回吧,你阿娘等着呢。” 自进了这院门后,那韩枝儿便口口声声说她是回来“省亲”的,如今莫娘子却故意重重咬着那“探亲”二字。这点微妙的差异,阿愁这“西贝货”可能没听出来,那做贼心虚的韩枝儿又岂有听不出来的,脸色顿时一变。 ——那出嫁的女儿回娘家才能叫作“省亲”,韩枝儿如今只是个妾,便是回家,也只能说是“承了夫人的恩典”回来“探亲”。 莫娘子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韩枝儿,又极具派头地向她一颔首,回身轻轻合了门。 楼梯下,四丫看看莫娘子关起的房门,冲着楼梯上的阿愁竖了竖拇指。 *·*·* 如今已经入了伏,一路走来,因有沿河的廊道遮阳,还有河风吹着,阿愁倒并没有觉得怎么热得难受,可等她一进到教坊戏楼下那间密不透风的化妆间里,便立时感觉到如进了蒸笼一般。还没打开妆盒,整个人就被闷出了一身的汗。 一旁,甜姐儿不禁一阵抱怨道:“别的都还罢了,我就只怕又像昨儿那样,妆容才刚做出来,就被汗水给浸花了。” 余小仙也扭头问着阿愁:“能不能找个什么法子,便是流汗也不容易花了妆?” 阿愁想了想,有些无奈地摇头道:“只怕不容易。” 她倒是想到了后世的京剧脸谱,可除了知道那脸谱用的是“油彩”这么个名称之外,她全无半点概念。 “慢慢来吧。” 她说着话时,忽然感觉到身后似有人在看着她。待她扭过头去,就只见化妆间外面那昏暗的过道里,隐隐约约似站着个人。 因这会儿当值的龙套们还没有过来,阿愁只心不在焉地往那边看了一眼,便又扭回头来。 她回过头,正将妆盒里的化妆刷往外拿,忽然就听得身后一个清亮的声音叫着她的名字:“阿愁!” 阿愁再次扭头,便只见一个人影从那昏暗的过道里进了灯光明亮的化妆间。 那是一个生得白白胖胖的男孩,年纪约在十四五岁左右,偏脑袋顶上如四五岁的男童一般,用红绒绳扎了个滑稽的冲天辫。 那张脸看着虽全然陌生,却隐约中又透着种奇怪的熟悉感。 阿愁看着那人疑惑眨眼的时候,那人已经一下子窜到了她的面前,那神情先是一阵激动,待看清阿愁的眉眼后,那孩子却忽然又犹豫了起来,伸着脖子问着她:“你……真是阿愁?!是慈……”那孩子顿了顿,一双极灵活的眼往左右一瞟,似把个什么敏感的词儿给咽了回去,又道:“你可认得果儿?” 阿愁顿时就是一怔。 白胖少年见她如此神色,便一下子确认了,这正是他要找的人。于是,少年再顾不得周围正有许多双眼睛看着他,扑上来就冲着阿愁一阵挤眉弄眼,一边激动地嚷嚷道:“我是瘦猴呀,你不认得我了?!” 第九十六章·果儿 初见阿愁时, 瘦猴还颇有些不敢认了眼前的女孩。如今见她对“果儿”的名字有反应, 且虽然阿愁的变化挺大, 那一双极具特色的小眼睛却是一点儿没变。瘦猴顿时便确认了, 自己没有认错人。 于是他哈哈一笑, 也顾不得一边还有旁人在看着, 伸手抓住阿愁的胳膊一阵上下乱摇,一边连珠炮般笑道:“我就说看着有些像, 偏又不怎么像, 有心想认又怕认错了。真是女大十八变, 变得我都不敢认了。不过我也不敢认自己了呢, 哈哈……” 阿愁呆了半晌, 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 却是忽地一抬手,手里那化妆刷便这么险险戳上那白胖男孩的鼻尖。 “你……你是瘦猴?!” 也难怪她会不信。在阿愁的印象里, 瘦猴是个瘦得堪比猴儿般的男孩, 加上他最是擅长油嘴滑舌,说话时还总爱挤眉弄眼,当年给人的感觉只“猥琐”二字。可眼前的白胖少年,竟是连眉眼都找不着一丝一毫当年那个小瘦猴的痕迹, 只除了那依旧滔滔不绝的说话方式,以及这习惯性挤弄着的眉眼…… “是我是我, ”瘦猴快活地连声叫着,“你也认不出我来了吧?其实连我自个儿也快认不出我自个儿来了呢。哈哈,我原还不信你这个阿愁就是我认得的那个阿愁, 就想着先来看一眼,结果果然是你。你也变了呢,要不是你这小眼睛,我也不敢认了你呢……” 却又是一串语速极快的唠叨。 他那里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时,门外又进来一个约五旬左右的胖大汉子。 那胖大汉子抬手就在瘦猴脑袋上那滑稽的冲天小辫儿上掸了一记,哈哈笑道:“这是找着人了?” 瘦猴立时回头,冲着那胖大汉子也哈哈笑道:“找着了找着了,”又拉过阿愁,给阿愁介绍道:“这是我师傅,大张牛。” 阿愁一听就惊异了。这大张牛,是广陵城里有名的说书艺人,便是从来没有出入过茶楼酒肆的阿愁都曾听说过这位大家的名号。如今看来,瘦猴竟有幸拜在了这位大家的名下,且这师徒二人的关系看起来就极亲密的模样。 之前阿愁就知道,戏楼里有“大场”和“小场”之分。那所谓“大场”,以后世作比,差不多相当于一出出有着完整剧情的大戏,或者是某个名角大家的个人专场演出;“小场”则有些类似于后世的文艺晚会,其中有或个人或团体的歌舞器乐表演,有截选自那些大场剧目的串场曲艺,也有被称作“百戏”的说书、杂技、口技等等表演。 虽然那些名角大家一般都只会参与“大场”的演出,可教坊同时也规定了,便是如柳司乐和叶韶舞等这样名满天下的大家,每三个月也都必须参与一场“小场”的演出。所以今儿瘦猴的师傅大张牛才会出现在这里。 寻着旧友的瘦猴激动得就差要上窜下跳了。阿愁也是有无数的话想问瘦猴,偏这时候小场的龙套们都过来了。这些名不见经传的小龙套们忽然看到他们专用的化妆间里出现一个名角儿,众人顿时都噤了声。 那大张牛见状,便又伸手在瘦猴那滑稽的冲天小辫上掸了一指头。 瘦猴见了,便一脸得意地对阿愁道:“我跟师傅排在第三场,你若得空的话,也去看看我。今儿我跟师傅上台演双簧呢。”话毕,冲着阿愁又是一阵挤眉弄眼。 待瘦猴走了,那莲枝自认为她跟阿愁关系最为亲密,便头一个跑过来问着阿愁道:“你竟认得六指猴儿?” “谁?”阿愁不解。 “六指猴儿呀!大张牛的关门弟子。”莲枝指着瘦猴消失的方向,忽然反应过来,笑道:“他不会就是你要找的那个瘦猴吧?跟你说的模样也差太多了……”又笑道,“你别看他今年才刚出道,就已经混到一部去了。人都说他得了他师傅的真传,那口条子比他师傅还利索呢。” 说到这里,莲枝却是头一次起了好奇心,问着阿愁道:“你们是怎么认得的?” 虽然不知道教坊里的人是不是也像市井百姓那样忌讳慈幼院的出身,可想着刚才瘦猴顾忌着她才没说出“慈幼院”三个字,阿愁也不愿意多事,便笑道:“小时候认得的。” 莲枝还待要再问什么,那今儿轮到阿愁手下做妆容的龙套就已经不满地将她挤开了,只道:“今儿还没轮到你呢。” 莲枝一撇嘴,扭头对阿愁道:“等你忙完了,得空再帮我拾掇拾掇,别人的手艺我可信不过,我就只信你了!” 说完,也不管她这话给阿愁招来多少仇恨值,便这么踩着舞步出了化妆间,去换她的戏服了。 感觉到那些老梳头娘子们落在她身上那不善的眼神,阿愁不由就叹了口气。她觉得自己已经够藏着掖着的了,可显然她还是做了那“出头的椽子”。面对其他梳头娘们时不时的冷嘲暗讽,阿愁再次深深感觉到,自己果然只是一个工匠的命,勾心斗角磨嘴皮什么的,她好像天生就缺了那样一根弦呢。 万幸的是,如今她得罪的,都是些自己也没什么能力的人。于她来说,最多就是听几句酸话罢了,不伤筋不动骨,倒也无所谓。 只是,莲枝那人…… 想着莲枝,阿愁不由就摇了摇头。虽不知道那一心想要出头的莲枝技艺到底如何,可只冲着莲枝这情商,阿愁就觉得……这事儿悬! 偏莲枝总处处表现得好像跟她是极要好的朋友一般。 一边给今儿分给她的那两个人做着妆容,阿愁一边想着莲枝、瘦猴,还有,朋友。 小时候,秋阳的身边总围满了朋友。那时候秦川总不无嫉恨地嘲讽她交的都只是些狗肉朋友,以至于她总疑惑着,什么才是真正的朋友。再后来,那十年的孤寂里,秋阳在学会享受孤独的同时,渐渐也失去了交友的能力。每当有人主动向她示好时,她总不自觉地想到秦川的那些话,然后便习惯性地先将自己隔离出去,以怀疑的眼观察着对方的友情到底能维持多久。 而人与人的交往,都是讲究个有来有往的。再慷慨的人,在付出到一定程度却看不到回报时,往往也就会选择放弃了。更何况,那十年里,秋阳一直抱着拒绝一切的态度。 如今转了一世,阿愁发现,自己这交友的能力似乎也不比前世好了多少。甚至,她觉得,她竟就跟秦川气极时骂她的那样,不知何时成了个冷心冷肺又自私自利的人。 比如珑珠。如她曾经跟李穆说的那样,一开始时,她并没有当珑珠是朋友,哪怕珑珠对她多有照顾。直到很久以后,她见珑珠待她始终如一(虽然她猜这其中多少有着李穆的因素),她这才开始渐渐接受了珑珠的友谊。 再比如胖丫和余小仙她们,也是在看到她们的真心后,她才那么锱铢必较地一点点释放着自己的真心…… 细数起来,阿愁发现,这一世,能够被她真心认作朋友的,竟只那么寥寥几人。莲枝、瘦猴,甚至包括对她帮助颇多的王府那三位小郎君,严格说来,其实都算不得是她的朋友。 莲枝和思齐一样,大概仅算得是熟人;瘦猴则是曾经的同伴;王府那三位小郎君……只彼此那悬殊的身份,就注定了他们可以当她是朋友,她却只能将他们摆在熟人已满朋友未及的那么一个位置上。 这么想来,阿愁不由就对李穆一阵抱歉。她能感觉得出来,李穆真心当她是朋友,可她却没办法还他以同样的友谊…… 友谊。 不知道别人是怎么定义这个词的,于阿愁来说,能被她认定是朋友的,至少该是她可以百分百信任的人。她却没办法让自己去百分百信任李穆。不仅因为他的身份,也因为他如今愈发突显出来的高智商……前世就被人以高智商在各个方面碾压的阿愁,这一世可再不想重蹈覆辙了。 这般想起来,她果然有些冷酷无情又自私自利呢,明明知道自己回报不了对方同样的友谊,却利用着对方帮自己提高实力…… 于阿愁内心里的一阵自我批评中,楼梯下方候场的铜铃响了起来。 一阵忙乱后,龙套们都上台去了,阿愁这才得了空闲。 第80节 那甜姐儿看看左右,凑过来小声道:“那六指猴儿,就是你跟胖丫要找的瘦猴?看起来一点儿也不瘦呀!” 之前甜姐儿和余小仙曾跟阿愁去过几次李穆的别院,所以她俩都认识胖丫,且也听胖丫说过要找当年小伙伴的事,所以她才有此一问。 余小仙也凑过来笑道:“那大张牛的说书可逗人了。有一次有人请我阿爹去吃茶,我也跟着去了。那家茶楼里正好请了大张牛坐堂,我听过那一回,笑得肚子都疼了。难得今儿他轮到小场,等会儿我们也去台下听听吧。” 阿愁这“西贝货”这才知道,原来教坊里诸人不是如她想像的那样只能在永乐坊里表演,外间酒楼茶肆才是他们真正的舞台,甚至是这些大家们的主要收入来源。反而是永乐坊里那些花街柳巷,很难看到这些大家的身影。也正因为如此,教坊才硬性规定了这些名角们要轮流在小场演出。 依着阿愁原来的想法,她原想趁着这会儿闲下来的空当去找瘦猴问一问果儿下落的,直到听到余小仙的话,她才想起来瘦猴还得上台,于是便只得暂时按捺下心神,等着事后再说。 等到了第三场时,余小仙便果然拖着阿愁和甜姐儿挤到那通往舞台的楼梯下,和其他一些龙套们挤在一处听着舞台上的声音。 瘦猴说过,他今儿要跟他师傅演双簧。听着上面的声音,阿愁便知道,瘦猴应该是前面表演的那个。而叫她惊讶的是,那大张牛长得五大三粗的一个人,竟是学什么像什么。可惜的是,她们不好去舞台上,倒叫阿愁看不到瘦猴的表演。 不过,想着瘦猴一向灵动的眉眼,以及听说如今他已经渐渐闯出了一些名声,便是阿愁心里暂时还不认为瘦猴是个“朋友”,依旧默默替他高兴着。 而替瘦猴高兴的同时,她不禁想到果儿,却是不知道她的近况如何。 四个人里,她也好,胖丫也好,算是平平安安的。那吉祥家离广陵城路远,虽然不能及时通着消息,可因郑家大郎在梅花书院里读书,倒也能时不时报个平安,如今也就只有果儿还不知究竟了…… 阿愁原以为,瘦猴下台后他俩就能捞着机会说一会儿话的,不想瘦猴跟他师傅才刚一下台,那教坊的管事就笑呵呵地给大张牛递过去一叠子局票,却是后头的“包厢”里听说大张牛今儿赶小场,便下局票来请他去说书。甚至还有人专门点了六指猴的名。 那瘦猴见阿愁站在楼梯旁,便冲着她又是一阵挤眉弄眼,比了个“等我去找你”的手势,便跟着他师傅“应局”去了。 而直到戏楼上的戏散了场,阿愁也没等到瘦猴来找她。 她们这些梳头娘子虽受雇于教坊,却并不被允许在教坊里胡乱走动。这边戏一散场,便有管事领着她们去了那专给她们休息的偏院。 别人都和往日一样,进了那大通铺房间里睡下,只阿愁借口天热睡不着,在廊下踮着脚尖往那灯火辉煌的偏院外张望着。 瘦猴叫她等着他,可她不知道戏楼那边散了场后,瘦猴能不能找到她。而直到这时候她才想起来,她还不知道瘦猴是怎么找到她的。听莲枝的意思,应该不是莲枝告诉瘦猴她的下落…… 阿愁忐忑着,不知道瘦猴能不能找到自己时,那院门外忽然就闪进来两个人影。 因房间里其他人都睡下了,院子里没个灯火,阿愁一时也辨不出来人是谁,便悄悄往后退了一步。 她这里一动,那闪进来的两个人便都发现了她。 于是,她便听到一个女孩儿的声音惊喜叫道:“阿愁,真的是你?!” 虽然还没看到人,阿愁却是一下子就认了出来,那声音正是果儿。 “果儿?!” 她忍不住也叫出声儿,便赶紧从暗处冲了出来。 那果儿也三两步冲过来,却是一把就将阿愁抱了起来,咯咯笑了两声,还没说话,便叫瘦猴猛地一把将她二人给分开了。 “要死啊!看招来人!”瘦猴压低声音小声道,“我是没事儿,我师傅帮我打着掩护呢,你叫人抓到,肯定得罚得站一夜的桩了!” 果儿赶紧放开阿愁,又捂了嘴,然后三人猫腰钻进花树丛中,直到在池塘边找了个没人的大石头,果儿这才松开阿愁,就着池塘对岸水榭里泄出的灯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阿愁。 阿愁也就着灯光打量着果儿。 果儿比阿愁大了一岁,今年正十三。她原就生得凤眼长眉,如今长开了的她,竟生得愈发地眉眼飞扬。只是那个头儿看着倒像是没怎么长一般。 “果然变好看了呢,”阿愁还没发表感慨,果儿便先抬手摸着阿愁的脸感慨道,“原当你是个丑丫头,这才两年没见,长开了,变漂亮了呢。” “是吧是吧,我也说她长开了。”瘦猴挤过来笑道。 阿愁则对果儿弯着眼道:“你倒没怎么变呢。”又对瘦猴和果儿二人道,“我和胖丫都知道你俩在教坊,我们都想找你们来着,可教坊这边门禁森严,一般人都进不来,只我因着行里的派遣才能进来。可就算这样,想打听你俩也不容易。我托了人,却回我说,只知道你们的本名很难找到。我原想着这事儿只能慢慢来,再没想到,竟是瘦猴先找到了我。” 瘦猴立时笑道:“得亏了如今你有了名气,连我都听说梳头行会里有个叫阿愁的小梳头娘。我就想着,谁没事儿会跟慈幼院里那些王八羔子一样,给人取那么个不吉利的名字,只怕这个阿愁就是我认得的那个阿愁了。我原想过来看一看也缺不了一块肉,谁曾想,竟真就是的!” “啊?”阿愁一听就歪了头,“我什么时候有名了?我倒听说你如今很有些名气呢。” 瘦猴哈哈一笑,便把思齐观她的妆容悟舞之意境的话给说了一遍。 他那里话还没说完,果儿就急切地打断了他,问着阿愁道:“这么说,你跟胖丫在一处?吉祥呢?因我们几个我是头一个走的,我以为我们这一辈子再遇不上了呢。再想不到,如今你竟成了个梳头娘子……” 于是,二人一阵互诉离情。在阿愁说了胖丫和吉祥还有冬哥的事后,果儿和瘦猴也各说了自己的事。 那瘦猴当初也是被柳大家看中的,别人都只当他会和果儿一样拜在柳大家门下时,柳大家却是将他推荐给了大张牛做弟子。 那大张牛许是职业原因,生来开朗幽默,瘦猴又是个会看人眼色的,师徒二人相处得甚是融洽。加上瘦猴是个苦孩子出身,也懂得自我奋进,他师傅又愿意给他机会,这才令他小小年纪就闯出了名声。 而和他相反的是,拜在柳大家门下的果儿,却因柳大家的脾气古怪而一直受着严苛的对待。别说是什么上台的机会了,明明那柳大家是以琴技闻名大唐,可直至如今,柳大家竟都没让果儿碰过一回琴。且,那柳大家像是一心想要赶果儿出师门一般,不是指使她跟这人学琵琶,就是指使她跟那人学舞蹈,“竟都是不务正业!” 果儿颇有些泄气地道:“我想来想去,只怕是因为我不懂得像瘦猴或者丽娘那样讨好师傅,师傅才厌弃了我。” 直到这时,阿愁才想起来,那个看起来颇有心计的丽娘也在教坊。再一细问,她才知道,丽娘拜在右司乐白冼明白大家的名下,跟果儿竟依旧是竞争的对手。 果儿自哀自怜时,瘦猴冲着阿愁一阵挤眉弄眼,小声道:“那白大家总想把柳大家从左司乐的位置上挤下去,偏技不如人,如今就借着徒弟打压果儿呢。偏柳大家都不管果儿,任由他们那么欺负着果儿。” 阿愁沉默了一会儿,对果儿道:“我是行外之人,不敢说我的想法对错。只是,我觉得,柳大家让你学那些东西,应该不是厌弃了你,反倒是看重你的意思。说起来,我不过是个梳头娘子,可我还要跟人学画画,学调色呢。所谓殊途同归,想来歌舞器乐也都是相通的,柳大家让你学那些,只怕是想让你把根基扎得更牢固的缘故。” 果儿听了不禁一怔,似想到什么一般,忽地垂下头去。 那瘦猴便插话问着冬哥的近况。 于是阿愁便笑着把冬哥的事也说了一遍,道:“倒是你俩好运气,都遇到一个好师傅。” “你师傅对你不好吗?”瘦猴问。 阿愁赶紧摇头,道:“我师傅当我是亲女儿一样呢。不过,”她看看依旧怔怔想着什么的果儿,笑道:“我师傅跟柳大家一样,脾气有点古怪就是了。” “对了,”她回头对瘦猴笑道:“你为什么叫六指猴?” 瘦猴哈哈笑道:“我拜师的时候,我师傅拿巴掌扣在我脸上,说我的脸只有他六根手指那么宽,就给我起了这么个名儿。”又指着果儿道:“你猜,如今她叫什么?哈哈,伊人!‘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她这凶婆娘居然叫伊人……” 那“凶婆娘”这时已经回过神来了,立时伸手便在那“多一指的猴儿”身上一阵乱拧。 瘦猴一边躲着果儿的手,一边笑道:“当心把我拧恼了,下次就不带你出来了。” 却原来,如今瘦猴大小也是个“角儿”了,教坊里待他颇为宽松,倒是没有满师的果儿,行动颇受限制,今儿她能过来,便是瘦猴给支的招儿,将她“偷渡”过来的。 三人这般嘻嘻哈哈说笑着,直到天际泛了白,各处的歌舞之声渐歇,又各自约了下次见面的时间,这才依依不舍地散了。 第九十七章·满师 瘦猴说阿愁是因思齐悟舞的事而在教坊里小具名声的, 阿愁其实并不相信。直到几天后, 思齐跟着叶大家来赶小场, 特特求了那教坊的管事, 安排阿愁去给他做妆容, 然后阿愁又在思齐那里遇到闻讯过来看热闹的叶大家, 她这才知道,思齐的话竟是真的。 也是直到那个时候, 她才知道, 她头一次给思齐做妆容时, 思齐那两句语焉不详的话是个什么意思。 之前思齐跟叶大家说他是从阿愁给他做的妆容上“悟破禅机”时, 叶大家还真不信。她觉得思齐只是功到自然成的缘故, 妆容最多只是一个契机。直到阿愁给思齐做完妆容, 叶大家过来看了一眼,却是忽然就发现, 阿愁做出来的妆容, 跟别人做的妆容颇有些不太一样的地方。 思齐今儿要表演的,是经叶大家重新编排过的军仗舞。所谓军仗舞,原是一种军前助威的舞蹈。以思齐如今这年纪来说,他的形象总给人一种青涩有余而锋芒不足的感觉。可经阿愁的巧手一妆扮后, 叶大家便发现,眼前站着的, 竟仿佛就是个历经过战火锤炼的少年将军一般,那眉梢眼底,处处透着股刚毅之气。 若说只这一个妆容, 叶大家许还不觉得这有什么,偏思齐首次领衔的军仗舞过后,他还要给叶大家配舞。 那是一支根据汉乐府改编的《陌上桑》。叶大家自然是扮演那千古美女罗敷了,思齐则扮演那“脱帽著帩头”的少年。因阿愁觉得他那舞服像是儒裳,便把思齐给打扮成了一个读书郎。 于是乎,上一场表演里还是眉眼锋利的将军的思齐,于这一支舞里,则成了个翩翩读书郎……明明同一个人,因妆容的改变,竟令思齐整个人的气质都不一样了。虽然这里面有思齐自己的理解感悟在其中,可不得不说,那其貌不扬的小梳头娘的手艺,也确实有可以说道之处。 叶大家从来不吝于提携后进,便大大地夸了阿愁两句,甚至还特特让阿愁也帮她做了一场舞的妆容以示鼓励。 于叶大家来说,这只是个鼓励,可于阿愁来说,却是得了无数的实惠。从七月起,她便再不是跟其他梳头娘子们一样挤在那间密不透风的化妆间里给那些龙套们做妆容了,许多常驻小场的二三流名角们听说她曾给叶大家做过妆容后,都过来点着她去服务。 不仅是她,余小仙等人也渐渐在教坊里混出了名头。 虽然照着行会里的计划,是要将她们五个放在戏楼里“实习”三个月的,可到了八月时,她们五个就因频频接着那些有些分量的名角儿们的“点单”,而再顾不上戏楼里那些龙套们了。 见她们几个等于是提前完成了任务,岳娘子便不再限制着她们每天都要再回戏楼里去工作了。又因她们各自也有了各自固定的客源,于是,九月里,在行会选人去京城参加今年的锦标赛事之前,行里提前三个月承认了五个小学徒的满师资格,且还给各人都发了执业的“照牌”。 于是乎,才十二岁半的阿愁,便这么着,成了广陵城里有史以来年纪最小的梳头娘子。 拿着属于自己的“照牌”,阿愁看看喜气洋洋的岳菱儿和余小仙,高兴之余,又难免有些暗黑地觉得,之所以提前让她们满师,大概也因为要送这二人进京去比赛的缘故。 ——是的,今年的梳头行会锦标赛事,行会里决定从她们这五个小徒弟里抽两个人去参赛。 且不说阿愁是这五人里年纪最小的,只依着她的身家背景,就肯定比不过岳菱儿和余小仙,所以,即便她也想去京城开开眼,却是再没那个可能的。 于羡慕嫉妒中,将余小仙和余娘子等人送上进京的客船后,阿愁便开始了自己的职业生涯。 虽然才刚满师,阿愁就已经有了三个固定的客户。除了思齐一个男子外,另外两个都是广陵城里颇有些人气的女-优,一个是以月琴著称的方三娘子,一个是以西域旋胡舞著称的、有着一半胡娘血统的碧珠儿。 除此之外,阿愁还有个不定期的大主顾——叶大家。 不过,和思齐他们找阿愁做的都是舞台妆容不同,叶大家找阿愁做的都只是些日间妆容。且,做完妆容后的叶大家也不是如阿愁所猜的那样,是要出门或者会客。于是,几乎所有人(包括阿愁自己)都认为,叶大家之所以请阿愁,只是在提携后进罢了。 因阿愁那三个教坊里的常客需要她做的都不是日妆,叶大家也只是隔着十天半个月才会叫她一次,所以阿愁倒不用跟莫娘子一样每天赶早。 且不说叶大家就是广陵城里教坊中的“一姐”,就阿愁那三位常客,名气虽比不上叶大家,至少也算得是二三线的明星了。而就跟后世的明星们一样,每每有人请思齐他们去什么酒楼茶肆坐堂演出,不仅仅他们自个儿享受着那酒楼茶肆里专车接送的待遇,连替他们服务的阿愁,居然也跟着混了个可以报销车费待遇。于是,秉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宗旨,阿愁便包下了楼下刘大的骡车。 这些,在知道教坊里诸人行事规矩的阿愁看来,并没有什么,可在周家小楼乃至于九如巷邻居们眼里,整日里车接车送,且还跟那些闻名广陵城的“明星”们“称兄道弟”的阿愁,便这么着一下子“高大上”了起来。 若换个真正的未满十三岁的少女,不定真就得这么飘飘然起来了,可阿愁到底是两世为人。且不说她原就是个成年人的壳,便是她那师傅莫娘子,也再不许她翘了尾巴的。所以,她这里越是混出点名头,莫娘子就越是觉得她得给阿愁勒紧了笼头,省得叫这孩子得意忘形之下长歪了…… 也亏得阿愁不是莫娘子的亲生女儿,叫她在教训阿愁时,多少还有些顾忌,不然只怕她就得是另一个秋阳奶奶了。 所谓“至亲者至疏”,前世时,阿愁总不敢让秋阳奶奶知道她的真实感受,所以每每只能选择隐藏自己。这一世,她却是再不想活成当年那模样了。 于是,她找了个机会,跟莫娘子促膝长谈了一回。 “……我知道,师父这是在担心我会招人非议,担心我会走上一条艰辛之路。可这世间又有哪一条路是容易走的呢?您担心我年纪小,考虑问题不周全,其实我已经很小心行事了。我从来就不是一个胆气很壮的人,在做任何事情之前,我都已经是衡量了再衡量的,直到把所有危险都降到最低,我才会去做。师傅您信我,我一定能护好我自己的。而且,我不仅要护好我自己,我还要护好师父您,令师父您以后的生活都衣食无忧。” 阿愁看着莫娘子的眼神,全然不像个未满十三岁的女孩。那眼神里透出的沉稳和深思熟虑,不禁令莫娘子一阵动容。 直到这时莫娘子才发现,许是因为阿愁生得比同龄人都要娇小,便总叫她觉得阿愁是个孩子。可她却忘了,阿愁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她小小年纪就经历过太多的磨难,显然她的心性比她想的要坚强得多。甚至她看待某些问题的看法,也比她这做师父的要深刻而透彻…… 也是直到阿愁说着她的胆小,莫娘子才惊觉到,其实她也远没有自己所以为的那般坚强。当年她之所以选择和离,与其说是她主动的选择,倒不如说是她被逼到忍无可忍之地。甚至之所以立女户,也是因为当时她已经退无可退……如今想来,其实一切都不是因为她本身有多勇敢,一切都只是因为一个“不甘心”,以及一个不肯委屈自己的倔强罢了。 其实,当初阿愁给她讲解她对妆容的某些想法时,莫娘子心里并非一无触动的。只是,作为一个过来人,她更习惯于因循守旧,认为只有跟别人一样才是最安全的生存之道——就如同她明明只是和离,却总把自己打扮成寡妇一样。因为她知道,她的背后没有任何可依靠的人和东西,她只能如此小心翼翼地选择泯灭于众生…… 她一直觉得,自己这样的选择是对的,直到听着阿愁的这一番话,莫娘子才惊觉到,其实她只是在逃避…… 看着蹲跪在面前的阿愁,莫娘子眼神一阵闪烁,然后默默叹息着,将手放在阿愁的头上。 这,算是师父默认妥协了吗? 阿愁抬头看着莫娘子,然后笑了。 她侧过头,将脸贴在莫娘子的膝盖上,缓缓又道:“师父您放心,我一直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也知道我要的是什么。我要的从来就不多,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家,哪怕它是租来的;有自己喜欢做的事,哪怕发不了财;生意也不用太好,每天忙得过来就成;闲暇时,有友善的邻居可以八卦,有要好的朋友可以说话,谁也不嫌谁没出息,每天只这么平平淡淡的、踏踏实实地活着,这就很好了……” 前世时,这就是她的心愿,一个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过的心愿。 秋阳头一次意识到自己想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时,是秋阳奶奶在看到她的成绩单后,对秦川说,“你不能总这么惯着她,得多给她一些压力”的时候。那时候,她忽然就逆反地想着,她为什么要承受这些压力?就为了成为秦川那样的人?可她明明只是一只草鸡,奶奶再怎么逼迫,她也成不了秦川那样的凤凰…… 她这么跟秦川说时,秦川笑话她这是“胸无大志”。为了这四个字,她曾跟秦川生过一阵子闷气。难道想成为一个平凡的普通人,便是没有志气?难道只有一心往上爬,才是“有志气”的表示?!这世上是有秦川这样的天之骄子,可又有几个人能成为那样的人?更多的人,这一辈子都只是一个普通的、平凡的、不起眼的小人物。与其不自量力地好高骛远,不如脚踏实地,认认真真做个普通人,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成为自己的最好。这,难道就不是志气?! 可惜的是,那时候的她太过于胆小,一直没敢把藏在心里的这些反驳跟秦川和奶奶说过。 那时候,秦川给了她豪宅,给了她无数的奢侈品,可其实她的心一直都在虚虚地悬浮着,因为她知道,这不是凭她自己的能力得来的,一切都是虚幻的,只要那给予她这一切的秦川轻轻一挥手,一切也就不在了。 第81节 比起当年的豪宅,阿愁觉得,隔壁那间几乎转不开身的、租来的小房间,才更是她真正意义上的家园…… *·*·* 许是那一番话起了作用,之后,莫娘子待阿愁便再不像之前那般的严厉了。甚至,之前阿愁在练习什么新妆容时,莫娘子总会默默走开,如今她则时不时地站在一边看着。 直到几天后,莫娘子和金兰娘子还有柳娘子三人借着去圣莲庵上香之际再次聚首,阿愁看到柳娘子的妆容,这才发现,她师父其实也在悄悄地学习着。 这一次,柳青依旧和之前一样,冲阿愁不满地嘟囔抱怨着:“你们娘儿们去上香,非要我一个大老爷们跟着做甚!” 阿愁便斜眼笑道:“你真不去?我可已经订了杏雨楼的雅间呢……” 她话还没说完,柳青就立马改了口,一迭声儿地叫着:“我去我去!” 从内室出来的柳娘子责备着阿愁道:“你才刚执业,能挣得几文钱?竟就这么胡乱花用起来!”又嗔着莫娘子,“你也不管管她!” 阿愁请客一事是事先就跟莫娘子商量好的。莫娘子因而笑道:“又不是回回如此,难得一回罢了。”又道,“平常你们也没少照顾了她,如今她既然能挣钱了,便让她出息这么一回吧。”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到了圣莲庵后,那坐不住的柳青连庵门都没进便跑得没影儿了。三位娘子自然还和往常一样,要在大殿上跟着众师太们敲木鱼念经的。阿愁原觉得自穿越后她也算得是一路顺遂,便一时迷信地想着也进去磕个头,却不想,一抬眼,就看到了坐在上首的圆一师太。 柳娘子看到圆一师太也惊诧了一下,再一细问才知道,圆一师太这是刚从京城回来。 若不是看到圆一,阿愁都快忘了这个送她佛珠手串的圆一师太了。想着圆一师太那双仿佛洞察世情的眼,阿愁不由一阵心虚,于是她也不去给佛祖磕头了,只说要去后面的菜地找净心,便悄没声儿地从大殿上退了出去。 如今因守菜地的圆慧师太那腿脚愈发的不灵便了,这守菜园子的工作便由那净心小师傅给接管了——就是王府里那位替二十七郎舍身出家的小尼姑。 见她进来,正在给菜地浇水的净心回过头来,对着阿愁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第九十八章·醉酒 三位娘子结束“听”经后, 阿愁跟着众人上了金兰娘子的马车, 那柳青忽然探头好奇地问着阿愁:“那个看菜园子的净心, 她不是也在修着闭口禅吗?你每回去找她, 你俩都聊些什么?怎么聊?难道她只是在人前守着戒律, 背后就破了戒?” 阿愁还没答话, 柳娘子的巴掌便招呼上了柳青的脑袋,笑骂道:“尽胡说, 也不怕佛祖怪罪于你!人家可是正而八经的出家人, 哪有人前背后两套的道理。” 阿愁笑道:“我只是帮她浇浇菜园子罢了, 也不用说话的。” 许是因为净心剃度那天阿愁也在的缘故, 阿愁总觉得, 她跟净心颇有些缘分。 那金兰娘子则一脸高深地道:“修闭口禅, 修的不过是各人的心罢了。若说出来的话心口不一,倒不如不开口了。若是能始终心口如一, 开不开口原也没什么要紧, 过于执着,倒是着了相了。” 柳娘子一听就笑了起来,指着金兰道:“听听,这人悟了。” 金兰娘子拿眼尾扫柳娘子一眼, 然后如佛祖拈花般轻轻一笑,那笑容显得更加空灵高远了。 “我可不就是悟了嘛。”金兰娘子那般微笑道, “最近我总想着,所谓参禅悟道,悟到最后, 大概求的就是一个冷心冷肺吧。你们总说我过得比你们好,其实仔细说来,不过是我比你们更看得开,也更冷心冷肺罢了。你们总爱求全,我却从不强求这些。我能得到多少,我就守着多少。偏最可笑的是,这样一个我,竟还博了个贤名……” 金兰娘子这话,是有感而发。 如今她那继女刘娇娇已经是十五岁了,正是该说亲的年纪。刘主簿原想把这件事推给金兰娘子的,金兰娘子却早看透了刘主簿在女儿面前是个撑不起来的,她再不愿意落进那里外不是人的尴尬境地,便借口刘娇娇外祖那边的态度而坚决不肯接手。 事实也果然如她所料的那样,刘娇娇的外祖家拿刘娇娇的婚事跟刘主簿打起了擂台。那刘娇娇的外祖一家不过是想借着刘娇娇在刘主簿身上捞更多的好处罢了,偏刘娇娇那傻孩子却中了她外祖家的毒,一心认定了有后娘就有后爹,竟只听她外祖一家的挑唆,如今视刘主簿如仇人一般。倒是那明摆着两不相帮态度的金兰娘子,如今竟还能得着刘娇娇一点好脸色。 柳娘子好奇问道:“上一次不是说,你家那口子给相中一个什么挺有出息的小郎吗?那事最后成没成?” “能成才怪,”金兰娘子颇有些兴意阑珊地道:“那边嫌这人身上没个现成的功名呢。我早跟我家那位说了,他的女儿,该他自己有决断才是,偏他那性情……” 说到这里,她摇了摇头,改了话题,看着阿愁笑道:“便是你要请客,随便什么地方不成?怎么竟还订了杏雨楼?那里的酒水可贵着呢。” 阿愁笑道:“今儿是谢师宴,别的地方档次可不够呢。” 莫娘子则横她一眼,对柳娘子和金兰娘子道:“你们别替这丫头操心,只怕如今我们几个里头,就属她最有钱了。我竟是才知道,这丫头连什么是工钱什么是分红都没闹得清。当初她折腾出那眉笔时,我原当她只得了一笔工钱,不想那二十七郎君给她的竟是分红!” 阿愁赶紧故作天真地冲着莫娘子吐了吐舌。之前她说谎骗了莫娘子,可事后又想着这笔财路只怕是瞒不住人的,她便偷偷耍了个奸滑,只装作不懂得什么是分红什么又是工钱,这才把那谎话给圆了回去。 若是事发当初,莫娘子只怕再不敢叫她接了这分红,如今都过去一年多了,莫娘子再反对也晚了,她也就只好接受了。 而以当世的规矩,徒弟在满师后的头三年里,收入是要按照一定比例上交给师傅的。至于那比例是多少,则由师傅来定。据说有那黑心的师傅,甚至会要求徒弟上交所有的收入。而徒弟自满师后,所有的吃住又都得由自己负担。于是,许多撑不下那三年的困窘徒弟,都不得不跟师门签下一纸长达十年乃至于几十年的“雇佣契”…… 莫娘子自然不是那样的人。以莫娘子的本意,她原不想要阿愁一分一毫的,阿愁却以“规矩”说事,只说她若不收,别人会说阿愁这是欺师灭祖什么什么……知道人言可畏的莫娘子才不得不收了阿愁每个月三成的收入。只是,她也跟阿愁明言了,这些钱她只是在替阿愁攒着,“将来给你置办嫁妆。” 阿愁则正而八经地道:“我可是师傅的养老女,将来就算有那么一天也只会是招赘,哪用得着我们家里出嫁妆。倒是我们家得置些产业才是,不然只怕没人肯做那上门女婿。”然后便再次跟莫娘子提出置办房产的事来。 阿愁知道,莫娘子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不然在她得到李穆的第一笔分红时,莫娘子也不会坚决不同意由她出钱买楼的事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师傅总不肯用我的钱,难道是因为师傅并没有把我当家人看吗?”阿愁摆着个哀兵之态,“师傅知道我的来历,我从不觉得血亲才是家人。在我看来,肯真心关心我的人,才是我的家人。我当师傅是至亲,用女儿的钱,就那么叫师傅为难吗?” 许是因为阿愁的这一番话,许也是考虑到阿愁将来的婚姻大事,莫娘子才终于不再纠结她和阿愁谁挣得多的问题。只是,对于阿愁提出由她出钱买房一事,莫娘子依旧还是没松口,只说二人一并努力。于是,如今她师徒二人便以攒钱买房为目标而努力着。 *·*·* 那杏雨楼是宜嘉夫人的产业,当初阿愁头一次跟着莫娘子参加梳头娘子的年前团拜时,便在这里。 这里,也是她头一次见到林巧儿和李穆兄弟的地方。 只是,那时候杏雨楼的生意一直属半温不火状态,直到后来宜嘉夫人将这酒楼交到了李穆的手上,酒楼的生意才有了起色。至于如今的杏雨楼,则已经成了外地客商来广陵城必去的一处所在。因为这里有广陵城里最美味的食物,最赏心悦目的歌舞,以及最漂亮妖娆的卖酒胡娘。 阿愁他们一行人在杏雨楼前下车时,那才刚二十出头的王小王掌柜正好在那黑漆金字招牌下恭送着一位贵客。 看到阿愁,那生得五短身材的王掌柜立时笑弯起一双叫阿愁颇为嫉妒的圆圆杏眼儿,笑呵呵地过去跟几位娘子打了个招呼。 直到这时柳娘子和金兰娘子才知道,因阿愁的几位雇主都在杏雨楼里坐堂,阿愁竟几乎天天都在杏雨楼里出入。也因着这一层关系,才叫阿愁有那本事在天天座无虚席的杏雨楼里订到一间雅室。甚至那王小掌柜还主动提出,今儿她们的所有花销都会打个对折。 别人只当王小掌柜的是卖阿愁的脸面,只阿愁自己知道,她这是又沾了二十七郎的光。 广陵城里都传闻着,这位王掌柜是宜嘉夫人花重金从杭州一家百年老字号里挖来的人才。只阿愁知道,这位原不过是广陵城外一个路边茶摊的小摊主。 当初李穆带着阿愁去郑家庄找吉祥时,曾半路于一个茶摊上歇脚。那茶摊虽小,茶水的种类竟可以堪比城里的茶楼了,加上同时还代卖着附近庄户人家的特制土产,竟叫一个小小茶摊的生意甚是红火。当时李穆就曾跟阿愁说过,那个名叫王小,看上去年纪还不到二十岁的小摊主是个人才。 阿愁原当他们跟这位小摊主也就只是一面之缘,直到后来她在宜嘉夫人府上再次遇到这人,她才知道,李穆将那人举荐给了宜嘉夫人,且还是举荐这位只经营过一个小茶摊的王小做了杏雨楼的大掌柜…… 那位王小掌柜是在二十七郎君的举荐下才得以成为宜嘉夫人的门客,他对李穆自是感激不已。且他还于无意中得知,阿愁在替花间集做事,他便当阿愁也是那位二十七郎的门客了。同是门客,多少总沾着点鱼水情的,于是,一时闲着没事的王小王掌柜便主动充当了那领路的小二,亲自将阿愁和三位娘子柳青等人引进了酒楼。 柳青之所以会跟着几位娘子去圣莲庵上香,原就是阿愁拿“杏雨楼”三个字吊着他的。虽说他的家境小康,可他们这样的工坊之家自来讲究个勤俭节约,闲着无事再不会下馆子看歌舞什么的。何况这还是大名鼎鼎的杏雨楼。于是,进了酒楼后,这小子的眼险些都不够看了。 他这丢人的模样,不由就令他嫂子悄悄伸手拧了他一把。 柳娘子嗔他一眼,正待要跟走在前面的莫娘子说话,却是忽然就从眼角处看到,那一楼大厅里,一个手里执着酒壶正殷勤劝酒的男人忽地僵在了那里。待认出那人后,柳娘子那细细的弯眉忽地便是一挑,然后飞快看了一眼正步上楼梯转弯处的莫娘子。见莫娘子并没有注意到大厅里的动静,她便拉着柳青快走几步,以二人的身形挡住莫娘子的背影,然后扭头冲楼下的男子抛过去一个恶狠狠的警告眼神。 这一切,已经走过楼梯转弯处的莫娘子等人都没有注意到。柳娘子不愿意因那人败了大家的兴致,便也没有提及。 一直以来,三位娘子里,以莫娘子的境况最为窘迫。而虽然今儿是以阿愁的名义请客,解了心结的莫娘子到底也是主人。难得有机会回馈两位一直照顾着自己的好友,莫娘子一时高兴,便不自觉地多喝了几杯。 一场歌舞毕,眼见着三位娘子都有些过了量,阿愁便结了账。 出了杏雨楼,阿愁交待柳青和金兰娘子的贴身小丫鬟照顾好另两位娘子,便上了雇来的小车,带着莫娘子回仁丰里了。 还没进仁丰里,莫娘子一阵酒劲上涌,便有些坐不住了。眼看着反正前面就快要到家了,莫娘子便拉着阿愁下了车,准备就这么散步回去,一边散散酒气。 师徒二人沿着坊墙慢慢往仁丰里的坊门走时,忽然就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呼唤。待扭头看去,只见冬哥和他师傅季银匠从后面追了上来。 如今冬哥已经再不是当年那个小萝卜头儿般的模样了,十一岁的他也开始渐渐长开了。而虽然他略有些长开了,可能因为季银匠护着他的缘故,竟叫他难得的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单纯。 看到阿愁,冬哥便丢开他师傅快走了几步,跟阿愁叽叽呱呱地说起他跟季银匠去宝镜作坊那边的事来。 因大唐的第一面宝镜是季银匠亲手所制,连朝廷工部都特特给他下颁了一道嘉奖令,且还特特给他授了个“大匠”的衔儿——阿愁不敢说,如今才刚三十出头的季银匠算不算得是大唐最年轻的大匠。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绝对是广陵城里有着“大匠”称号的人中最年轻的一个。 加上如今季银匠住在二十七郎的别院里,显然是二十七郎君的门客。而那位二十七郎,据说如今正得天家看中,难说将来会不会登上那个大位……于是乎,年青有为又前途无量的季银匠,顿时一改之前无人问津的窘状,在城中媒婆们眼里炙手可热了起来。 也亏得如今他住在李穆的别院里,那些媒婆轻易摸不到他身边。可便是这样,阿愁也没少听别院里的总管李大娘和厨子朱大厨打趣着季银匠,似乎是连别院里的丫鬟中也不少动了春-心呢…… 阿愁一边和冬哥说着话,一边小心扶着酒意上涌的莫娘子。 那冬哥却是这才注意到莫娘子的模样,便吐着舌头笑道:“阿莫姨这是喝多了?” 他话音未落,头上就挨了季银匠一手指。 阿愁扭头看去,就只见季银匠正满含警告地看了一眼冬哥,然后眼眸飞快地往莫娘子身上扫了一眼,又转开眼,闷闷道了句:“酒不是个好东西。” 莫娘子怔了怔,忽然冷笑一声,歪头看着季银匠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不是个正经女人?” 呃?! 不仅是季银匠,连阿愁也愣了一愣。连她都听出来了,季银匠的意思,是想劝莫娘子莫要贪杯罢了,偏莫娘子跟个刺猬似的,竟往歪处想了。 季银匠的神色一正,上前一步,将阿愁和冬哥两个挤在他和莫娘子的中间,看着莫娘子那因酒意而显得格外水波滟潋的双眸,诚恳道:“我从来没那么想过。” 他那一本正经的模样,叫莫娘子也跟着怔了怔,然后自嘲一笑,便低下头去不吱声儿了。 季银匠看看她,过了半晌,才闷闷又道:“你……能不喝酒还是别喝酒吧,酒真不是个好东西。” 阿愁:“……” 果然,莫娘子猛地抬起头来,狠狠瞪了季银匠一眼,低声怒道:“要你管!” 季银匠看看她,又垂了眼,看着脚尖前方的地面,固执地又说了一遍,“真的,酒真的不是好东西。你要是真想喝,就在家里喝吧,外头……” 许是莫娘子投射过来的眼神太过锐利,以至于季银匠说不下去了,便有些无奈地伸手挠了挠脑门,抱歉道:“我……多管闲事了呢……” 他拉着冬哥后退一步,却是不再跟阿愁和莫娘子并肩而行,而是跟在了她俩的身后。 阿愁两只手都扶着莫娘子的胳膊,一边抬头去看莫娘子的脸色。 那莫娘子也不知是酒意还是气的,一张脸涨得通红。 她再回头看向季银匠,就只见季银匠的神色已经恢复了正常。见她看过来,他便也以一副一本正经地模样看向她。 不知怎的,阿愁忽然就觉得,这一幕好像有点滑稽——她扶着摇摇晃晃的莫娘子走在前面,季银匠背着手走在后面,仿佛是押解两个犯人的差役一般…… 李穆的别院离坊墙不远,九如巷却在仁丰里的后半条街上。进了坊门后,季银匠师徒原该沿着坊墙转弯才是,偏那季银匠竟拉着冬哥跟在了阿愁和莫娘子的身后。 顿时,莫娘子的脸色就不好了起来。她不肯再跟季银匠说话,便用力握了阿愁的胳膊一下。 于是阿愁只好问道:“阿季叔,你们这是还要去哪里?” 季银匠看看她,又看看莫娘子,只含糊应了声儿:“前头。” 所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便是莫娘子心里感觉不对劲,这会儿也不好限制了季银匠不许跟在她们身后。 于是,莫娘子一个没忍住,便回头瞪了季银匠一眼。季银匠则回了她一个再平静不过的眼神,就仿佛他真个儿只是恰好一路同行罢了。 此时天色已经全都黑了下来。从街边店铺里投出来的灯光,将莫娘子师徒和季银匠师徒的身影拉得时长时短时又闪烁不定。 两个师傅各自憋了一股劲儿,两个徒弟则都乖巧地没吱声儿,只时不时地抬头往两个师傅的脸上看去。 此时已经是九月天了,夜风里透着秋凉。莫娘子被那夜风一吹,顿时又是一阵酒劲上涌。阿愁一时没扶住,便叫莫娘子踉跄了一下。 阿愁还没能反应得过来,后面的季银匠早已经抢先一步,伸手拉住了莫娘子。 而,不等莫娘子和阿愁反应过来,季银匠已经又飞快地松了手,忽然扭开头,却又是一本正经地看向另一个方向,就好像刚才那一幕只是大家的幻觉一般。 那莫娘子虽然因一时的酒意而有些任性,可到底本性是个周正之人。见季银匠伸手帮了她,她也不好再继续别扭下去,便只得别别扭扭地向着季银匠道了声:“谢谢。” 季银匠愣了愣,仿佛没意料到会得到莫娘子的一个“谢”字一般。直到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应了声:“不客气。” 前方就是九如巷了。看着那黑洞洞的巷口,莫娘子咬了咬唇,站住脚。 第82节 跟在她们身后的季银匠师徒两个也同时站住。 莫娘子道:“不必送了,我们到了。” 季银匠默了默,指着前方九如巷口的宋记老虎灶道:“那个,我准备带冬哥去洗个澡……” 顿时,阿愁就觉得莫娘子落在她胳膊上的手劲紧了一紧。 “这样呀。”莫娘子生硬地挤着个笑,又是用力一拉阿愁,板着脸道:“那,告辞了。” 阿愁抬头看看把一张木板脸板成一张铁板脸的莫娘子,再回头看看再次抬手挠着额头的季银匠,忽然就发现,这世上情商堪忧的人可真多。前世的秦川算一个,她师傅算一个,季银匠也该算一个了……好吧,好像其实她自己的情商也高不到哪里去。 阿愁觉得,当晚的事只是一个小插曲,季银匠伸手那一扶,也只是出自人之常情,却再想不到,就因着这一扶,倒扶出一场轩然大波来…… 第九十九章·撒泼 那天, 莫娘子还没有回来, 四丫便偷偷摸进阿愁的那间小房间, 悄声问着阿愁:“阿莫姨是不是要嫁人了?” “嗯?!” 正对比着手边几种不同面霜的阿愁顿时就从那些瓶瓶罐罐上抬起头来。 四丫压着声音小声又道:“今儿隔壁三婆来找我阿婆, 问我阿婆可知道这事儿。又说前儿有人亲眼看到, 阿季叔跟阿莫姨趁着黑灯瞎火坊街上没人, 一块儿散步来着……” 阿愁不由就眨巴了两下眼。就她所知,除了她师傅喝醉的那天, 好像季银匠都没有跟她师傅说过几句话…… 电光火石间, 阿愁这才明白到, 这风声是打哪儿刮起来的。于是她笑问四丫:“那, 那人有没有说, 那会儿我和冬哥都站在一边?” 立时, 那眨眼之人就换作四丫了。 于是阿愁便把那晚的事给四丫说了一遍,又哭笑不得道:“什么一块儿散步, 不过恰巧一前一后同路罢了。我原还觉得好笑来着, 我和我师傅走在前头,冬哥和他师傅走在后头,看着倒像是押解犯人的俩差役呢。再说了,想偷偷摸摸, 随便找个小巷子不行吗?非得在人来人往的坊街上!” 四丫立时道:“可听说那人还看到阿季叔去拉阿莫姨的手了!” “啊?!” 阿愁略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来那几乎快被她忘记了的、季银匠的那一扶。她不由就笑了起来, 道:“这都什么跟什么呀!不过是我师傅被绊了一下,阿季叔正好就在一旁,及时伸手扶了一把而已, 怎么这话就传成这样了?” “还有呢!”四丫道:“外头还说,其实阿季叔早就对阿莫姨有心了……”说着,还举了几个实例。其中有一例,便是那年阿愁将李穆撞出鼻血后,季银匠不避讳地主动将王府小郎抱进宋家老虎灶的事。 “有人说,旁人遇到这种瓜田李下的事躲都躲不及,偏阿季叔竟还主动往前凑,这不是对阿莫姨有心又是什么?”四丫一阵眉飞色舞,“还有人说,其实阿莫姨也动心了,不然你们两家怎么总有来有往的?” ——得,把阿愁跟冬哥之间的来往,也安到了两位师傅的头上。 顿时,阿愁更加哭笑不得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如今在仁丰里住的日子久了,阿愁自然知道,市井百姓最喜闻乐见的便是这种带点桃色的新闻。想着莫娘子那周正的性情,阿愁便赶紧将真相告诉了四丫。 她原想借着四丫的口替莫娘子洗白的,不想四丫听了她的解释后,颇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没这么一回事吗?”又遗憾道,“其实我看阿莫姨跟阿季叔挺般配的呀……” 连四丫都宁愿信其有的事,外间不相干的人,自然就更愿意相信这是真事了。九如巷的邻居们就认为,大概阿季早就看上了阿莫,只是因为阿莫一朝被蛇咬,总也不肯点头,这事才耽误了好几年。如今眼看着阿季富贵了,只怕这事儿……玄了。 而,和九如巷里那些替莫娘子担心这桩“美姻缘”会黄了的众邻居们不同,外间不知道莫娘子禀性的人却是都认为,这件事应该是莫娘子看上了季银匠的前程,或者是季银匠看上了莫娘子的美貌…… 天下无不透风的墙。便是周家小楼里的众人都默契地对莫娘子保持了沉默,却总有些缺心眼儿的,借着“关心”为名,把鼻子伸到莫娘子的眼前。 这一日,那九如巷里总爱找王阿婆八卦的三婆就这么跑到莫娘子的面前替她一阵打抱不平,只说若是那季银匠变了心,所有的老街坊都不会放过那个负心汉什么什么。 被问得一头雾水的莫娘子这才知道,自己竟出绯闻了…… 莫娘子的脸色整整青白了三天,才在某天早晨,以状似无意的口吻暗示着阿愁,以后不要跟冬哥走得太近了。 其实要说起来,不仅四丫觉得莫娘子跟季银匠之间没什么这件事十分可惜,就阿愁自己,也曾暗戳戳地希望她师傅跟季银匠真能有点什么的。不说季银匠对冬哥的关爱,也不说他主动帮着去扶李穆的忠厚,只冲着他心灵手巧且还前途无量,阿愁就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人选……(呃,怎么忽然间有种替女儿挑相亲对象的错觉?!) 只是,她再怎么暗戳戳里这样想着,这则“绯闻”一传开,阿愁便知道,这件事是再不可能的了。虽然不知道季银匠是个什么想法,但就莫娘子来说,单只为了避嫌,只怕她跟季银匠之间也再没那个可能了…… 遗憾归遗憾,阿愁还是很尊重莫娘子的决定,便果然断了她跟冬哥日常的来往。 只是,叫她没想到的是,便是她不再跟冬哥有来往,坊间还是有闲话要说。 那天胖丫难得轮到月假,便和往常一样,带着她做的芝麻酥来莫家串门。莫娘子知道胖丫也是个没家的孩子,心里当她跟阿愁一样地疼惜着,于是三个没有家人的人便在一起过了个愉快的下午。 可时隔一天以后,四丫便从王阿婆那里(王阿婆又是从三婆那里)听到传闻,说是阿季如何瞒着人的眼目,借由一个小丫头给阿莫送了一盒芝麻酥…… 得,这一回,连胖丫都被“红娘”了。 听到十分确定的“芝麻酥”三个字时,阿愁无语了——她原以为,“小脚侦查队”只存在于一个特殊的年代里,原来人家那组织,竟是历史悠久,渊源流长…… 阿愁默默替莫娘子担心时,经历过和离与立女户两重风浪的莫娘子看上去倒是颇为平静。看出阿愁的担心后,莫娘子还十分镇定地劝着阿愁:“别人爱怎么说就让他们说去,只要我们自己行得正立得正就好。” 阿愁也知道,这样的风声,只要没什么事情推波助澜,时间久了,渐渐总能平息下去。于是她也和她师傅一样,假装没听到那样的传闻。 *·*·* 因阿愁如今在给教坊里几位名角儿做梳头娘子,便叫坊间百姓觉得,她肯定是个有本事的。于是,许多人都愿意请她上门。而比起把精力放在没什么挑战性的日妆上,阿愁更愿意把时间花在琢磨那些“奇技淫巧”上。 只是,她不好明着说她对那样的日妆没兴趣,便狡猾地声称她要保质保量,每天最多只接五单——就是说,除了三个老主顾外,她只会另外接两单生意。 阿愁只是想给自己更多的时间去钻研一些东西罢了,却没想到,她这举动正合了后世的“饥饿营销”,以至于别人越是约不到她,越是觉得她手底下肯定有真功夫。而还有一些人则觉得,徒弟这样,师傅肯定差不到哪里去。于是乎,连带着莫娘子的生意也比往常好了许多。 若不是阿愁以“要完成二十七郎的托付”做借口,莫娘子是再不许她这般无礼挑剔客户的。也亏得如今莫娘子因渐渐放开心胸,手艺也在日益精进着,倒没有倒了阿愁的牌子…… 这一日,莫娘子接着生意出门了,阿愁则在自己的房间里研究着她最近正在琢磨的睫毛膏。她正苦恼着找不到一种合用的纤维时,忽然就听到楼下传来一阵嗡嗡的对话声,似乎有人在提着她师傅的名字。可等她竖起耳朵细听时,一时又没了声响。只是,似乎有人正在上楼。片刻后,隔壁莫娘子那间屋的房门便被人敲响了。 阿愁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过去开了房门。探头往外一看,却只见隔壁门前站着一个三四旬左右的陌生妇人。 见阿愁探头看出来,那妇人带着客套的笑容向着阿愁点了点头,然后又去拍莫娘子的房门。 阿愁看看那门上极显眼的锁头,抬头对那妇人笑道:“您找我师傅?我师傅还没回来呢。请问您是?” 这一声儿“师傅”,顿时便叫那妇人神色一变。再看向阿愁时,她的眼里少了之前的客套笑意,却是多了种高高在上的轻蔑之色。 “原来是你。”那妇人走到阿愁面前,竟推着阿愁的肩就想进屋去。 阿愁岂容得她私闯,便抓住身后的门环,以身体堵住门口,抬头对那妇人又是一弯眼,笑道:“请问您到底要找谁?这么乱闯可不好。” 那妇人冷哼一声,垂着眼皮看着仅及到她胸口处的阿愁道:“一个慈幼院里出来的下三滥,竟也敢这么跟我说话……” 她话还没说完,就听得楼梯处响起莫娘子的声音:“你说什么?!” 阿愁回头一看,恰正是莫娘子怀里抱着那妆盒上得楼来。 那楼梯下,四丫等几个女孩子则在一阵探头探脑。 原正对阿愁恶言相向的那个妇人则忽地改了脸色,对着莫娘子堆着笑脸叫了声:“小姑回来了。” 这称呼,不由就叫阿愁皱了一下眉——莫娘子原有一兄一弟,这妇人,该是莫娘子兄弟的妻子了。 当年阿愁只跟随莫娘子回过那一次那个娘家,且那家人长什么模样她也早就忘了,这会儿也分不清这人到底是莫大嫂还是莫四嫂。 莫娘子则是没有回应那个妇人,只看着阿愁问了声:“阿愁?” 阿愁赶紧应了一声,跑过去接过莫娘子的妆盒。 将妆盒交给阿愁后,莫娘子这才扭头看向那挤着一脸生硬笑容的妇人,很是简洁地问了句:“有事?” 那妇人噎了噎,挤着个笑道:“看小姑说的,没事儿就不能来看你了?” 莫娘子的嘴唇动了动,似要回什么话的,可转眼看到楼上下邻居们好奇的眼,便将那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转身开了她那间屋的房门后,然后才回头对她大嫂点了点头,道:“进来说。” 阿愁跟在她二人身后进了门,将莫娘子的妆盒放回纸屏风后的里间,然后出来张罗着茶水,却叫莫娘子赶着她道:“你忙你的去。” 阿愁便知道,师傅是不想让她旁听。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隔着那薄薄的板壁,她能隐约听到那莫大嫂带着种谄媚在跟她师傅客套着,她师傅则大半的时间里都在沉默着。直到后来,莫娘子不耐烦了,道:“你来到底有何事?” 那莫大嫂噎了噎,才挤着个笑道:“小姑气性可真大,那日不过是阿翁阿姑说了几句气话,小姑竟真个儿几年不回家……” 她话还没说完,莫娘子便站了起来,拉开房门道:“若翻来复去仅这几句话,还是请回吧,我忙。” 那莫大嫂这才乖觉了,忙笑着过去将门环从莫娘子的手里扯出来,一边关了门,一边拉着莫娘子重新回去坐下,道:“小姑莫急,这话得慢慢的说。” 她沉吟了一会儿,才开口道:“这些年小姑不好过,我们家里一个个又哪有个好过的。若论起根由,都是因为那狐狸精勾了你那汉子……” 她话还没说完,莫娘子就站了起来,甩开她大嫂的手道:“那人跟我再没关系。” 莫大嫂忙道:“看我,说错话了。”又道,“其实那人也早后悔了,当年若不是你倔强不肯低头,那人……” “住口!”莫娘子又霍地站了起来,过去拉开房门道:“再提一句那人,就给我出去!” 莫大嫂的脸色变了变,看着莫娘子阴恻恻地笑道:“瞧小姑这性情,难怪叫人挑剔了。我背着人说那些话,原是给小姑留着情面的,小姑愿意叫别人听到,开着门也无妨,反正丢的不是我的人。” 莫娘子气得脸色一白,到底还是把门关上了,冷哼道:“你究竟要做什么?!” 莫大嫂冷笑道:“你可别以为是我自己愿意来的,若不是那两个老不死的逼着,我能来受你这份穷气?!”又道,“前儿那人提着礼盒过来,跟家里两个老不死的说,他要把你接回去。你老娘总骂你不孝,这会儿倒记挂起你的终身来,只说当年你就毁在你自个儿倔强上,如今好不容易那人肯再给你一个机会,让我好歹劝你回心转意,过了这村儿可再没这店了……” 许是知道莫娘子要说什么,莫大嫂挥着手道:“家里有个弃妇,不仅你脸面上无光,连带累着我家大妞寻亲都要被人挑剔。若不是为了大妞,我是再懒得跑这一趟的。如今好也罢坏也罢,你给个准信儿吧,省得我回去没个交待。” 且不说一墙之隔外偷听的阿愁如何气恼,只说莫娘子,心里不由一阵惊疑。她实在想不明白,她跟那人和离都快六七年了,没道理那人到这时节才反悔。 莫娘子沉默了一会儿,抬头道:“你走吧,这事儿我不允。” 莫大嫂看看她,冷笑道:“果然狗改不掉吃-屎。我原就说,你是那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自个儿落得身败名裂也就罢了,如今还要拖累我家大妞,你但凡有点良心……” 她话还没说完,那原本合着的门忽地被人推开。 莫娘子和莫大嫂惊讶抬头,就只见阿愁板着张脸站在门口处,看着莫大嫂冷笑道:“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恶客,竟站在主人家里说着主人家的坏话。只冲着你这样的家教,就养不出个会被人看重的女儿。你自个儿作的孽,休想赖到我师傅的身上。我师傅好脾性,不愿意跟你这泼妇理论,我可没那好脾性。”说着,作势挥舞了一下手里提着的竹扫帚。 那莫大嫂一惊,立时站起身来,对莫娘子道:“这就是你收养的下三……” 一个“滥”字还没出口,阿愁那竹扫帚就向着她挥了过来,却是吓得莫大嫂尖叫了一声,便夺门而出,一边回头冲莫娘子叫道:“果然什么样的人教养出什么样的人……” “是呢,所以你那女儿才没人肯要!”阿愁接着她的话,挥着那竹扫帚,直将这莫大嫂追打出周家小楼的大门,她这才作罢。 只是,她还没回头,耳朵就让莫娘子给拧住了。 揪着阿愁回到家,莫娘子沉着脸道:“你怎么能那样?!当着街坊邻居的面,你还要不要名声了?!” 阿愁揉着耳朵道:“若是叫她抢先叫嚷起来,师傅觉得师傅还能落个什么好名声?” 莫娘子愣了愣,却是深深一叹,拉下阿愁的手,又抚着那被她拧红的耳朵道:“师傅的名声也就那样了,可你年纪还小,若是落下个泼妇的名声,这可怎么是好。” 阿愁弯眼儿一笑,道:“我倒觉得,落下个泼妇之名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会叫人知道,我不好惹,叫别人想欺负我的时候会顾忌着我会不会还手。” 莫娘子又顿了一顿,抚着阿愁的脸道:“真是孩子气的话……” 阿愁却伸手握住莫娘子的手,抬头看着她笑道:“与其委委屈屈做人,我宁愿开开心心做人。便是被人说泼妇又如何?知道我是什么性情的,自然知道。不知道的,我又何必在乎他怎么评价我。再说了……” 她嘿嘿一笑,“看欺负自己的人落得那样狼狈的下场,不是很爽……快吗?” 想着那莫大嫂跑丢一只鞋的狼狈模样,莫娘子忍不住就笑了起来,道:“下次不许再这样了,明明可以有别的法子的。” 阿愁吐舌一笑,心里却是于忽然间重新领悟了那句“以其人道还治其人之身”。就像莫大嫂拿名声威胁注重个名声的莫娘子一样,她觉得,对付这种爱撒泼的人,就该用这种撒泼的方式。 第83节 至于名声,是能吃还是能喝?! 第一百章·风波 阿愁自是不会天真地以为, 打跑了莫大嫂, 此事就到此为止了。但她也没有料到, 比起拿名声威胁莫娘子的莫大嫂, 莫老娘的招儿才真个儿地叫“泼”…… 打跑了莫大嫂后的第三天, 阿愁下了工, 才刚进周家小楼,立时便感觉到小楼里的气氛有些不对。 她正疑惑着, 在廊下咬着耳朵的四丫和来弟看到她, 便都不约而同地抬头往楼上莫娘子的房间看了一眼, 然后一左一右夹住阿愁, 眨眼间便将她拽进了她们的房里。 阿愁那句“怎么了”还没问出口, 来弟和四丫便你一言我一语地将今儿莫娘子那老娘来大闹一场的事儿给说了一遍。 原来, 阿愁刚去上工不久,那莫老娘就带着她两个儿媳过来了。三人在莫娘子的房间里高一声儿低一声儿地说着什么, 因有王师娘管着, 四丫和来弟都没能凑近去听,只隐约听到莫老娘和她那两个儿媳似乎是在指责莫娘子祸害家人什么的。 这般吵闹了约摸一柱香的时间,楼上忽然传来一阵乒里乓啷砸东西的响动,那莫老娘拉开房门, 一边拍着走廊的栏杆,一边大声招呼左右邻居过去评个理, 只说莫娘子如何丢人现眼,如何忤逆不孝等等。 偏那会儿天色不早不晚,周家小楼里除了王家一众女眷外, 只一楼南屋里的大李婶和小李婶在,另外就是二楼的韩家母女了。 王家由王师娘约束着,没许王阿婆和自己的几个女儿出去;小李婶虽是个爱热闹的,可大李婶是个有计较的,知道莫娘子爱脸面,便也约束了小李婶和女儿孙楠,没许她们去凑那个热闹。那莫老娘的哭骂,就只引来了韩家那个连自家女儿都管不住的韩大娘。 那莫老娘见自己这边的动静竟只引来这么一位看客,便冲出周家小楼,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拍着大腿大声嚎哭叫骂起来。 所谓“物以类聚”,仁丰里虽然跟永福坊一样,都属于下三坊,但因九如巷里住着个自命清高又爱管闲事的孙老,倒约束得左邻右舍的风气极正,再没一个如莫老娘这样能够当街撕下脸来混闹的泼妇。于是,一时间,这里的动静不仅引来九如巷里的邻居们,连隔壁几条巷子,以及正好从坊街上经过的无聊路人都给吸引了过来。 “……说当年阿莫姨背着家人闹和离,就已经叫他们一家子丢尽了脸面,如今好不容易那人后悔了,愿意把阿莫姨再接回去,偏阿莫姨倒拿起乔来……”来弟道。 “……还说阿莫姨自私自利,眼里心里从来只有自己,一点儿也不顾及爹娘兄弟……”四丫道。 “上次来的那个女人还在一旁煽风点火,说阿莫姨不肯回头,定是另攀上了什么高枝……”来弟道。 “……还说阿莫姨这些年不肯养父母,肯定是拿钱去倒贴小白……” 四丫话还没说完,便叫来弟用力拉了她一把。四丫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把那不好听的话给咽了回去。 来弟叹了口气,道:“这家人足足闹了有半个时辰呢,左右邻居拦都拦不住。” “我师傅呢?”阿愁问。 来弟叹着气又道:“阿莫姨始终把自己关在楼上没出来。后来见阿莫姨总不肯理她们,那家人才走的。”又道,“我阿娘去敲了一回门,阿莫姨虽在里面答话了,可没肯给开门。你快回去安慰安慰阿莫姨吧。” 阿愁一听,立时便转了身。 只听四丫在她身后叹道:“阿莫姨真可怜,竟摊上这样的爹娘兄嫂。” 阿愁急急上了楼,却是连着拍了好几下门,莫娘子才在屋里勉强应了一声,且那声音甚是嘶哑,显然是狠哭过了。 她只说自己头疼,要睡一觉,叫阿愁别管她,自己拿钱去外头解决晚饭便好。 此时天色已经昏暗了下来,小楼里的住户们也都已经陆续回来了。显然大家也都听说了今儿的事,见阿愁一脸无措地站在莫娘子的门口,楼下的孙老一个没忍住,推开想要阻拦他的大李婶和小李婶,亲自上得楼来,隔着那门对莫娘子道:“阿莫啊,你阿娘那般做虽然过分了些,可‘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她到底也是为了你好……” 许是连孙老自己都不信自己这话,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甚是软弱地又道了句:“多想着你阿爹阿娘待你的好吧,他们养育你一场也不容易。”话毕,又安抚地拍了拍阿愁的肩,便下楼去了。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这句话,忽地就令阿愁一阵愤怒。作为秋阳时,其实她记事极早,早到她两岁时发生的事,她就已经深深记住了。 她一直记得,吵架着的父母如何把她当皮球一样在彼此间踢来踢去——这不是形容词,而是真正的用脚踢着躺在父母中间无助哭泣的她——她记得很清楚,当时她的父母都想把她踢到对方那一边,嘴里还都在嚷嚷着,“离婚可以,孩子不要”。 去办离婚手续的父母,半路死于了车祸。长大后的秋阳总想着,便是他们没死,自己大概也是要被遗弃的。 曾经,她试着把记忆里的往事告诉过秋阳奶奶。奶奶先是不相信,后来则责备着她,却是同样的一句“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不说秋阳,仅阿愁,小小年纪的她,不过是遭遇不幸被人拐卖,最后好不容易找回家,家人却不肯认她…… 好一个“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阿愁将头抵在门缝处,隔着那门缝,对着门内低喃道:“世人都说儿女是债,可父母于儿女来说,何尝又不是债。世人都只要求儿女孝顺,却从来没人要求父母慈爱。他们生养我们,到底是为了我们,还是为了他们自己?什么‘养儿防老’,什么生命的延续,哪一样是为了我们?明明是他们强加在我们身上的债务,却成了我们的应该。真个儿好好养育,还能叫人感念他们的恩情,可许多人养育子女,不过是在放债,是想着将来卖儿卖女收取回报的。偏这一笔债务,签下之前,竟没半个人肯跟子女商量一二。‘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父母给了慈爱,儿女感念恩情,自然是‘无不是的父母’,若给的不过是一滴精血,凭什么子女就不能怨恨?!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不肯付出,倒尽想着索取,天下哪有这么不公平的事?!” 其实从前世起,秋阳的内心里就是个颇为偏激之人,只是她一向擅长伪装,心里许多不合正统的想法,她都压抑着从来不肯告诉人罢了。如今因着莫娘子的遭遇,叫她想起自己两世来都没有的父母缘,心里忍不住就愤恨了起来。 她头抵着门,喃喃低语着,与其说是在安慰莫娘子,倒不如说,她也是在自舔伤口,舔着两世被遗弃的伤口…… 等莫娘子打开门时,阿愁抬起眼,看向莫娘子。直到看到眼眸里的莫娘子在微微晃动着,她才意识到,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的眼里已经满是泪水了。 莫娘子看着她,抖着唇角露出一个微笑,伸手抚去她脸上的泪水,道:“好孩子,不要伤心,他们不要你,你还有我呢。” 阿愁一个没忍住,扑到莫娘子的怀里就无声抽噎了起来。 便是这一世的亲人都不亲又如何?她有师傅心疼着,她师傅也有她心疼着,便是她们之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她们依旧可以做彼此的亲人。哪怕莫娘子和前世的奶奶一样,并不擅长给人做养母、当奶奶,那又如何?只要彼此是真心关怀,便是都有缺点又如何?这才是真正的“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那一晚,阿愁没有回自己的床上睡觉。头一次,她和有轻微洁癖的莫娘子同床而眠。 若说之前莫娘子待她多少还有些隔阂,自那天后,莫娘子便真个儿当阿愁是自己的孩子了。 *·*·* 莫老娘来闹的事,很快便传到了柳娘子的耳朵里。 柳娘子立时就想到了阿愁请客那天看到的那人。于是她赶紧给金兰娘子递了个条子,约着金兰娘子和莫娘子来柳家一叙。 柳娘子恨声道:“那天看到那人我就有种不好的感觉,只是再没想到,他会出这等妖蛾子。” 若说那天莫娘子心里对莫老娘有着无比的愤恨,那愤恨也因阿愁的发泄而渐渐散去了。此时她倒是能够颇为冷静地想着整件事,便道:“我只奇怪,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他怎么忽然又回头了?” 金兰娘子沉默了一会儿,有些好奇地问道:“那,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呢?那人打算怎么处置?” 莫娘子默了默,道:“说是把那女人送走,孩子留下。” 柳娘子立时就冷笑了,“打得好算盘……” 她话还没说完,金兰娘子便摸着下巴道:“那人一向打得好算盘。只是,这番动作,到底打着什么算盘?阿莫身上还有什么值得他图谋的?” 柳娘子想了想,道:“肯定跟那天在杏雨楼看到我们有关系。” 金兰娘子跟她对了个眼儿,点头道:“得好好查查。” 几位娘子在内室里商议事情时,不放心跟来的阿愁便坐在一旁听着。此时,她倒真有些惦记那已经有一个月没接到消息的二十七郎来了——叫她略感愧疚的是,她之所以忽然惦记上这个人,却不是担忧他在京城的处境(听说他混得可风声水起了),而是因为,几年的相处下来,便是李穆从来没说,她也知道,这人消息十分灵通,竟是不管什么三教九流的事儿,只要他想知道,几乎隔日就能知道。 有二十七郎在,阿愁想,她不知道得方便多少呢。不说她师傅的事,只她为制作睫毛膏总找不到合用的纤维一事,想来他就能有什么好主意的…… 有句老话,叫“人都不经念叨”,阿愁这里才刚难得想到一次二十七郎,小番奴狸奴就带着李穆一叠厚厚的信回来了。 虽然李穆总想把阿愁培养成个“文武全才”,可前世时的阿愁就不是个爱动脑筋的,看着那文绉绉、一字多义、且还没个断句的文言文,阿愁差点就要眼冒蚊香圈了,所以她早决定了,她坚决做个半文盲——写出来的字再不被人笑话缺胳膊断腿就好,至于做个什么通今博古的才女(子),这种事,让那二十七郎去做吧! 而正是因为知道阿愁看不惯那文字简练的文言文,李穆的信里才都只用白话文……就是说,别看那般厚厚一叠的信,其实信里大半都是废话…… 且不提李穆如何在信里一阵天南海北的瞎吹,只说阿愁。她原想着要不要去信请李穆派个能人来帮着调查的,可又想着一封信到京城最少都得半个月,只怕等李穆回了信,这事儿早来不及了…… 她正犹豫时,便有消息来了。 阿愁这才发现,她很是小瞧了柳娘子和金兰娘子的能力。比起和她一样宅人属性的莫娘子来,不管是开着作坊的柳娘子,还是作为“公务员”家属的金兰娘子,都有着自己的一个交际圈子。而广陵城虽大,却和后世那种人情冷漠的大都市不同,这里的人彼此间的关系更为密切,因此,柳娘子很快就通过相熟的一个什么人,找到了某个跟莫娘子前夫相熟的人,然后这般曲里拐弯地一打听,大家都默了。 原来,这场风波的根由,竟出在阿愁身上。 那天阿愁在杏雨楼请客时,那人恰好也在杏雨楼上宴请一个外地来的大客商。当看到莫娘子由杏雨楼的大掌柜相陪着进来时,那人顿时就动了心思。再细一打听才知道,原来不是莫娘子跟杏雨楼的大掌柜相熟,而是莫娘子的那个小徒弟跟人家大掌柜相熟。至于大掌柜为什么会认得这么个小徒弟,却是因为,这小徒弟年纪虽小,竟是王府里那位二十七郎君的门客。且还有消息传说,二十七郎君开的那家花间集脂粉铺子里许多新鲜玩意,都是出自这个小徒弟之手…… 就如柳娘子轻易就能查到那人的消息一样,那人也很快就查到了以上那些消息。虽然对于一个才十二岁半的孩子竟能折腾出那些新鲜花样,这事儿颇叫人心里存疑,但仅从九如巷的邻居那里便能证实了,这叫阿愁的小徒弟果然跟王府里几位小郎君的交情都不浅。 非本土人士的阿愁对“门客”这一身份的认知很是模糊,作为土著,那人却是深知“背靠大树好乘凉”的道理,便是不清楚阿愁跟王府几位小郎君到底是个什么关系,但,只冲着他们相熟这一点,那人便能想像到无数的好处。想着眼下生意的艰难,那人立时就觉得,果然当初不该抛弃阿莫。再想着阿莫几年没有嫁人,那人便又颇为自信地认为,只要他肯低一低头,重新将阿莫娶回来肯定没问题。至于他孩子的娘,孩子都有了,还怕她跑了? 且不说那人如何打着坐享齐人之福的如意算盘,反正莫娘子在知道真相后,便托人给那人带了一句话。什么话,阿愁不知道,不过,至此以后,莫家人倒再没上门来闹便是。 只是,虽然莫家人没再上门了,莫老娘闹的那一场后遗症还是存在的。于是乎,坊间便有些不好的传闻,有说莫娘子脚踩两只船,一边巴望着破镜重圆,一边又死缠着季银匠的;也有说莫娘子原都要破镜重圆了,却因着季银匠而喜新厌旧的…… 若换作以前,不定那爱惜羽毛的莫娘子就得被这些闲言碎语给打垮了。可自阿愁说了那么一番“大逆不道”的言论,却引起她心底的共鸣后,那周正的莫娘子就渐渐被阿愁给带上了歪道。虽然如今她依旧还是会时不时地指责阿愁 这个想法不妥那个念头不对,却再不是像之前那样,是因为她不认同阿愁的想法,更多的,则是为了防止阿愁不知轻重惹来旁人的侧目罢了。 对于外界的风风雨雨,莫娘子以一贯的论调劝着阿愁:“只要问心无愧,随人说去。” 阿愁也觉得,只要时间够久,一切都会恢复平静的。 而,就如她上一次这么想,叫莫老娘打破了她的幻想一样,“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在她们师徒二人都盼着那“风”渐渐止住时,风却因为某人的“兴风作浪”而愈刮愈猛了—— 那如今已经从季银匠升格为季大匠的某人,那正得着全城官媒青眼的某人,忽然请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家住九如巷周家小楼的宋姓媒婆,向那同样名不见经传的、且名声还颇有些尴尬的、又是个和离妇人的莫姓梳头娘子……提亲了。 第一百零一章·提亲 对于莫娘子的“绯闻”, 周家小楼里的诸人当着莫娘子的面虽然不会说什么, 背着人的时候, 则总难免是要议论上两句的。 于是四丫便偷偷告诉阿愁, 她阿婆似乎在跟她阿娘商量着, 是不是干脆撮合了季银匠和莫娘子。 阿愁一听就皱了眉。 来自后世的阿愁, 依旧还是不习惯这一世过于亲密的邻里关系。这里的邻居,似乎总把别人家的事当自家的事在关心着。虽然有时候叫她感觉挺温馨的, 可有的时候, 比如现在, 就又会令她觉得, 邻居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些。 于是她道:“我师傅的态度已经在那里了, 你劝你阿婆和阿娘还是不要多事的好。” 这“多事”二字, 顿时就令四丫不快了。她也皱了眉,道:“这怎么是多事了?我们都觉得他俩挺般配的。” 阿愁也不高兴了。前世时她就最讨厌这样的事, 不管当事人是个什么想法, 别人总借口“我是为你好”而横加干涉,就好像当事人没个判断能力一样……呃,好吧,这个“别人”是指谁, 不言而喻。 于是阿愁道:“我师傅都多大的人了,她自己的事自己会做主的。何况, 我也没见她对阿季叔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四丫白她一眼,道:“怎见得阿莫姨对阿季叔就没什么了?就算阿莫姨没有,怎见得阿季叔就没有?不定他俩都跟我阿婆说的一样, 只是心里有,嘴上不肯说呢?这时候缺的就是别人推上一把。”又撇着嘴道:“你还是阿莫姨的徒弟呢,竟一点儿也不关心阿莫姨!” 阿愁顿时恼了,冷笑说:“这不是关心,这是多管闲事。” 得,这“多管闲事”四个字,可比“多事”两个字用得更重了。于是四丫也恼了,一甩手,就再不理阿愁了。 阿愁也是真恼了,明知道自己只是个假孩子,却还是跟真孩子四丫呕起气来。 二人相互不理睬的第三天,因跟叶大家一早有约,阿愁便难得地起了个早。 那教坊里的人,并不都是住在教坊里。凡是有能力自己买房置产的,在教坊外都各有私产。叶大家的私宅便离仁丰里不远。因叶大家今儿并不出门,请阿愁去,也只是做个基础的保养而已,所以阿愁很快就回了周家小楼。 她进门时,四丫正站在天井里,抬头看着二楼西厢的北间。那是给人拉纤做中人的宋老娘的屋子。 见阿愁进来,四丫的眼亮了一下,似想要跟阿愁说什么的模样,却是忽然又想起她二人仍在呕着气,便一甩手里把玩着的辫子,气哼哼地回了屋。 阿愁也没搭理这孩子,抱着她那简陋的妆盒就上了楼。 许是因为四丫往宋老娘那屋门处张望,上楼时,阿愁也忍不住往宋老娘那边看了一眼。于是,她便看到,宋老娘的房门忽地被人拉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从宋老娘的屋子里出来了,宋老娘则笑眯眯地跟在那个男人身后。 那男人对宋老娘道了句“拜托”,扭头间,看到阿愁,却是整个人忽地就僵住了。 看着季银匠那张忽然涨红的面皮,以及他身后连连说着“你就等着听好信吧”的宋老娘,阿愁立时就有一种奇怪的预感。 季银匠好歹是过了三旬的人了,那被人抓个现行的窘迫也只是一时而已,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向着阿愁点头微笑后,便下楼去了。 宋老娘也笑着问了阿愁一声:“回来了?可还出去?”听到阿愁回答说“不出去”后,便又道:“你且等我一下。”然后宋老娘便亲自将季银匠送下了楼。 第84节 等再回来时,见阿愁果然站在楼梯口没走,宋老娘便笑问道:“你师傅什么时候回来?” 阿愁眨了一下眼才道:“大概快了。”又道,“老娘找我师傅?” “嗯,好事儿。”宋老娘敷衍地应了一声儿,却并不细说什么,只交待着阿愁:“你师傅回来后,你赶紧过来叫我一声儿。”又对着季银匠消失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嘱咐着阿愁道:“这事儿你先别说,省得你师傅心里别扭。” 阿愁一边心思翻转着,一边点头应了。 宋老娘转身回屋去了。 阿愁在楼梯口处站了一会儿,一扭头,恰正看到四丫在楼梯下方探头探脑。 见阿愁扭头看过来,四丫冲她皱着鼻子做了个鬼脸,又蹑着手脚上到楼梯的一半处,抬头看得阿愁得意洋洋道:“看吧,就说便是阿莫姨没那意思,阿季叔不定也有那意思的。” 阿愁心头一窘,撇嘴道:“那到底还得看我师傅是个什么意思呢。” 四丫看看她,忽然道:“你不会是在吃醋吧?你是怕你师傅嫁人后就不要你了吗?”又仿佛洞悉真相一般,上前安抚地拍拍阿愁的胳膊,道:“你放心,阿季叔的为人我们还能不清楚吗?他对冬哥多好呀,多你一个也不算多的。” 此时,阿愁的脑海里除了一片省略号的海洋,她已经不知道该做何想法了。 莫娘子回来后,不等阿愁纠结着要不要提醒她师傅一二,那一直关注着这边动向的宋老娘便噔噔噔地跑了过来。 阿愁正也想借机往莫娘子的屋里钻,宋老娘却反手就关了那门,将阿愁给堵在了门外。 阿愁无奈,正准备回自己的屋里去看看能不能偷听,一扭头,就只见楼上楼下处处都是伸长的脖颈。见她看过来,小李婶比着口型问了句什么,阿愁还没看明白,小李婶就叫大李婶给拖进屋去了。王阿婆一边剥着毛豆一边跟王师娘窃窃私语着,四丫则又向着阿愁递过来一个得意洋洋的眼神。就连对面二楼南间正屋里一向不爱凑热闹的韩大娘,都难得地跟韩二两个人一并凑在窗缝里往这边张望着。 阿愁心里无奈摇头,也顾不得管邻居们八卦的眼了,便赶紧回了屋。 只可惜,宋老娘一直压着声音跟她师傅一阵嘀嘀咕咕,叫阿愁什么都没听得到。 那二人在屋里说了半天的话。便是阿愁什么都没听得清,只凭着感觉,她也知道,大概她师傅没肯点头,宋老娘这是在劝着她师傅。 不过,就莫娘子的性格来说,阿愁也觉得,她大概不会同意。一则,阿愁始终没发现她师傅待季银匠有什么特别之处;二则,只单冲着最近那各种各样的风言风语,她师傅就再不肯点头了——怕被人说:“看,就知道是这么回事。” 而虽然之前阿愁因为这件事跟四丫吵了一架,其实那时候她更多的只是反感别人在莫娘子的婚姻大事上指手画脚罢了,对于莫娘子跟季银匠之间的事,她还是挺乐见其成的,特别是,如今季银匠还特特托了媒婆上门,这至少证明了,季银匠心里应该是有她师傅的。 果然,宋老娘一脸失望地从莫娘子房里出来了。 阿愁看看宋老娘下楼去给季银匠报信的背影,转身就进了莫娘子的房间。见她期期艾艾拐着弯儿地一阵打听,莫娘子笑了起来,道:“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于是,阿愁便果然真个儿问了。 叫她惊奇的是,莫娘子竟真个儿地答了她,且不仅把季银匠如何要宋老娘来提亲之事跟阿愁说了一遍,还特特给阿愁分析道:“我猜他大概只是好心,觉得最近的流言拖累了我。如今他能来提亲,不过是尽到他的礼数罢了,我若真应了,才是不知礼呢。” 阿愁不由眨巴了一下眼。不得不说,以她对季银匠的了解,不定还真有这种可能的。 “那您对阿季叔那人,可有什么感觉?”她问。 莫娘子惊奇地看她一眼,道:“我跟他又不熟,能有什么感觉?”顿了一顿,又笑道:“从这件事上来看,他倒是个好心的。” 阿愁盯着莫娘子的眼一阵仔细观察,莫娘子也回应她一片坦荡的眼神,于是阿愁便知道,至少她师傅对季银匠是没什么想法的。 和不知道什么是隐私的大唐人不同,阿愁自认为她是个来自后世的文明人,既然莫娘子做了决定(特别是,莫娘子对那人还没什么兴趣),阿愁觉得,于情于理她都该站在莫娘子这一边。 于是乎,和她那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的师傅一样,阿愁也假装着季银匠没有请宋老娘提过亲一般。 只是,经了这一遭,她和莫娘子所指望的“风平浪静”则彻底没了指望。 大唐的规矩礼教认为,婚嫁一事该避着所有未出嫁的女儿家。便是阿愁如今已经能够独立执业了,这件事于她来说依旧是件不方便在她面前提及的禁忌。于是阿愁便发现,之后的几天里,小楼上下的邻居们总爱拉着莫娘子说悄悄话,可只要她或四丫等未出嫁的女孩儿一靠近,那些人顿时就再不言语了。 靠着这个禁忌,阿愁好几回把她师傅从王家阿婆和小李婶等热心过了头的邻居们手里救出来。 看着莫娘子烦不胜烦的模样,阿愁心情很有些古怪,有些同情的同时,又莫名觉得有点好笑——难怪世人都爱看别人落进这样的窘境里,连她也不例外呢。 就在莫娘子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阴沉时,接到宋老娘回音的季银匠又托宋老娘带了话过来。 同样的,这对于阿愁来说,是个禁忌,她依旧什么壁角都没能听得到。 宋老娘走后,阿愁再次试探着问莫娘子“怎么回事”,莫娘子虽只简短地回答了一句“没什么”,却到底还是回答了她。这不禁叫阿愁很有些诧异,她以为心情不好的莫娘子得回她一句“小孩子家家的莫乱问”呢。 虽然莫娘子回答阿愁的是一句“没什么”,可显然她对宋老娘的“提议”依旧还是摇了头。 于是乎,宋老娘又来了第三回、第四回。到了第五回时,却不是宋老娘再去莫娘子的屋里,而是季银匠去了宋老娘的屋里,然后宋老娘把莫娘子也请去了她那里——显然季银匠已经不满足于只托宋老娘带话,这是要当面谈判了。 此时,已经和好了的阿愁和四丫,以及那正好休沐在家的二木头,几个人都很想知道楼上在说什么,只无奈宋老娘守在门口,叫他们无处偷听,便只能抓心挠肺地猜测着。 四丫道:“我就不明白了,阿莫姨干嘛不答应?” 二木头道:“大概因为阿莫姨不喜欢阿季叔吧。” “怎么可能?”四丫反驳道,“之前阿季叔穷成那样,阿莫姨都没嫌弃过阿季叔,如今阿季叔已经成大匠了,阿莫姨怎么反倒嫌弃了?” 阿愁道:“你怎么知道之前没嫌弃过?” 四丫白她一眼,道:“那时候你还没来呢。当初阿季叔那个师兄在坊里到处说着阿季叔坏话的时候,连我阿婆都信了,只有阿莫姨不信,还不避嫌地替阿季叔说了许多好话呢。” 阿愁不由就斜了一眼这满脑子浪漫念头的小丫头。且不说那王阿婆从来都是听风就是雨,只她师傅替季银匠说好话这件事,怎么听怎么跟别人说季银匠为了她师傅才插手管了她把李穆撞出鼻血的事如出一辙——都是事后的演绎罢了。 果然,季银匠一脸灰败地从宋老娘的家里出来了。她师傅莫娘子则是一脸的坦荡。 到了晚间,阿愁再次没忍住好奇,问着莫娘子道:“阿季叔跟你说什么了?” 莫娘子看看她,就在阿愁以为她不会回答时,莫娘子却又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原来,果然像之前莫娘子所猜测的那样,季银匠一见面就向莫娘子道歉,说最近坊间的传闻,归根结底都是他那天一时莽撞惹的祸,所以他要负起这个责任来…… 阿愁:“……” 直到这时她才想起来,自那天路上遇到后,不仅莫娘子因避嫌再不许阿愁去李穆的别院,冬哥也再没来找她——从此事便可见一斑,人家季银匠未必就真是对她师傅有什么心思,人家只是出于骑士精神,决定要以婚姻来补偿那遭遇“池鱼之殃”的莫娘子罢了…… ——莫娘子能答应才有鬼! 在阿愁看来,她师傅会拒绝是理所当然之事。可周家小楼里的邻居们却似乎都不是这样想,一向心直口快的小李婶甚至拉住莫娘子一阵抱怨,说她“忒没眼光了”。满眼浪漫情怀的四丫也背着人责备阿愁:“你竟也不劝着些。” 阿愁白她一眼,道:“我又能怎么劝?且不说我们这年纪说不上话,便是说得上,我也不会劝。就像我师傅说的那样,这件事里头阿季叔也是受害人,不是他的错,又要他负什么责呀。” 许是阿愁这话传到了季银匠的耳朵里,没几天,他竟又来了。 同样的,还是借着宋老娘的屋子跟莫娘子密谈。同样的,还是宋老娘站在门口守着门。同样的,四丫和阿愁(这回二木头去上学了)在楼下伸着脖子悄悄观察着。 这第二回,还是叫大家失望了,那季银匠依旧一脸灰败地走了。 阿愁看看仍旧一脸淡定从容的莫娘子,想要忍住好奇心,到底没能忍住,便再次又拐起弯儿地一阵打听。她以为这一回她该挨骂了,结果却再次出乎了她的意料,再一次,她师傅竟又跟她实话实说了。 这一回,季银匠说,他想娶莫娘子,不仅仅因为之前的那些流言蜚语,也因为他早过了成家的年纪,莫娘子的青春则还尚在…… 阿愁:“……” 那意思,是他俩凑合凑合得了吗?! ——换作谁听了这话也再不肯点头的。 此事这般一波三折,不仅叫这桩“桃色新闻”在坊间有愈传愈烈的趋势,也叫阿愁的心态从一开始的小有期待,转变到如今的小有抗拒了。 若说之前季银匠提亲的借口还能叫人接受,这“凑合”的理由则实在有点欠扁了。 而且,阿愁还觉得,既然她师傅都已经明确表示拒绝了,季银匠就不该再纠缠下去,偏偏那位竟一而再再而三的旧事重提,以至于她和莫娘子如今都成了坊间的“红人儿”,走到哪里都有一片窃窃私语之声。而更叫阿愁郁闷恼火又无处发泄的是,邻居们的瞎起哄。 王阿婆和小李婶她们劝莫娘子的那些说辞,就阿愁看来,不过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说话罢了。可就算她们这些人没能站在莫娘子的立场上去想这件事,却不得不说,这些人都是出于真正的关心。正是由于这份多余的关心,才叫阿愁郁闷到吐血也无法跟任何人翻脸。这种郁闷至极的感觉,立时就勾起她前世许多不怎么美好的回忆。 而就如龙卷风的中心反而是最平静的一般,身处这桩“绯闻”最中心的莫娘子总是一脸的平静,阿愁却怎么也平静不了。她甚至想过要不要去找季银匠好好理论理论,可又觉得如果她在这风口上去找季银匠,不定又得让这股龙卷风刮得更猛了,她只能压抑下那个念头,期望着事情真能如她师傅所说的那样,“不搭理渐渐地也就过去了。” 不过,郁闷归郁闷,到确实有一件事叫阿愁很是高兴——别人都因为她是个孩子而避讳着她时,莫娘子却毫不介意地把季银匠的话全都告诉了她,这显然表明,在莫娘子的眼里,自己终于不再是个孩子了,莫娘子终于肯把她当作一个平等的成年人来对待了…… 阿愁心烦着邻居们的多事,季银匠的死缠烂打,以及她师傅的无辜无奈时,却是忘了,后世的秋阳尚且不肯坦率地跟人说自己内心里真实的想法,又何况这一世里保守的莫娘子,还有那其实她算不上有多了解的季银匠。 在阿愁那多少有点移情的愤懑不平中,那“死皮赖脸”的季银匠又来了。 这第三回,那二人在屋里谈了老久,久到跟四丫她们一同偷偷站在天井里往楼上看的王阿婆都嫌腿酸了,宋老娘才拉开房门。 这一回,宋老娘家的房门才刚一打开,众人还没看到那两个主角儿,就先看到了把一脸褶皱笑成一朵大菊花的宋老娘。于是,周家小楼里立时响起一阵嗡嗡的叹息声,以及小李婶迫不及待的一句:“如何?” 宋老娘笑眯着眼儿没开口,只是侧过一步让出了门口。 宋老娘身后跟着的,是季银匠。季银匠那双跟阿愁很有些神似的小眼儿笑得几乎都快找不着痕迹了。 在季银匠身后,是莫娘子。虽然莫娘子那低垂的头顶让人看不到表情,但涨红的脖颈就颇能说明一些问题了。 顿时,福灵心至的众人冲季银匠一连声儿地道着“恭喜”。 季银匠倒是大大方方地拱手向四方作揖,道着“同喜”二字。 这二字,却是窘到了莫娘子。打从眼角处扫到楼上下处处窥视的眼,她猛地一把推开堵在她面前的季银匠,便这么一头扎进自己的屋里不出来了…… 且不说小楼里的欢腾,只说阿愁,呆愣愣地看看一脸喜气的季银匠,看看楼上下仿佛自己家里出了喜事儿一般的邻居们,再回头看看莫娘子那紧闭的房门……她无语了。 阿愁很想知道,季银匠到底跟她师傅说了什么,竟叫她师傅改了态度。只可惜,不管她是旁敲侧击还是直接发问,这一回莫娘子再不肯跟她细说究竟,也不肯告诉她,她怎么忽然就想通点头了…… 不过,在两家议亲的过程中,单只看着季银匠和莫娘子在自以为无人察觉的情况下,时不时相互交换的甜蜜小眼神儿,阿愁便能知道,显然她师傅答应得一点儿都不勉强。 于是,再一次,由一种名叫“代沟”的物质发酵而成的隔阂与寂寞,深深摄住了阿愁。 她一直觉得自己就算不会看人,好歹也算是有点儿阅历的,那莫娘子喜欢不喜欢季银匠,或者季银匠对她师傅是不是有想法,她觉得自己做为一个两世人,怎么也该看出点苗头来才是。偏她什么都没看出来,所以她才对四丫和邻居那种“瞎起哄”很是反感……谁知这最后的真相…… 嘶,脸疼。 对着得意洋洋的四丫,阿愁忽然再次想到那个命题——谁说在瞎子王国里的独眼之人就一定能成为皇帝?!谁说穿越的就一定能搞定古人?!呜,她想回家…… 第一百零二章·下定 虽然莫娘子没肯对阿愁交待她跟季银匠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过后来阿愁想了想, 觉得这件事儿大概还真是多亏了季大匠的没脸没皮。 事实上, 也恰如阿愁所想的那样, 一开始时, 莫娘子对季银匠是真个儿没任何想法的。宋老娘替季银匠来提亲, 莫娘子感念这人的君子的行径,心里颇有些感动。只是, 就如她那时候对阿愁所说的那样, 感动归感动, 跟嫁人可是两回事, 所以她只是给那季银匠发了张好人卡。 所谓“好人卡”, 就是说, 虽然你是个好人,却不一定是我想嫁的人。所以莫娘子还是拒绝了。 拒绝归拒绝了, 季银匠这人则到底还是在莫娘子的心里留下一个颇好的印象。 可这好印象, 却并没能维持多久,在季银匠左一次右一次地拜托宋老娘带话,且还闹得坊间议论纷纷后,莫娘子就有些恼了这人的死缠烂打。 直到季银匠第一次亲自登门, 虽然提亲的理由依旧叫莫娘子难以接受,可他那诚恳的态度, 倒是忽然就叫莫娘子原谅了他给她带来的麻烦。 然后第二次,在阿愁给季银匠的提亲理由下了个“欠扁”的定义时,莫娘子心里给予的评价则是:一个实在人——也是, 不实在的,也不会当着她的面说这种不讨人喜欢的实在话了。 然后第三次,总结了所有经验教训的季银匠终于期期艾艾地说了些叫莫娘子颇为心动的话——什么“一辈子待你好”、“绝无二心”、“将来家里一切你做主”等等等等。这些酸话,两个当事人自是不会向外人透露的,至于那暗戳戳地教了季银匠这些话的宋老娘,就更不会对人透露了。 何况,这事儿闹到这种程度,莫娘子若是再不答应,她这辈子再别想嫁人也就罢了(反正她原就做好这样打算的),那一根筋般不肯放手的季银匠,却是要被带累得受人耻笑外,不定就再难结上一门好亲了。 莫娘子在乎的,只是对方对自己是否用了真心。季银匠这般的没脸没皮,虽惹恼了阿愁,却也默默感动了莫娘子。想着做人得负责,季银匠愿意为她负责,她自然也得替季银匠负责,于是乎,莫娘子在宋老娘的边鼓声里就这么点了头…… 那季银匠是孤儿,莫娘子虽有娘家却是二嫁,二人的亲事都不需要通过什么长辈的许可,所以莫娘子这么一点头,这门亲就算是定下了。 所谓打铁趁热,又许是怕莫娘子会后悔赖账,在莫娘子点头后,季银匠就急急跟她商量着,趁着第二天正好是个吉日,他俩赶紧把这亲事给定了。 第85节 那宋老娘一听就侧了目,只说排在次日时间太过仓促了,劝着二人缓着些,等下一个吉日也不迟。 莫娘子却觉得,这事儿越拖越会引人注目,倒不如赶紧下了定,也好让已经在坊间跌宕起伏了近半个月的各种风声早些平息下去。 他二人商量定后,宋老娘也无计可施了,只好随这二人的主意。 只是,虽然季银匠和莫娘子家里都没有亲长,他二人却忘了,他们身处在一个人情世界里。那周家小楼的“楼长”孙老回来听说了这件事后,立时就不依了,拉着宋老娘连夜跑到季银匠那里(亏得两家同住一坊),指责季银匠:“这是要薄待我们阿莫吗?” 且不说孙老如何教训的季银匠,以及季银匠有什么对策,只说莫娘子。 莫娘子觉得,不过是一个定亲礼罢了,且吉时排在巳时,所以第二天一早,她照旧还是去了邓家老奶奶和柳娘子那里出工。因这两家不仅是老主顾,还是照顾她多年的朋友,莫娘子便红着脸把自己的亲事给提了一下。在邓家老奶奶那里,她倒是没有透露今儿对方就来下定,到了柳娘子那里,她一个没绷住,就给透露了出来。 于是,莫娘子顿时就被柳娘子给骂了。 柳娘子一边急急收拾东西,一边派人去给金兰娘子送信,一边时不时抬手戳着莫娘子的额头道:“这等大事,你想瞒着我和金兰怎的?看金兰过来不骂死你!” 收拾完东西后,柳娘子便一阵风般地带着莫娘子上了她的车,拉着她就回到了周家小楼。 等二人来到九如巷,就只见那周家小楼里里外外一派繁忙景象,小楼上下早一片张灯结彩了,倒叫莫娘子一阵呆怔,不知道小楼里今儿又有谁家有喜事。 那二木头早在巷口张望了,看到莫娘子,这小子立时兴奋地大叫一声,回手就拉住莫娘子的衣袖,仿佛怕她会跑了一般,一边大声冲着小楼里叫道:“新娘子回来了。” 莫娘子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那小李婶儿头一个迎了出来,却是拍开儿子的手,自个儿就代替了二木头,上前一把抓住莫娘子的胳膊,抱怨道:“你可真是,这么个大喜的日子,你竟还去上工!” 抱怨完,才看到跟在莫娘子身后的柳娘子。 那柳娘子跟莫娘子是多年的好友了,邻居们也是认得的,于是,连柳娘子也加入到了谴责的队伍里。 等上了楼,柳娘子一抬头,就只见阿愁正抿着唇儿站在门口,于是好上前一步,便又是一指头戳上阿愁的脑袋,责备着她道:“你师傅今儿大喜,你怎么也不看着她些?”又道,“怎么都不知道给我和你金兰姨报个信儿?!” 阿愁原就爱睡懒觉,等她起床时,莫娘子早不在家了。何况莫娘子又没告诉过她今儿要订亲的事。阿愁不由委屈地扁了扁嘴,揉着脑门儿道:“我都不知道呢……” 柳娘子这才想起,阿愁是个晚辈,这些事自是不好叫她知道的。 被众人推进房里的莫娘子不由就抱歉地看了阿愁一眼。 那边王师娘早招呼着阿愁道:“快来替你师傅拾掇拾掇。” 柳娘子也赶紧叫过小丫鬟钱串儿,抖开手里的一个包袱道:“我想着阿莫这里应该没合适的衣裳,就给带了套过来。” 展开一看,却是一套大红的衣衫,那花样艳而不俗,做工也甚是精细。 旁人在纸屏风外欣赏着那套衣衫时,阿愁则细心给莫娘子收拾打扮着。 莫娘子原就长得好,加上如今的阿愁手艺不同凡响,这般妆毕,看着那面被莫老娘摔破成两半的铜镜里,仿佛才二十出头的莫娘子,阿愁不禁一阵恍惚——她师傅,这就要嫁人了?! 她那里正感慨着,柳娘子探头进来,见莫娘子已经梳妆毕,便一把将阿愁给拉了出去,笑道:“让你师傅换衣裳。” 接下来,便是那些妇人们一阵忙碌,阿愁倒是闲了下来。 于是她和四丫来弟几人便站在走廊上,伏着栏杆往楼下看着孙老指挥着王阿婆和韩大娘等人收拾着刘大刘二兄弟帮着采买回来的各色菜品——这是定亲宴上要用的。 直到这时,阿愁才从四丫那里听说,昨晚孙老连夜跟楼上下的邻居们商量了,各家就不出礼了,一起替莫娘子办个热热闹闹的定亲宴,便当是各家的随礼了。 看着楼上楼下忙碌着的邻居们,阿愁忽然就是一阵五味杂陈。之前因着邻居们那伸得太长的手,曾叫她心里对这些人好一阵抱怨,这会儿同样还是伸得太长的手,却是叫她感觉一阵温暖…… 四丫将头凑过来道:“阿莫姨出嫁后,你是不是要跟着阿莫姨一同嫁过去呀?” 二木头正好听到,便道:“哎呦,那不是成拖油瓶了……” 话还没说完,就叫四丫不客气地拍了他一巴掌。 阿愁愣了愣。是呢,她师傅有归属了,她也得想想她以后该怎么办才是。总不能真跟着师傅一同嫁过去吧——来自后世的她,至今也没能习惯跟长辈们同住。如果有那个可能,她更希望自己能够独立…… 正想着,楼外传来一阵噼哩啪啦的鞭炮响。 “来了!”二木头大叫一声,扭头就往楼下冲。 阿愁眨巴了一下眼,倒没跟二木头和四丫她们一同冲下楼去,而是回到她自己的房间里,推开那正对着楼下大门的窗户,探头往楼下看去。 这一看,却是叫她又吃了一惊。 就只见那季大匠浑身披红挂绿,前面虽然没有像别的定亲队伍那样请一班吹鼓手,后头跟着来下定的,却都是一班重量级人物——就工匠阶级来说。 那打头充着男方家长的,正是如今负责玻璃坊的徐大匠。跟在徐大匠身后的,除了一些广陵城里有名的工匠外,还有一些人是李穆的门客(阿愁觉得,这些人多多少少应该也算是阿季同学的同僚了)。 阿愁正看着热闹,忽然就看到,金兰娘子恰好被堵在了季银匠等人的后面。 她赶紧跑去给柳娘子报信,柳娘子忙一把抓住她,道:“你别乱跑了,进去陪你师傅去。” 阿愁答应着,再进到纸屏风里,看到已经换了一身大红衣裳的莫娘子,她忽地就怔住了。 再没想到,莫娘子比她想像的更适合大红色。那大红色衬得她师傅整个人似在燃烧一般,焕发着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光彩。 “怎么了?”莫娘子一直如木偶般被人搬来搬去,此时并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模样,见阿愁看着她发愣,便不解问了声。 阿愁眨了下眼,忽地一旋身,打开妆盒,沾着那各色胭脂就在莫娘子的眉间勾画了起来。 等金兰娘子进来时,就只见莫娘子的眉间画着一簇跳动的火焰。那从没见过的火焰纹,红艳艳的,衬得莫娘子那双如点漆盘的黑眸更是明亮。 柳娘子也是一阵诧异。她再没想到,只添了一个小小的花黄,阿莫整个人竟又鲜亮了三分。于是她颇为感慨地看看阿愁,笑道:“原当你师傅是在替你吹牛呢,没想到你果然有两把刷子。” 金兰娘子也笑道:“下个月娇娇定亲的时候,你来帮我做个妆容吧。” “咦?”柳娘子一阵惊奇,正待要问刘娇娇的亲事,就听得楼梯上一阵脚步响,二木头老远就嚷嚷着:“来了来了……” “来了。”柳娘子赶紧住了话题,把莫娘子一阵收拾,又扭头看了看阿愁一身齐整,忙拉着阿愁出了里间,充着莫娘子的亲人,迎上那把个白净面皮涨得通红的季大匠……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明天冇…… 理由嘛…… 好吧,不找借口了,实话实说,就是我懒了那么一下下,没能码出新章……顶龟壳逃遁…… 第一百零三章·置业 之前珑珠定亲时, 因阿愁还在夫人府里受训, 不好请假, 所以她并没能参加珑珠的定亲礼。那盼弟虽然已经跟男方交换了庚帖, 可因她大姐姐的婚期在即, 王家一时应付不来两场喜事, 所以两家早约定了,等忙完招弟的婚事, 十月里再给两个孩子正式下定。 因此, 莫娘子的定亲, 竟是阿愁自穿越过来后, 头一次亲身参加的、原汁原味的本土定亲礼。 也是直到这时阿愁才知道, 对于大唐本土人士来说, 后世最重视的婚礼,在这个时代里竟只是整个结亲过程的最后一步。比起那最后的迎亲仪式, 于古人眼里, 竟是定亲礼的份量更重一些。甚至这种在后世可以随时解除的婚约,于这个时代里,只要交换了庚帖,哪怕还没有走到下六礼那一步, 这门亲就已经是受法律和舆论的保护了。 王家阿婆和王师娘一人一句地给阿愁“科普”着有关定亲的常识时,那种带着同情和怜惜的眼神, 看得阿愁莫名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于是阿愁这才明白,为什么王家在盼弟遭遇韩家老二韩柳儿横插一刀后,还能那么不紧不慢地筹备着盼弟的定亲礼。且那韩二明明看着满肚子的酸水儿, 竟也不敢再有任何动作——这种情况下,她若真敢有什么动作,轻则招来街坊邻居们的指责唾弃,重则……若王夫子不愿意息事宁人,就这么告上官府,男方会吃上个“毁婚”的官司外,韩二也得落个带枷游街的下场。所以交换了庚帖后的王家人才那么气定神闲地不怕韩二再出什么妖蛾子。 那季大匠跟莫娘子定亲后,便果然没把自己当外人,三天两头儿地找着理由过来串门儿,羞得那一本正经惯了的莫娘子人前人后都快抬不起头来了。 然后阿愁便发现,其实古人虽然讲究个男女大防,可对于已经有了婚约的小两口,大家倒是格外地宽容。便是季大匠几乎天天都来周家小楼报道,邻居们也没一个说半句闲话的。甚至盼弟家那位还没有正式下定的亲家听说这消息后,也把自家儿子打发了过来。 那极会做人的亲家母对王家师娘笑眯眯地道:“你家大姑娘没几天就要出阁了,这会儿家里肯定需要人手。我这儿子笨是笨了些,胜在手脚勤快,亲家母当个跑腿儿的勉强使唤吧!” 在阿愁的印象里,以为古人真个儿是古板到极点了,却再想不到,其实人家还是挺人性化的。只要周围有人看着,已定亲的小两口便是有些什么来往,竟也是被众人所允许的。那盼弟跟她未来的夫婿,还有莫娘子跟季大匠,便这么在众人含笑的注视下,悄悄地眉来眼去着。 而,虽然季大匠是初婚,莫娘子却是二婚。初婚自然可以该怎么大办特办就怎么大办特办,可于二婚来说,却难免有些禁忌的。难得的是,初婚的季大匠竟愿意迁就二婚的莫娘子,二人便商量着,这定亲礼算得是隆重的了,将来那婚礼就低调一些。于是,二人决定把婚期定在腊月里——阿愁觉得,他们之所以把好日子定在那天,除了广陵城里那“有钱没钱娶亲过年”的旧俗外,多少也有趁着大家年忙期间浑水摸鱼,尽量少惹了人眼的意思。 看着师傅连婚期都定下了,阿愁不免就又动了她之前早就动过的那点小心思——顶着个“萝莉”壳的她骨子里可是个成年人,她要独-立,她想自-由,她要搬出去自己住,她才不要时时刻刻被人监护着! 只是,当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莫娘子的意思时,莫娘子却是一下子就给想歪了。 于是,第二天,季大匠借口难得买到一只野鸡送货上门时,那刚定婚的小夫妻俩一阵窃窃私语后,便把阿愁叫了过去。 季大匠一脸和蔼地笑着,坐在一旁没开口。莫娘子则通红着双颊道:“都怪我们一时疏忽,竟忘了跟你说一声儿。你且放心,到时候你自然是跟着我的。你阿季叔也说了,我们两家户籍并一家,将来就是一家人,不分什么彼此的。等你再大些,我们会替你挑个好人家,再给你备份好嫁妆,再不会不管你。” 虽然有许多梳头娘子都是已婚妇人,可她们之所以会抛头露面成为“职业妇女”,几乎都是因为家境所迫。那季大匠则因制出大唐第一面银镜而在李穆的制镜坊里占了一成的干股,因此,他完全没有这等经济压力。所以他早跟莫娘子说好了,成亲后,莫娘子将不再执业。 如今听这两口子的意思,显然季大匠是打算连阿愁也一并养着了。 阿愁不由就看着自己的养母和未来的养父一阵连连眨眼。 当初莫娘子之所以会成为梳头娘子,其实多少也是因为形势所逼,甚至莫娘子本身对梳头这一行当就不怎么热爱,仅当这是一个谋生的手段罢了。阿愁却是不同,她是真心对这一行当有兴趣的。何况,且不说如今以她的能力,养活自己早不成问题,便是没有,她也再不想过那种金丝鸟儿的生活了…… 想着前世自己被人娇养着的一生,阿愁默默打了个哆嗦,便赶紧站起来一阵摇手,道:“师傅您误会我的意思了。我不是怕你们丢下我不管,我的意思是说,我已经大了,而且如今我已经独立执业,自己能养活自己,我不用你们养着。所以我才说我不跟师傅过去,我就一个人住着……” 她话还没说完,莫娘子就已经不高兴地沉了眉眼,喝道:“胡说什么呢?!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怎么一个人住?!既便如今你已经满师了,你依旧还是我的养女,在我的户籍之上。将来我们迁了户籍,你自然是要跟着一并迁走的,哪有留下你一个的道理?!休要有的没有乱想一通!” 阿愁怔了怔——她真的没乱想啊!她真的只是觉得,她已经长大了,可以独立了,她不想给他们夫妻两个当电灯泡而已…… 见她们师徒二人都僵硬着脸色,季大匠轻咳一声,打破沉寂,问着阿愁道:“你可是怕我们管严了你,叫你受拘束?” 阿愁:“……”所谓当面不揭短,就算这是她的真实想法……也不能这么明着说呀…… 她那连连眨动的小眼儿,立时便叫季大匠知道,他果然猜对了。 于是他那和阿愁十分神似的小眼儿也是一眨,对阿愁和蔼笑道:“你那想法,当年我们也有过。毕竟我们也是打你那个年纪过来的。只是,你只想着你搬出去没人管了,可有想过,若是你师傅真许了你一个人住出去,别人会怎么看你师傅和我?” 于是,季大匠便把大唐相关的律法给阿愁“科普”了一遍。 于是阿愁才知道,她以后世的思维,竟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 且不说大唐律法明文规定了“父母在世,子孙不得别籍”,便只冲着阿愁是一个女孩儿,她想要搬出去独居,就是件极不现实、也不可能的事。因为大唐律法同时还明文规定了,女子“在家从父母,出嫁从夫君”,终身只能托庇于家庭……甚至朝廷律法还规定了,如果丈夫想要遗弃妻子,妻子娘家若已经没人了,丈夫便只能一辈子养着妻子不许休弃…… 不得不说,虽然这些律法抹杀了女子的独立人格,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是对这一弱势群体的一种保护。 所以,若是莫娘子和季大匠真个儿敢放任阿愁一个人出去独居,只怕第二天-朝廷就得找他俩问个“遗弃”之罪了…… 至于像莫娘子那样立女户,她一个还没嫁人的小姑娘,根本就不合条件啊!如果她真敢向朝廷提这个申请,朝廷就敢直接把她交给官媒给嫁了……泪,果然便是旧瓶装了新酒,骨子里到底不是原装货了。本土人士都知道的事,她却不知道…… 想着再不可能有的自由,阿愁不禁一阵怅然。 “其实,”她带着失落道:“当初我们几个还在慈幼院里的时候就说好了的,将来要成为一家人的。我还想着,等明年果儿满师了,我就把她接出来,后年胖丫满师了,也出来跟我们一并住着。吉祥虽然离得远,好歹我们也给她一个娘家,将来若是有人欺负了她,她也能有个依靠……” 她的话,顿时便触动了季大匠。 那季大匠也是他师傅打慈幼院里领养出来的,只是他没有阿愁这种好运道,遇到一个善良的师傅罢了。听着阿愁的话,季大匠一阵沉默后,忽然歪头凑到莫娘子耳旁低声说了句什么。 莫娘子扭头看看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又凑到季大匠的耳旁低语了句什么。 二人当着阿愁的面商量了一会儿后,那季大匠回过头来,对阿愁道:“你该也知道,我原也是慈幼院里出来的。你们想要个家的想法,也一直是我的想法。如果你们几个不嫌弃,便当我和你师傅都是你们的家人吧。” 又笑道:“我和你师傅成亲后,自然不好再住在小郎的别院里了。如今正在找着合适的宅院,大不了我们就买大一些的宅院,以后我们大家都在一处住着。你该也知道,凭如今的我,便是再多养活你们几个,我也是能做得到的。” 莫娘子也道:“如果胖丫她们几个愿意,认我们做干爹干娘就再好不过了。家人总是越多越好的。” *·*·* 对于季大匠和莫娘子的提议,一心也盼着能有家人的胖丫头一个跳出来连声叫好,且当时就跪在季大匠和莫娘子面前,激动地喊了“爹娘”——连个“干”字都给直接省略了。 胖丫自小就被家人遗弃的,大概再没人比她更想有父母亲人了,想着自己终于也有爹娘了,她一个没忍住,就这么号啕大哭了起来。 她的大哭,顿时惹得那面硬心软的莫娘子也跟着一阵伤心,二人抱在一起掉了半天的眼泪。 第86节 倒是那一直被关在教坊里不能出来见人的果儿,十分谨慎地表示,不管是将来住在一起还是结干亲,得等她满师后出来,和莫娘子和季大匠认识之后再说。 于是,那原本只是想要找个借口摆脱被监护命运的阿愁发现,无意之中,她竟给自己找了一堆的家人——她养母嫁人后,那季大匠自然就是她的养父了。她养父养母收了一堆干儿子干女儿,她自然也就多了一堆兄弟姐妹…… 干女儿什么的,自然是胖丫和吉祥,还有一个待定的果儿。干儿子,则是瘦猴了(瘦猴听说这件事后,跟他那开明的师傅通报一声后,也拜了莫娘子和季大匠做干亲)。至于冬哥。和阿愁一样,莫娘子和季大匠成亲后,两家并一家,作为季大匠养子的他,自然也就成了莫娘子的养子,阿愁那在同一户籍之下的弟弟…… *·*·* 因婚期订在腊月里,置买新家的事,便是最为迫在眉睫的事了。 不过,好在季大匠早就有置业的想法了。且因他是孤儿,喜欢家人多一些,他原就想着要置个大宅院,将来好塞满他的子子孙孙,所以当初他所看中的房子,原就是个五进的大宅院。 等他带着莫娘子和阿愁等人过去相看时,阿愁才发现,季大匠看中的宅院,竟离李穆的别院不远——不远到仅隔着一户人家。 且隔着的那一户人家,阿愁也不陌生,正是当初她想买屋时,李穆推荐给她的宅院,那个仅一进的两层小木楼。 只可惜,当时莫娘子死也不同意她买屋…… 那陪着干爹干娘和养父养母一同过来看宅院的冬哥和胖丫,拉着莫娘子和季大匠四处转悠点评时,阿愁则看着隔壁的小楼动了心思。再听那中人说,隔壁因庭院过小而一直没能卖出去后,她立时就拉着季大匠一阵嘀嘀咕咕。 季大匠也知道阿愁是个不差钱的主儿,且他知道,慈幼院里出来的孩子多多少少都有种“想要有个根”的想法。既然那孩子喜欢隔壁那小楼,他也就不阻着她掏钱了。他甚至还帮着阿愁劝住了不乐意的莫娘子。 只是,出于安全的考量,季大匠到底没肯同意阿愁那“两边进出”的主意,而是直接封了小楼那边对外的门,打通两家中间的墙壁,将两家并作一家,将来这幢小楼便作为阿愁等几个女孩子们的绣楼了。这样既保全了阿愁的那些念想,又叫那几个女孩儿都能处于他们夫妇的保护之下,正是一举两得的妙事儿! 那莫娘子原还有些不乐意,总觉得阿愁是她女儿,该她负责阿愁的一切用度才是。阿愁知道自己不会哄人,便冲着冬哥和胖丫一阵挤眉呶嘴,于是那两个孩子巴着莫娘子一阵“娘”长“娘”短的叫唤,哄得那虽然有家人却不如没家人的莫娘子一阵眉开眼笑,最后横了阿愁和季大匠一眼,便就这么默认了。 阿愁看中的小楼,楼下是个四合式建筑。进门处,迎面就是一明两暗的敞厅,左右两厢。从敞厅后上楼梯便是二楼了。那二楼呈“凹”字型,只正面南屋和东西两厢,和碉堡般的周家小楼相比,少了一排倒厦间。 小楼虽面积不大,却显得玲珑剔透,到处都是锦绣花窗,且庭院的一角里还堆着一从假山石,石下汪着一个浅池,池塘里如今干涸着,将来倒是可以养几尾鱼…… 再次过来,看着这小小的庭院,阿愁满意极了,便指着楼上南屋道:“那屋归我了。” 胖丫则指着楼下的西厢道:“我要住这屋。” 连冬哥都凑热闹地喊着,“我住哪儿?” 却是叫季银匠按着他的肩笑道:“这里是给你几个姐姐住的,你跟我们住隔壁。” 大概是因为胖丫激动地跟她师傅朱大厨吹嘘了什么,于是朱大厨也不肯再在别院里住着了,便从中人手里买下了季大匠家隔壁的房子。 那瘦猴的师傅大张牛自老伴过世后,一直都是一个人在糊弄日子的。瘦猴是他的关门弟子,且也是养老弟子,于是在瘦猴的撺掇下,大张牛也买下了朱大厨家隔壁的房子。 而至于说,为什么这条名叫坊前街的巷子里,竟一下子出现这么多空着无主的宅院……这其实是李穆的一个小秘密。因他要保证自己的隐私,便借着不同人的名头,把整条巷子里的宅院都给买了下来。而,这其间若是没有李穆的点头,那所谓的“中人”自然也不敢把这片宅子就这么卖给季银匠等人…… 虽然阿愁等人也曾起过疑,可因那房契上的房东都不是一个人名儿,众人便猜着,只怕原主家是害怕跟王府小郎做了邻居后,万一起了什么冲突,倒叫自家做了那被殃及的池鱼。小老百姓们居家过日子,自来只求个安稳,有那样高贵的邻居,未必是件幸事……当然,作为小郎的“员工”,朱大厨和季大匠自然不会忌讳这些。至于那大张牛,这师徒俩根本就不知道巷底里还住着个王府小郎。 于是乎,等季大匠将两套宅院并作一家,阿愁再次来到坊前街,忽然便发现,自家的左右邻居竟都是熟人——从巷底往外,先是李穆的别院,然后是她未来的家,再过去是朱大厨家,最后是瘦猴家……这般一家连着一家,除了常年不在家的李穆外,众人竟都是沾着亲带着故。加上几个家主都是爱热闹的性情,久而久之,这里竟形成了一个不以血缘为纽带的“大家族”……当然,此乃后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李穆:泪,我这算是露脸了还是露脸还是露脸了?!可……脸在哪儿?! 某竹:咱穿越之人只要有金手指就好,要什么脸呀! 第一百零四章·喜事 周家小楼门前的巷道里, 因莫娘子的定亲礼而铺了一地的鞭炮纸屑还尚未完全褪却红色, 上面便又被铺了另一层鞭炮纸屑——王家大姑娘王招弟出嫁了。 那招弟之前看到阿愁给盼弟做的妆容时, 曾偷偷跟阿愁约定要请她给自己做新娘子的妆容来着。可其实这事儿却是由不得她做主的。招弟倒是悄悄问过王师娘意思, 开明的王师娘并没什么意见, 迷信的王阿婆却因阿愁家里只一个养母, 且她本人又是养娘而颇有些忌讳。 一向从不会跟女儿发生争执的王阿婆,竟难得变得十分顽固。她不好说她觉得阿愁的身份忌讳, 便拿阿愁的年纪说起事来, 只说怕她年纪小, 万一承不住大事, 冒犯了喜神, 将来受罪的只会是招弟等等等等。 事关女儿的终身幸福, 王师娘爱女心切,加上她知道阿愁还从来没给人做过新娘的妆容, 因此连她也犹豫了起来。 四丫偷听了她阿婆跟她阿娘的议论后, 便带着招弟的歉意来向阿愁道歉,又很为阿愁抱了一阵不平。 阿愁倒是颇能体谅长辈们的顾虑,只笑说“无事”,又安慰着一脸气恼的四丫道:“其实新娘子的妆容都是固定的式样, 谁做都一样。这原就是妆容在其次,家人的祝福才是最主要的。” 阿愁说的是实话。在当世, 新娘的妆容是有一个固定模式的——不管那新娘子原本生着什么样的眉眼五官,在那一天里统统都会被抹上一层厚到看不到原本肤色的脂粉,然后还得剃光双眉, 取而代之的是两道仅几毫米粗细的弯眉,最后点上只拇指尖大小的一点樱唇…… 想到新娘子那略有些恐怖的妆容,四丫不由就笑了起来,伏在阿愁的肩上,压低声音道:“你们说,把新娘画成那种鬼模样,是不是因为害怕那新娘还没进洞房就被夫家挑剔了长相,所以才干脆把人抹得连她亲娘都认不出来?” 在一旁嗑着瓜子的来弟“噗”地就笑了起来,拿瓜子壳往她妹妹身上一丢,道:“又不是一辈子就不洗脸了,到时候洗了脸不就漏馅了?!” 四丫嘻嘻笑道:“那时候再发现可就太晚了,便是新娘子真是个大-麻子脸,天地祖宗都拜过了,还能退货怎的?” 这没羞没臊的话,顿时逗得挤在阿愁小屋里的那几个女孩儿一阵怪笑。倒是阿愁,难得地借着后世里得来的知识向众人“科普”道:“据说在上古时期,人们都认为,因为新人身上带着喜气,容易招鬼怪觊觎,所以才要把新娘子的脸给画得连鬼都认不出来。” 她这略带着些文绉绉的话,立时便叫四丫姐妹两个交换了个眼色。出了阿愁那屋,四丫便偷偷跟来弟嘀咕道:“阿愁原本的家,只怕家世不差呢。” 她这话,立时换来来弟一个制止的眼神。于是姐妹二人都闭口不提阿愁的来历身世了。 *·*·* 阿愁原以为,招弟的事儿肯定就这样了,王家大概是不会用她了。谁知她师傅的定亲礼过后,王师娘那里就改了主意,竟正式来找阿愁,请她在吉日那天替招弟做新人的妆容。 阿愁不禁一阵惊讶。后来还是四丫给她解了惑,撇着嘴道:“以前我阿婆是顾忌着你家里只你和你师傅两个,如今阿莫姨跟阿季叔连婚期都已经定下了,说起来你也算得是上面父母都在,下面姐弟双全的有福之人了,我阿婆还有什么好挑剔的?” 于是乎,阿愁接到她这一生里头一个新人的妆容。 便如之前四丫嘲笑的那样,这一世的新人妆容实在是丑到连鬼都能被吓跑。可只要是女人,就没一个不爱美的,又何况这是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便是新人妆容有统一的标准,阿愁也希望能够在有限的范围内,把新娘打扮得更加漂亮醒目,所以她做了很细致的准备。 吉日来临的当天,外头巡街的更夫才刚打过四更,周家小楼里就热闹开了。 因那“喜不见喜”的风俗,才刚定亲的莫娘子今儿要避着楼下的亲事,所以她不好下楼去帮忙,却是早早地就催着阿愁下楼了。 见阿愁下来,正忙着清洗待会儿要用的茶具盘碟的王阿婆立时道:“哎呦,怎么这时候就起了?这会儿离着吉时还早着呢,你回去再睡会儿吧,等你招弟姐姐那里准备好了,我再让四丫上去叫你。” 阿愁忙笑道:“哪里,是我师父说,她没办法下来帮忙,叫我早点下来帮忙呢。”说着,便过来要帮忙洗那些盘碟。 “哎呦哎呦,”王阿婆忙连连叫着,一边拿肩推着阿愁,笑道:“阿莫可真有心了,今儿得麻烦你帮招弟上妆呢,哪能再劳动你做这些,快走开,别沾了手。” 在屋里的四丫听到外头她阿婆的话,便过来把阿愁拉开了。 卷着衣袖从南屋里出来的小李婶也对阿愁笑道:“今儿有你的重任呢,这些零碎活计用不到你。” 说着,便咋咋呼呼地指挥着二木头和孙楠抬着自家的桌椅放到廊下,又回头问着正对着灯笼看着一张纸的王夫子道:“昨儿你们家跟哪几家打了招呼要借桌椅板凳的?这会儿他们几个小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让他们先过去把桌椅扛过来,咱们先在天井里摆好了席面,等会儿再让他们上各家把借的碗筷拿来,到时候直接放到席面上,也省得乱了套。” 阿愁站在廊下看着,心里不禁又是一阵小感慨。在穿越前,秋阳家里要筹备什么大型宴会,自然都是请了专业的公关公司的,再不用她自己花费一点心神。便是在秋阳小的时候,邻居家里宴客,如果客人多,也都只是找个酒店订餐了事的,她从来没见过哪家会像这里的人那样,往邻居家里借了桌椅板凳不说,竟连杯盘碗筷都可以借…… 事实上,几天之前,由孙老越俎代庖替莫娘子和季大匠筹办定亲宴时,那些桌椅板凳和杯盘碗碟也都是向四邻借的。只是那时候的阿愁并不知情,直到事后跟着四丫她们去还那些碗筷,她才知道,这样的事在坊间竟属惯例。 ——仁丰里的住户,几乎都是一些仅仅达到温饱的市井人家。这样的人家若是遇到有什么红白喜事,一般都没那个财力去包酒楼办酒席。且这样的人家,自家所拥有的桌椅板凳和杯盘碗碟,往往也仅仅只够自家人日常使用罢了。遇到这样的大事件,向邻居借桌椅、借碗筷,也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邻居们也没一个会觉得奇怪(除了阿愁这“土包子”)。 阿愁站在廊下看了一会儿那些从楼上下人家借来的五花八门的碗碟,就听到身后原本拴着的门忽然打开了。盼弟探头出来,冲阿愁招手笑道:“快来。” 原来是新娘子招弟已经沐浴毕了。 因上一次阿愁替盼弟搭配的服饰十分招眼,虽然招弟的那一身嫁衣早八百年前就由她亲手准备好了,王师娘依旧还是把阿愁叫过来,让她给过一遍。 只是,这新人的衣饰原就是有讲究的,且这已经早就配好套了,阿愁就算心里有想法,这会儿也没办法做任何变动,便一味笑着点头说好,倒是把王师娘替招弟准备的那一头珠翠给减了两样。 王师娘看了,嘴唇不由动了一动。 于是阿愁便猜出了王师娘的心思,作无意状笑道:“这些都是招弟姐姐的嫁妆吧,今儿用这几样就够了,另外那几样,正好留着明儿给姐姐敬茶时用。轮换着戴,也新鲜不是?” 王师娘不由就看了阿愁一眼,然后抿唇一笑。事实上,王家也算不得是个有钱人,能给招弟备下的嫁妆也只那么有数的几件而已。王师娘原打算让招弟把这些首饰都插戴起来,省得嫁到夫家受了轻视。如今听阿愁那么隐晦一劝,立时便觉得阿愁这主意好,与其一次性把这些东西都拿出来,倒不如换着戴,还能给人一个嫁妆丰厚的错觉。 这里准备好了后,那边四丫已经把老虎灶上宋老爹的大儿媳妇宋大嫂子给请了来。 这宋大嫂子上面四老俱在,下面儿女成双,因此,每逢着街坊邻居家里有喜事,她几乎都是那命定的五福奶奶。 这位五福奶奶一看到阿愁就哈哈笑了起来,甚至还亲热地伸手点了一下阿愁的鼻子,逗着她道:“早听说你如今出息了,竟是我们广陵城里年纪最小的梳头娘子。今儿正好我也开开眼,看看你这手艺到底如何。” 她这一句话,却是叫王家今儿请的官媒,那赵喜娘惊得一时瞪大了眼。 ——也是直到今儿阿愁才知道,原来后世广泛意义上的“媒婆”,在这一世里则被叫作“喜娘”(又叫官媒)。而如楼上的宋老娘,虽然也能替人拉媒牵线,但她只是私媒。那官媒和私媒的区别便在于,虽然两种人都可以做媒,但有资格引领新娘上花轿,站在喜堂上礼唱祝辞的,只能是那“官媒”……换种说法,也可以说,那所谓的“官媒”,是官方认可的主婚人。 那赵喜娘一早就来王家了,甚至招弟沐浴时,她也在一边唱着祝辞来着。阿愁进来时,她也看到了,但她只当阿愁是主家的邻居,新娘的小姐妹。却再没想到,这不起眼的小姑娘竟就是今儿主家请的梳头娘。 作为一个官媒,赵喜娘便是不敢说她认得半个广陵城的梳头娘子,但至少在她“业务范围”内的仁丰里这一带,几乎略有名望的梳头娘子她都见过。可今儿这位年轻得出奇的小梳头娘子,她敢发誓,竟是她头一次得见。 赵喜娘把阿愁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心里不由就鄙夷地撇了一下嘴,然后那眼又不着痕迹地在王师娘身上扫了一眼,暗想着,果然读书人家要脸面,什么都想要,偏钱不凑手,什么都只能将就着,只怕是没钱请什么好的梳头娘子,便只能请了这么一个还不知道有没有满师的来凑数了。 虽然赵喜娘心里鄙夷着,脸上却十分老道地不显分毫,只嘻嘻哈哈地跟那早就在相似的场合里认识的宋大嫂打着招呼。 而,即便她掩饰得很好,阿愁也已经敏锐地感觉到了那一丝鄙夷。因她正好站在王师娘的梳妆台前,一扭头,便看到王师娘那面刚刚磨过的铜镜里,自己那果然不太起眼的模样。顿时,她自个儿就皱了一下眉。 因之前她一直忙着习艺,且府里两个姑姑不许她们替自己打扮,加上她还没到十三岁,依着习俗也不许她涂脂抹粉,倒叫阿愁忘了,做她们这一行当的,把自己打扮妥当了,才是最好的广告…… 她那里想着她该好好收拾一下自己时,宋大嫂已经在赵喜娘的唱贺声里,开始给招弟绞脸了,然后是梳头。 当然,这所谓的绞脸和梳头,也只是由五福奶奶宋大嫂做个开头,真正动手之人,还是阿愁。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在赵喜娘的唱贺声中,宋大嫂作势在招弟那刚刚洗沐过的长发上梳了几下。直到唱贺毕,她便笑着将梳子交给了阿愁。 只是,当王师娘请着宋大嫂和赵喜娘出去吃茶时,二人竟谁都没动,却是一边聊着天,一边看着阿愁给招弟梳妆。 阿愁早在接到王师娘的托付后,就已经在心里想好了要给招弟做个什么发式。于是她极熟练地盘梳起来。 没一会儿,那头便梳好了。阿愁正打开梳妆盒,准备给招弟上妆,忽然就听得身后有人问她:“你梳的这叫什么头?” 正全神贯注想着下一步的阿愁不由一愣,回头看去,这才发现,宋大嫂和赵喜娘都站在那里看着她。问她话的,则正是那赵喜娘。 阿愁冲她笑了笑,又回头看着招弟那盘梳得溜光水滑的发髻,弯着她那极具特色的小眯眼儿道:“是盘桓髻。” “不是吧?”赵喜娘道,“我还没见过这样的盘桓髻呢。” 阿愁看她一眼,笑道:“我在原本的盘桓髻上略做了一点变化。” 招弟的相貌其实并不出众,甚至那额头还略有些低。偏做了新妇后,原本的刘海是要全部梳上去的,这就会一下子突显出她的这个缺点来。于是阿愁便借由后世的单股法式辫的编梳法,将她两鬓的发丝全都以一种向上的姿态编梳起来,又将额上方的发量略挑高了一些,从视角上扩展了整个额头,使她的额看上去要比实际的更加开阔饱满。 又因作为新娘子,招弟得各种跪拜行礼,阿愁便盘桓髻的一般旋拧为编梳,依旧是以法式辫的手法,巧妙地将那些容易散脱的发丝借由编梳固定住。 因此,这所谓的“盘桓髻”,虽然外形看起来似乎是盘桓髻,可仔细分辨起来,又是各种不一样。 宋大嫂也凑过来看着招弟的发式,道:“怎么不是的了?我看就是呀,且梳得还挺饱满的呢。” 赵喜娘不由又带着鄙夷看了一眼宋大嫂。赵喜娘自认为她做了三十几年的喜娘,看过无数的梳头娘子给新人编梳发式,便是梳头娘子们不承认她是行家,她自己自认为她至少该算得是半个行家的,于是她指招弟的鬓角道:“盘桓髻这里不是这样梳的。” 阿愁笑眯眯地看她一眼,却是什么话都没说,只从妆盒里拿出她自制的面膜,开始往招弟的脸上抹。 于是赵喜娘又开始指手画脚了,道:“你这是在上妆吗?哪有这样上妆的……” 她话还没说完,就只见阿愁忽地抬起头,那双小细眯眼儿笑得更弯更细了。阿愁对赵喜娘笑道:“听说大娘做喜娘做了三十年了,想来三十年里也看过不少梳头娘给新人梳头。真是羡慕大娘呢,等我做了三十年的梳头娘子以后,我肯定也能跟大娘一样,唱得一口的好祝辞。” 她这带着刺儿的话,却是立时就噎得赵喜娘开不了口了。 于是阿愁笑着又道:“我这里还要得好一会儿呢,大娘赶紧趁着这空儿歇歇吧,等我好了,我再让人去叫大娘。” 赵喜娘再次噎了一噎。 正这时,一直在外间忙着的王师娘进来了,见阿愁这里已经梳好了头,忙笑道:“已经梳好头了?我瞧瞧。”又仔细看了看那发式,笑道:“真不错。” 第87节 那赵喜娘之所以敢挑阿愁的刺,就是因为这会儿里间除了阿愁和今天不许开口说话的新娘子之外,便只有那熟人宋大嫂在,若是王师娘在,她是再不敢那样的。如今王师娘进来,且还夸了阿愁的手艺,便是她再有心挑阿愁的刺,也不敢在这大喜的日子里给主家添堵,便忙改了口吻,跟着王师娘把阿愁的手艺一阵夸赞。 那宋大嫂早习惯了这赵喜娘人前背后的两套,便冲着阿愁挤着眼做了个怪相。眼看着王师娘招呼着赵喜娘出去,她便过去对阿愁笑道:“上了年纪的人都这模样,总觉得别人都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只她们才是行家。”又看着招弟的发式道:“我倒是挺喜欢这发式的,等明儿我有事的时候,你也给我做个。” 阿愁笑眯眯地应了声。直到别人都出去了,阿愁给招弟敷上面膜,在等时间的时候,便又指着她的那些嫁妆,一一说着什么首饰配什么发式,点缀在哪里。 因打一个月前起,阿愁就在帮着招弟做护理了,所以今儿也只是一个滋润打底的面膜罢了。等她开始正式给招弟上妆时,在外头吃了些茶水点心的赵喜娘和王师娘,还有暂时歇下手来的王阿婆、大小李婶都凑热闹地挤了进来。 此时阿愁已经进展到最后一步,正在给招弟描着唇。 虽然这一世里对新娘的妆容有个一个固定的模式,阿愁依旧在这个模式里悄悄做了些调整的。因此,当四丫也挤进来看时,就只见她姐姐虽然也被刷了一个恐怖的大白脸,两颊也染了比平常要红艳得多的胭脂,可那胭脂由浓及淡的变化,竟不再是那般的不自然,就仿佛这红润是从那粉白底子下面自然透上来的一般。 且,便是同样被剃光了,画成两道细细黑线的眉,也不仅仅只是一个简单的弯弧,而是略带那么一种难以形容的停顿,然后微微上扬后又柔和下撇。 至于阿愁正在画着的唇妆,则显然是个蝴蝶唇妆。 当初珑珠出嫁时,四丫也曾挤进去看过梳头娘子给珑珠上妆,当时那个梳头娘给珑珠画的也是蝴蝶唇妆。四丫记得很清楚,那人只用了一种颜色的口脂,可这会儿仅阿愁手里拿着的口脂盒,竟就有三种之多…… 只见她将那些颜色由淡及浓,一点点晕染在招弟的唇上,以至于那樱桃一点的红,竟也是分着层次的。 那赵喜娘进来时,心里还在埋怨着主家贪财省事,竟请个毛还没长齐的梳头娘子。她正想着,万一等会儿拜堂时新娘的发式出了什么问题,她该怎么救场,一抬头,忽然就看到新娘那做了一半的妆容。 就如阿愁所说,赵喜娘做喜娘已经有三十年了,什么样的妆容不曾见过?可这种仿佛从瓷白-粉底下自然透出来的红润妆容,她还真就从没见过。要说她也没白吹牛,到底从业三十年的经验叫她也算是个识货的,这会儿再看向阿愁,她的眼神里早没了之前的各种轻慢…… 结束了最后一笔的涂抹,阿愁放下手里的化妆刷,又后退一步,端详了一会儿做成的妆容,又拔了一根略显多余的金钗,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这妆容和发式搭配起来,已经完全达到了她想要的“庄重又不失清雅”的效果。 她这么想着,便握着那金钗又后退了一步。 顿时,她的脚后跟就重重踩在了某人的脚上。 “嘶,”四丫倒抽着气缩回脚,两只眼却直直看着她大姐姐,喃喃道:“原来这新人妆也可以画得这么好看呢。” 看着身后那些被她完成的妆容所镇住的人们,阿愁的内心里,一个得意的小人儿正学着西方中世纪的骑士,旋着那礼帽,冲众人弯腰行了个花哨的礼数。 作者有话要说:  呃,那啥,写歪楼了,明天的章要修改,so……明天又冇了…… 最近状态实在是不好,真想就这么烂尾算了【想想而已】,泪…… 第一百零五章·扬名 如今阿愁也算得是个大忙人, 忙完招弟的新娘妆容后, 她都等不及将新娘送上花轿, 就急急坐上刘大的骡车, 赶去给叶大家上妆了。 因为今儿恰逢吉日, 广陵城里许多人家都抢在这一天里办喜事, 那叶大家今儿也要去什么人家里吃喜酒,所以早跟阿愁约好了。 等阿愁在外面忙完一圈回来时, 吉时早已经过了, 新娘也被接走了, 甚至天井里借来的桌椅碗筷也都归还了各家。而虽然门外还是满地的鞭炮纸屑, 虽然廊下还挂着彩灯, 王家却悄悄弥漫起一股曲终人散般的失落情绪。 那王师娘坐在堂上, 手里还握着招弟临出门时换下的鞋,正怔怔地走着神。见阿愁回来, 她忙背过身去拿衣袖抹了一下眼, 这才招呼着阿愁:“今儿辛苦你了。” 屋里的四丫听到她阿娘的声音,忙跑了出来,叽叽呱呱地说着阿愁没能看到的热闹,又说着她如何跟二木头连手堵门跟姐夫闹着要开门封, 以及她阿爹如何出题为难新姑父的趣事,最后感慨道:“偏二木头能跟去送亲, 我们倒不能去。”——因为习俗里不允许未嫁的女儿参与送嫁。 四丫说得热闹,可眼圈却显然是红的。 不过,她那般叽叽呱呱, 倒是很快就缓解了王师娘的感伤情怀,便又笑着对阿愁道了一声“辛苦”,拿着招弟的鞋进了屋。 王师娘才刚一进门,四丫那笑着的脸就垮了下来。她猛地往阿愁肩上一趴,闷闷道:“怪道家家都不爱要女孩儿,养女儿也忒亏了,好不容易养这么大,这一眨眼竟就归了人家。这倒也罢了,你瞧瞧,同样是办喜事,我们这里是人走茶凉,那边肯定是热火朝天。是个人也不乐意做这种亏本买卖的。”又发狠道:“将来我就不出嫁!” 来弟从房里出来,凉凉撇嘴道:“正好,你招赘吧。”回头间,恰看到王夫子坐在窗下盘着今儿喜宴上的花用,于是来弟诡黠一笑,扭头冲着王夫子,眼睛却看着四丫,大声道:“阿爹这下可就不用发愁了。” 顿时,四丫的脸就红了,扑过去就要追打来弟。倒是被点到名的王夫子,茫然抬头看向追打成一团的两个女儿,一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状况。 原本抑郁着的王师娘在帘子里早听到外面的动静了,不由就扑哧笑了起来,出来拦下两个女儿,笑骂道:“养儿养女养的都是债!”却是叹了口气后,话尾一转,又道:“做长辈的,也不指望你们什么,只巴望着你们一个个都能过得好也就罢了。什么亏不亏的,又不是养小猪仔,将来等着卖钱呢。” 阿愁听了,心下不由一叹。再抬头间,恰正看到莫娘子缩回栏杆后的身影。 这世间,有莫老娘那样的父母,也有王师娘这样的父母。只可惜,在每对夫妇为人父母前,不能像她当初入行时那样,有个什么行会考核一下他们够不够执业的资格…… *·*·* 晚间,参加完整套婚礼的二木头跟着他那充当送亲娘子的小李婶儿回来后,王家为答谢邻居帮忙,便在天井里又搭了一桌酒席。 那小李婶儿和二木头都是能说会道的,母子二人在席上一人一句地给那依着习俗不能参加女儿在夫家那边婚礼的王家夫妇说着那边的热闹。 因大唐没个什么“大红盖头”之说,那新娘出门时都是手执团扇遮面的。当说到新娘除扇时,二木头从他那一席站起来,扑到阿愁的面前,笑眯着双眼道:“今儿你可出风头了。” 阿愁一呆,道:“我都没去……” 小李婶儿立时接话道:“今儿招弟才一除扇,喜堂上顿时都没声儿了。我正纳闷出什么事呢,堂上忽然就‘哗’的一声,竟是一连串儿地叫好声。大家都说再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新娘子呢。” 说着,她扭头看向那正听得津津有味的王师娘,笑道:“你亲家那边有好几个大小娘子跟我打听,问你家请的是哪个梳头娘子呢,”又对着阿愁一竖拇指,颇为自豪地道:“我自然就说了,是我们家小阿愁!” 四丫的腿在桌子下面碰了碰阿愁,冲她挤眉弄眼道:“这下你的生意该红火了。” 事实上,阿愁觉得自己的生意就没清淡过。之前她就放了话出去,一天只接五单生意,可又常常因为却不过情面而不得不超标。就比如今儿,因叶大家的临时“插单”,叫她一天里跑了六家。 不过,如今阿愁的名声多在教坊里传扬着,市井间倒还真是少有人知道梳头娘子里有她这一号的。 而比起给人做妆容来,阿愁如今的大部分兴趣依旧放在“科研”上。只是她最近遇到了一个难题。她已经折腾了小半年的睫毛膏了,可哪怕只是刷了一遍,妆容的效果都很容易会变出恶心的“苍蝇腿”。研究来研究去,阿愁觉得是她没有选对纤维,她需要一种纤细又有韧性,且沾了膏体后不会粘成一团的纤维。 *·*·* 招弟的婚礼过后,三朝回门,王家请回门酒时,席间有一个不认识的中年妇人总悄悄打量阿愁。四丫看到了,便悄声对阿愁道:“那是姐夫家的婶娘。听说她闺女也要出阁,这只怕是相中你的手艺了。” 孙楠看看那人,则对阿愁道:“我觉得她好像不怎么相信你的样子。” 而果然如孙楠所说的那样,那妇人虽然亲眼见过招弟的妆容,却因为阿愁如今这小不点儿的模样而在心里存了疑,最后到底还是没有对阿愁开口。 十月初,盼弟下定,王家依旧还是找的阿愁给做的妆容。 因是姻亲,那中年妇人也跟着过来随礼了。这一回,见过盼弟的妆容后,许背后还有王师娘说的好话,那妇人这才放了心,终于把女儿的那张脸交到了阿愁手里。 叫那妇人诧异的是,阿愁答应下后,却提了个古怪的要求——她要先看一看那未来的新娘子。 阿愁是不想打没把握的仗,所以才提出那样一个要求的。只有看到人,她才能提前做好一应准备。 而看到人时,阿愁无语了。眼前的小女孩才十四岁,只比她大了一岁而已,居然就嫁人了…… 好吧,在这个平均寿命才四五十岁的时代里,十四岁出嫁原属常态。听说十四岁生娃做母亲的都不在少数……当然,这一世里能活到七十的人也属凤毛麟角,甚至朝廷还明文规定了,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将由朝廷奉养终老。而就仁丰里几千户居民来说,其中居然都没一个活到七十以上的,六十以上的老人都数不满五根手指……这也是明年将要过六旬大寿的孙老能够在坊间肆意张扬的另一个原因。 休扯闲话,说回正题。 就在阿愁渐渐于坊间开拓出一片“婚庆市场”时,因她给金兰娘子做的妆容,渐渐也叫她的名声传进了“公务员”们的太太圈里……当然,这已经是到腊月里的事了。 *·*·* 且说莫娘子定亲那天,金兰娘子就曾透露过,她那继女刘娇娇终于定下了亲事,且还因此约了阿愁于下定那天去给她做个妆容。 后来等忙完了莫娘子的定亲大礼,众人才知道,那刘主薄和刘娇娇的外家终于达成了一致,给刘娇娇订了户所谓的“官宦人家”。 而就如阿愁一直惊奇着的那样,虽然广陵城里人口众多,且阶级分明,却因为这是一个奇妙的人情社会,而将整个社会以一种蛛丝缠绕的方式,结成一个复杂的大茧。竟是哪一个阶层都不可能单独凌驾于另一个阶层之上。一番圈圈绕后,莫娘子便惊奇地发现,那刘娇娇的夫家,竟跟她那老主顾邓老奶奶家里沾亲带故。而那所谓的“官宦之家”,便是出自邓阁老的这个“官”字,虽然其实两家的亲戚关系早远得需在一根长杆子上挂个钩子才能勾连得上。 当莫娘子把自己打听到的事告诉金兰娘子时,金兰娘子笑得甚是古怪,道:“我家那口子就是管户籍的,他能不知道?” 却原来,刘主薄是看中了那家儿子的憨厚老实,可又怕刘娇娇的外祖家里再作怪,才故意拿这门远得不能再远的亲戚说事。偏刘娇娇那外祖家里见识短浅,觉得一笔写不出两个“邓”字,又觉得多多少少总能沾点什么油水,便真个儿就同意了。 而在刘家人打听邓家儿子家境为人时,那邓家人自然也要打听刘娇娇的为人家境。这般又是一番圈圈绕后,不知怎么,便叫邓老奶奶也知道了这桩亲事。 那邓老奶奶跟金兰她们故去的老东家原就是手帕至交,这些年也一直悄悄照看着那位故去的老奶奶留下的人,在听说那远房侄孙拿自家儿子的名头骗婚时,老奶奶原还十分生气,便特特把如今已经歇业不做梳头娘子的莫娘子给叫了过去。 那老实的莫娘子自然不会瞒了邓老奶奶,便把这亲事背后的实情给说了一遍。 邓家老奶奶听说后,立时就心疼起金兰娘子“后母难为”来,又觉得那刘娇娇虽然骄横了些,可自家那远房侄孙是个软趴趴的性情,有个厉害点的媳妇未必是件坏事。于是,在刘娇娇那未来婆母的蛊惑下,老奶奶一时心血来潮,便决定下定那天她也要亲自去观礼。 这一下,可叫刘娇娇得瑟起来了,自认为自己果然攀上了一门贵亲。至于婚后刘娇娇和她那婆母如何借着邓老太太肯来观礼一事就这么巴结上来,以及老太太如何后悔不迭,那就是后情了。 对于莫娘子的婚事,邓家那有点傲娇的老奶奶心里虽然早盼着莫娘子能有个归宿,嘴里却把莫娘子给数落了一通,又喝令着季银匠“提头来拜”,再亲眼见证了季银匠是个“老实孩子”后,老奶奶也就同意了莫娘子的请辞,且还特特给了莫娘子一个小匣子,只说这是添妆。 莫娘子是知道邓老太太脾性的,也不敢怎么推脱,等从邓家出来,打开那匣子一看,莫娘子吓了一跳,里面竟是一千文钱——于老奶奶来说,大概算不得什么,可于一穷二白,正愁没个嫁妆的莫娘子来说,却可谓是一笔巨款了。 因此,哪怕莫娘子再不做梳头娘子了,她依旧三不五时地去给邓家老奶奶请个安。只是,和刘娇娇那种带着目的的请安不同,莫娘子就只是去看看老奶奶身体如何,陪着说几句话罢了。至于邓家老奶奶对莫娘子的亲切,以及对刘娇娇婆媳的冷淡,导致刘娇娇婆媳视莫娘子为夺宠之仇敌……好吧,这又是后话了。 反正在之后那些麻烦发生之前,就以当时阿愁身边所有人的心情来说,都觉得最近的日子就和那天气一样,那叫一个秋高气爽,无风无雨。 于是,在一派祥和之中,刘娇娇的定亲礼到了。 那当初能挑出来给刺史府老太君做贴身丫鬟,金兰娘子自然也长得不差,且金兰娘子自己也会拾掇,所以阿愁给她做起妆容来,竟是格外的轻省。 阿愁在给金兰娘子描眉画目时,金兰娘子也带着惊奇在看着阿愁。 等做完了妆容,金兰娘子还未看过自己的妆容,倒先拉着阿愁道:“你是不是给自己做什么手脚了?” 在一旁陪着说话的柳娘子立时就叹了口气,从袖袋里掏出几个铜板丢给莫娘子,道:“怎么竟只我一个没看得出来?!” 却原来,今儿阿愁悄悄在眼睛上动了点手脚。虽然只一条几乎看不出痕迹的细细眼线,却是立时就衬得她的眼睛大了一号。 阿愁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脸,解释道:“我知道我还没到年纪,可若是我自己都不收拾好了,只怕别人用着我也不放心呢。”又摸着脸疑惑道:“我只当再看不出痕迹呢,师傅也是看了许久才看出来的。” 金兰便笑道:“若是之前不认得你,只怕还真看不出来,可我们是谁,看着你长大的呢。”又回头瞥了一眼柳娘子,道,“你没觉得她那眼睛莫名就大了一圈?” 柳娘子则自得地晃着脑袋,对金兰娘子笑道:“你没觉得我的眼睛看着也似大了一圈吗?”再指着之前阿愁拿出来送给金兰娘子的一支笔状物道:“都是那东西的功效。” 虽然因二十七郎不在家的缘故,阿愁做的眼线笔没能“上市”,不过她还是多做了几支。之所以今儿拿出来送给三位娘子,却是因为她怕三位娘子因她没到年纪就化妆的事而唠叨她……换而言之,这是贿赂。 听柳娘子那么一说,金兰娘子才想起来看一下自己的妆容。 这一看,便叫她惊讶了。 今儿不仅她的妆容,包括柳娘子、莫娘子的妆容,都是阿愁做的。但这三人的妆容,却又各不相同。 那柳娘子的眉眼飞扬,虽然因为她是寡妇不能上浓妆,阿愁在她的眉眼处着重落笔,以至于她看上去更显精神。 那莫娘子沉默内敛,且今儿她只是客人,所以她的妆容近乎于裸妆,不细看几乎看不出来上过妆的痕迹。 至于金兰娘子,因今儿她是女主人,所以那妆容需得更正式一些。偏金兰娘子并不喜欢如今市面上流行的那种浓艳大妆,阿愁便给她设计了一款轻薄的妆容。虽然妆容轻薄,最后显现的效果却依旧洋溢着一派喜庆,更难得的是,于一派喜庆里还透着种娟秀的典雅。 叫金兰娘子最为满意的是,也不知道阿愁在她的脸上作了什么手脚,以至于她那张团团的圆脸看上去竟不再是个圆乎乎的汤团状,且连五官轮廓都比平常更加深邃了几分。 那莫娘子当初之所以做梳头娘子,是因为生活所迫,金兰娘子却是因为自己爱美而特别喜欢钻研妆容。所以,她盯着那镜子看了一会儿后,便给看出了一些端倪。 “这边,这边,还有这边,”她指着鼻翼额角和两腮下问着阿愁,“你做了什么?” 阿愁抿唇一笑,正要告诉金兰娘子她不过是替她打了阴影,那柳娘子已经摆了手,道:“这应该是阿愁打宜嘉夫人府里学来的手法,你还是别问了。” 阿愁正要答说“没关系”,忽然外面一个小丫鬟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对金兰娘子道:“娘子快去看看吧,小娘发脾气呢。” 金兰娘子不由皱了皱眉,便叫莫娘子她们自便,她赶紧跟着小丫鬟过去看看那刘娇娇又在闹什么。 却原来,刘娇娇一觉醒来,却是忽然就发现,腮帮上冒出了一颗痘痘。偏这孩子手欠,还给挤破了,结果如今脸上出现一个大红印子,才不如意地闹将起来。 阿愁听了,不由就皱了皱眉。 那刘娇娇早缠着刘主薄,说是要请那“百名榜”上头一名的余娘子来给她梳妆理容,偏那余娘子和“百名榜”上最好的几位都跟着岳行首去京城参赛还没回来,于是她只好退而求其次,请了一位虽然也在“百名榜”上,排名却略靠后的梳头娘子——恰正是莫娘子的熟人,那林巧儿的母亲林娘子。 那林娘子也是成名已久的梳头娘子,对付这种突发状况应该很容易——不过是在伤处画个花黄的事——却不知道为什么会叫刘娇娇闹将起来。 第88节 因阿愁是跟着莫娘子过来做客的,刘娇娇的闺房可不是她能去的地方,便是好奇也只能在心里好奇着了。 而直到金兰娘子回来,阿愁才知道,却原来不是林娘子处理不了,而是那位大小姐闹性子罢了。据说还差点把林娘子的妆盒给摔了,跟着林娘子过来打下手的林巧儿,也差点叫那林娇娇给踹了…… 一听说那刘娇娇竟险些摔了林娘子的妆盒,莫娘子和阿愁顿时就给惊着了。于梳头娘子来说,妆盒不仅仅是吃饭的家伙,还代表着一种职业荣耀,若真叫客人摔了妆盒,就跟被客人砸了店招一样,对于梳头娘子来说将是一种奇耻大辱。 也亏得金兰娘子去得及时,才没叫事态演变到那最不可收拾的地步。虽然她打赏了林家母女一笔厚厚的赏钱,到底母女二人还是被白白折辱了一番。 偏二人要告辞时才发现,原来莫娘子师徒也在这里。 因着那年林巧儿的谎言,到底叫林娘子和莫娘子之间生了隔阂,之后就再没有以前那般的亲厚了。如今在这里遇上,且还是在这种情况之下,林娘子的笑脸不由更僵硬了几分。因如今莫娘子已经向行里请辞歇业了,林娘子便借口问了莫娘子几句原因,却是这才知道莫娘子要结婚的事。于是她心不在焉地向着莫娘子道了声“恭喜”,都没那心思问一问新郎倌是谁,拉着林巧儿便要告辞。 那林巧儿和阿愁早就是那种面和心不和的关系了,两位娘子交谈时,二人都维持着一个礼貌的微笑看着彼此,直到听到莫娘子嫁人的消息,林巧儿才抬头问着阿愁:“你师傅成亲后,你是不是也要跟着一起歇业?” 阿愁摇头道:“那我之前的可不就白学了。”——这是她早跟她那养父养母商量好的,以后她还会继续执业。 顿时,那林巧儿回应给她一个古怪的眼神。 直到林家母女告辞出去,阿愁都没能琢磨出来那种眼神里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 林巧儿跟在林娘子身后走出刘家大门,忽地将脸贴在她母亲的胳膊上,闷闷道:“这种侍候人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林娘子也沉默了片刻,长叹一声,摸着林巧儿的头道:“你也到岁数了,赶明儿阿娘托托人,给你挑个好人家。” 那林家的家境虽要比莫娘子略好一些,却也没到可以白养个闲人的程度,既便那林巧儿在家里颇为受宠,也是不得不靠着自己养活自己的。林娘子这话的意思,却是在暗示着,巧儿若想要脱离这侍候人的行当,只能借由嫁人这一途了。 若换作平时,听她阿娘提及这个话题,林巧儿不定还有心装个娇羞模样,此时的她正心情郁结着,也没那心思伪装自己,只抬头看了看她娘,便低下头去,用力地抱紧了林娘子的胳膊。 在夫人府里学艺的那两年,林巧儿颇为上进,可她自己心里清楚,她对这一行当其实并不感兴趣,之所以用心去学,不过是她知道,她想要出人头地,就必须要有所依仗。而对于一个女子来说,才学什么的,往往只是容貌的一个补充。便是在夫人府里每回月考她都考不过阿愁,林巧儿也没觉得自己有哪里不如阿愁的。她更深信,凭着自己如今愈发出众的容貌,她的将来只会比阿愁过得更好,何况阿愁那身世,只怕是她终身都抹不去的污点…… 想着如今莫娘子已经借由嫁人脱离了苦海,偏阿愁还要继续执业,林巧儿便觉得,只怕要么就是莫娘子嫁的那人没本事多养一个闲人,要么就是对方也嫌弃阿愁的出身,不肯白养着她…… 这么想来,林巧儿忽然就对阿愁升起一种慈悲和怜悯来——她也是个可怜人呢…… 第一百零六章·衣食父母 后世有句话, 叫“顾客是上帝”。虽然此时的大唐大概都没几个人知道什么是上帝, 但类似的道理依旧被人们那么说着。 自阿愁入行起, 不管是莫娘子还是岳行首, 就都曾从正反两方面告诫过她们这些刚入行的小学徒:雇主的性情多种多样, 有那温和知礼的, 就有那爱耍威风不讲理的,作为一个地位低下的梳头娘子, 守得尊严就会失了饭碗, 而守了饭碗, 就必须得在尊严上做出一些让步…… 万幸的是, 直到十月中旬, 阿愁十三岁生辰在即, 她都不曾遭遇过这样的选择题。 那天,难得甜姐儿来找阿愁串门。二人还没说上几句话, 那甜姐儿眼圈一红, 拉着阿愁的衣袖就哭诉了起来。 却原来,她也和林巧儿一样,遭遇到一个奇葩客户。 和一直“单打独斗”的阿愁不同,甜姐儿和林巧儿一样, 虽然已经有独立执业的资格了,可因没什么客户基础, 如今她们依旧还是跟着家里的长辈们一起出工。甜姐儿遭遇的这位客人,原是来找甜姐儿她娘的,因田大娘当天已经有约了, 一时忙不过来,便问了客人的意思,由甜姐儿顶了她娘上门去替那客人做妆容。 原一切都好好的,直到甜姐儿做完整套妆容,那客人都没说什么,偏她收拾妆盒准备收钱时,那客人倒忽然翻了脸,只说甜姐儿这妆容做得这里不对那里不好,就这么,一文钱不给就把甜姐儿给赶了出去,还叫闻讯过来的田大娘不得不陪着笑脸替女儿道歉了又道歉。 “不就是想贪下那几文梳头钱嘛,”甜姐儿愤愤道:“若真觉得我做得不好,她倒是散了头发洗了脸啊!偏还有脸顶着我做的妆容就这么出门去做客了!还有她那些邻居也是。看到人走了,一个个倒来放马后炮,说什么街坊邻居都知道那人就是那个爱贪小的禀性。这时候来安慰我有什么用?那人骂我的时候,怎么没见一个人站出来帮我?!” 阿愁叹了口气,抚着那气得直哆嗦的甜姐儿的后背,安慰着她道:“所谓明哲保身,知道那人不好惹,谁又愿意为个不相干的人惹火上身呢?不过你应该这么想,那些人最后还是肯替你说句公道话,那就表示,其实他们还是有心想要帮你的,不然,只怕连那马后炮都没人愿意放呢。那人顶着你做的妆容,你也别觉得不甘心,就只当她是替你在邻里间打广告了。” 这“广告”一词,不由就叫甜姐儿想起之前在府里受训时的往事来。那时候她们几人就已经知道,阿愁有那“一时想不到什么合用的词就爱现编个新词”的毛病了。于是她挤着笑道:“‘广而告之’就是‘广而告之’,偏你爱偷懒,非要省那么几个字。” 又长叹一声,感慨道:“之前在夫人府里时,我一心只盼着什么时候能够出来执业就好了,如今出来了才知道,还是学艺的时候最是快活。府里的姐姐们虽然也有爱挑剔人的,可再没一个会像这样蛮横不讲理。”又问着阿愁:“你可遇到过这样的?” 阿愁摇头,笑道:“大概是我之前的运气太差了,老天爷补偿我呢,我竟还没遇到过。” ——却不知道是不是她这句话泄漏了天机,此时的阿愁还不知道,第二天,她就会遇到一个比这更奇葩的客人。 那甜姐儿叹了口气,泄气地耷拉着双肩道:“遇到那样的人也就罢了,我只当是被狗咬了一口。我最恼的是,我娘只知道叫我忍忍忍,还说什么客人是衣食父母,再错也只能忍着。”顿了一顿,她抬头道:“你、我,还有菱儿、巧儿,我们几个都是好脾气的,我倒想知道,若是小仙和梁冰冰那样硬脾气的遇到这种事,她们会怎么做。” 虽然京城的赛事早在十月初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可从广陵城到京城,只一个单程就得二十来天的时间,正所谓道阻且长,直到如今,那最后的输赢结果都还没有传到广陵城里,余小仙和岳菱儿她们也还都在回程的途中,想到她们到家,怎么也得是十月底冬月初了。 因提到梁冰冰,倒叫甜姐儿想起一件事儿来,便推着阿愁的膝盖道:“你知道吗?这次梁冰冰跟着她阿娘一同进京,那来回的路费竟是她阿娘借了利滚利的高利贷呢!不过也是,她和小仙她们不同,如今还没满师呢,又是她自己要跟着去的。有人说,她是不服当年被从夫人府里刷下去的事,这才闹着要跟去的。又有人说,阿梁姨也是疯了,竟由着她那样胡闹。不过我阿娘倒说,这是阿梁姨的主意,说是想要带冰冰进京城去开开眼,省得做了那井底之蛙。” 说到这里,却是又扯回话题,咬牙切齿道:“我娘总说冰冰脾气不好,将来肯定要得罪客人的,如今我倒宁愿我是她那样的性情。若我也是她那样口条子伶俐的,我倒要看谁还敢占我便宜,看我骂不死她!” 那梁冰冰向来心高气傲,且还嘴不饶人。偏甜姐儿人如其名,长得甚是甜美,便是这会儿咬牙瞪眼儿,看着也没半点梁冰冰那种凌厉的气势,倒颇有种小孩学大人般的可爱。 阿愁不由就笑了起来,伸手拧了一下甜姐儿的腮帮子,道:“就你这窝里横的脾性,学也学不像的。”又好奇问道:“我听人说,自她被淘汰后,那脾气不是已经改了许多吗?” “哪儿呀!”甜姐儿翻了个眼,拍开阿愁的手道:“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哪能说改就改了。反正我看她还依旧是那模样,看到什么不顺眼的都爱扑上去刺人家两句。” 虽然自梁冰冰被淘汰后,阿愁就再没见过这孩子,可其实要说起来,阿愁倒是觉得,梁冰冰那人虽然目下无尘了些,却胜在为人坦率直接,倒是要比那总爱冲人耍心眼儿的岳菱儿和林巧儿更值得相交。 二人说了一会儿在京城的那一行人,甜姐儿忽然凑到阿愁面前,压低声音道:“他们都说,阿莫姨嫁人后就歇业了,偏你还要继续执业,是不是你那后爹待你不好呀?” 阿愁不由一阵惊讶,忙道:“这是什么话?我干嘛要别人养着?” 事实上,不仅阿愁不愿意叫人养着,连莫娘子原也没打算歇业的。可自莫老娘带着她那两个嫂子过来一番打砸,甚至还险些摔坏她赖以为生的妆盒后,莫娘子就彻底对娘家人死了心,如今只当自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竟是连这再婚的喜讯都不曾报给那边知道。偏那准新郎阿季是个货真价实的孤儿,二人的婚期定在腊月里,如今已经进了十月,两家都没一个能帮得上忙的亲戚长辈,加上那坊前街上新买的宅院还要归整收拾,阿季如今又是行里的大匠,又是制镜坊里的大师傅,且还开门收了一帮小徒弟,每天忙得只差要脚打后脑勺了。莫娘子看着阿季叔那熬红了的眼有点心疼,便主动提出歇下业来,专心帮季大匠管起一应内务。 甜姐儿叹了口气,道:“巧儿就总想找个能白养着她的人呢。”又道,“也不怪她会那样想,但凡家里有点闲钱的,谁又愿意入这下九流的行当,终身只能做那侍候人的人。若我们能凭自己的手艺得人尊重也还罢了,偏如今我们老老实实地凭本事吃饭,竟还总被人瞧不起。” 阿愁想了想,道:“我们也不能白被人那么欺负着,客人知道挑我们,难道我们就不能反过来挑客人了?比如赖你工钱的那人,我们就该把她记上黑名单,以后谁都不做她的生意。只要我们都联起手来,除非她们一辈子没有用到我们的时候,不然谁还怕了谁不成!” 她这话,顿时就令甜姐儿的眼一亮,拍着手道:“这是个好主意!”可转眼间她就泄了气,道:“听说吃了那人亏的,并不止我一个呢,连我阿娘以前也吃过那人的亏,可还不是不得不做着那人的生意。我娘说,就算没我们,总还有别人愿意接下这单生意的。再者说,你也知道,我家并不宽裕,哪又容得我们挑三捡四。”又长叹一声,“衣食父母呢。” 阿愁想说,那样的“衣食父母”不要也罢,可想想自己是另有生财之道的,甜姐儿和田大娘还有林家母女,都是只能实打实靠手艺吃饭的,那轻巧话便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送走甜姐儿,阿愁看着她的背影不由一阵感慨。 正如她刚才对甜姐儿所说,她觉得可能果然是她在穿越时把所有的坏运气都用光了,重生后,她的运气竟一直都不错。认了个好师傅,有个好机缘进夫人府学习,结识了一帮值得相交的朋友,还有个热心的王府小郎君愿意给她提供一片“试验田”,即便是如今独立执业了,遇到的主顾也都是些通情达理之人…… 当然,两世为人的阿愁倒并没有真那么天真地以为,她的主顾就真的都是通情达理的,只能说是她的运气好,遇到的头一批主顾,都是那教坊里出来的“人精儿”。 教坊里能够混到有那闲钱给自己请个专职梳头娘子的,无一不是已经爬到一定高位上的。而能够站在那样的位置上,又无一不是经历过一番拼杀才脱颖而出的。这些人,自是要比那养在深闺的刘娇娇更懂得接人待物的分寸。何况,就如后世受人追捧的明星一样,这些教坊出身的“人精儿”心里比谁都清楚,市井百姓们会追捧他们,未必就是真懂得什么“艺术”,许多人无非只是追捧他们那副好看的皮相罢了。于这种情况下,一个好的梳头娘子几乎等于是他们的半条“艺术生命”,加上他们肯特特花那血汗钱去请一个才刚满师的梳头娘子,本身就是对阿愁的一种肯定和认同,自然就更没人肯拿腔拿调地去得罪一个对自己有用之人了。 而,自阿愁给招弟婆家那亲戚做完嫁女儿的妆容后,她的生意也拓展到了坊间的“婚庆市场”上。且不说同样因为认可她,别人才会特意请她这才刚满十三岁的小梳头娘子,只冲着主家是在办喜事,就再没一个人愿意在这样一个大喜日子里给她或者主家添堵找麻烦。 不过,就连宣扬“众生平等”的后世,都有许多人觉得“花钱的是大爷”,又何况是在这样一个等级森严的社会里。 阿愁正走神时,九如巷口外忽然停下一辆小骡车,一个打扮得甚是妖娆的小丫鬟拿着个帖子跳下骡车,身后跟着个抱了一摞礼盒的半大小厮。 明明旁边有那宽宽的道路不走,那小丫鬟倒故意往阿愁的肩上撞了一下,然后挑衅地冲着阿愁翻眼吼了一嗓子,“没带眼睛出门怎的?!蹭脏了我这身衣裳,扒了你的皮都赔不起!” 阿愁吃了一惊,还没能反应得过来,那小丫鬟已经摆着副高傲的面孔,翘着两个黑黑的鼻孔,又喝令那小厮“跟紧了”,然后大摇大摆地进了九如巷里。 阿愁默默看着远去的那二人,扭头间,便和老虎灶里听到动静探头出来查看的宋老爹对了个眼。 宋老爹冲阿愁递过去一个不以为然的摇头,阿愁则冲宋老爹皱了皱鼻子,二人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后,便缩回头的缩回头,回身往家走的往家走。 坊间总有些爱借着踩人一脚以显示自己高人一等的货色,若阿愁真是甜姐儿那样受不得气的年纪,只怕就得跟那小丫鬟当街吵架了,偏她是老黄瓜刷绿漆,早过了那种被人瞪一眼就非要还对方一眼的激情年纪——为了别人随手抛出的一点负能量,让自己也陷进一团负能量里,这是傻瓜才做的傻事。如今自觉自己愈发“仙风道骨”的阿愁不由自得地想着,自己这修行也该算得是圆满了。 不过,很快她就知道,她那修行还差得远呢。 她回身往家走时,却是这才发现,那小丫鬟竟跟她同路。直到那小丫鬟抬手去敲周家小楼的门,阿愁才注意到,她的手里还拿着一张式样固定的帖子。 看着那帖子,阿愁不由就挑了挑眉梢。 大唐是个礼仪之邦,那略讲究的人家,出入间都会携带一种帖子。上门拜客的有“拜帖”,请人上门做客的有“请帖”,而约个梳头娘子或者裁缝绣娘等等上门-服务的,则又是另一种统一格式的请帖,又叫作“约帖”——就是小丫鬟手上拿着的那种。 虽然楼里住着许多“职业女性”,不知怎么,阿愁有种感觉,这帖子,十有八-九是给自己的。 只看着这小丫鬟自视高人一等的嘴脸,阿愁就不大乐意接这单生意。只是,她却又再次忘了,这是个人情社会。 那小丫鬟一来,便在天井里一阵大声嚷嚷,这时阿愁才知道,这小丫鬟竟是韩家大姑娘韩枝儿派来的。 将韩枝儿带给韩大娘的礼盒送上楼后,那小丫鬟便带着种不可一视的傲慢,来到阿愁的面前。 “我们花娘子可是在大娘子面前替你说了无数好话,我们大娘子才肯试着用一用你的,你可千万别丢了我们花娘子的脸面!”那小丫鬟以鼻孔朝天的姿势,将那帖子往阿愁面前一杵,“拿着吧,明儿你得凭着这帖子才能进得我们府里,可千万别误了时辰。” 阿愁瞪着那张杵到她鼻尖前的帖子,还没开口,今儿正好轮到休沐也在家的二木头就在天井里抢着开口问道:“什么花娘子?” 于是那小丫鬟不无得意地一仰脖儿,道:“我们郎君说,我们娘子长得好,跟朵花儿似的,只缺了些花香,所以如今替我们娘子改名叫花香娘子呢。” “呕!”四丫在楼下故意作呕了一声,惹得二木头一阵哈哈大笑。 阿愁也忍不住跟着笑了笑,却是没肯去接那帖子,只道:“谢谢枝儿姐姐的好意,只是我明儿的约已经满了,没空呢。” 她这里话音才落,那原本站在对面走廊上观望的韩大娘就急了,赶紧跑过来,却是没跟阿愁说什么,反倒跑到莫娘子的跟前,堆着张笑脸对莫娘子一阵小声嘀咕。那小心翼翼的讨好模样,看得阿愁心里都是一阵不好受。 莫娘子也见不得韩大娘这副为了女儿低三下四的模样,想着韩枝儿替阿愁拉生意到底也算得是好意,便回头对阿愁道:“难得这是你枝儿姐姐替你接的生意,你就把你那日程挤一挤吧。” 回头看着韩大娘那种仿佛害怕她这一拒绝会给韩枝儿招来什么祸事的眼神,阿愁心头不由也是默默一叹,只得不情不愿地接下了那张帖子。可怜天下父母心呢。 第一百零七章·奇葩 其实, 阿愁之所以接下那帖子, 除了那“可怜天下父母心”之外, 还有一点不可告人的小心思——她有点好奇韩大姑娘嘴里的那所谓的“贵人”, 到底贵成个啥样。 话说韩枝儿被接进贵人府后, 周家小楼里众人就只知道她攀上了某勋贵府上的旁支血脉, 至于那位贵人自身有何勋位官职,韩家姐妹则一直表示, 她们要低调做人, 不肯细说。倒是对那贵人家的家资如何丰厚, 韩枝儿又如何得其宠爱, 竟是一点儿都不低调。 出于对勋贵的敬畏, 周家小楼里的诸人都不敢问太多详情, 生怕犯了人家的什么忌讳。阿愁则是被她师傅管束着,便是心里好奇着, 到底不好怎么往细处打听。如今听那小丫鬟称呼她家当家主母“娘子”, 却是忽然就叫那常被李穆当贴身丫鬟使的阿愁瞧出了一点端倪来。 自古以来,大唐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就爱讲个虚情,更爱彼此抬高了地位相互恭维。比如坊间出了些识文断字之人,明明不是那教书育人的先生, 却常常会被邻里尊称一声“先生”;再比如那读书人,未必真有秀才的功名, 却常常会被人尊称一声“秀才”;还有那官宦女眷,未必就真够得上夫人的品级,却依旧会被人尊称一声“夫人”。 这些称谓, 不过是一种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的虚热闹,外人可以叫得,自家人却叫不得。特别是“夫人”这么个有关自家所处社会等级地位的称谓,若真有什么人家不知分寸地这样乱叫起来,让官府知道了,这可就是个明晃晃的“逾越”之罪了。 而以韩家姐妹之前所透露的,那家家主的爵位,那家主母应该也该够格称得上一个“夫人”的,偏那来送约帖的小丫鬟却指称自家主母为“娘子”……人们向来只有往高处称呼的道理,再没个能够到“夫人”的级别,却反而被称作“娘子”的。 且不说称呼上的端倪,只从那没个礼仪进退的小丫鬟身上,阿愁便能肯定,这所谓的贵人大概也“贵”不到哪里去,那所谓的偏房旁支大概也真是够偏够旁的,她甚至隐约觉得,那家的郎君身上可能都没个什么功名实勋。 只要对方不是那沾惹不得的权贵官宦人家,阿愁觉得,她去看一看韩枝儿的热闹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所以,她几乎是抱着一种类似于王大娘那种八卦的心态,于第二天一早,坐着刘大的骡车,按照那约帖上约定的时间,来到那属中三坊的清安坊。 看到主家大门上的黑漆时,阿愁顿时便更加肯定了,这韩大姑娘所攀上的“高枝儿”,大概真个儿高不到哪里去。 照着规矩,她们这样的下九流执着约帖上门-服务,自是不可能走正门的,所以她便将那约帖递进了后门里。 后门守门的婆子以一种很有些无礼的眼神,把阿愁一阵上上下下地打量,然后一撇嘴,却是没有把阿愁让进门,只阻着那人,直到昨天来派约帖的那个小丫鬟接出来,这才放阿愁进了门。 “你怎么这时辰才到?!” 才刚一看到阿愁,那小丫鬟就吆五喝六地冲阿愁摆起了威风。 阿愁淡淡看她一眼,却是在门外站住脚,道:“倒是我疏忽了,约帖上写着卯正,这会儿离卯正还差着一会儿,我在门外等等吧。” 顿时,那小丫鬟就被她的话给噎了一下,那守门的婆子则幸灾乐祸地冲着那小丫鬟一阵嘎嘎的笑。 阿愁不由就惊奇地看了一眼那守门婆子——您是哪一方的?! 她那一眼,看得守门婆子也噎了噎,便冲阿愁喝道:“赶紧的,我要关门了。” 阿愁看看这二人没规没矩的模样,不由就想起宜嘉夫人府上的种种规矩来,然后在心里一阵暗暗摇头,却是更加肯定了,只怕这家不是什么有根基的人家,就算真个儿是什么贵人,只怕也是祖上的事儿了——后来阿愁才知道,她竟真猜对了,这家主人虽然跟京城某勋贵是同宗同族,却是庶出偏房的偏房庶出,早跟主家勾搭不上关系了。 第89节 领着阿愁一路进来,那小丫鬟始终拿一副防贼一般的眼在盯着阿愁,且嘴里时不时还冒出一句喝斥。 阿愁也不跟这小丫鬟计较,只目不斜视地跟在那小丫鬟的身后。 那小丫鬟领着阿愁穿过一条长而幽暗的防火巷,来到一个足有周家小楼两倍大小的四水归堂式两层楼前。 当阿愁跟着小丫鬟站到院中的天井里时,那楼上楼下立时探出好几个插金戴银的脑袋来。 一看到她们,楼上下的娘子们顿时就聒噪起来,有人哈哈笑道:“假的吧?这就是花香要引荐给我们娘子的梳头娘?!” 又有人道:“瞧这模样,大概还没满师吧……” 还有人撇嘴道:“还说认得专门给碧珠儿做妆容的梳头娘,我就说她在吹牛嘛,碧珠儿那可是旋胡舞的大家,凭她哪能认得……” “诶,不一定哟,不定这真是个有本事的,能让花香凭着个新鲜妆容,把郎君被玉暖那小妖精勾走的魂魄再勾回来呢,哈哈……” “说什么呢,不是说这是她替我们娘子请的人吗?我看她是觉得郎君那边没了指望,这是改而要巴结我们娘子呢……” 阿愁只装着一副老实相,眨巴着小眼儿,抬头看着那些说怪话的女子们。 这些女子,年纪最小的才十五六岁,那最大则看上去至少已经有二十五六岁了。她们每个人都尽其所能地在头上插戴着各种首饰,脸上更是浓妆艳抹,身上的衣着纹饰也是五彩斑斓。和她们一比,昨儿来送约帖的那个小丫鬟,简直就是如村姑一般朴素了。 此时已值深秋,偏这些女子们仿佛是想要借衣着挽留住夏日一般,一个个竟依旧都还穿着那轻薄透肉的夏装。特别是那半袒着的、因靠着栏杆而挤得更为醒目的一片片雪白胸脯,看得如今依旧是豆芽菜一根的阿愁忍不住就低头往自己那一马平川的胸前偷瞄了一眼。 若不是这里是正经的住户人家,阿愁险些就要以为自己是走错了地方,到了章台的某处花街柳巷了…… 楼上下的女人们话中带刺地说着怪话时,楼下某间屋门忽然被人猛地拉开,韩枝儿冷着张脸站在门口处,冲那领路的小丫鬟喝道:“叫你接个人,偏你舌头这么长,竟废话个没完了!” 指桑骂槐毕,却是转眼就换了种上位者般矜持的神色,对阿愁点着头道:“你倒也算得准时,进来吧。” 阿愁默默又眨了一下眼,脑子里不由就勾勒出一番喜新厌旧、夺爱争宠之类的八点档剧情来。 跟在韩枝儿的身后进到屋里,她还没能抬头打量屋里的陈设布置,就只见韩枝儿双手抱胸堵在她的面前,那上下打量着她的眼神里,带着种说不出的算计。 “听柳儿说,如今你生意渐渐起来了?”那韩枝儿以一种高高在上的腔调问着阿愁。 “还行吧。”阿愁故意回应以一种心不在焉的口吻,这才扭头看向四周。 不得不说,如今韩枝儿住的地方,可要比周家小楼里强多了,面积大不说,还是内外两间的套室。 那内室是卧室,外间是起居室。两间颇大的房间里,却是几乎所有的桌面案几上,都堆满了一堆堆不知什么用途的高瓶低罐,以及一些大大小小的瓷玉石器摆件。这看似繁华的琳琅满目,于杂乱无章中透着股心虚的寂寥。 见阿愁打量着室内,那韩枝儿原本要说的话忽地一收,只挑着眉梢,以一种自得的神态,指着那被挤得满满当当的室内道:“这些东西都是郎君所赐。你别看这会儿乱,等我搬到西院里独住时,只怕这些东西都不够陈设呢。不过也没什么,郎君说了,到时候看缺什么再到库房里去挑便是。” 她一边说着,一边以一种期盼得到什么回应的眼神看着阿愁。 阿愁只沉闷地看着她,倒叫韩枝儿一阵不满,却是暗皱了皱眉,看着阿愁又道:“如今在这府里,像我这样的,可独一份儿呢。” 这是明着要点赞的意思吧。 阿愁想了想,便“哦”了一声,却是不等韩枝儿继续再向她显摆什么,紧接着问道:“枝儿姐姐特特请我来,是想叫我替你梳头的吗?姐姐想要什么样的发式?” 一种恼怒从韩枝儿眼里一闪而过,不过她很快就抹去那种情绪,继续维持着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回身极妖娆地往那妆台边上一坐,侧头看着阿愁道:“听我妹妹说,如今你替教坊里好几个名角大家做着妆容?都有谁?” “也……没谁。”阿愁故意不接她那话茬儿。 韩枝儿愣了愣,却是一撇嘴,斜睨着阿愁又道:“你这样可不成。我可是知道的,如今你是那跳旋胡舞的碧珠儿专用的梳头娘。且我还听说,你也替叶大家做过妆容?这些可都是名满广陵城-的名角儿,别人想沾都沾不上的,偏你倒藏着掖着不肯让人知道!该利用的都不知道利用,我看你就是个傻……” 说到这,她忽地一顿,却是又换了副恩赐般的口吻,道:“若不是听我妹妹说,如今你出息了,又看在我们自小邻居的份上,想着要照应你生意,不然我可再不爱揽这事的。正好今儿我们主母要回一趟娘家,等一下我带你去我们娘子那里,你可得小心侍候了。” 却是又怀疑地看了阿愁一眼,道:“虽然我在我们主母面前替你打了包票,说你手艺是一顶一地好的,到底我不曾亲眼见过,你不如先替我梳个头,让我看看,若真个儿好,我再带你过去。”又道,“若是你能让我们娘子满意,以后可是长长久久的生意,你可用心着些。” 此时阿愁已经开始有些后悔接了这单生意了。不过,来都来了,便是最后真如甜姐儿那样白做一回工,损失也有限,只当是她是深入敌后看了一回热闹吧。 于是阿愁便过去,在韩枝儿的示意下,开了韩枝儿的妆盒,挑选她等会儿要用的首饰,又回头细细打量着韩枝儿的那张脸。 上一次看到韩枝儿时,她还是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可今儿的她虽然看上去依旧还是那么盛气凌人,不知怎的,阿愁总觉得她身上似缺了点底气,整个人都有些浮躁。 那韩枝儿坐在那里看着阿愁打开她的妆盒,然后抬头密切关注着阿愁的神色,似想在她脸上发现什么一般。 阿愁这一回却是没再让她失望,脸上果然露出一种吃惊的表情。 想来韩枝儿的那位郎君对韩枝儿果然还是挺宠爱的,只见那妆盒里堆了一堆的各色首饰,虽然…… 阿愁正眨眼看着那堆首饰时,只听韩枝儿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对阿愁炫耀道:“这都是郎君送的,不值什么。” 阿愁看看那些首饰,再看看韩枝儿,心里默默念了一句,果真不值什么呢。 且不说在夫人府里时,她们这些小学徒不仅要学妆容,学首饰搭配,有时候两位姑姑和英太太或者宜嘉夫人来了兴致时,也会给她们讲一讲如何分辨首饰布料甚至是珠宝的好坏,便是在前世,她也没少转悠过那些珠宝行。虽然严格说来,她那辨别珠宝的知识只半叫子水平,却也足以叫她能够分辨出什么首饰是真金白银,什么又是錾金镀银,更别说,那些玉石里明显还漂浮着各种絮状杂物。 想着那楼上下的女人们虽然衣饰浮夸,那面料却算不得怎么好,阿愁不禁觉得,这韩枝儿所傍的“高枝儿”,不会只是个打肿脸充胖子的虚壳儿吧? 阿愁在替韩枝儿梳妆时,那韩枝儿的嘴一直都没闲着,却是一直在强调着她那郎君如何宠爱她,如何赐了她这许多宝物,她又如何高洁地不愿意郎君为她花钱,如何拒绝了郎君的好意,郎君又如何强迫她非要接受他的好意…… 亏得阿愁如今手艺精进,给韩枝儿理完妆,整个儿也没花到两刻钟的时间,很快,她的耳朵就不用再受韩枝儿的荼毒了。 等她说“好了”时,那韩枝儿依旧还在兴致勃勃地吹着牛。直到阿愁又说了一声,她这才反应过来,却是愣了愣,以满怀不信任的眼神看了看阿愁,然后才看向铜镜里的自己。 如今阿愁对自己的手艺可是颇为自信的,却是也不去看韩枝儿的反应,只自顾自地收拾着自己的妆盒。 莫娘子歇业后,便把她的那只妆盒送给了阿愁。那莫大娘来闹事时,曾有意要去摔莫娘子的妆盒,莫娘子虽然护住了妆盒,到底叫莫大娘把那面铜镜给摔裂了。好在外出接活时,主家家里都有铜镜的,这倒并不妨碍阿愁的正常使用。 阿愁自认为她替韩枝儿做的妆容,应该会得到韩枝儿的几句好话的,结果她还是把韩枝儿的情商想得太高了。 韩枝儿盯着铜镜里的自己看了半晌,才摆着副高傲的面孔,对阿愁道:“马马虎虎吧。不过,等会儿你去给我们娘子梳头时,可得更用心些,不然我可不能保证你能不能拿到工钱。” 这句话,不由就令阿愁的眉头动了动,然后再次后悔起自己那该死的好奇心来。偏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她想回头也已经晚了…… 那韩枝儿说完这句话后,便站起身来,见阿愁已经收拾好了妆盒,就过去拉开了门。 她带着阿愁从屋里出来时,只见那楼上下的女人们依旧各自凭栏逞着机锋。见韩枝儿出来,众人不由全都住了声儿,探头往韩枝儿的脸上看去。 那韩枝儿也带着一种形容不出来的傲慢,抬头让众人参观着她的发式妆容,直到听着原本叽叽喳喳的女人们全都闭了嘴,她这才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冲着阿愁一挑下巴,示意她跟上,然后这般施施然地出了小楼。 顿了一顿,她们身后才又传来一阵不加掩饰的议论声。 有人说:“瞧她狂的。” 有人说:“换个妆容而已,又不是换了个人。若真换了个人,不定郎君还能有点兴致呢。” 还有人则嘻笑道:“要不,你也试试这招儿,不定真能把郎君勾回你那床上……” 于是,阿愁忽然就明白了,身后那一群年纪跨度足有十多岁的女子们,原来竟都是这家男主人的姬妾。而才刚进府不到半年的韩枝儿,则显然是失宠了——可见,这家男主人不是什么好货色。 至于那韩枝儿为什么请她来,大概也超不出刚才那些女人们的猜测,不是想要借由一个新鲜的妆容重新夺宠,就是想要借由阿愁巴结上这家的主母…… 不是说,她是作为生养妾收进这府里的吗? 看着前方那摇曳的身姿,阿愁不由又眨巴了一下眼。好吧,不得不承认,就本质来说,她真没比那被流放的王大娘好了多少…… 到得正房时,那正房里只一个相貌忠厚(其实就是生得有点丑)的丫鬟守着门,听说那主母去厨房监督着一家子的吃食用度了。 韩枝儿带着阿愁在那院子里等了约一柱香的时间,便只见外面进来一个五短身材的壮实妇人。 妇人一边放着衣袖一边快步走进正院,一边还不住口地对紧跟在她身后的一个中年妇人叨叨抱怨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若不是我亲眼盯着,可不就让那起黑心的白多耗了我一把柴去?!偏一个个……” 她话还没说完,便看到韩枝儿站在廊下。 看到韩枝儿,她愣了愣,眼中忽地一亮,快步上前盯着韩枝儿那上过妆的头脸看了又看,指着她道:“这就是那个梳头娘子替你梳的头?人呢?” 韩枝儿立时后退一步,示意阿愁上前。 看到阿愁,那妇人吃了一惊,顿时不信地一挑眉,那粗壮的手指改而指向阿愁,问道:“竟只是个孩子?!”却是不等韩枝儿发问,又连珠炮儿般地问着阿愁,“你真替教坊里的叶大家做过妆容?还有那跳旋胡舞的,还有谁来着?这么说,如今你在教坊里也算得是混出点名头儿了?” 阿愁愣愣地眨了眨眼,一时不知该怎么回话才是。倒是韩枝儿抢先上前一步,对那妇人笑道:“正是呢,听我妹妹说,除了教坊里那些大家的妆容外,阿愁给人做的喜妆也挺有名的。” 妇人的眼不由就闪了一闪,却是忽地一竖眉,抬手指着阿愁道:“说谎!你才多大年纪,能有那本事?!” 阿愁立时就不高兴了,却到底还是堆了笑,维持着那恭敬的态度对那妇人敛袖道:“这也没什么值得说谎的,便是说谎了,将来也总有对出来的一天。”却是承认了韩枝儿的说法。 她这不卑不亢的态度,引得那妇人看着她又是挑着眉梢一阵眼神闪动,却是不知在算计着什么。半晌后,她忽然问着阿愁:“你多大了?” “十三。”阿愁道。事实上,还有三天才是她十三岁的生辰。 那妇人再次挑了一下眉,满脸不信任地道:“你不会还没满师吧?” “已经满师了。”阿愁答着,从腰间摘下行会里发的执业腰牌递给那妇人。 妇人并没有接,只就着阿愁的手看了一眼,又想了想,问道:“你这么年轻,收的工钱肯定要比那年纪大的梳头娘子便宜吧?” 阿愁忍不住也学着那妇人的模样也挑了一下眉,笑道:“都一样呢。”又道,“除非百名榜上的梳头娘子,不然我们的收费都是一样的。”再补充道,“这是行会里的规矩。” 那妇人喃喃不清地嘀咕了一句什么,却是以一双冒着精光的眼往阿愁身上来来回回扫荡了好几圈,才道:“行吧,就先让你试试手吧。若好,以后就是你了,若不好……哼哼。” 等替那妇人做完了妆容,阿愁才知道那“哼哼”是什么意思。 那妇人对着镜子看了看脸上的妆容,又在丫鬟的帮助下看了看脑后的发髻,却是又“哼哼”了两声,咂着嘴道:“不好,我不满意。” 有甜姐儿的前车之鉴,加上早有的一些迹象,阿愁连给韩枝儿做头的钱都没指望能收回来,又何况这位。只是,依惯例,她依旧还是问了句,“若娘子不满意,不如我替娘子洗了这妆容,重新再做?” 那妇人斜她一眼,冷哼道:“你有那时间,我可没那时间。”又道,“你这妆容我很不满意,偏今儿时间来不及了,只能先这样了,就只当你是欠我一个工的,下次你再白替我梳个头便是了。” 阿愁不由就眨巴了一下眼,这意思是说,这一回居然能拿到钱?看看那妇人的模样,她也觉得不太可信呢。虽然照着惯例,贵人家的女眷是不会亲自沾手钱财的,她依旧试探着问道:“那,这次的梳头钱……” 果然,只听那妇人冷哼道:“做成这样,你竟还想要工钱?!”又道,“看你年纪小,这回只当是给你个教训的,下回你再来试试,若是我满意了,连这次的工钱我一并结给你,若是我不满意,哼哼,”却又是一个哼哼,“那就再下一回再说吧。” 就是说,如果她一直不满意,阿愁就得一直替她做白工下去?! ……好吧,果然这世上的客人没有最奇葩的,只有更奇葩的。 “既是这样,”阿愁温和笑道:“可不敢再有下次了,我学艺不精呢,下次娘子还是另请高明吧。” 她话音刚落,那妇人就蹦了起来,喝道:“怎么说话呢?!我要用你可是你的体面,也不看看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家,可是你这样的人说来就来,说去就去的?!” 阿愁心里一揪,抬头看着妇人闪着算计的眼神时,却是于电光火石间,忽然想起坊里的一个传闻。 据说那权贵人家如果看中了谁的家传手艺,便会想方设法将那人裹胁至名下,以后那人的所有出产便都需要和贵人府里分着利润。那季大匠还好,没出名之前就被李穆收归翼下保护了起来,那徐大匠就曾亲身遭遇过这样的欺凌,后来还是靠着李穆的相帮才脱身出来的。 阿愁却是再没想到,如今她连那百名榜都还能没登得上去,居然就被所谓的贵人看中了她的手艺…… 得说这主母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呢?还是得说她忒有眼光?!或者说,蚊子虽小也是肉?! 阿愁看看那妇人,装作吓了一跳的模样,抚着胸口后退一步,道:“娘子的意思,是想要留我在府上做个梳头娘吗?还是说,您想收我做个供奉门客?可不管哪样,您最好还是先写信去京里问一问王府的二十七郎君才是,我自个儿可做不得主呢。” 如今坊间都当阿愁是那二十七郎的门客呢,这种有利条件,她不利用才是傻了!反正那位又不在家,没人能戳穿她的这个谎言。 果然,她这里才一祭出二十七郎的名号,那妇人就是一怔,然后扭头瞪向韩枝儿。 那韩枝儿也再没想到她这爱钱的主母居然把生财的主意打到阿愁的身上,再听着阿愁提及二十七郎,她立时就想起二十七郎跟阿愁之间的交情来,于是赶紧凑到那主母面前一阵低声嘀咕。 那妇人愣了愣,却是勃然变色,抬手就“啪”的一下甩了韩枝儿一个耳光,喝道:“你怎么不早说?!”却是转眼就换了副笑脸,对阿愁道:“才刚是跟阿愁小娘子开玩笑呢,哪能真短了你的工钱。”又扭头拧着韩枝儿道:“叫你害死了,钱自是由你出去!”——得,她到底还是没肯从自己的腰包里往外掏钱。 告辞出来时,韩枝儿早再维持不住当初那种高傲的姿势了。虽然阿愁的梳头钱没几文,可如今她才失了宠,原就没了进项,偏还叫主母算计着让她出了两份梳头钱。更可恶的是,她还当着阿愁的面挨了主母一耳光。这种种,早叫韩枝儿忘了阿愁是她请来巴结主母的,倒只当阿愁是专门来看她笑话的一样,便对着阿愁一阵叽叽歪歪个没完。 阿愁忍了忍,却是到底没忍住,回头对韩枝儿假笑道:“姐姐也真是,便是要用我做些什么,也该先跟我通个气儿才是,偏我什么都不知道,如今坏了姐姐的算计,姐姐倒反过来怪我了。” 顿了顿,觉得仍不解气,又假作关怀状,对韩枝儿道:“我瞧着这府里是非挺多的,听说姐姐是作为生养妾收进这府里的,既是这样,好心劝姐姐一句,姐姐少掺和这府里的事,赶紧生个孩子出来,姐姐也就自由了。” 第90节 出了那府门,阿愁不由抹了一把冷汗。她终于领教到什么叫好奇心害死猫了,要不是借由李穆的威名,今儿还不定她落个什么下场呢。至于韩枝儿,管她去死,阿愁可再不敢那般八卦好奇了! 第一百零八章·贺礼 晚间, 季大匠照旧带着小冬哥过来蹭吃蹭喝了。 阿愁把今儿的遭遇当笑话给众人讲了一遍, 又嗤笑道:“那家主母真可笑, 那意思, 竟是想靠我替她家发财呢。给人梳一个头才能得个几文钱?便是全给了那府里, 那府里也发不了财呀!” 季大匠听了, 忙又问了一遍那家的住址,然后叹气道:“竟是那家!”又道:“那家人, 我们行里都知道的, 如今谁都不肯跟那家有往来呢。说起来, 他家祖上倒确实是富贵过, 且如今嫡出正房也还风光着, 只可惜留在广陵城里的几房, 都是偏房庶出。偏那家的郎君还不自知,总拿过去的风光说事, 偏还好个色, 三天两头往家里抬人不说,手头还撒漫。偏那家娘子还管不住他,每每在外头买了东西,跟那家收帐时, 总要打上一笔饥荒。” 又调侃着阿愁道:“你说你那是蚊子肉,发不了财, 可在人家主母眼里,你这好歹也是一盘菜呢。” 莫娘子也一阵心有余悸道:“亏得你借小郎的名义脱了身。”又道,“不过, 你给小郎回信时,最好提一提这事儿,省得事后传到小郎耳朵里,叫小郎心里不高兴。” 阿愁答应着,却是这才想起来,从坊间传起莫娘子的“绯闻”后,她一直为她师傅操着心,竟都忘了给李穆回信了。 “对了,”她抬头问季大匠,“你跟我师傅的好事儿,你给小郎提过没?” 季大匠和莫娘子二人对了个眼,同时都红了脸。不过,季大匠依旧还是点了点头,笑道:“我不识字,让李先生帮着给东家递了个信。”那李先生是李穆的启蒙先生,如今代表李穆管着他留在广陵城里的各色产业。 阿季又道,“正好明儿作坊里有批货要运往京城,你那回信写好了就给我吧,我让他们一并带过去。” 阿愁应着,见冬哥歪着头似在想什么事儿,便给他夹了一筷子菜,问着他道:“想什么呢?” 冬哥道:“那家主母还会不会再来找你了?万一她还不死心怎么办?” 阿愁笑道:“只冲着小郎,她大概也不敢有什么动作。” 说到这里,她的心情不由就是一阵低落。幸亏她能借着王府小郎的威名脱身,换个其他人,只怕就只能像甜姐儿那样,白被人欺压着了…… 万恶的剥削阶级! 阿愁忍不住愤世嫉俗道:“朝廷有无数法令行规约束着商家,怎么就没一条法令行规是来约束客人的?!比如那家人,就该叫全城的商户都把他们列为拒绝来往户!” 季大匠笑道:“虽没那样的法令,不过也不是没法子。比如那家郎君看中了什么,店里的伙计虽不好说不做他家的生意,总可以推说那货有人定下了,不卖他便是。” “这是商铺还好,”阿愁道,“若是食肆酒楼又该怎么办?总不能说店里连酒水饭菜都没了吧。” 季大匠笑道:“城里的那些饭庄酒楼,哪个后面没点后台?真想赖账的,也只敢欺负欺负平头百姓罢了,可不敢惹那些贵人。”又道,“都说财帛动人心,城里谁不知道,我们那制镜坊和徐老的玻璃坊,都是小郎的产业,且也在大王那里过了明路的,偏都这样了,竟还有人想要打什么坏主意呢。也亏得如今小郎在京城混得风声水起,才没人敢给下绊子罢了。” 说到这里,一家人的话题不由就扯到了人在京城的那几位王府小郎。因都是自家人,于是,不免又猜测起,这几位被滞留在京城的小郎里,谁看起来最有“天子之相”。 阿愁倒是知道李穆不想做“牛首”的,可这话她却不好外传,便笑眯眯地听那季大匠对她师傅吹嘘着那不知打哪里贩来的所谓政见——不得不说,便是隔着一个时代,男人们爱议论时政这一点,竟是从来都不曾变过。 同样的,女人对时政的不敏感,似乎也是深入骨髓的。莫娘子带着三分茫然听了一会儿京城和朝廷的动向,很快就把心思转到了自家人身上,看着阿愁道:“后天就是你十三岁的生辰了,趁着如今家里有点闲钱,我替你大办一场吧。”那所谓的闲钱,正是邓家老奶奶送给莫娘子的添妆。 阿愁原想拒绝的,那季大匠和冬哥已经纷纷赞同起来。季大匠这会儿倒不呆了,以一种暧昧的眼神看看莫娘子,然后对阿愁道:“正好借着你那好日子,也好好酬谢一下楼上下邻居们对你们娘儿俩的照顾吧。等明年再给你办生辰宴,就在新家里了。”却是说得莫娘子顿时就红了脸。 冬哥则忽然咬着筷子问阿愁:“不知道今年小郎给你送什么生辰礼呢。” 之前李穆送了阿愁一块巴掌大的小银镜做生辰礼的事,在座的几位都是知道的。莫娘子给冬哥夹了一筷子菜,笑道:“那可不能说是‘送’,得说是‘赐’。小郎的身份在那儿呢,得说是小郎‘赐’给你阿愁姐姐的生辰贺礼。” ——得,又一个阶级分明的例证。 不过,话说回来,往年李穆总要提前给阿愁送点什么的,前年是一匣子宫里赏赐出来的新鲜样式宫花,去年是那刚试制出来的小银镜,今年却是直到这时候都还没个动静。 吃完晚饭,阿愁回到自己屋里,想着果然已经很久没给李穆写回信了,便拿出纸笔来,好赶在季大匠回别院前,把这耽误了一些时日的回信给写了。 其实阿愁并不喜欢写信,小时候她作文就不好,可这却是没办法的事,李穆虽然没有硬性给她分派要汇报工作的任务,可她好歹拿着花间集一半的分红呢,总不好真个儿放手不问花间集的事。便是管理上的事她管不着,她这里总要向“领导”汇报一下她的研究进展的。 提起笔来,想起上一封信,还是坊间传开莫娘子的绯闻之前的事,却是不由得就把莫娘子和季大匠事,在信里给李穆提了一遍。想着阿季叔几番上门的模样,她越写越乐,觉得这事儿简直就是一出戏了。等再写到今儿遭遇的这件事时,却是忍不住就对着那信纸发了一通感慨,又开玩笑地谢了他那不在场的帮忙…… 等冬哥敲门问她信写得如何时,阿愁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她洋洋洒洒竟足足写了七八张纸了。 她答应一声,正要封笔,却是忽然才想起来,她竟忘了告诉李穆,如今她已经满师的事了,于是回头对着门外的冬哥叫了声“稍等”,赶紧又坐下在信后添了一笔。 写完后,却是又想起当初李穆曾说过,将来等她满师时,要送她一只妆盒作为贺礼的事,于是再次打开那信又添了一笔,并告诉李穆,她师傅准备歇业,以及她继承了她师傅那只妆盒的事。 这般林林总总,等阿愁终于放下笔时,那七八张纸早扩充到了整整十张纸。 等她拿着叠成厚厚一叠的信纸出来,莫娘子见了,顿时就笑了,道:“你都写了些什么呀?竟这么厚。” 这里除了阿愁之外,其他三人都是不识字的。 阿愁看着手里那厚厚一叠信,却是不由就是一阵疑惑。她觉得她统共不过写了最近发生的几件事,不过是一些家长里短罢了,怎么就这么厚厚一叠了? 她正回忆着她到底写了些什么,就听季银匠笑道:“每回小郎给阿愁的信,也是这么厚厚一叠呢。”又问着阿愁,“小郎信里都写了些什么?” 于是阿愁很是认真地回忆了一下,却是忽然就发现,原来李穆的回信里竟也都是一些家长里短,比如宫里的两位公主因何而拌了嘴,皇后怎么管着爱吃甜食的皇上,他姑姑家的小表哥如何被他们几个联手捉弄等等,却是看得阿愁忽然就觉得,所谓皇家,也不过就是占地大了些的普通人家而已。 阿愁把信交给季大匠后,便很快忘了她都在那信里写了些什么了。她记得她除了写了最近发生的几件事之外,就只提了提制作睫毛膏时遇到的一些困扰。 她记得自己应该没有在信里提过莫老娘摔破铜镜的事(毕竟这事涉及到莫娘子的个人隐私),可不知怎么的,几天后,她收到李穆派遣狸奴专程“赐”来的生日贺礼,竟赫然就是一面正好可以安装在那只妆盒里的银镜…… 十月十九日,是阿愁十三岁的生辰。以大唐市井百姓们的观点来说,女孩儿十三岁是个很重要的转折点,从这一天起,她便可以谈婚论嫁了,也可以涂脂抹粉了……就是说,阿愁终于摆脱了儿童的范畴,正式踏入了少女的行列。 这一天,恰如季大匠跟莫娘子商量的那样,他们决定替阿愁隆重庆贺一番。 还是老规矩,四邻家里借来的桌椅板凳,借来的碗筷盘碟,只是,这一回下厨的,却不是楼里的几位主妇们,而是胖丫和她师傅。 等周家小楼里的诸人和阿愁的几个小姐妹们在天井里举起酒杯,正欲向阿愁祝酒时,那院门忽然被人拍得山响。 二木头放下酒杯跑去开门一看,就只见门外站着那如今长得愈发人高马大的狸奴。 那狸奴抹着一脑门的汗,对阿愁憨笑道:“终于赶上了,要是错过日子,小郎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却原来,他专程从京城赶来替李穆送这生辰贺礼的。 孙老和王夫子都可算得是二十七郎君的忠实拥趸,一听说是小郎派人“赐”的礼,这二位就差要安排人摆香案了。 这般激动了一圈后,还是阿季站出来主持了局面,从狸奴手里接过那裹得里三层外三层的礼盒,亲自放到楼上莫娘子的屋里。 事后,阿愁无比庆幸着大唐的礼仪和后世不同。后世这片土地上的人都习惯了传自西方的礼仪,觉得礼物得当面拆看才是礼貌,可其实在不太远的年代里,当面拆礼物都算得是件失礼的事。于是,等酒席散后,阿愁和她养父养母回到楼上莫娘子的房里,她这才拆开李穆送来的那个礼盒。 揭开那一层层的丝绵,阿愁才发现,李穆送来的生辰贺礼,竟是一面精雕细琢的银镜。 还没看礼物,阿愁先抬头去看她养父。 季银匠立时一阵摇头,道:“没听说过。”——就是说,这面镜子是李穆悄悄委托京城的制镜匠所制,并没让广陵城这边的人知道。 那是一面略呈梯型的靶镜,上大下小,看着颇有些像是一把宫扇。镜子的正面是玻璃镜面,四周银色包边,背面雕刻着一副秋山远景图,四角上各镌刻着一个看起来跟画面有些不太协调的古怪虫鸟纹——如果阿愁知道有一种文字叫作鸟虫篆,她就会知道,这四个古怪的花纹,其实是两个人名。可惜的是,她不知道…… 这面银镜,精致的雕工还在其次,最奇特的(虽然在阿愁看来并不算奇特),是那银镜下方的把手。 那把手和镜面等长。向后折去时,可以作为镜面下面的支撑,使镜面略呈仰角放置于桌上;向前折起时,则可以全部贴向镜面,“便于收进你师傅送给你的那只妆盒里。”李穆在随附的信里如是说。 阿愁读着信时,莫娘子则是一阵不安。 那大唐自开国以来便是个等级森严的社会,连拉车用几匹马都受着严格的等级限制,又何况银镜这等宝物。如今朝廷尚未制定出相应的使用规范,莫娘子认为,那也只是因为银镜这东西才刚出现而已。等过个一两年,这宝物再普及一些,只怕什么等级的人家能用什么规格的银镜,就该有个说法了。而不管朝廷会有什么样的规定,只凭着她们这下九流的身份,就注定了只能使用最低等的那一类。偏这面银镜足有半尺长,显然给梳头娘用,是逾越了的。而就算因这是贵人所赐不算逾越,只这么偌大一面银镜的价值,就足以遭人觊觎了…… 这般想着,莫娘子立时就劝着阿愁还是把这礼物给退回去的好。 一旁站着的狸奴一听就急了,忙道:“若是阿愁娘子不肯收,我可白辛苦这一路了。小郎让我拿脑袋作保,要保证这银镜一点儿不受磕碰地送到阿愁娘子手边上。我这一路上都抱着那礼盒,一刻也没敢放下过,您若不收,我可不就白提心吊胆了……” 那“阿愁娘子”的称呼,顿时叫正读着信的阿愁从李穆的回信上抬起了头,然后眨巴了一下眼——她十三了,再不是“小娘子”,而可以被人称“娘子”了呢……啧,感觉自己差点就要跟白娘子齐辈份了,真不太习惯。 相识这些年,阿愁早知道狸奴是个愚忠的,李穆交待的事,他只知道执行,绝不肯拐弯的。 于是她拦下又急出一脑门汗的狸奴,回头把李穆的来信给莫娘子读了一遍。 却原来,李穆如今在京城不仅仅只忙着替自己和二十三郎巩固地位,除了那些正事外,他的发财大计也从来没有中断过。进京这大半年里,他借着宜嘉夫人的关系,把花间集的许多东西送进了宫里。如今阿愁弄出来的那些面霜、面膜还有眉笔等物,在京城正悄然流行着,且在李穆的运作下,花间集已经被列入了明年的皇家供货商的行列。甚至阿愁做的一款防过敏的面霜,还解决了常年困扰大公主的过敏现象。这面银镜,便是大公主借由李穆之手,特特赐予阿愁的东西。 至于为什么大公主要假借李穆之手,阿愁猜,大概是大公主不愿意叫人知道自己脸上曾生过那种红斑的缘故。而事实上,大公主的原话是:“你看着随便赐点什么吧,我若沾了手,不定又得叫人生出什么想法来。”——可见李穆身边并不太平。 当然,这些事阿愁他们一点儿也不知情。 不过,对于莫娘子来说,既然是知道这东西有这么一个来历,她也就放心了。只是,到底还是觉得东西太打眼,莫娘子便告诫着阿愁,“千万收好了,省得招人惦记。” 阿愁一边笑嘻嘻地应着,一边爱不释手地把玩着那和后世几乎没什么区别的银镜。 其实她根本就没把莫娘子的话放进心里。和莫娘子不同,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她配不上这东西。一来,这东西是拿她的劳动成果“换”的;二来,她也确实需要。至于莫娘子的担忧,阿愁一向觉得她师傅为人太过小心,便是被人知道她有这等宝物,只冲着这东西是大公主和李穆联手“赐”她的,就没人敢打那主意。 欣赏完那面银镜,阿愁忽然就想到一个问题:李穆是怎么知道她那妆盒里的镜子被人打破了?! 如果说这事是她不小心在回信里透露的,且不说从京城到广陵城路阻且长(十月初就结束比赛的余小仙等人,直到如今还在路上呢!),只她给李穆的回信才寄出去两三天,李穆就怎么也没那可能收到她的信,肯定也不可能知道这件事,更不可能提前就准备好了这样一面镜子…… 她心里疑惑着,还没发问,狸奴自己就得瑟了起来。 于是阿愁这才知道,李穆之前跟漕帮合伙做的船行生意,如今也扩展开来了。那船行不仅只有水上运输,如今还整合了陆路的运输。狸奴这次从京城到广陵,其实便是船行的一次试运行,看看用这条水陆结合之径,从京城到广陵最快能用多少天。 事实证明,只需要十四天,狸奴就从京城到了广陵,比之前竟是足足缩短了三分之一的用时——这,大概也可以算是大唐自古以来的第一单“快递”业务了。 然而,狸奴的得瑟依旧没能回答阿愁心底的疑惑。不过,她觉得她大概也不用问了,很显然,答案只一个——虽然李穆人在京城,可显然他在广陵城里依旧留有耳目的。甚至,不定她和阿季叔还有徐大匠身边,都有人在监视着呢。 阿愁心里略别扭了一下,很快就又释然了。不管是她还是季大匠,都是得到李穆资助的匠人,李穆自然是要保护自己的投资的,被监视,也是应有之意。至于这面价值不菲的银镜,也未必没有收买人心的意思在其中呢…… 远在京城的李穆若是知道阿愁如此歪曲他的心意……咳咳,节哀,顺便。 作者有话要说:  那啥,男主依旧活在传说中…… 话说,我才刚发现为什么最近总写得不带劲,男主不在家,没暧昧,没狗粮,天天家长里短,饿着了……偏偏这时候不管是男主还是女主,都是各自打拼地盘的时候,一时也凑不到一处去,呜,又不能一下子就跳到两厢聚首,有些事的前因后果还是要交待…… 那啥,通报一下,男主大概还得有个三四章才能出来,不耐烦的可以存一存。话说我真的很讨厌写这种过渡章节,呜…… 第一百零九章·结盟 狸奴走的“快递”线路, 自不是什么人都能走得的。所以, 直到十月底, 那“远征”京城的广陵梳头行会诸人, 才终于得以泊上广陵城的码头。 只单看着岳行首一行人从船上下来时那凝重沉默的模样, 来接船的众人便都已经知道了, 只怕今年又是一个败局。 而,事实上, 结果比她们想像的还要糟糕, 便是广陵行会连着三年丢了锦标, 之前总还一直占着个第二的, 今年却是连这第二都没能保得住, 只落得个第三的名次。 当天因车马劳顿, 众人都不曾多说什么就散了。次日里,行会里有头有脸的梳头娘子便都聚在锦奁会馆里, 听进京参赛的众人叙述京城的那场赛事。 当然, 这种场合,阿愁这么个才刚执业不到半年的新人是没资格参加的。不过,便是没参加,很快连他也听说了那场赛事的整个经过, 以及岳娘子的请辞。 而叫阿愁感到意外的是,行会里竟没有同意岳娘子的请辞。就连一向跟岳娘子争着那行首之位的梁娘子, 居然都首先当众表态,说什么如今正是大敌当前,大家更该众志成城;又说岳娘子做行首多年, 经验丰富,在这危难时刻所有人更应该团结一致…… 连着四年败北,行里诸人正灰心丧气着,老人们什么想法不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倒是激励得那些初入行的小梳头娘们一个个一阵热血沸腾,咬牙切齿地巴望着来年再进京去一雪前耻。 不过,这些话在阿愁这两世人听来,却不免一肚子暗黑地觉得,那梁娘子只怕是觉得如今形势严峻,便是她于此时接了行首之位,只怕最终也只是昙花一现,不仅没得着好处,倒落得遭人耻笑。这种情况下,倒不如先拱着岳娘子出头“众志成城”了——只单从这一点便能看出,阿愁果然没那从政的智商。所以,当她于后来得知宜嘉夫人在此事中所起的作用,以及夫人为什么会那么做时,她顿时更加明白了自己的定位:她果然就只是个普通人! *·*·* 余小仙等人回来后的第五天,一心想要打听赛事具体消息的阿愁,便以接风为名,特特请了余小仙和岳菱儿等一帮同期满师的小姐妹们,去七里河边的花船上吃早茶——反正如今的她也不差钱。 叫阿愁惊讶的是,那梁冰冰竟也不请自来了。 梁冰冰是跟着余小仙一同来的。人还没进船舱里,她就已经呵着手对站在船头上迎客的阿愁道:“亏你想得出来的,这大冷天的,竟在船上请客。光河上的风就能冻死个人了。” 第91节 阿愁一眨眼,顿时就笑了起来。这梁冰冰,果然跟甜姐儿说的一样,便是遭遇夫人府淘汰的打击,也没能叫她那张嘴学乖了多少。 见阿愁笑,梁冰冰便拿眼斜着她又道:“我今儿可是不请自来的,你不会不欢迎吧?” “欢迎欢迎,哪能不欢迎呢。”阿愁忙连声应着,却是忽然就从梁冰冰的眼中看出,这孩子其实是习惯了以张扬之态武装自己罢了。 此时虽刚入了冬月,河上的风也确实如梁冰冰所说的那样,吹在身上颇有些寒凉了。阿愁一边将梁冰冰和余小仙让上船,一边笑着应道:“放心,冻不着你们,我早让船家燃起个炭盆,顺便我们还能烤栗子烤花生吃。” 于是,她得到余小仙一个正而八经地指正:“你又乱花钱。” 阿愁自是知道她好为人师惯了,也不以为意,只调侃笑道,“我要听你们说京里的见闻,哪能不出点儿血呢。” 说得船舱里已经先一步到了的岳菱儿和林巧儿,还有甜姐儿等几个年纪相仿的小梳头娘子们都是一阵笑。 阿愁租下的花船并不大,余小仙和梁冰冰进来时,就只见岳菱儿等七八个小姑娘正挤在一个四方烤炉边上,一边吃着烤炉台边上热着的花生栗子一边闲聊着。在众人身后,那放了一桌子的茶食点心倒没人去动。 一见这红火火的炭火,梁冰冰便抢着跑了过去,一边在烤炉上暖着一路被冻僵了的手指,一边回头对阿愁道:“之前我总说你年纪比我们都小,偏心大得很,总爱弄点新鲜花样来引了人眼。如今我跟着去京城转了一圈才知道,原来竟是我们错了,还是你是对的。人心都是善变的,偏我们总抱着老一套不肯撒手,这一回败得一点儿都不冤。” 此时,正好那炭火上爆起一串火星子。和梁冰冰关系最好的甜姐儿便赶紧拉住梁冰冰,笑道:“有话坐下慢慢说,当心火星子溅了你的衣裳。” 坐在甜姐儿身边的岳菱儿见了,便忙往旁边让了让,又抬头对梁冰冰笑了笑。 叫阿愁有些惊讶的是,从来不会给任何人好脸色的梁冰冰,那面皮微僵了僵,居然也知道回应给岳菱儿一个客套的笑。 当初她们六人同在夫人府里受训时,梁冰冰这刺儿头可以说见谁扎谁,特别是跟有着“世仇”的岳菱儿。如今见她居然也知道不把矛盾表现在脸上,阿愁立时便知道,这些年,这孩子也不是真的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不过,梁冰冰倒并没有坐到岳菱儿让出的位置上,而是从烤台边上抓了把栗子,转身坐到那无人的茶桌边上,抬头对张罗着茶水的阿愁又道:“你弄出来的那个眉笔,如今在京城可流行了,听说若是谁家新嫁娘的嫁妆里没支眉笔,嫁到婆家都会遭人耻笑的。偏这东西我总也用不好。这东西是你弄出来的,你肯定比谁都知道该怎么使,你什么时候有空,我去找你,你教教我。”——却还是一如当初那种不拿自己当外人的强硬口吻。 阿愁倒不在意她这欠扁的口吻,只如一个长辈看一个晚辈般,对梁冰冰和蔼一笑,“行啊。”她道,“这回你们去京城,肯定也学到不少新鲜妆容吧?回头你也教教我。” 梁冰冰立时就爽快地一点头,道:“我还真学了不少,回头我们一起探讨一下吧。”说着,便这么说起此次参赛的各地行会的妆容特色来。 余小仙听了,都顾不上跟许久没见的林巧儿和甜姐儿打招呼,便也应和着梁冰冰的话,一同说起京城的赛事来。 如今岳菱儿比当年刚进夫人府受训时更要圆滑了三分,见阿愁等人都听得津津有味,便也加入了进去。 倒是林巧儿,因当年梁冰冰总有意无意针对她,而对梁冰冰没有一丝儿的好感。今儿阿愁请的,都是今年才刚满师执业的一些小梳头娘子们,梁冰冰是她们当中唯一一个还没满师的,且还是不请自来,若不是林巧儿不爱出头,她当时就能冲着梁冰冰抛过去一个大白眼儿了。如今看着余小仙她们竟没一个在意的,她心里顿时更加不忿了,便悄悄拿胳膊肘碰了碰岳菱儿,然后冲她递过去一个不以为然的眼神。 岳菱儿看看她,再看看正跟阿愁等人侃侃而谈的梁冰冰,顿时明白到林巧儿这又是想要拱着别人替她发表意见了。于是,她极圆滑地冲那林巧儿递过去一个“心有戚戚”的眼神,却并没有如林巧儿暗戳戳里所期望的那样,站出去挑了梁冰冰的礼。虽然其实这会儿她心里对梁冰冰也有些不满的。 比起那眼睛总只盯在一些小事的林巧儿,岳菱儿则认为自己将来是要成大事的——她一直将接替她母亲成为广陵城梳头行会的行首,作为自己一生努力的目标。 而若说在进京之前,她一直认为余小仙才是她的对手,如今回来后,经过几天的了解,她却是忽然就发现,其实这总爱“作妖作怪”的阿愁实力也同样不容小觑。 九月时,因要让她和余小仙跟着进京,行里才特例让她们五人提前满师。而虽然她们五人都可以独立执业了,岳菱儿和余小仙却因要去京城参赛,而一直不曾真正对外招徕客人。如今她们回来了,却是忽然就发现,留在广陵城里的三个人里,那林巧儿和甜姐儿至今还在靠着各自的母亲开拓客户,倒是总被人批评“花花肠子太多”的阿愁,竟出人意料地招徕到一批忠实的拥趸。虽然因她执业的时日尚短,如今还没能爬上百名榜,可不得不说,假以时日,不定她就是她们这一批人里头一个进榜的。 不过,虽然岳菱儿承认阿愁对她来说是个威胁,其实她也没怎么过分担心。一来,阿愁的背后不像她有那么多的助力,便是她起步比阿愁晚,她相信她也能很快赶上阿愁;二来,她在京城也学了一些新鲜的妆容手法。她深信,比起阿愁自己的瞎琢磨,她那些学自京城的最新技艺,肯定能助她比阿愁更先一步登上百名榜。 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梁冰冰在那里说着什么“相互探讨”的话…… 此次进京,岳菱儿和余小仙都是行会里选定的人手,是要作为助手参赛的。那梁冰冰却是自费的,没有任何官派的任务——就是说,参赛之余,她比岳菱儿和余小仙有更多的时间来学习外头新近流行的妆容发式。 而虽然梁冰冰学了很多,且也很用心,岳菱儿却并没怎么把梁冰冰放在心上。这不仅因为如今梁冰冰还只是个学徒,便是她月底时就能满师,只她曾被夫人府淘汰过这一点,岳菱儿就认为她比不上自己。 却再想不到,她以为会跟她一样想着“留一手”的梁冰冰,竟一点儿也没有留私的打算。 那岳菱儿和林巧儿各怀心思时,梁冰冰和余小仙已经连说带比划地给众人讲了一遍比赛时看到的各地妆容优劣。 眼看着书呆子余小仙就要拿出她那时刻不离身的妆盒,好现场给众人来个演示,甜姐儿拦下她,笑道:“你个呆子,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 阿愁也是这才从余小仙的描述中回过神来,忙也按下余小仙去解妆盒上包袱皮的手,笑道:“以后有的是时间。”又从那炭火里扒出之前埋进去的红薯分给众人,一边问起京城的风光人物来。 说到人物,梁冰冰忽然想到什么,猛地推了一下阿愁的肩,笑道:“我听说,你如今是王府二十七郎君的门下,可是?” 阿愁愣了愣。如今她还真不太好说她跟李穆到底算个什么关系。她养父季大匠如今领着李穆发的饷,所以算得是李穆的门下,可她领的却是分红。而,若叫她承认自己跟李穆是合伙的关系……她怎么想怎么有些心虚呢。要知道,自李穆进京后,这前后都快有一年了,她竟除了年初时折腾出几款面膜后,就再没拿出什么新东西了。 梁冰冰也不在意她是承认还是否认,推了她一下后,便把话题引到了李穆的身上,只说如今那位的美貌如何扬名整个京城,连皇帝都称赞了一句他“钟灵毓秀”等等……阿愁忍不住默默一撇嘴:不就是长了一副好皮囊嘛! 就和男孩们私下里都爱议论漂亮女孩一样,阿愁她们这些正青春年少的女孩儿们聚在一处,话题也难免会偏到那些公子王孙们的身上。特别是,如今城里人都猜测着,只怕那下一位天子就该出自他们广陵王府了。于是,从“钟灵毓秀”的二十七郎,到“文才武略”的二十三郎,再到“敏慧多智”的十四郎(这些都是当今对那几位的评点),顿时就成了另一道佐茶的美味,叫几个女孩儿们热热闹闹地议论了一番。 直到那最为正经的余小仙听不下去了,站出来掐了这话题,重新将话题引回今年败北的锦标赛事上。 余小仙的评价倒是很公正,“虽然我们败了,可到底比去年有进步,不过是人家的进步比我们更大罢了。” 梁冰冰则有些刻薄评价道:“蜀州赢得还有些道理,京州赶上我们,就是有些取巧了。”说着,沾着那茶水,在桌面上画起京州将广陵挤下排名第二时的妆容特点来。 阿愁细问了问,却是忽然就明白到,那京州郡行会所用的手法,其实有些类似于人体彩绘。这,倒是忽然间给阿愁一些灵感。她不由想到,后世的妆容造型,可不仅仅只是彩妆和发式,其实还包括衣物首饰,乃至于全身的搭配…… 她正走着神,忽然就听到岳菱儿在那里问道:“如今我们几个里头,大概得属阿愁的排名最高了吧?” 见她看过来,岳菱儿对她笑道:“你努力努力,争取年底挤进百名榜去,你就是我们当中的第一人了。” 阿愁立时笑道:“怎么可能?我才执业多久。”她看看岳菱儿,心里哪能不知道她的那一点弯弯绕,便弯着小细眼儿笑道:“再说了,之前是你和余小仙都不在城里,如今你们回来了,我们几个谁最先进百名榜,可还真说不准呢。” 甜姐儿接话叹道:“我是不指望进百名榜的,我只指望能少遇到一些故意刁难人的主顾。” 说到“刁难”二字,却是不由又叫她想到一直叫她耿耿于怀的那个赖她账的妇人。于是她把那件事再次提出来给众人说了一遍,然后一脸愤愤地对余小仙和梁冰冰道:“不过是欺负我好性儿罢了,那天我还跟阿愁说,若是你们两个,她肯定不敢那么对你们的。”说到这里,又是一阵好奇,问着那二人道:“若是你们遇到这种事,你们会怎么做?像我阿娘说的那样忍了,还是闹将起来?” 余小仙皱眉沉思着没开口,梁冰冰则早抢着冷哼道:“肯定闹啊!大不了以后再不做那家的生意便是。” 林巧儿看看众人,又看看阿愁,便把自己在刘娇娇那里的遭遇也跟众人说了一遍,道:“若是遇到个赖账的,倒是可以像你们说的那样,大不了下次不做那家的生意。最可恨的就是那些自恃家里有点钱,作威作福作贱人的。于她们来说,打了骂了也没什么,不过是事后多给一笔赏钱的事儿,偏我们只能忍着。” 梁冰冰拿眼一斜她,“那你不忍着不就得了?” “说得轻巧,”不等林巧儿反驳,甜姐儿先抢着冲梁冰冰翻了个眼儿,道:“就拿我来说吧,如今我手头的主顾都没几个,哪容得我来挑捡别人,都是别人在挑捡我呢!真遇到那刁蛮作贱人的,只要不是赖账不给,打骂受气什么的,我也只能生受着。一家子要吃要喝呢!” 顿时,大家都不吱声儿了。 沉默了片刻后,阿愁道:“之前我就跟甜姐儿说过,我们该弄个‘黑名单’出来。哪个坊里什么人家的生意做不得,我们就把那家列上‘黑名单’,以后谁也不去接那人的生意……” “你这主意不成,”甜姐儿打断她道:“就像我阿娘说的,我们不接,自有别人来接……” 不等她的话说完,梁冰冰也打断她道:“接了又如何?不过白给人使唤罢了。与其做了工拿不到钱,或者白惹一肚子闲气,我是宁愿不做那家生意的。难道缺了那一单生意,就能饿死自己了?!” 林巧儿心说,你个还没资格执业的,跟着瞎起哄什么?! 而虽然她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没说,只拿眼看着甜姐儿。 于是甜姐儿果然如她所料的那样,拿眼斜着梁冰冰,笑道:“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赶紧先满师吧!” 梁冰冰一仰脖儿,道:“也就是年底的事儿。”又道,“当初我被从夫人府里刷下来,也不是我本事不如你们,不过是我这臭脾气罢了。” 阿愁一听就笑了,伸手一拧梁冰冰的脸颊,道:“原来你还知道呀!”说得众人一阵笑。 一直没开口的余小仙忽然道:“这事儿也不是没办法。比如我姑姑,她脾气就不怎么好,我也从来没见她跟客人客气过,可她的客人就没一个敢跟我姑姑挑三挑四说怪话的。论根由,不过是我姑姑手艺好,叫她们离不得罢了。” 她这么一说,倒是提醒甜姐儿了,忙道:“是呢。你们看教坊里那些混出些名头的,哪个在外头不是拿鼻孔看人?偏我看到他们对阿愁从来就没有说过半句重话,说到底,也是因为他们知道阿愁是个有本事的。用得着的人,谁又会去得罪呢。”说到这里,却是一叹,将下巴往交叠着的手背上一搁,道:“说起来,也只能怪我是没本事的,才总受人欺负。” 阿愁看看众人,缓缓道:“其实,我一直在想着这件事。我们虽然已经满师了,可学无止境,我们该定期聚上一聚,就像当初我们还在夫人府里那样,各人遇到什么问题,大家聚在一处商量着,各人有什么好点子,也相互学习着。只要我们自己不懈怠,手艺总能精进的。就像甜姐儿说的那样,只要我们是有用的,就没人肯轻易得罪我们。” 余小仙立时道:“其实我在京里的时候就想过这件事的。明明我们比起去年已经进步了许多,可今年还是输了,且还输得那么惨,说起来,不过是我们在进步,可别人的进步比我们更大罢了。我悄悄问过蜀州的梳头娘,原来她们那里早就有个类似于百名榜的东西了,且在她们那里,想要出人头地,就得想出更新鲜的花样来。而不像我们这里,谁家有点新鲜东西,全当传家宝似的藏着掖着,生怕被人学了去。” 她这么说时,岳菱儿不由就敏感地看了余小仙一眼。见余小仙并没有在看自己,便知道,余小仙并不知道她的那点小心思。不知怎的,她悄悄一低头,只感觉脸上一阵发烧。 只听阿愁笑道:“要不这么着,我们也学宜嘉夫人结个什么社吧。每隔十天半个月的就聚一次,相互学习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若是遇到那种故意找麻烦的客人,我们也能相互提醒着,不接那人的生意。我相信,凭着我们几个的实力,将来肯定都能成为广陵城里梳头娘子中的翘楚,叫那些人再不敢随意欺负我们当中任何一个人。另外,你们也知道的,我身上还担着二十七郎给的差事,外头的生意我实在有点接不过来,可就这么白放跑了也可惜,且你们的手艺我是信得过的,我就想着,我们之间也可以相互调剂着,比如谁有什么应付不来的妆容,或者谁有什么忙不过来的时候,我们就相互推荐着……” 她话还没说完,梁冰冰就又习惯性地挑着她的刺儿道:“结社可不是这样的,你这应该叫结盟了。” 余小仙摸着下巴道:“这主意不错,算我一个。” “嗯,是不错,我也算一个。”岳菱儿也举手表态道。 “还有我!”“还有我!”剩下的几人也纷纷表示着。 此时的几人里,岁数最大的余小仙也不过才十四岁半,这乱哄哄地应承,与其说是真知道什么是结盟,倒不如说是在起哄了。 几人却是再没想到,原不过一个开玩笑式的“结盟”,最后竟真个儿结成了盟约。甚至,随着相互的交流学习,使得这几人技艺大幅进步后,这个结盟渐渐也吸引了更多的年轻梳头娘子们加入,以至于后来就这么不知不觉中,结成了未来广陵城里梳头娘子们最中坚的力量。 第一百一十章·官差 腊月初三, 恰逢良辰吉日。一阵鞭炮声过后, 在孩子们的欢呼声里, 一顶大红花轿从周家小楼里抬了出来。花轿并没有出坊门, 只在坊街上游了一圈, 便又在孩子们的欢呼笑闹声里, 被迎进了坊前街上那新挂起“季宅”字样的一座宅院里。 从此以后,周家小楼里的莫娘子便成了这季宅的女主人。官称, “季莫氏”——头一次听到这个称呼, 作为“嫁妆”之一的阿愁险些被自己的脚给绊个跟斗。 这最后一步的结亲礼, 却到底没能如阿季和阿莫所计划的那样低调行事。因他俩都是坊间的老住户, 且也颇得街坊们的敬重, 便是他二人不打算兴师动众, 街坊邻居们仍是热心帮忙。于是,这场婚礼虽算不得隆重, 却依旧办得热热闹闹。 其实, 自莫娘子定亲后,阿愁就一直在担忧着莫家人会来闹事。却是老天保佑,直到花轿平安进了坊前街,都不曾见着莫家那边有什么动静。 柳娘子和金兰娘子都觉得, 十有八-九是上次闹事后,莫家人以为莫娘子的名声已经被他们弄臭了, 觉得他们在她身上再无利可图,这是彻底不打算过问莫娘子的死活了。 那阿愁原有心想要亲手替她师傅上个新人妆的,可她到底是小辈, 莫娘子又是极内敛之人,哪好意思叫自己的养女替自己开脸,于是这差事便叫来观礼的余娘子不客气地给抢了去。 而,看到余娘子所做的妆容后,阿愁才于忽然间发现,一向讲究个“祖宗传承”的余娘子,那妆容的手法竟似乎也受了她的一些影响的,首先那胭脂就再不是没个层次的两团,而也学着阿愁所创的手法,如从肌肤里自然透出来的红晕一般。 跟着来观礼的余小仙不由就冲着阿愁动了动眉梢。显然,行里连败了四年的事实,叫那顽固不化的余娘子也不得不改变了观念。至少,自她们一行人从京城回来后,阿愁就再没听余娘子教训她“不务正业”了。 婚礼过后,阿愁便跟着她师傅搬进了坊前街上的季宅。之前胖丫曾嚷嚷说,要搬来跟阿愁同住的,可一来她还没有满师,二来她还在别院里当着差。便是她要搬出别院,也只能住进隔壁朱大厨的家里,所以如今阿愁那小木楼里暂时只住了她一人。 不过,她倒也不寂寞,因为,她那小院很快就成了她们那没有名字的“联盟”的总部。 这所谓的“联盟”,其实一开始连阿愁都没当真,大家都当这不过是个定期的聚会罢了。这般聚过两回后,各人便都体会到这种定期交流带来的好处。只是,这些小梳头娘子们都是今年才刚执业的,收入原就有限,若总在外头聚会,一来不方便,二来花费也吃不消,于是乎,自阿愁搬进她那宽敞且无人打扰的小楼后,那里便成了她们聚会的“总部”。 腊月中旬时,梁冰冰也满师了。她的母亲梁娘子原是有意跟岳娘子和林娘子一样,借着她原有的客人给女儿带去生意的,可梁冰冰却不乐意跟着她阿娘一同出工,反而更宁愿跟着阿愁——以梁冰冰的话来说,她要跟着阿愁学点实用的本事。 阿愁倒不像岳菱儿那样心里有小盘算,梁冰冰愿意学,她就愿意教。之前甜姐儿愿意学时,她就没有藏过私。不过,比起甜姐儿来,阿愁发现,梁冰冰的悟性竟是更高一些。只是,梁冰冰那人一向随心所欲惯了,她做出来的妆容,也明显带着她个人的风格,显得很是张扬。这样的妆容,于市井间有些过于出挑了,可却极受教坊里女-优伶们的喜爱,以至于后来梁冰冰便专做起教坊里优伶们的生意来(当然,这又是后话了)。 那梁娘子原是不同意梁冰冰的“胡闹”的,可一来梁冰冰是个撞了南墙也不肯回头的性情,二来,梁娘子看到甜姐儿自学了阿愁的一些独有手法后,生意一日竟好似一日,她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 那甜姐儿一开始时的生意不好,却不是她的技术不如人。几人里头,她是头一个愿意跟阿愁学那些新技术新工具的。可因为她的主顾都是她阿娘给她找来的,偏她阿娘很看不上阿愁的“花里胡哨”,不许她用阿愁教的那些东西,所以才叫客人觉得有她没她没什么两样。直到后来阿愁果然如她所说的那样,把她推荐给几位阿愁一时没时间应付的客人,才叫甜姐儿终于可以尽情施展自己对妆容的理解。 田娘子原还认为是阿愁带坏了她的女儿,直到看到那几家客人竟出乎她意料之外地都成了甜姐儿的回头客,田娘子才闷不开口了。 如今她们这些小梳头娘子中,余小仙依旧是技艺最为全面的一人;岳菱儿最擅长眉妆;林巧儿最擅长唇妆;梁冰冰的妆容最为跳脱;甜姐儿走的是甜美风情;至于阿愁,她最擅长的依旧是被大唐人所忽视的眼妆,除此之外,她还比别人更注意一个整体的搭配效果…… 最初结盟的这十来个小姑娘,谁都没有发现,自己正在以她们都没有意识到的速度在进步着。 她们这玩笑似的结盟,一开始并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直到广陵府衙下派新年祭典时的官差时,竟接连挑中了她们当中的好几个人,才引得梳头行会里的老梳头娘子们一阵哗然…… *·*·* 话说每年正月初一头一天,不仅远在京城的皇帝要祭祀天地祖宗,作为一城之主的广陵王,也是要祭祀广陵郡这一方的天地诸神。 既然有祭祀,自然要有祭祀用的舞乐——这,就是教坊司优伶们的职责了。而动用到教坊司的优伶们,自然就得有人给他们收拾妆容——这,便是梳头行会需要承接的官差了。 这样的官差,能得多少赏钱都在其次,难得的是这份体面。因此,每年逢着这样的时节,不管是教坊司还是梳头行会里,往往都会经历一番没有硝烟的战火。 许是府衙也知道这背后的争斗,为了避免激化矛盾,影响了新年的祥和气氛,每年府衙下派这样的官差时,都是直接由府衙派发差条的,除了那领到官差之人,其他人并不知道谁会中选。 便是这样,行会里的人们依旧会十八般武艺全开,各人都寻着各种渠道想要入选。 阿愁她们都听说了,每年的这时候,就连给龙套们梳妆的差事,都同时有好几个位列百名榜的梳头娘子们在竞争着,所以,小伙伴们于年前的最后一次聚会时,众人都一致认为,这里面应该没她们什么事。因为直至年底,她们这些执业都还未满一年的小梳头娘们,包括那踌躇满志的岳菱儿,还没一个人能有幸登上那百名榜。 然而,在腊月二十五,府衙封府前一天,阿愁却接到了府衙派来的差条,要她于大年初一卯初之前,去大东门外承应官差…… 第92节 那差条,立时就让已经歇业的莫娘子一阵扬眉吐气,对阿愁道:“如今你执业连半年都还没到,竟就能被官府挑中,这是再难得不过的事了。”又难掩欣慰地道了句颇有些护短的话:“只怕在你们这一辈中,你是独一份了。” 阿愁听了不禁也是一阵暗暗得意。她有心想要问一问余小仙她们有没有人也领到这官差,可转念一想,又怕万一她们没拿到,这般去问,倒叫人觉得她是在炫耀了。于是她只悄悄收了差条,却是谁都没告诉。 到了大年初一,一大早,那寺庙里的晨钟才刚敲过寅正,便有一辆骡车从仁丰里坊前街上的季宅里驶了出来。 这家的女主人穿着一身喜庆的大红衣裳,站在门口一串喜庆的大红灯笼下,对着车内之人殷殷嘱咐道:“忙完了正事早点回来。”又嘱咐那赶车之人,“今儿去大东门外观礼的人一定不会少,你驾车小心些。” 驭坐上的人一一应着,又扭头看着灯下之人柔声笑道:“你且放心,我一定把他们妥妥地送过去,再妥妥地接回来。” 隔壁门廊下,不知什么人“哈哈”笑了一声,却是笑得那门廊下的妇人和驭坐上的男子同时都红了脸。 不过,很快这笑声就仿佛被突然拧了一把一般,嘎然而止。随即,从隔壁的门廊下出来一个胖胖的妇人,对车厢里挤着的几颗小脑袋道:“一个个都不许淘气,要听你们阿季叔的话,不然再可没下次了。” 却原来,因阿愁要去大东门外承应官差,季大匠不放心,便打算亲自赶着家里新添置的骡车送阿愁过去。冬哥听说了,便和隔壁朱大厨家的两个小子一个闺女一阵密谋,死缠烂打地也想去城外看那新年的祭祀大典。季大匠觉得反正是顺路,也就笑眯眯地答应了。 这会儿车厢里正挤着五六个年纪从四五岁到十四五岁不等的男孩女孩们。胖丫挑着车帘探出头来,对站在车下的朱大嫂笑道:“师娘放心,我会看好师弟师妹的。”又对廊下灯影里站着的莫娘子弯眼一笑,道了句:“干娘也放心,我也会看好干爹和冬哥儿的。” 这话立时惹得她师娘拿手在她额上一戳,喝道:“你自个儿不领头淘气就是好的了。”又交待着负责赶车的阿季:“回头别叫他们下车,就在车上瞧瞧热闹也就罢了,省得挤丢了。” 阿愁也把脑袋从胖丫的肩膀上探出去,对依旧站在廊下的莫娘子道:“师傅真不去?大不了您在车上不下来便是。” 广陵城里的风俗,新娘子没满月前,是不许出门见外客的。莫娘子便在一串灯笼的阴影里看着阿愁一阵摇头。 朱大娘子回头看看莫娘子,对阿愁笑道:“你且放心,你师傅有我们照应着呢。倒是你自个儿,还要做活计,可别冻着了。” 那朱大厨也从门廊上下来,对朱大娘子笑道:“行了,别婆婆妈妈的,叫他们赶紧早去早回吧。”又对车上众人道,“我那里正熬着红豆呢,等你们回来差不多也好了。你们准备怎么吃?” 于是,车上一帮吃货们纷纷叫嚷着,这个说要吃红豆年糕,那个说要吃红豆元宵,还有说最好熬成红豆沙,包成豆沙包子的……一时间,平常颇为清静的坊前街上响起一片难得的欢腾之声。 广陵城里过年的风俗,大年三十家家户户都是不关大门的。这会儿不仅朱家和季家的大门大敞着,连隔壁小郎的别院里,那大门也是大敞着的。别院的外院总管李先生和内院总管赵大娘,还有府里几个有头有脸却没能回家过年的管事们,这会儿也都聚在门前的大红灯笼底下笑嘻嘻地看着这边的热闹。 那季大匠听着车上孩子们的议论,又抬眼看看灯笼下的莫娘子,只觉得心头一阵止不住的柔情蜜意,便隔着朱大厨,跟莫娘子一阵腻腻歪歪地嘱咐个没完。直到朱大厨忍不住再次哈哈笑出声儿来,直笑得脸皮儿薄的阿莫挂不住地嗔了季大匠一句“还不快走”,阿季这才甩着鞭子赶着骡车出了巷口。 等一行人来到大东门外时,只见城门外新筑起的祭坛边早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了。 亏得阿愁领的是官差,凭着那官府的差条,倒是叫胖丫等人借着阿愁的势,直接挤到了人群的前方。 最前方,那祭坛下,远远地拦着一队兵丁。验过差条后,阿愁便被放了过去,季大匠等人则被拦在了一条麻绳之外。 阿愁冲胖丫等人挥了挥手,一回头,就看到梁冰冰和余小仙还有余娘子正在前头。 三人一见面,顿时都是一怔,然后就都笑开了。 那余娘子是城里公认手艺最好的梳头娘子,年年都少不得会被派上官差的,这会儿看到她们三人笑得都有些得意,便皱着眉头告诫三人道:“祭祀不比平常,妆容都是固定的,半点儿也错不得。今儿你们都得把你们的那一套收起来,都给我照着规矩来,不然若有个万一,办坏了差事其次,得罪天地诸神可就是大罪过了!” 阿愁等人听了,忙敛了笑,向着余娘子恭恭敬敬应了声“是”。 正应着,身后又传来一个熟悉的叫声。几人回头一看,顿时又惊了。后面追上来的,竟是甜姐儿。 甜姐儿也是一脸的诧异。收到差条时,她们几个竟都是一样的想法,只当接到这官差的只自己一个。而等她们跟随余娘子进到祭坛下特意用一块帷幕围起的空地边上,阿愁才发现,那接到官差,且满师不足一年的梳头娘子,除了她们四人外,还有个岳菱儿。 五根嫩葱儿一般的小梳头娘子,挤在一群成名已久的大梳头娘子当中,不得不说,忒是打眼了。不仅行会里的前辈们都拿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阿愁等人,连周围围观的群众都忍不住盯着这五个小姑娘一阵瞅。 因着岳行首的关系,岳菱儿向来消息灵通,便凑过去把她们之所以会中选的缘由给众人说了一遍。 于是,阿愁这才知道,她之所以会中选,竟是因为思齐。 每年的祭祀典礼上用的舞乐都是大事,都需得刺史大人亲自过目。而自刺史大人看过思齐的军仗舞后,就记住了思齐此人,今年便指名点了思齐上场。 这是思齐头一次参加这种大型祭祀活动,照着老规矩,一旦他对自己信心不足时,便总会找阿愁来给他增加信心。而这种官差,却不是他平常的演出,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他不可以指定用什么人,却也从来没有人特意指定要用谁的。于是他期期艾艾地向那刺史大人求恩典。 思齐不擅言词,叶大家怕他因这请求成了出头鸟,忙站出来向刺史大人说了思齐“观妆悟舞”之事。 刺史大人听了,顿觉思齐此人甚是风雅,只说敬天地是大事,便顺势准了教坊诸人任意挑选自己合用之人。于是才有了阿愁等人的中选。 阿愁是应的思齐之约,甜姐儿则是应的叶大家之约——之前阿愁一时忙不过来时,曾把她介绍给叶大家做过几回妆容。叶大家很喜欢甜姐儿的恬静风格,加之她爱才心切,生怕思齐因指定阿愁的事叫人侧目,她便也站出来挑了甜姐儿。 同样的,梁冰冰也是因为曾替阿愁给那有着一半异族血统的碧珠儿做过妆容,叫碧珠儿很是欣赏她那夸张大胆的风格。虽然今儿祭祀的妆容其实不一定非要指定什么人,为了不落人后,碧珠儿仍是特特指了梁冰冰。 那岳菱儿和余小仙也是差不多的情形…… 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直到这时,梳头行会里的老人儿们才发现,这些从来没被她们这些“前浪”看进眼里的“后浪”们,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没声儿地跟她们并肩而立了…… 和梳头娘子们是各自过来的不同,教坊司的诸人则都是统一坐着教坊司的车马过来的。众优伶们一下车,阿愁立时就在人群里发现了那还没满师的果儿。倒是瘦猴师徒两人,因他们那一行当不是祭祀能用得着的技艺而不在其列。不过,那二人也没闲着,这会儿正各处应着局票忙挣钱呢。 不知为什么,果儿的师傅柳原柳大家对果儿的要求竟是比对别的徒弟都要更为严苛,如今跟她同期入门的师兄弟姐妹们都已经各有机会登台了,偏柳大家就是卡着不肯放果儿登台。今儿她之所以能有机会出来,还是因为她的一个师姐在临登车时不小心踩到积雪滑了一跤,扭伤了脚,为了救场,他师傅才不情不愿地将她放了出来。 果儿跟阿愁才略说了几句话,那边岳娘子就招呼着各人赶紧开工了,于是二人只好各自分开忙碌了起来。 就如余娘子所说,这祭祀的妆容比喜妆还讲究个一成不变,所以这点妆容于阿愁等人来说,一点难度都没有。 做完了妆容,又看着教坊诸人都换好了衣裳,阿愁见这会儿离吉时还有些时间,便打算去找果儿聊会儿天,却不想忽然就听到帷幕边上有人叫着她的名字。 却原来,是刺史大人要召见她和思齐两个。 阿愁和思齐不由一阵面面相觑。叶大家见了,便过来悄声安慰着二人道:“大概是因为悟舞之事。” 思齐看看比自己矮了一头有余的阿愁,也安慰着她道:“别紧张,你只要跟着我就好。” 阿愁跟在思齐身后走出帷幕,就只见帷幕边上等着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 那管事显然是认得思齐的,见他出来,便笑眯眯地道:“我们郎君跟郭长史说起你悟舞的事,诸位郎君都很好奇,便差遣在下来请你和那替你做妆容的梳头娘……”说到这里,他才刚看到被思齐遮了个严实的小阿愁,却是顿时就吃惊地张大了嘴。 “这,”他指向阿愁,“这不是个孩子吗?!” 阿愁低头看看自己,然后抬起头,一脸无辜地望向那管事。虽说她已经是“娉娉袅袅十三余”了,可显然离那“豆蔻梢头二月初”还有不少的距离,如今依旧怎么看怎么还是一根豆芽菜…… 不仅这位管事吃惊,等阿愁跟着那位管事来到城墙下搭起的一个大帐内,刺史大人和府衙的一众官员们看清阿愁的模样,也全都是一阵惊讶。刺史大人更是探头往思齐脸上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一个名堂来,正待要问他二人话,忽然就听得外头有人来报,说是广陵王的仪仗已经到城门口了。 刺史大人听了,立时先罢了话题,引着众人都迎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冇。。。又卡了,5555 第一百一十一章·祭祀 和后世人们专门筑了个天坛地坛祭祀天地不同, 这时候的祭祀竟没个固定的地点。据说每年都是由钦天监根据天象气节时令什么的推演出当年的吉时吉地吉方向。今年广陵城的祭祀吉地便位于这大东门外。 跟着刺史等人迎出帐外, 阿愁眼望着大东门的方向, 脑子里想像的则是老版《红楼梦》里贵妃省亲时的场景。 只是, 她既没见到黄土铺地洒水净街, 也没看到一队队拍着巴掌净道而过的小太监, 倒隐隐听到一阵得得的马蹄声,以及一阵似有若无的丝竹乐声。 果然, 不一会儿, 那高大的大东门城墙下吐出一队骑卫队。骑卫队后, 是一群吹拉弹唱的彩衣乐者。乐者过后, 则是一队队举着“镀了金的瓜”和“红了漆的叉”的仪仗。再过去, 才是那好几排高头大马拉着的, 犹如小型堡垒般的王驾。 仪仗过处,不用司仪喝唱, 便只见最前方的刺史领着文武众臣纷纷如风吹麦浪般折下腰去。和只是弯腰行礼的官员们不同, 城门外围观看热闹的平头百姓们则全都是跪伏在地上。 阿愁也赶紧学着那蛤-蟆的体态跟着跪趴在地上,只是一双眼睛到底不太老实,偷偷从眼角处偷窥着前方那威镇一方的诸侯气象。 这还是阿愁头一次看到广陵城城主的真身。只见从那宽敞得仿佛小房间一样的王驾上下来的,是一个体态臃肿的中年男子。看眉眼, 竟是一点儿也找不出跟李穆有相似之处。 阿愁原以为那位陆王妃应该跟广陵王同乘王驾的,结果王妃竟是从王驾后面赶了上来。原来她的马车一直跟在王驾后面, 因王驾太大,才叫众人没能看到后面跟随着的车阵。 看着那被一群诰命夫人簇拥着过来的陆氏王妃,阿愁顿时就想到坊间的风声。显然这对皇家夫妻的感情真个儿不怎么样呢。 那位陆王妃生得体貌端庄, 一看就是王妃该有的模样。只是,那过分的端庄,又难免叫人觉得,这人跟个假人儿似的。 王妃身后,跟着一群身着各色诰命服饰的贵夫人们。走在最前方的,是广陵城里唯二的一品夫人,一位是邓阁老的母亲邓老夫人,另一位就是宜嘉夫人了。 看到这二位,阿愁才于忽然间发现,虽然她只是个升斗小民,可似乎她离贵人的圈子并不算远呢。这不,一抬头就看到两位熟人,且还都是一品诰命。想着她师傅那里已经计划好初三去给邓老夫人拜年的事,阿愁也悄悄提醒着自己,等会儿要跟岳菱儿她们商量一下,大家一起去宜嘉夫人府上拜个年。怎么说她们都是受过夫人府上恩惠的,便是明知道夫人不可能见她们,这感恩的姿态总还要做的…… 她那里兀自寻思时,前方广陵王已经被刺史大人迎进了正面的大帐,王妃则领着众贵夫人们进了旁边的偏帐。 贵人们进了大帐后,外头的鼓乐声便嘎然而断。于是,原本如蛤*蟆般趴了一地的平民百姓们全都站了起来,却是一边掸着衣裳,一边议论着刚才的阵仗。 因阿愁和思齐身份低微,此时他俩所站的位置已经快要靠着城墙根了。不远处便是被麻绳围在圈外的吃瓜群众。于是,那不绝于耳的议论声,就这么飘进了阿愁的耳朵里。 听着听着,阿愁忽然间就觉得,其实在吃瓜群众的眼里,这些贵人跟教坊里的优伶们也没什么差别,都只是给他们平添了一些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想来这会儿刺史大人应该是顾不上好奇思齐悟舞的事了,阿愁便扭过头去,刚要问思齐他们是不是可以走人了,就听得身后有人叫着她和思齐的名字。回头看去,只见刚才领他俩过来的那个管事带着个宫装妇人过来了。 却原来,因这会儿离着吉时还有些时候,大帐里的王妃和几位夫人们闲极无聊中,便听那多嘴的管事说了思齐的事儿。反正这会儿闲着也是闲着,王妃便叫人将他二人带进去瞧个热闹…… 好吧,阿愁想,既然老百姓能把贵人当热闹看,贵人自然也能把他俩当热闹看了。 阿愁跟着思齐进到女眷们的大帐里时,就只见帐内一片灯火通明。众目睽睽之下,阿愁也不敢再像之前那样违了规矩溜着眼四处乱瞅,便眼观鼻鼻观心地向着上首的王妃再次行了个蛤-蟆式的跪拜大礼。 阿愁和思齐行礼间,上首的诰命们该说笑的说笑,该玩闹的玩闹,以至于阿愁差点没听到王妃跟前的一个太监传令叫他俩免礼的声音。 二人起身后,谁也没敢贸然抬头,只规规矩矩地回着上首那些对他俩感兴趣的诰命们的问话。 和刺史他们对思齐更感兴趣不同,这里的女眷们显然对阿愁更感兴趣一点。又听说她今年才十三岁,便有几位怜贫惜老的夫人叹息了一声“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又纷纷命人给阿愁打赏拿果子点心。 阿愁赶紧跟着一阵行礼谢恩。虽说这会儿谢恩只需要行个屈膝礼,不需要她再把两个膝盖给跪脏了,可她那因新年才刚换上的新裙子上,早落下了一团泥印子。 她正盯着膝盖上的泥印子心生惆怅,忽然就听得上首传来一阵有些刺耳的笑声。 有人咯咯笑道:“宜嘉夫人这也算是后继有人了吧。” 顿时,原本有些喧嚣的帐内为之一静。 阿愁不由眨了一下眼。因着礼数,她没敢抬头去看说话的是什么人。而虽然她没能听明白那人那句问话有什么不妥,可显然,这人的声调里就带着挑衅的。 就听得上首有个人接过那人的话笑问道:“吴夫人何出此言?” 那位吴夫人笑道:“我听说,这小梳头娘之前曾在宜嘉夫人府上受过教的。这么算来,她可不就是夫人的亲传弟子了?”话毕,便又是一阵咯咯假笑。 直到这时,阿愁才明白到,吴夫人的那句话为什么会引得堂上一片诡异的静默。 那宜嘉夫人虽然如今位列一品夫人,却到底是个侍候人的宫女出身。吴夫人这句话,显然是在暗讽着她这低微的出身呢。 那片刻,阿愁险些没忍住,想要抬头去看宜嘉夫人的反应。 她还没抬头,就听得宜嘉夫人在上首缓声笑道:“吴夫人这是抬举我了,我哪有那本事收人做弟子。便是收了,也不过是误人子弟罢了。倒是这孩子,叫人佩服得紧。生下来就一穷二白,家里又无权无势,她如今的一切,都是靠她自己的一双手打拼得来的。若换作是别人,不靠父母亲族,不靠夫家子女,仅凭着一己之力,只怕养活自己都成问题呢。” 顿时,帐内又是一阵静默。 片刻后,只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正色道:“宜嘉夫人此言甚是。如今我们能够锦衣玉食,又有几人靠的是自己的真本事,多数都不过是沾着家族和先人的恩惠罢了。今儿的祭祀,除了酬谢天地外,也是叫人不要忘了根本,不要忘了先人们如何靠着自己的一双手,为我们这些后人挣得如今的富贵荣华罢了。” 便是不抬头,阿愁也认得,这是那不苟言笑的邓老夫人的声音。 邓老夫人的教训,顿时又叫帐内一阵静默。 不过,很快便有一个活泼的声音打断了这叫人尴尬的静默,那人似推着某人笑道:“若是我俩都生在贫家,你好歹还能凭着你那一手绣功养活自己,我可就惨了,只冲着我这五根手指头还不懂得分岔的笨拙,怕也只有饿死的份儿。到时候,你可得养着我。” 那人应和地笑道:“你不是能做得一手好甜羹吗?到时候咱俩上街摆摊卖甜羹去……” 众人也知道这二人是在插科打诨活跃气氛,忙也跟着一阵真真假假地说笑,这才将那话题一带而过。 因着这一节,叫众人也没那兴致再问阿愁和思齐什么了,加上外面来传,只说吉时就要到了,王妃便放了阿愁和思齐出去。 从帐里出来,阿愁不由就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思齐见左右无人,便伸手在阿愁的肩上按了一下,道:“可是吓着了?”又安慰着她道:“放心,那些话原不是针对你我的,你只当没听到就好。”大概怕阿愁多想,一向不爱多话的他难得地多了句嘴,又道:“我们这些人,于贵人来说,就如蝼蚁一般,除非正好挡了谁的路,不然也没人愿意费劲提脚来踩我们。” 第93节 一向悲观的阿愁心里翻滚着“未必”二字,却没对思齐说,只抬头冲着思齐笑了笑。看多了小说电视,阿愁总觉得贵人都是那蛮不讲理之人,斗不过惹不起的宜嘉夫人和邓老夫人,还不兴人家把怨气发泄到她这蝼蚁般的小人物身上? 而事实上,就像等着楼上的第二只靴子那样,阿愁一直提心吊胆地等到天气回暖,等到圣莲庵后院菜地里那棵大柳树上重又蒙上一阵灰绿色的春意,依旧没人来找她的麻烦。直到这时阿愁才深信了思齐的话——她太当自己是个人物了。显然,她在贵人眼里连颗尘埃都算不上,只要她没眯了人家的眼,人家才懒得往她身上吹气儿呢! 当然,前提是,她没眯了人家的眼…… *·*·* 因着帐里的那件事,叫阿愁很是受了一回虚惊。而虽然她不愿意再沾那贵人的边儿,也因着跟邓老夫人到底隔着一层的关系而有理由不陪她师傅去邓家拜年,宜嘉夫人那里,她却是不得不走上一遭儿的。 初三那天,新婚刚刚满月的莫娘子便带着她的新夫婿去给邓老夫人拜年了。阿愁则跟余小仙等人约好了一同去宜嘉夫人府上拜年。 当然,就如阿愁所预料的那样,宜嘉夫人自是不可能亲自接待她们的,连英太太和白姑姑她们都没能见着。倒是管着内事的洪姑姑正好有空,便跟几个小姑娘们一阵拉呱闲扯。 那话题说着说着,便说到了大年夜的祭祀一事上。 此时阿愁才得知,那位吴夫人为什么会当众挑衅宜嘉夫人。 却原来,那位吴夫人正是王府十四郎的生母吴娘子的娘家嫂子。吴家是广陵世家,当年那家人就想凭着出身将自家女儿拱上侧妃之位,最后却是叫那手段更高一筹的陆王妃给打压了下去。如今他家里见宫中打算从广陵王的子嗣里挑个承嗣之子,却是立时就动了心思。被皇帝留在京城观察品行的诸王府小郎中,只单冲着宜嘉夫人背后站着的是皇后娘娘,吴家人便认定了那二十七郎才是十四郎的最有力竞争对手。而因十四郎和二十七郎都在京城处于皇帝的鼻尖下,有什么矛盾两家都不好摆上明面,可在山高皇帝远的广陵郡,吴家人就没那么多的顾忌了,所以才会有那一天的故意挑衅。 洪姑姑只大略跟阿愁说了一会儿那天那事的因果后,便又感慨起长江后推前浪的事来。 对于能够得着官差,不仅阿愁,连一向沉稳的余小仙都颇为得意。于是几个小姑娘们一时没忍住,便把她们满师后所做的事都向着洪姑姑汇报了一遍。说到这里,却是难免又提到去年行会里败北的事来。于是,等白姑姑得了空闲过来时,就只见洪姑姑的院子里,那些小丫鬟们都扒着门框窗框往厅上瞅着。等白姑姑揭帘子进去,便只见堂上的八仙桌上敞开着好几个妆盒,洪姑姑身边的几个大丫鬟各坐在几张椅子里,每人面前站着一个小梳头娘子,却是正在给白姑姑演示她们离府半年多以来各自的所学和感悟。 而要说起来,其实阿愁心里一直隐藏着一种身为穿越人士的自傲的。她觉得凭着她两世为人的便宜,她好歹该算得是她们这一批小梳头娘中的顶尖人物了,不说她的梳妆技巧,只她的那些理念,就足足可以甩下余小仙等人八条街之远。 直到今儿跟白姑姑和洪姑姑一阵交流,阿愁才发现,她竟又做了一回井底之蛙。她以为只她一个注重全身的搭配,可再看看白姑姑和洪姑姑,其实人家早知道如何全身搭配了。她以为只她一个知道眼妆的秘密,其实当世也是有眼妆的,只是缺了她那些现代化的工具,以及一些后世的见识理念,才叫别人晚了她一步而已。 看着洪白两位姑姑只是旁观着她给一位姐姐画了个眼妆,便能自己领悟到其中的手法技巧了,阿愁顿时心生出一种危机感来。幸亏那两位姑姑不是梳头娘子,不然她在这一行当里还真个儿没什么优势了。 阿愁原就不是个自信心很足的人,如今忽然发现自己的不足,她不由就有些萎靡了。 那白姑姑在一一点评过几人做的妆容后,忽然对几人柔声笑道:“其实梳妆一事,手法技巧都在其次,不过勤勉些便谁都能学得会,最难的,是如何体现出客人独有的气韵来。这一点上,原是阿愁做得最好,可我瞧着这半年来,阿愁倒是略有些退步了,竟只注重着手法,忘了妆容原是为人而造的。” 顿时,阿愁一阵醍醐灌顶。细思量起来,果然她最近半年来的妆容都过于注重求全了,而其实,妆容的本意并不在于把所有人都画成樱唇杏眼,而在于拾遗补缺,寻出各人独有的特色…… 这般想着,阿愁不由陷入一阵沉思里,以至于洪姑姑叫她的声音她都没能听得到,直到甜姐儿扯了她一下,她才反应过来。 洪姑姑笑道:“正月十五府里要宴客,你来给我做个妆容吧。” 正月十五这一天,一早天还没大亮,阿愁便来到了宜嘉夫人府上。 如今阿愁也算是进过几座贵人府邸了,却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曾在夫人府里生活过两年的缘故,她总觉得夫人府里的氛围要比别的贵人府里更为宁静安详,人与人之间也没那么剑拔弩张。 阿愁在这府里也算得是熟门熟路了,也不需要人领着,她便自个儿提着那妆盒进了洪姑姑的院子。 此时,洪姑姑和白姑姑身边的几个大丫鬟正聚在厅上,叽叽咕咕地议论着今儿早间厨房里做的元宵哪种馅儿的好吃,哪种馅儿的过腻,哪种馅儿的又不够香甜等等。听到外头隐隐传来惊呼声和有人叫着“阿愁”的说话声,洪姑姑身边的大丫鬟阿大便站起来笑道:“该是阿愁到了,我进去报一声儿吧。” 阿大从桌边站起来,正要进内室去通报,忽然就看到门帘被人从外面挑了起来。她顺势扭头往帘下看了一眼,原以为会看到阿愁的,却只见帘下竟站着个陌生的小女孩。 虽然女孩的身形模样跟阿愁有着十分的相似,只那张脸,特别是那双虽然不大,却明显有着双眼皮,且睫毛浓密修长的眼眸,就显然不是阿愁那双著名的小眯缝眼了。 阿大一怔,不由问着帘外管通报的人道:“不是说阿愁到了吗?这又是谁家的孩子?” 就只见那女孩儿眼眸弯弯地笑道:“阿大姐姐竟不认得我了?我就是阿愁呀。” 顿时,只听得厅上一阵桌椅响动,原本坐在桌边闲聊的几个大丫鬟们全都站了起来,瞪着帘下的女孩,异口同声问道:“你说你是谁?” 第一百一十二章·变脸 只见那门帘下站着的, 是个穿着身崭新布衣的小女孩。女孩一只手抱着只妆盒, 另一只手撑着头顶上方的门帘。虽然她的个头儿不高, 且还生着一副大头娃娃的模样, 却胜在肌肤白皙, 红唇皓齿。特别是女孩的那双眼, 眼型虽小,却分外地黑白分明。那浓密的睫毛长长地翘着, 一笑起来, 勾得双眼皮处微微叠起, 显得甚是可爱。 女孩儿弯着眼眸看着众人笑道:“我是阿愁呀, 姐姐们不认得我了?”说着, 她放下撑在头顶上方的门帘便迈进屋门。 只是, 她虽放了手,头顶上方的门帘却并没有如她所意料的那样落下去。 阿愁惊讶回头, 这才发现, 那原本只管在门外通禀的老娘,显然也被她这新模样给惊着了,竟都忘了规矩,这会儿正撑着门帘呆呆看着她。 阿愁不由又是弯眼一笑。 其实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得到, 不过是把原本的单眼皮改成了双眼皮,又利用假睫毛略略扩大了一点眼型, 竟是如做了变脸手术一般,连莫娘子和胖丫都差点没能认出她来。如今这些人的反应,早在她的意料之中。 等阿愁从那撑着门帘发呆的老娘身上收回视线, 一扭头,却是被那无声无息向她围过来的众侍女姐姐们给吓了一跳。 这会儿,原本都站在桌边的侍女们全都向着阿愁围了过来,连原本打算进内室通禀的阿大也转了过来,且还试图伸手去摸阿愁的脸,“你……你真是阿愁?” 她伸出来的手,叫阿愁含笑偏头给躲了过去。 “听声音好像是呢。”阿二则弯腰凑到阿愁的脸前,凝视着阿愁那整个儿都变了模样的双眼道:“你又作什么怪了?” 之前阿愁还归洪姑姑管时,原就跟洪姑姑跟前那几位名叫一二三四五的侍女极是熟悉,且这两年洪姑姑身边也没有放人出去,如今的阿大阿二阿三依旧还是过去的那几人。 阿三也弯腰凑到近处研究着阿愁的眼,一边跟阿大一样,也抬手欲去碰她那忽闪着的长睫毛,一边道:“乖乖,我记得你的眼睛原不是长这模样的呀!还有这睫毛,跟个小扇子似的,原只有我们小郎才有这么长的睫毛……” 她话音未落,就听得身后内室门帘上挂着的银铃响了一声,白姑姑的声音从众人背后传了过来:“怎么了?” 众侍女忙纷纷散开,阿愁便看到,那散着头发穿着身睡衣的白姑姑正站在内室的门口。在白姑姑的身后,才是此间的主人洪姑姑。 却原来,因昨晚二人商议着今儿府里宴客的事,一时晚了,虽然白姑姑的院子近在咫尺,也懒待大半夜的回去,便就这么在洪姑姑这里歇下了。 两位姑姑看到阿愁这新妆容时,也都是吃惊地瞪大了眼。洪姑姑干脆从白姑姑的身后挤了出来,一边看着阿愁道:“这就是你说的那个什么……什么膏来着?” 白姑姑则一把抓住洪姑姑,嗔着她道:“你还穿着睡衣呢,当心冻着。”又招呼阿愁跟她俩回到内室。 内室里,正灯火通明着。那熏炉将内室烤得暖暖的,比外间要舒适得许多。 两位姑姑也跟外面的侍女一样,凑到阿愁面前仔细观察着她的眼妆,然后洪姑姑道:“那天听你那么说时,我原还不信,谁知道竟真能做到这地步。”又指着她那假造的双眼皮道:“这到底是怎么弄的?” 白姑姑则皱眉道:“师法自然,明明不是双眼皮,又何苦弄出个双眼皮来。” 不等阿愁答话,洪姑姑先跟白姑姑扛上了,道:“我知道你又要说什么内秀外秀的话了,可世间到底是俗人多些,谁都爱看个美人儿,若是头一眼就叫人心生厌恶,谁又愿意去看那人第二眼?自然就更没人愿意去了解那人的内心如何内秀了。一个连自己都收拾不妥的人,我可不觉得那人能够内秀到哪里去。” 那白姑姑一向都是道理多多,倒是急性子的洪姑姑难得说出这么一番大道理来。见白姑姑被她说得一阵哑口无言,洪姑姑一阵得意,便问着阿愁道:“给我们说说,你这都是怎么折腾出来的?” 于是阿愁便打开了她的妆盒,将她新近研制出来的那套眼妆家伙什都拿了出来。 “这是什么?”洪姑姑拿起一只造型奇怪的夹子,“看着像是缩小了的火钳子一般,却又不太像。” 阿愁接过那夹子,笑着解释道:“这叫睫毛夹。” 这是阿愁画了图形,特意央着她养父替她打造的。说话间,她又拿出一只仅手指长短的铜管,拧开那铜管一头,从中抽出一只造型同样新奇的刷子来。那是一只由铜丝绞拧而成的刷子,刷头处呈螺旋状绞拧着一圈短短的刷毛,此时刷毛上正沾着一些黑色的膏状物体,却不知是个什么用途——同样,这东西也是心灵手巧的季大匠帮阿愁做出来的。 “这叫睫毛膏。”阿愁道:“之前我曾跟两位姑姑提过,睫毛生得修长浓密的人,眼睛看上去总比别人显得更为大而黑亮。我就想着,能有什么法子令眼睫毛看上去更长更翘更浓密就好了。怎么令睫毛黑亮卷翘,我早就有了主意,配合这睫毛夹,也很容易就能做到。只是,若是像我这样原本睫毛就生得短的,就不容易达到我想要的效果了。我想着,若有什么东西能够像嫁接树苗那样,将过短的眼睫毛嫁接长些就好了,可始终没能找到合用的纤维。后来还是小郎给出了个主意,我试着将小郎说的那种艾草打成茸掺进鱼胶里面……对了,这睫毛膏是用是鱼胶和……” 她话还没说完,洪白两位姑姑相互对视一眼后便全都笑了起来。洪姑姑打断她道:“你倒是个没心机的,自己琢磨了那么久的东西,竟就这么说了出来。也不怕我俩泄露了你的秘密,叫小郎找你算账!” 阿愁吐舌笑道:“小郎早说了,他是要替两位姑姑养老的。两位姑姑跟小郎就是一家人,我又有什么好瞒着二位的。” 白姑姑则告诫着她道:“你还是自己小心些吧。如今花间集的名声渐渐做了出来,我听说外头有许多人都想弄到花间集的秘方,且你替小郎做事的事也不是个秘密,我只怕你会被坏人盯上呢。” 洪姑姑不以为然地笑道:“怕什么,便是如今小郎不在,不是还有我们夫人在嘛,谅也没人敢动阿愁。” 说到这里,她忽然呵呵一笑,歪头看着阿愁道:“你是不是看到我们小郎的眼睛,才生出做这睫毛膏的主意来的?”说着,又感慨道:“小郎自小那睫毛就生得好看,又长又密又翘,忽闪着眨巴眼时,不知道多勾人呢。听说如今京城无数的小娘子们为他神魂颠倒……” “胡说什么呢!”白姑姑不由就嗔了洪姑姑一眼,看着阿愁笑道:“竟在阿愁面前胡说。” “这有什么,”洪姑姑也看着阿愁笑道:“过了年,我们阿愁也该有十四了,可以议亲了呢。”却是长眉一动,忽地凑到阿愁面前,笑得甚是暧昧,道:“一年多没见着我们小郎了,你可想他?” 阿愁一呆,眨着眼道:“想、想什么?” 洪姑姑盯着阿愁的脸看了一会儿,不由一阵失望,回头对白姑姑道:“果然还是个没开窍的小姑娘呢。” 顿时,阿愁窘了。且不说李穆在她眼里就是个小屁孩儿,只她自己,不管内心如何,壳儿到底还是个未成年的壳儿呢! 白姑姑抿唇一笑,没接她那话茬儿,岔开话题问着阿愁道:“你还没说你怎么弄出这双眼皮来的呢。” 于是阿愁赶紧又从妆盒里拿出一个小瓷盒来,拧开盒盖,给两位姑姑看里面放着的东西。 里面放着的,是一叠薄薄的鱼鳞状物件。 两位姑姑一人拈起一片打量了片刻,便都认了出来,“这好像是做花黄用的鳞片。” “是。”阿愁笑道,“我请人特制的。”说着,又拿出一把精致的小剪刀,比划着那鳞片道:“用的时候,照着需要的形状修剪出来,然后在背面抹上贴花黄用的鱼胶,贴在眼睑上需要用到的地方,眼睛睁开时,就成双眼皮了。” 说着,她剪出一个小小的月牙形,回头看看两位姑姑。直到这时,阿愁才发现,两位姑姑竟都是素颜。 那洪姑姑妆前妆后模样变化不大,依旧是凤眼长眉。倒是白姑姑,叫阿愁小吃了一惊。 妆容齐整的白姑姑,也可算得是个美人的,如今这般素颜,阿愁才发现,白姑姑的五官其实生得极为平凡。那眉生得淡而稀疏;眼型虽不算小,却是微微有些浮肿感的单眼皮;唇形略薄,鼻梁微塌…… 偏她在没有眼线笔和睫毛膏等物的辅助之下,竟生生能把自己打扮成个美人儿。阿愁看着白姑姑一阵仔细回忆,忽然就发现,原来白姑姑总是刻意避开妆容,只在发式和衣着上下功夫,却是以一种不着痕迹地方式,将别人的注意力从她那平凡的五官上引开来,只注意着她愿意让人注意到的地方。 忽然间,阿愁明白到,原来她跟白姑姑之间还有着极大的差距。她想她果然还需要再修行修行…… 见阿愁拿着那鳞片看着自己,白姑姑以为她是想要得到自己的允许,便笑道:“行,你在我脸上试试吧。” 阿愁眨了一下眼,便笑着打开另一个装着鱼胶的小罐子,用里面附带的小刷子在鳞片的背后轻轻刷过一层薄胶,将那月牙型半透明的鳞片贴在白姑姑的上眼睑处,片刻后,她松开手,等白姑姑睁开眼时,却是立时就显出一道双眼皮的弧线来。 若说之前说到双眼皮能让人眼睛看上去更大的话,还有人会不相信,那么这会儿白姑姑的一只眼变成双眼皮后,明显比另一只眼大了一圈儿的事实,便足以叫人说不出什么来了。 站在两位姑姑身后侍候着的几个侍女们见了,顿时都是一阵小声惊呼。白姑姑也不由探身凑到李穆送来的那面银镜前,看着那只眼睛一阵默默出神。 洪姑姑也歪头看了一会儿,道:“果然是个好东西。”又拿过阿愁剪过的那鳞片道:“每次用的时候再剪吗?怎的不先剪好一盒子备用呢?” 阿愁忙笑道:“虽然做成双眼皮能让眼睛看上去更大,可也不是越大越好。每个人的眼型不同,需要做成的双眼皮的弧线宽窄也不同。比如我,我的眼睛原就生得小,若是一味求个又深又宽的双眼皮,难免就会令五官失了平衡,所以我只做了这么小小的一个窄条罢了。” 她这般说时,洪姑姑早不客气地掰着她的脸一阵仔细打量了。阿愁则故意冲着洪姑姑一阵眨眼,直眨得她那贴了假睫毛的小眼儿如扇子般一阵扇风。 那洪姑姑到底是经验老道之人,一下子就看出什么来,盯着她那睫毛道:“你这里又动了什么手脚吗?” 于是阿愁笑着又打开她的一个秘密武器,道:“这东西可费了我大功夫了。” 那盒子里,却正是一副假睫毛。 “这是睫毛?”原正瞅着镜子里的双眼皮沉思的白姑姑忙问道,“什么做的?” 阿愁正待要细说,洪姑姑却笑了起来,道:“这会儿你不怕她泄密了?” 阿愁笑道:“这回还真不怕。”又道,“这东西做起来麻烦死了,且用起来也不方便,只怕很难卖得出去。” 却原来,且不说这假睫毛制作时的繁琐,只用起来的繁琐劲儿,就很难令其在市场上流通。何况,卸妆时还有一套特定的方法,不然只怕连自个儿的真睫毛都得受损。 说到这里,阿愁忽然想起她这一套眼妆的弱点来,便道:“我这些眼妆,都经不得水,若是谁用了我这些东西,却突然哭了起来,那可就糟了。” “但效果不错呀。”原来还不怎么待见这套眼妆的白姑姑忽然道。 洪姑姑听了,便立时对阿愁道:“来来来,光说不练假把式,你来替阿白做个妆容,我看看如何。” 之前阿愁给人做妆容时,总爱做加法,原是恨不能每个部位都精细入微的。可刚才回忆着白姑姑的手法,却是忽然就叫她意识到,很多时候做加法倒不如做减法了。于是她便把她的想法给两位姑姑说了一遍。 白姑姑有些诧异地看她一眼,那眼眸一弯,笑道:“看来初三你们回去后,你果然是仔细想过了。”又道,“行,就照着你的意思做吧。” 等妆成后,白姑姑转过头来,洪姑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又扭头看看阿愁,略有些失望地道:“我还当你会像阿愁那样,跟变了个人似的呢。” 第94节 阿愁的眼原是生得极小,如今这般又是双眼皮又是假睫毛的,却是整个儿都改变了她的眼型,这才叫众人一时都没能认出她来。 而阿愁给白姑姑做的双眼皮却没那么明显,且白姑姑也没要那夸张的假睫毛,只用睫毛膏微微加长加密了原有的长度和密度罢了。虽然这令白姑姑的眼看上去更大更亮了些,甚至连她整个人都显得更加年轻了好几岁,却依旧还是白姑姑的模样。甚至不仔细看,都叫人看不出白姑姑有什么变化。 白姑姑则对这个妆容十分满意,答着洪姑姑道:“我可不是你,你一向大胆惯了,可我若真个儿做成那种模样,就出不去门了呢。” 洪姑姑盯着她又看了一会儿,忽然叫着阿愁道:“来,把你那套变脸的功夫用到我这里来试试。” 于是乎,阿愁果然应着洪姑姑的要求,用那鳞片改了洪姑姑的凤眼形状,做出个杏眼儿来,又给洪姑姑贴了假睫毛后,再以粉嫩的桃红晕染过眼尾,却是叫那张扬火辣的洪姑姑一下子就改了形象,竟难得透出一股温柔之态。 原本洪姑姑叫阿愁来,只是替自己做妆容的,如今插-进个白姑姑,便叫她们耽误了时辰。白姑姑见了,也不等洪姑姑做完妆,便先去了夫人那里。 府里几位主事聚首一处用早膳,这已经是许多年积下来的习惯了。当白姑姑进来时,英太太和她说笑半天都没有注意到她的眼睛从单眼皮变成了双眼皮,倒是宜嘉夫人,到底是此行里的老手,却是才刚从内室里出来,一眼就看出了白姑姑的变化。 等那如同换了一张脸的洪姑姑也过来用餐时,英太太就不可能再看不出来了。她盯着洪姑姑看了半晌,忽然感慨道:“以前听人说,江湖上有一种失传的技艺,叫易容术,可以把人改得连朝夕相处之人都认不出来。我原还不信,如今可算是信了,大概那失传的易容术也不过如此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约贴 从夫人府出来后,阿愁站在巷口处, 看着珑珠家的方向一阵踌躇。 之前她就跟珑珠约好了, 打算给洪姑姑做完妆容后, 她要去珑珠家里看看珑珠新生的女儿和郑阿婶的。 可去珑珠家, 话题里必定又得扯到远在京城的李穆。换作一个时辰前,阿愁还没个什么,可经过刚才洪姑姑那么一番打趣后,她忽然就有些不自在了。 一直以来,阿愁都把自己定位为是李穆的玩伴。然而, 就算李穆当她只是个玩伴,显然别人并不是这么看的,特别是宜嘉夫人。 直到这时, 阿愁才发现, 她一直忘了一件事:宜嘉夫人是怎么看她的。 在夫人府这几年里,宜嘉夫人对待她们这些小梳头娘们都是一种老板对员工的态度——就是那种既不会刻意亲近也不会刻意远离的平和之态——对阿愁, 她也是如此的一个态度。如果不去细想,阿愁还没觉得宜嘉夫人对她的这个态度有什么不妥,可只要联想到当初在杏雨楼上, 她头一次被李穆召过去时, 宜嘉夫人看向她时那种仿佛解剖一般的眼神,后来这种放任的态度, 就明显是不对了。 宜嘉夫人会以这种平和的态度对她,只有一个解释:她通过了夫人的审核,是被允许接近李穆的人。 而从洪姑姑话音里所透露出的意思来看, 显然夫人并不仅仅拿她当李穆的玩伴,许还把她当作李穆的“身边人”在预备着呢! ——可不,要家世没家世,要相貌没相貌,这样的一个玩物,就算将来李穆结亲,被亲家知道了,也不会把她这么个小人物放在心上去计较。 如今好歹常常出入贵人后宅,且也听过这些后宅主母们常用手段的阿愁内心里不禁一阵叹气。万幸的是,亏得她长得不好看,李穆又只是孩子心性,对她应该没那等绮念遐思。 (……) 阿愁抱着那妆盒站在坊街边上沉思了好一会儿,觉得这应该只是夫人的意思。只要这不是李穆的意思,夫人怎么想其实并不重要。 于是她又叹了口气,决定还是照着原计划去珑珠家。 等阿愁转过身去,却是这才发现,通往夫人府正门处的巷道里竟停满了车马。显然今儿夫人府里请客的规模远胜往常。 不知道这事儿和李穆在京城的事儿有没有关系。 阿愁正模糊地想着,忽然就听得身后有人叫着她的名字。她顺声扭头看过去,便只见夫人府里两个相熟的管事娘子正冲她着招手。看那二人的模样,今儿她们应该是负责在府外安排引导来宾车马的。 显然,那两位管事娘子也听说了今儿阿愁带着新妆容过来的,这是故意要叫她过去看一看她的妆容罢了。其中一人便拉着阿愁笑道:“果然跟阿大她们说的一样呢。若不是你在我们府里呆了这几年,换个跟你不熟的,只怕真要不认得你了。” 阿愁堆着笑脸刚要答话,就只见身后一前一后驶过来两辆马车,显然是有客人到了。 两个管事娘子顿时顾不上对阿愁的好奇了,只匆匆跟她打了声招呼后,便过去接应那两辆马车了。 阿愁也不以为意,正要转身走人,前头那辆马车的车窗锦帘忽然被人挑开,有个脆生生的声音叫着她道:“那边可是阿愁?” 阿愁回头一看,却原来那是司马府的马车。因她曾替那府里的少夫人做过妆容,所以倒也认得,车窗里露着一张脸的那个丫鬟,正是少夫人身边得用的大丫鬟。 见阿愁笑盈盈地过来见礼,那大丫鬟以惊奇的眼把阿愁一阵上下打量,问道:“你这是什么妆?竟从没见过。” 话毕,她的身形往后一顿,车窗里换作了她的主人,那司马府的少夫人。 少夫人也带着惊奇看了看阿愁的妆容,然后抬头看看一墙之隔内的夫人府,那眉梢一动,却是没问阿愁的新妆,只笑盈盈地问着阿愁道:“你这是才刚打夫人府里出来吗?” 阿愁忙敛袖应了一声“是”。 而,虽然少夫人的脸上是笑盈盈的,少夫人的贴身丫鬟却是很能体会自家娘子那一挑眉的真意,便在她家娘子将身形撤回去后,又堵着车窗,斜睨着阿愁冷笑道:“如今阿愁姑娘可真是个大忙人,下了几回贴子都请不到人。也不知道姑娘是真忙,还是我们没那本事请动姑娘。” 如今阿愁的名声也算是渐渐传了出去,同时传出去的,还有她每天只接五单生意的规矩,以及她是李穆门下的消息。 于是,阿愁毫不犹豫地再次祭出她的“家主”来,对那车内之人行礼陪笑道:“小的就一手艺人,哪敢挑三捡四呀。我这也是身不由己,每天只能接那几单生意罢了,若是误了正事,只怕连那几单也不许我接呢。” 车内的少夫人看看她,故作体贴状地叹息道:“你也不容易。”说着,又轻轻往回撤了一点身形。 那牙尖嘴利的丫鬟立时再次领会到她家娘子这一动作的深意,便如连珠炮般教训着阿愁道:“你的难处是你的,可你既然入了这一行,就得有个入行的模样。我就再没听说城里哪个梳头娘会像你这样,给自己主顾立规矩的,你竟是全天下独一份儿!我们娘子厚道,不跟你计较,可你也别忒不知道自己的斤两了!” 阿愁赶紧连连称是。 见她认罪态度良好,丫鬟偷偷从眼角处看了看她家娘子,见她家娘子微掀了掀眼皮,便见好就收道:“得了,我们娘子心善,体谅你的难处,不会怎么为难你。只是,后天我们府上有个小宴,到时候你可别说你又没空!”说着,从窗口内扔出一张约帖来。 “是是是。”阿愁忙眼疾手快地接住那张约帖,又后退一步,恭恭敬敬地送着那马车过去。 看着手里的约帖,阿愁心里又是一阵叹气。前一世,她还只是个前台时,就没少受过客人和上司的刁难,直到后来嫁给李穆,她跟着“鸡犬升天”,才再没人敢给她脸色看。这么想来,也难怪人人都想争着做那“人上人”了…… 她胡思乱想间,便没注意司马府的马车后面还跟着一辆马车。刚才司马府少夫人跟她说话时,那辆马车便一直被堵在后面。这会儿终于能走了,那车夫显然是知道不好得罪前面那辆马车上的人,便拿阿愁刹了性子,却是在她的头顶上方虚打了一记响鞭,直把没个提防的阿愁吓得往旁一跳,再抬头间,这才看到那车上挂着长史府的标记。 阿愁在心里默默骂了那驾车之人一句,正要抱着妆盒转开,就只见那已经从她身旁驶过去的马车忽地停了下来,一个十五六岁左右的丫鬟从车上跳下来,冲她喊道:“喂,你!” 阿愁愣了愣,犹豫地往左右看了看。 那丫鬟便指着她道:“就是你,别看了,过来。” 阿愁眨巴了一下眼。她和长史府从没打过交道,也不知道这丫鬟为什么叫住她。可疑惑归疑惑,人到底还是过去了。 那丫鬟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一番,问着她道:“你就是替思齐梳头的那个莫家阿愁吗?” 阿愁点点头,没吱声。 那丫鬟颇为高傲地一抬下巴,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约帖递给阿愁,道:“我家娘子听说过你,想约你后天去府里给她梳个头。接着吧。” 阿愁看着那约帖再次眨巴了一下眼,然后歉意笑道:“真是对不住,后天的约已经满了,实在抽不出时间了呢,贵人还请改个时间吧。” 那丫鬟一听就拧了眉,怒瞪着阿愁才刚喝了一个“你”字,就听得车内一个声音叫了声“春香”。那丫鬟顿时收敛了神色,回头走到车旁。不知车内之人说了句什么,那丫鬟便板着张脸,过来将那约帖丢进阿愁的怀里,道:“你哪天有空?” 这竟是非要阿愁不可的架式了。 而一般来说,真正需要用到梳头娘子的,都是需要迎宾或者出客等等的正经场合。这种情况下,若是阿愁没空,客人往往就会另找一个有空的梳头娘子。这般非她不可的情况,还真是少见。 阿愁心里奇怪着,却也只得接下了那张约帖,陪笑道:“大后天可好?” 丫鬟回头问了车里一声,车内一个女子的声音应道:“那就约在辰初吧。” 这个时间点,却是又叫阿愁感觉一阵奇怪。若是这家人家自己家里请客,这个时间点做妆容显然有点晚了,可若她是应邀要出门作客的,这个时间点似乎又有点过早了。 她这里沉思时,那丫鬟已经看都不看她一眼,拉开车门上了那马车。 车门打开处,阿愁看到车里坐着一个年轻的妇人,看年纪应该二十刚刚出头的模样。 她看到那妇人时,妇人也看到了她。叫阿愁觉得奇怪的是,那妇人忽然抬手遮了一下脸,就好像害怕阿愁会认出她来一般。等阿愁正待要看那妇人第二眼时,那车门已经关上了。 阿愁想了想,觉得她应该没见过那人,便摇了摇头,将手里的两张约帖都收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阿绸 正月十五过后,随着满街的鞭炮纸屑被清扫一空, 新年的热闹也就这么年复一年地过去了, 坊间百姓的生活重又回归了日常的波澜不兴。 只是, 对于阿愁来说, 似乎她的新年一时是过不完了——因她在夫人府元宵宴上替两位姑姑所做的新鲜妆容,叫如今的她名声一下子甚嚣尘上,每天找上门来给她送约帖的人,竟是比过年期间来坊前街几家住户家里串门的人还要多。 而,便是人人都知道她早有“每天五单”的规矩, 可那些在元宵宴上亲眼见识过洪姑姑如变脸一般妆容的贵妇们,却是许多都和左司马府的少夫人一样,觉得凭着她们的贵妇身份, 可以叫阿愁对她们另眼相看。若不是阿愁托庇于李穆门下, 加上李穆身后还有个宜嘉夫人,只怕她就真个儿难以应付了。 也亏得她可以狐假虎威, 叫那些贵妇们只能像那天司马府的少夫人那样,叫丫鬟拿话挤兑她,倒是没一个真敢对阿愁有什么不利的。 正月十八那天, 阿愁拿着约帖去了长史府。 之前阿愁从来没到过长史府, 后来经她打听才知道,长史府的当家主母长年卧病, 其膝下有三个亲子,长子在蜀地为官,幼子在京城国子监读书, 如今留在广陵城里奉养父母的,是府里的二郎。请她上门去梳头的,则是二郎的正妻罗氏。 据说这位罗氏虽不是豪门世家出身,却也是书香门第,家族中从其高祖父起,直至其父,代代家主都被乡邻推举为孝廉,可谓是家风秉正。其人更是性情温婉,长年侍奉久病的婆婆,是城里有名的贤淑孝妇。 阿愁来到长史府时,出乎她意料的是,那天那个名叫作春香的丫鬟早已经在后门处候着她了。 见她进门,春香以一种隐藏得不怎么好的自傲眼神又一次上上下下地打量了阿愁一番,然后才轻启薄唇道了句:“跟我来。” 阿愁跟着春香穿花拂柳,进到一进院落里,那位罗娘子却并不在院中。春香命阿愁在厢房里候着,却是等了约一柱香的时间,才等到那位罗娘子回来。 坐在厢房里,听着外头的对话,阿愁这才知道,这罗娘子是去侍候她婆婆用早膳了。听那意思,这罗娘子今儿不像是要出门作客的模样。 外头略静了片刻后,才有个小丫鬟过来叫阿愁去正堂上见那位娘子。 阿愁进了门后,依着规矩垂首向上面那人行了个屈膝礼,又自报了家门,然后便垂手等着上面那人的吩咐。 只是,她默默等了半天,上面那人竟都没出声。阿愁正想着要不要往上首溜一眼,这才听得那位罗娘子吩咐道:“过来,让我瞧瞧。” 阿愁眨巴了一下眼,然后抬起头,向着那位罗娘子看了过去。 这原是常事。阿愁以为,这位罗娘子是因为头一次用她,不知道她手艺深浅,这是想要先看一看她给自己做的妆容。可等她抬头看向那位罗娘子,却只见那位罗娘子正以一种复杂难懂的眼神在看着她,看上去像是对她有着很深的提防,却又于眼底隐约掩着一丝奇怪的怜惜。 且,那位罗娘子一直遮在鼻尖前的茶盏,叫阿愁怎么看怎么觉得,她似乎是在故意遮着自己的面容。 二人默默对视了一会儿,那罗娘子才缓缓放下一直遮在鼻尖前的茶盏,看着她道:“你叫阿愁?” “是。”阿愁乖顺地应着。 那罗娘子又沉默着看了她一会儿,才问着她道:“你今年多大了?” “十四了。” “虚岁还是实岁?” “虚岁。” 那罗娘子看着阿愁又沉默了。半晌,才又问着她道:“什么时候的生辰?” 阿愁愣了愣。问她岁数是常有的事,问她生辰的,还真没几个。不过,她还是老实答了:“十月里的生辰。” 罗娘子张了张嘴,似要追问一句什么的模样,偏偏话到嘴边又给咽了下去。 又隔了一会儿,罗娘子再问着她道:“你叫阿愁?” 阿愁不由就眨巴了一下眼。这问题……才刚问过一遍了。 不过,怎么着也轮不到她来挑剔客户便是。于是她垂头又应了一声,“是。” “是……”那罗娘子顿了顿,“惆怅的‘惆’,还是……丝绸的‘绸’?” 阿愁一怔,忽地抬头看向那位罗娘子。恍惚间,不知哪里有个孩子在哭闹着说:“我不要叫阿绸,‘绸’字太难写了,我要跟阿姐换名字,我也要叫阿纱。” 第95节 背景声里,似有一群大人在笑着,笑声里充满了宠溺…… “都不是,”阿愁听到自己用一种干巴巴的声音应道:“是忧愁的‘愁’。” 那罗娘子一怔,看着阿愁喃喃重复着她的话道:“都不是?是忧愁的‘愁’?” “是。” 阿愁应着,目光忍不住停驻在那位罗娘子的脸上。 这罗娘子看上去约比阿愁大了五六岁左右,五官生得算不上美艳,却也可以算得上清秀的。她和阿愁一样,也有着一个尖尖的下巴和一个过于饱满的前额。虽然她依着当下的时尚剃光了眉,重新给自己画了两道蚕眉,阿愁却觉得,她原本应该跟她一样,是两道天生的八字眉。 和阿愁一样,这位罗娘子的瞳仁也生得极黑,一双眼分外的黑白分明。甚至连眼型也略有些相似,都是一笑起来就成两道弯弯的月牙儿。唯一不一样的地方,是罗娘子那内双的眼睑看上去要比阿愁更为明显,看着是个双眼皮的模样。 因今儿要见的是个从来没接待过的新主顾,阿愁不想让自己的妆容显得过于跳脱,便给自己上了个极中庸的妆容——就是说,她既没有用到那双眼皮胶贴,也没有用到假睫毛。今儿的她,只给自己画了两道细细的眼线,那双眼看上去只是比平常略大了一些,却依旧属本色的单眼皮细眯眼儿。 忽然间,她就有些明白,为什么在夫人府外,这位罗娘子忽然抬手去遮自己的脸了。如果她今儿也像那天那样妆扮起来,只怕任是谁都能瞧出她俩的相似之处吧。 这么想着,阿愁忽然就有点想笑。 于是她看着那罗娘子抿着唇角笑了笑。 罗娘子看着她的眼神却是有些恍惚,似在想着什么别的心思,嘴里则喃喃念叨着:“竟是忧愁的‘愁’……”顿了一顿,她才收回神思,评论道:“这名字可不太好,不吉利。” 阿愁一个没忍住,到底笑了起来。于是她再次抿了抿唇,依着礼数微垂下头,从眉下看着那位罗娘子笑道:“我养母姓莫,我全名叫莫愁。单论名字许是不好,加上姓氏就是个再好不过的名字了。莫愁莫愁,万事不愁呢。” 她这透着活泼的语调,不知怎的,竟领上首的罗娘子微微湿了眼眶。半晌,罗娘子才道:“原来是这样。这么说来,倒果然也算得是个好名字了。” “是呢。”阿愁笑眯眯地应道。 她的应答,叫上首那人又沉默了起来。 只是,和违了礼数总拿眼偷窥着罗娘子的阿愁不同,罗娘子似有什么顾忌一般,始终溜着眼,不肯跟阿愁对上眼。 又沉默了几息,罗娘子才问着阿愁道:“既然是养母,那么,你是养娘了?” 阿愁默了默,才含笑应道:“是。” “是从亲戚家里过继的,还是领养的?”罗娘子问。 这明知故问的话,不由又令阿愁想发笑了。于是她用力抿着唇儿笑道:“是慈幼院里领养的。” 堂上的妇人顿时又是一默。顿了顿,她才问道:“你……什么时候入的慈幼院?怎么进去的?家里……你可还记得家里还有什么人了?” 阿愁一眨眼,心里不禁一阵思绪翻转。直到这时她才于忽然间明白到,原来那小阿愁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是记得的事令人太过痛楚,她才刻意去忘记罢了。而当记忆里想要忘记的脸再次出现时,该记得的,其实她一直都记得的…… 那一刻,阿愁忽然又明白到,她一直以为自己是秋阳多一些,然而,其实小阿愁一直也都是在的。她是秋阳的同时,她也还是阿愁。以秋阳的人生阅历,令如今的阿愁已经放下了她的过去,且很显然,从这些问话里就能知道,她的亲人也早已经放下了她,唯一对她的惦念,大概就只是害怕她会突然冒出来给他们难堪罢了。 作为秋阳,她能理解。但作为阿愁,她却没办法令自己全然释怀。 于是,她飞快抬眼看了那罗娘子一眼,答非所问地应了一句:“我养母待我如同亲生一般。” 那言下之意,似在说,你最该问的难道不是我如今过得好不好吗? 果然,罗娘子似乎听懂了,神情里似有些难过。 话才刚出口,阿愁便有些后悔了。何必呢,放下就放下了,她又不是没家人的人。 于是她垂下眼,恭恭敬敬地答着那之前的问话道:“之前的事,都已经不记得了。” 罗娘子又是一怔,看着阿愁重复道:“不记得了?” “是。”阿愁应道:“听说刚进慈幼院的时候大病了一场,把过去的事全都忘光了呢。”她抬头又瞟了那位罗娘子一眼,明明不想再多说的,却忍不住又多了一句嘴,道:“不过,便是没生病,只怕之前也没什么值得记住的东西。” 顿时,上首的罗娘子又红了眼圈,仿佛阿愁欺负了人一般。 似乎是为了掩饰情绪,那罗娘子伸手欲去拿茶几上的茶盏。只是,她的指尖在茶盏下的茶托上来回摸了两圈,却到底没有端起那杯茶,只似有若无般应了一声“哦”。 这含义不明的一声儿,不禁令阿愁心里有些烦躁。想着这么僵持着不是个事儿,于是她主动出声问道:“不知娘子想要梳个什么样式的头?” 罗娘子愣了愣,抬手摸摸脑后整齐的发髻,又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你整日里走东家串西家也是辛苦,我看,你不如就留在我们府上做个供奉吧。” 阿愁一怔——这是想要包养她的意思?! 抬头间,她和那罗娘子又对了个眼。 ——或者,是怕她泄露了那不能说的秘密? 看着罗娘子再次避开她的眼,阿愁忍不住又想笑了。于是她用力抿了抿唇,直把唇角处抿出个不明显的酒窝来,才对那罗娘子笑道:“娘子大概没仔细打听过,其实我……” “你在替王府的二十七郎君做事。”罗娘子打断她——显然,人家是打听过的。 只听罗娘子皱着眉头又道:“如今你年纪还小,替个小郎做事倒还不至于会惹人闲话,可将来呢?他自有他的前程,你却是一年大过一年,且……” 阿愁觉得,她好像是想说“你长得又不好看”或者“你没那本事专宠”,不过话到嘴边,罗娘子到底改了口,道:“将来传出什么不好的话来,最终吃亏的总是你。” 阿愁唇边忍不住就露出一个含着讥诮的微笑来。 许是看到了她唇边的这抹笑,罗娘子的话音顿了顿,又道:“再者说,你在外头侍候人,总难免要受人的闲气。我们府里的老太君是个和善人,我这人也不难相处,你与其整日在外奔波,倒不如进我们府里来,好歹我也能照应你一二。” 阿愁抬眼看看那位罗娘子,脑海里忽地闪过一个画面——年纪幼小的她含泪看着指尖上扎着的蔷薇花花刺。上首那人抱着她,哆嗦着双手不敢去碰那根刺,最后还是她自己伸手拔了那刺,却是惹得抱着她的那人颤抖着惊呼了一声,仿佛那刺是扎在那人的手上一般…… 这般想着,原本有些澎湃的怨气忽然间就散了。何必呢,都已经是不相干的人了…… 她默默叹息一声,才刚要开口婉拒,就听得上首的罗娘子又道:“你且放心,我们老太君念旧,她身边已经有个梳头娘了,只怕用不到你。将来你最多也只在我这院子里罢了,我是不会让你如何辛苦的。” 这意思是说,她只用侍候她一个人就成了?! 忽地,阿愁又想笑了。过去的事,原不是这位罗娘子能做主的,所以她觉得她并没那个立场去怪眼前之人。可这人的这个提议,却多少有些冒犯到她了。 她抬头问着那罗娘子道:“娘子都还没看过我的手艺,怎的就这么信我?” 罗娘子默默看她一会儿,柔声道:“我原有个妹妹,年纪和你相当。看到你,便如看到她一般。” 阿愁眉头微不可辨地皱了一下。 只听罗娘子幽幽又道:“只可惜,她早夭了。” 阿愁垂下眼,脸上瞬间没了表情。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果然还是怕她露出什么,给她添了麻烦吧。她有些偏激地想着。 于是阿愁抿唇一笑,向着上首那位少-妇屈膝行了一礼,道:“逝者已矣,娘子节哀。小人只是个下九流的梳头娘,可不敢跟娘子的妹妹相提并论。至于娘子的错爱,请恕小人不识好歹了……” 她原想说,如今依着她的收入,便是不接梳头的差事也能养活自己的,可话出了口,却不知怎么就变成了:“侍候谁都是侍候。” 这话听着……有点酸。 阿愁不由又皱了一下眉,重新端起笑脸,道:“侍候娘子原是……” 她的荣幸?! 阿愁说不出口。 她再次皱了皱眉,重新理了理思路,这才抬头对那位罗娘子诚恳笑道:“娘子盛情,莫愁愧不敢领。手艺人,原就该靠手艺养活自己,在外闯荡虽辛苦,却好歹活得踏实。何况,”她又抿唇笑了笑,“怕是娘子还不知道,我那养父母都是有本事的,便是我不出去接活,我父母也能养活我……” 她想跟眼前之人说一说她如今生活得如何美满如意,她想告诉那人,她已经拥有了她想要的东西,不会再去惦记那些早就已经不属于她的东西,可张口间,却是忽然又想起,这人从来没问过她如今过得如何,也没问过她过去是如何过来的。显然人家关心的只是她对她会有什么样影响罢了。 于是她再次抿唇一笑,向着那位罗娘子行了个屈膝礼下去,抬头深深看着那位道:“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梳头娘罢了,不值得娘子如此挂心的。” 后来,这位罗娘子到底没叫阿愁替她梳头,只叫丫鬟春香给了阿愁打赏了一个上等的封儿,便将她打发了出去。 将阿愁送到后门处,春香拿眼斜着阿愁道:“这是我们娘子心性儿好,换作别人像你这样不知好歹,哪还肯给你什么厚赏,早一顿板子将你打出去了!你可惜福着吧!” “是呢,我可惜福着呢。”阿愁笑嘻嘻地应着,将那串大钱塞进怀里,便抱着她的妆盒出了长史府的后门。 站在后门台阶上,抬头看着头顶的一片艳阳天,阿愁再次抿唇笑了。原来阿愁的“愁”,不是忧愁的“愁”,而是绸缎的“绸”。 相比起那贵重的绫罗绸缎,果然还是“莫愁”这个名字更吉祥,也更好听。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以为不会再断更的,结果这一章写了三天,泪,真心感觉竹娘才尽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进京 从长史府出来,路经揽月桥时, 阿愁站在桥上, 看着桥底悠悠荡过的木船一阵发呆。 若说之前在那府里她总莫名想要发笑的话, 这会儿事过境迁, 整个儿平静下来后,她却又是一阵兴意阑珊了。 和总想像着家人还会来接自己的吉祥不同,不管是穿越前的小阿愁还是穿越后的大阿愁,其实她心里一直都很清楚地知道,她的家人是再不可能来接她了。至于那位罗娘子为什么会突然冒出来, 一向总爱把人和事往最阴暗处想的阿愁觉得,只怕这是她给自己做的那个妆容惹出来的祸。 如果她没有把自己贴出个双眼皮,如果那样的妆容不是令她看上去跟那位罗娘子极为相似, 也许那位也不会冒出来吧。 阿愁仔细回忆了一会儿自己在那府里的言行, 觉得她已经把自己不想再跟那家人有任何瓜葛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楚了,又衡量了一会儿那家人再来找自己的可能, 觉得这种可能性极小,便叹了口气,才刚要从泛着金光的河水上移开视线, 忽然就听得耳畔响起一个清脆的嗓音: “卖水啦, 扬子江心水,蒙山顶上茶, 卖江心水啦……” 那声音听着颇为耳熟。 阿愁探头往河里看去,就只见前方撑来一只小木船。那船头处的竹竿上挂着几只竹筒子,船舱里则搁着三口大木桶。撑船的, 是一个相貌憨厚的年轻男子;那站在三口大木桶旁,挽着衣袖招徕生意的,却是个眉眼俊俏的年轻娘子——不是别人,恰正是那据说已经嫁到乡下去的乔娘子。 阿愁见了,忙勾住桥栏杆,脚踩在栏杆最下面的一道横木上,伸手冲着那船上挥手叫了声:“船家!” 乔娘子一抬头,看到桥上的阿愁,顿时就笑了起来。她伸长手臂在那撑船的年轻男子背上拍了一记,又指了指阿愁,那男子便把船撑到了桥下。 乔娘子抬头看着阿愁笑道:“怎么就你一个?你师傅呢?” 阿愁弯眼笑道:“如今我满师了呢。”又好奇问道,“你什么时候改行卖水了?” 乔娘子也眼儿弯弯地笑道:“哪能呢,这不过是趁着农闲,且正好家里也有只船,我们就跑去金山寺打了些江心水来卖。要说起来,也是你们城里人讲究,泡个茶还要什么江心水,倒便宜了我们挣几文闲钱贴补家用。” 阿愁一听就笑了起来。之前乔娘子也可算得是周家小楼里最为时尚的一人了,浑身都透着一种不甘贫贱的气息,可经过那么一番折腾后,如今倒甘为农妇了。于是她顺势问起乔娘子这几年的遭遇来。 乔娘子跟阿愁拉家常的时候,那男人就从怀里掏出个旱烟袋来,才刚抽了两口,那烟飘到乔娘子那边,叫乔娘子冲那男人瞪了个眼儿。 男人憨憨一笑,也不怕她,只背转身去,以身体挡着那烟气,依旧还是在咂着那烟锅。 阿愁见了,不由就笑了。显然,乔娘子这几年过得不错。 只听乔娘子道:“原还想着抽空回周家小楼看一看你们的,可家里两个孩子离不得人,卖完了水还得赶紧回去。”又问着阿愁,莫娘子和周家小楼里众邻居们的近况。 阿愁便把乔娘子走后,周家小楼里邻居们的事儿都给乔娘子说了一遍,笑道:“我师傅嫁人后,我们也搬了出去。” 莫娘子嫁人的消息,令乔娘子不禁一阵惊奇,细问之下,知道是嫁了季银匠,乔娘子不由哈哈一笑,道:“早几年我就听说郑阿婶要给他俩牵线的,结果事情总不成。早知如今,又何必当初?若早成了亲,这会儿孩子都得能打酱油了吧。”说着,又是一阵哈哈的笑。 她俩一个桥上一个桥下这般闲聊着,却是谁也没注意到路边会有什么样的行人经过。阿愁更是不知道,那莫家三嫂正好打这里经过。 那莫家三嫂和阿愁都只见过一面,如今谁也不记得谁了,乔娘子更是从来没见过这莫家三嫂,所以,当莫家三嫂听到“阿莫”和“周家小楼”这几个关键词,忽然于一旁站住,这二人竟谁都没留意。 阿愁和乔娘子一番闲话后,乔娘子给阿愁打了一竹筒的江心水递过去,非要她收下,夫妻二人这才撑着船走了。 回到坊前街时,阿愁也没有留意到后面跟了个人。 等进了门,她养父季大匠今儿正好有事耽搁了,这会儿还没有去制镜坊。于是阿愁眼珠一转,便把乔娘子打趣他二人的话给他俩学了一遍,却是弄得季大匠和莫娘子全都红了脸,阿愁这才装着个一无所觉地模样,偷笑着回了她的小楼。 那莫家人找来的时候,阿愁正接着生意在外面忙活着。因今儿她跟余小仙她们约好了要聚会的,所以她就没回来,直到几人一起吃了个午饭,散了聚会,她这才回到坊前街的家里。 第96节 一进到家里,阿愁就感觉到家里的气氛似有些不对,虽然莫娘子迎过来时的模样依旧笑言款款,阿愁却能敏感地感觉到,她师傅眼底隐着一抹愁意,且似乎还有几分怒意。 和往常一样,莫娘子自是不会把她的心事告诉阿愁的,略问了问阿愁聚会的事后,她便把阿愁打发回屋了。 如今季大匠除了冬哥外,还另收了三个弟子。照着当世的规矩,这些弟子未满师前都是要在师傅家里吃住的。除此之外,因季大匠是制镜坊的大师傅,他手底下那些还尚未成亲的,也常常会找着理由跑来季家蹭吃蹭喝。季大匠不想莫娘子过于辛苦,便于坊间请了个老娘每天过来帮着莫娘子操持家务。 见阿愁从正屋里出来,那许老娘便在厨房里冲着阿愁一阵挤眉呶嘴。阿愁避着莫娘子进到厨房里,许老娘便拉着阿愁避到灶后,把莫家人上门闹事的事儿给学了一遍。 却原来,阿愁和季大匠各自上工去之后,那莫家老爹便带着两个儿子过来了。莫娘子自是不好把他们拦在门外,便把人给让进了屋里。 许老娘没敢偷听屋里说了些什么,只说莫家人走后,莫娘子把门关了,一个人在屋里闷坐了一上午,连午饭都没吃。 晚间,季大匠回来后,莫娘子也不曾主动跟他提过这件事。 阿愁觉得,这事儿应该让她养父知道,便背着莫娘子把莫家人过来的事又告诉了季大匠。 季大匠沉默了一会儿,抬头对着阿愁安抚一笑,道:“行,我知道了,这事儿我来处理。” 阿愁赶紧拦下他,“你打算怎么处理?”又提醒着他道,“那家人都是蛮不讲理的,我师傅不愿意告诉你,不是跟您见外,我觉得我师傅是怕他们会趁机缠上来,让她在您面前丢了脸面。” 季大匠又沉默了一会儿,叹着气道:“那终究是她的娘家人。便是他们可以做绝了,你师傅不能。” “可是……” 季大匠摇摇头,伸手拍了拍阿愁的脑袋,笑道:“知道你是担心你师傅会吃亏,不过你放心,以前只她一个,如今她可是有个我的,我会护着你和你师傅的。莫家……” 他顿了顿,笑着又道:“小郎以前说过一句话,‘能用钱解决的事儿都不是事儿’。他们如今也不过是想沾点好处罢了,若是一点儿钱就能让他们待你师傅好,那也算是值得了。” 季大匠站在那里对着阿愁微笑的模样,不禁令阿愁眼前一阵恍惚。忽然间,她觉得,于她的记忆里一向很是老实巴交的季大匠,许就跟那李穆一样,其实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的……美好。 那季大匠怎么跟莫娘子说的,阿愁不知道,不过第二天季大匠没去上工,而是特特买了不少名店出产的茶果点心,然后驾着家里新购置的骡车,带着莫娘子回了趟娘家。 从此以后,莫家人便果然又当莫娘子是他们家的女儿了。 那莫家人许是听过外面的风评,觉得这季大匠是个可以欺负的,便三天两头地来打秋风。一开始,季大匠回回都应了,直叫莫家人向街坊邻居们夸耀自己得了个有钱的好女婿。阿愁见了,心里很是一阵不忿,甚至忍不住在给李穆写的信里悄悄抱怨了一回。李穆的回信却叫她稍安勿躁,等着看下面的好戏。 果然,等到三月份,永福坊的街坊们都知道莫家有个慷慨大方的女婿后,季大匠却是忽然就对莫家人冷了脸。莫家人再来借钱,三回里都难得应上一回。不仅如此,他还特特派他手下一个口条子忒利索的小徒弟,带着送莫老爹和莫老娘的礼去莫家,却是站在门口处就是一阵嚷嚷,话里话外的意思,只说莫娘子心疼爹娘,原想在钱财上多孝敬一些爹娘的,偏她只是个出嫁女,给多了,倒像是在责怪两个兄弟无能养不起爹娘了……这些话,直把那爱脸面的莫家大郎气了个仰倒。 莫家三郎一向是个心思灵活的,知道没办法明着占便宜后,便又暗地里想坑一回季大匠。偏季大匠为人秉正,不好赌又不好玩,几回都没能勾搭得上。后来莫家三郎便谎称他欠了赌债,哭到莫娘子这里来求助。那如今手底下管着一帮人的季大匠忽然就拿出一种上位者的威严,只说赌博犯法,为了能让这小舅子改邪归正,他是无论如何都得把莫三送到府衙去,让官府管他一回,他才能彻底悔悟……于是,不用去官衙,莫三郎当场就悔悟了。 看着那暗藏着得意,悄悄和莫娘子眉来眼去的养父,阿愁再次感慨,果然这世上谁都不能小瞧了…… 同样不能被小瞧的,还有阿愁她们这一批小梳头娘子们。 正月过后,阿愁的名字便毫无疑问地挂上了那百名榜,成为她们这一批执业尚且不足一年的小梳头娘子中最先上榜的那人。 二月底时,余小仙和岳菱儿也同时上了榜。 三月底,甜姐儿和林巧儿也上了榜。 四月底,梁冰冰也跟了上来。 若说之前的广陵行会里很是盛行论资排辈,在行里连败了四年锦标后,论资排辈什么的,就不足以震慑人心了。于是乎,几个小梳头娘的崛起,便更加地引人注目了。加上这几个小梳头娘子们所结成的那个没有名字的“联盟”,叫宜嘉夫人听说后都赞誉有加,于是,这种原本属于自愿性质的交流,渐渐地就给扩大到了整个行里,交流学习的地点,也再不是茶楼酒肆或者阿愁的那个小木楼了,而是光明正大地定期在锦奁馆进行。 五月初,宜嘉夫人提议,在广陵城里举办一个小型的锦标赛事,以选拔九月进京参赛之能手。于是,阿愁、梁冰冰、林巧儿三人得到了那个进京参赛的名额。 要说为什么余小仙、甜姐儿和岳菱儿没有参赛,却是因为这三人中,除了甜姐儿略小一岁之外,另外两个年后就都该十六岁了。于大唐,女孩儿十六岁之前还没结亲,那就该是“剩女”了。且,不管小辈们心里是怎么想的,家长们都认为,对于女孩来说,嫁人才是事业。所以,那三位都被各自家长给卡着,没肯放她们出来。 至于跟甜姐儿同龄的梁冰冰,则一早就态度坚决地表示,比起侍候一家老小,她更宁愿侍候客人。因为家人不会给她出工钱,客人却会…… 她这话,险些没把她阿娘给气死。 梁冰冰家里除了她之外,还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她是老幺。许是自小惯得她生成如今这脾气,当梁娘子威胁着要跟她断绝母女关系时,因登上百名榜而全无经济压力的梁冰冰立时就跑到周家小楼去,租下了阿愁当初所住的那间小屋。竟是赶在她阿娘要赶她出门之前,抢先做出个决绝的模样。 这般硬脾气的姑娘,一般人家可承受不起,媒人听了后也是大摇其头。等梁娘子回过神来,女儿那泼辣的名声已然传了出去。 而,气归气,恨归恨,女儿依旧还是女儿,最后梁娘子只好咬牙让了步。虽然梁冰冰觉得她住在外头更自由,可大唐还没个未出嫁的女儿一个人独住的道理,梁娘子可不想再被人戳脊梁骨了,便哭着求着把梁冰冰给拉回了家。至于婚事…… 梁娘子无奈地想着,许等梁冰冰从京城载誉归来,有了那样的名头,大概也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不怕死的上门来求亲吧……唉,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吧…… *·*·* 行会赛事是在九月底。因要节省开支,每年广陵行会都是按期过去的,再没个提早的道理。今年行会却是十分意外地收到了一个“赞助”。 那不问事的广陵王不知怎么来了兴致,只说她们梳头娘子进京参赛是为广陵城争光,作为城主,他没个不闻不问的道理,然后便提出,让她们这些下九流的梳头娘们住进京城他的王府里备案…… 有了这笔“赞助”,行会里的老人们立时决定提前半个月到京城去,以便于参赛的娘子们利用那半个月的时间,好好研究一下对手的情况。 而巧的是,宜嘉夫人也有事要进京城走一趟。 于是,都等不及过了中秋,阿愁等人就抱着各自的妆盒,随着宜嘉夫人上了那足有三层楼高的大楼船,沿着大运河,浩浩荡荡杀向京城。 作者有话要说:  嗷嗷嗷,终于要换地图了,我的妈呀,为毛我一点码字的激情都没有,就想躺着什么都不干…… *·*·* 唉,那个啥,挣扎了一天,还是没能码成新章,明天又没了,我真废材了…… 表抛弃我,我在努力挣扎过这一段灰色时期,不耐烦的亲们可以暂时放放。蜗牛虽慢但不会停,我慢慢码,总有葡萄熟了的那一天…… 第一百一十六章·码头 京城,广陵王府, 西三院。 李穆盯着那一人高的穿衣镜看了半晌, 依旧还是不满意地摇了摇头, 伸手摘下腰间那枚翠绿玉环佩, 从香草举着的托盘里重新挑了枚看上去朴素些的浮雕山水纹白玉牌。 同样也托着个托盘的兰儿不由就在托盘后面冲着香草做了个鬼脸。 偏这个鬼脸还叫李穆看到了。 于是他的眼微微一眯,飞着半边的眉轻哼了一声,“嗯?” 活泼的兰儿赶紧一吐舌,冲着李穆递过去一个求饶的笑脸。 李穆斜了她一眼,又轻摇了摇头, 倒也没去计较她的冒犯。 换了玉佩,李穆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又瞅了瞅,感觉这回差不多了, 这才转身出了门。 门外打帘子的小丫鬟听到脚步响, 赶紧抢在李穆过来之前替他挑开了帘子。廊下的狸奴听到动静,也赶紧上前来, 向李穆汇报着车马预备的情况。 李穆点点头,吩咐着从里屋跟出来的香草道:“你是个仔细的,回头跟强二一起, 把各处再仔细看一遍, 可别有什么疏漏的地方。” 香草敛袖应了一声,将李穆恭送出了门。 等兰儿收拾了李穆挑剩下的那些配饰, 从里间出来时,早不见了小郎和狸奴的背影。 她探头往外看了看,回头对香草笑道:“以前也没见我们小郎在衣饰上这么用过心。” 香草一边拿起榻上遭李穆嫌弃的那几袭斗篷, 一边道:“这不是要去迎接夫人嘛!”又停下手,盯着兰儿翻了个白眼儿道:“才刚你竟冲着小郎做鬼脸了?!我看你快收敛着些吧,小郎随和,不跟你计较,夫人也未必会跟你计较,可夫人身边那几位姑姑就不一样了。要是被她们抓住你的不规矩,这人可就丢大了!” 兰儿嘻嘻一笑,如猴儿一般缠在香草身上道:“听听你这口气,我还当又是一个珑珠姐姐了。”又冲着东院那边呶了呶嘴,道:“我这不是看小郎在外头不容易,想着让他在家里松快松快嘛。原是故意的。” 香草哪有不知道她的,便斜眼嘲着她道:“你就把自个儿往高处架吧!明明自个儿放纵了规矩,倒说得好象是为了小郎一般,我信你才有鬼!” 又推着她道:“行了行了,这秋老虎的天儿,哪经得住你这般缠着人。赶紧的,我还要去找强叔呢,你也把给阿愁预备的地方再拾掇拾掇,可别哪里疏漏了。” 提到阿愁,兰儿便又眨巴起了眼儿,笑道:“去年广陵行会的人进京时,也曾给小郎递过拜帖的,小郎连见都没见她们。偏今年倒说什么她们是为了咱广陵城争光,竟把人全都留在我们府里了。你说,这该不是看在阿愁的面子上吧?” 香草伸手就在她脑门上弹了一指头,低喝道:“又来了!这关我们小郎什么事,明明是大王的意思。”又喝道:“赶紧收拾屋子去。还有小郎给阿愁预备的那些东西,你再点点,别小郎给阿愁显摆的时候才发现缺这个缺那个……”话说到这里,她忽地一收口。 兰儿顿时“哈”地笑了一声,指住香草道:“你说什么?!” 香草作无辜状,看着她道:“我说什么了?” “我听到了,”兰儿笑道,“你说小郎‘显摆’……” 香草和兰儿在屋里相互打趣时,廊下两个扫地的小丫鬟也在悄声议论着。 一个问:“那个阿愁,到底是什么人呀?不是说是一起上京的梳头娘子吗?怎么竟得小郎这般器重?连两个姐姐也这样。” 另一个消息灵通些的则小声答道:“说是个天才呢。那花间集里许多独有的东西都是她折腾出来。你猜她多大年纪?听说跟我们一样,才不过十三四岁而已。” 另一个顿时一阵恍然,“怪道没跟其他人一样住客院,这是怕那边使坏,才特特把人弄进咱们院里守着吧……” *·*·* 且不说西三院里上上下下的悄声议论,只说回李穆。 李穆带着狸奴出了二门,见强二在那里清点着车马,便对强二招呼了一声,又略问了两句话,见色-色都准备妥当,他这才转身上了马车。 狸奴原想按着惯例跟进车里服侍他的,却叫李穆将他赶到了车前。 一个人坐在马车里,李穆撑着下巴想了一会儿府里的各色预备,觉得没个纰漏了,那神思不由就往那个人的身上移了过去。 自他进京,如今已经整整过去二十二个月了。李穆不是没有想过紧迫盯人,可一来时势不允许;二来,当他收到阿愁的回信,于信里读到一些意料之外的内容后,他忽然就改了主意。 自认出阿愁后,李穆时时都想着要紧紧抓住这个人。可他越是用力,就越是感觉到阿愁内心里那无声的抗拒。和前世不同,这一世的她,全然当他是个陌生人(当然,其实于阿愁来说,他也确实只是个陌生人),她对他,始终保持着一份警惕和隔阂。每每她遇到什么事,或者心里想着什么事,都需要他想着花招去了解、去套问,她却是从来不可能主动跟他说的。 而分开的这些日子里,两人频繁的通信中,李穆却敏感地感觉到,信里的阿愁待他明显没那么提防了,甚至有时候还会主动跟他提及她身边的人和事,偶尔还会一阵小小地抱怨——这是两人面对面相处时从来没有过的事。 李穆觉得,这许是因为他那身份给她带来的压力。当着他的面时,她总是先看到他头顶那“王府小郎”的名号,然后才是会看到李穆其人。如今不见面,就这么通着信,倒是让她很快就忘记了他的身份,只是在跟一个名叫“李穆”的朋友在说话了。 明明两个人分开二十二个月了,李穆却觉得,他俩之间反而要比之前两人天天黏在一起时更为亲密。 分开时,他才十三岁,她十二。如今两年过去,他已经十五了,阿愁也有十四了。以当世的标准来看,唔,可以谈恋爱了…… *·*·* 李穆在马车上谋算着某人的时候,被他谋算的某人正一脸无奈地被梁冰冰按在船舱里,给她当着练手艺的模特。 阿愁所做的妆容随了她的性情,温和而内敛,梁冰冰的妆容则也随了她的性情,却是怎么张扬怎么来。所以,就风格来说,阿愁其实不怎么爱给梁冰冰练手的。 可一同进京参赛的三个小梳头娘子中,梁冰冰打小就跟林巧儿不对路,却是除了阿愁,她就再没个练手的对象了。 至于林巧儿。 这是林巧儿头一次离家这么远,林娘子不放心她,便把她托付给了行首岳娘子照看。而林巧儿一向很得人缘,因此这一路,她几乎都是跟着岳娘子以及行会里那些年长的梳头娘们。 其实,比起梁冰冰那夸张的妆容,阿愁倒更喜欢林巧儿的风格,精致而玲珑,看着就透着一股江南的水灵气。只是,林巧儿却是再不可能找她来练手的——虽然这两年她俩看似已经和好了,其实二人心里都清楚,她们是再不可能回到以前了,如今两人也就只是普通朋友罢了。 “好了。” 梁冰冰收回妆笔,又后退一步,看着阿愁一阵喜笑颜开。 阿愁狐疑地看看她,总觉得她那笑容有点诡异,便打开她自己的妆盒,从里面拿出李穆送她的那面银镜来。 当初才刚得到这面银镜时,阿愁还记着莫娘子的话,担心它过于显眼而遭人惦记。可后来余小仙她们经常去她那里,这么一来二去的,就发现了这面镜子。而对于这镜子的来历,其他人倒没有像阿愁所担忧的那样有什么不好的想法。众人一致认为,作为花间集的顶梁柱,那二十七郎送她这么一面顶值钱的银镜,其实不算出格。 想也是,以如今花间集如日中天的名声,作为花间集秘密武器的阿愁,还真个儿值那面银镜的价的。 既然秘密已经不再是秘密,阿愁也就不藏着掖着了。且那送镜之人本身就在京城,她也不怕这镜子到京城会打了眼,所以也就给带了来。 等她举起那镜子照了一照后,却是立时就倒抽着气,抬眼瞪向梁冰冰。 第97节 “如何?”梁冰冰晃着夹在指尖的妆笔,得意洋洋地问着阿愁。 阿愁无奈道:“这妆容合适你,却不适合我。我早说了,合适的才是最好的。” 最近梁冰冰正在练习怎么使用双眼皮贴,偏她好个夸张,这会儿硬是把阿愁的一双小眯缝眼用各种技巧生生给做出个桃花眼的效果来。 偏阿愁的眼珠生得极黑,眼白却微微透着蓝。被那双眼皮胶撑起那厚重的上眼睑后,不仅整个眼型都扩大了一圈,也使得那双眼更加的黑白分明,流光潋潋。 不仅如此,因如今阿愁整天折腾着那些面膜,原本就保养得她那年轻的肌肤比旁人更显清透水润,再加上梁冰冰的技巧,更是令她那张脸有种吹弹即破的粉嫩效果。 还有那红唇。 梁冰冰难得地放弃了她一向最爱的烈焰红唇,而是给阿愁挑了一款偏橘的颜色,却是衬得她真个人如那二月枝头的豆寇一般,嫩生生的,让人很想拧上一把,掐上一下。 便是阿愁觉得自己原本就没个姿色可言,这会儿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却也不得不承认,镜子里的人,可算得是个小美人儿了。 若是个真正的十三四岁少女,阿愁应该很乐意把自己打扮得如此耀眼。可两世加起来她都已经是奔四的人了,早过了那种爱炫的年纪。如今的她,更欣赏一种“千帆过尽”后的平静和释然。这样的妆容,便显得跟她这人有些冲突了起来。 “若是我坐着不动,倒还罢了,”她盯着镜子里的妆容评点道,“可若我动作起来,跟人说了话,这妆容就显得跟我这人不合了呢。” 梁冰冰不以为然道:“这又不是平常给主顾上妆,这是比赛呢。听说总行每年都是在市井间随便挑的人,谁知道分给自己的是个什么性情,反正最终那些人都只坐着不动的,妆容自然是怎么吸引人怎么来了。” 阿愁想想也对,便和梁冰冰又说起比赛的事来。 去年梁冰冰曾自费跟过来,所以要比阿愁知道得多些。二人正在舱里闲聊着,便听到外头忽然响起一阵喧哗。 梁冰冰拉开舱门,才刚探头出去,还没来得及问话,就只见行里一个老梳头娘子从舷梯处上来,笑盈盈地道:“说是可以看到京郊码头了,她们都去甲板上了,你俩也快些吧。”说着,又大声招呼着那些仍在舱房的同伴。 阿愁她们坐的是行动缓慢的楼船,那速度自然比不上狸奴当初走的“快递”线路。一行人在船上呆了半个多月,便是如林巧儿头一次坐船,这会儿也早从一开始的新鲜变成了无聊。便是这里好几个梳头娘子都不是头一次坐这样的船进京,当听说外头能够看到京郊码头时,一个个依旧是一阵兴奋——终于可以脚踏实地了呢。 那梁冰冰转眼便要跟着出去,回头招呼阿愁时,却是正看到她拿出她自制的卸妆油来要卸妆。梁冰冰顿时一阵舍不得,按住阿愁的手笑道:“就这样呗,反正京里也没人认得你,何况我又没把你给画丑了。”说着,便死拖活拽地拖着阿愁去了甲板。 自那次在夫人府里做了个双眼皮的妆容,却给自己引来一段“前尘往事”后,阿愁就再没给自己做过那么大的“易容”了。不过,是女人就没一个不爱美的,何况梁冰冰这妆容虽然不符合阿愁一向的偏好,却不得不说,她这妆容真的很漂亮。想着难得一次,阿愁也就半推半就地任由梁冰冰把自己拉去甲板。 等她们到得甲板上时,就只见舱房在一楼的宜嘉夫人和英太太还有洪白两位姑姑都已经从舱里出来了。几人正各裹着斗篷,被众多的丫鬟老娘们簇拥着,一边看着岸边一边低声说笑着。 因身份差异,阿愁原没打算靠近宜嘉夫人一行人的,却不想洪姑姑眼尖,忽然就看到了和梁冰冰手拉手的…… “阿、阿……愁?!” 洪姑姑的语气疑惑又不确定,显然是阿愁的这个妆容又一次起到了“易容”的效果。 之前阿愁给自己“易容”的时候,多少还考虑到要像她自己的,可梁冰冰却是以“看不出原样”为目标。要不是洪姑姑先认出了梁冰冰,又认得阿愁的身形衣裳,她只怕就真个儿要认不出她来了。 听见招呼,阿愁便上前去见了个礼。 她以“易容妆”在夫人府露面时,只洪白两位姑姑亲眼见过她的妆容,宜嘉夫人和英太太都只是听说过而已。这会儿亲眼见识了她的“变脸”,二人顿时一阵惊奇,宜嘉夫人更是将阿愁叫到跟前,将她那妆容好一阵打量。听说这妆容是梁冰冰所做的后,又扭头问了梁冰冰半天她所用的技法。 别看梁冰冰平常胆子大得能包天,却和当世之人一样,面对贵人时总有些本能的畏惧。这会儿宜嘉夫人亲自跟她说话,小丫头一张脸涨得通红,全然没了往日的伶牙俐齿。 宜嘉夫人见了,倒也见怪不怪,只微微笑了笑,正要再说什么,忽然就听得岸上传来一阵骚动。 众人回头看去,就只见码头边筑起的十几级台阶上,沿着那堤岸跑来一队马车。那仪仗,一看便是权贵阶层的。原本在码头边做着小买卖的人们见了,赶紧提篮子的提篮子,挑担子的挑担子,生怕他们挡了贵人的路。 不过,那一列贵人的马车倒也没有像人们所担心的那样横冲直撞。 为首的那辆豪华马车在直对码头边的台阶上悠悠停下,一个高壮的番奴从车前座上跳下来,绕到车后打开车门,不一会儿,那车上便下来了一人。 因有狸奴的背影遮着,阿愁并没能在李穆下车的第一眼看到李穆。但看到了狸奴,便是没人告诉她,她也知道了,那车上下来的肯定就是李穆了。 等狸奴撤身退到一旁时,阿愁这才发现,车上下来的,竟不是她记忆里那如同女孩儿般秀美的童子,而是个看着就气度非凡的高瘦少年。 少年穿着一身醒目的大红绣金丝团纹圆领衫,头戴一顶嵌宝双簪冠,眉间勒着一道跟衣裳同色同款的大红金绣抹额,却是愈发衬得他那肌肤胜雪,眉眼幽深来了…… 这身打扮,特别是那条抹额发带,顿时就叫阿愁联想起《红楼梦》里那个“眉如墨画睛若秋波”的著名纨绔来。 那人……是李穆?! 阿愁扬着眉,看着岸上那人,半晌回不过神来。在她的印象里,李穆虽然生得好,却始终只是一个雪团般的孩儿。可眼前这少年,却已经初具成人的模样了——好吧,虽然生得还是一样的好。只是…… 看着岸边那个向着船上的宜嘉夫人躬身行礼的李穆,阿愁觉得,还是小时候的李穆更可爱一些。长大了的…… 略有压力呢。 当李穆的眼从容扫过船上众人,最终停留在阿愁的身上,且左侧的眉梢有越挑越高之势时,阿愁不自在地往后缩了缩,心想,她果然还是应该卸了妆之后再出来…… 第一百一十七章·接船 李穆向着船上行礼毕,又抬起眼, 依着礼数, 一一和船上够级别的人们对视招呼着。 他姨母宜嘉夫人裹着一袭斗篷, 笑容里依旧还是往昔的内敛沉稳, 只那双几乎和他一模一样的眼眸,看着比记忆里更加明亮了几分。 姨母身边,英太太和白姑姑以最规矩的姿态娴静地站着。在他看过来时,那二人同时向他还了个半礼。而一向活泼的洪姑姑,则大咧咧地对他挥了挥手。 这般行完了该有的礼数, 李穆一直很是平稳的心跳,忽然就无征兆地突跳了两下,害得他不得不吸了口气, 默默稳住心神, 然后才状似不经意一般,抬眼看向他姨母身后不远处聚着的那群布衣女子。 因身份的不对等, 下九流的梳头娘子自然是不敢跟那夫人府里的众人并肩而立的。所以这会儿广陵梳头行会里的梳头娘子们全都远远站在夫人府一众人等的后面。 见李穆的眼向她们看过来,从岳娘子起,众梳头娘子们全都一阵受宠若惊, 纷纷向着李穆行礼致意。 李穆微微颔首还礼, 一双暗藏急切的眼于瞬息间就已经扫遍了在场所有的人。于是他发现,这些妇人当中竟只有一个年轻的小娘子。 而, 当他的眼停驻在那女孩的脸上时,神情瞬间一凝。 那女孩则在和他对上眼后,很快就害羞地垂下头去。 李穆的眉头一皱, 心里忽然升起一阵不爽,克制着转开眼去。 许是因为之前一直有阿愁在身边的缘故,倒叫他忘了,那个林巧儿生得跟秋阳极是相似。而若说当初她看起来跟秋阳只有七八分的相似,那么随着她如今日益长开,这相似之处竟愈发地多了。 若她不动作,只是那么站着,李穆想,应该可以算作九分相似了。可她一动作起来,则就全然不对味了。 就仿佛身边明明有个正品,偏偏有人拿个赝品冒充正品放在他眼前一般,李穆看着那林巧儿,心头忽然就是一阵不痛快。 他急着想要找到那正牌的秋阳洗一洗眼睛,却不想,他的眼在人群里来回寻了两圈都没能找到他想要找的人。 直到他忽然发现,宜嘉夫人身边还站着两个布衣少女。 高个子的那个,他没印象;矮个子的那个,身形虽然熟悉,那张脸却又有些陌生。 而,就在他和那矮个女孩对上眼的那一瞬,李穆立时就认了出来——这是阿愁。 顿时,急需洗眼却没能洗成的某人心头升起一股恼意。 经历过后世的李穆自然知道,这是化妆的功效。从前世时起他就没明白过,女人为什么总爱跟自己过不去。如果他嫌弃她,哪怕她长得美若天仙,他依旧还是会嫌弃她。就像他爱她,哪怕她长着一对眯缝眼儿,他依旧还是会爱她一样。 何况,他真心认为,她那一笑起来就弯成两道小细缝的眼很可爱,远比世间流行的双眼皮大眼睛漂亮多了。偏她竟不懂! 这般想着,李穆看向阿愁的眼神就愈发地不善了,那左侧的眉梢也忍不住越挑越高。 虽然隔着一段河道,虽然一个在岸上一个在船上,阿愁依旧清晰地感觉到了李穆眼神里的那股怨念。虽然她不明白这怨念从何而来,可当她意识到他在这变脸般的妆容下认出了她,她心头忽然就升起一种类似于羞耻般的感觉来——就好像她偷偷用了什么贼赃,偏叫原主抓个现行一般…… 阿愁解释不来那一刻她心里的感觉,只是深深后悔着她不该带着这样的妆容出现在李穆的面前。于是她心虚地一低头,拉着梁冰冰悄悄退回到岳娘子等人的身边。 等她再次抬头时,却是这才注意到,原来,来接宜嘉夫人的不仅只李穆一个。那二十六郎李程和二十三郎李和,以及十四郎君李稷,还有另外几个她虽不认得,看衣饰打扮就知道身份不俗的贵人小郎君们。 许是因她们这船上有贵人,虽然她们的船不是最早靠岸的,却是被最先允许下客的。 一番乱哄哄的喧闹后,宜嘉夫人被李穆等身份尊贵的小郎们迎上马车先行接走了,阿愁等人则被跟来的强二安排上了后面的马车。 此番进京参赛的梳头娘子,包括阿愁等人在内,一共十二人,恰正好分了两车。梁冰冰不愿意跟岳娘子和余娘子等“领导”们挤在一辆车上,便拉着阿愁上了另一辆车。 这车里,除了阿愁和林巧儿之外,其他都是往年进过京城的。虽然都不是头一次进京,等马车进了京城那高大的城门后,这些梳头娘子们依旧还是和阿愁林巧儿这两个初来者一样,凑到车窗边上,带着兴奋看着车外京城的街景。 这般看了一会儿,梁冰冰忽然感慨道:“余小仙和岳菱儿也就罢了,甜姐儿可惜了。” 旁人没听懂梁冰冰的意思,阿愁却是懂的。那余小仙和岳菱儿去年曾来过京城,甜姐儿却是从来没来过的,偏今年因着议亲的事,叫她没能参加这一年的选拔。 一个梳头老娘听了,便对梁冰冰笑道:“这有什么可惜的,等过个几年,生了孩子,她就又能出来了。” “诶!”另一个梳头娘子推了那人一把,笑道:“你这是咒她呢!她议亲的那家若能养活她,她以后就只需要忙着一家老小就好了,哪还用得着她再出来做工。” 梁冰冰撇着嘴道:“我就不懂了,女人干嘛非要靠男人养着……” 那梁冰冰的母亲梁娘子是行会里的老人儿,虽然今年她没有进京来参赛,可行会里来参赛的那些老人儿们都是跟梁娘子有交情的,且也都知道梁冰冰跟她母亲闹僵了的事儿。从广陵城一路过来,这些自认为是看着梁冰冰长大的梳头娘子们,可没少充着个长辈的模样教训她。偏那船上人多嘴杂,叫梁冰冰一时不好顶回去,这是找着机会发泄了。 果然,见某人要张嘴接话,梁冰冰颇有气势地一挥手,止住那人的话头道:“别又说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若我们的一切都是为了长大嫁人,那么我们当初干嘛那么费心巴力地辛苦学手艺?不如就乖乖呆在家里等着嫁人好了!” 阿愁不由斜眼看向梁冰冰——这算是女权思想的启蒙吗? 只听梁冰冰又道:“何况我看男人也未必就靠得住。比如我二姐夫,挣的那点工钱还不够他喝顿酒的,害得我二姐管了家里还得管家外,整天累个半死。何苦来哉!” 她的话顿时引起另一个梳头娘子的共鸣,拍着手应和道:“是呢!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偏偏家里男人撑不起来,也只能我们自己撑起来了,不然怎么办呢?总不能看着家里几个小崽子都饿死啊!” 能在这个以“男主外女主内”为主旋律的社会里成为一名“职业妇女”,这些梳头娘子们没一个不是因为家里男人养不起家室,或者家里没男人的。这话题顿时引得众梳头娘子们一阵同仇敌忾,纷纷抱怨着家里男人不顶事。 默默忍了一路的梁冰冰听着这些抱怨,顿时就得意了起来,笑道:“看看,我就说嫁人是吃亏的事嘛!我原也不指望别人养我,可我也不想白养着别人。如今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那我干嘛还要嫁人?我又不是那贱驴子,非要给自己背上一个卸不下来的磨不可。” 这话,顿时噎得那些群情激愤的梳头娘子们一阵无语。 阿愁则忍不住扭头闷笑起来——原来梁冰冰不仅是个女权主义者,竟还是个不婚主义者。 梁冰冰的话,也只噎了那些梳头娘子们一下而已。略停顿了一息,便有人很快反应了过来,笑骂道:“什么话!女孩子哪有不嫁人的道理?你不嫁人,将来等你老了,谁给你养老送终?等你躺在病床上,连个给你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 梁冰冰一撇嘴,冷笑道:“大不了就让我病死在床上呗!如今我才十五岁,就算我四十五岁的时候死了,将来还有三十年好活。这三十年里,我原只要顾着自己就好,可若是嫁了人,我就得为那人洗衣做饭,养儿育女。若遇到个知好歹的也还罢了,若遇到个不知好歹的,挨打受骂不说,我一样还得出去做工。为了三十年后的一杯水,叫我白替人做三十年的苦工,我可不是个傻子嘛!” 阿愁忍不住就给笑出声儿来了。 那几位年长的梳头娘子则被梁冰冰这话激得一阵青筋暴跳,纷纷一人一句地教训着梁冰冰。 这场面,不由就叫阿愁联想起前世电视剧里那些逼婚的家长们来。 她那里看得热闹,那几位“家长”却在批判不动那油盐不进的梁冰冰后,忽然把枪口转向那看着就好欺负的阿愁和林巧儿,指着她们道:“你们可别学她那泼皮样儿!她那是猪油蒙了心,整个儿已经不知好歹了。”又强调道:“女人家终究是要嫁人的,不然将来都进不了祖坟!” 林巧儿假装羞涩地低头不语。 阿愁心里则是一阵腹诽。其实她早想好了,她这一辈子也不打算嫁人了。且不说她是不指望这一世再遇到另一个秦川,就算遇到了秦川本人,她也不想再嫁给他了。如果当年她能早些悔悟,就没有第二个十年里的痛苦了。如果秦川不是正好出现在那个关键的时候,她也不会有第三个十年里的挣扎。如今好不容易一事毕,换了另一世,她也该换种活法才是,可不能再那么没出息地限在那些男男女女情情爱爱的事里出不来。 她看看避开锋芒的林巧儿,再看看一脸巴望的梁冰冰,想了想,到底没有学林巧儿明哲保身,只笑道:“嫁人什么的,总要心甘情愿才好。俗话不是说,‘物中主人意,才是好东西’吗?就像几位大娘,不过嘴里说着嫌弃罢了,若真个儿嫌弃了,家里也不是如今这样了。” 却是把那几位梳头娘子堵得一阵哑口无言。 梁冰冰见了,不由冲着阿愁一阵挤眉弄眼。 许是那几位梳头娘子眼见着没办法在这个话题上讨到好处,便各自岔开了话题。 等众人不再盯着自己了,梁冰冰依旧有些不太服气,靠在阿愁肩上低声嘀咕道:“我嫁不嫁人,关她们什么事!” 阿愁横她一眼,道:“你既然知道不管她们的事,你还搭她们的腔做甚?” 梁冰冰又撇嘴了,道:“我听不惯!” 阿愁道:“你怎么知道她们不是故意激你的呢?你是跟她们分辨,于她们看来,不定是拿你当乐子呢。” 第98节 梁冰冰一听就默了。 阿愁又道:“我知道你性子直,可有些事,自己心里明白就好了,何必非要让别人也都认同你。” 梁冰冰立时不服地瞪她一眼,看看一旁跟其他梳头娘子说笑着的林巧儿道:“你想我成为她那样八面玲珑的人?” 阿愁道:“她那样也没什么不好。谁不愿意自己被人喜欢呢?” “我就不喜欢她!”梁冰冰翻着白眼道:“她有什么好的?待人都没个真心的时候,偏别人都看不透!” 阿愁抬了抬眉,悄声道:“谁告诉你别人都看不透的?不过是你好我好,大家维持着个面子情罢了。不相干的人,是好是坏,最多也不过是跟别人提起来的一个话题罢了,谁还真个儿把别人的好坏放在心里。你就是太较真了,往后谁再拿这话题激你,你不理她也就是了。” 梁冰冰看看她,忽地一阵沉默,半晌才道:“其实你也是个较真的人。” 阿愁不由又抬了一下眉。 梁冰冰道:“以前我觉得,你是看什么都很透彻,所以才把什么事情都不往心里放。如今我倒觉得,你是太容易较真,所以才不敢把什么事情都往心里放的。” 阿愁一呆,不由又看着梁冰冰抬起了眉。 梁冰冰闷声一笑,抬手按在她的眉上,道:“你还是别学小郎吧。小郎那样抬着一边的眉,怎么看怎么好看,偏你这么一抬,倒成了个八字眉了。” 说话间,马车忽地一震,似乎进了个什么地方。 阿愁和梁冰冰将头凑到车窗处往外看去,只见她们这马车正缓缓停在一个宽敞的庭院里。在她们那马车的前后,已经停了一溜的车马。几个看着就衣着体面的管事,正在那里吆五喝六地指挥着一群仆役往车下卸着行李,又有几个穿着粗绸衣衫的老娘,在引领着岳娘子等人下车。 “这里该就是我们大王在京城的王府了吧。” 看着一个同样穿着粗绸衣衫的老娘向着她们这辆马车走来,梁冰冰带着一脸的敬畏,在阿愁耳旁低声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冇,写得不满意,要重写……没存稿的悲哀…… 第一百一十八章·两小无猜 阿愁和梁冰冰等人下车时,那个迎过来的管事老娘已经走到了岳娘子等人的面前。 她抬着下巴看人的气派, 叫不知内情的人见了, 只怕要当她是这府邸里的主母了。 就只听她冷着声音问道:“你们当中谁是管事的?” 岳娘子忙上前一步, 敛袖恭敬地应了声:“我。” 管事老娘的视线越过鼻尖扫了扫岳娘子, 又问清她的姓氏后,却是扭过头去,着重把阿愁等三个年轻的小梳头娘子一阵上下打量。 阿愁等人不由就被她那怪异的眼神看得心里一阵发毛。 正茫然间,就听那管事老娘又问道:“你们,谁是阿愁?” 阿愁怔了怔, 正待要学着岳娘子上前一步,就听得一个声音忽然插-进来笑道:“陈大娘要找我家阿愁做甚?” 阿愁又是一怔,抬头向声音来处看去, 就只见李穆身边的大丫鬟兰儿带着两个小丫鬟站在岳娘子等人的身后。 兰儿并没有在看阿愁, 她正挑着一侧唇角,含笑看着那个管事老娘。 刚才还吆五喝六的管事老娘, 这会儿那脸色忽然就僵硬起来。她后退一步,讪讪笑道:“也……没什么。就是听说这些梳头娘子当中有个叫这名字的,一时好奇, 就想……看看。” “那看过之后呢?”兰儿笑眯眯地道。 那管事老娘的脸色变了变, 却依旧维持着一张笑脸,道:“看过之后, 自然是照着大总管的指示,安排她们在下人院里住下。” “这样呀,”兰儿拖着腔调应着。她的声音里带着笑, 偏一双眼里却是冷冷的,“那倒是我来得正巧了,”她道,“阿愁原是我们小郎的人,倒不必住什么下人院了。正好,我这就把她带走吧,也省得陈大娘替阿愁操心了。” 说着,她一边叫着“阿愁”,一边笑眯眯地转过头去。可当她的眼扫过并肩站着的那三个小梳头娘时,兰儿的一双眼顿时瞪大了一圈。 三个年轻的梳头娘子,却是没一个是她记忆里那个笑起来就只剩下两道细细月牙儿的小眯缝眼。 也亏得兰儿一边扭头一边叫着“阿愁”,阿愁听到自己的名字后,本能地动了一下,倒是一下子就叫兰儿确定了三人里谁才是阿愁。 当下,她狠劲儿按下心底的震惊,只不着痕迹地盯着阿愁的脸,嘴里却假装没事人儿一般,笑眯眯地对着阿愁又道:“来吧。两年不见,小郎有许多话要问你呢。” 梁冰冰等人都是知道阿愁在替李穆“打工”的,便纷纷扭头看向阿愁。 阿愁则早也想到了进京后肯定会有这么一场会晤的。虽说她和李穆各占了花间集一半的股份,可说到底,花间集大半都是李穆在经营着,她最多只是个研发人员而已。所以每一季拿到比上一季更丰厚的分红时,本来脸皮就不怎么厚的阿愁就更有些心虚手软了——以前李穆是不在广陵城的,如今她了进京,怎么着也该向“董事长”汇报一下她的工作,表示她没白拿那分红不是? 于是她二话不说,将她怀里抱着的妆盒交给梁冰冰,转身就跟着兰儿走了。 阿愁以为她只是去汇报个工作,很快就能回来的,所以才把她的妆盒交给梁冰冰替她拿着。她却是不知道,她这里才跟着兰儿走开,原本跟在兰儿身后的两个小丫鬟便上前来,从梁冰冰的手里又拿回了她的妆盒,且还问着梁冰冰等人她的行李所在…… 兰儿一边领着阿愁出了车马院,一边时不时扭头盯着阿愁的脸看个不休,直看得阿愁心里又是一阵后悔,便红着脸道:“姐姐快别看了,都怪梁冰冰,她拿我练手呢。” 兰儿早不记得梁冰冰是谁了,只指着阿愁的眼睛道:“这是怎么弄出来的?赶明儿也帮我弄个。” 兰儿虽是双眼皮,却是双丹凤吊梢眼,看人时总有一种凶相,以至于她对自己的眼型一直很不满意,“要不是你这个头儿都没怎么变,我差点都不敢认了呢。”她又道。 阿愁立时抗议道:“谁说我个头没变的?我长了一寸呢!” 这却是阿愁刻骨之痛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幼年时受的搓磨,叫她如今虽然十四岁了,个头却只有外面十二三岁小姑娘那般高。 想着李穆幼年时多病,明明体质基础还不如她,偏如今倒跟吃了撑衣杆般长得那么高,阿愁心里顿时就是一阵不平衡。 阿愁原想问问那个管事老娘是怎么回事的,可她才刚提了个头,便叫兰儿拿话岔开了,只说了句“回头再说”,便拉着阿愁亲热地问着她这两年来的遭遇,又说了一会儿她和香草在京城的经历,再问了问珑珠和她的孩子,却是从头到尾都没提过李穆一个字。 阿愁便知道,只怕是这王府里不太平,才叫兰儿说话这么谨慎了。 从兰儿那里,阿愁得知,如今广陵王府留在京城的四个小郎君都住在王府里。十四郎君李稷住东二院,二十三郎君李和住西二院,二十六郎君李程住东三院,排行最小的李穆则住在西三院里。 等兰儿带着阿愁进到西三院里,香草迎出来,看到阿愁时,也跟兰儿一样的很是震惊了一番。 此时周围已经没有了闲杂人等,香草和兰儿便围着阿愁一阵赞叹,道:“果然是满师的梳头娘子了,这妆容做的,都跟换了张脸似的。” 阿愁忙笑道:“这不是我做的,是跟我同来的梁冰冰做的,她拿我练手呢,偏还不许我卸了妆。” 香草道:“这么好看的妆容,卸了做甚?”又拉着阿愁进屋,笑道:“只冲着这变脸一般的妆容,今年肯定也不会再输了。” 阿愁忙笑着谦虚道:“这也说不定呢……” 三人闲聊了一会儿,兰儿便又说起车马院里的那个管事老娘来,冷哼道:“我过去的时候差点就着了那边的道。那边让人缠住我,想把阿愁半道给截走呢。也幸亏我及时反应了过来,才没叫他们得逞。” 见阿愁眨着眼睛看着她俩,兰儿又道:“才刚在外头不好说话,刚才想截你的那个姓陈的婆娘,是跟那边走得近的。” 她抬手指了指东南的方向。阿愁立时便知道,她指的是那十四郎了。 “截我做甚?”阿愁笑道。 兰儿道:“如今花间集成了皇商,正受人追捧着。且我们铺子里那许多新鲜东西都是外头没有的。外头人都在打听,是什么人弄出来的那些东西。可别人不知道,广陵城里却是没人不知道是你在替我们小郎做事的。那边自然就更是知道了。截下你,你想还能有什么好事?” 香草忙推了她一把,道:“看把阿愁吓着。”又对阿愁道:“不过,你是要小心些……” 正说着,外头两个小丫鬟领着个小厮进来了,却原来是送阿愁的妆盒和行李过来的。 阿愁看着自己的行李不由就是一呆。她以为她是来汇报工作的,却没想到,竟还给留宿了…… “这……”她指着自己的行李,抬头看向香草和兰儿。 香草则接着刚才的话题道:“所以小郎才把你接进西三院里住着,就是怕你遭人黑手呢。” 好吧,阿愁真有点吓着了。 “可、可我只是个梳头娘子罢了……”她讷讷道。 “可你也是花间集最大的机秘。” 忽然,李穆的声音在门外应道。 听着李穆的声音,香草和兰儿赶紧过去打起帘子,将李穆迎进厅上。 李穆进来时,阿愁看着他那大红箭袖衣裳,还有额间勒着的那条缀着一粒东珠的抹额,却是不由得再次联想到了那位宝二爷。 直到李穆向前走了几步,脱离门口的阴影处,看着他那狭长的脸型,这种联想才烟消云散。 书里的宝二爷是一张圆脸,李穆却是一张瘦长的狐狸脸。宝二爷生得唇红齿白,李穆却似乎是因为幼年时的体弱,虽然肌肤白皙,眉眼如墨,那抹唇色却是淡淡的一抹粉……人家宝二爷怎么看怎么是个漂亮宝宝,如今的李穆看上去,却怎么也用不到“宝宝”二字,是个半大的少年了呢…… 阿愁呆呆盯着李穆看时,李穆也在看着她。 和在岸边看到她变了模样时的不爽不同,这会儿李穆想的却是“女为悦己者容”这句话。想着她这般打扮,肯定是专门给他看的,他哪还有什么不痛快的地方。于是他笑弯起眼眸,指着她的妆容道:“这就是你这两年鼓捣的东西?” 不知怎的,阿愁忽地红了脸。她垂下眼,扭着手指讷讷道:“我、我原没打算这样见人的,总扭不过梁冰冰那倔脾气。” 和香草不同,李穆倒是知道梁冰冰的——不仅从他那暗地里的渠道,也从阿愁信里的闲谈中知道的。 他笑道:“你总说梁冰冰胆子大,这妆容还成啊,没什么出格的地方。”却是仿佛他一开始时,并没有因为这个妆容而恼怒过一般。 可阿愁还记得他头一眼看到她时,那越抬越高的眉呢。于是她不怎么信任地看了李穆一眼。 那边,香草已经命人将阿愁的行李送去专门给她预备的房里,又看了李穆一眼,替她家小郎对阿愁表功道:“小郎特特给你拨了个单独的套间,且照着老规矩,你那里不许人随便进出,你且安心住下吧。” 这“安心”二字,却是叫阿愁的思绪又回到“危险”二字上来了。 见她的眼忽然瞪大了一些,李穆岂能不知道她的所想,便道:“你放心,我会护着你的。” 阿愁默了默,到底有些不太相信她能有什么危险,便问着李穆道:“我就是做了几个小玩意罢了,便是他们拿住我,又能怎样?不说许多东西花间集里早就在卖了,就是还没拿出去卖的,我也早把方子给你了,他们抓我也没用呀。” 李穆也不由一默。 确实如阿愁所说的那样,那些人并不会真动到阿愁。派个管事娘子来拦截阿愁,与其说是要对阿愁不利,倒不如是“打狗看主人”。毕竟,这不是什么黑社会争地盘,也不是什么商人在争市场,便是除掉阿愁,也影响不到那皇嗣之争。李穆之所以故意让香草和兰儿误以为阿愁会有危险,其实归根到底,不过是他要找个合情合理且不惹人怀疑的理由,把阿愁留在身边罢了。 看着阿愁,李穆心里一阵矛盾。他一边想要让她相信,只有他身边才是最安全的,另一方面,却又不想真个儿吓到她。 于是他叹了口气,不自觉地上前一步,伸手抚着阿愁的头顶道:“你放心,我早想好了。等你休息过来,我会带你进宫一趟。等你的名声叫宫里也知道了,那些人就不敢动你了。”顿了顿,又道:“不过,你还是要小心些,若要出门什么的,先跟我说一声,我派人跟着你。” 他的手摸着阿愁的刘海,却是越摸越上瘾,那手竟都不肯拿下来了。 阿愁先还忍着,可等她看到香草和兰儿交换着眼神窃笑时,顿时就忍不住了,却是拨开李穆的手,一边理着刘海一边道:“小郎如今看着倒像个大人了,偏这毛手毛脚的毛病竟一点都没变。” “噗!”兰儿没忍住,干脆笑出声儿来了,也跟着打趣那二人道:“以前小郎就爱跟你那刘海过不去,我原想着,如今你俩都大了,偏小郎这毛病竟还在。” 李穆也笑弯了眼眸,却是故意又在阿愁才刚理好的刘海上揉了一把,道:“谁叫她两年了,也没见长个儿,看着还是个小不点儿。” 阿愁想说,总比你光长个头不长心眼的强。可抬眼处,看到李穆眉眼弯弯的模样,却是忽然就又有些脸上发热了——李穆当她是个孩子,可看着眼前这半大成人的模样,阿愁却发现,她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再把李穆当作当年那个“熊孩子”了。 几人又调笑了几句,香草便问着李穆:“夫人那边可安置妥了?” 因宜嘉夫人当年离京时就没打算过再回京城来,所以她在京城并没有留下宅邸。那陆王妃则在听说宜嘉夫人要进京后,便主动邀请宜嘉夫人住进了王府的客院里。 阿愁如今也是常常出入贵人府邸的。就如当年莫娘子所说的那样,闺房里往往更能听到外头听不到的一些秘密,所以阿愁要比外间知道,其实陆王妃和宜嘉夫人之间并没有外头人以为的那般要好。 偏这一次宜嘉夫人上京城来,陆王妃竟会主动邀请宜嘉夫人住进王府……阿愁原还不明白陆王妃是何用意,直到看到依着礼数也一同去码头接宜嘉夫人的十四郎,她才忽然明白到,陆王妃这是在向宜嘉夫人示好。 陆王妃是没有孩子的。当年因十四郎君的生母立侧妃之事,她早得罪了那吴家。偏如今十四郎君和二十三郎、二十六郎还有二十七郎都被留在了京城。而将来若真叫那十四郎得了势,不用想,陆王妃也能知道自己会落进什么样的处境里。 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便是陆王妃一向看不上宜嘉夫人的出身,这会儿权衡起利弊来,她肯定是宁愿支持二十七郎或者二十三郎,哪怕是那外强中干的二十六郎,也总比将来叫那吴氏因着十四郎骑到她的头上强。也因此,陆王妃才于忽然间和宜嘉夫人亲密了起来。 李穆道:“晚间有接风宴,我就让姨母先去休息了。”说到这里,又扭头对阿愁道:“你也劳累了一路,先去歇着吧。不过晚上你别睡,我有话要跟你说呢。” 第99节 阿愁还没接话,兰儿就打趣着他俩道:“果真是两小无猜……”却是话没说完,就被香草当头敲了一记爆栗。 李穆却对香草呵呵笑道:“你打她作甚?她又没说错。”话毕,扭头看向阿愁。 阿愁眨了眨眼,假装全无反应,却又敏感地感觉到耳根正在发烧——跟个雪团儿般的熊孩子“两小无猜”也就罢了,那是真正的两小无猜。可跟这假模假样的“宝二爷”两小无猜……怎么听怎么不对味儿。 她又不是林黛玉! 第一百一十九章·接风 当李穆跟阿愁说,已经替她安排好住宿时, 阿愁还以为她大概会跟在夫人府里一样, 住在李穆那主院所附属的某个偏院里。 直到李穆被人叫走前, 吩咐香草和兰儿带她下去休息, 可兰儿转眼竟带着她进了主院的东厢,阿愁才吃惊地发现,李穆竟安排她在这主院里住下了…… 那兰儿和香草早在夫人府里就已经跟阿愁厮混得极熟了,加上阿愁虽然生理年纪小,心理年龄却是比她们都要成熟。且她为人低调, 性情随和,见识也不俗,最妙的是还不爱多话, 当年在广陵城时兰儿她们几个私下里就常常将她当个心灵垃圾桶, 如今他乡遇故知,被京城这窄逼的环境压抑得够呛的兰儿立时就对着阿愁一阵不客气地吐槽。 兰儿一边利落地帮阿愁收拾着她那有数的几件衣裳行李, 一边喋喋不休地抱怨着。 “你也看到了,小郎的院子也就只这么一点点大,偏你那里要紧的东西多, 不好任你在那下人院里跟人挤着, 小郎也是没法子,只能让出书房给你暂住着……” 虽然京城的王府也是照着亲王的规制所建, 可除了前面的几大主建筑之外,后面的内宅庭院,则远不能跟广陵城的亲王府相提并论。李穆如今所住的这个院子, 那占地面积甚至都没有周家小楼大。 “京城居,大不易。”阿愁不免感慨了一句。 这话顿时引得兰儿一阵应和,愤愤道:“可不!当初刚来时,我跟香草守夜时连个进退的地方都没有。后来也亏得小郎体恤,只说他如今大了,不需要人守夜了,不然我俩也只能整宿在小郎屋外的桌上趴着了。” 又抱怨着她和香草的住处道:“当初我和香草没被提上来之前,也都是吃过苦头的,也跟别人合住过一屋,可如今我们那屋,一屋子里挤四个人也就罢了,剩下的地方竟连只衣箱都放不下…… “还有这里的鬼天气!热起来能热死个人,冷起来又能冷死个人。你看今儿这天热的,你能信如今已经进了九月吗?等晚上你就知道了,二更以前,整个儿都还在夏天,热得人都睡不着。可过了二更天后,立马就进了秋天,盖床薄被又得嫌凉。说起来,还是咱们广陵城好,夏天再热也就那样,冬天里的雪能堆到脚面就已经吓死个人了……” 香草挑帘子进来时,就只见阿愁站在窗边的书案前摆弄着她的妆盒。兰儿一边时不时问一句她从妆盒里拿出来的那些瓶瓶罐罐有什么用途,一边还不间断的抱怨着,她不由就笑了,对阿愁道:“她可算逮着个人听她抱怨了。那些车轱辘话,我耳朵里头都快听出茧子来了。” 又抱怨着兰儿,“你抱怨就能抱怨好了?” 兰儿翻着眼笑道:“至少把话说了,我心里舒服多了。”又道,“我就不信你没一点抱怨!” 果然,香草也是有话要抱怨的。不过,比起只抱怨吃住用度不便的兰儿来,香草的抱怨则更多的是针对这府的人事。 “别的也罢了,只这府里的下人,我看就没几个是老实的。一个个表面看着没什么,底下却是盘根错节,都搞不清谁的背后到底站着谁,一个不小心就得遭人算计了去。也亏得我们小郎是个撑得住的,这两年有小郎护着,我们几个也才没吃什么大亏。可就是这样,平常的小苦头也从没断过。” 又告诫着阿愁:“在这院里还罢了,出了这院门,你行事说话可都得注意了,千万别叫人拿到什么错处。” 这些话,顿时就叫阿愁一阵吃惊。虽然她早知道夺嗣之事的危险,可一来李穆早说过他志不在此;二来,许也是他给她的信里总满盈着一种轻快的笔调,加上她得到的消息也都在说着李穆在京城如何得意,竟叫她真个儿以为李穆这两年过得如何顺风顺水了。 直到听着两个丫鬟的抱怨,阿愁才于忽然间意识到,李穆信里的轻描淡写,真的只是“轻描淡写”了…… 见阿愁微拧着眉,香草忙又笑道:“跟你说这些,不是要吓唬你,只是提醒你注意着些。如今府里没人不知道你是我们小郎的人,我只怕别人不敢直接找上小郎,倒找了你的麻烦。往后你要出去,随便拉着我俩谁都好,就是千万别落了单。” 又笑道:“行了,我猜自你上了船后,只怕就再没好好沐浴过吧?洗澡水我已经给你备好了,赶紧的,可别等水凉了。” 阿愁忙笑着应了声“有劳”,便坐在妆盒前卸起妆来。 兰儿和香草跟阿愁都是差不多大的年纪,正是爱美的时候,见她卸妆,顿时就忘了之前的种种抱怨,纷纷看着她如何将那样几乎叫人认不出的脸,重新整回阿愁的模样。 一阵感慨后,三人便说笑着,带着阿愁进了西耳室的浴室。 那西耳室并不大,似乎是个专用的沐浴间。地面为青石铺就,沿墙处放着一张楠竹贵妃榻,如今那竹榻上已经放好了备用的衣裳棉巾等物。不大的房屋中间,是一只几乎及到阿愁胸口高度的大浴桶。此时那浴桶里正水雾弥漫。浴桶上方则横着一块木板,上面放着一些瓶瓶罐罐,应该是沐浴用的香膏之类的物什。 阿愁正打量着那些瓶瓶罐罐,香草和兰儿却忽然都冲她伸过手来,却是一个要解她的衣裳,一个要解她的裙子。 阿愁吓了一跳,赶紧按住衣带,回头看着二人窘道:“我、我自己来就好。” 香草一愣,这才反应过来,阿愁是不惯这种待遇的,忙笑着解释道:“小郎说了,那花间集全靠了你才有如今的局面,说你劳苦功高,叫我们好生侍候你呢。” 阿愁听了,脑海里不由浮现出某大爷被两姐妹“好生侍候着”的场景,顿时更窘了。 兰儿见她红了脸,立时来了兴致,故意挽着衣袖道:“是呢,我跟香草可是专门学过这擦背捏骨的手艺的,偏如今小郎大了,不许我俩近身侍候,倒叫这门手艺荒废了。来来来,如今好不容易来了一个你,且让我们姐妹俩好好疼一疼你吧!”说着,伸手就要来捉阿愁。 阿愁忙围着那浴桶逃开兰儿的魔爪,一边连连求饶。二人打闹了一会儿,才在香草的阻拦下罢了手。兰儿却还故意瞄着阿愁那尚未有动静的胸口,坏笑道:“真不知道你有什么好害羞的,这一马平川,又没个看头,整个儿一枚还没结熟的僵果子!” 阿愁脸上一红,却是伸手就在兰儿那初现玲珑的胸前摸了一把,笑道:“这里倒是熟了。” 兰儿再没想到那人前一贯维持着个小大人模样的阿愁也会有这样的一面,顿时呆了。直到看到阿愁嘻笑着躲到香草身后,她这才反应过来,忙胀红着脸便要伸手去挠阿愁。 香草被她俩当磨盘般夹在中间一阵推搡。那兰儿向来是个厉害的,这还是香草头一次见她吃这么个亏,顿时一阵哈哈大笑,对兰儿道了句:“活该,谁叫你先惹她的。”又隔开兰儿和阿愁,道:“行了行了,再闹下去,水可真凉了。”然后指点了阿愁那浴桶上的瓶瓶罐罐的作用,这才拉着兰儿出去了。 而,被兰儿那么一闹,却是叫阿愁忘了一件挺重要的事…… 坐进那直埋至肩下的热水里,将头靠在浴桶的边缘处,阿愁舒服得差点忍不住呻-吟出声。自穿越过来后,这还是她头一次有机会泡澡。虽然照着她的财力,她倒也不是负担不起那烧水的柴钱,可平民百姓过日子,都习惯了一个钱掰作两瓣花,便是她想奢侈一回,莫娘子那里也要问上一句“要做甚”了。 且,她又没有李穆那等好命,随时有人侍候着,她要泡澡,不说事前得烧许多水,又得一次次地打水,只光想着泡完后还得倒水善后刷浴桶……阿愁就觉得,那澡泡也是白泡了。 果然享受这种事,不到一定的地位是享受不起的。 阿愁这般散漫着思绪时,却是忽然一个激灵,猛地从浴桶里坐直了身子,瞪大一双眼警惕地看向四周。 直到这时她才忽然反应过来一件事——显然,凭着香草和兰儿的身份地位,是享受不到浴室这种东西的。 且,这浴室还是在李穆的院子里…… 就是说,十有八-九,这是李穆专用的浴室了! 念头及此,阿愁险些直接从水里弹跳出去。 她、她她她…… 她瞪着自己身处其中的浴桶。 她……用的这个浴桶……不会是李穆用的浴桶吧?! 顿时,阿愁浑身一抖——膈应着了! 便是那小子如今愈发出落得人模狗样,只要一想到她居然跟个男的同用一个浴桶……这简直是变相的共浴有木有!!! 长这么大,她除了跟她老公一起洗过澡(呃,干的还不是洗澡的事儿)之外,她可再没跟人有过这样的暧昧…… 这般想着,阿愁只觉得浑身都要长虫了。亏得她于慌乱中忽然又反应了过来。既然是香草和兰儿带她过来的,以那两个人的职业水准,怎么也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就是说,十有八-九是李穆亲口吩咐让她用他的浴室的。 而,就算李穆那么吩咐了,香草兰儿也再不可能说是让她用小郎的浴桶的…… 思及于此,白白被吓出一身毛汗的阿愁顿时松了一口气。只是,那轻松泡澡的心情,却是再回不来了。 匆匆洗浴完毕,阿愁擦着湿漉漉的长发出来,见兰儿和香草都坐在廊下,一边做着针线一边说着话,便靠过去,讷讷道:“我、才想起来。这浴室看着……像是小郎用的。” 兰儿嘿嘿一笑,道:“你才知道呀!”说着,放下手里的针线,从阿愁手里抽过那棉巾子,又将阿愁按在她原先坐着的椅子上,动手替阿愁擦起头发来。 香草也笑道:“这是小郎特为厚待你的呢。小郎说了,如今你是花间集的财神爷,他要好生供着你。” 又略敛了神色,压低声音对阿愁道:“这京城水深,处处都要用钱铺路。虽然那宝镜和玻璃都是我们小郎弄出来的,可那东西到底是交上去了,盯着的人也多,我们小郎也不好怎么动作。小郎名下如今也只有这花间集了,亏得你是个有真本事的,这几年帮花间集挣了不少钱,不然小郎在京城还不知道要怎么艰难呢。” 阿愁一默。香草不知道,她却是知道的。李穆那人狡兔三窟,明明除了花间集之外,他还有其他许多生财的渠道。不过她转念就想到,看来花间集是李穆用来摆在明面上打掩护的。 她自是不会去拆穿李穆的伪装,只道:“广陵城里都在说,小郎在京城如何要风得雨,我还真当他在京城如何自在呢。” “自在?!”兰儿一撇嘴,也压低声音道:“你也算得是小郎的心腹了,告诉你也无妨。其实不仅我俩想回去,小郎也不想留下呢。可又有什么法子呢?上头一天不松口,我们也只能陪着那些人陷在这里一天……” “兰儿!”香草立时低喝了一声。 兰儿翻眼看看那一向谨慎过头的香草,道:“放心,我知道分寸。这不是阿愁刚来,得叫她心里有数嘛。”又凑到阿愁耳旁小声道:“这院里也不是什么清静的地方,除了我们几个你早认得的老人儿,其他人你谁也别信。小郎说了,除掉老鼠还会再来蟑螂,所以都没动那些人呢。” 交待完这些话,她这才扬声叫来院里的小丫鬟去清理浴室。 直到看到一个小丫鬟又招来两个健壮的小厮,将阿愁用过的浴桶给抬了出去,重新将一个錾金包铜的奢华大浴桶抬进那浴室里,阿愁这才彻底地松了口气。 *·*·* 阿愁在西三院里洗个了澡,卸了妆容,又换了衣裳后,便由兰儿领着她去和岳娘子等人汇合了。 许是她妆前妆后的模样变化太大了,兰儿再领着她走在王府内院里时,路上遇到的下人们似乎都把她当作是兰儿的跟班了,竟都没一个人多看她一眼。 兰儿对于这样效果很是满意,便悄悄跟阿愁说笑道:“这样也好,下次你再出门还那样打扮起来,别人也就不知道你真长什么模样了。” 因兰儿也不知道王府大总管把那些梳头娘子安排在了什么地方,等问了人才知道,原来竟被安排在一个极偏远的小院里。 阿愁跟着兰儿在下人院这边左拐又右弯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岳娘子等人所住的院子。 许是因为她们是大王亲自邀请来的客人,即便地位低下,即便王府里面住房紧张,大总管依旧专门给她们拨了一个院子。虽然这院子极小,一共也只三间屋而已。便是阿愁不住在这里,十一个人一起住着依旧很是拥挤。 见有兰儿在,岳娘子便颇为王府着想的给阿愁解释道:“大总管考虑得周详,知道我们几个身上都担着差使,是要常常出门的。这院子虽然偏了些,却紧临着一个通外街的小角门,以后我们出入也能更方便些。”又对阿愁道:“今儿王府里会替我们办个接风宴,你虽不住在这里,可也一定要参加的。” 阿愁听了,忙敛袖应了下来。 兰儿见她一时不会回去,便笑着说:“那起更时我再来接你。” 阿愁答应着,正要送兰儿出去,听说她回来的梁冰冰跑了过来。 见阿愁头发还微湿着,梁冰冰便知道她是沐浴过了,顿时就红了眼,满腔嫉妒地道:“还是你抱了个大粗腿的好!我们都只能匆匆擦上一把而已。”又揪着领口一阵抱怨京城的天气。 当初在夫人府时,兰儿和梁冰冰不曾有过什么交集,自然不知道这梁冰冰天生就是这么一张臭嘴。她原就跟阿愁交好,如今阿愁又得小郎重用,她就更把阿愁当自己人了。听到梁冰冰这不友善的话,她顿时觉得她家阿愁被人欺负了,便颇为不善地盯了那梁冰冰一眼。 梁冰冰是极自我的一个人,从来就不会去在意别人拿什么样的眼神看她,便是她注意到了兰儿眼里的敌意,她也给直接无视了。 倒是阿愁,不愿意兰儿误会了梁冰冰,便笑着打圆场道:“我那个妆容就是她给做的。怎么样,她很厉害吧?” 她这话,却是立时就叫兰儿觉得,她家小阿愁也忒忠厚善良了!也难怪她家小郎总也不放心她,总要把人圈在眼前了。若是就这么放任不管,这孩子迟早要被人给生吞了! 只是,她到底也要给阿愁一点面子的,便不咸不淡地对着梁冰冰点了个头后就走了。 *·*·* 虽说她们这些梳头娘子地位低下,可她们好歹都是大王亲自开口邀请来的客人。便是她们没那资格跟宜嘉夫人比肩同席,照着礼仪规矩,王府里也不好怠慢了她们。所以大总管便命人在她们暂住的这个院子里给她们办了一桌酒,又派了几个在内院当差的体面娘子出面作陪。至于大总管本人…… 不好意思,府里还另办着一桌接风宴呢。那位贵客可不是这些小梳头娘子可以相比的,大总管自然得先顾着那一头。 宜嘉夫人的接风宴,自然不会像梳头娘子这边,只随意在她们所住的那个小院里安一桌酒席也就完了。那可是要打开宴会厅,摆起四碗八碟十二素荤,再下帖子请陪客的正式酒宴。 而作为宜嘉夫人的干儿子兼亲外甥,李穆自然得挑起大梁来。便是他心里记挂着阿愁,这会儿也不是时候。所以,直到厅上快要开宴了,他抽空回西三院去换衣裳时,才知道阿愁那里也有一场接风宴。 李穆听了,眉头微拧了起来,便吩咐兰儿早早去把人接回来,省得出什么纰漏,然后才带着狸奴去了宴会厅。 兰儿哪里知道李穆的那点小心思,见他说得慎重,还真当有人要对阿愁不利了,且她也担心“老实的阿愁”会被人欺负,虽然原已经说好了等起了更后她再去接人的,可到底没能熬到那个时候,酉正才刚过了二刻,她就出现在梳头娘子们所住的那个小院门口了。 王府向来好个脸面,虽然没人真把这些梳头娘子们当一回事,给她们置办的接风宴上,那些菜肴酒水倒也肯下个本钱的。虽没有宴会厅上那些鲍鱼瑶柱,鸡鸭鱼肉倒也一样不缺。特别是那些适合女人家喝的各色甜酒水。 阿愁自穿越过来之后就没碰过酒,如今喝着那甜甜的金桂酒,便误以为这是前世那没个什么度的桂花酒酿了。偏旁边还有个一向就馋酒的梁冰冰,二人便如喝水般左一杯又一杯地喝了起来。 正喝到得趣处,见兰儿来了,阿愁便呵呵笑着拉过兰儿来给她敬酒。 兰儿看看一旁已经有些东倒西歪的梁冰冰,又拿起那酒杯尝了尝,不禁一挑眉,道:“这酒后劲可足着呢。你喝了多少?” 阿愁稳稳地举着那酒杯笑道:“没事,只是酒酿而已,我酒量好着呢。” 第100节 可惜她忘了,酒量好的那人是秋阳,可不是如今的小阿愁。 等阿愁跟个放学的小学生那样,晃着她跟兰儿紧紧拉在一起的手,并肩进到李穆的院子里,那正在廊下替李穆预备着醒酒汤的香草见了,忙站起来笑道:“你们回来了。” 阿愁把她那双细细的眯缝眼儿眯成两道可爱的月牙儿,笑意盈盈地应道:“回来了。”又歪头问着香草:“香草姐姐在做什么呢?” 那模样,那眼神,那举止投足,全没有一丝儿不正常的地方。只除了兰儿一直牢牢盯着阿愁看的表情忒古怪了一点。 香草正要答话,忽然看到兰儿那奇怪的脸色,不由有种不太妙的预感,忙问着兰儿道:“怎么了?” 阿愁立时抬头接话应道:“没什么,就是兰儿姐姐说我喝醉了。可其实我就只吃了那么一点点酒酿而已。”说着,她还以拇指掐着小指尖比划了一个“一点点”的定义范围,却是忽地一皱眉头,正色道:“忘吃元宵了。” 若不是这前后两句话怎么也搭不到一处去,若不是她一脸认真地抬脚去踩离她至少还有三步远的台阶,只怕任是谁也看不出来,她这是喝醉了。 也亏得兰儿时刻注意着她的动作,见她险些自己绊倒自己,便忙一把扶稳了她。抬头见香草呈着一脸惊愕状,兰儿苦笑道:“别看了,就是你想的那样。” 再没想到,阿愁喝多了的时候竟跟她家小郎一模一样,看举止像个极清醒之人,只除了说话时有些前言不搭后语罢了。 “只望就这一点像吧,”将人弄回东厢,看着床上已经闭上眼陷入梦乡的阿愁,香草忧愁道:“若她喝醉后也跟小郎一样能折腾,那可就麻烦了。” 兰儿撇撇嘴,很没个风范地双手叉腰道:“这算什么麻烦。若是小郎在前头也喝多了,两人一起折腾,那才是大-麻烦呢!” 第一百二十章·醉话 以前珑珠就总说兰儿有乌鸦嘴的天分, 常常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结果这一回竟也叫她说中了, 她家小郎也喝多了。 宜嘉夫人的接风宴, 自是不会像梳头娘子们的接风宴那样,席上仅几个管事娘子作陪。得知宜嘉夫人进京,京里的各方势力总难免会有这样那样的一些猜测和臆想。于是乎,不管有没有接到王府的请帖, 凡是知道宜嘉夫人今儿进京的, 几乎都跑来做了那不速之客。 而,虽然人人都知道,这种场合下, 只怕就是把人灌醉了, 也难以打听到什么真正重要的消息,可这却并不妨碍人人依旧还是想要试上一试。于是, 宴上自是一阵觥筹交错。 作为宜嘉夫人的亲外甥,替宜嘉夫人挡酒也就是李穆义不容辞的责任了。即便他一直悄悄留着量,也架不住群狼的围攻, 渐渐便现出了颓势。 宜嘉夫人见状,便充着个长辈的模样, 硬是命人把李穆给送了回去。 虽然李穆留着量,一来今儿过来给宜嘉夫人敬酒攀交情的人有点多, 二来他自己也是因为身旁有宜嘉夫人看顾着,一时降低了警觉,便果然喝得比往常略多了一些。这会儿他便还不是十成醉, 到底也有了七八分了。 等他喝了醒酒汤,坐在一旁等酒劲过去,他才知道,他这院里还有另一个醉鬼。 李穆过去看阿愁时,阿愁正睡得香甜。 带着八分醉意的李穆伸手戳了戳阿愁的脸,见她像赶苍蝇一样拍开他的手,他也不恼,只笑嘻嘻地抓住阿愁的手,对那沉睡中的阿愁咕哝道:“阳阳,快别睡了,起来,我有话跟你说呢。” 亏得阿愁睡死了,竟什么都没听到。兰儿和香草见他连名字都喊错了,便都知道他这回是真醉了,忙上前来,好说歹说地将他劝了出去。 李穆也不知道是清醒着还是糊涂着,扭头问香草:“给她喝过醒酒汤了吗?” 香草忙应了一声,“已经喝过了。” “那她怎么还醉着?”李穆不满地咕哝着,转身又要回东厢去。 香草和兰儿对视一眼,忙再次拦下他,一个陪笑道:“阿愁才刚睡着呢。”另一个则道:“她一路车马劳顿,小郎多体谅些吧。” 李穆听了,站在东厢门口歪头想了一会儿,一本正经地点头道:“嗯,听人劝,吃饱饭。我得学会退一步,不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又要惹恼她了。” 香草和兰儿自是不懂他话里的意思,只相互交换了一个哭笑不得的眼神。 虽然她们家小郎跟阿愁一样,醉了时也维持着个清醒的模样,但比起醉倒后就蒙头大睡的阿愁来,一醉倒就不肯安生,一会儿一个主意的李穆就难搞定多了。 二人又是哄又是劝地将李穆从东厢门前带开,然后又灌了李穆一肚子的解酒汤,再让狸奴拖着李穆去洗了个澡,等出来时,李穆果然比刚回来时清醒了许多。 此时前头的接风宴也散了,宜嘉夫人不放心李穆,便亲自过来看了一遍。 这会儿李穆的酒劲已经退去了一些,倒也能装个没事人儿一般,稳稳妥妥地向着宜嘉夫人行礼问安,且二人还认真讨论了一回明儿宜嘉夫人要去后宫觐见的事。 李穆离开广陵城时,还是个不被允许喝酒的小小少年,如今他已经十五了,宜嘉夫人也不知道他的酒量到底如何,见他谈吐正常,只当之前他是装醉,且第二天一早她就得进宫去,便吩咐香草和兰儿好生侍候着,然后就走了。 宜嘉夫人这里才刚一走,李穆那清醒的模样立时就不见了。只见他晃了晃身子,就这么就势倒在身后的罗汉床上,抬起一只手臂盖在眼睛上,口齿不太清晰地道:“再给我弄些醒酒汤去,今儿真有点过量了。” 香草应着出去,兰儿则上前劝着他道:“小郎不如回床上睡去。” 李穆摇了摇头,依旧将手臂横在眼前,道:“我歇会儿,还要再去看看阿愁呢……” 提到阿愁,他似清醒了一些,放下手臂,问着兰儿道:“阿愁怎么会醉了?谁灌她的?” 兰儿无奈笑道:“她自己贪杯的。” 李穆皱了皱眉,应了句“这就好”,便又将手臂盖在了眼上。 兰儿知道她是劝不动李穆的,便准备回里屋去给李穆拿床薄被出来。她才刚走到里屋门边,忽然就听得外屋门上挂着的帘子一响。 她以为是香草回来了,正要回头去看香草,就听得躺在罗汉床上的李穆又道:“阿愁那里谁看着呢。” 兰儿只好先回头看向李穆,正要答话,就听得那进来之人不高兴地道:“我干嘛要人看着我。” 兰儿和李穆都吃了一惊,却是一个抬头一个回头。 就只见阿愁一只手撩着那湘妃竹帘,一只手扶着门框。不说她的双颊正透着酒醉的嫣红,一双不大的眸子也比平常更加黑亮水润,只那如风吹杨柳般不自觉晃动着的身躯,就能叫人知道,这孩子明显是还在醉着! 兰儿见状,赶紧要过去扶,不想李穆抢在他的前头,光着脚从那罗汉床上跳下来,也是带着踉跄,扑到阿愁的面前,一把拉住阿愁的手。 二人手拉着手,站在门帘下方互相对视着,然后同时嘿嘿傻笑了两声,就这么勾肩搭背、跌跌撞撞地重新回到罗汉床边。 兰儿赶紧又要来扶,却叫李穆一把将她推开了,嘴里还嘟囔着,“别碰她。” 那醉醺醺的二人来到罗汉床前,却是谁都没注意到,床前还有个宽宽的脚榻。于是,两个醉鬼就这么都被脚榻绊了一下。 兰儿忍不住“哎呦”了一声,再次想要上前,却到底晚了一步。 显见着阿愁醉的程度更深一些,被脚榻绊住时,李穆只是晃了晃,阿愁却是腿一软,便这么顺势跪倒在了脚榻上。 偏李穆虽然自己没倒,被阿愁那么带了一下,他也掌握不住平衡了,于是就这么直直地扑到了阿愁的背上。 阿愁原正撑着手臂想要爬起来,被他这么突然一压,整个人都趴在了脚榻上,一边哼哼着拿肩去顶李穆。 李穆却仿佛得了趣味一般,趴在阿愁的背上一阵呵呵傻笑。 兰儿见了不禁一阵好笑,又不好任这二人那样趴着,便要来拉那二人。 她拉李穆时,李穆倒也没反抗,只顺着她的力道站了起来。可当她又去拉阿愁时,李穆却是不高兴了,跟挥苍蝇般拍开兰儿的手,嘴里依旧嘟囔着什么“叫你别碰她”,一边用力将阿愁拉了起来。 偏阿愁人小体轻,他用的力道大了,便这么将阿愁拉得直直撞进他的怀里,倒把他自己撞了个趔趄。 也亏得兰儿就在近前,及时扶住这两个醉鬼。 那李穆却是一点儿也不感念兰儿的帮忙,一边护食一般将阿愁抱在怀里,一边如轰什么小鸡小鸭般冲着兰儿挥舞着手臂,嘴里还嚷嚷着:“去去去,走远些……” 兰儿早知道她家小郎醉后的难缠,也不去忤逆他,只咬唇闷笑着后退开,一边小心地看顾着这两个醉鬼。 见她退开,李穆这才安心了,然后扶着阿愁的肩让她在脚榻上站稳了,又一本正经地替她理了衣裳,掸了裙摆,最后蹲下去替阿愁脱了鞋…… 整个过程中,阿愁一直涣散着眼神,茫然看着那围着自己打转的李穆。 其间,兰儿几次想要插手,都被李穆不客气地一巴掌给拍开了。 脱掉阿愁的鞋后,李穆仿佛跟完成了一项什么艰巨的任务一般,带着胜利的喜悦,抬头看着阿愁。 阿愁却依旧那么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似连人都没能认出来一般。 李穆嘿嘿一笑,拉着她一同在罗汉床边上坐下,又歪头看了她一会儿,笑眯眯地道:“你喝醉了。” 阿愁迷离着双眼看看他,又看看四周,一时有点搞不清自己在哪里。 她记得她原在东厢里睡得好好的,后来好像听到谁在外头说着“小郎喝醉了”,她忽然就记起李穆好像交待过,要她等他回来的话。然后她又记起,她应该要找老板汇报工作的。 作为一个好员工,自然不能等老板来找自己,她得主动去找老板才行。于是乎,阿愁就这么晕乎乎地爬了起来。 她从东厢里出来时,香草正好在东耳室里熬着解酒汤。东厢门口倒是守着个小丫鬟的,只是那丫鬟似乎不怎么机灵,见她出来,一时也不知她要去哪里,竟都没拦她。等发现阿愁是要往小郎的卧室里闯时,小丫鬟再想来拦却已经来不及了。 这会儿阿愁听到李穆批评她喝醉了,她抬眼看向李穆,见他怎么看怎么不像个醉酒之人,心里立马就认定了他只是在假装清醒而已。 而要论起伪装来,阿愁自认为自己才是个中高手。以醉酒之人不可理喻之思维,她立时就起了好胜之心。 于是,阿愁猛地一直腰,又用力瞪大眼,貌似很清醒地回了李穆一句:“你才喝醉了呢!” 那一刻,那清明的模样,叫一旁守着两只醉鬼的兰儿看了,还真就有些怀疑她之前的醉态是装出来的了。 李穆则一本正经地给她讲起道理来,“你看,喝醉的人都不肯承认自己喝醉了,是吧?你不承认,那就说明你是真醉了。” 有道理。兰儿心想。 阿愁似乎也觉得这话很有道理,便歪头问着李穆:“我醉了?” “嗯,你醉了。”李穆认真地点着头。 于是阿愁也学着他很是认真地点了点头,然后再问李穆:“那你呢?醉了没?” 李穆给她一个傻乎乎的笑脸,点头道:“我也醉了。” “哦。”阿愁应了一声,沉默了一下,却是忽然抬手指住李穆,哈哈笑道:“看看,连你自己都承认你醉了,自然是你比我醉得厉害。” 这话……好像更有道理。兰儿心里暗道。可转念就闷笑起来——俩醉鬼的醉话,她居然也跟着想什么有道理没道理的,真是连她也醉了! 偏罗汉床边的二人谁也不觉得自己这是醉话。李穆自前世起就是个不肯服输的禀性,此时自然也不肯认输,便伸手捉住阿愁那根几乎戳上他眼睛的手指,道:“怎么可能!明明是你醉得更厉害。看,这是一。我认得,你可认得?” 他是直接伸手以五根手指包裹住阿愁的那一根手指的。阿愁盯着他握成拳状的手指看了好半晌,却是鄙夷地一撇嘴,道:“这明明就是个零,哪来的一!” “明明就是一!”李穆摇着她那根被他五根手指牢牢包裹着的手指争辩道。 阿愁也捉住他的手腕,学着他的模样,摇了摇他那握成拳状的手,道:“看,这明明就是个零!”又从他的掌心里抽回自己的手指,掰着手指数给李穆看:“你看,这是一,这是二,这是三……” 她做着三的手势时,是拿拇指扣着小指尖的。李穆见了,皱眉道:“不对,应该这样。”说着,便掰开她扣在小指尖上的拇指,又掰弯了她的食指,晃着她的手道:“看到没?这才是三。” 阿愁看了看,嘿嘿笑道:“你骗傻子呢,这明明是ok,”又摇着他那依旧被她另一只手握着的手腕笑道:“看看,都醉成这样了,竟还不肯承认。” 李穆也呵呵笑道:“看看,你醉了不是?咱大唐哪来的ok,又不是在……”他忽地拧了眉,一时想不起来秦川和秋阳生活的那个年代属哪个朝代了。 阿愁等了一会儿,见他忽然没了下文,便把脸凑到李穆的脸前,问道:“不是什么?” 想到那个回不去的年代,想到秋阳最后的决绝,李穆蓦地只觉得一阵委屈,“你竟敢抛弃我!” 他猛然松开阿愁的手,伸手捧住她的脸,原正沸腾着的怒气,却在看到她那双如孩童般纯净的乌黑眼眸后,瞬间便如那阳光下的水雾一般,消失无踪了。 “我都快忘了你长什么样儿了。”他捧着她的脸,喃喃说着,又拿指尖碰了碰她那虽然不长,却极黑极浓的眼睫,“可我一直记着呢,不管你变成什么人,我知道我肯定能找到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阿愁傻笑着摇了摇头——可见她是真醉了,这会儿竟一点儿也没觉得,她被李穆捧着脸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至于旁观的兰儿……自李穆伸手起,她早悄悄贴到墙边装壁纸去了。一个上等的侍女,自该知道什么时候她是个人,什么时候她又仅只是件不带耳朵眼睛的摆设…… 那捧着阿愁的脸的李穆,全当室内只他和阿愁两个一般,对着阿愁自信满满地宣称道:“因为你是我的!你到哪儿都是我的!” 他的宣告,却只引来阿愁的一阵嘿嘿傻笑。她抬手抓住他的手腕,口齿略有些不清地道:“你这家伙真奇怪。” “哪儿奇怪了?” 第101节 “哪儿都奇怪。”阿愁道,“你知道吗?一开始的时候,我以为你是把我当芭比娃娃了,直到后来你有能用到我的地方,我才觉得,我大概不是个玩具。不过,你当时到底看中我什么了?我长得又不好看,也不是个好玩伴,你到底看中我什么了?”说着,还好奇地向着李穆伸了伸头。 李穆低头看着手心里的那张脸,心头忽地激跳起来。他忽然很想低头以唇去碰一碰这个人,可隐约又觉得若他真这么做,可能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危险。于是他克制住了那股欲念,却到底没能忍得住,将她那张脸拉得离自己更近了一些,直到他的额能碰到她的额。 “你到现在还不知道吗?”他喃喃道:“之前我不说,是以为你知道,直到你说你要走,我才想起来,我好像从来没说过,我喜欢你呀。” “咣”的一声,不知哪里传来一声响。 阿愁茫然转动眼珠。就只见声音响动处,兰儿惊慌地看看她,再看看李穆,然后便装着个没事人儿一般,挑着帘子窜进了内室里。 李穆却很不满意阿愁的走神,便硬是转过她的脸来,喝道:“你又这样了!” “哪样?”阿愁不解。 “又来了。”李穆不高兴道。 “又来哪样了?”阿愁也不高兴了,便伸手要去拨开他依旧捧着她脸的手。 李穆却更加用力地捧住了她的脸,道:“我问了问题,就是想要知道答案的,偏偏你就是不说。你不说,我哪里知道你是怎么想的?猜错了,你又怨我猜不中你的心思。我做错了的地方,其实你只要纠正我就好了,那样我下次才不会犯同样的错,可你宁愿自己忍着也不肯告诉我,直到我发现我做的不是你想要的,我才知道我没做对。你说说你,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有又什么话不能明着跟我说的?干嘛非要我去猜?都老夫老妻的了,你还怕我笑话你怎的?” “咣啷”,不知哪里又传来一声响动。 阿愁再次被牵引了注意力,扭头看向外间的门帘,便恰好看到香草急急避出去的一角裙摆,以及一只在地板上滴溜乱转的瓷碗。 那瓷碗转了两圈,被门槛挡住了去路,就那么乖乖停了下来。 阿愁正颇感兴趣地盯着那瓷碗,李穆的手则再一次将她的脸拨转了回来,道:“过去的事也就罢了,以后的事,我们要重新立个规矩。” “嗯?”阿愁眼神迷离地看着他。她觉得李穆的话她每个字都懂,可连在一起,怎么她就不懂了呢? 见她一脸茫然,李穆便皱了眉,松开一只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道:“我说,我们要重新立个规矩。” “什么?”阿愁聚起那有些涣散的眼神,表示自己正认真听着。 “第一,你我之间不许有隐瞒。”李穆道,“你怎么想的,你就要怎么告诉我,不要怕我生气。你知道的,我在你面前永远就是只纸老虎……” 这“纸老虎”三个字,不由就逗得阿愁“咯咯”笑了起来,却是笑得李穆有些恼了,便用力一收手,将阿愁牢牢锁进怀里,还故意用力勒了勒她,然后不满道:“你也忒瘦了,我得养肥你。” “我又不是猪。”被他揽在怀里,阿愁不自在地动了动,脑海里虽觉得似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这会儿闻着他身上跟自己身上一样的沐浴香精的味道,以及这怀抱给她的某种难以言明的熟悉感,竟令她一点儿也不想动弹。 “你就是猪!明明长着颗聪明的脑袋,偏总爱装笨。结果装着装着,人就真笨了。还死心眼儿,爱认死理儿,我生气的时候说的气话你都当个真的听,我说真话的时候你倒当个耳旁风了。对不相干的人客客气气也就罢了,你跟我竟也这么装着!高兴不高兴的,你都藏着掖着,什么都叫我去猜,猜错了又生气……” 阿愁的眼神不由微微晃动了起来。李穆的话,在她混沌着的大脑里摇晃着,虽然她不太能够理解,却不由地被那些话勾起前世的记忆来,叫她忆起前世那个把所有的心事都藏着掖着,怕被人发现弱点的自己…… “你说过了,”她对着李穆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嘿嘿傻笑道:“你醉了,在说车轱辘话呢,这些话你已经说过一遍了。” 许是因为他的脸紧贴着她的脸,叫她看不清的缘故,忽然间,她竟想不起来,这个正对她说着话的人,到底是谁了。脑海里,来回闪现着两张脸,明明是没有一点儿相似之处的脸,在混沌中忽然就这么融合了,叫她竟一时分辨不出到底谁是谁了。 “真是怪了,”她抬手摸着他的脸,抵着他的额头喃喃抱怨道:“明明你俩长得一点都不像,怎么我总觉得你俩那么像呢?”说着,她又伸手摸了摸他那勒扣在她肋间的手指,道:“连抱着我的时候,手放的位置都是一样的呢。” 李穆一怔,心头忽地升起一阵警觉。虽然他醉了,却依旧牢牢记着什么话能说什么话又不能说的。比如,他就记得很清楚,他在阿愁面前,是有个天大的秘密必需要守着的…… 他走神间,就只见阿愁低头拨弄着他勒在她腰间的手,喃喃又道:“其实你只要温柔一点,不要总是仗着我喜欢你就指使我,还吓唬我,我也不至于不敢告诉你我的想法了。” 蓦地,李穆浑身一震,然后便只觉得胸口一涩。他忽地收紧手臂,将脸埋在她的头发里,半晌才闷闷地道了句:“对不起。” 这会儿,他俩都坐在罗汉榻上。阿愁到现在也没怎么长个儿,李穆却明显比两年前要高了有半个头。他这么抱着她时,竟仿佛能将她整个人都淹没在他的怀里一般。 他想,他真的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抱过她了呢。然后他就记起来了,那果然已经很久了,久到都已经过了一世了。 就如香草和兰儿所说的那样,京城水深。自头一回被人灌醉后,李穆就知道,和前世一样,他没办法一直保证自己永远不被人灌醉,但他能照着前世在秦家所受的训练那样,给自己建立起一道警戒线——有些词,是禁忌词。不管他如何醉死,只要那些字眼一被触动,便是触动了警铃。便如这“过了一世”四个字。 思绪触及到这几个禁忌的字眼,心理暗示顿时起了作用。李穆脑海里最后残存的一点酒意,便这么彻底地消退了下去。 于是,他无比清晰地感觉到此刻正被他抱在怀里的那个人,感觉到她此刻的温驯,以及……面对阿愁时,因他不自觉地放松而泄漏出去的那些醉言醉语…… 顿时,他下意识里更加用力收紧了手臂,脑海里则在飞速地回忆着刚才的那些醉话。 想到他好像有一两次露出了马脚,他心头不由一沉。 他微微松开一些怀抱,低头悄悄看向阿愁。 就只见阿愁闭着眼靠在他的胸前,竟似已经睡着了一般。 “阿愁?”他轻声叫道。 “嗯……” 阿愁呢喃应着,显然已经半迷糊了。 “阿愁啊……” 他叹息着,心里不禁一阵愁肠百结。刚才他跟她约法三章时,头一条提的就是彼此不能有秘密,偏偏转眼就叫她发现他瞒着她这么大一个秘密……若她又生气了,狠了心肠再不肯理他,他该怎么办呢? 在他的愁肠百结中,阿愁只迷迷糊糊地又应了一声:“嗯?” 他无奈了:“阿愁……” “说呀!”阿愁有些恼了,抬起眼,瞪着他抱怨道:“不是说有话要问我的吗?还特特要我等你回来。我等得困死了,你倒是说呀!” 若不是她的眼神整个都是涣散的,只听着她这伶俐的口齿,就再没一个人会怀疑,她这会儿其实已经陷入半昏睡状态了。 她这模样,李穆倒是一点儿都不陌生。 小时候的秋阳极爱赖床,偏偏秋阳奶奶管她管得严,每回叫她起床就跟拉警报一般,若是听不到她清醒的回答,她奶奶就会不依不饶地一声又一声叫着她的名字,直到她完全清醒为止。于是,秋阳便锻炼出了一种绝技——她可以以极清醒的口吻跟她奶奶正常对答着,可其实她整个人都依旧是处于睡眠状态中。 自然,这种状态下跟人对答的话,醒来后的她是一个字也不可能记得的…… 看着她那笼着睡意的眼,李穆忍不住微笑起来。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记忆里秋阳的模样,不知什么时候,竟渐渐变成了如今阿愁的这张脸。 他抬头看了看静谧的室内,然后一低头,将唇贴在阿愁那宽宽的大脑门上。 等他抬起头来,便只见阿愁正大睁着眼,似努力要把那双细眯眼儿给瞪成杏仁状一般,偏眼眸依旧是迷离的,显然还在跟睡意作着斗争。 “睡吧。”李穆温柔一笑,伸手盖在她的眼上。 掌心里,阿愁那短短的睫羽如蝴蝶翅膀般轻颤了一下,就这么顺服地合上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诡计 直到听到外间没了动静, 一直躲在卧室里的兰儿才蹑着手脚走到门边。 她挑开门帘往罗汉床上张望时, 忽然瞥见外间的门帘也是一动, 抬头看去, 就跟也悄悄探头往屋里看来的香草对上了眼。 二人顿时交换了一个要笑不笑的古怪眼神,然后双双往罗汉床上看去。 就只见她们的小郎李穆正横躺在罗汉床上,两条腿挂在罗汉床的边缘处,似已经睡着了。 他的身旁, 阿愁将头枕在李穆的肩窝里, 正蜷成一只猫状,看着似也睡着了。 兰儿和香草隔空打了几个手势,都想让对方当先锋过去看一眼, 可一想到刚才小郎说的那些话, 两个人便谁都不愿意做那出头鸟了。 二人又打了一会儿手语,到底还是兰儿胆子大些, 便从卧室里出来,悄悄向着罗汉床靠了过去。 直到靠近了,兰儿才发现, 阿愁横过李穆肩头的那只手里,似正捏着李穆的一只耳垂;她的另一只手则被李穆握着放在他的腰腹间。而李穆的另一只手, 则盖在阿愁的脸上,那小指尖抵压在阿愁的唇缝间, 看着仿佛正被阿愁吮咬着一般。 这暧昧的场景,顿时刺激得正值青春年少的兰儿一阵脸红心跳。她刚要退开,却是忽然就撞上了身后的人。 兰儿惊得细喘了一声, 立时就被身后的香草捂住了嘴。 香草匆匆看了一眼罗汉床上的俩醉鬼,冲着兰儿又打了个手势,二人便进到卧室里拿了床薄被出来,给罗汉床上那二位盖上,然后相互挤眉弄眼着,悄悄从屋里潜了出去。 出了门,院外那巡夜的更夫正巧打起二更。 兰儿长长吐出一口气,回头看看香草,一脸古怪地道:“真没想到……” 香草也感慨道:“是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二人却是谁都没有明言。 沉默了一会儿,兰儿道:“怎么办?” 香草也沉默一会儿,然后抬头看着兰儿,坚定地一握拳,道:“小郎什么都没说!我们什么都没听到!” 兰儿愣了愣,立时也跟着坚定地一握拳,道:“对,小郎醉了呢!” 顿了顿,却又露出愁容来,道:“阿愁……该怎么办?” 香草沉默了。 贵人府邸不成文的规矩,郎君身边得用之人一向是不允许跟除主母以外的内眷有什么过深交往的。阿愁那样的出身,将来自然不可能是她们的主母。作为一个还没被小郎收房的未来姬妾,香草和兰儿这会儿都不知道以后该以什么态度来对待她了。 兰儿叹了口气,很没个形象地往廊柱旁一蹲,道,“其实我一直觉得,与其成为贵人身边的人,倒不如成为贵人身边得用的人。不是说以色侍人不长久什么的吗?偏阿愁……” 偏阿愁那长相连个“色”字的边儿都挨不上…… 香草也叹了口气。一向注重个仪态的她,竟也难得学着兰儿的模样,往兰儿的身旁一蹲,抱着双膝没吱声儿。 二人盯着中庭里那如水般泻了一地的月光,沉默半晌后,兰儿道:“你说,小郎到底看中她什么了?” 香草想了想,道:“才情吧。” 兰儿这才想起来,阿愁不仅有手艺,还是棵摇钱树。她悚然一惊,看向香草:“你是说……” 香草立时睨她一眼,“那是小郎!” ——言下之意,有钱有权有貌的二十七郎君,有必要为了个小梳头娘子动用美人计吗?! “也……是。”兰儿应着,盯着廊下如水的月光又是一阵出神。半晌,她幽幽又道:“阿愁那人,看着没个什么特别的地方,可我就是觉得,跟她呆在一起特别舒服……”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香草也幽幽叹道。 二人相互对视一眼,顿时都有些明白了,她家小郎到底看中了阿愁哪里。 只是…… 兰儿遗憾道:“今后,只怕我们是再没办法像今儿那样逗着阿愁玩笑了。” 香草忍不住也叹了口气,喃喃道:“身份地位都不一样了呢。” 兰儿想说,做了小郎的屋里人未必就真有什么身份了,可想想便是做了小郎的姬妾,到底也算是成了“人上人”的,阿愁未必就真不愿意,她便把话又咽了回去。 半晌,兰儿动了动有些蹲麻了的腿脚,又回头看看身后静谧的室内,压低声音道:“不是说,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吗?” 香草抱着膝盖道:“早间你不还说什么‘两小无猜’来着?只怕这是早就惦记上了呢。” 二人沉默片刻,兰儿忽然噗嗤一笑,压低声音道:“这才多大年纪,居然说什么‘老夫老妻’……” 顿时,香草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就如周家小楼里的王阿婆所抱怨的那样,虽然如今大唐的民风要比早年间开放了一些,可情情爱爱这种事,对于如香草和兰儿这种年纪的女孩来说,到底仍属禁忌。二人笑着笑着,就莫名替她家小郎脸红了起来,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怎么都不好意思了起来,便不约而同地将脸埋进了臂弯里,却想着想着,忍不住又是一阵压抑的笑—— 再没想到,她家小郎对阿愁居然是动了那样的心思呢! 第102节 *·*·* 李穆醒来时,最先感觉到的,是掌心里似乎正握着个什么东西。 他本能地捏了捏,便听到耳旁有人轻哼了一声,然后那东西便从他的掌心里被人抽走了。 李穆瞬间清醒过来,扭头顺声看去,这才发现,他的身旁正躺着个人。 那人翻了个身,以背对着他。 便是只一个背影,李穆也认了出来,那是阿愁。 瞬间,昨晚的记忆便全都回来了。包括他于半醉半醒之间,跟阿愁说的那些话…… 就在他衡量着,万一阿愁察觉出什么,他要怎么补救时,室内似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李穆皱眉,抬头往那方向看过去,这才发现,原来是见兰儿坐在一张小竹杌子里,正靠着门框在打盹——显然,这丫头是在这里守了他们一夜。 兰儿的头从门框边缘处滑开,一下子惊醒过来。睁开眼时,便正和李穆的眼对上了。 兰儿一个激灵,顿时全然清醒过来,忙不迭地站起身,刚要开口,李穆却冲她摇了摇手,又翻过身去,虚虚覆在阿愁的上方,看了看依旧睡得香甜的阿愁,然后给阿愁拉了拉被角,这才小心翼翼地从罗汉床上滑了下来。 兰儿:“……” 如果说她昨晚多少还抱着一点侥幸心理,以为李穆对阿愁说的那些话只是一时的醉话,那么再看到这一幕,她岂能还不知道,昨晚那些话,怕是李穆的真实心意了…… 而且,显然李穆也没打算瞒下他的那点心思。 查看过阿愁后,李穆悄悄下了罗汉床,又冲着兰儿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便带着兰儿进了里间的卧室。 由兰儿侍候着换了睡衣,李穆悄悄问了昨晚的事,知道阿愁跟他睡在一张床上的事只有她和香草知道后,便淡淡看了兰儿一眼。 不等李穆开口,兰儿立时表了忠心,敛袖道:“小郎放心,不会有话传出去的。”又微蹙了眉,道:“昨儿原是安排青儿守着阿愁的,原当那丫头不错,如今看来也是个靠不住的。” 李穆也微蹙了眉,道:“不可靠的不能用,不用心的也不能用。最近宁愿你跟香草辛苦一下,先顾着阿愁那里吧,我这里原没什么要紧的事……” 他和兰儿在卧室里悄声说着话时,罗汉床上,二人以为依旧沉睡着的阿愁,则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眼。 阿愁躺在那里没敢动,只默默转着眼珠打量着四周。 事实上,她应该比李穆更早醒那么一小会儿。当她感觉到她的手正被人握着时,半梦半醒之间,她还以为她是睡在前世的家里,身旁睡着秦川,而秦川正握着她的手…… 直到她睁开眼,看清那个和她同床共枕的人。 那一刻,阿愁觉得自己似乎抖了一下。 许就是这一抖,惊醒了李穆。 看到李穆那比女孩儿都要长的眼睫轻轻颤动着似要睁开,阿愁本能地闭上眼装睡了。 不得不说,她果然极擅长伪装的,不管是她假装于睡梦里抽回手,还是翻身,李穆是一点儿也没发现,她是在假装着没醒而已。 这会儿看清屋里没人,阿愁这才悄悄吐出一口气,又闭上眼,开始回想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记得她好像是要来找李穆汇报工作的,可李穆似乎醉了,拉着她杂七杂八说了许多话。偏她努力想要回忆那些话时,却只剩下了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 好吧,直到这时她才发现,原来昨晚她也醉了。 比起去回忆李穆跟她说了些什么,阿愁更担心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于是她更加努力地回忆起来,却是就只忆起,她好像在迷迷糊糊当中,曾经把他当作秦川来着……至于她到底有没有说出秦川的名字,或者她到底跟他说了些什么……她还真不怎么记得了。 好像是……曾抱怨秦川什么话来着…… 这般想着时,阿愁脑海里忽然闪过李穆曾说过的几句只言片语。虽然她不太清楚前因后果,显然李穆也把她当作什么人了,正对着她喋喋不休地抱怨着某人不相信他什么什么的…… 然后,她就忆起了他抓着她的手说“喜欢”时,兰儿那精彩纷呈的表情,以及香草慌慌张张逃出去的背影…… 那二人,不会以为小郎说的“喜欢”,是喜欢她吧?! 这般想着,阿愁忽然就是一阵哭笑不得——这下误会大了! 香草和兰儿误会倒也罢了,阿愁觉得,她私下里找那二人解释,也不是解释不开的事。真正麻烦的,是李穆。 李穆那熊孩子,不得不说,看着像个小大人一般,却是没人比阿愁更知道那家伙的小心眼儿了。若这会儿他酒醒了,发现他表错了情……阿愁真不知道那孩子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也许会迁怒于她吧…… 阿愁正想着,她要不要装作醉得什么都不记得了,忽然就听见卧室门口挂着的锦帘被人撩起的声响,以及兰儿那特有的细碎脚步声。 阿愁赶紧放平了呼吸,假装她还在睡着。 眼前有黑影闪过,显然是有人俯身过来察看她的情况。片刻后,有一只手指轻轻抚过她的脸颊,却是激得阿愁后脊梁上蓦地爬过一阵战栗。 好在那只手只那么不规矩了一下,便很快缩了回去。 外间门上挂着的门帘又响了一下,阿愁听到有人在外面压低声音小声回禀道:“洗漱水备好了。” 近在咫尺间,李穆轻轻“嗯”了一声。 那出乎意料之外的距离,吓得阿愁哆嗦了一下。她赶紧装作受到惊扰的样子翻了个身,于是她便感觉到,有人仿佛哄小孩一般,在她身上轻拍了两下,直到她不动了,李穆才站起身来,出了屋子。 直到屋内重又恢复寂静,阿愁才缓缓吐出一口一直憋着的气息,心里不禁一阵疑惑。 显然,刚才摸她脸的,是李穆。刚才把她当个孩子般拍着她的背哄她入睡的,也是李穆。李穆……这是要做什么?! 虽然似乎答案就在眼前,阿愁却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个答案。 她想,肯定还有别的解释的,只是她一时没想到罢了…… 她那么想着,想得太阳穴都抽痛起来了,却依旧没能找到别的解释。 这会儿显然李穆是在沐浴中。不知什么人进来,又进到李穆的卧室里不知干了什么;又有人进来,就近看了看她的动静,然后阿愁便听到兰儿在不远处轻轻笑出声儿来。 香草抱着李穆的衣裳从卧室里出来,见兰儿远远站在罗汉床前的脚榻下方,探头看着罗汉床上的阿愁,便过去拉开她,低喝道:“要死了,看吵醒她!”说着,她也回头看了一眼罗汉床上。 罗汉床上,这会儿阿愁正把自己裹得跟个蚕茧一般,就只留了一点点头发尖尖还露在被子外面。 兰儿任由香草将她拉开,低声闷笑道:“真想想看她醒来后,发现自己睡在小郎的屋里会是个什么表情。” 香草也笑了起来,压低声音道:“我倒更想知道,她记不记得小郎昨晚说喜欢她的那些话呢。” 两个无良的丫头头凑头地一阵窃笑。 兰儿又道:“我原还想着,那许是小郎一时的醉话。才刚侍候小郎更衣时,我故意试了一下,谁知那竟真是小郎的意思呢。” 又给香草传达了李穆的话道:“小郎的意思,如今咱们这院里不太平,叫我俩多照顾着她些呢……” 二人便商量起如何调整分工的事来。 那睡在罗汉床上的阿愁,则深深地犯起愁来——就如那二人所说,便是她醉得什么都不记得了,她又该如何“醒来”?醒来后发现她竟睡在李穆的屋里,她又该如何表现呢?! 照着这个时代里女孩儿的正常行为标准,发现她跟男人同床共枕了一夜,她是不是该哭天抹泪追着李穆要清白?! ——抖个,不要! 那么,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 ——香草和兰儿肯定得觉得,她这脸皮得有多厚才没个反应了…… 所谓“急中生智”,急切中,还真叫阿愁得了个主意。 于是,正悄声讨论着分工的香草和兰儿便看到,阿愁如个幽灵一般,忽然从罗汉床上爬了下来,仿佛没看到她俩一般,就那么飘飘忽忽地直直打从她俩身旁走了过去。 二人愣了愣,对视一眼才反应过来,赶紧跟了上去。 就只见阿愁从李穆的正屋里飘出来,把几个正在中庭里洒扫丫鬟吓了一跳。 几个小丫鬟打一早起就在中庭里忙碌了,李穆那屋里有什么人进出,她们可谓是一目了然,却没想到,她们没看到阿愁进去,倒看到阿愁出来了…… 也亏得阿愁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不像贵人家里那么穷讲究,睡觉时还要换上一身专门的睡衣。昨晚她睡下时,依旧穿着她自己的一套粗布衣衫罢了。这样的衣衫,从款式上看起来,跟出门见客的大衫没什么区别,只下摆不过臀而已。加上阿愁头发又多又长,她习惯于睡时将长发编成辫子,所以她当下的打扮,看着虽然算不上怎么齐整,倒也不能算是衣衫不整的。 几个洒扫丫鬟只好奇地看了阿愁一眼,倒也没怎么多想,便又各自忙各自的去了。 倒是追着阿愁出来的香草和兰儿,吓了这些丫鬟们一跳,只当她俩有什么事要吩咐,一个个忙规规矩矩地站好。 而这时的阿愁,早已经脚不带顿地飘进了东厢。 恰巧此时李穆正好沐浴毕,正从西耳室的浴室里出来。见阿愁“飘”进东厢,又看到一脸惊愕状的香草和兰儿从正屋里追出来,李穆和那二人对了个眼,赶紧都追了过去。 等三人进到东厢里,就只见闭着眼的阿愁已经倒在东厢的床上,正睡得一副人事不醒的模样…… “梦游?!”兰儿忍不住道。 李穆的眼一闪,唇角不由微微挑起。兰儿和香草不知究竟,他却可以百分百肯定,这是阿愁让自己脱困的一个诡计! 于是他上前一步,伸手就捏住了阿愁的鼻子。 第一百二十二章·戴冠 李穆的手一捏上阿愁的鼻子, 阿愁就知道自己的计划失败了。 可做戏得做全套, 哪怕是失败了, 她也不能半途而废。 于是她假装她是被李穆这动静给弄醒的模样, 不耐烦地拍开李穆的手,又把脸埋在枕头上蹭了蹭,这才茫茫然睁开眼,仿佛赫然才发现床头立着的一前二后三个人一般, 猛地撑起手臂, 抽着气道:“怎么……” 顿了一顿,又好像她忽然反应了过来一般,急急问道:“可是出什么事了?!” 不得不说, 她装得可真像。 李穆心头忽地一颤, 忍不住一阵难受起来。 她这模样,蓦地叫他忆起那些他其实并不怎么愿意去回忆的过往, 然后再次深深感觉到,自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渣男。 就如此时兰儿和香草信了阿愁的表演,李穆却本能就知道这是她在假装一般, 其实前世时,有很多时候, 秦川也是知道秋阳是在假装着她接受了他的那些安排。只是,秋阳的顺从于他来说, 是最省事最没有麻烦的结果,他只想着让事情顺着他的心意发展,也就忽略了秋阳心底真正的意愿。 那时候, 他觉得,她既然肯退让,那就表示他的要求不算过分…… 直到变成李穆,他才意识到,从小就没什么安全感的秦川,其实潜意识里是想以这种霸道的方式,来验证秋阳对他的爱而已。 如今隔了一世,自省前尘,李穆才发现,原来从一开始,他俩爱对方的方式就不对。就如当年曾流行一时的一句歌词,秋阳爱他爱得卑微,他爱秋阳爱得懦弱。自卑的秋阳总想以退让方式来换取他更多的关注;而懦弱的他,却选择了以过分的索取来填满他害怕失去她的心慌。两人性格上的弱点,导致了他们在这段感情里,都处于一种极不平衡的状况…… 看着阿愁那闪烁的眼,李穆忽地吸了一口气。沐浴时,他模拟着阿愁醒来后的若干状态,也在脑海里形成了无数的对应策略,可这会儿看到她这假装天下太平的模样,他忽然又觉得,便是叫她知道了他所有的秘密,其实也没什么。就如昨晚他对她所说的那样,与其藏着掖着,他俩之间更应该坦诚相见。 于是他挥手示意兰儿和香草都退下,他则转身在阿愁的床头坐下,扭头看着她道:“昨晚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 阿愁再没想到他会问得这么直接,顿时有些慌乱。 她拉起被子裹住肩头,盘腿坐在被中,犹豫道:“其实……我记得不是很清楚……” “那你记得哪些?”李穆追问。 阿愁看看他,有些不甘心被他以问话压制住,便歪头问着他道:“你呢?你记得多少?” 李穆倒也坦率,道:“我记性一向很好,哪怕我喝醉了。昨晚我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 第103节 阿愁忽地红了脸。因为她仅只记得李穆说的那句“喜欢你”了…… “那个……”她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抚着眉尾,闪着眼眸悄悄从手腕下方偷窥着李穆,一边期期艾艾道:“其实,我真醉糊涂了……不太记得你到底说了些什么……也不记得我说了些什么了……” “我说我喜欢你。”李穆道。 这话顿时惊得阿愁一跳,眼眸不自觉地就和李穆的眼对在了一处。 二人定定看了对方一会儿,阿愁才眨着眼道:“我……其实……隐约记得……你好像说过这么一句话的。不过……好像你这句话是对别人说的吧……”她抱着些许期望道。 “就是对你。”李穆答得很是干脆。 顿时,阿愁的脸又红了。她不自在地垂下眼,心里想着,这算什么事呀!她两辈子加在一起都快四十的人了,居然惹桃花债了——她偷眼看看李穆——还是个长得很正点的小正太…… 不得不说,前世只喜欢过一个人的阿愁,这会儿很有些飘飘然起来。当年,在她还小的时候,她就掉进了秦川的坑里,从此以后,她的世界里满坑满谷就只有秦川一个人,以至于再容不下别人。虽然也不是没人跟她告白过,可那些告白在她听来,都只是一种麻烦,是一种纠缠…… 如今转过一世,一切抹零从来,居然又有人向她告白了,且还是个长得如此漂亮的小美男……不得不说,阿愁那颗隔世少女心,竟忍不住跟着萌动了一下。 被个如此出色的小人儿喜欢着呢……就算她是神女无心,也够她得瑟一阵的不是?! ——好吧,她浅薄了。 阿愁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讷讷道:“这……” 她想,这时候她该说什么?说“万分荣幸”?还是说,“我们年纪都还小”? 不等她开口,李穆倒先说道:“如今我们还小,这件事可以从长计议。有一件事……”他顿了顿,“有件很重要的事,我得告诉你……” 阿愁很是配合地歪头看着他,一副求解的模样。 那模样,忽地就叫李穆想起昨天她靠在他怀里时那绵软柔顺的模样。 顿时,他的嗓子一阵干痒。 他多余地轻咳了两声,再要张嘴时,忽然就听得香草在外头禀道:“夫人派人来问小郎起了没,请小郎过去一同用早膳呢。” 李穆这才发现,这般一拖沓,时辰竟已经不早了。于是他又清了清嗓子,对阿愁道:“这事儿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回头再说吧。” ——好吧,他承认他是在害怕。为稳妥起见,还是等阿愁重新爱上他之后,他再说出他的秘密吧。到时候,他任打任罚便是。 “来,”他对着床上的阿愁伸出手,笑道:“早想让你帮我梳头了,偏你那时候还没满师,我怕我说了会叫你为难。如今可没那个忌讳了。” 当初在夫人府里时,李穆就曾不止一次想过叫阿愁来替他梳个头,可那府里几位姑姑都是极讲规矩之人,几个小梳头娘还没满师前,她们都没资格碰那几位姑姑的头发,又何况是他这么个王府小郎。虽说他可以强求,可事后必定没人会为难他,却难说没人会去为难阿愁。这么一想,他便只得作罢了。 ——瞧,这一世的他,已经懂得替她着想了呢。 李穆颇有些自豪地想着。 阿愁则看着他的手一阵为难,道:“我还没梳洗呢……” 李穆看看她,忽地伸手扯开她裹至肩头的被子,笑道:“你这模样从我那屋里跑出来都没事,如今再出去,肯定更不会有什么事了。” 阿愁:“……” 便是这会儿她身上的便装不是不能见人,这伸手就来拉被子什么的……好歹她是良家妇女,要讲究个名节的! 果然这还是那个唯我独尊惯了的熊孩子,! *·*·* 虽然之前阿愁曾替李穆按摩过头皮,可正式替他梳头戴冠,这却是头一回。 阿愁拿着梳子,站在李穆的身后,盯着镜子里的李穆端详了一会儿,忽然竟不知道该如何下手了。 “怎么了?”李穆的眼从银镜里向她看过来。 目光交汇处,却是不由得阿愁又想起他说“喜欢”时那镇定自若的口吻来。她的耳朵蓦地一热,忙装着个一本正经的模样,撩着他的发丝道:“其实小郎生成这模样……”呸!什么叫“生成这模样”?!“也、也不需要怎么拾掇,越是简单越好呢。” 她假装一脸镇定地扯断她跟李穆在镜子里相交汇的目光,开始稳稳地给李穆通起发来。 什么喜欢的……十四五岁的孩子,正是心性不定的中二期。不定今儿说喜欢,明儿就不喜欢了。虽然这声“喜欢”挺能满足她个人的虚荣,可若要当真,那她就真傻了。 不过……他居然对她说什么“喜欢”呢…… 想当年,她跟秦川十年夫妻,都从来没听他说过这种肉麻的字眼儿呢…… 蓦地,李穆在她手下轻轻琵缩了一下。 阿愁这才发现,走神间,她竟不小心扯到了李穆的发丝。 她忙喃喃道了一个歉,又收敛起心神,一边以手指拢起李穆的头发,一边看着镜子里的李穆解说道:“小郎额头生得好看,这样把头发全都拢上去应该很好看。因要戴冠,上面可以略松一些,这样就不会缀着头皮了,不过这边……” 不等她说完,李穆就打断了她,笑道:“不用告诉我怎么做,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来吧。” 阿愁抿唇笑了笑,便开始认真地替李穆梳起发式来。 男子的发式虽然看着简单,却也可以做得不那么简单。许是因为李穆如今尚且年幼,额头四周的碎发极多。往常遇到这种情况时,别人都是选择头油,阿愁却不怎么喜欢头油那油腻腻的质感,便不怕麻烦地将那些碎发一一拢起,又细细地辫成发辫,一一藏于发间。 她那里忙活时,李穆就一直那么盯着镜子里的阿愁看着,直看得阿愁红了脸,借故拿东西,故意撞歪了镜子的角度,叫他再看不到自己。 李穆看看她,却是不顾他的头发正拢在她的掌心里,竟探身过去,将镜子重又拨回了原位。 阿愁不由就无奈了,盯着镜子里李穆不肯挪开的眼道:“小郎在看什么?” “看你。” 他这简单的两个字,顿时叫阿愁涨红了脸。叫一旁替阿愁递着东西的香草也不由红了脸。 果然香草不是这一对两世为人的厚脸皮可比,她忙随便找了个借口,急急从内室里避了出去。 她才刚出来,就看到兰儿捧着几套衣裳要进去。 香草赶紧拉住她,一边伸手往泛红的脸颊上扇着风,一边咕哝道:“别去。” 兰儿不解,好奇地挑着帘缝往里看了看,见那二人一个乖乖坐着,一个认真站着,也看不出什么不对,便问道:“怎么了?” 香草张了张嘴,忽然发现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说。那二人明明什么都没做,偏偏她夹在中间就是感觉快要尴尬死了。她看看兰儿,心里忽然冒出一股坏水儿来,便松开了手,打着哈哈,借口说要去打水,就匆匆出了门。 兰儿看看她,又不明所以地歪了歪头,便拿着挑好的衣裳进去给李穆过目。 李穆只随意看了一眼,便让兰儿先将衣裳放下了,他则依旧牢牢盯着镜子里阿愁的一举一动。 兰儿向来是个心大的,一开始时还没发现这二人有什么猫腻,直到阿愁被李穆看窘了,再次伸手去推开那镜子,李穆却再次挪回了镜子,且还抬头对阿愁露齿一笑,道:“难怪都说认真的人是最好看的,我就爱看你认真的表情。” 顿时,兰儿知道香草为什么在里间站不住了。她忙也胡乱找了个借口避了出去。 她一出来,就看到香草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顿时,二人扑在一起无声打闹起来,然后又是抱着彼此的胳膊一阵偷偷窃笑。 室内,阿愁也窘到了。她这算是遭遇职场骚扰了吗?! 偏她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来,只得加快了手底下的动作,很快便替李穆编梳好了发髻。 “好了。”她松了口气,故意对着外间大声宣布道。 那兰儿和香草听到,也不好再在外间呆着了,只好挑帘子进来了。 凑近看时,她二人才发现,刚才阿愁编了半天的那些细碎发辫,居然在外面看不出一点痕迹,而明明她没用一点头油,小郎的发式看上去依旧是光可鉴人的模样。 兰儿忍不住就冲着阿愁竖了竖拇指。 李穆也对着镜子看了半晌,道:“没用头油居然发丝也不散。”又扭过头去,一脸感动地看着阿愁道:“你竟记得我不爱用头油!” 阿愁:“……”她能说您老自作多情了吗?! 兰儿拿来了三套备选的衣物,一套玉白色的圆领长袍,一套蓝青色的斜襟大衫,另外一套,便是和昨儿那套宝二爷的大红箭袖装风格颇有些类似的绛红色绣花锦袍。 虽然李穆打扮成宝二爷的模样也挺好看的,阿愁却总觉得他那人不合“宝二爷”的艳丽风情。见他向那套绛红锦袍伸出手去,她忍不住就动了动身躯。 偏李穆眼尖,竟给看到了,便扭头笑道:“你信里不是说过,造型是要做整套的吗?你来替我挑一套吧。” 阿愁眨了一下眼,看看李穆,再看看自己精心梳就的发髻,到底是职业素养战胜了那点谨慎之心,便指着那套玉白长衫道:“要不挑这套?配那只白玉冠,冠上插这支一丈青的青玉簪,看着应该很清爽。” 李穆笑眯眯地应了,又任由阿愁带着香草和兰儿一起上阵,给他配了相应的腰带、香囊、坠角、玉佩、银刀等饰物。 等打扮整齐,李穆往那一人高的穿衣镜前一站,便只见镜子里正亭亭玉立地站着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那浅淡的衣衫映衬着浅淡的唇色,偏反配着一双格外深浓的眉眼,叫人看了忍不住心跳之余,竟莫名又升起一股怜惜之意来…… 自大唐立国之初,国人就偏爱个浓艳之美,李穆这一身素雅,可谓是令人耳目一新,也顿时衬得他这人都更加灵动了三分。 “如何?” 阿愁那么问着时,其实心里是很得意的。因为她极自信地知道,李穆是不可能不满意的。 果然,李穆点头应了声,“很好。” 只是,和他嘴里的赞扬不同的是,他的手却是伸向了腰带…… “这么好看的一身,”李穆叹着气又道:“若是穿出去,只怕我就得回不来了。” 说着,他命兰儿和香草过来替他脱了这身衣衫,却是重又换上那宝二爷般的绛红色富贵装束。 阿愁不禁有些郁闷。 李穆看看她,再拿眼角看看兰儿和香草。此时二人早已经学乖了,见他眼风扫来,立时二话不说就全都知趣退了出去。 李穆则是一转身,伸出爪子飞快地在阿愁的脸上摸了一把,道:“不是你做得不好,是我真不能那样打扮,会被人惦记上的。” 阿愁一愣,却是一下子就忘了她被某人轻薄之事,抬头皱眉看向李穆,等着他进一步的解释。 李穆的解释却有些文不对题目,他笑道:“我是看你好像很想看看我依着你的意思打扮起来是个什么模样,这也算不得是浪费时间。” 阿愁:“……” 不等她找到适合的话来回答,李穆又转了话题,道:“我打算等你那里赛事结束后,留你在京里帮我一阵子。不过这会儿已经没时间跟你细说了,等我回来我们再慢慢说吧。” 说着,却是趁着阿愁怔忡之际,再次伸手在阿愁的脸上摸了一把。 不等阿愁有所反应,他那里已经叫着狸奴的名字,从内室里匆匆走了出去。 隔着半开的窗户,看着李穆的背影渐渐走远,阿愁伸手摸摸脸上被他两次轻薄过的地方,不禁一阵无奈摇头。 ——果然是她太天真了,就算这熊孩子如今长大了,也不过是个到了中二期的熊孩子。 喜欢什么的…… 只怕就跟她在那个年纪时一样,喜欢时喜欢得要死要活,好像非要得到不可。一旦得不到,连杀人未遂这种事都能干得出来……而,事后想想,其实只要时间一长,放手也就放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出去吃酒,一整天,没办法码字了……请假 第一百二十三章·赏赐 作为李穆的门下, 阿愁可以特殊化地不跟“组织”上的人住在一起, 却是不能不参与“组织”上的集体活动。 和香草她们一处吃完早饭后, 阿愁便请兰儿将她又送去了岳娘子她们那里。 第104节 至于李穆, 宣仁皇帝对他们这些子侄辈的教育问题还是极看重的,特特请了一些名师大儒来为他们执教授业。所以,一早,几位小郎便都和宜嘉夫人进宫去了。却是上学的上学, 觐见的觐见。 这些事, 自是和阿愁她们这些梳头娘子们无关,她们都有自己的事要忙活。 阿愁过来时,岳娘子和余娘子正在商议着她们一行人今儿的行程安排。 昨儿她们进京时, 因已经是下午了, 岳娘子便没有派人去总行里报信,今儿却是要一起去报个道的。 因她们这行业的特性, 早间都是生意最忙的时候,岳娘子便决定于巳正过后她们再出门。 这会儿时间还早,一群梳头娘子们便都坐在廊下闲聊起来。从一开始抱怨京城白天晚上气温相差之大, 到担忧家里丈夫儿女吃喝拉撒睡,再到京城总行里那些梳头娘子们的禀性脾气, 最后又悄悄议论了几句刚刚听来的京城各路贵人们的八卦消息。 这般胡吹胡侃了一通后,那些素不相识的贵人们的消息, 很快就被她们所熟知的熟人们的八卦给代替了。比如谁抢了谁家的生意,谁给谁使了绊子,什么人要跟什么人结亲, 什么人又跟什么人结了仇…… 听着娘子们的闲谈,阿愁忽然就生出一层感慨来。 明明生活在同一个府邸里,贵人的那个圈子,和她们梳头娘子的这个圈子,竟是各自生活得全无半点关系。贵人争贵人们的天下,平民忧平民们的日常…… 这么想着,阿愁不由就又想到李穆的那句“喜欢”来。 想着他的那句“喜欢”,阿愁脑海里不由就开起了脑洞。想像着,如果她不是曾经作为秋阳活过一世,如果她仅只是阿愁,如果她和如今一样遇到了李穆,如果她也喜欢李穆,这样天差地别的一对,该有什么样的未来…… ……好吧,想像不出来。 就算她再浪漫,也想像不出来这有着云泥之别的两个人怎么能够站到一处去。且不说二人所受的教育不同,出身不同,相貌还一个天一个地——虽然如今的她拾掇拾掇也能算是个清秀小佳人,却到底是假的,和李穆那张天生妖孽的脸完全不在一个级别…… 总之,就算她拿前世看浪漫小说的劲头来使劲想像,她也想像不出来,这样的阿愁和李穆会有什么样的未来。 阿愁倒不认为自己这是过于现实,实在是…… 怎么说呢? 以前秋阳奶奶总说:什么型号的锅就该配什么型号的盖,如果配错了,外表的不般配还在其次,使用起来更是各种漏气不服帖……就如前世的秋阳和秦川。 随遇而安的秋阳遇上积极进取的秦川,就算被提携着奋进,对于两人来说其实都是一件挺痛苦的事…… 想到随遇而安,阿愁的思绪不禁又是一阵发散。因为她忽然想到,前世的她其实也不能算是随遇而安,只是从一开始,她追求的目标就和秦川不同。也许是男人的天性,秦川总想站在最高处,成为最好的那一个。秋阳却只满足于今天的自己比昨天更好就行了。虽然秦川没有硬性规定她一定要跟他一样,可……跟学霸在一起,如果不能成为学霸,也是很有压力的呀…… 好吧,前世已经结束了,也没什么总结的必要了。今生的她该怎么办呢? 虽然跟李穆分开已经有两年了,阿愁可还记得,那孩子骨子里很有种秦川式的霸道的。他想做什么,就一定要做成的。他说喜欢她,只怕她就没那么容易逃开了…… 若他只是说说那还罢了,若他来真的……难道她还真的入府去给他做姬妾不成?! 看来有些话还是得先说明白了。只是,怎么说……对于一向拙于口舌的她来说,就是个难题了…… 就在阿愁靠在廊柱上,想着她该怎样才能既不惹得那小祖宗翻脸,又能表明她的立场时,梁冰冰忽然在她肩上拍了一记,笑道:“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阿愁吓了一跳,扭头看到梁冰冰和林巧儿一左一右站在她的身后,便也笑了起来,起身道:“是要走了吗?” 梁冰冰摇了摇头,也侧身在栏杆上坐了,道:“雇的车还没来呢。”又看看阿愁,撇着嘴怪笑道:“亏得是你,若你长成巧儿那模样,如今又搬去跟小郎同住,只怕那些人的舌头都能压死你了!” 说着,悄悄指了指身后八卦着的那些妇人们。 一旁的林巧儿顿时红了脸,伸手一推梁冰冰,嗔道:“你打趣阿愁也就罢了,无缘无故带上我作甚?!” 若换作几年前,梁冰冰肯定要不客气地翻旧账来嘲讽林巧儿一番了,如今她到底年纪渐长,便是脾气没变多少,人到底要比年幼时知道收敛了许多,只笑道:“我那是夸你长得好呢。” 阿愁不由抬头看向林巧儿。 因她们这些小梳头娘子常聚在一处,且二人只是面子情罢了,所以阿愁已经很久没仔细打量过林巧儿了,如今这么仔细一看,她却才于忽然间发现,这林巧儿如今已经是个大姑娘的模样了。 且,那眉眼,竟愈发地跟前世的她相像了。 其实要说起来,前世的秋阳也不是什么顶尖的大美女,其相貌只能说是长得中规中矩,不化妆时,叫人看着很舒服而已,偶尔化妆起来,倒也可以充一充美人儿的。 如今的林巧儿也是一样。不化妆时,只是个清秀小佳人,化起妆来,倒可算是个小美人一枚了。所以她的脸上一般都是带着妆的。 倒是阿愁,除了一开始因自我嫌弃,总跟自己那生得过小的眼睛过不去之外,自她折腾出假睫毛后,又在白姑姑那里得了点感悟,如今愈发对于过分的修饰没什么兴趣了。 阿愁打量着林巧儿的妆容时,林巧儿也是偷眼打量着阿愁的妆容。 只见阿愁今儿既没有用到那双眼皮胶去改变她的单眼皮,也不曾用到那麻烦的假睫毛,就只在眉骨下方,用比肤色略深的眼影微微熏染出个眼窝也就罢了手。 偏偏如此简单的处理,竟于无形中令她那双小眼看着更显黑白分明了。而正是这黑白分明,倒意外地叫人只去注意她那眼珠之黑、眼白之清,竟都忽略了她那眼型之小了。 除了眼妆外,阿愁的脸上就再看不出任何一点妆容的痕迹了…… 不得不说,如今的阿愁其实也不需要什么过多的修饰。和才刚从慈幼院里出来的那副难民模样不同,如今的她,被专心做着家庭主妇的莫娘子养得是皮光水滑。那张小脸除了一双眼睛是硬伤外,不管是细腻至看不见毛孔的肌肤,还是那饱满红润的唇色,都可谓是“粉面不敷而白,丹唇不点而朱”的。 加上随着她事业有成,心里对自己愈发有了种清醒的认知和定位,使得如今的她整个人都透着种不一样的气质与气场——那是一种不张扬的从容和淡定。 林巧儿看了,心里不禁一阵泛酸泛苦。 当年因那件事丢了脸面后,林巧儿说不记恨阿愁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可事后她也认真反省了自己,觉得那件事全然是她自己没有处理好,倒是阿愁的处理手段可圈可点。 自小起,林巧儿就知道,人们总会不自觉地偏向弱者,她也最是擅长利用人们这样的心态了。偏那件事里,她一时忘了分寸,倒叫阿愁成了人们眼里的弱者。 那一仗,林巧儿输了。她认输,却并不服输。她一直知道自己最大的优点就是善长借势,善于取长补短,以及性情上的能屈能伸。哪怕她深知她跟阿愁是再也回不去了,可为了阿愁手里层出不穷的新鲜妆容,她也愿意对阿愁表现出她最大的善意。所以她一直跟随着阿愁,以阿愁为榜样,学习着她的长处。 而,虽然阿愁手里常常会翻新出各种新鲜妆容,林巧儿却并不认为这是她自己的本事。虽然林巧儿一直都知道阿愁在替王府的二十七郎君做事,可她也跟广陵城里大多数人一样,并不认为花间集里那些新鲜玩意都是阿愁弄出来的。她和大家一样,都以为那是花间集的老师傅们折腾出来后,由小郎委托给阿愁试用的。她甚至认为,阿愁之所以能做出那么多的新鲜妆容,与其说是靠的阿愁自己的本事,倒不如说是她借了花间集和王府小郎的势罢了。林巧儿认为,便是换作她,凭着花间集出品的那些东西,她也一样干得不比阿愁差。她唯一比阿愁差的,只是机缘而已。只要她也有那样的机缘,她相信,她一定能够超越阿愁……只有超越了阿愁,让自己站在一个让众人始终仰望着她的地方,林巧儿觉得,她才能终将忘记那年在周家小楼里她曾受过的屈辱……以及,当时小郎看向她时,那个仿佛她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般的轻蔑眼神…… 船到码头,当发现二十七郎君的眼出人意料地在她身上多停留了那么一刻,林巧儿心里曾蓦然一动,她以为自己也许有机会能够取代阿愁,直到她忽然看清小郎眼眸里闪过的那道熟悉光芒…… 那道和当年一样的轻蔑眼神,如利刃般,划开了她原以为已经痊愈的伤处,令她一阵无地自容。 林巧儿一直相信她阿娘曾说过的一句话,她认为,只要自己够好,便终有一天也会让别人发现她的美好。可小郎那一眼,却忽然间叫她明白到,自己全然没有自己所以为的那般美好…… 而紧接着,小郎看向阿愁时,那越抬越高的眉,以及这动作下所隐藏的亲昵,顿时又叫林巧儿的心仿佛是在油锅里被人煎炸着一般…… 她一直不明白,比起她的伶俐乖巧,阿愁的为人处事明明可以说是笨拙而沉闷的。却不知为什么,这些年,她身边能跟她说得上话的朋友竟越来越少了,反而是阿愁身边的朋友越来越多……她实在不明白,阿愁到底有哪里比她强,不仅叫小郎对她青眼有加,甚至连一向心高气傲的余小仙和梁冰冰,竟都隐隐有以阿愁马首是瞻之势,且不说阿愁还是她们这一批梳头娘子里头一个登上百名榜的…… 这些事,不禁叫林巧儿有些灰心地觉得,也许她永远都没有赶上阿愁的那一天了…… 甚至连运气,都显然是偏向阿愁的。 就如她们好不容易受大王所邀进驻到王府里,阿愁特特叫二十七郎给接到他那院里这件事来说,她原以为,这一下,一向爱八卦的其他梳头娘子们,怎么也得说两句阿愁的闲话了,偏偏就如梁冰冰所说的那样,因她长成那样,竟叫人连句闲话都没有…… 便是林巧儿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光明磊落之人,这会儿想起她和阿愁之间越来越大的差距,她那心灵上也不由得落下了一大片难以抹去的阴影。 她悄悄咽下一口不平之气,脸上堆起笑来,指着阿愁的眼妆道:“论起眼妆,再没人画得比你更好了。” 阿愁看看她,也笑道:“可要论起唇妆,就是你画得好了。” 二人一阵相互吹捧,直吹得梁冰冰蓦地打了个寒战,抚着手臂站起身道:“你俩先等等,等我走远些你俩再相互吹捧,省得我白白生出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话,顿时叫阿愁和林巧儿两个笑了起来。梁冰冰也跟着笑了起来。 三人正笑着,忽然从院外进来一个面生的老娘。 那老娘见阿愁等三人站在廊下,便上前笑道:“你们是广陵城来的梳头娘子吧?” 不等阿愁等人点头应话,那老娘便一抬手,原来她的身后还跟着几个丫鬟老娘,人人手里都托着个托盘。 那领头的老娘笑道:“我们小郎说,你们来京里是替广陵城争光的,他没什么可以表示的,这些东西权当尽个地主之仪了。” 说着,那些丫鬟老娘一一上前,将手里的托盘放置在廊下的木地板上,又一个个地掀开托盘上盖着的红布,一一退了下去。 此时岳娘子等人也听到了声音,纷纷从屋里迎了出来。 就只见那些托盘里,有吃食,有衣料,竟还有好几个托盘上盘着蛇一般一串串的大钱。 阿愁不由就和梁冰冰、林巧儿对了个眼。 梁冰冰凑到阿愁耳旁小声道:“是你们小郎……” 她话还没说完,岳娘子已经开口问了,“这是……” 那老娘向着岳娘子行了一礼,笑道:“这是我们十四郎君馈赠各位的一点薄礼,”却是一转眼,看着阿愁等三人道:“不知道哪位是阿愁姑娘。” 阿愁一呆,却是立时就被梁冰冰和林巧儿给推了出来。她忙向那老娘行了一礼,道了声:“我是。” 那老娘诧异地看了看她,含笑道:“听说你是你们这一辈小梳头娘子中最出色的一个,”说着,将她手里托着的托盘硬塞到阿愁的手上,笑着又道:“这是小郎特意赏你的。” 等阿愁接住了那托盘,那老娘顺手一揭那托盘上盖着的红布,便只见那托盘上放着的,竟是一整套的镶金嵌宝的首饰。 “这……”阿愁惊住了,赶紧要把那托盘往回塞,连连道:“无功不受禄……” 那老娘却后退一步,含着深意看着阿愁笑道:“你有功呢,大大的功,所以小郎才赏你的。”说着,如风一般,带着那些丫鬟老娘们走得没影儿了。 等人都走了,众梳头娘子们竟是谁也没顾得上小郎赏赐给众人的那些东西,倒是一窝蜂地挤到阿愁的身边,看着她手上那托盘里一整套的首饰一阵评头论足。 林巧儿也被人挤到了托盘旁边,却是看着那些首饰眼神一阵不明闪烁。 梁冰冰那二缺货则直接伸手就从托盘上拿起一只镯子观赏了起来。 阿愁则一脸无措地看向岳娘子和余娘子,希望能从她们那里得到一些指点。 可这些东西是十四郎指定赏给阿愁的,岳娘子自是不能说什么的。余娘子也只是不赞同地摇了摇头,并没有开口。 只有梁冰冰那二货,毫无心理压力地劝着阿愁道:“这是小郎赏你的,又不是你特特跟他要的。一不偷二不抢,干嘛不收?我想要还没人送呢。” 她这句话,顿时惹得众人一阵笑,一本正经惯了的余娘子则是将她一阵好教训。 亏得外头有人来报,说是她们雇的车到了,这才叫梁冰冰逃出生天。 作者有话要说:  星期天出门作客一整天,没时间码字,准备星期一努力补上,结果……过敏了。 眼睛过敏。各种红肿痒痛睁不开也罢了,角膜居然都水肿了……整整做了一天的瞎子,只能闭眼睡觉睡觉睡觉……今天才好些【注:今天是星期二】,好歹不水肿不红痛了,虽然还有点痒…… 第一百二十四章·职业病 阿愁自来是个好奇心重的,不说昨儿从码头到京城的一路上, 她的眼几乎就黏在了车窗上, 如今跟着岳娘子等人去总行里报道,便是十四郎君送的礼叫她心神不宁, 也依旧减不去她爱看街景的心情。 只可惜, 这一次她运气不好, 竟跟余娘子同坐一车。 那余娘子不仅严以律己, 更是严以律人, 哪里肯让阿愁她们没规没矩地凑到车窗边上往外偷瞧, 竟生生看守了她们一路,也没叫阿愁捞着机会往车外看上一眼。 往年广陵行会的人都来得晚, 今年难得赶了个早,梁冰冰还跟阿愁嘀咕着,觉得今年她们应该是到得最早的。谁知等她们到总行会里报了道,这才知道,她们竟不是最早的, 近几年一直压在广陵行会头上的蜀州行会,竟比她们还要早了那么四五天。 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岳娘子在总行会里跟蜀州行会的行首吴娘子相遇时,一个软糯吴音,一个九曲蜀语, 那夹带着地方特色的官话, 声调虽听着入耳,所用的词语却是怎么听怎么有股几欲压抑不住的火气。 好在总行首花娘子是个八面玲珑的,几下散手一推一拉间, 便化解了两位分行行首间紧张的气氛,只打着哈哈说什么接风之语。 于是,一行人便在京城的锦奁会馆里吃了一顿酒席。 有些事,对于土生土长的大唐人来说,那是不需要解释的“公理”,可对于阿愁这么个伪大唐人士来说,看在眼里就是件稀罕事了。 比如,她才知道,大唐所有梳头娘子行会的会馆都叫作“锦奁”。 再比如,京城的总行会兼京城分会的地址,竟也是坐落在崇文坊里的,且京城的崇文坊和广陵城里一样,有着国子监、太学等大唐高等学府。和广陵城一样一样的还有,这文星聚集之所的旁边,竟也是紧临着风花雪月之地——俗称“章台”的教坊驻地,长乐坊。 直到这时阿愁才知道,也不知道是不是当初大唐的那位开国明君太过偷懒,或者他仅只是个强迫症患者,大唐自开国之初起,就早规定好了什么样的城池可以配置什么样的街道,什么样的街道要有什么样的名称、又该有什么样的宽窄,街边设有什么样的坊区,坊区里该有多少数目的人口,以及坊名又该是什么,甚至是什么坊该靠着什么坊,什么坊里又该住着什么行当的人……总之,这一切竟早就规定死了的。 第105节 虽然如今那些规矩早跟坊间的坊墙一样成了个摆设,可这样的规矩其实也是有好处的。比如外地人初到某地,只要知道自己住在哪条街哪个坊,便是迷了路,仅靠着那些耳熟能详的街道坊区名称,也能这么毫无困难地摸回家去。 接风宴上,那些有头有脸的老梳头娘子们,自然不可能跟阿愁她们这些小梳头娘子们坐一桌的。上首的娘子们于觥筹交错间,难免会有一番笑里藏刀的你来我往,坐在下首的阿愁等新人,却只要顾着吃喝闲聊便好。 在阿愁她们这一桌上陪席的,是京城行会里一个也才刚刚满师不到一年的小梳头娘子,姓宋。 小宋娘子虽然看着才十五六岁的年纪,那妇人的发式却表明了,她已经是已婚的身份。 那小宋娘子性情开朗,言语活泼,身上有着种京城人所特有的舒朗大气。面对阿愁的“无知”,小宋娘子自始至终都不曾表露出一点儿嫌弃之意或者鄙夷之色,且还十分热心地给阿愁做着讲解。 闲谈中,得知阿愁在广陵城中住在仁丰里,小宋娘子惊喜笑道:“我娘家也住在仁丰坊。”又笑道,“原来你们广陵城里的仁丰坊被叫作‘仁丰里’呀,听说蜀州那边是被叫作‘仁丰巷’的。” 另一个陪席的娘子正好听到她们的议论声,也插话进来笑道:“我听姑苏的梳头娘子说,她们那里是叫作‘仁丰弄’呢。” 于是,这一桌的梳头娘子们,便就着各地坊名的俗称展开了一番讨论和比较。 和上首那席看不见的刀光剑影不同,下首这一席倒完全是一派其乐融融之景象。 众人热火朝天地议论八卦了一会儿,小宋娘子便又对阿愁笑道:“你许是历年进京参赛的人里年纪最小的一个了。” 梁冰冰噗嗤一笑,端着个酒杯,拿眼斜着阿愁道:“她是不是年纪最小的我不知道,但肯定是最矮的一个!” 却是引得众人都是一阵善意的笑,纷纷问着阿愁的年纪。听说她今年十四岁了,便笑道:“果然不是最小的一个。”又说起去年得了第二的京州那个年仅十三岁的小梳头娘子来。 阿愁原就没什么好胜之心,听说参赛之人中有比自己年纪更小的,不想引人注目的她不仅没觉得不服气,反倒还悄悄松了口气。 只是,有些事,不是她不想就能躲得开的。 众人正闲聊着,那小宋娘子看看上首那一席的大娘子们,忽然一拉阿愁的衣袖,看着那边问阿愁道:“那几位,哪位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阿愁娘子?” 顿时,阿愁愣住了。 自她开业起,因莫娘子歇了业,她便连莫娘子的名字也一同继承了。如今广陵城里的人都称她“莫小娘子”或者“小阿莫”,只有如宜嘉夫人府等几个她常走动的贵人府里的下人们,为表示亲近和尊重,才会称呼她一声“阿愁娘子”。 刚才作着自我介绍时,她向众人介绍了自己姓“莫”,如今席上众人也都称着她“莫小娘子”来着。 这“阿愁娘子”……还“大名鼎鼎”…… 这话从何说起?! 她这里愣神时,梁冰冰已经替她把疑惑问出了口。 直到这时,阿愁等人才知道,原来京里早有风声说,花间集里弄出那么些神奇玩意的幕后供奉,是个名叫“阿愁”的梳头娘子,且这位“阿愁娘子”今年也代表广陵行会来参赛了…… 阿愁不由就和梁冰冰一阵面面相觑。 虽说广陵城的人早就听闻阿愁是李穆的门下,也都知道花间集是李穆名下的产业,可除了曾帮着阿愁一起搞过“研发”的余小仙和甜姐儿,连岳娘子等人都以为,花间集里那些“花里胡哨”的玩意是宜嘉夫人找人弄出来的,阿愁只是受小郎之托最先试用的人…… 林巧儿看看众人,细声细气地笑道:“虽然不知道宋姐姐说的是谁,不过……我们当中,只有阿愁的名字是叫阿愁的。”说着,还指了指阿愁。 顿时,众人的眼都带着惊奇,纷纷看向阿愁。可这一看,众人又都疑惑了。 若阿愁今儿还像她下船那天那样盛装打扮起来,不定人们还能信了那些传言,偏今儿她只略修饰了眉眼而已,脸上连个粉都未施。且那个头看着也是小小的,怎么看怎么一副稚气未脱的模样…… 自以为知道真相的岳娘子呵呵一笑,放下酒杯向众人解惑道:“这事我倒是知道的。只是,只怕这话是哪里传错了。那花间集确实是我们广陵王府的二十七郎所创,不过,那原是小郎一时兴起,又借用了宜嘉夫人手下几个能人才弄起来的。花间集出品的那些胭脂水粉等物,最后总是要经过我们这些人的手,才能知道孰优孰劣。夫人原打算委托我们几个担下这差使的,小郎却看中了阿愁,这才把那试用的差使交给她去办。这原是常情,倒不想这话传到京里竟全都走了样儿。” 余娘子也笑道:“小郎之所以看中阿愁,除了阿愁原是他门下之外,也因那丫头于这一行当里很有些灵性。我原还怕她在根基不牢时用多了那些东西会移了性情,忘了根本。结果这几年看下来,她倒是个稳得住的,且悟性也高。刚才花娘子问及的那几种眼线的用法,就是她最先琢磨出来的……” 说话间,便把话题重又引回到最近坊间所流行的妆容手法上了。 余娘子和岳娘子的话,虽然叫众人都不再怀疑她就是花间集幕后的那个供奉,可只冲着她这般小小年纪就得着王府小郎的重用,这也足够叫人注意到她了。 阿愁偷偷抹了一把汗,忽然发现,她也许是真老了,居然一点儿也不喜欢这种受人瞩目的感觉。她更宁愿暗戳戳地站在阴影里看别人的热闹…… 而,虽说不管是她还是李穆,都没有把她才是那“幕-后黑手”的事当个秘密,可这么特特被人提出来……加上十四郎那无缘无故的重礼,阿愁怎么看怎么觉得如今这情况诡异呢。 这第二顿接风酒,阿愁自然不敢再像前一天那样贪杯了,且也管着梁冰冰没许她贪杯。 酒宴后,岳娘子只说难得进京来一趟,便打算放众梳头娘子们在京城逛个半天。梁冰冰一听就欢呼了一声,邀约着阿愁一起上街去。阿愁却因席间的那些传言、十四郎君的重礼,以及昨天兰儿和香草的告诫,叫她心里有些不安。想着李穆再三交待说他有话要说,偏偏直到现在他俩也没个机会认真谈上一谈,她便一点游兴都没有了。 那余娘子是几乎年年都要进京的,对京城的一切早没了兴致,加上一路车马劳顿,她年纪大了,又是行会里的老人儿,接风宴上难免被多灌了几杯,便不打算去逛街,只想回去睡上一觉。 阿愁听了,便跟着余娘子先回去了。 这一路回去,余娘子倒是没再像来的时候那样管着不许阿愁呆看街景。不过,有余娘子在一旁,阿愁看的就不是街景了,她俩一路看回王府去,一路点评着路边行人们的妆容得失。于是阿愁忽然就发现,和广陵城的女子们偏爱个小家碧玉的风情不同,京城的女子们更偏向于那种大气阔朗的风格。 果然这些年败得不冤呢,这明显就是没能抓准市场的脉络嘛!阿愁如是想着。 *·*·* 因一路车马劳顿,加上昨晚醉了一场,然后又是李穆的那个乌龙,再是今儿接风宴上的传闻,等阿愁回到西三院里,只觉得整个脑袋都是木的。 她硬撑着精神给香草和兰儿说了十四郎君那出人意料的重礼,还没商量出个所以然来,那连连打着哈欠的模样,便叫香草和兰儿看不过去了,纷纷劝着她去睡个午觉。 阿愁也感觉自己实在撑不住了,便依着她二人的话,回屋去睡了个午觉。 她这一觉,睡得够踏实的,直到李穆等人从宫里回来,那二十六郎李程一路咋咋呼呼叫着她的名字进来,她才被吵醒。 两年不见,二十六郎竟还跟当年一样没什么长进,若不是香草和兰儿拦得及时,他就该不管不顾地冲进东厢里来了。 阿愁听到动静,赶紧急急收拾了自己起床,出来时,难免被二十六郎给取笑了一番。 跟在二十六郎身后的二十三郎则一如既往地温文尔雅,笑盈盈地替阿愁解围道:“叫你在船上漂那么大半个月试试!” 阿愁抿唇笑着,帮着香草和兰儿给这三位小郎各自上了茶水,又在一旁坐了,跟三人互叙了一回广陵城里这两年的事。 抬眼看时,阿愁发现,不仅李穆长大了,二十三郎李和如今也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倒是二十六郎李程,看着没怎么变,依旧还是一副淘气小子的模样。 那二十三郎如今已经十六了,身材比两年前拔高足有两三寸,许是他只顾着长个儿了,倒叫一身的肌肉没能跟上,如今看着极瘦极瘦,甚至瘦到了瘦骨嶙峋之感。虽然他的眉眼之间依旧弥散着一股文秀之气,却因他的过瘦,使得他双颊凹陷,看着颇有一种寡淡之相。 阿愁果然是有些职业病的,这般观察着李和时,她的脑海里忍不住就开始想像着,若是由她来替他做造型,她要如何利用衣饰妆容,来改进他如今这样略带病态的体型。 见她总盯着二十三郎看,二十七郎李穆心里忽然就有些不痛快起来,便问着她道:“你老盯着二十三哥看做甚?” 阿愁倒也直爽,笑道:“二十三郎是不是胃口不好?怎么瘦了这么许多?” 如今愈发呈着个浑圆状的二十六郎哈哈笑道:“你别不信,他吃得比我还多,偏偏就是不肯长肉。” 二十三郎也不以为意,温和一笑,道:“我这体形据说是像我先生。先生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就是这么瘦,等过了这个年纪也就好了。”又反击着二十六郎道:“倒是你,可小心了,别光往横里长,不往竖里长。” 那二十六郎这两年的个头果然没怎么长,偏比进京里整个人都胖了一圈。便是当年刚认识时,他就是个敦实的孩子,如今则真个儿能叫作胖了。 阿愁便也跟着笑话着他道:“是呢,两年不见,倒跟吹了气似的。” 二十六郎则不服地一瞪眼,道:“总比你好,两年没见,你竟一点变化都没有!”顿了顿,忽然“啊”了一声,道:“倒也不是没变,你好像变白了,”又怪笑一声,故意伸头探到阿愁的面前,戳着她的疼处道:“我瞧瞧,好像眼睛也更小了……” 他还没靠近,李穆的手就糊上了他的额头,一把将他从阿愁的鼻尖前推开。然后他扭头对阿愁道:“之前你信上曾说过,靠着衣饰打扮可以改变别人对一个人的印象。他俩都不信,今儿就算了,明儿找个机会,你试给他俩看看。” 阿愁心头不由一阵疑惑。衣饰打扮什么的……不是女孩儿家的事吗?她看看李穆,再看看李和,虽然不明白李穆的用意,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因宜嘉夫人被皇后留在宫里了,今儿几位小郎倒是不用再去客院陪宜嘉夫人晚膳,于是三人便拉着阿愁一桌子坐了。 吃完了晚饭,二十六郎还想留下跟阿愁说话,却叫李穆不客气地将他赶走了。 等把那两位小郎送出西三院,李穆和阿愁才终于得着机会好好说说话了。 许是因为李穆这院里耳目太多,送走那二人后,李穆便将阿愁带进了那间设着个大罗汉床的卧室外间里。 就如兰儿之前抱怨的那样,虽然此时已经是九月里了,且又是晚上,屋里却依旧有些闷热。 李穆由香草服侍着脱了外袍,换了家常的软底鞋,然后上了那罗汉床,像个真正的京城人士一般,盘腿在罗汉床的一边坐了,又指着床上小几对面的位置,对阿愁道:“来,坐。” 阿愁则瞪着那罗汉床没肯动弹。虽然她对昨晚他俩说了些什么醉话没印象了,可她却实实记得,他俩是在这罗汉床上睡了一夜的……即便对于她来说,跟个小屁孩儿同床共枕什么的,其实没什么压力,可好歹她得考虑一下“舆论”不是…… 偏偏两位“舆论”也不觉得这是一件什么值得考虑的事,兰儿上前一步,笑道:“这屋里热,不如你也脱了大衣裳吧。”说着,就上前来利落地将阿愁身上的大衣裳给脱了。 香草则将她按在罗汉床前脚榻旁的一张圆鼓凳上,伸手就扒了她的鞋,然后不等阿愁反应过来,这二人已经联手将阿愁安置在了李穆的对面。 阿愁学着李穆的模样,盘腿坐在那张花梨木的矮几旁时,李穆已经亲手替她斟好了一盏茶,向她推了过去,然后抬起眼,笑眼弯弯地道:“我们终于有机会好好聊上一聊了。” 那眼尾处微微勾起的弧线,莫名就看得阿愁心头一荡。 ——这跟她无关!爱看美人原就是她们这一行的职业病! 阿愁按下那只在她心头乱跳的小鹿,这般对自己说道。 第一百二十五章·轻薄 话说,打前世起, 当年的秋阳如今的阿愁, 就是那种看起来随和,其实骨子里警觉性极高的人。她的朋友看似满天下, 可真正能够让她敞开心扉的朋友, 其实真个儿没几个。 就比如李穆。 当初李穆还在广陵城时, 虽然他一早就明确表明了他当阿愁是朋友的态度, 阿愁却怎么也不相信, 她这么个下九流的梳头娘子跟个王府小郎君会有什么真正的友谊。即便在李穆的一些小手段之下, 叫阿愁对他渐渐不再那么警觉,李穆却深知, 他和她之间,其实始终竖着一根明确的警戒线。她对他的态度,其实一直有着极大的保留。 反倒是在李穆进京之后,他发现,阿愁待他的态度, 竟渐渐有了些不同。 他进京后,二人一直保持着通信联系。许是因为这种不需要面对面的交谈方式,令阿愁渐渐忘了信纸那一头的李穆那令她忌惮的尊贵身份;许还因为李穆在信里刻意营造出来的随意平和,总之, 渐渐的, 阿愁待他竟不再是二人面对面时那种随时会炸毛的严阵以待。 也许阿愁自己并没有感觉,李穆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信, 从一开始时的公式化汇报,到后来,在他那貌似不经意的引导下,一点点说起他们共同认识的人和事,再到后来,不需要他的引导,她也会主动向他提及她生活中遭遇到的小愉悦、小麻烦,直至最近,她开始不自觉地向他吐露心声,甚至是抱怨她一向视作隐私的莫娘子娘家那些不要脸的亲戚…… 只要一想到当初他俩都在广陵城里时,明明在别人眼里都已经出双入对了,偏阿愁对他严防死守,他不主动问及,她就绝对不会对他提及她私人生活的一点一滴,再对比着如今“分居两地”后,她竟会主动在信里向他抱怨她的家事来……李穆开心地认为,这显然是阿愁已经对他敞开了心扉。 然而,就在李穆以为他俩的关系终于有了实质性进展时,接船回来后,时隔两年,他俩再次面对面,李穆却立时就敏感地发觉到,虽然隔着一张纸的时候阿愁可以对他毫无保留,可如今二人面对面坐着时,她对他……其实依旧没变。 看着矮几对面学着他的模样盘腿而坐,却明显看着一脸拘谨僵硬的阿愁,李穆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他提起公道杯给阿愁斟了一杯茶,状似不经意般,慢悠悠地问着她广陵城里那些熟人们的近况,然后由这些人的话题引申开来,渐渐说起阿愁信上曾提过的一些趣闻逸事…… 这般一点点家长里短地聊着,似乎终于让阿愁将信纸对面那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李穆,和面对的这位王府二十七郎君融合成了一个人。渐渐的,她明显地放松了下来。等她靥带微笑地说起珑珠的那个女儿时,李穆也在微笑着。虽然二人微笑的原因一点儿也不相同…… “……郑阿婶原还担心,珑珠头胎只生了个女儿,会让她翁姑不高兴呢。谁知她翁姑一听说是个女孩儿,竟比得了孙儿还高兴。” 阿愁一边说着,一边拿起那透明如水晶的玻璃制公道杯,笑盈盈地将茶水分进那同样是玻璃制成的小笠杯中。 她的手,在灯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的柔白细软。李穆看了不禁有些眼馋,偏又不敢破坏了此时好不容易回缓过来的气氛,只得按下心头乱扑腾着的那什么猿什么马,又飞快看了阿愁一眼,以拇指和中指捏起那仅容得两口茶水的小笠杯,微笑着答道:“不说那老俩口自己只生了三个儿子,就田大和田二家里,也都是小子。这是两辈子才得着这么个女孩儿,自然得当个宝了。” 他这随意的模样,不禁令阿愁的心情更加放松了。这会儿她早忘了李穆的真正身份,只记得眼前之人是那跟她通信达两年之久的温柔“笔友”了。 她笑眼弯弯地应和道:“是呢。办满月酒的时候,田大伯和田二伯都给小囡囡封了个极大的红包,惊得珑珠都没敢收。” 李穆笑道:“那两个都是能挣钱的,这点红包只怕连点蚊子血都算不上。” 阿愁抬眼看看他,提起公道杯给他的小笠杯里又续了茶水,然后歪头笑道:“没想到你对田家的事知道得那么清楚。” 那笑容,怎么看怎么含着某种不需明言的暗示。 李穆也笑了,却也不否认她的暗示,端起那小茶盏道:“何止是他家的事,你的事我一样全都知道。” 他一口饮尽茶水,举着小笠杯的手停在鼻尖前,以另一种暗示的眼,从小茶盏的上方瞥着她道:“我放在心上的人,自然是什么都要知道的。” 可惜的是,他这媚眼儿,可算是全都抛到了灯影儿里。 他的话落在阿愁的耳朵里,她直接忽视过“心上的人”四个字,就只留下了“什么都要知道”这几个字了。也亏得她早就认定了他肯定有什么手段来保证自己的投资收益,倒也不觉得他那么做有什么不妥。 第106节 于是阿愁大咧咧地冲着李穆笑了笑,又往李穆的茶盏里添了些茶水。 这般闲聊着,公道杯里的茶很快就喝完了。于是她提了一旁红泥小炉上温着的热水,重新温杯续盏地泡起茶来。 她的木讷,不禁叫李穆郁闷了一下,心里顿时不满起来,便对忙碌着的阿愁又道:“忘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了。之前你不是说过想要油橄榄来着?我让人找来树苗,在南方的庄子上试种了一些,今年才开始挂果,只是眼下还不知道品质如何。” 阿愁一怔。回忆了一下,她才想起许多年前,她跟李穆在波斯人的店里提到过油橄榄的往事……却是再没想到,李穆居然就记住了。 她颇为佩服地看着李穆道:“当时我只那么随口一提,没想到小郎竟一直记着。” 这句话,顿时更叫李穆心疼起自己来。他心道:我对你花的心思多了去了,你只是全不知道罢了!只可惜我又没办法自己给自己表功。 那自觉委屈的人抢过阿愁手里的水壶,一边往茶壶里倒着水,一边便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委婉表功道:“这油橄榄大唐是没有的,我原当是波斯那边的特产,结果竟不是。我原委托了波斯商人帮我弄些树苗来,偏听说产地那边在打仗,便是商人重利,这时候也不敢靠前。我得到的这些树苗,还是转着弯从别处收购来的。价钱就不说了,数量还不多。偏到了大唐后,也不知道是不是水土不服的缘故,种下去的时候又折损了一大半,如今只活了五分之一都不到。” 他那里纯是为了表功,可在阿愁听来,倒像他是在抱怨着这门生意做亏本了一般。于是她安慰着他道:“放心,只要种活了,便总能回本的。何况油橄榄真是个好东西,我听说,吃初榨的橄榄油,要比吃菜籽油对身体更有好处,似乎还能延年益寿。小郎这是得着宝了。” 得,又一个抛进灯影里的媚眼儿…… 李穆提着水壶的手顿时就是一顿。他飞快地从修长的睫毛下看她一眼,又无奈地摇了摇头,将水壶放到一边。 阿愁这傻孩子却是对李穆的无奈一无所觉,依旧在那里感慨着李穆那独到的投资眼光,笑道:“听说如今有人戏称小郎生了根点石成金的金手指呢,不说那玻璃和银镜,只小郎庄子上种的那些花,一年出息的香精香料,就比别人庄子上种一年粮食来得都要多。我听说,若不是官府管得严,许多原本种粮的庄子都想跟小郎学,拔了庄稼种花呢。” 李穆那形状优雅的眉梢一挑,忽地冷笑一声,道:“居然连你也听说了。” 阿愁一愣。她并不是个对政治很敏感的人,但好歹后世的小说电视电影她也看了不老少,听到这样的传闻时,她以后世那种观念,还以为这是别人在夸李穆了,如今听着李穆那么一声冷笑,她才于忽然间反应过来,这竟不是什么好话…… 大唐不是那讲究个金钱至上的后世,于这个时代里,人们的观念要朴实得多。李穆拔田种花,若只是出于“雅兴”,是再没一个人会说他半个“不”字的;但若他毁田种花是为了发财,这事的性质就不同了。且不说大唐自来以农耕为主,只“唯利是图”四个字,就足以毁了李穆的风评。 阿愁默了默,不由眼带担忧地看向李穆。 那担忧的眼神,顿时抚平了李穆心底的不平之气。刚才还因她不担心自己而郁闷的他,这会儿忽然又舍不得她为自己担忧了。于是他一弯腰,伸手盖在那只早就引得他眼馋的白嫩小手上,又忍不住轻捏了一下,笑道:“放心,一点流言而已,我还对付得了。” 手下的柔软,不禁令他心头一荡。 而阿愁却是实实被他这动作吓了一跳,她一时竟都忘了要先抽回手,而是先心虚地一阵左右张望,直到发现香草和兰儿早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得没影儿了,偌大的室内只她和李穆两个在罗汉床上隔几对坐着,她这才松了口气。 紧接着,她就想起对面那孩子说喜欢她的那件事来…… 顿时,阿愁脸上一热。抽手间,她飞快从眉下瞄了李穆一眼,却是心尖儿忽地一颤——那一眼,忽然叫她发现,对面坐着的那个比她高出一大截的“孩子”……显然早已经不是“孩子”了…… 不等李穆盯着她的视线捉住她的目光,阿愁飞快地垂了眼。她怕他再来抓她的手,便假装要滤茶,将手放在茶壶上,然后清了清嗓子,道:“那个……” 只说了这两个字,她就卡壳了。 如果是后世,她还能坦然跟他说:多谢你喜欢我,但我对你没感觉,我们就做个好朋友吧。或者干脆给他发张好人卡:你是个好人,可我配不上你…… 可惜的是,这是个封建社会,上位者对下位者有着绝对权威的封建社会。她甚至可以想像得到,如果她说对他没感觉,他也许会回答她:我对你有感觉就好。至于配不配什么的……人家又没说要娶她…… “不烫吗?” 忽然,李穆问她。 “什么?” 李穆笑眯眯地指指她按在茶壶上的手,道:“才刚泡的茶。不烫吗?” 直到这时,阿愁才察觉到指尖下的热度,忙不迭地缩回了手。 李穆又笑眯眯地道:“这是秋茶,倒是可以多闷一会儿。不过闷久了口味到底会受影响。” 他说着,提起那茶壶,将泡好的茶水滤进公道杯里,这才问着她道:“你刚才想说什么?” “那个,”阿愁捻了捻烫到的指尖,把心一横,道:“就是昨晚你说喜欢……的事……” “嗯?” 好吧,只一个“嗯”字,阿愁那横下去的心便没胆地又竖了起来。 她缩了缩脖子,又偷眼看看李穆,见他笑眉笑眼的不像是会翻脸不认人的模样,便再次壮了壮胆子,讷讷道:“您,能不能……收回、成命?”——该叫“成命”吗?她混乱地想着。 李穆的左眉又动了一动,看着她的眼眸虽然依旧还是弯弯的,阿愁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弯弯的眼眸里这会儿其实并没有笑意。 顿时,她心更慌了:“那个,不是我不识抬举……实在是……” 他那无声的威压,顿时压得阿愁心里早筹划好了的话成了一团乱麻。想着自己这根刷了绿漆的老黄瓜,竟笨嘴拙舌地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一个情窦初开的稚嫩小子,阿愁羞愧得简直要流泪了…… 见她这没出息的模样,李穆则差点又要顺着前世积年的老习惯,直接压制到她再没个反对的意见…… 然而,叫他意外地是,阿愁伸手烦恼地一抹眉,忽地一挺肩背,做了个深呼吸后,竟恢复了冷静——至少表面看上去是那样。 虽然她依旧四处躲闪着他的目光,虽然她看上去依旧还是那副心慌意乱的模样,却到底还是坚持着把她想说的话给说了出来。 “那个,您看,”她指了指茶海上的茶壶,又指了指红泥炉上的水壶,“什么样的壶就该配什么样的盖。这茶壶的盖子没办法盖到水壶上,水壶的盖子也没办法用在茶壶上。您看,您是王府小郎,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梳头娘子,我俩……真个儿不合适。” 她像只猫儿般缩起脖子微眯了眼,就等着李穆那句“我觉得合适就好”了,结果李穆却回了她一句:“确实是不合适。” “……”阿愁惊讶抬头。 就只见李穆一脸从容地将公道杯里的茶水一一分到他和她的小笠杯中,缓缓又道:“品茶这事儿,关键不在于什么壶用什么盖,就好像我喜欢你的关键不在于我俩是什么身份。” 他放下公道杯,抬眼看着她,正色道:“关键是,我喜欢你。” ——得,就知道会是这么一句…… “……还有,”李穆接着又道,“我希望你也喜欢我。” 阿愁:“……” 她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李穆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伸长手臂在她的刘海上揉了一把,笑道:“你不必有压力,我并没说你必须也得喜欢我。我喜欢你,原只是我自己的事,我只是告诉你而已。至于你是不是喜欢我,我正在争取,但我不会强逼你。还有。” 他的左侧眉梢又挑了起来,“你刚才期期艾艾说了半天竟都没能说到点子上。不过我知道,你想说的是,你怕我会仗势欺人,逼你从了我。可是?” 顿时,“老黄瓜”阿愁又想流泪了——笨嘴拙舌之人真心伤不起…… 李穆挑着眉梢一笑,道:“你放心,你不点头,我不会做什么的。甚至以后我都不会再跟你说什么喜不喜欢的话了……” 阿愁一喜。 “……但我希望你能始终把我那句话记在心里,别忘了就好。” 阿愁……又愁了…… 她原就不擅长表达,这会儿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李穆的话,听起来似乎是解了她的忧虑,可…… 为什么她一点儿也没感觉得到解脱了呢?! 许是见她一直皱着眉,李穆又道:“如果这样还是让你觉得为难,那你可以当作我什么都没说。” 阿愁又是一喜…… 可还没等她那口气松懈下来,就听得他又道:“当然,我的心意并没变。” “……” 阿愁能说什么?! 感觉被逼到角落里的阿愁只能抬头恨恨瞪了李穆一眼。 见她这负隅顽抗的模样,李穆知道该见好就收了,便转移话题道:“听说我十四哥给你送了笔重礼?” 这突兀的转折,叫阿愁不禁呆了呆。 不过,虽然她没能达到今儿要跟李穆谈一谈的初衷,可他能答应以后不再提那些令她尴尬的话,那名叫“阿愁”的鸵鸟顿时觉得,这样的结果也不是不能接受的。 于是她也赶紧见好就收地接下他递来的话题,道:“我没敢收,可也不敢退回去……” “干嘛要退回去?”李穆笑道,“我十四哥又不差这点钱。” 又道,“其实照理说,你们刚到的时候我们就该送你们见面礼的,可如今我们几个在京城的兄弟当中,唯十四哥的年纪最长,我们不好贸然越过他去。只是,倒是没想到,他竟那么大方。” 阿愁默了默,便把在行会里听到的,有关她的名声的事也给李穆说了一遍,道:“先是十四郎君的重礼,还有送礼过来的那个老娘的那句话,然后又是这样的风声。我担心……我不会给小郎招来什么麻烦吧?” 李穆看看她,那眼眸蓦地一柔,道:“那风声是我传出去的。” “啊?!”阿愁又呆住了。 李穆道:“越是藏着掖着的东西,越容易叫人惦记上。与其把你藏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倒不如让你站在人人都能看得到的地方。那样一来,谁再想在暗地里朝你下手,反倒没那么容易了。至于十四哥那么做的原因,无非两层意思。一层,他许觉得能以重利勾得你离了我;另一层,便是不能勾得你动心,至少也能让我对你生疑。” 他的唇角再次一勾,笑道:“只是我没想到,他那么小气的人,居然肯在你身上下那么大的本钱。这也算是你赚到了。” 许是因他自幼体弱的缘故,便是如今他已经康复了,他的唇色依旧比常人要显得浅淡。那般唇角微微一抿一勾,甚至连笑意都是浅浅淡淡的。坐在灯下的阿愁见了,眼睛不自觉地便有些发直…… “怎么?”李穆见她没个反应,不由又抬了抬眉梢。 阿愁猛眨了一下眼才回过神来,忙道:“可惜了,该直接送我钱才是,偏送的是首饰。戴又不能戴,换钱也不行,倒白占了个地方……” 她嘴里那么说着时,其实心里正一心二用地感慨着,难怪古人都说什么“灯下看美人”的话,李穆这样的美人在灯下看起来果然要比白天更平添了几分别样的味道…… 直到听到李穆的笑声,阿愁才意识到她在说什么,顿时红了脸。 李穆呵呵笑道:“你说晚了,我给你预备的也是首饰。” 阿愁这才知道,其实他们兄弟几个都替她们这些梳头娘子预备了赏赐的。只因十四年纪最大,他们不好抢了先,这才缓了一步。他们刚从宫中回来时,就已经听说十四郎君的礼送了出去,那强二不用李穆另行吩咐,便早派人将礼物送到了岳娘子等人的院中。至于给阿愁的礼,自然是李穆替她收了。 李穆叫来香草和兰儿,将他和二十三郎、二十六郎一并送给阿愁的礼物拿了进来,又将十四郎赏赐阿愁的那套首饰也拿了过来。 两套首饰一并放在小几上,顿时便只见十四郎送的那套首饰于一片金光灿灿中透着股恶俗,倒是李穆三人合送的那套银嵌珍珠的首饰,看着既精致又低调。 见阿愁的眼直直盯在那套珍珠首饰上,李穆仿佛不经意般随手拿起一枚做成玉兰花状的发簪,笑道:“之前你在信里提过,首饰合用便好,倒不必非要是什么贵重的珠宝。我觉得这话在理,便随手画了几张图样,命人照样做了。如今看着还成吧?”说着,将那发簪递到阿愁的面前。 阿愁接过那发簪,爱不释手地把玩着,一边头也不抬地道:“做得真精致。” 李穆的眼顿时便弯了起来,笑道:“你喜欢就成。”也不枉他费了一番心血,光设计个图样就画掉了整整一根墨锭。 “还有,”他道:“我打算让你比赛后留下来帮帮我。” 阿愁抬头。 李穆这才缓缓把自己的计划给阿愁提了一遍。 之前他在给阿愁的信里一直是在报喜不报忧,那也只是因为阿愁离他远,他舍不得叫她替他担忧之故。如今人就在眼前了,他倒忽然很想冲她撒一撒娇,叫她也来心疼一下自己,于是他便把自己的真实处境实言相告了。 直到这时阿愁才知道,果然李穆在京城活得并不是她所想像的那般自在。虽然他自己并不想上前争宠,可因着宜嘉夫人跟宫里的关系,叫他几乎成了一个众所周知的活靶子。凡是有心“竞争上岗”的,无不首先把他当个假想敌看待。于是乎,他的一举一动都有无数人盯着,所以阿愁才会听到那所谓点石成金的话…… 人们会称赞未来的太子贤明、聪慧、虚怀若谷等等,试想哪有个未来的储君会被人评说“生财有道”的?! 想到这些,阿愁的脸色不好起来,看向李穆的眼神里,便果然带上了三分关爱,直看得李穆的骨头都轻了七分。 这会儿屋里没人,又有香草和兰儿守在门外,李穆也不瞒着阿愁,便把他的打算向着阿愁和盘托出了。 虽然阿愁早知道李穆对那位置不感兴趣,这却是头一次得知,李穆在想着把跟他亲近的二十三郎送上那个位置的同时,也想替自己谋到广陵王世子之位。这便要求李穆所处的位置,既不能突出到叫皇帝惦记上,又不能叫皇帝觉得他无能到撑不起一方诸侯之位。这其中分寸的把握,便是极难的一件事了。 “可是,”阿愁不解道,“我对朝堂又没个了解,我能帮你做什么?” 李穆笑道:“当然是用你的本行当来帮我了。” 第107节 又道,“你也看到我二十三哥的现状了。咱大唐自来爱个美姿仪,便是如今那些人刻意打压着我,只凭着我生就的这一张脸,就足以叫朝中诸人高看我一眼了。偏我二十三哥空有一腔才学,只因他那模样不入眼,如今连皇伯父对他都没什么印象。我觉得,你应该有办法能帮我的。” 李穆盯着阿愁的殷殷目光,不由叫阿愁眨巴了一下眼。之前看到二十三郎时,她还曾出于一时的职业病,想着如何利用妆容衣饰来掩饰他的问题,却再想不到,转眼这竟成了李穆给她布置的任务。 顿时,阿愁只觉得一阵战意满满。她猛一握拳,冲李穆点头道:“小郎放心,交给我了。” 李穆微微一笑,忽然再次伸手盖在她的手上,道:“还有,你对人说你是我门下的事……” 阿愁一怔。好吧,原来谎话说多了,果然连自己都会当个真的。直到李穆提起,阿愁才想起来,严格说来她并不是李穆的门下…… 见她眼神里带着不安,李穆安抚地以拇指抚过掌下那细腻的肌肤,道:“虽然你我都知道你不是,不过,为了你的安全,你就冒充一下吧。” 这是小郎愿意替她圆谎的意思?! 老实的阿愁抬头看向李穆,眼里不禁透出一片感激之情,以至于全然忘了,手背上正被人轻薄着。 李穆看看这老实孩子,心神荡漾的同时,竟觉得自己真有点无耻了。可紧接着,他又是默默一握拳——果然他家傻阿愁只能他来护着了,不然被人卖了还得帮着数钱呢…… 第一百二十六章·春-梦 谈了一会儿正事,那话题便有些天南海北起来。 李穆问着阿愁进京一路的见闻, 阿愁则打听着京城的风土人情。李穆说着后天休沐带阿愁去逛京城的-名胜, 阿愁则想起来她进京时,周娘子委托她带给周昌的东西。 李穆进京时, 把他那伴读周昌小朋友也一同带进了京城。如今他人在宫学里就读, 周昌是没资格进宫上学的, 便被李穆安排进了太学里读书。 这样的安排, 对于醉心功名的周昌来说是可遇不可求之事, 因此, 周家母子对李穆都充满了感激之情,却是谁都不知道李穆这一行为背后的那点小算计…… 听阿愁提到周昌, 李穆的桃花眼不由微眯了眯,又仔细看看阿愁,笑道:“他在太学里读书。太学管得严,轻易不放人出来,也轻易不放人进去。你有什么东西给我吧, 我派人帮你送过去。” 阿愁哪里知道他的那点小心思,便笑道:“不是我有东西要给他,是他阿娘托我带的东西。” 又问了问周昌的近况。亏得她很快就说明她是受周娘子之托才打听这些的,才叫李穆生生咽下一口陈年老醋。 李穆不想把自己醋死, 便赶紧转移了话题, 道:“宫里娘娘会不会见你眼下还不知道,不过两位公主对你好奇已久,只怕迟早你要见一面的。” 又道, “你不用怕,我那两位堂姐的为人都很不错,是个明白人,不会无缘无故为难人的。还有京城里的那些贵人,你也用不着怕她们。说句实话,其实许多贵人都有一把贱骨头,你越是对他们唯唯诺诺,他们反而越有可能作贱于你。反倒是你自个儿高看自个儿一眼,他们倒更愿意高看你一眼。更何况,你的背后还有我呢。” 如今的阿愁也是常常要跟贵人们打交道的,且她在广陵城里也算是受贵人追捧的手艺人,自然知道贵人们有时候是什么个贱德性。所以她微笑着顺势替李穆撸了一把毛,道:“是呢,好歹我是小郎的门下。不看僧面看佛面,别人单看在小郎的面子上也不会为难了我。” 她却是忘了,任何事都有两面性。有人会看在二十七郎的面子上不为难她,自然就会有人看在二十七郎的面子上而特特来为难她…… 进京后,阿愁就一直是兵荒马乱着,如今终于得了个机会安安静静聊天,二人不知不觉中就聊了许久,连茶都早泡得没味儿了,二人依旧谈性不减。直到外头巡夜的敲起三更的梆子响,阿愁才惊觉到时间竟已这么晚了,赶紧告辞出去。 李穆有心想要挽留,偏又没个理由,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回了东厢。 懂养生的人都说,临睡之前不宜喝茶,因为茶里含着某种容易让人兴奋的物质…… 当然,这也得因人而易。这一夜,阿愁就睡得很好,李穆就不行了。 他先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睡着后又是一阵阵的大梦连篇。醒来时,虽然他早不记得自己到底梦到了些什么,身-下那点冰凉的异样感觉,却是叫他深深明白到,在这个秋天里,他做了李穆这一生里头一回的……“春-梦”。 李穆把那弄脏的衣裳团吧团吧塞进角落里,忽然就听到窗外响起阿愁的声音。 他撑开窗户探头一看,只见饱饱睡了一夜的阿愁小脸红扑扑的,正站在东厢门廊下跟兰儿说着话,他顿时又是一阵心跳如雷——好吧,这会儿他俩还都太年轻,有些事他也只能在梦里梦一梦了…… 只是,当香草和兰儿替李穆收拾卧室,从角落里收拾出他故意藏起来的脏衣裳时,李穆还是难掩尴尬地红了脸。 可见香草和兰儿果然是曾受过极好的训练,便是二人耳根都有点红,看着倒也镇定,只仿佛什么都没发现一般,就那么从容地将脏衣裳带了出去。 至于这俩丫鬟背后如何挤眉弄眼,反正李穆是看不到的。 至于这俩丫鬟如何在脑海里把李穆人生中初次遭遇的这件“大事纪”,跟东厢里暂住的某人给不纯洁地联想在一起……就更不是李穆和阿愁能管得住的了。 而至于从那以后,两个丫鬟待阿愁更加亲热周到,则又是后话了。 *·*·* 隔了一天后,便如李穆所说的那样,是宫学的休沐日。 前一天晚上,二十六郎就嚷嚷着要带阿愁去逛一逛京城了。这天一早,一向爱睡懒觉的二十六郎难得起了个大早,急急拉着二十三郎来李穆这里找阿愁。却是等人到了才得知,李穆竟起得比他俩还早,且一早就拉着阿愁出门去吃早茶了。 二十六郎李程不禁气恼地一跺脚,骂道:“吃独食的家伙!” 也不知道那“独食”指的是早茶还是某人…… 二十三郎看看二十六郎,心头忽地一动。虽然他早知道李穆和李程都是自小就跟阿愁一起厮混着长大的,这会儿再看李穆特特避开他俩带着阿愁出门,他忽然就觉得,李穆待阿愁的不同……还真个儿是“不同”的。 不说那扑了个空的兄弟俩,只说小心眼儿的李穆。 一早,他就把阿愁从被窝里挖了出来,二人轻车简从,只带着如今长得愈发膘肥体壮的狸奴一人就出了门。 李穆早命狸奴弄了辆不起眼的小骡车来,由狸奴驾车,他则脱了一向的华丽装束,打扮成个布衣书生的模样,带着阿愁就出了门。 他那样有心装作跟阿愁是两兄妹,可阿愁看看一身布衣的李穆,再看看同样一身布衣的自己,却是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依旧是个侍候公子出门的小丫鬟…… 人之气质啊…… 阿愁心里默默感慨了一句,再抬头看看拉着她的手,假装自己是她兄长的李穆,又默默对自己耸了耸肩。她以为李穆是想过一把当哥哥的瘾,又想着前世自己年幼时也曾想过要个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什么的,将心比心下,她便心软地决定,暂时纵容一下这孩子了。 然后,等某个当哥哥的当上了瘾,跟她分吃着同一串竹签上的油炸鹌鹑蛋时,阿愁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其实她也挺乐在其中的。 有人宠着的感觉啊…… 从李穆的手中咬下最后一枚鹌鹑蛋,阿愁无耻地无视了自己的真正年龄。 不得不说,大唐人士果然都喜欢长得漂亮的人儿。李穆带着阿愁在京城著名的东市上晃悠时,他总能以最少的价钱买到最好的东西。甚至都不用他开口,许多卖家就主动给他添了许多添头,一边还毫不吝啬地夸赞着他的美貌。 阿愁忍不住一阵叹气。众人夸李穆,她并不吃醋,甚至还颇有一种自家孩子被人夸奖的自豪感。可要命的是,那些人能不能在夸李穆的同情,别以那种同情的眼神看向她这个长得不够好的“妹妹”?! 见阿愁被众人那带着同情的眼看得有点要炸毛的模样,李穆心里呵呵一笑,赶紧拉着阿愁出了东市,进了一间百年老字号的茶楼。 那茶楼的对面,恰开着一家花间集。 等着店家上点心时,二人隔窗看着街对面花间集门前排成的长龙。 李穆颇有些惊奇地道:“怎么还排上队了?” 阿愁也颇有些惊奇地看着他道:“你不是老板吗?” 李穆道:“我虽是老板,可也不管经营呀。我若什么都管,还做什么老板?” 说话间,小二来上点心了。 李穆便好奇地问那小二,对面排队的缘故。 小二笑道:“客官有所不知,花间集里新出了一种叫什么……什么睫毛膏的东西,能叫女孩儿的眼睛看上去比平常大了一圈呢。偏那东西是限量供应的,一天里只卖十支。这不,这就排上队了。” 等小二出去,李穆才笑道:“原来是因为这个,我竟忘了。” 阿愁则忧虑道:“那睫毛膏,生手都用不好的。且还不能沾水,不然这一张脸就不能看了。” 她虽然早把睫毛膏的方子交了出去,却也因着这睫毛膏没办法跟后世的相比,她并不怎么想要让它面市的。却不知道李穆出于什么想法,竟还是投产了。 李穆笑道:“正因为这东西有这样那样的毛病,所以我们一天才只卖十支。”又道,“你且放心,在卖睫毛膏的同时,店里还会附赠客人一份使用手册的。你担心的那些小毛病,小册子里都有注明。将来便是有个万一,谁的妆弄花了,丢了谁的人,这事也怪不到我们头上,我们早事先打了招呼的。而且……” 他邪性一笑,“你道这东西为什么一天只卖十支?除了‘物以稀为贵’外,也因为我们早对外说了,这东西只能卖给会用的人用,不会用的,用不好的,是不建议去买的。” 偏偏人都有一种劣根本性,觉得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阿愁翻着眼看看他,不由在心里暗骂了他一声“奸商”。 那“奸商”笑眯眯地夹了个汤包到她面前的小碟子里,道:“尝尝。这家的早点虽然比不得广陵城的早点精致,好歹也是百年老字号,馅料的味道倒也值得一试。” 又道,“我在京城别的不想,就只想着广陵城里的那些吃食了。二十六哥甚至说,他想在京城开个茶楼,专门卖广陵城里的那些吃食。只可惜如今盯着我们的人太多,这门生意暂时是做不得的。” 阿愁尝了一口那汤包,发现果然如李穆所说的那样,味道和广陵城里的汤包味道并不一样。广陵城的汤包馅料口味讲究个五味调和,京城的却偏于重油重酱。她放下那吃不惯的汤包,抬头笑道:“这两年我倒是跟胖丫学了几手。这汤包我也会做,要不回去我给你做些?” 李穆的眼顿时一亮,看着阿愁道:“这个……不会太辛苦你了吧?” 那话语里毫不掩饰的惺假作态,和他那不成正比的期待眼神,不由就令阿愁心头一柔,笑道:“一点儿也不辛苦。只是,我学艺不精,你不嫌弃才好。” “嫌弃谁也不会嫌弃你呀!”李穆立时接了一句。 这句话,顿时令阿愁警觉地看他一眼。见他仿佛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的模样,阿愁忍不住就觉得,自己似乎太过敏感了。 听着李穆抱怨着京城的种种不如意,阿愁不由就想起后世那句“打工皇帝大”来。做个人上人,其实并不比做个底层人士更轻松。如她们这些人,最多不过是身累,像他们那样的人,却是心累。 二人正吃着,身后关着的雅间房门忽然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阿愁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听得一个嚣张的声音在她身后嚷嚷道:“哈!李小穆,果然是你!别以为你换了身平民的衣裳,姑奶奶我就认不出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又名【摸小手的后遗症】#^_^# 第一百二十七章·兄妹 阿愁以为,自称“姑奶奶”的, 自然得是个女孩儿了。可等她扭头看向那个闯门之人时, 却是忽地就愣了一下。 只见那站在门口,撩着一角衣袍, 依旧摆着个踢门poss的, 竟是个眉目清朗的少年郎。 那少年头戴金丝编织而成的嵌宝束发双簪冠, 身上一袭圆领箭袖大红袍, 腰间勒着宽宽的牛皮护腰, 撩起的衣袍下摆处露着一截雪白的丝绸撒腿裤, 宽宽的裤脚塞在一双厚底大红战靴中。 若是他手上提着的那柄马鞭换作一杆长-枪,这身打扮, 竟可以直奔战场了。 少年看上去跟李穆年纪相当,也是十四五岁的模样。许是因为他的穿着打扮叫阿愁联想到李穆接船时的那身穿着,她不自觉地就扭头又看了看李穆,心道,难道现下京城的公子哥们都流行把自个儿打扮成“宝二爷”? 可当她的眼扫过李穆时, 却正看到李穆微眯着眼,抬着手指虚虚点了一下鼻梁——就仿佛他的鼻梁上架着副看不见的眼镜一般。 阿愁不由就是一怔——这个动作,她都看了一辈子了,岂有不熟悉之理?! 就在她怔忡间, 李穆的手已经放了下来, 那不悦的神情也于瞬间敛去,看着闯门的少年道:“姑奶奶?错了辈份了吧。” 他这一开口,那种熟悉顿时消失无踪。阿愁眨了一下眼, 便又扭头去看向那位“姑奶奶”。 那“姑奶奶”已经不客气地进了门,却是伸手就以马鞭一戳阿愁的肩,喝道:“去,跟我哥哥说一声儿,我找到人了。” 阿愁还没能有所反应,李穆已经忽地站起身来,一把将阿愁拉到自己的身后,又眯着一双眼瞪着那少年,冷冷道:“我可没打算请你吃早茶。” 那少年正要落坐,听到他这话,便抬头看着李穆呲牙一笑,道:“这你说了可不算。” 却是直到坐下后,那位“姑奶奶”才发现,李穆的手一直握在阿愁的胳膊上。 那“姑奶奶”看看李穆,再看看阿愁,忽地抬眉一笑,对李穆道:“这还是头一次见你带个丫鬟出门。原当你是多讲究的一个人呢,竟带了这么个丑丫鬟就出门了,也不怕人看见笑话了你。” 阿愁立时便感觉到,李穆握在她胳膊上的手收紧了一些。显然,那位“姑奶奶”的评点,惹得这位爷生气了。 阿愁自己是早有自知之明的,所以也不觉得被人点评了一个“丑”字是什么冒犯,倒是李穆因她而生气,叫她心里颇为受用,便赶紧安抚地拍了拍李穆的手,又抬头冲他笑了笑。 李穆垂眼看看她,然后看向那位“姑奶奶”,眯着一双眼假笑道:“既然霞表姐看中这间雅室,让于你也无妨。”说着,拉着阿愁便要出去。 第108节 听到“表姐”二字,阿愁不由就瞪大了一双小眼,飞快地又看了那位“姑奶奶”一眼——这,竟是个女孩儿?! 也难怪阿愁没能认得出来。这孩子天生一副浓密的大刀眉,眉下一双细长的凤眼,加上那高挺的鼻梁和偏厚的嘴唇,粗略看去,还真有些雌雄难辨。 阿愁正在脑海里算着被称作“表姐”的这位“姑奶奶”跟李穆该是个什么样的亲戚关系,那“姑奶奶”已经霍地从桌边跳了起来,伸着双臂拦下李穆,皱眉道:“你干嘛总躲着我?我又不是洪水猛兽!” 李穆冷笑一声,道:“对于我来说,你也差不多了!” 这不客气,顿时气得那位“姑奶奶”一跺脚,指着李穆就大喊了一声:“李小穆!” 这算是昵称还是蔑称?! 阿愁不由就瞪着一双八卦之眼,来回看向李穆和他那个女扮男装的表姐。 正僵持间,雅室的门外又来了一个少年郎。 这位少年郎一进门就笑道:“你俩可真是,怎么每一见面就掐架?!” 来的少年,年纪和那位“表姐”不相上下,也是十四五岁的模样。只见他头戴一顶藏青色幞头,身穿一件白底藏青卷云纹的斜襟长衫,衣饰看着极是朴素。可仔细一看阿愁便发现,他衣衫上那密密的藏青色卷云纹竟不是染制的,而是一针一线细细绣成的。 仅这绣功,便可见这朴素的衣衫其实远没有看上去那么朴素了。 给少年引路的,是个同样穿着身男装,却明显可以看出是个女孩的小丫鬟。小丫鬟把人带过来后,笑嘻嘻地向着室内的李穆屈膝行了一礼,又回头冲着新来的少年吐了吐舌,便站到那个红衣“姑奶奶”的身边,低低地叫了声“郡主”。 ——好吧,这会儿不用阿愁来猜她也知道了,这位“姑奶奶”定是京城某位公主或者长公主家的孩子,所以她才是李穆的表姐。 新来那个男孩的话,显然叫那位郡主很不满意,她白了那男孩一眼,带着三分撒娇冲那男孩叫了一声:“哥!” 那“哥哥”带着一脸宠溺对他妹妹笑了笑。仿佛没看到李穆想要出去一般,他冲着身后摆了摆手,门外原跟着他的一个小厮便机灵地关上了门,他则在他妹妹身边的位置上坐了下来,抬头看着仍拉着阿愁站着的李穆笑道:“赶得早不如赶得巧,之前就说要请你一顿的,今儿就算我做东吧。”说着,伸手示意李穆过来坐下,那眼则往阿愁身上扫了一圈。 李穆于心里暗皱了皱眉。对付直肠子的郭霞他还有个把握,对于鬼心眼儿多多的郭云,他就不得不提着小心了。特别是还有阿愁在身边。 于是他按捺下被人打扰了的不快,换上一张笑脸,松开阿愁,冲着那男孩行礼叫了声“云哥”。 那表兄弟三人寒暄时,阿愁充着个侍女的模样站在李穆身后,带着三分兴味默默打量着那两兄妹。 这兄妹二人,不仅年纪相仿,连相貌也生得极是相像,看着简直像是双胞胎一般。那二人都是一样的浓眉凤眼高鼻梁,唯一的不同之处,只在于女孩的嘴唇要比男孩的唇厚了一倍有余——却不是说女孩的唇特别的厚,而是男孩的唇,许是因为他总习惯于抿着的缘故,看着竟特别的薄。 于是乎,那生着厚唇的妹妹,仅从相貌上看去,便比平常的女儿家更多了一份少见的飒爽之气;倒是那薄唇的哥哥,因着这格外薄的唇,看着颇有一种阴险之感。 那位哥哥一边跟李穆寒暄着,那眼却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一眼一眼地往阿愁身上瞟着。 这面相,加上这看过来的左一眼右一眼,直看得阿愁心里莫名一阵打鼓,总觉得这孩子仿佛在算计着自己一般。 李穆也注意到了郭云那看过来的一眼又一眼,他心里顿时更是不爽了,便微动了动身躯,不着痕迹地将阿愁挡在身后,又问着那兄妹二人道:“不是说,你们都跟着姑姑去乡间的别院了吗?” 郭霞抢着笑道:“你还不知道我阿娘,呆在城里嫌闹得慌,到了乡下又嫌冷清得慌。这不,才呆了几天就又把我们带回来了。” 郭云则问着李穆道:“秦川你怎么这身打扮?要不是霞儿非说是你,我都没敢认。” 这“秦川”二字,不由就叫阿愁一怔,忙低头看向李穆。 李穆却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模样,只微笑着回答道:“每回出门都兴师动众没个安省的时候,我只想一个人到处逛逛,就换了这身衣裳。” 那郭霞一听就哈哈笑了起来,却是隔着她哥哥就伸手要来拧李穆的脸,一边道:“谁叫你长了这样一张祸国殃民的脸。就算你换了衣裳也没用,要我说,你该换的是脸。” 她伸过来的手,顿时便叫李穆不悦地拧起了眉,身体也往后轻轻一撤。 偏那郭霞向来说一不二惯了,见李穆躲她,她竟有些恼了,非要拧到李穆不可,便隔着她哥哥站起身来,笑道:“竟还敢躲!今儿我非要拧到你不可……” 李穆原就不是个好性情的,这会儿更不愿意给郭霞留脸面了,便猛地站了起来,对那郭云皮笑肉不笑地道:“看,这不是我惹她的,是她非要来惹我的。我惹不起,总躲得起吧!”说着,伸手拉着阿愁的胳膊,不等在座众人反应过来,便拉着阿愁出去了。 那郭云站在那里呆了呆,直到雅间的门合上,她才反应过来,不由跺脚尖叫了一声:“李小穆!”拔脚便要去追李穆。 郭云见状,忙伸手拉住他妹妹,叹着气道:“你越是这样,他越是要躲你了。” 郭霞气呼呼地瞪着那门运了一会儿气,却是回手就拍了她哥哥一记,怒道:“你还是我哥呢,你都不帮我!” 郭云的眼闪了闪,笑道:“是你看上他了,我可没看上他做我妹夫,我干嘛要帮你。” “你!”郭霞又怒了。 郭云则道:“你是想像阿娘那样自在一辈子,还是想像三姑姑那样被人辖制一辈子?若你想学三姑姑,那我就帮你,偏你又不是那样的性情。你这性子,是能伏低呀,还是能做小?” 郭霞顿时哑了。 郭云斜眼看看她,又道:“那李小穆,别看他平常总是笑眯眯的,骨子里主意可正着呢。我看你是拿不住他的,趁早罢手吧。” 郭霞撇了撇嘴,颇为无赖地道:“拿不拿得住我可不管,我就喜欢他那样的皮相了。” 郭云自来都是知道自家妹妹的任性的,不禁浓眉一皱,道:“你别忘了他的身份。弄得太僵,对你对咱家可都不是好事。而且,你别忘了,他很有可能会更进一步的。” 郭霞的眼珠一转,笑道:“他若能更进一步不是更好?我嫁了他,对咱家不也更好?再说,这会儿我俩都还小着呢,说那些也忒远了。”又颇为花痴地在胸前一合掌,叹道:“我就爱他那张脸了,真想摸摸……” 郭云斜眼看看自家那花痴妹子,脑海里却不期然闪过一双努力瞪成大眼状的小眼。 他微一皱眉,问着郭霞道:“跟着秦川的那个小丫鬟,你可认得?” 郭霞摇头道:“今儿头一次见。”又道,“不是说李小穆一向只用小厮不用丫鬟的吗?这还真是头一次见他身边跟着个丫鬟呢。” 这般说着,她不禁心头一动,问着郭云道:“那丫鬟有什么不对吗?” 竟叫李穆破例带着身边的,应该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吧。她那么想着。可转眼又想到那小丫鬟实在不起眼的相貌,她便又觉得自己似乎是多疑了。 她的身旁,郭云也是带着一脸疑惑状,轻轻摇着头道:“总觉得好像之前在哪里见过……” 被那郭家兄妹讨论着的阿愁,这会儿也跟李穆在马车上讨论着那对兄妹。 直到这时阿愁才知道,这对兄妹原来是汾阳长公主的孩子,且,人家果然是双胞胎。 话说汾阳长公主和当今皇帝还有广陵王,其实都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当今为长子,汾阳长公主为次女,广陵王最是年幼。许是因为广陵王跟那二位的年纪差距大了些,他和那一兄一姐的关系都不怎么好,倒是当今和汾阳长公主的关系极要好,以至于汾阳长公主守寡后,于公主府里养着无数面首的事,当今始终只睁一眼闭一眼。 而,虽然朝廷上下都对这“有伤风化”之事选择视而不见,坊间却是毫无顾忌的。因此,爱听八卦的阿愁可没少听人传扬那位长公主的风流韵事。 且她还知道,长公主所出的这对龙凤胎兄妹竟也都是来历不凡。且不说这对兄妹出生时,正是边关传来捷报时,仅这难得的龙凤双胎,就被朝野上下认作是个难得的吉兆了,以至于直到如今,这对兄妹都被京城许多人看作是一对活着的吉祥物,加上长公主守寡后不想再嫁,这一生只这两个孩子了,却是护犊子护得厉害,叫京城的贵人平民都不敢惹了这对兄妹。 所以,当李穆告诫着阿愁要远远避开这对兄妹时,阿愁忙不迭地点头应了。 对于阿愁来说,汾阳长公主府的两兄妹离她远着呢,她又一向低调,只怕是此次偶遇后再难看到那二位贵人了,所以她很快就忘了那对嚣张的兄妹。 倒是对于“秦川”二字,她很有些踌躇。 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秦川挑着半边眉梢道:“别这么吞吞吐吐的,不是早说好了,有什么话就直说的吗?” 于是阿愁便直接问了。 李穆这才笑道:“信里竟没告诉你?” 却原来,今年过年期间,宫中大宴时,那十四郎君状似无意般对宣仁帝提及他今年已经十七了,却还尚未取字的事。十四郎君的意思显然是想让宣仁皇帝帮他取个字,以此来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的,可宣仁帝也不是个傻瓜,便顺手将几个差不多年纪的小郎全都给取了字。 那宣仁皇帝给李穆赐的字,便是这“秦川”二字。 不得不说,这件事连李穆都很惊讶的。又因他做贼心虚,便没敢在给阿愁的信里提及这件事。 而对于早就已经相信了李穆是秦川前生的阿愁,其实这两个字,只是初听到时令她小吃了一惊罢了,之后便没个什么反应了。因为在她心里,秦川就是秦川,李穆就是李穆。便是李穆的字叫作“秦川”,他也依旧还是李穆。 第一百二十八章·偶遇 阿愁觉得她跟那对兄妹大概也仅这一面之缘了,却不想, 次日, 她便又遇到了这一对兄妹。 而,虽然她自认为她长得“泯然众人”, 却是并不知道, 她那双一笑起来就形成两道初月状的眼, 其实极具有辨识度。因此, 当她和那对兄妹在街头偶遇时, 她还没能认出那二人, 那二人就已经先一步认出了她。 李穆休沐的次日,他去上学后, 阿愁便去找了岳娘子等人。 因她们进京是参赛的,观望京城流行的妆容,也就成了众人必修的课业。几人歇了这几天后,渐渐也都恢复了精神,便三三两两开始行动起来。 那天跟余娘子从总行会回来的路上, 阿愁就曾观望过京城路人的妆容,这一天,她便拉上梁冰冰,还有另一个比她俩都要略年长一点的马姓梳头娘子, 三人结伴去京城最为繁华的丹凤大街上去看街景了——自然, 这街景主要看的还是人。 昨儿阿愁跟着李穆逛京城时,全程都是狸奴付的钱。那时,被李穆拉着的阿愁就只顾东瞅西瞧了, 一时也没注意到京城的物价。直到今儿跟着梁冰冰还有马娘子出来,三人挑了个茶楼,正准备找个利于观察的角落坐下,忽然听到那小二给店里的客人报着各色茶水的价钱,却是惊得梁冰冰立时就拉着马娘子和阿愁跑了出去。 三人于街头一阵面面相觑。梁冰冰摸摸怀里的钱袋,心有余悸道:“果然是京城居大不易呢。这一杯茶的价,顶咱广陵城里一壶茶的价了。” 那梁冰冰向来是个有八百花一千的主儿,马娘子则是拖家带口的,三人里也只有阿愁是最有钱的。阿愁便扭头对另二人笑道:“我请你俩呗……” 她话音未落,忽然就听得头顶上方有人吆喝道:“喂,我说,你,抬头!” 阿愁等三人都吃了一惊,不由得就跟身旁经过的路人一起,全都抬头往上方看去。 便只见头顶上方,那茶楼二楼的窗户大开着,有两个人正凭窗低头看着下方的街道。 “你,就是你!” 两人中的女孩伸手指向阿愁。 阿愁呆呆学着那女孩的模样也指了指自己,便听女孩笑道:“是啊,说的就是你。上来。”说着,还冲阿愁招了招手。 那些路人见招呼的不是自己,便都各自走开了。梁冰冰则一边抬头看着头顶上方的二人,一边歪头凑到阿愁耳旁问着她:“谁呀?” 阿愁也在看着头顶上方那二人。 那探头向下张望着的,是一男一女两个年纪都在十四五岁左右的孩子。两个孩子的衣着打扮看起来像是普通人家,都是布料的衣衫,偏二人眉目间的张扬,却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该有的。 阿愁看着那二人眨巴了一下眼,便也凑过去答着梁冰冰道:“不认识呀……” 再一次,她这里话音未落,便听得头顶上方那女孩叫道:“你是李小穆家的吧?上来,我有话问你。” 这“李小穆”三个字,立时便叫阿愁知道眼前之人是谁了。 她正踌躇着,不想跟这些贵人有什么交集,那茶楼里已经出来了一个小丫鬟。 那小丫鬟一笑起来,两颊便有两个深深的酒窝。这酒窝,顿时也叫阿愁认出,这正是昨儿那个同样作男装打扮的小丫鬟。 小丫鬟站在茶楼的台阶上将阿愁一阵上下打量,惊奇笑道:“真是奇了,只昨儿见了一面而已,我家小郎竟就记住你了。”又招手叫道:“来吧,我家娘子和小郎有话问你呢。”说着,便先行扭头往回走了,竟是一点儿也不担心阿愁会不搭理她的模样。 而说实话,阿愁还真没那胆子不搭理那二位“吉祥物”。于是她悄悄对梁冰冰和马娘子道:“楼上那二位,若是我没认错的话,该是安国公和安宁郡主。”又补充道:“就是汾阳长公主府的那对双胞胎。” 若是单单只提安国公和安宁郡主的封号,梁冰冰和马娘子或许还不知道他俩是谁,可一提到汾阳长公主的那对双胞胎,二人立时便知道,眼前这二位是万万得罪不起的。且不说这俩“吉祥物”向来得圣眷,便是他俩身后那护犊子的长公主,就不是她们这等小人物能够得罪的…… 那位长公主的彪悍,梁冰冰和马娘子都是早有耳闻的。这会儿见俩“吉祥物”召见,便是梁冰冰一向胆大包天,那颈后的汗毛也早竖起了一片。若不是带路的小丫鬟见她们三人没有及时跟上,回头来催促,不定梁冰冰就得拉着阿愁和马娘子狂奔而去了。 见逃是逃不掉了,三人也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跟在小丫鬟的身后上了楼梯,梁冰冰忍不住低声问着阿愁:“你怎么惹上这样麻烦的人物了?” 阿愁也懵着呢。这会儿她甚至都已经不记得那兄妹二人长什么模样了。她更不明白的是,她自认为自己虽然长得不漂亮,可也远没有到丑得叫人过目难忘的程度。却是不知道那二位贵人怎么就认出她来了。 这个谜题,却是在她才刚一进门,便叫郭霞郡主给解开了。 “哈哈,”郭霞迎着她们笑道:“远远就看到你那双小眼睛了,竟果然是你!” 阿愁:“……” 今儿郭霞并没有作男装打扮,且她也没有像京城的贵女们那样穿锦着缎,而仅只穿着一身再普通不过的细布衣裳。若不是她周围仆从林立,以及那上位者所特有的颐指气使,恁是谁也不会相信她是有个诰封的郡主。 第109节 阿愁向着那位郡主和那位国公爷行礼问安毕,便忍不住从眉底偷窥着那位郡主。此时她的脑海里不免开了个脑洞,觉得这位郡主今儿这样打扮,不定是受了昨儿李穆变装的影响…… 她正偷瞄着郭霞的打扮时,就听得依旧靠在窗框上的安国公郭云笑道:“明明是我先认出她的好吧。” 阿愁下意识里便又从眉下偷偷瞟向那位安国公。 今儿安国公郭云也和他妹妹一样,作着实打实地布衣打扮,却再不是昨儿那看起来的朴素,而是真正的朴素了。 郭霞郡主作那样的打扮,还能说是为了好玩或者“追星”(?),安国公作这样的打扮,阿愁就有些不明白他所图为何了。 她那么想着时,却是就那么不巧,眼眸不小心就和那安国公的眼撞在了一处。 安国公郭云忽然冲着阿愁抬了一下眉。 阿愁吓了一跳,忙规规矩矩地垂了眼。 郭霞却并没有注意到阿愁和她哥哥之间的眉来眼去,这会儿她深受梁冰冰那略带夸张的妆容的吸引,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梁冰冰那被精心修饰过的眉眼看个不休,又盯着她那新颖的发式一阵研究。 半晌,她忽然问道:“你这发式,是谁给你做的?” 梁冰冰以为她是问阿愁,便没有答话。阿愁则以为她是在问梁冰冰,也没有答话。那郭霞郡主问了话却没人回答,便立时叫这任性的孩子不高兴了。 她伸手用力一戳梁冰冰的胳膊,道:“答话!” 那梁冰冰向来就不是个好脾气的,虽然知道要在贵人面前收敛,这会儿忽然被郭霞戳了那一指头,便是她努力忍着脾气,一双冒着火花的眼却是骗不了人的。 “我自己做的。”她闷声道。 那郭霞虽然任性,却也不是不识得人的眉眼高低。这会儿看到梁冰冰明明生气了,却忍着气规规矩矩答话,这竟立时就勾起这孩子的顽劣性情来,又笑眯眯地伸手欲去戳梁冰冰的脸,道:“你这妆容也新奇……” 梁冰冰哪肯叫她戳着,便借着低头行礼之机,飞快地矮身躲过了她那一指头。 郭霞愣了愣,看着梁冰冰笑道:“还是个有脾气的……” 她刚要再逗弄梁冰冰两句,忽然就听得她哥哥叫了声:“霞儿。” 那虽然只是平平淡淡的一声,却是立时就挟制得郭霞收了捉弄人的心思。 她看看梁冰冰,再看看阿愁,念头在心里转了转,到底觉得问李穆的事情更重要一些,便先丢下梁冰冰,问着阿愁道:“你们都是李小穆身边的人吗?” 李穆并没有跟阿愁提起过他跟这对兄妹间有什么仇怨,但只冲着昨儿那位郡主那挑衅的态度,还有那声分辨不出善恶的“李小穆”,阿愁便觉得,最好还是别叫梁冰冰和马娘子也被李穆给拖累了,便忙道:“不是……” 她把她们是广陵城上京城来参赛的梳头娘子的事儿给两位贵人说了一遍。 那郭霞直听得两眼都瞪圆了一圈,道:“竟还有这样的赛事?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哥哥,你呢?” 她回头问着郭云。 郭云则摇了摇头,看向阿愁的眼神里,不禁更带上了几分叫人分辨不清的意味。“有没有那个赛事,我不清楚,”他道,“不过,这几人说话的口音,倒确实是那边的口音。而且。” 他顿了顿,看着阿愁问道:“你们当中,谁是花间集的那个供奉?” 阿愁眨了一下眼,心里衡量了一下,觉得大概是骗不过去的,便只得硬着头皮应道:“是我。” 顿时,那兄妹二人都不吱声了。 隔了一会儿,那郭霞才惊呼道:“骗人的吧!不是说,是个经年的老梳头娘子吗?!” 郭云倒是老神在在地应道:“我倒是猜到了。”又笑道,“李小穆那小鬼,向来诡计多端。” 那口气,仿佛他是李穆的长辈一般。 阿愁不由抬眉看了那孩子一眼。昨儿李穆曾告诉过她,这对“吉祥物”兄妹七岁丧父后,那做哥哥的就承继了他父亲的爵位,如今是大唐八公里年纪最小的一位。且,他还是京城公认的“少年老成”之人。和他那总是惹是生非的妹妹不同,这位安国公在京城的风评倒是极佳。 听着这位风评极佳的安国公点评李穆“诡计多端”,阿愁心头顿时就有些不爽。在她看来,李穆对这对兄妹简直可以说是在处处忍让了,偏这二人步步紧逼不说,还以这种高高在上的口吻点评着他。想着李穆在广陵城里谁不相让着,她忽然就有些心疼起那孩子来。 果然,她想,李穆在京城的日子不好过呢。 她作何想法,那对双胞胎兄妹自是不放在眼里的。自知道她是花间集那位神秘的供奉后,郭霞便暂时忘了李穆的事,追着阿愁问了一会儿花间集里那些独特的玩意儿。阿愁自是不可能跟她讲什么机密之事的,便和这位任性的郡主打了一会儿太极。 那位郡主其实也不是想要套问什么商业机密,她只是一时好奇罢了。问了一会儿花间集的事,又着意套问了阿愁一会儿李穆的事,在得知阿愁并不是她所以为的李穆近身侍候之人,且她也是才刚进京,对李穆之事所知不多后,她对阿愁的兴趣立时就没了。 虽然对阿愁的兴趣没了,她对梁冰冰和她脸上的妆容倒是极有兴趣,便指着梁冰冰道:“你们都是梳头娘子吗?那明儿你来我家替我梳个头吧。就照着今儿你这样的妆容来。” 梁冰冰和马娘子一直在一旁听着那位郡主问着阿愁的话,原都当自己只是来做背景板的了,这会儿忽然听到那位郡主如此吩咐,直把梁冰冰吓了一跳,立时六神无主地看向阿愁。 阿愁忙上前一步,对着那位任性的小郡主行礼道歉道:“郡主有所不知,各行有各行的行规,我们只是进京城来参赛的,却是不可以在外接单做生意。若是被人知道了,我等会被行会里除名的。” 那位任性郡主立时回了她一句:“那又如何?” 阿愁:“……” 阿愁被这位任性郡主的话给噎住时,梁冰冰忽地一抬头,道:“若被行会除名,我等就再不能执业了。不能执业,便只能饿死了。” 郭霞不满地看看她,撇着嘴道:“你当我那么好骗吗?便是你不做梳头娘子,也可以做其他行当呀!” 阿愁和梁冰冰:“……” 这句“何不食肉糜”,真个儿可以噎死个人呢! 阿愁正想着这句名言,就听得那位被评作“少年老成”的安国公在他妹妹身后呵呵一笑,竟也道了句:“何不食肉糜。” 郭霞郭小郡主显然也不是个全然不学无术的,听着她哥哥这么一句,顿时便觉得自己的回答果然是有问题的。 小姑娘不由红了脸,偏又放不下架子,便颐指气使地把阿愁等人教训了几句,又命她那贴身丫鬟红儿像赶苍蝇一样,将人都赶走了。 回到街边,直到走出老远,马娘子才放下一直牢牢拉着阿愁和梁冰冰的手,再回头看看那边的茶楼,见那凶神般的俩“吉祥物”都没有在窗口看着她们,马娘子这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抚着胸口念了句“阿弥陀佛”,又看着梁冰冰遗憾道:“可惜了,这是在京城。若是在广陵城,你倒是能多一门贵人主顾。” 梁冰冰正因她们几人无缘无故遭遇这场羞辱而郁闷着,便白了马娘子一眼,道:“有命挣那钱,也得有命花那钱才是!反正我是不敢惹这些贵人的。在广陵城里也就罢了,大家总还顾着些脸面,这里,请我我都不去!” 可惜的是,不是她们不去惹人家,人家就会乖乖地不来惹她们了。 这般又过了一天,那位郭霞郡主于闲极无聊中想起梁冰冰所做的那个妆容,觉得既然山不能来就吾,吾完全可以去就山嘛,何况,那山中还住着某个可爱的小仙童…… 于是乎,安宁郡主便这么大咧咧地跑到了广陵王府门上。 “收了钱的才是生意,你们给我梳头,我不给你们钱,那就不是做生意了。” 自觉想到了好办法的小郡主笑得甚是得意。 第一百二十九章·解围 那安宁郡主也不知道是不是事先曾做过什么功课,来的还真是时候。这会儿, 广陵王府的几位小郎都在宫学里上着学, 可以临时替代几位小郎充个主人的宜嘉夫人也出门赴宴去了——就是说,此刻整个王府都处于一种空巢状态, 竟是没一个能降得住那位跋扈小郡主的人。 当王府大总管打拱作揖地迎进那位谁都惹不起的安宁郡主时, 郡主倒是颇“善解人意”地向那位胖胖的大总管表示, 她此行并不是来找王府诸人的, 她今儿只是来找广陵城里那几位暂时借住在王府里的梳头娘子的。 而即便她表示, 她可以不顾身份地去那几位梳头娘子暂住的小院里会客, 王府大总管却是再不敢那么没个轻重地把这位贵人给引去下人院里。于是乎,早就存了鬼胎的郭霞立时表示, 既然阿愁是李穆的门下,那么,她可以勉为其难地暂借二十七郎的院子会一会客…… 若那王府大总管是个秉正之人,肯定会断然拒绝这位小郡主的荒唐主意——开玩笑!这青天大白日的,若叫一个未嫁的小姑娘闯进二十七郎君所住的内院, 便是小郎此刻不在家,万一传出去,天知道这话得传成什么模样呢! 可偏偏这位被留在京城空守王府多年的大总管,早在当年十四郎的生母吴氏暗自活动着要立侧妃时就已经成了对方的人, 如今见这情况, 顿时觉得,这是个抹黑二十七郎的好机会,于是便这么半推半就地打着哈哈, 仿佛他是被那一向嚣张的安宁郡主给硬逼着的模样,很是利索地让开了道。 阿愁接到消息时,那安宁郡主郭霞人早已经到了二十七郎那西三院的门口了。 虽然阿愁不擅长搞政治,她到底是受过宜嘉夫人的宫规礼仪教育,既便是这会儿没人给她解说其中的利害关系,她也立时就察觉到了此事的不妥。 既然这位任性小郡主是以来做妆容为借口的,阿愁便当机立断地将岳娘子等人全都请到了李穆的院中…… 暂且不表阿愁这边,再说李穆那边。 那十四郎李稷在接到大总管的密报后,便借口夸赞宜嘉夫人送李穆的某本珍藏,鼓动了一批同学于正常后同去李穆的院中观赏那珍本。 李穆听弦音而知雅意,立时便猜到他那院子里肯定是出了什么事。偏他一时被十四郎的人缠住手脚,不仅脱身不得,竟都没法子跟他的人沟通消息,最后只能这般被动地带着那些同学一并回了王府。 到了王府,李稷便不怕李穆会逃跑了,却是不等李穆开口相邀,便急吼吼地带着那帮闲极无聊的同学直扑向李穆所住的西三院。 这群人离着那西三院还有段距离,早有那眼尖的看到那西三院的院门前围了一堆的婢子侍女。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那李稷只当是那惹事精郭霞在李穆的院子里耍了什么威风,只作好奇状,拉着众人就疾步往着西三院奔了过去,直叫二十三郎和二十六郎拦都拦不及。 倒是李穆,从人群里看到强二向他递过来的眼神,知道他那院中便是有事也不是什么他对付不了的大事,反倒先安了心。 而当李稷带着人直直杀到李穆的西三院门口时,却是就这么,都被眼前的场景给惊得怔在了当场。 就只见李穆那小院的当中,一并放着十二张方凳。 十二张方凳上,坐着十二个美人儿。 十二个美人儿的面前,站着一个年纪约在十四五岁左右的少年郎。 少年郎的身后,则是十二个年纪不等的布衣女子。 少年郎沉默地在那十二个美人儿面前一一经过,且不时伸手抬起美人的下巴,盯着美人的脸细细打量着。 在少年的身后,那些布衣女子则时不时交头接耳地议论上两句叫人听不明白的话,比如什么“回鹤髻”、“愁来髻”,或者什么“远山眉”、“秋水眉”…… 就在院中的众人都专心讨论着什么时,忽然听得院门外有个声音问道:“霞儿,你在做什么?” 那仿佛正在做着评判的少年郎一愣,扭头向院门口看去,却是这才注意到,院门外除了那些好奇观望的婢子侍女外,竟不知何时多了十来个少年。 而门口站着的那十来个少年,在看到院中的少年时,也都是吃惊地惊呼了一声。那最是心直口快的二十六郎甚至直接将各人心中的疑问给问出了口:“你、你是安宁?!” 就连先行从身姿上认出自己双胞胎妹妹的郭云,那原本紧皱着的眉头,也都诧异地扬了起来。 虽然大唐没有硬性规定臣子多大年纪才能入仕,可约定俗成下,一般都要求臣子需得满了十六岁才能入朝任职的。那安国公郭云今年才十五岁,所以他也跟李穆他们一样,如今在宫学里读着书。之前李稷忽然起哄引着众人来李穆这里时,郭云多少猜到这里面会有什么猫腻,便只当是跟来看个热闹的,却再想不到,他居然在这里看到了他那无法无天惯了的双胞胎妹妹。 于是,他一下子就明白了李稷的算计。 李稷算计李穆,郭云自是不在乎的,可这事儿竟算计到他妹妹的头上,他就忍无可忍了。 如今他只能庆幸着,这会儿郭霞并不是单独留在李穆的内院里,她的身边还跟着一群梳头娘子。 郭云的眼不由就从阿愁身上扫过,然后停留在他妹妹郭霞的脸上。 而这一眼,却是叫郭云也诧异了。 他那妹妹他自是知道的,打小五官就像个男孩,而如今在他面前站着的,却是一个眉眼飞扬的小美人儿。 就只见那女孩长眉入鬓,一双黑白分明的凤眼活泼而灵动。眼眸忽闪处,那修长浓密的睫毛似小扇子般吸引着人们的目光,以至于叫人竟忘了她那偏厚的唇,还有那比一般女孩都要显得偏深的肤色…… 郭云盯着他那朝夕相处的妹妹看了半晌,却是除了看出她一向男性化的大刀眉被人为地修饰过之外,竟是一点儿也看不出她的脸上还动了什么手脚。偏只修了修眉而已,却是叫那五官一向偏于粗犷的郭霞,看起来竟就是那么的不同了——虽然同样还是透着股英武之气,却是再不会叫人误以为她是个男孩儿了。 那郭霞还是依着她一向张扬的偏好,穿着身绛色的男式箭袖胡服。此时的她,头发虽如男子般全部拢梳至发顶处,盘梳的发式却并不是男儿的四方髻,而是一个单螺髻,只是于发心顶处抽出一绺散发,就那么任它于风中俏皮地飞扬着。 她的头上全无首饰,只于眉心处勒着一道绛色的抹额,抹额正中处缀着一粒拇指尖大小的东珠。 这简洁的打扮,原该叫她看上去更像个男孩儿的,偏如此这般一收拾,却意外地叫人觉得,她于阳刚中竟透着种叫人只能意会的妩媚。 想着“妩媚”一词,郭云不由就伸手摸了摸鼻尖。他还以为他那妹子这一辈子都再不可能跟这两个字结缘了呢。 就在当场所有的人都愣怔住时,那被打扰了的宁安郡主却是不悦地一拧眉。她回头看看身后那十二个美人儿,再看看一旁等着她选出个结果来的十二位梳头娘子,竟冲着一旁呆站着的香草和兰儿一挥手,道了句:“关门!” 香草和兰儿不由都是一愣,不禁全都看向站在人群后方的李穆。 第110节 那郭霞见她们看向李穆,却是这才想起来,自己是鸠占鹊巢了,便忙走到院门处,对李穆道:“临时借你这院子一用,一会儿就好,你们且去别处转转。”说着,竟自己亲自动手关了门。 门外,众小郎们不由一阵面面相觑,然后全都看向李穆。 李穆则回以众人一脸的无辜状。 就在众人都不知究竟时,香草出来了。 香草回手关上院门,冲着李穆行了一礼,这才开口解释道:“广陵城的梳头娘子原是进京来参赛的,因对京城的妆容不甚了解,便请了安宁郡主来指点一二。又因事关赛事,且妆容原是女子闺阁秘事,不好叫外头的人瞧见了,郡主便临时借了小郎的院子。” 那李稷也再没想到,这临时算计的一事竟最后变成了这样。他终究有些不甘心,便对李穆笑道:“看来果然是霞表妹跟廿七郎最是要好,我们这么多兄弟的院子她都不借,偏只借了你的院子。” 郭云一听,那眉就挑了起来。 李穆的眼也忍不住眯了一眯。 而不等这二人开口,香草便向着十四郎行了一礼,柔声笑道:“十四郎君误会了呢,只因这些妆容中用到的许多东西都是花间集还未上市之物,郡主是怕在外间泄了密,这才特特借了小郎的地盘……” 晚间,等李穆回到自己院中时,他才听到了此事真正的版本。 却原来,当知道郭霞此来的目的后,阿愁立时就想到了她这般贸贸然出现在李穆院中会给李穆带来的负面影响。而,只要一想到郭霞能够顺利到达西三院,阿愁便知道了,这王府大总管是个不可靠之人。 想着凭着她是没个本事把郭霞赶走的,阿愁便想到了“鱼目混珠”的主意——既然一个女孩出现在小郎的内院里会招人非议,那么干脆多来几个,把水搅得更浑些吧。 这是阿愁的想法。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她这一时的想法,却是引出了另样的后果。 要说那郭霞虽然跋扈了些,说到底,依旧是个女孩儿。而只要是个女孩儿,就没一个不爱漂亮的,哪怕是总爱穿男装的她。 而郭霞之所以爱作男装打扮,却并不是她真个儿只爱男装,而是因为她那样的相貌,穿了女装后,还不如穿男装来得好看,她是不得已才作了男装打扮的。 当阿愁发现她这点小秘密后,便开始刻意引导着话题向她所擅长的妆容修饰上游走。 那等着李穆放学等得无聊的郭霞,便这么不知不觉地坐在了阿愁的妆盒前。 而要说起来,其实郭霞的内心里一直都是很爱臭美的,可因为她女生男相,自小就总因此受人嘲笑,加上她性情乖张,叫人不敢亲近于她,以至于她自个儿都认为自个儿大概也只能作个男孩儿的装扮了。直到阿愁替她修了眉,描了眼,叫她从镜子里看到一个从来没有看到过的自己,她才于忽然间发现,原来自己也可以是个漂漂亮亮的女孩儿。 阿愁的妆容手段,仿佛一下子在郭霞的眼前打开了一扇门。在跟阿愁和梁冰冰等人的深谈中,她才头一次得知,原来妆容上还有那么多的讲究。 因阿愁有心要引开她的注意力,便提议她们这进京参赛的十二位梳头娘子们,每人替安宁郡主设计一款妆容。只是,她们不好贸然直接在郭霞的脸上动手,这才从府里挑了十二个小丫鬟来作为郭霞郡主的替身,叫她们十二人每人给做一款妆容出来…… 这是游戏,也是一种比试。不仅是郭霞,连几位梳头娘子也玩得很是尽性,以至于渐渐地惊动了府里其他的婢子侍女们,直到李穆他们回来。 阿愁颇为忐忑地道:“我一时也想不到什么更好的法子……” 她的话还没说完,李穆的手就抚上了她的脸颊,叹道:“你可真是我的福星。” 出于本能,被吓了一跳的阿愁“啪”地一下拍开他的手。可在听到那一声脆响后,李穆尚还没个表示,阿愁自己倒先吓了一跳,以为那一下打狠了,差点就想要伸手去查看李穆的手……直到她忽然发现香草和兰儿不知什么时候又跑开了,只留她和李穆两个在屋内。 一开始时,阿愁还没注意到,等她注意到,只要她和李穆在一间屋里呆着,香草和兰儿总会悄无声息地消失,她便知道了,只怕那二人也都知道了李穆的心思。 想着那句喜不喜欢的话,阿愁只觉得脸上一阵发热,不由咬牙狠狠瞪了李穆一眼,甩开帘子就跑了出去。 有些人,就是同情不得!她想。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该死的过敏症又突然发作了,而且来势凶猛,只怕最近又不能日更了…… 这大夏天的过敏,就跟大夏天的感冒一样,谁病谁知道这滋味的美妙,那叫一个蚀骨缠魂啊啊啊啊啊…… 第一百三十章·体绘 阿愁以貌取人地以为,那位喜欢穿男装的安宁郡主应该是个不爱打扮的女汉子。可事后她才发现, 她竟是大错特错了, 人家郭霞郡主不是不爱打扮,而是这位看似彪悍的小郡主其实有颗玻璃心…… 在这位郡主刚刚可以上妆的年纪, 因她那不成熟的审美, 以及她那刚愎自用的顺毛驴脾气, 导致她在强烈拒绝了身边丫鬟老娘的指手划脚, 头一次自已给自己精心收拾打扮了出门后, 却遭遇众人在背后议论她这是“丑人多作怪”, 这原就在中二年纪的小郡主,顿时就逆反了。 她觉得, 既然她长得像个男孩,且怎么打扮也不能成个小美人儿,那么她还不如干脆就跟那些男孩学——不打扮了! 于是,便有了阿愁一开始见到的那个男装版的郭霞小郡主。 而如今经阿愁的巧手这么一点拨,郭霞才头一次发现, 原来她便是作男装打扮,也能把自己拾掇得像个小美人儿的。 这简直就像是在郭霞眼前打开了一扇门一般。她忽然就发现,原来自个儿生得也不算丑,拾掇拾掇, 也可以是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原来, 就连她穿男装,也能穿出女孩儿家的妩媚来…… 于是乎,仿佛是要补上那些年的亏欠一般, 这孩子突然就对美容美发一事着了魔。 又因阿愁她们这些广陵城来的梳头娘子们,向她展示的一种她从来没见过的、仿佛易容般的高超妆容手法,这位小郡主顿时视阿愁等人如世外高人一般。虽然因着地位差异,叫郭霞没可能尊阿愁等人一声“师傅”,这些梳头娘子三天两头地被安宁郡主派专车人接去安国公府,却是不争的事实。 而叫阿愁惊讶的是,她以为凭郭霞那样张扬的性情,以及她从一开始就表现出的对梁冰冰所做妆容的兴趣,她应该会更欣赏梁冰冰的手艺,结果人家居然出人意料地更喜欢林巧儿那样的小家碧玉风情。 于是,阿愁忽然就发现,这位郭霞郡主,其实颇有些表里不一。表面看来,这孩子张扬到无法无天,可骨子里,她其实是个挺内秀、挺不擅长交际的一个人。她的张扬霸道不讲理,若细究起来,倒有大半是为了掩饰她的不知所措和敏感多疑。 这样的人设,忽然就叫阿愁感觉很有些眼熟。直到她于无意中得知,这位小郡主的生辰竟跟自己只差了一天——以前世的星座来算,这孩子跟她一样也是个表里不一的天蝎座。于是阿愁忽然间就明白了,原来这孩子骨子里跟她挺像,都是那种为了掩饰真实的自己,结果一不小心竟跑向了另一个极端的性情。 一开始时,郭霞下帖子请的是广陵城进京的所有梳头娘子们。这般广撒网了两三回后,她便“抛弃”了那些年长的梳头娘子们,只留下了跟她年纪相仿的阿愁、林巧儿、梁冰冰三人。又两三回后,她派人送来的请帖上,便只有阿愁和梁冰冰二人的名字了。 于是,阿愁又惊讶了。 且不说这郭霞郡主明显更喜欢林巧儿的手艺,便是林巧儿为人的八面玲珑,以及她那自以为别人都看不出来的刻意讨好,阿愁就觉得,这位郭霞郡主怎么着也该更看中林巧儿才对。 结果,比起那圆滑世故的林巧儿,竟似乎是那嘴上没个把门人的梁冰冰更入了这位小郡主的法眼。 至于阿愁自己,阿愁颇有些心虚地觉得,许那位郡主看中的不是她本人,而是她背后顶着的那个“花间集神秘供奉”的光环…… 这般又相处了七八日后,阿愁就发现,那位郭霞小郡主看着似乎是个大咧咧的性情,可其实人家骨子里奸滑着呢,什么人值得深交,什么人又不值得,那位竟是心底如明镜一般。 郭霞也不瞒阿愁,对她和梁冰冰直言不讳道:“我就喜欢你俩,你俩有什么都摆在明面上,不像那些人,什么念头都藏着掖着,只当她们不说我就看不出来似的。” 自此,阿愁才发现,她和这位小郡主竟还有一点极相似之处,就是她俩都是那种轻易不会相信别人的人。别人若真想接近她们,仅自个儿用劲是行不通的,得要她们放松了警觉,心甘情愿地自行靠过去才行——就像是梁冰冰之对郭霞郡主那样。 那梁冰冰极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那张爱惹祸的嘴是伺候不了贵人的,所以在广陵城时,她的主顾便极少涉及到贵人圈内。便是进了京,那位郭霞小郡主明显看起来对她这人挺感兴趣的,梁冰冰也不敢轻易往前靠。可她越是不肯往前靠,郭霞倒越是看中于她,加上二人都是那种张扬的性情,这般一来二去,二人倒跨越了各自的阶层,出人意料地结成了一对好友。 郭霞爱上摆弄那些脂粉后,却是和京里的贵人们不同。京里的贵女们便是也有爱好这个的,一般也只是喜欢打扮自己罢了,郭霞却正相反,她不怎么爱在自己脸上乱折腾,倒更爱折腾别人……看着她每天乐滋滋地给身边的丫鬟上妆,阿愁忽然就觉得,这孩子许是把那些丫鬟当个活的芭比娃娃了。 不得不说,郭霞跟阿愁等人这出人意料的交好,也叫广陵城的梳头娘子们得益非浅。 许是因为广陵城向来是商贾云集之地,而京城却是世家贵勋们的扎堆之地,两地相比较起来,却是广陵城里的贵人们要远比京城的贵人们更为开明宽容。 就比如这些梳头娘子们。 当广陵城的梳头娘子们弄出个“百名榜”后,城里的世家贵妇们一点儿也不介意从市井间雇用那些有名的梳妆娘子来替她们梳妆打扮。而这种事,在京城却是不可想像之事。 京城的贵勋世家们,往往比广陵城的贵妇们更要讲究个身份体面。他们宁愿多花些钱,以“买断”的方式雇佣那些有名的梳头娘子进府来做个专门的供奉,或者挑选一些伶俐的丫鬟老娘送去名师门下拜师学艺,却是再没一个人肯像广陵城的贵妇们那样,花钱雇用别家也能雇到的梳头娘子来为自己服务。 所以,京城梳头娘子行会里那些有名的梳头娘子,几乎都是某个贵人府上专门的供奉。她们只给自家主人做妆容,那做出来的妆容自然也就只有京城的那些贵妇们才能相互看得到——就是说,想要观摩京城最顶级的妆容,这些广陵城里来的梳头娘子,是怎么也没个法子的…… 而,因着郭霞小郡主最近的那点小爱好,却是意外地引领起京城贵女们的一阵跟风小浪潮。所谓“熟视无睹”,这些贵女们看惯了京城那种浓墨重彩的风情,忽然看到广陵城里这种温柔婉约的风情,顿时都觉得一阵新鲜。虽然出于身份的矜持,叫贵人们不肯用这些“来路不明”的梳头娘子们替自己梳妆,可回家后,命自家梳头娘子去跟广陵城的梳头娘们“交流学习”,却不是不可以的。 于是乎,原本还敝帚自珍的京城梳头娘们,为了自家主人,却也不得不对广陵城的梳头娘子们敞开了大门…… 自认识了郭霞郡主后,阿愁就发现,她的日子过得极是充实,不是跟着岳娘子等人出门应酬那些陆陆续续进京的其他分行的梳头娘子们,便是跟着郭霞郡主应邀去参加一些贵女们的小聚会(其实是去那会上表演妆容手法)。这期间,她还抽空进了一回宫。 是的,她还真是“抽空”进了一回宫。 阿愁得到宫中宣旨召见的那天,她原已跟郭霞郡主约好了要一同去赴个什么“针绣会”的(说白了,就是一群贵女集中在一起做手工取乐的聚会),而因着这道意外的旨意,她便只能放了郭霞的鸽子。 因之前李穆就给阿愁通过气,阿愁知道,后宫的贵人们要见她,多是因为花间集的那些东西。加上比起当世之人,她的见识更广,且她也深知,其实比起那些没个根基的暴发户来,皇帝和宫里的贵人们反而更讲究个行事规矩,只要她自己不错了规矩,便是皇帝也不会随意砍人脑袋的,所以她竟是出人意料地镇定。 当那窦皇后发现,弄出花间集那些神奇小玩意的“供奉”,竟只是这么一个还带着一脸孩子气的小女童时,皇后不禁诧异了。再问了阿愁两句话,见阿愁回答得有条不紊,皇后就更高兴了,便回头对一旁作陪的宜嘉夫人笑道:“这孩子果然是个好的。” 另一旁,曾赐予阿愁一面银镜的大公主也很是惊奇,便就着美容方面的事问了阿愁几句。 宫中之人,远比外面的人更加在意自己的那张脸。于是乎,阿愁便这么着,给贵人们上了一堂美容保养课。 若不是宫里的规矩严,阿愁觉得,不定皇后娘娘也想让她亲自下手一试呢。 不过,那年近三旬的大公主却是没这样的忌讳,便笑呵呵地跟阿愁约了次日让她去公主府给她做个美容保养。 等到了次日,阿愁去大公主府时才知道,原来大公主是要去二公主府作客的。于是,阿愁便顺手给大公主做了个妆容。又得知二公主这次起宴,立意原是为了赏秋景,阿愁便以她刚刚研制出来的一种指甲花的花汁,在大公主的眉心里画了一枚枫叶,又在其手腕处画了一枝缠绵写意的红枫。 那大公主原就生得白皙,衣袖抬起处,叫人忽地瞥见似有一枚红叶一闪而没。再用心看时,这才发现,原来是大公主的手腕处绘着一枝缠绕盘曲的枝蔓。枝蔓低垂处,于手背上又绘着一枚似刚刚飘零的枫叶。再往下,于无名指的指背间,又绘着一枚极小又精致的落叶……这于半遮半掩间闪现的叶片,直衬得大公主手上的肌肤更加白皙莹润,也衬得她那纤长的手指更是如玉葱儿一般。 而更妙的是,当大公主当众净完手后,众人发现,她手上的彩绘竟依旧色泽光鲜,竟是一点儿也没有洗淡了的痕迹。 见众人想问又怕冒犯了自己的模样,大公主不由就心满意足地笑了,回头对同样也出席了这场盛宴的李穆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你那供奉,可相让否?” 顿时,李穆只觉得脚背一阵生疼…… 第一百三十一章·比赛 不过,便是阿愁这些广陵城来的梳头娘子们, 于无意间引领了一回京城贵女们的妆容时尚, 于她们个人来说,最重要的却并不是结交京城的贵人, 而是接下来的行会锦标赛事。 而就如郭霞一开始时所疑惑的那样, 这个赛事只是行会内部的一个赛事。于贵人圈里, 便是消息灵通如安国公郭云, 竟都不知道京城每年还有这么一场赛事。 于是这场赛事, 不免就随着阿愁等人于京城的“走红”, 而就这么为人所知了。 只是,虽然这场赛事突然间为人所知晓, 赛事的规矩却是从百年前就定下来的——为了行业内的公平公正,这个赛事是绝不允许有行外之人参与的。甚至比赛时,都不允许非梳头娘子们到场观战。哪怕对方是得罪不起的贵人。 所以,便是嚣张如郭霞,当她向总行首表示她想要观摩比赛时, 那位花娘子依旧打着哈哈给婉拒了。 而,虽然贵人多嚣张,可这个世间的贵人,却是远比后世那些自以为是贵人实则只是暴发户的“贵人”们更要讲究个规矩体统。既然这是行会的规矩, 便是跋扈如安宁郡主, 也是不敢硬逼着行会因他们的特权就改了行规的。 阿愁她们提前半个月来京城,原是指望能提前跟其他郡的梳头娘子们有个更好的交流学习的,可因她们最近突然被那位郭霞郡主给缠上, 加上后来阿愁给大公主做的那个洗不掉的“人体彩绘”,竟叫她们这些广陵城来的梳头娘们一下子成了京城贵女们眼里的“网红”。 而照着行规,广陵城的梳头娘子们是不可以跨地域在京城执业的。所以,便是不讲理如郭霞,也只能以耍赖的手段逼着阿愁她们“带她一起玩”,却是少有人会不顾自家声誉实行强买强卖。当然,这也不表示贵人们就愿意放弃她们的特权和享受。于贵人们来说,这也就只是花钱的问题。所以她们最终都是照着规矩来行事的——就是说,既然广陵城的梳头娘子们不允许在京城执业,那么总可以叫自家后院里养着的梳头娘去跟广陵城的梳头娘们学习那些新技法的。 至于什么“技术保密”,“贸易壁垒”……就不是可以跟贵人们坐下慢慢讲的道理了。 不过,所谓有来有往,若京城的梳头娘子们真像自家雇主那样,来个“软刀子打劫”,那么整个京城的梳头行会名声都得臭了。所以,在广陵郡的梳妆娘子们不得不拿出看家本事“倾囊相授”时,京城的梳头娘子们也不得不拿出对等的诚意,以京城特有的看家本事作为交换…… 京城的时尚,向来是天下诸郡的时尚方向标。如今京城贵人圈里流行广陵派的妆容,那些进京参赛的其他郡梳头娘子们,自然也得跟着学。既然连一向眼高于顶的京城的梳头娘们都拿自家绝技换了广陵郡的绝技,这些郡的梳头娘子们自然也不能落了人的眼。于是乎,一时间,京城梳头行会中的学习氛围,竟是分外的浓郁。 ——当然了,至于这“倾囊相授”倾倒的角度和深度,那又得另论了。 但,总而言之,比起往年行会比武前的剑拔弩张,今年的赛前气氛竟是格外的……和谐。 每年的赛事日期都是固定的,从每年的九月二十八日起,连比三天,正好于月末结束。 原本岳娘子她们带着阿愁等三个小梳头娘子来,只是为了行会的未来在培养人才,并不曾想过今年就要安排她们上场参赛的。可因阿愁赛前所引发的注意,以及她在二公主的赏秋宴上给大公主做所的妆容,还有那神奇的、洗不掉的“人体彩绘”,叫岳娘子等人一阵商量后,决定破例将阿愁列入到正式的参赛名单里。 二十八那天,岳娘子早早就领着阿愁和广陵郡参赛的所有梳头娘子们来到了位于京城崇文坊的锦奁会馆里。 行首岳娘子和余娘子,还有其他几个主力娘子都是多年的老选手了,应付这种场合颇有一套自己的心得。梁冰冰虽然也有些紧张,可她到底是第二年来了,且她一向有个泼天的大胆,又只是不用上场的预备选手,所以她看上去状态还算过得去。倒是同样也只轮到个预备席的林巧儿,许是因为她是头一次来,被那赛场的气氛吓得两条腿都在打晃了。 余娘子原还担心阿愁赛前会紧张的,可等她想要过来宽慰阿愁两句时,这才发现,阿愁那孩子看上去竟跟个没事人儿一般。 甚至,当不知是哪个郡的梳头娘子突然跳出来,明着似为她打抱不平,实则是为了扰乱阿愁的心境,故意问及她那慈幼院的出身时,阿愁也只是笑盈盈地应承了一句后,便又继续低头检查她的妆盒了,看着竟是不曾受到任何半点影响的模样。 倒是那位挑事的梳头娘子,被总行首花娘子以及几位作评审的老梳头娘子们狠狠地记在了心里。 第111节 阿愁从眼角处看看那位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梳头娘子,唇角抿住一丝微笑,然后于心里一阵默默吐槽。 话说前世时,她几乎是从三四岁入幼儿园起,每年就得应付各种各样的考试了。什么入学、升学、职称、晋级,以及各种各样各用途的资格证书……可以说,后世人的一生里,除了做子女做父母做夫妻不需要特别考个什么资格证之外,考试一事几乎遍及人生中的每一步,甚至是“生命不息考试不止”,作为“久经考场”的战将,她早就被各种考试给考“糊”了…… *·*·* 阿愁在会馆里参赛时,那锦奁会馆门外,早早就停了一辆马车。 李穆静坐在车厢里,正品着茗自己跟自己下棋取乐,忽然就听得车外一阵骚动,然后,他那关着的车门就被人大咧咧地拍了个山响。 “李小穆,开门!” 这跋扈的声音,不由就令李穆的眉头微皱了一下。 前一段时间,因郭霞于妆容一事上得了乐趣,竟似一时忘了他的存在,整天只顾着纠缠阿愁等人了。这叫李穆心里很是松了口气,以为那孩子对他的热乎劲儿就这么过去了。虽然对于她占了阿愁大部分的注意力一事,李穆心里很有些不满,却也不得不说,因着郭霞对阿愁的另眼相看,叫他对阿愁的“造神”计划进展神速。如今阿愁的名声不仅遍及市井,于宫廷贵人府邸,她也可算得是大名鼎鼎了。 李穆心知,他想要跟阿愁结为夫妻,这件事其实并不算难。前世他就做到了。他深知,只要他手中握有谁也撼不动的实力,他就能令事情随着他的心意变化。可最难的问题却在于,他娶了阿愁之后,阿愁该如何自处。 就如前世,他可以给秋阳超人的地位,却不能令秋阳融进那个不属于她的圈子…… 前世时,他错过一回,这一世,他自该有备而来。所以,他想替阿愁打造一个超然于各个阶层之上的“神位”,将阿愁塑造成为一个“大匠”级的匠人。虽然他知道,她那低微的出身肯定还会引来一些古板人士的微词,但,只要阿愁的地位站得够高,便自会有一些开明之士站在她的身边,就像他姨母宜嘉夫人那样。 “李小穆!睡死啦!” 忽然,门上又传来一声重击,似乎是郭霞等不及,在他的车门上狠踹了一脚的声响。 李穆微叹了口气,伸手推开车窗上镶有玻璃的雕花遮板,探出头去,默默看着车下那提着裙摆,显然还想再踹第二脚的郭霞。 郭霞听到车窗板的响动,抬头看到李穆探出一张如花似玉的小脸,便是他木着一张脸,这样漂亮的一张脸也足以叫郭霞流口水了。 于是她上前一步,踮着脚尖就要去拍李穆搁在车窗边缘处的胳膊,却叫李穆飞快地一缩胳膊,躲开了她的手。 郭霞却不以为意,冲着李穆露出比标准笑容多了好几颗的白牙,很没个淑女形象地道:“开门,让我上去。” 李穆板着一张脸道:“男女七岁不同席。” “嘁!”郭霞立时嗤笑一声,叉着腰道:“别说得你那车里没坐过女人一般。给我开门!” 这用词,顿时就令李穆又皱了眉。他垂眼看看郭霞,再看看四周,这才发现,他的马车后面不知何时停了郭霞那辆装饰华丽的大马车,便问道:“霞表姐怎么会在这里?” “该我问你才是。”郭霞抬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李穆的脸,笑嘻嘻地道:“你这是逃学了吗?” 李穆的眼儿一眯,道:“霞表姐这是明知故问。云表哥可也在宫学里上学呢。” 因宫学里授课的先生,许多都是宣仁帝特意挑选的朝廷重臣。这些先生们除了要教导这些待选的皇室子弟们,顺便考察各人的品性学识外,日常也还得是要处理公务的。所以,宫学里其实每天只有半天在授课,下午多是自习,却是可以在宫中自习,也可以自己在家自习的。 李穆之所以会出现在锦奁会馆的门前,却是因为他想要于第一时间里知道阿愁的赛事进行得如何。因为他接下来的计划,跟阿愁她们这一次的比赛成绩密切相关。而由于他不想给阿愁平添压力,他并没有跟阿愁讲过他那一系列的“造神”计划,但他也不想瞒着阿愁,所以他早决定了,等她那里赛事一结束,他就会把他的计划全都告诉她。 李穆觉得,作为阿愁的“家主”,他出现在这里是再正常不过了。倒是郭霞会出现在这里,颇有些奇怪。 郭霞却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她摇头晃脑地笑道:“如今京城谁不知道梁冰冰她们是我在罩着,我早跟人打了赌,她们今年一定能夺标。只是她们一比就是三天,今儿才是第一天,我怕她们累着饿着,一早就在杏雨楼上定了席,等她们一出来,我就带着她们去好好补上一补,省得到了后面的赛事续力不足。” 说话间,只见锦奁会馆的大门忽啦一下开了,那些诸郡里挑进京城参赛的梳头娘子们一边议论着今儿的赛事一边走了出来。 等众人忽然看到门口停着两辆明显是贵人的马车时,这些梳头娘子们都惊得静了一静,然后默默溜边走人了。 只有阿愁等人,叫郭霞身边的小丫鬟红儿给认出来,却是一把就将阿愁等人拉了过去。 阿愁她们自然也看到了李穆,各人自是感激自家小郎的盛情,只是,她们都是女子,小郎却已经是个将成年的男子了,这般混在一起总不太好。那岳娘子和余娘子等人商量了一下,便婉拒了小郎的美意,却到底敌不过郭霞的厮缠,最后只得上了郭霞派来接人的大马车。 那郭霞是鱼也想吃,熊掌也想吃,便不客气地把李穆给扣了下来作了个陪客。 阿愁这会儿自然是没办法上李穆那辆马车的,便和梁冰冰等人上了郭霞替她们备下的大马车。 看到那郭霞的眼几乎都要黏在李穆的身上了,梁冰冰扒着窗口嘿嘿一笑,又拿手肘捣了阿愁一下。 阿愁也看着那边。 她看看郭霞,再看看李穆,满心觉得这孩子配不上她家的那熊孩子……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了! ——好好的大白菜,叫猪给拱了…… 虽然就最近的接触来说,郭霞这头“猪”其实本质上并不坏,可就只冲着相貌而论,阿愁也觉得她是配不上她家小郎的,何况那孩子的性情还硬得跟个钢铁似的,缺了些和软。而就她所知,李穆虽然对着谁都是笑眯眯的,骨子里的脾气可硬着呢…… 京城的杏雨楼,自不是广陵城的那个杏雨楼。两个杏雨楼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幕后的boss是同一人。 等一众马车来到京城的杏雨楼前,阿愁看到郭霞蹦蹦跳跳地缠上李穆,她忽然就发现,这会儿她看郭霞的眼神,颇有些像是婆婆看媳妇儿般的挑剔和不满…… ……好吧,好歹她也算是看着那熊孩子长大的不是! 第一百三十二章·接考 酒足饭饱地从杏雨楼回来,广陵城进京参赛的梳头娘子们不禁都是一阵感恩戴德。有感慨郭霞小郡主古道热肠的, 也有赞扬二十七郎君有一颗爱民之心的…… 这“爱民之心”几个字, 却是忽地就叫阿愁想歪了。 不过,紧接着她就记起来, 李穆对那个位置其实是没什么念想的。于是乎, 李穆会出现在锦奁会馆门外的原因, 便叫她颇费思量了。 再于是乎, 郭霞盯在李穆脸上那痴迷的目光, 便又叫阿愁给想歪了。 她不知道那二人到锦奁会馆的先后次序, 于是忍不住猜着,难道是李穆对郭霞其实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般疏离?或者这孩子其实对郭霞也挺有好感的, 只因着他那傲娇本性才于表面若即若离,背后却忍不住跟踪监视……好吧,这想法还没能继续下去,她便忽然又想起来了,那熊孩子可是才刚向她告白过没多久…… 便是阿愁没想跟那廿七郎来一腿, 但…… 仅只女人的虚荣,便叫她觉得,有个人说喜欢自己什么的…… 那感觉不要太好哟…… 捂脸! ……更何况,那人还长得那么漂亮……硬件软件都那么好……别人想追追不上, 却偏偏瞎了眼喜欢上自己…… 阿愁羞耻地觉得, 暗自得瑟着的自己,简直不要太无耻了…… 果断地再次捂脸! 对于阿愁那渐渐翘起的小尾巴,李穆自是全不知情。因顾虑到她接下来还有两天的赛事, 便是他其实更想跟她做些什么耳鬓厮磨的事,如今也只能忍了。 为了自己的这份忍耐,李穆也颇自恋地给自己挂上个“情圣”的称号,觉得这世上就再没一个人对她有自己对她那么好了…… 感觉都颇为良好的二人美美地睡了一觉后,便到了第二天的赛事。 阿愁在锦奁会馆里参赛时,李穆的马车则再次出现在了锦奁会馆的门前。 虽然昨天因为郭霞的缘故,叫他没能近距离地跟阿愁说些什么,不过好歹也是共进了一顿晚餐。且,回头想想,他又觉得,有郭霞在场,反而倒更有利于他隐藏自己来“接考”的真实意图。 所以,当他再次看到郭霞的马车又停在自己的马车后面时,李穆虽然皱了眉头,心里倒没有多少的抵触。 虽然,郭霞那目不转睛盯着他看的眼神,叫他颇受困扰。 可惜这个年代里没有“性·骚扰”一词,他想,不然也许他都可以报警了。 就在郭霞于马车下痴缠着那“美廿七”,“美廿七”则一脸孤高冷傲地坐在马车上全无反应时,锦奁会馆门前那长长的巷道里又响起了马蹄声。 李穆和郭霞扭头看去,便惊讶又不惊讶地发现,那十四郎李稷不知怎么也出现在了这里——自然,惊讶的是郭霞,不惊讶的是李穆。 昨儿李穆就想到了,他来接阿愁的举动,落进有心之人的眼里,不定得觉得他这是想要替自己塑造一个“爱民如子”的光辉形象了…… 果然,李稷才刚一下马车,那眼便带着某种不明的意味飞快看了李穆一眼,然后才扭过头去向郭霞打起招呼。 郭霞此人全然就是个“颜控”,偏李稷的相貌连二十六郎都抵不上,如今也只比那瘦脱了形的二十三郎略好看了一些而已。所以,郭霞颇有些看不上这个表哥的。 且,那李稷一上来就拿眼盯着李穆,显然是冲着李穆来的。 而,不管他找李穆有什么事,凡是打扰到她亲近美人儿的人,都是该死之人! 于是郭霞口气很是不善地问着李穆:“你来做什么?” 李稷闪着眼眸又飞快看了一眼李穆,才对郭霞微笑道:“这些梳头娘子进京来参赛,原是为了替我们广陵郡争光的。我等身为王府郎君,也不好白在一旁看着。便是我等什么都做不得,总可以过来帮着鼓一鼓劲,助一助威的。” 又斜眼看向那依旧端坐在马车上,全然没个下车意思的李穆,笑道:“说起来,也是廿七郎心细,早想到了这一层。只是,你也忒不够意思了,自个儿想到便只自个儿来了,也不知道知会兄弟们一声儿。叫人知道了,倒要说我等不懂体恤下情了。” 那郭霞虽然看起来是个没什么花花肠子的,可说到底,她可是自小就在京城最顶级的贵人圈子里厮混着的,要说起什么笑里藏刀、口蜜腹剑,那都是她打小就亲身经历过的手段,此时又岂能听不出十四郎话里的挤兑之意。 若是十四郎挤兑别人,事不关己,郭霞只怕也就装作没听到了,偏偏他挤兑的这人生了一张过于漂亮的脸蛋,却是立时就勾动了郭霞的“英雌救美”之心。 于是不等李穆自己替自己开口,郭霞便开口道:“他想到是他心细,你想不到是你愚笨,怎么你自己笨了还要怪别人比你聪明?!” 一句话,顿时噎得十四郎李穆怔在了当场。 李穆则立时不厚道地冲着李稷送过去一个灿若秋霞的笑容。这笑容,便立时又勾得那“颜控”郭霞几乎痴傻在当场…… 好在很快这第二场的比试就散了场。 等阿愁等人出来,看到李穆和郭霞再次来接她们时,岳娘子等人只略踌躇了一会儿,便主动迎了上去。 而等众人看到来接她们的贵人中竟又多了个十四郎后,岳娘子几乎感激得一阵涕泪横飞,就差要当街对着两位王府小郎君和一位郡主长跪不起以示感恩了。 如今阿愁早已经习惯了自己那下九流的身份,对磕头跪拜什么的,也全当只是面对另一个不同国度里的不同礼仪了。可是,便是她习惯了这套于后世人看来有些折辱意味的礼仪规矩,于内心深处,她却从来没觉得自己跟这些贵人们有什么不同。然而,当她周围的所有人,包括那有些桀骜的梁冰冰,都对几位贵人流露出那种衷心的敬畏和崇拜时,她也只能假装着自己也一样是受宠若惊了。 当她这般一边腹诽着,一边学着众人的模样,于脸上挂着言不由衷的感激涕淋时,忽然就感觉到有一道眼神落在了她的身上。 阿愁抬头看去,便只见依旧端坐在马车上没有下来的李穆冲她眯了眯眼,左侧的眉梢还带着某种不明的意味跳动了一下。 顿时,阿愁的脸红了。可想想她又觉得不甘——又不是她存心想要伪装自己去巴结贵人的,有本事当他面对皇帝时,也像现在这样稳坐在马车里一动不动,那她才算是真服了他了! 她瞪向李穆的眼神,叫李穆愣了愣,然后摇头笑了笑,且还服软地微偏了偏头——那意思,表示其实他是理解她的无奈的。 二人隔着人群那么眉来眼去,虽然谁都没有说过一个字,偏偏就那么交流得毫无障碍。 等阿愁意识到这一点时,心头不由微微一跳。这种感觉,只在前世时,她面对秦川时才有过…… 想到秦川,她便不由又想到对面马车里那孩子说“喜欢”的事来。于是,无来由地,她便有些不敢再跟对面马车里的那人眉来眼去了。 也亏得这会儿岳娘子等人都被突然出现的十四郎君,以及他那套冠冕堂皇的鼓励之词给吸引了注意力,竟是谁都没有注意到她和李穆之间那点暗潮涌动。 十四郎君那里话里话外地表示着自己的“爱民之心”,郭霞却首先受不了他那套虚伪的说辞了,便不客气地将他往旁边一推,问着跟她最是投缘的梁冰冰道:“今儿如何?”又问了她们今儿的赛题,以及她们还有其他各郡梳头娘子们的的应对等等。 提问间,她还见缝插针地说了接下来的安排。 这郭霞也是贼坏贼坏的,她早问明了十四郎过来前,事先在附近的某个酒楼里订了席会,便就那么大咧咧地向众梳头娘子们宣布,她要带她们去那个酒楼里吃饭,然后送她们回府,以备来日最后一场的赛事。至于这顿饭是谁订下的席位,谁掏的钱,郭霞竟是自始至终不曾提及。 至于吃了个暗亏的十四郎,却也只能暗暗咬牙——他总不好自己跑出来宣布,这顿饭其实是他安排的吧…… 自然,到了酒店,依旧是照着世俗的规矩,贵人们一席,“贱民”一席的。而,俗语说,“隔席不谈心”,便是十四郎的眼总往阿愁这里看,似乎有心想要对这位花间集的神秘供奉做些什么,这会儿他也全然捞不着半点机会。 不过,很快,李稷便发现,即便他捞不着什么机会挑拨李穆和他那“钱袋子”生出什么嫌隙,单只看着郭霞缠得李穆额头青筋直冒的模样,十四郎李稷便发现,这顿饭其实请得挺值回票价的。 至于暗暗在心里把自己比作某人娘亲的阿愁,看到某个未过门的“儿媳妇”那般殷勤地给“儿子”布酒布菜,就差要亲自夹着菜喂进“儿子”嘴里,偏“儿子”除了皱眉什么都做不得时,这位无良的“娘亲”顿时觉得,“儿子”果然是用来看笑话的。 而,那被看了笑话的“儿子”,在看到某“娘亲”那弯成月牙状的细眯眼时,顿时便不自觉地学了那双细眯眼,也把自己那双狐狸眼给眯缝了起来,且,抬起的食指还照着前世难改的积惯,再次抵了抵鼻梁上那副无形的眼镜。 那赛事第一天结束时,李穆和郭霞来接人的举动,叫众梳头娘子们很是真心实意地感恩了一回。第二天的赛事结束后,当发现“接考”的贵人里又多了个小郎君后,众梳头娘子们虽然同样还是感恩戴德,却多少多了层表演的意思,心底的感动,却是因着已经经历过昨天的感激而淡了不止一层。 第112节 等到最后一天的赛事结束,当众人走出锦奁会馆,发现来人的,不仅仅只是廿七郎和郭霞小郡主,也不仅仅只是多了个十四郎君,而是除了广陵王府所有在京的小郎君之外,甚至连郭霞小郡主的那个哥哥安国公郭云也来了,众梳头娘子们虽然于脸上表现得比昨儿还要激动,心底能有多少感触,却又是得两说了。 因为,此时便是再愚蠢的人也意识到了,人家来接的不是自己,人家来接的是一个“亲民爱民”的好名声…… 当然,这只是单指广陵王府里那几位参加“储君之位争夺赛”的小郎君,安国公郭云为什么来,阿愁觉得,许仅仅只是因为那人是个“妹控”…… 第一百三十三章·桃花债 今年的锦标赛事,意外又不意外地, 被广陵郡的梳头行会夺了去。 意外, 是对行外人来说的。因为谁都知道,广陵行会已经连着四年丢了这一锦标了。 不意外, 却是对行内人来说的。因为如今行内人谁都知道, 京城的顶级贵人圈中, 正盛行着广陵派的妆容手法。 这个结果, 岳娘子等人自是再满意不过了, 阿愁心里也很是满意。 可于满意的同时, 她又略有些失意。因为,虽然她觉得, 今年的广陵行会其实很有资格拿到这个锦标,可比赛时的一些小细节,却又叫她觉得,这个锦标拿得有点……别扭。 是的,别扭。 比赛之前, 当阿愁听到那位总行首花娘子委婉而又坚定地向那位任性刁蛮的郭霞小郡主表明,行会的规矩不可破时,她还很是感慨了一阵,以为古人果然是以气节为重的。 可当她真正身处赛场之中, 当她发现, 已经蝉联多年的第一,那蜀州行会诸梳头娘子其实手艺并不输广陵梳头娘子多少,却意外地被评了个比大家心里认定的分值更低的等级时, 她便有些不解了。 于是她这才知道,原来天下果然没有全然公平的事。 妆容一事,原就事关流行。而流行一事,又往往是由贵人圈里最先引领起的风尚。之前的四五年间,京城贵人们都偏爱蜀派妆容那种大气阔朗的风格,今年却因着阿愁等人的提前到京,叫京城的贵人们见识了广陵派的华丽技法。于是乎,原就有些腻味了蜀派技法的贵人们,今年都纷纷改而崇尚起广陵派的技法来。 而,虽然总行首花娘子颇为慷慨激昂地表示,行会赛事由不得外界插手,可作为评判的那些老梳头娘子们,谁都不是遗世独活之人。既然身在江湖,便难免会受到江湖风潮的影响。于是,既便今年的蜀州行会的表现依旧如往年一样出色,却因为广陵行会那赛事外的功夫,而叫今年的锦标“花落别家”了。再于是乎,便如那年广陵行会输给蜀州行会那般,蜀州行会也输得很是不服…… 虽然岳娘子等人都觉得自己赢得有理,阿愁这老实孩子却在想明白其中的关键后,多少觉得己方有点胜之不武。 那余娘子看出阿愁的想法后,很是不屑地撇嘴冷哼道:“你当之前蜀州是怎么赢的?” 于是阿愁便又知道了一件四五年前的旧闻。 却原来,蜀州行会头一次赢了广陵行会的那一年,恰正是蜀王立世子之时。世子进京谢恩兼贺岁时,蜀女出身的世子妃那身与京城流行不同的妆容搭配,便这么着引领了一回京城的新风尚。在这样的一个前因后果下,广陵行会才输了那年锦标。 这,便是所谓的“功夫在诗外”了。 而且,这套手法,其实也已经是梳头行会里一个公开的秘密了。去年京州能够挤下广陵夺得第二,其实走的也是差不多的路线——京州之所以突然声誉鹊起,便是靠着那位号称“史上最年轻梳头娘”的十三岁女孩在京城贵人间的名噪一时。 但是,这套手法却也不是百试百灵的。那岳娘子也好,其他行会的行首们很好,其中没有少有人动过这种将“功力”用于赛事之外的心思。可流行一事,便是后世的人们有那么多的科学汇总分析手段,都难以真正把握其走向趋势,又何况这些几乎只是凭着本能作判断的古人们了。所以,渐渐的,大家也就都看开了,不再执着于非要在赛事之外搞什么名堂了。 至于阿愁她们一行人于赛前的走红,便是蜀州的梳头娘子一个个都咬牙切齿地认为输得不服,倒是没有一个人去置疑阿愁她们这个第一来得不公…… 见阿愁那纠结的模样,梁冰冰颇不客气地撇嘴道:“那是我们运气好。谁运气好,谁运气不好,这是老天的眷顾,谁不服都不成。再说了,运气仅只是一部分,若我们手底下没个真功夫,这第一哪能那么容易就叫我们给得了去?你看去年的第二,今年在哪里?” 去年的第二,今年在第一天的赛事里就遭遇了淘汰…… 阿愁不由拿眼斜了梁冰冰半晌。亏得这孩子没说出什么“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或者“机会只给有准备的人”,不然,她真得怀疑这孩子也是个穿越而来的“同乡”了。 *·*·* 阿愁怀疑那梁冰冰是她的“同乡”原只是个玩笑话,她却是不知道,其实这里果然有个她的“真·同乡”的。 而她那“真·同乡”李穆同学,此时则险些被那恢复了追美兴致的郭霞小郡主给追得一阵走头无路。 比赛结束的第二天,岳娘子便决定给全体梳头娘子们连放三天的假,让各人都松快松快。 李穆也体谅着阿愁这几天的辛苦,一早便吩咐了香草和兰儿不要吵到阿愁,令她好好睡个懒觉。 至于他,没办法,他还得上学去。 然而,李穆的马车才刚驶出王府大门便被人拦了下来。 就和之前一样,郭霞大咧咧地以马鞭敲着李穆的车厢壁,不客气地吆喝道:“李小穆,开门,让我上车。” 车内的李穆一皱眉,正打算装死,忽然就听得车下又有一个声音笑道:“廿七,开门吧,这是在府外呢。” 李穆那眉头顿时皱得更紧了。 说话之人,正是在他前面出府门的李稷。 那李稷此时已经从他的那辆马车上下来了,正站在李穆的马车旁,装着个哥哥的款儿帮着郭霞拍他的车门。 李穆扭头看看李稷那辆故意堵住他去路的马车,再隔着车窗看看李稷和郭霞,便面无表情地一挥手,令狸奴开了车门。 那李稷将郭霞送上李穆的马车,正笑嘻嘻地要回自己的马车,就只见李穆忽然拉开了车窗,对他笑盈盈地道:“十四哥不上来吗?” 李稷笑道:“不了,霞表妹是找你的呢。” 李穆那如今愈发像个狐狸的桃花眼儿微微一眯,笑模笑样地对李稷道:“这样呀。”——那口气,那模样,只能以“松了一口气”来形容。 顿时,原就疑心病重的李稷一怔,恍惚间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一件李穆正巴不得的什么事,那李穆已经关上了车窗,回头跟刚上车的郭霞说笑起来。 李稷站在车下皱了皱眉,有心要怀疑李穆是故布疑阵,忽然就听到李穆在马车上问着郭霞那双胞胎哥哥郭云的事。 顿时,李稷的眼眸就是一闪。 那郭云因自幼丧父,几乎可以说是被宣仁皇帝当亲子教养长大的。坊间甚至有人说,若不是那郭云姓郭,且还是安国公唯一的子嗣,宣仁皇帝不定更愿意立这个外甥为嗣子了。 至于宣仁皇帝对郭云的宠爱,从如今刚年满十五的他隔三差五便要被宣去御书房一回,而他们这些“待选”的宗室子弟却只能在皇帝召见时才能得见圣颜,便能知晓一二了。 不得不说,此时的李稷十分后悔刚才的举动。因郭霞那过于明显的纠缠,以及李穆眉眼间的无奈,他原以为他这是给李穆找了些麻烦。可如今他却一忽然间觉得,李穆也许并不真是烦了郭霞……不,应该说,就算他是真烦了她,只冲着郭云,以李穆那狡猾的性情,也绝不可能将这种不耐烦摆在明面上的…… 顿时,李稷一阵紧咬后槽牙。他觉得他是上当了! 可惜,这时候他是怎么也不可能再反悔了,甚至他都不可能再像李穆刚才询问的那样,挤进李穆的马车里…… 李稷不善地狠狠瞪了一眼李穆的马车,这才转身上了他自己的那辆马车。 那郭霞上车后也注意到了马车下李稷的表情变化,顿时也多少明白了一点李稷的想法。不过,她并不在乎。美人当前,万事都没有观赏美人重要…… 郭霞盘腿坐在小案几旁,将双肘搁在几上,两只手捧着脸颊,目不转睛地盯着李穆那张如花美颜看个不休。那痴迷的目光,直叫李穆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有心想要喝斥于她,可回想着之前他喝斥她的时候,她那愈发痴迷的模样,他便只觉得一阵无力。 “霞表姐,”他无奈道,“您老到底要做什么?” “什么也不要做呀,”郭霞大大方方道,“我就是喜欢你而已。” 李穆沉着脸道:“我不喜欢你的这种喜欢!” “我也没要你喜欢我的喜欢呀,”郭霞欢天喜地道:“我喜欢你只是我自己的事,跟你无关,你别管我就好。” “……”这回答,险些叫李穆喷出一口鲜血来。 郭霞则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咧着嘴,笑得要多得意有多得意。 *·*·* 虽然只要是皇亲国戚都有资格进宫学读书,可这到底还是个男尊女卑的社会,便是地位崇高如郭霞,她也没那资格跟着李穆直到宫学的,所以,到了宫门口,李穆才终于得以摆脱郭霞那个小魔头。 进了宫门后,李穆大出了一口气的同时也只觉得一阵头痛。他可以有一千种计谋去对付朝廷里那些老谋深算的臣子,以及总想坐收渔翁之利的宣仁皇帝,他却是怎么也想不出一个有效的法子来阻止这花痴的表姐来纠缠于他。 想着前世时自己能够为了秋阳始终守身如玉,那叫一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粘身”,偏如今居然拿一个才到初中生年纪的小丫头片子没办法,李穆忽然就觉得,也许自己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擅长对付女人。 而,他还没能想出怎么应对郭霞的纠缠,郭霞总爱纠缠于他的事,便这么叫有心人传进了宣仁皇帝的耳朵里。 早课后,原该来给他们上课的邓首辅陪着那刚下了早朝的宣仁皇帝忽然出现在讲习所里。宣仁皇帝考校了一回众人的功课后,却是忽然就盯着李穆一阵猛看,然后呵呵笑道:“难怪霞儿最是喜欢你这个表弟了,如今仔细一看,果然是我们天家的掷果潘郎呢。” 皇帝一番激励鼓舞后就背手走人了,留下的众小郎君们却是一阵窃窃私语。 坐在二十三郎身后的二十六郎拿毛笔捅了捅李和的后背,小声问着他:“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二十三郎没理他,只拿眼看向二十七郎李穆。 此时的李穆早已经跟李和达成了默契,只二十六郎不知道他俩的计划而已。 和那空壳儿一般的二十六郎李程不同,李和一下子就从皇帝那语焉不详的话里听出了好几层的意思。这番话,可以解释为,皇帝很看好郭霞和李穆配对;也可以解释为,皇帝是在警告李穆不要借着讨好郭霞来增加自己的筹码。 和那天郭霞在茶楼上跟她哥哥郭云所说的正相反,郭霞以为,如果她能嫁给未来的皇帝,一定能给郭家带来更好的未来。可事实上,自宣仁皇帝把年幼的安国公作为重点培养对象后,不管是宣仁皇帝还是郭云便都深知,哪怕为了将来的政局安稳,未来的帝王也绝不可能会娶安国公之妹、长公主之女、那安宁郡主郭霞的——就是说,如果李穆跟郭霞结了亲,他将彻底跟那个位置无缘。 而,虽然李穆对那个位置不感兴趣,他却不能表现出他的不感兴趣。因为,对于宣仁皇帝和朝中诸臣来说,他的不感兴趣,虽然可以解释为他是“淡泊名利”,可同时也可以解释为他这是在“藐视皇权”。如果他在皇帝眼里落下这么一个印象,别说李穆的那些图谋了,能不能保住他那条小命都成问题。如何把握住这么度,便一直是李穆在小心处理着的事…… 然而,如今因着郭霞的事,倒叫李和忽然看到了一条解决之道——只要李穆娶了郭霞,他自然就会安全地从那个角逐之位上退下来。甚至是,李穆一心想要的那个世子之位,在长公主和未来舅爷安国公的斡旋下,他也能更轻易地得手。 课间无人时,李和便把自己的想法跟李穆说了一遍。 李穆一听就皱了眉,直言不讳道:“二十三哥也该知道我的禀性的,我不是个能委屈自己的人。那个位置,别人都觉得风光,可谁又知道风光背后的种种妥协和退让?我不肯为了那个位置委屈自己,自然更不肯为了个不相干的人委屈自己了。” 如今的李和也不再是刚从广陵城出来的那位二十三郎君了。他原就聪慧,加上给他们上课的都是朝中重臣,如今他深知,大唐皇帝的日常工作与其说是各种独断专行,倒不如说是各种调解和稀泥——这便是所谓的“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这几个大字,如今正挂在皇帝召集诸臣处理政务的大殿上,由开国太-祖所书,乃是大唐自立国以来便竖立的治国理念。 李穆自认为自己不是一个讲究中庸之道的,所以他很有自知之明的知道,自己并不适合那样的朝堂。倒是李和,自小就跟他祖父学的是中庸之学,很是知道如何跟那些朝臣们打交道。 只可惜,大唐朝廷除了讲究个真才实学外,也很讲究个“美姿仪”的。偏偏二十三郎于这一点上缺了不止一点。 李穆给李和解释了自己的想法后,看看李和,便笑道:“如今阿愁也闲下来了,下一步,就该是收拾你了。” 李和心里对李穆的主意其实颇不以为然的,但他早从李穆的种种手段里知道,李穆一向是言出有物的,所以觉得他既然那么说了,他不妨就先相信他一回。反正连次辅大人上朝时都爱给自己涂脂抹粉的——没办法,大唐的风气。 就在李穆想着回去跟阿愁讨论一下如何“收拾”二十三郎时,他的马车才刚出宫门,就又被人拦下了。 李穆原以为又是那个郭霞,结果挑开车窗上的竹帘一看,却发现,不是妹妹,恰换了哥哥——那安国公郭云。 郭云态度倒颇为客气,可想要上车的意图,却是和郭霞的蛮横如出一辙。 李穆知道郭云这是有话要说,便将他放上了车。 他以为,郭云大概是为了他那个宝贝妹妹来兴师问罪的,李穆心里都已经组织好了千百种抱怨,想要逼着郭云这位家主管一管他那双胞胎妹妹,却不想,郭云上车后竟是一句话也不曾提及到他那妹妹,倒是拐弯抹角地问了许多广陵行会梳头娘子以及阿愁的问题。 李穆听了,那狐狸眼忍不住就又眯了一眯。他深深怀疑,这位同样也有着个“小狐狸”外号的安国公郭云,想问的人其实是阿愁,其他梳头娘子们只是他的一个掩护而已。 所以,他便直爽地笑道:“我怎么觉得,你对我家阿愁特别感兴趣呢?!” 对,我家的阿愁。他想。无论如何,他得先标个地界再说! 郭云给了他一个略带嘲讽的微笑,道:“我家里又没开着个脂粉铺子,你不用担心我跟你抢人。只是因为霞儿我才问上一问的。”又道,“因为我听说,‘你家的阿愁’,是打慈幼院里出来的。” 李穆顿时不悦地拧了眉,道:“那又如何?” 郭云微笑道:“也没什么,我就是好奇一问。” 李穆倒是知道的,这郭云简直就是个“妹控”,凡是跟郭霞过于亲近之人,都会遭遇郭云如此这般的一番盘问,所以他倒不以为意,只拿眼横着郭云道:“霞表姐之所以变成这样的脾性,十个里头倒有九个是你的纵容!” 郭云倒也不否认,只咧着嘴笑道:“那是我妹妹,我不护着谁护着。” 李穆又横了他一眼,却是于忽然间想到了一个摆脱郭霞的好主意——他是阿愁的“家主”,她不护着他,谁还能来护着他?!他自个儿对付不了郭霞,阿愁也不能白在一旁看着他被欺负不是?! 第113节 第一百三十四章·扳指 匆匆打发了郭云,李穆回到西三院, 原想直接抓过阿愁, 命令她替自己解决郭霞那个麻烦的,却不想, 转眼就从香草和兰儿那里得知, 阿愁和她那一众同行全都被郭霞给接出去“见识京城的繁华”了…… 却原来, 那“鱼”和“熊掌”都想兼得的郭霞小郡主, 在目送着她心心念念的“熊掌”进了宫学后, 回头又想起漫漫长日无事可做, 便掉转马头重又回到广陵王府里,找那些同样为她心头所好的“鱼”们陪她去逛街玩耍了…… 等阿愁等人带着大包小裹回到王府时, 天色早黑了下来。 同样黑下来的,还有那苦等了阿愁一个下午的二十七郎君李穆的脸色。 才刚进西三院,阿愁就从香草和兰儿分别递来的眼色中得知了李穆的不悦。不过,如今她自觉她对付那熊孩子也算是有经验的了,倒也不惧他的那张黑脸, 只兴致勃勃地拉着香草和兰儿,给她们展示她这一下午于报国寺后街上“拼杀”的战果。 听着她在那里絮絮叨叨地说着这是她给谁谁谁备下的伴礼,那又是谁谁谁准会中意的东西,甚至连香草和兰儿的礼她都给备下了, 偏就没听到自己的名字, 李穆的脸色不禁越听越黑。 阿愁一边说着,一边小心偷瞄着李穆。见他那里脸黑得就差要电闪雷鸣了,她这才见好就收, 从随身荷包里拿出一个小玩意儿,眼儿弯弯地对李穆笑道:“我也给小郎备了个小玩意。小郎这里虽说什么都不缺,这好歹也是我的一点……” “心意”二字还没出口,那紧绷着一张脸的李穆就再也绷不住了。他忽地长身而起,不客气地伸手横过案几,一把就将那小东西从阿愁的手里给抢了过去。 他只顾低头去看手里的东西了,却是一点儿也没注意到阿愁冲香草和兰儿挤眉弄眼的怪模样。 香草和兰儿见了,一个冲她警告地摇了摇头,一个则是无奈地笑了笑,然后二人便该干嘛干嘛去了。 至于李穆,则是在看清手心里的东西后忽地就是一眯眼儿。 他手心里握着的,是一枚鹿骨扳指。 而,何为扳指? 于这一世里,扳指是人们在射箭时才会用到的一种护具,可在另一世里,扳指却是一种类似于戒指的存在…… 阿愁送他扳指,于李穆的眼里看来,那简直就像是送了他一枚定情戒指一般。于是,这孩子再看向阿愁时,眼里便不免溢出了一股柔情蜜意。 而柔情蜜意这种东西,只有在你有柔情我有蜜意的情况下,双方才会感觉到那是甜的。如果只有一方满是柔情,在那缺了蜜意的一方看来,这种情况则难免叫人有种毛骨悚然之感了…… 这便是阿愁在发现李穆眼神不对时的全部感受。 纯粹只是把扳指当扳指送人的阿愁,却是再想不到,对面的是个“乡亲”,更不知道对面那人会以后世的知识来解释这一世的常识。于是乎,她顿时被某人的柔情蜜意给看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等她再注意到香草和兰儿又一次无声无息地溜走,只余她和李穆尴尬独处时,她立时便警觉地从那罗汉床上跳下去,一把抱起案几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包裹,一边絮絮叨叨地找着理由便要开溜。 她那带着戒备的目光,顿时如冰水淋头,叫李穆的一腔柔情如潮水般退了下去。 来日方长。他默默安慰着自己,一边将那枚明显过大的扳指套到无名指上,一边垂着眼对阿愁道:“你先别走,我有事要你去办。” 阿愁停下去捞那些包裹的手,有些戒备地看向李穆。当她发现他将那扳指戴在无名指上时,她不禁一阵无语。她倒是全然没想到对面那具躯壳里装着一个“同乡”的灵魂,只当这熊孩子又犯熊了。于是她也没指正他那戴法的错误,只放下满怀的包裹,抬头看向李穆。 李穆紧皱着眉头道:“那个郭霞……”他顿了顿,看向阿愁。 阿愁一脸认真地看着他,显然只是在等着下文。 这坦荡的神情,顿时又叫李穆抑郁了。 此时他也只能吞下那口郁气,继续道:“你帮我想个什么法子,叫她别总来纠缠我。” 一听这话,阿愁那双小眼就瞪了起来,忙道:“我能有什么法子?”——谁叫您老长了一张惹桃花的脸!她默默腹诽。 李穆则难得地带着蛮横睇她一眼,皱眉道:“我管你用什么法子!反正你让她别再来纠缠我。” 阿愁:“……” 果然是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他俩地位还如此不对等! 阿愁瞪着李穆默默郁闷了一会儿,见他眼神坚毅,一点儿也没有松口的意思,她便试图跟他讲一讲道理,道:“这事儿吧……”她组织了一下言语,“其实吧,这是两个人的私事,最好还是别叫别人插手的好。”——那意思,您老的事儿您自个儿解决吧。 李穆却是把眼一横,道:“你又不是别人。” 阿愁:“……” “那个,”她挣扎道,“我跟那位小郡主也说不上话呀……” “怎么说不上了?!”李穆皱眉,“你们不都是女孩子吗?女孩跟女孩总比我跟她更容易说上话吧。” 见阿愁张嘴又要反驳,李穆不耐烦地一挥手,武断道:“这事儿就交给你了。另外还有一件事……” 便是二十三郎的事了。 见他一脸认真地说起正事,阿愁不由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想着就算他不肯接受她的拒绝,她总还可以消极怠工的,便装着个顺从的模样,随着李穆转换了话题。 对于整体造型一事,早在阿愁还在广陵郡时,就在信里跟李穆讨论过的。所以如今说起给二十三郎塑造一个新形象的事,不管是李穆还是阿愁,其实心里都已经有了一些想法的。二人交流了一会儿各自的想法后,李穆便命香草去将那主角二十三郎请了过来。三人商量了一会儿,便先制定了一套初步的计划。 李穆的这个计划,二十三郎心里其实并不怎么信得过。他信得过的,只是李穆一向表现出来的才智罢了。不过,二十三郎却有一个李穆怎么也及不上的优点,就是他极擅长听取意见,所以在权衡利弊后,他倒是极愿意配合一试的。 以李穆那“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计划,他和李和最后商量定,让二十三郎暂时还是维持着那副病痨般的老模样,直到过年期间宫中大宴时,再让他来个大变身。 阿愁听了,顿时皱眉道:“那我不是要在京城留到年后了?” 李穆道:“反正你回去也没什么事。” 李和却是看看李穆,对阿愁笑道:“你留在廿七身边也好,省得叫那些人把主意打到你的身上去。” 李穆一听这话就咳嗽了起来,倒引得阿愁带着莫名其妙的神色向他看了过去。 李和见状,便问着李穆:“你没告诉她?” “告诉我什么?”阿愁忙问。 李穆却并没有回答她,而是先把李和送了出去。 等没了闲人,他这才将他一直瞒着阿愁的事告诉了她。 却原来,如今李穆名下公开的产业,除了那过了明路动不得的制镜坊和玻璃坊外,便只有这花间集了。而花间集于短短几年间便名噪整个大唐的事实,则颇叫一些人眼红。也亏得这产业是归李穆所有,且他那王府二十七郎君的身份也颇为唬人,便叫许多蠢蠢欲动的人都没敢下手。 然而,外人不敢下手,却不代表家里人不敢下手。于是乎,半年前,京里便出现了一个名为“草间集”的脂粉铺子,且其产品几乎全都是仿照的花间集的产品。而这家草间集的东家便是李穆的兄长,广陵王府里那位最有钱的十七郎君了。 不过,据李穆的调查,那位如今还在广陵城的十七郎君只是明面上摆着的东家,背后的东家其实还有个十四郎君的。 “那草间集里弄出来的东西到底不如我们花间集。广陵城里传来的消息说,十七郎一直在你们那些梳头娘子里寻找本事跟你差不多的人,只是到现在也没能找到。如今亏得你进了京,不然只怕他们迟早要把主意打到你的身上。” “因我早料到可能会有这么一天,所以……”李穆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认道,“其实,你身边一直有我的人跟着呢。” 而对于这一点,阿愁也早就预料到了,所以倒没有像李穆想像的那般抵触。她只沉吟道:“原来这才是十四郎君送我重礼的原因呀……” 原来,那些纯金首饰是人家打算撬墙角的敲门砖。 想到那“草间集”的名字,阿愁的唇角忍不住就抽了一抽。这山寨版的名字,似乎也不比那“康帅傅”高明到哪里…… “难道就没办法治他们了吗?”她皱眉道。 李穆摇了摇头,微笑道:“就算有办法,我也不能动手。” 因为他们是兄弟。如果闹出什么兄弟阋墙的事来,坏的只是十七郎和二十七郎的名声,却是对那藏于暗处的十四郎李稷没有半分影响。这应该也是十四郎那边早就算计好了的…… 想到这里,阿愁看向李穆的眼神里不由更多了三分同情和七分安慰。 李穆很是受用的一阵微笑,道:“其实不仅是在广陵城里,这几天我也一直在你身边安排了人的。”又道,“我怕你会不安,所以才没告诉你这些事。” 阿愁倒很是想得开,笑道:“你怕他们把我抓去怎的?便是把我抓去了,那些方子我也默写不出来呀。那么复杂的东西,我可没那么好的记性。” 李穆也笑道:“我倒是不怕他们会抓人,毕竟,你若有个什么,他们会是最先被怀疑上的人。不过,想要策反你,或者引得我俩翻脸,这倒是会被他们首选的手段。” 他说着,忽地凑到阿愁的鼻尖前,盯着她的眼问道:“你会被策反吗?” 阿愁原正想着他说的那些事,不防备之下,忽然对上近在咫尺的一张俊脸,她愣了愣,又用力眨巴了一下眼,便伸手盖在那张漂亮得有点过了分的脸上,一把推开他,笑道:“小郎这也算是用心良苦了,为了我不被人策反竟肯施这美人计,小的自是感恩不尽。” 手掌下,李穆故意学着她的模样眨巴了两下眼。于是,那柔软的睫毛刷过掌心的感觉,令阿愁无来由地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只是,隐约间,阿愁觉得,这身鸡皮疙瘩,似乎跟刚才他那般柔情蜜意看着她时的鸡皮疙瘩……略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nnd,这一降温,又过敏了,呜,感觉眼睛怎么都睁不开…… 第一百三十五章·双面间谍 以李穆对郭霞的了解,他以为郭霞第二天一早肯定又得来王府门前堵他了。结果叫他意外的是, 直到进了宫学, 他都没有看到那个横冲直撞惯了的安宁小郡主。 然而,等他放学回到西三院, 听到东厢里传出郭霞的声音时, 他才知道, 他那颗心放得有点早了。 东厢的门外, 那围着看热闹的几个小丫鬟看到李穆进来, 赶紧向着门里通报了一声。 李穆不待那几个小丫鬟帮他打起帘子, 便皱着眉头自己挑起了门帘。只是,他才刚迈进一只脚, 就听到郭霞在门内喝道:“别进来!” 她越是那么说,李穆越要进来了。于是,一个往里走,一个上前去拦,二人就这么在门口处撞了个满怀。 那郭霞原就最爱对李穆动手动脚的了, 这般直直撞进李穆的怀里,她立时就是一阵眉开眼笑,只满目含情地拉住李穆的胳膊,一边推着他往外走, 嘴里一边笑道:“我们在鼓捣女儿家的玩意儿呢, 这些不兴给你们男人看到的。” 李穆担心阿愁会吃亏,便紧皱着眉头往那落地罩里看了一眼。 就只见落地罩里,那梳妆台前坐着郭霞的贴身丫鬟小红。阿愁手里拿着梳子站在小红的身后, 似乎正在替她梳头。小红的面前,那个梁冰冰则是手里拿着一只石钵,似乎正在调配着什么香膏。 他这般一闯进来,阿愁和梁冰冰都住了手,回头诧异地看向他。披散着一头长发的小红先是一愣,认出来人后,蓦地便羞红了脸,飞快地将脸埋进掌心里。 “哎呀都说了你不能看!”郭霞撒娇地冲着李穆跺了一下脚,便硬是推着李穆出了东厢。 阿愁和梁冰冰都习惯了郭霞一向颐指气使的霸道口吻,如今忽然听到她以这种小女生的腔调说话,二人飞快对了个眼,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战。 李穆原就不喜欢人碰他,这会儿被郭霞缠着胳膊,他心里顿时就不痛快了,抬眼间,偏又看到阿愁跟那个梁冰冰对着眼神,却是明显一副没有遮掩好的幸灾乐祸,于是他顿时就恼了,冲着阿愁就喝了一声:“阿愁!” “啊?”阿愁飞快地应了一声,回头看到李穆因恼怒而眯起的眼,她这才想起昨晚李穆硬塞给她的那个任务。 她看看毫不掩饰其恼怒的李穆,再看看也同样毫不掩饰其花痴的郭霞,心头不禁一阵为难。 这算不算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她在肚子里默默腹诽着,偏偏不管是李穆还是郭霞,这二位她哪一位也得罪不起,便只得硬挤了个笑脸,问着郭霞:“郡主不是说要自己动手一试的吗?” 而即便郭霞小郡主看到她旧爱“熊掌”,可也没想过为了“熊掌”而放弃新欢“鱼”,于是她果断地一摆手,命令阿愁等人道:“你们什么都不许动,等我回来。” 话毕,又抬头一脸得意地对李穆笑道:“我原还想着像昨儿那样一早过来送你去上学的,偏今儿起晚了,没赶上趟。我想着反正你还得回来,就先进来找阿愁她们陪我玩了。” 那意思,简直就是在说,“反正你跑不出我的手掌心了”。 李穆眉头的疙瘩不禁拧得更紧了,看向阿愁的眼神也更加的不善了。 “阿愁,过来!”他喝道。 要说李穆一向给人的印象都是笑容可掬的,哪怕那笑容之下其实并没多少温度,但至少看起来他是很和善的一个人。如今他板着脸喝着阿愁的名字,阿愁还没怎么样,一向大胆的梁冰冰倒给吓着了,不由担心地悄悄扯了一下阿愁的衣摆。 阿愁倒并不认为李穆真会对自己怎样,便对梁冰冰安抚地笑了笑,拿着那梳子过去了。 李穆则硬挤着一个笑,对郭霞道:“既然你是来找阿愁的,那你们一处玩吧。我是回来取书的,一会儿还要去二十三哥那里。” 说着,也不管郭霞什么表情,硬是从她的魔爪下抽回自己的胳膊,转身在一旁的书架上随便拿了一册书,便头也不回地跑了。 而若是李穆祭出旁人,郭霞不定还能装傻充楞地硬要跟去,那二十三郎却几乎就是郭霞的死穴。一听李穆说是要去找二十三郎,郭霞一个愣神间,便叫李穆给跑了。 第114节 至于一向嚣张跋扈的郭霞为什么单怵广陵王府小郎里最是斯文有礼的二十三郎君,这却又是一段公案了。 话说,虽然大唐并不鼓励女子读书识字,可作为皇亲国戚,便是狂放任性如郭霞,却也是要学些琴棋书画来装点门面的。偏那郭霞自小顽劣,在李和等人进京那年,她都已经十三四岁了,一篇千字文依旧被她念得一片磕磕巴巴。而李和却是自幼得大儒永昌老先生的教导,博学不说,那口才也利落得堪比御史台的大夫们。偏偏郭霞不知轻重,在李和兄弟刚进京时,不知怎么惹到了李和,却是叫他一通“子曰书云”地给教训得一阵头晕眼花,竟是连自己被人骂了都不知情…… 等郭霞在有心人的点拨下知情了,她再想找回场子,却是已经晚了。原来宣仁皇帝知道这件事后,想着他那顽劣如男童的外甥女不知气走了多少先生,又觉得李和既然能骂跑郭霞,应该是能够降得住她的,便特特下旨,命李和教郭霞读书——别的要求没有,把那千字文顺顺溜溜地念下来就算毕业。 于是乎,从出生起就没受过罪的郭霞,忽然间便如落进了地狱一般。李和教她识字,却是从不体罚,也不骂人,只温温和和地给她掉书袋讲道理——可惜郭霞小郡主是没看过《大话西游》的,不然她一定能够因为某种深刻的领悟,而跟至尊宝和那自杀的小妖结下深刻的革命友谊——总之,当郭霞终于能够顺溜地背下千字文后,郭霞觉得自己几乎都脱了一层皮。 自那以后,她就对李和生出了刻骨铭心的惧意。凡是有二十三郎在的地方,她是能不出现就不出现。 当然,当时的阿愁还不知道这番隐情。她看着李穆满脸不快地摔帘子出去,再看看那满脸犹豫之色的郭霞,阿愁以为郭霞大概会追上去,想着若是她真个儿的“消极怠工”了,只怕回头李穆就得来收拾她了,于是她只得硬着头皮对郭霞道:“别的都还罢了,只这香膏却是久放不得的。” 这说法,骗外行的郭霞自是没个问题,可一旁的梁冰冰是个内行,不禁奇怪地看向阿愁。 阿愁见了,忙悄悄拧了她一把,梁冰冰这才闭上了嘴。 那梁冰冰看看阿愁,再看看小郡主那似怅然若失的眼神,以及窗外李穆匆匆离开的背景,这丫头只觉得脑中灵光一闪,顿时便明白了眼下是个什么局面。 于是她捧着那石钵走到郭霞的身旁,笑嘻嘻地拿肩一顶郭霞,道:“原来你喜欢我们二十七郎君呀。” 郭霞倒也不害臊,大大方方地承认道:“是呀。”又朦胧着双眼作花痴状,道:“我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人儿。” 阿愁是存心来拆台的,便道:“你不觉得廿七郎生得有些女相吗?” 廿七郎的脑残粉郭霞小同学立时就竖起了眉头,“你胡说什么呢!”她叉着腰,对着阿愁喝道:“那还是你家主呢,你竟那么说他!” 阿愁只得挤出一个讨好的笑来,心说,果然这种事不该她来插手的。 那郭霞看看她,却是忽然就从她脸上看出了答案,道:“可是你家小郎叫你来说他的坏话的?” 阿愁想了想,觉得自己实在不是个擅长言辞之人,倒不如实情以告,便点着头,直接就把“她家小郎”给卖了,道:“小郎很是苦恼,他一向不喜欢人纠缠他的。” 郭霞也愁了眉眼,道:“可我就是喜欢他呀。” 这直白,顿时便叫梁冰冰和阿愁对了个眼。 阿愁狠了狠心,到底没敢像郭霞那般直白,便绕着圈儿地道:“可小郎似乎不喜欢你的这种喜欢呢。” 梁冰冰则沉思道:“我大姐说,女人家嫁人,最好还是要嫁个喜欢自己的人。因为喜欢,便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也很容易就会被原谅。可若是不喜欢,便是你处处周全,人家想挑刺的话,鸡蛋里头都能挑出骨头来。” 阿愁顿时点头道:“正是这理。” 郭霞却斜睨着她二人,嗤笑道:“你俩说什么呢!嫁人自然是该嫁给自己喜欢的人才对。我喜欢的,便是他欺负了我,我也甘之如饴。” 阿愁:“……” 她才发现,这位小郡主居然很有抖m的体质…… 只听郭霞又道:“男人娶了娘子后,家有人管了,孩子有人生了,老人也有人奉养了,瞧着家里的黄脸婆不顺眼了还能再纳个姬妾什么的。可女人呢?嫁人后就只剩下操持家事、抚养子孙等等苦差了。若能嫁个称心如意的,这些苦也就不觉得苦了,可若是嫁得不称心,这不是苦上加苦了?我傻了才会嫁个不喜欢的!” 梁冰冰皱眉道:“可如果你喜欢他,他却不喜欢你,那么便是你为他吃尽天下所有的苦,他也只会当作是理所应当……” 顿了一顿,她自爆家丑又道:“我二姐家里就是这样。当初是我二姐非要嫁的,如今我二姐夫三天两头不着家,到家里就只知道要钱要酒要吃喝,吃醉了就往死里打我二姐。我二姐早后悔了,气极的时候只说巴不得我二姐夫早死早干净,哪还有当初的半分喜欢。” 郭霞听了,顿时拧着眉头叉腰道:“那你二姐干嘛还不踢了这男人?!” 梁冰冰立时附和道:“就是!我也那么劝她的,偏不管是我阿娘还是她,竟都反过来骂我的不是,说什么‘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 “哼,”郭霞颇具气势地一挥手,道:“那是你二姐想不开!离了这男人,难道就找不着更好的了?!你看京城谁谁谁家的谁谁谁,也是两口子打架打得过不下去了,如今和离后各自嫁娶了,不都是好好的嘛!” 阿愁也是听闻过这件事的。只是,那两位都是门当户对的贵人,便是两人闹翻了,后面也有相应的家势撑着,最终自然能够因相互妥协而和平解决。这种事,只要一方的家势略弱了一点,便要讨不到好的。 于是她叹了口气,道:“那是贵人,平民百姓想要和离,哪有那么容易。” 她这么说时,自是想到了莫娘子。那梁冰冰也想到了,便对阿愁道:“是呢,你那养母就是和离的……” 直到这话出了口,她才发现不妥,便忙冲着阿愁憨憨一笑,道:“好在如今你们一家都是苦尽甘来了。” 郭霞却是对这消息很感兴趣,便问着阿愁道:“你养母是和离的?”却又从这句话想到另一个问题,忙又问道:“养母?你不是你娘亲生的?” 阿愁是从不以自己慈幼院出身为耻的,便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她是被莫娘子领养的,又说起莫娘子和离后艰难的生活,道:“贵人们如何我不知道,只是对于平头百姓来说,和离的妇人竟还不如寡妇得人尊重。就如有人打老婆,别人看到一般不会说男人不该打人,倒总有人跳出来说肯定是女人做了什么该打之事。和离的妇人也是如此,不管因为什么和离,她在别人眼里便如沾了污点一般,总被人看轻了三分,甚至连娘家人都不肯相认。” 又叹气对梁冰冰道:“你也别总怨你二姐不懂得抗争,她若真和离了,该拿什么养活自己?” 梁冰冰撇嘴道:“我最恨的就是这一点!如今她家都靠着她给人梳头过活呢,若真和离了,我看不是她过不下去,而是我那游手好闲的二姐夫会过不下去!” 阿愁听了不禁一阵沉默。和当世之人不同,她一向注重个人隐私,所以并没有刻意去打听过梁冰冰家里的事。虽然她早知道梁冰冰的二姐生活得很不如意,却还是头一次知道她那二姐家里竟是这种情况。 不过,就算是后世,也同样有许多家庭不幸的女子是不肯离婚的…… 阿愁叹道:“这种事,本来就不好说。所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不是自己的事,谁也不好说孰是孰非。毕竟,每个人的事都只有自己最清楚的,别人没那资格,也没那立场去指手画脚。而且,我一向认为,每个人都得替自己的行为负责,既然是自己做出的决定,那后果便只能由自己去承担。如果觉得自己受了委屈,与其四处抱怨,想要招人同情,倒不如想办法改善自己的生活。” 说到这里,她忽地摇头一笑,道:“其实,便是抱怨了又如何?你当你的遭遇会令人同情,又岂知别人不是把你的那点隐私当个猎奇故事在听?谁又会真去关心谁活得如何?” 梁冰冰用力一捣手里的石钵,道:“我也是这意思!我也曾跟我二姐说过,‘你与其总这么抱怨个不休,倒不如拿出点魄力来镇一镇家里那位!’偏不管是我阿娘还是我二姐,都说我这脾气太硬,将来嫁人肯定要吃亏。可要叫我说,如果我男人敢像我二姐夫对我二姐那样,我宁愿跟他对打被打死,也绝不让他好过!” 郭霞的那个贴身丫鬟小红此刻正散着头发坐在妆台前,听到梁冰冰如此不害臊地说着什么“我男人”,她倒先害臊起来了,红着个脸道:“阿梁你说什么呢?!真不要脸!” 偏她那主子却是不站在她那一国的,嘲着她道:“有本事你将来不嫁人呀!”然后又伸手去搂住梁冰冰的肩,笑道:“难怪我看你最顺眼呢,果然这脾气像我。” 又道,“听说你们后天回去?要不你别回去了,来我府里做我的供奉吧,我俩一处呆着。将来你嫁了人,我就给你做靠山,你男人若敢对你不好,你就踹了他,我替你重找一个更好的。” 这一下,梁冰冰可知道脸红了,忙推开郭霞的胳膊,笑道:“郡主拿我打趣呢!”又道,“其实我早想好了,我是能不嫁人就不嫁人。你们说女人家嫁人有什么好的?没嫁人之前我们还能自由执业,挣的钱也都是自己收着。可嫁了人后,比如小仙和甜姐儿,将来结亲后能不能出来执业,都得听夫家的意思了,挣的钱也不归自己,得归夫家。何苦来哉!” 郭霞却灿烂着一双眼道:“我是要嫁人的,而且我要嫁给廿七。”她说着,拿眼一横阿愁,道:“将来我可就是你的主母了。你得帮我!” “我?!”阿愁一呆。 “是呀!”郭霞道:“你不是说他不喜欢我这样的吗?那你帮我打探打探去,看他喜欢什么样的,我改还不行嘛!” “行了,这事儿就交给你了。”阿愁正呆怔间,郭霞已经豪爽地一拍她的肩头,揭过了这个话题,又问着她道:“对了,你是几岁进慈幼院的?家里还有什么人吗?我看你有时候说话文绉绉的,可见以前的家世应该还不错的。你还记得你家人吗……” 晚间,被迫成了“双面间谍”的阿愁毫不犹豫地把她那“未来主母”委以的重任卖给她那所谓的家主。 家主同学则板着一张脸道:“你怎么不问问她到底喜欢我什么?我改还不行吗?!” 阿愁沉默半晌,直言不讳道:“其实,就我看来,她喜欢的……应该是您那张脸。” 顿了顿,却只见一道邪恶的光芒从她那双细眯成两道缝的小眼里一闪而过。阿愁抬起头,无比诚挚地建议道:“要不,您毁容吧。” 第一百三十六章·劝解 显然, 郭霞觉得, 与其起个一大早去王府门口堵李穆, 倒不如借着找阿愁学艺的理由,舒舒服服地在西三院里守株待兔更为便捷。当然, 与此同时,她还能“鱼与熊掌兼得”。 于是第二天, 当李穆去上学后, 郭霞便又施施然地出现在了西三院里。 她这样不知避讳地乱闯小郎的内院, 说实话, 很让阿愁为李穆的名声操了一回心。可叫她意外的是,自上一次十四郎领着人撞见郭霞在西三院里跟一群梳头娘子学艺后, 便是有人听说这件事, 那笑话的重点也是更多的落在郭霞这个贵女居然“醉心于一门下九流的手艺”这件事上,却是对郭霞这么个小娘子乱闯小郎君内院的事,竟少有人说什么怪话的。 阿愁先还很是不解,后来等她在京里呆了一段时间, 见识多了贵人圈里这种类似于掩耳盗铃的怪事, 她也就见怪不怪了。 比如郭霞的母亲汾阳长公主在府里养面首的事, 这几乎是京城公开的秘密。阿愁以为,这怎么着也该算是则丑闻了,可当她听到郭霞以漫不经心的口吻提及她母亲的那些面首时, 她不禁惊愕了。 直到这时她才知道,原来郭霞自小就跟她那双胞胎的哥哥住在安国公的府邸里,只三不五时去长公主府尽一尽天伦而已。而, 似乎世人(包括郭家兄妹)都认为,只要长公主没有把儿女和她那些面首养在一处,只要那些面首不曾公开于人前活动,这些人便都是不存在的,长公主的行为也就不算是坏了规矩…… 阿愁听了,不禁一阵暗自咋舌。原来,只要郭霞不是以来找李穆的理由泡在西三院里,这便不能算是她坏了规矩…… 果然不能以后世的观念去理解当世之事。 那郭霞一进西三院便把阿愁给拉到了一边,急切地问着她:“你可问了李小穆,他到底对我有什么不满?” 阿愁不禁看着这孩子一阵郁闷。她是真心不愿意掺和这两人的事,偏两边都不肯放过她。而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子呢,何况她一向是个闷骚的,不发作便罢,发作了就是核弹级别的。 于是她不客气地把李穆那句“我改”的话给郭霞学了一遍,又很不客气地反问着她:“你到底喜欢他什么?!” 果然,郭霞冲她嘻嘻笑道:“他长得好看呀!” 阿愁立时一撇嘴,便把昨晚她回答李穆的话也学了一遍,甚至包括那个“毁容”的建议——她是不敢惹这二位,可这也不代表她就该默默忍受这二位的荼毒! 那郭霞是个笑点低的,听着阿愁那颇为真诚的“毁容”建议,她顿时笑得直打跌。 倒是阿愁板着一张脸,故作严肃地问着她,“如果小郎真毁了容,郡主还会喜欢他吗?” 郭霞渐渐止了笑,又歪头想了想,点头道:“那我也喜欢。” 这个答案叫阿愁很是意外,她不禁一扬眉,“你到底喜欢他什么?” 而叫她诧异的是,郭霞的眼神竟渐渐变得柔和而迷离起来。只听她道:“李小穆吧,看着斯斯文文的,其实骨子里跟我哥一样的坏,偏还坏得叫人抓不住他的错处。” 换而言之,她是喜欢他的聪明了。阿愁暗想。 “而且,”郭霞双手捧心状,继续又道:“别看他有时候嘴上很毒,其实他待人可好了。他待你好,并不是像别人那样,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他待你好,只是因为他想待你好而已……” 忽地,阿愁脑海里回响起某人那句“喜欢你是我自己的事”来。无来由的,心里似有什么东西蓦地跳动了一下,直惊得阿愁本能地眨巴了一下眼。 耳旁,只听郭霞的声音继续说道:“……打小就没人敢给我脸色看,偏只他不一样。不过我也知道,他那是为我好……” ……好吧,阿愁肯定了,这位小郡主果然是个抖m的体质! “我阿嬷活着的时候常说,”郭霞又道,“肯对你说些你不愿意听的话的人,都是真心为你好的人。他真心待我,我自然要真心待他,所以我要嫁他。” 忽地,阿愁心头又是一跳。且,这一跳还叫她颇有些不舒服……细究起来,居然有点像是自己的东西遭遇人觊觎般的不快…… 意识到自己的想法,阿愁不由又眨巴了一下眼,抹去那有些混乱的思绪,对郭霞道:“可依我看,他好像不喜欢你。” “没关系,”小郡主毫不在乎地笑道:“我喜欢他就好。” 阿愁顿时就皱了眉,道:“你喜欢他,他不喜欢你,便是你逼他娶了你,你俩也不会幸福的。” 郭霞不高兴了,拧着眉瞪着阿愁道:“胡说!我阿嬷说过,只要你肯待人好,人迟早也会待你好的。只要我一直待他好,他迟早也会喜欢我的!” 以阿愁一向的谨小慎微,这会儿看到这位抬抬手就能摁死她的小郡主拧了眉,她就该识趣退避才是,偏不知怎的,这会儿她的心里竟翻滚起一种她也无法解释的冲动。 于是她顶着郭霞道:“万一呢?万一你为他付出那么多,他却没办法回报你,你该怎么办?” 郭霞固执道:“那我就继续对他好,总有一天他也肯对我好的!” 阿愁:“……” 虽然她不擅长跟人争辩,可好歹她是两世为人,脑海里的大道理多的是。于是她默默组织了一下言语,又道:“好吧,我们换种说法。你觉得你是在对他好,可他却觉得你对他的好只是一种束缚,他只想逃开,你该要如何?” 郭霞:“……” 顿了顿,郭霞道:“不可能的……” “可眼下就是这种情况呀!”阿愁不客气地道,“你待我们小郎好,可对于我们小郎来说,这却只会造成他的困扰,所以他才躲着你的。不是吗?” 郭霞张了张嘴,却到底没能找到回答的话语。 阿愁叹了口气,又道:“再说,郡主对小郎好,是期待着终有一日他能回报您的一片痴情。可若他始终不能回应呢?一年两年也就罢了,十年二十年呢?若他一辈子都是块捂不热的石头呢?难道您要拿自己的一辈子去换那么个不可靠的未来?!便是您自己愿意,小郎呢?小郎会不会因为您的痴缠令他错过他所喜欢的人,而最终怨恨于您呢? “便不说小郎如何,便只是您自己,您能保证在您的心意一直得不到回应的时候,不会心生怨尤吗?人非圣贤,没有谁会白白付出而不求回报的,若小郎始终无法回报于您,那您会不会因此而恨他的绝情?可事实上,小郎自始至终就没答应过您什么。到那时候,郡主又该如何?” 郭霞的脸色随着她的话变了又变,最终嘴硬道:“至少……至少我要努力试上一试呀!万一他会喜欢上我呢!” 第115节 阿愁听了,心头不由一动。忽然间,她想起前世的自己。不管是十五岁情窦初开时,还是十六岁分开时,或者是二十六岁和某人重逢,她从来都不曾像郭霞那样鼓起勇气为了她和秦川的未来“试上一试”过。她只是习惯性地站在原地,默默等着那人自己过来。甚至,那时候她一直觉得,若是他走开了,也只能说是他俩命中无缘…… 阿愁走神时,郭霞也在走着神,显然她还是把阿愁的那些话都听进了耳朵里。 她俩正站在廊下各自出着神,独自在东厢里做着准备工作的梁冰冰久等不见人来,便从窗口探头出来,大声道:“还没说完吗?我刚调好的鱼胶都要干了!” 二人顿时回过神来,郭霞笑道:“是呢,昨儿我回去拿小红又练了练手,那假睫毛总也贴不好,你帮我看看,到底是哪里的问题。” 许是到底把阿愁的话给记在了心里,这一天,李穆放学后,郭霞倒没再像往日那样花痴般缠着李穆,而是拿一种异样的眼神看了李穆半晌,便这么告辞走了,倒叫李穆小小地诧异了一下。 第二天,郭霞便带着答案来找阿愁了。她握着拳,对阿愁正色道:“我还是不甘心,怎么着我也得试试,万一他能喜欢上我呢。” 阿愁:“……” 顿了顿,她道:“您就不怕竹篮打水一场空?” 郭霞灿然笑道:“便是竹篮打水,至少我试过了不是?” 说这些话时,她俩都没有避着梁冰冰。 那梁冰冰也不是个笨蛋,只略想了一想便知道她俩在说什么了,不由冲着郭霞一竖拇指,夸了一声:“女中豪杰!” 却是顿时就叫那郭霞得意得尾巴上了天。 倒是阿愁,在听到郭霞这个回答时,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因为她忽然想到,虽然李穆说“喜欢”这件事跟她无关,可就如她对郭霞所说的那样,没有人的付出是不求回报的,偏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她都没办法、也不可能给予李穆同样的回报…… 而,如此想着的她,却是一点儿也没注意到,当她那么想的时候,心里闪过一丝微不可辨的酸涩。 作者有话要说:  【2017/6/11】请假。那啥,昨天被人以绝交为威胁,迫不得已被拉出去溜了一圈,电脑网络什么的根本碰不到,今天一回到文明世界立时上来伪更请假,补个假条。今天无更,明天再见。 第一百三十七章·嫉妒 阿愁觉得, 自己简直就是那冷战时期的“双面间谍”——与其说是“间谍”, 倒不如说, 是在冷战双方授意下传递消息的“信使”一枚。 于是,当晚, 她便毫无保留地把她和郭霞之间的那番深谈全都告诉了李穆。 李穆听了之后,只坐在书案后面, 手指默默转动着拇指上套着的那枚鹿骨扳指。那微眯着眼眸和沉静的神情, 叫人一点儿也看不出他此刻的所思所想。 不过, 因己及人, 阿愁倒觉得,便是李穆对郭霞没什么好感, 在听闻郭霞对他的一片痴情后, 多少应该也是有些感动的吧…… 想到这里,阿愁忽地就是一阵不自在。因为她忽然间想到,她跟李穆的情况,和李穆跟郭霞之间的情况, 从某个角度来说, 其实很是类似……就比如, 虽然她早决定了自己是不可能接受李穆的,可这曾跟自己告白过的熊孩子整天在她眼前晃悠,却是不得不说, 叫她在想到他的时候,心里的滋味颇有些古怪…… 那种滋味,有些类似于甜蜜, 还有些类似于烦乱,甚至还有些难以解释的……心软。 前世跟秦川谈恋爱时,她都从不曾有过这种感觉……不过,如今回头想想,其实当年她跟秦川也从来不曾好好谈过一场恋爱便是。两人莫名其妙便在一起了,然后莫名其妙就各自天涯了,再莫名其妙地重逢,然后莫名其妙地就变成了夫妻关系……这期间,她的世界里只有他,所以她竟不知道被人表白后,自己竟会是这样的心境…… 不对! 忽然间,阿愁想起来,除了秦川外,其实也有别人曾向她表白过的。可那人的表白,不仅不曾叫她产生一丝的感激,反而叫她觉得自己被打扰了——正确的说,当时她的心情,应该就类似于现在被郭霞纠缠着的李穆的心情。 而如今这样陌生的感觉…… 书案后,微眯着眼眸的李穆不知在想着什么。不过,似乎郭霞借由阿愁传达的“告白”多少还是令他有些感触的,所以他什么都没说便挥了挥手,让阿愁出去了。 临出门时,阿愁回头看了一眼依旧转着那枚扳指沉思着的李穆。她想,人果然都是要看个颜值的,也许当初那个向她表白的人长得更好看一些,她的感觉就又不一样了吧…… *·*·* 许是因为自己不是个勇敢的人,第二天,当阿愁看到郭霞再次义无反顾地缠上李穆时,她不禁对这位敢作敢为的小郡主心生敬意。 而,也许就跟阿愁对向她表白过的李穆心生出一种柔软来一样,虽然李穆看来对那郭霞小郡主依旧还是爱搭不理的模样,可阿愁却敏锐地感觉到,他对她的态度明显缓和了许多。甚至当郭霞缠得过紧时,他也只是含着恼意瞪郭霞一眼,然后祭出二十三郎这个大杀器,便再次隐遁而去。 阿愁以为,回头李穆怎么着也得将她拎过去教训一顿她的“护主不利”,却不想,当晚他只询问了一番她给二十三郎做的改造计划进展,便放她回了东厢。 从主屋里出来,阿愁站在廊下皱了皱眉,心头忽地有些不是滋味。细细品味起来,这感觉很有些像是……害怕会失宠的……忐忑?! 总之,那是一种很不是滋味的滋味。 两世为人的阿愁默默辨认了一会儿那种难以形容的滋味却始终不得要领,便摇了摇头,暂时放下了那种感觉。 只是,于忽然间,她觉得,果然一段人生是不够一个人品尽人生百味的。如今多出来的这段诡异人生,竟叫她品到这许多前世不曾品过的滋味,这也算是不枉她穿越一回了…… *·*·* 广陵城的梳头娘子们都是用着行会里的经费上京比赛的,便是这一届的比赛因为广陵王的“赞助”免了食宿,可如今比赛结束了,众人自是不好总赖在王府里不走。所以,比赛结束后,岳娘子只放任众梳头娘子们在京城玩了三天,便订了第四天的船票欲回广陵去。 因阿愁有个所谓的“家主”在,所以她那人身自由就不归她管了,李穆跟岳娘子打了声招呼后,便这么光明正大地将她扣了下来。 而便是她人不回去,她替莫娘子等人买的礼物却总要送回去的。于是阿愁便想要把这件事委托给梁冰冰去办。 结果梁冰冰却告诉她,她也要留下。 却原来,郭霞是真心要留她下来做她的供奉,且梁冰冰也被京城的繁华给晃花了眼,所以小郡主那么一提议,她便忙不迭地答应了。 以阿愁的谨小慎微,其实她一点儿也不觉得梁冰冰那样的脾性留在京里会是件好事。但梁冰冰已经十五岁了,且她一向有自己的想法,阿愁又一向认为,便是最亲近之人也没那个权利对别人的人生指手画脚,所以她只问了问梁冰冰留下的理由,在知道那孩子不仅仅只是爱慕京城的繁华,也有想趁年轻闯出些名头的想法后,她便不再劝梁冰冰了。 “你留下也好,”想通后,她对梁冰冰笑道:“不然只我一个在京城,也忒孤单了。” 梁冰冰却古怪地看她一眼,道:“你竟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 梁冰冰看看左右,凑到阿愁耳旁小声道:“今儿一早我去找行首说留下的事时,行首正跟十四郎院里的一个老娘在说话。那老娘是奉命来搬林巧儿的行李的……” “啊?!” 阿愁一呆。这些日子,她都只顾着纠结于郭霞和李穆的事了,也就不曾注意过梳头娘子们那边的动静。却是再想不到,林巧儿竟跟十四郎搭上了线…… “她怎么会跟那边搭上?”她忙问道,“还有,她是以什么名义留下的?是十四郎留她做供奉,还是……” 她话还没说完,梁冰冰就是一撇嘴,“自然是以做供奉的名义留下的。不过,背后是怎么回事,就两说了。” 却是一转眼又作八卦状,凑到阿愁耳边小声道:“我跟你说,也只有你是因为住在这里才不知道,其他人只怕早猜到她是不会跟着回去了……” 却原来,自她们进京后,十四郎那边的人就对她们这些梳头娘子很是看重。除了到达那日很重的一份见面礼之外,还三天两头地派老娘过来嘘寒问暖送吃食。 一开始时,岳娘子等人还当十四郎君是怜贫惜弱体恤下情,可一两回后,众人见那送东西过来的管事老娘总拐着弯地打听阿愁替二十七郎君做事的事情,岳娘子等人又岂能不明白,她们已经站在了漩涡的边缘处。 这些梳头娘子在广陵城时,也都是常常出入贵人府邸的,自然知道什么时候该避讳,什么时候又该装傻。于是,虽然十四郎那里送来的东西都被众人感恩戴德地接了,可管事老娘问的话,却是再没一个肯多说一句的。 而许是因为那管事老娘觉得老梳头娘们知道得更多一些,从一开始时,她便把关注的重点放在了岳娘子等人身上。直到在这些人那里碰了壁,她才改而找上梁冰冰和林巧儿这仅有的两个小梳头娘子。 偏梁冰冰因跟阿愁交好,听到那老娘拐着弯儿的打听这些事,她便也学着岳娘子等人打着哈哈岔了过去。倒是林巧儿,因长得乖巧,性情也乖巧,便被那老娘缠着多问了几句。 岳娘子见了,原还提点了两句,偏林巧儿湿润着双眼,摆出一副她也是很无奈的表情,叫岳娘子以为自己不小心说重了话,倒不好再怎么表示了。 而从那以后,十四郎那里的管事娘子便总爱来找林巧儿了。再后来,当阿愁和梁冰冰在西三院里被郭霞缠着教妆容技法时,林巧儿也被十四郎院里的几个大丫鬟缠着去传授妆容技法了。 这般一来二去的,据说她那手艺便叫十四郎君给看上了,直接派了个管事娘子过来跟岳娘子要人。 那岳娘子在上京之前曾受到林娘子嘱托照应林巧儿的,自是不敢应承,只说这件事最好等她们回到广陵城后由林巧儿的阿娘来处理。 然而,那位来通知岳娘子的管事娘子却是直接告诉岳娘子,这件事林巧儿本人已经点头了,至于林娘子那里,“却是要烦劳岳娘子告之一声了。” 这件事,直把岳娘子气了个仰倒,偏林巧儿龟缩在十四郎的院子里不肯见人,倒叫广陵城的梳头娘子们一时间议论纷纷,有说十四郎这是看中了林巧儿的手艺,也有说十四郎明明看中的是林巧儿这个人……一时间竟是说什么的都有。 那岳娘子则因气愤林巧儿那避而不见的态度,也就没有去管束众人,倒叫原本就看林巧儿不顺眼的梁冰冰听到不少她原本不知道的,那十四郎君和林巧儿之间“不得不说的故事”。 这般给阿愁学着舌时,梁冰冰颇为不屑地道:“别人说的是真是假我是不知道,不过我是亲眼见识过她巴结那院里几个姐姐的模样的。我原想着,我们到底是一起出来的,她若有个什么不是,我们这些人也落不得好,便拿话敲打了她几句。结果她竟哭天抹泪地说我冤枉她,倒叫行首她们把我一顿好教训!那天后我就咬牙发了恨,管她去死!” 又瞪着阿愁道:“我知道你这人心软,怕你知道了,哪怕是为了林姨也要去劝一劝她。可如今连行首都管不了她,你去了也不过像我一样白碰一鼻子灰,所以我就没把这事儿告诉你。” 确实,在听到这件事时,阿愁立时就想到了林娘子…… 只听梁冰冰在那里凉凉又道:“而且,我劝你最好别去。上次你俩闹成那样,可不也是因为这档子事儿?你当你是好意,可人家只觉得你是在阻了人家的大好前程呢。上一个高枝儿叫你给折了,这根高枝儿若再叫你给折了,我怕她得拿刀子跟你拼命了!” 然而,没等阿愁定下主意是不是要去找林巧儿谈上一谈,那林巧儿倒先来找上她了。 *·*·* 自她们进京后,阿愁便被李穆给拎去了西三院。那林巧儿除了跟大家一起去过两回外,自个儿却是从来没有单独去过西三院的。所以,当她单独找来时,阿愁很是吃了一惊。 林巧儿过来时,梁冰冰刚好拎着行李随郭霞走了,恰正好叫她错过了梁冰冰的尖牙利齿。 那林巧儿坐下后,先是默默看了阿愁半晌,然后才叹息一声,道:“我知道你心里早不当我是你的朋友了,可我心里还是一直当你是我朋友的。” 那带着哀婉的表情,不由就叫阿愁默默一眨眼,却是不由就想起了梁冰冰的那些话来——这人带着这样的表情来找她,不会真是担心她再次坏了她的前程,这是来打感情牌的吧?! “我也知道,梁冰冰肯定在背后说了我很多坏话。”林巧儿的声音显然有些颓丧,不过她很快就振作了起来,微抬起下巴,对阿愁正色道:“我不在乎她怎么想,但我不想你误会我。我只想你知道,我留下,不是她说的那种原因,我是因为……” 她顿了顿,眸中闪动着一种圣洁的隐忍之光。 “我是因为,”她声情并茂道,“我要向你们证明,我不是你们以为的那种人。我知道你心里其实一直都看不起我,但我要告诉你,我一点儿都不比你差!如今我留下,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十四郎君愿意提供给我这样一个机会,便是你们都误会我,我也要抓住这个机会!” “机会?”自坐下后,阿愁头一次开口问道。 林巧儿却已经不再解释了,只以一种认真的眼神看着她道:“你看着吧,我终究不会比你差的!” 直到李穆回来,阿愁将林巧儿被十四郎留下的事告诉他,她才从李穆那里得知,林巧儿那吐半句留半句的话是个什么意思。 却原来,不管林巧儿和十四郎之间有没有什么,至少明面上,她确实是作为十四郎的供奉被留下的。只是,就李穆的调查,她私底下却是做了那山寨版的草间集的幕后供奉…… 难怪她说什么不比自己差了。阿愁暗想。 想着林巧儿过来时的种种表现,阿愁忽然有些无语。其实很久以前她就发现了,林巧儿这人很爱演戏。不仅对别人演,也对她自己演,以至于就算身边没个观众,她自己都能感动自己。今儿来找她时,林巧儿的那番表情动作,便很好地诠释了一个忍辱负重、卧薪尝胆的要强女子的形象。 这,算不算是入戏太深?! 只听李穆则又道:“十四哥之所以找上她,是因为她跟人吹嘘说,你会的她都会。” 阿愁不禁一皱眉头。 当初她召集一帮年轻梳头娘子相互习艺的事,早在信里就跟李穆提过的,所以李穆笑眯眯地看着她道:“你这算不算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阿愁只略沉默了一下,便很快就想通了。虽然林巧儿的所作所为叫她心里很不痛快,可当初她教余小仙她们这些东西时,原就没想过要藏私。既然是她交出去的东西,别人怎么利用自是跟她无关了。 于是她豁达一笑,道:“上次花间集的老掌柜过来,不是说过‘人无我有,人有我新’的话吗?只要我这里始终有新东西出去,自然不怕什么‘饿死师傅’了。” 李穆的下巴忽地一动。那一刻,他险些忍不住张嘴告诉她,那些充满后世味道的词儿,原是他最先讲给老掌柜听的。 然后,他便看着阿愁郁闷了。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秘密,偏这丫头竟傻到一点都没有怀疑过他…… 不过,当年他之所以会看上她,不正是因为她那一根筋似的认死理吗?认准了他就只是他了…… *·*·* 很快,便到了广陵郡的梳头娘子们该回去的日子了。 阿愁和梁冰冰都去码头送别了众人,可林巧儿却并没有去。 回城时,郭霞便一马车将阿愁和梁冰冰给装回了安国公府。 这是阿愁头一次去安国公府。等到了安国公府,阿愁才知道,原来安国公府和汾阳长公主府仅一墙之隔。且,安国公府一向人丁不旺,竟是除了他们双胞胎外,便只有一个一辈子不曾婚娶的庶出叔公帮着兄妹二人照料家事。 第116节 于是阿愁这才知道,郭霞那野性子是哪里养出来的。 不过,话说回来,也亏得郭霞家里没有个主事的长辈,才会任由郭霞那般胡闹着。而因她正对理妆一事乐在其中,家里又没人管束,她便直接从府里挑了七八个和她身材一样的女孩出来,竟就这么将人家当成了活体衣架兼“芭比娃娃”来任意摆布。 而虽然阿愁从八-九岁起就认识了李穆,且也曾跟着李穆和宜嘉夫人见识过何为豪奢的生活,可当她随着郭霞回到安国公府,见识了郭霞那两大屋子的衣裳,以及数不清的首饰等物时,阿愁才知道,何为真正的豪奢。 作为两世人,阿愁先还矜持地看着郭霞和梁冰冰二人兴致勃勃地打扮那些活“芭比娃娃”,可不过一两盏茶的时间,小时候因家里穷而从不曾玩过芭比娃娃的阿愁就忍不住了,也跟着钻进郭霞那如山似海的锦衣堆里挑捡起来。 这一世的人们,那衣裳都是整整齐齐叠放在衣箱里的,于是阿愁便忍不住建议郭霞给自己改造一个步入式衣橱——当然,对于郭霞来说,则完全是一间步入式衣屋。 因阿愁不擅长形容,倒挺擅长绘画的,便拿过纸笔开始给郭霞画起“衣屋”的内部构造,以及后世的人体衣架来。 那郭霞是个急性情,加上国公府里养着许多行当的供奉,其中便有木匠师傅。于是,阿愁这里才刚画好图样,郭霞便急不可耐地招来了木匠供奉,命那人照着阿愁的图样去打造她的“衣屋”。 可别的还罢了,阿愁画的那个人体衣架,工匠师傅见都没见过,却是怎么看都不得要领。 他这行家都看不明白,郭霞和梁冰冰就更看不明白了。 就在阿愁费力地向众人解释着人体衣架的构造时,丫鬟小红在外头通报,说是家主郭云小公爷带着客人回来了。 阿愁跟着郭霞出去一看,见那所谓的客人居然是李穆,她顿时就惊得瞪大了眼——这位爷,不是避郭霞唯恐不及的吗?1 难道是,这块石头,真个儿叫郭霞那把火给捂热了?! 这么想起时,阿愁忽然就只觉得心头一暗。而这阵灰暗,却是立时又令她悚然一惊。曾经历过廖莎莎之事的她,岂能不明白,她这是嫉妒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战果 “嫉妒”这种负面情绪, 其实阿愁对它一点儿都不陌生。前世时, 秋阳就是因为“嫉妒”才头一次意识到她对秦川的感情。 然而, 在秦川被他父亲带走后,直到她二十六岁和秦川重逢之前的十年岁月里, 每每回想起当年那曾令她差点犯下杀人重罪的负面情绪时,她总不自觉地对她和秦川之间的感情产生一丝怀疑。有时候她甚至觉得, 她对廖莎莎的嫉妒, 也许并不是因为她对秦川怀有什么“少女情怀”, 而仅仅只是因为她的独占欲在作祟…… 直到十年后, 突然看到那靠在她公寓大门上的人,秋阳才意识到, 原来她果然是爱着秦川的。 而, 人之所以会产生嫉妒的心理,要么是眼红别人拥有自己所缺少的东西,要么就是觉得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有可能被别人夺走…… 所以,阿愁立时便知道, 她之所以会嫉妒, 是因为她下意识里觉得, 郭霞将要从李穆那里夺走什么属于她的东西…… 要说阿愁如今虽然只是个十四岁的萝莉身,可这具身体里却住着个实实在在的成熟灵魂。何况,阿愁原就是个很喜欢分析自己情感的人(不然当年的秋阳也不会生成那种纠结的性情了), 于是乎,十四岁的阿愁忽然间便认识到,果然表白的人长了一副好皮囊, 会给自己占了许多的优势。 便是如今她依旧觉得自己没办法回应李穆的那份感情,却是不得不说,他的告白,果然还是深深刻进了她的心里。便是她回应不了他的感情,下意识里她依旧觉得,这熊孩子的感情是属于她的…… 这般仔细一分析,阿愁便认识到,秋阳对廖莎莎的嫉妒,显然是对潜在情敌的一种嫉妒。而阿愁对郭霞的嫉妒,却更偏向于是独占欲的嫉妒……哪怕这种独占欲,其实很无厘头。 从安国公府回广陵王府的马车上,陷入沉思的阿愁显得很沉默。 若是往常,李穆应该就会不着痕迹地找着话题来跟阿愁搭讪了,可这一回,二人竟都沉默了一路。等阿愁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时,发现李穆也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她心里顿时便又是一阵别扭。 于是,从车马院回到西三院的这一路上,阿愁便一直在默默分析着那种别扭情绪的由来。 然后,等李穆进了正屋,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招呼她也跟进去,她只得转身回到她暂住的东厢后,她忽然就想明白了,原来之前李穆那些所谓的“不着痕迹”,其实一直都在她的眼里落下了痕迹的,她只是假装她不知道罢了…… 然后她就又发现了一条真理——人果然都是贱的! 因为她忽然意识到,其实她早就发现了李穆待她的特别,可她却总因着这样那样的原因而故意假装不知道。偏偏假装的同时,她还很是坦然地享受着他待她的那些特别。如今眼看着原本属于她独有的“特别”有可能会转移到别人身上…… 好吧,她嫉妒了。 哪怕她知道,她跟他之间无关情爱,她还是嫉妒了! ——然而,此时的阿愁却是一点儿都没有意识到,当她那样想的时候,其实她心里的天平正悄悄向着李穆在倾斜着…… *·*·* 回头再说李穆。 他之所以会去安国公府,却是因为,虽然他嘴上说得好听,说什么他喜欢阿愁跟她本人无关。可事实上,就像阿愁那天对郭霞所说的那样,“没有人会在付出后不想要回报的”,所以他有些按捺不住了。 他想,他必须有所行动才行,至少不能让事情真个儿落进“跟阿愁无关”的僵局里去,所以他才会出现在安国公府,才会在回王府的一路上都故意不搭理她 冷落了阿愁一晚后,第二天一早,李穆便准备去验收战果了。 他进到东厢里时,阿愁正坐在那张原本属李穆所有的大书案(如今则是被她充作了梳妆台)的后面梳着头。 虽然阿愁知道,于当世来说,女子梳妆该算是件极私密之事,被人看到,几乎就和那啥“私情”挂了等号了,可一来她是半调子当世之人,二来也因为李穆进来后那脸表情太过坦荡,反倒叫阿愁一时没能反应得过来。 李穆一进门,见阿愁手里握着一把黑油油的长发,那眼不由得就微眯了一眯,嘴里却装着个熟不拘礼的模样,对阿愁从容道:“过来看看,我昨儿想了一晚上才想到的主意。” 顿时,便是阿愁这会儿想起来要抗议,也被他这话给岔开了心神。 “什么东西?”她看着他手里的那卷纸问道。 李穆走到书案边,将她那只妆盒往书案的中央推了推,便把他昨晚画的东西展开,放在阿愁的面前,道:“昨儿你给郭霞画的那个人型衣架,她家木匠师傅不是说做不出来吗?晚间我想了想,觉得用木料做反而不妥,倒不如用竹篾试上一试。” 阿愁都还没有看向李穆画的那张图,便先带着诧异看他一眼,道:“你竟跟我想到一处去了,我也是这样想的,只是不知道人家能不能编得出来。”要知道,这会儿可没人体模型一说。 李穆微微一笑,却是不看她,反而看向他手里的图纸,道:“我就知道我俩是心有灵犀。” 若换作之前,他这话不定就得惹得阿愁炸了毛,可这会儿奇怪的是,阿愁只是带着意外看他一眼,又在他看过来时眼里透着些许责备,然后就再没什么表示了。 顿时,李穆便知道,昨儿的试探居然果然成功了! 虽然之前阿愁一样会对他有说有笑,可他却总能清晰地感觉到,阿愁一直有意无意地在二人间竖起一道坚实的屏障。偏这会儿她瞧他的那一眼,却是于责备中带着亲昵,之前那种隐约的隔膜,竟就这么神奇地消失不见了。 “你帮我看看,我可有画错的地方。”李穆克制下心里的激动,依旧维持着个从容的模样,指着那图纸跟阿愁讨论道:“我认得一个手艺不错的篾匠师傅,若是我没画错,今儿就把这图拿去给他试试。” 又道,“我觉得你这衣架子的主意不错,顺便让他给多做些。正好下个月是二堂姐的千秋,我便拿这个充个礼物吧。” 李穆所说的二堂姐,自然是那二公主了。 阿愁听了,立时道:“你还是先跟小郡主商量好了吧,万一她觉得好,也有这个打算呢?你俩总不能拿一样的东西当礼物吧?” 李穆横她一眼,作不高兴状,道:“你也知道她的,我哪里敢多跟她说话。这事儿你代我跟她商量吧,我惹不起她,总可以躲着她的。” 阿愁忍不住就又抬头看了看李穆,心道,你若真心要躲她,昨儿怎么倒送上门去了。 李穆却装作没看到她那眼神的模样,忽然伸手摸了摸阿愁的脑袋,道:“如今你这头发倒养得好。我还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这头发枯黄枯黄的呢。” 顿时,阿愁炸了毛,猛地拍开李穆的手,喝道:“哪有!我头发一直都是这么好的!” “是吗?”李穆的一双桃花眼立时弯成了一双狐狸眼,揉着手背道:“我怎么记得你当时是个小黄毛丫头呢?” 他这般跟阿愁斗着嘴时,心里却是忍不住的一阵得意。阿愁自己没注意到,他却是立时就注意到了,阿愁的炸毛,是因为他说她头发的不是,而不是因为他对她的动手动脚。 于是,终于看到进展的李穆不免心头痒痒地琢磨着,下一步他该如何扩大战果、得寸进尺…… *·*·* 话说,当今宣仁皇帝子嗣不旺,至今膝下只有两位公主而已。 那大公主如今年近三旬,膝下育有两子。许因为她是宣仁皇帝的第一个孩子,许还因为皇帝盼了多年儿子没盼到,便不自觉地将这长女当儿子教养了,以至于这位大公主也于下意识里当自个儿是男孩了,竟是自小就主意多多。如今的大驸马,便是大公主在乡间打猎时自己“猎”来的一个普通猎户。 当年为了这门亲,大公主险些连离家出走的事都做下了。亏得最后还是宣仁皇帝的爱女之心更切一些,只说皇帝的女儿原就不愁嫁,既然自己想嫁,自然就该嫁个她自己乐意的。 然而,因着这件事,大公主那“不走寻常路”的名声,却是因此就这么落下了。 那大公主也确实不是个喜欢循规蹈矩的,所以李穆的那些“新鲜玩意”,才特别的投了这位大公主的缘法。 至于二公主,则是和大公主完全相反的两类人了。大公主有多叛逆,二公主便有多乖顺,以至于其乖顺到朝野上下只闻大公主之名,竟少有人会提到二公主。 因为要说起来,这位二公主还真没什么值得别人特别提起的事迹。 和长得像宣仁皇帝的大公主不同,二公主长得像她那漂亮的娘亲窦皇后。就跟宣仁皇帝更宠大女儿一样,窦皇后则是更宠这位小女儿。小女儿也自出生起,就像件小棉袄一样,紧紧地贴着窦皇后。便是于公共前露面,她也绝不肯离开窦皇后半步,以至于自小这位小公主就被人传颂着“贤静淑德”的美名。长大后,这位小公主也照着父母的意思,亲上加亲地嫁给了她的表哥,窦皇后的侄子。婚后,这对夫妇也如所有的皇家夫妇一样,被人传颂着相敬如宾的佳话;甚至连孩子都是凑成了一个“好”字的一子一女。 可以说,二公主的人生,是大唐公认的“赢家人生”,是天下所有女子都向往着的一种人生。 然而,在安宁小郡主郭霞的眼里,二公主的人生却是要多无趣有多无趣。加上二公主最擅长的就是说教一事,以至于在郭霞小郡主最需要退避的人物名单上,这位二公主紧紧排在曾做过她师傅的二十三郎李和之下,占了那第二的位置。 所以,当阿愁将李穆的主意通报给安宁小郡主后,小郡主顿时哈哈一笑,道:“你叫他去献这个殷勤吧,我才不上他的当呢!”又解释道,“我那二表姐最是规矩的一个人,现如今她连银镜都不肯用,你再送她这种新鲜玩意,她嘴上不说什么,回头肯定要找机会教训你一通大道理的。” 阿愁听了,心里不禁为李穆一阵担忧,回到西三院时,便立时劝着李穆改了这主意。 李穆看看她,眼儿弯弯地笑道:“倒是霞表姐说得对,是我考虑不周了。” 那温柔的模样,哪还有早上说到郭霞时那刻薄的嘴脸。 见他这模样,阿愁脑袋里不禁一阵迷糊。早间听他那般说时,她还当他果然是不待见郭霞的,可这会儿他那态度怎么看着又变了? 然而,她还没替李穆和郭霞两个操完心,有一天,梁冰冰突然背着人问她:“那个安国公,是不是看上你了?” “啊?!”阿愁大惊。“这话从何说起?” 记忆里,她觉得她跟郭云都不曾正经说过两回话呢! 第一百三十九章·绯闻 一直以来, 阿愁都认为自己长得又不好看, 性情也不可爱, 所以她觉得自己怎么着也该算是那种安全指数极高的人。 却再想不到,平凡如她, 居然也有一天会被人说,“某人看上你了”…… 这算不算是她闹上了绯闻?! 话说, 上一世时, 即便是秋阳跟秦川闹早恋, 那会儿也一直是“悄悄的进村, 打枪的不要”。也不知道是秦川太狡猾,还是她太能装, 反正最后除了秋阳奶奶看出一点苗头外, 居然不管是邻居还是老师,竟都没人看出他俩有“奸-情”,所以就更没人传他俩之间的八卦了。 再后来,哪怕是秦川不在身边的那些日子, 哪怕秋阳拾掇拾掇也能算作是美女一枚, 可因为她那些年的自闭, 竟叫她也不曾跟任何绯闻沾过边。 再然后,她就结婚了。 婚后,她是被秦川管得没机会闹绯闻, 秦川则是没给人机会闹绯闻…… 总之,阿愁觉得,比起今生的自己, 明明前世的秋阳更像是能出绯闻的人,偏偏她一直平平安安活到了莫名穿越。却再想不到,如今这样一个毫不起眼的她,居然竟闹起了绯闻…… 更叫阿愁觉得莫名其妙的是,如果梁冰冰对她说的是,“你家二十七郎看上你了”,这倒多少是有些影子的事儿,偏偏她说的是安国公郭云“看上”她了! 而,不论阿愁怎么回忆,她也想不起来,她跟郭云之间曾有过正常内容之外的交谈…… 此时,她和梁冰冰正坐在安国公府的后花园里。因住在隔壁的汾阳长公主那里突然派人来请郭霞过去说句话,那郭霞便让她俩先去花园里坐坐了。 坐在假山上的凉亭中,阿愁瞪着梁冰冰,那原本天生就有些微呈八字型的眉,这会儿完全被她挑成了一个真正的“八”字。 “这话从何说起?!”她眨着眼道,“我记得我跟安国公正经都没说过几句话呢!” 阿愁一边说一边拿眼睃着梁冰冰,心里则一边暗想着,比起其貌不扬的自己,明明生得明眸皓齿的梁冰冰才更有可能被看上吧! 事实上,当初梁冰冰告诉阿愁,说她已经答应了郭霞留京的邀约时,阿愁还真个儿替梁冰冰担心过,怕那府里的家主安国公郭云会对梁冰冰动什么歪脑筋。后来还是因为听闻京城都传说,许是因为他母亲汾阳长公主太不讲究,导致郭云于这方面竟有不下于柳下惠般的名声,她才放了心的。 梁冰冰见她不信,便用力点着头道:“你别不信!我原也当是我想多了,可这两天我注意了一下,就发现大郎果然总时不时拿眼偷偷看你呢!” 又道:“之前郡主不是常去西三院吗?那时候大郎每回都会亲自去接她。我原当他只是像京里人说的那样,是他特别爱护他这个妹妹罢了。可如今我进了国公府,我就发现,每回只要你过来,不管大郎在外头有什么事,便总会提早回来。我原也没当一回事,直到我发现他总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看你。” 第117节 阿愁听了,不禁一阵蹙眉。因为直到听到梁冰冰这般提起,她才想起来,似乎确实是这样。只要能看到郭霞,她便必定能够看到郭云。所以在她的印象里,她一直以为郭云是个“妹控”。特别是,她难得地和郭云的几次直接交谈,几乎都是郭云在绕着圈子问她和广陵城这些梳头娘子们的身世来历。 当时她只是以为,郭云是出于对她们的不信任,害怕郭霞会被她们这些“下九流”利用而吃了亏,才那般绕着圈子打探她们这些人的来历出身性情等等的。然而,如今回想起来,阿愁却悚然发现,郭云问的那些问题里,十句话中竟总有一两句是问及她个人的隐私事。偏偏因为她原就没想过要对自己的身世来历保密,所以,有意无意间,她似乎还真是被他套问出不少她一般不会主动跟人提及的事,比如她的养父母,比如她被领养的经过…… 如今仔细想来,阿愁才发现,她能记得的、郭云问她的那些问题中,除了有关其他梳头娘子的行事性情之外,最多的,居然是慈幼院的话题。甚至,直到现在回想起来,她才意识到,他似乎对她进慈幼院之前的经历特别感兴趣,竟绕着圈子问过她好几回——不过因为她不愿意再提及那些遗弃她的“家人”,所以当时她都用那“生病不记得”的老借口顾左右而言他了。 这般重新忆起那些事,阿愁顿时就记起当时李穆对郭云的评价来。 当李穆发现郭云找阿愁说话时,他就曾问过她,郭云跟她聊了些什么。可惜当时阿愁缺了些警觉,她觉得郭云只是在探她们这些梳头娘子的底罢了,于是就依着她自己的判断回了他的问话。不过,便是这样,李穆也曾告诫过她,郭云在京城有个“小狐狸”的外号。 如今想来,这郭云竟果然是只小狐狸,套起话来一点儿痕迹都不落…… 不过,如今细想起来,阿愁却是得了个和梁冰冰很不一样的结论。她觉得,那位安国公与其说是对她感兴趣,倒不如说是对她那慈幼院的出身来历更感兴趣。 于是乎,她那里脑洞一开,不由想着,也许那郭云是因为认得罗家人才对她感兴趣的……甚至他暗中打探她的来历,也不过是想着要从她身上搜集罗家的一些什么把柄罢了…… 就在她几乎就要编排出一幕“政坛风云录”时,她那脑洞却忽地塌方了。因为她忽然间记起,便是罗家出过几位孝廉,说到底,他家也仅只普通的乡绅阶层。就算家里有人做官,那官位也是极低微的,甚至都不如金兰姨的丈夫刘主簿的官位高。所以阿愁怎么想都觉得那郭云不可能因为罗家找上她。 而,若说他是对她本人感兴趣…… 阿愁默默一眨眼。便是如今她学得一手化腐朽为神奇的化妆术,便是她也能把自己鼓捣得像个美人儿,可这“美人儿”到底是掺了假的。 而那郭云又是什么人?十五岁的一品国公,当今皇帝的亲外甥,听说还是自小就被皇帝带在身边教养长大的。这样的人物,要什么样的美人儿没有?只怕是眼瘸了才会看上她吧! 反正是阿愁是打死不信他会看上自己的! “你别不信!”梁冰冰却跟她拧上了,推着她的胳膊道:“不信你自个儿看吧,看他是不是老在偷偷看你。” 于是,当郭霞兄妹两个从长公主府回来后,阿愁那般悄悄一观察,便吃惊地发现,那郭云似乎果然在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她呢! 顿时,阿愁觉得自己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亏得她一向擅长伪装自己,这才勉强维持着个镇定的模样,却到底还是找了个借口就早早告辞走人了。 如今李穆专门给阿愁安排了一辆马车。在回王府的途中,阿愁一直拼命地想着郭云对她的那份“厚爱”。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她哪里讨了郭云的欢喜,反倒觉得,郭云那般看她,一定是有什么目的的。偏偏她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她对他能有什么用处…… 回到西三院,因着这件事,阿愁便多少有些心不在焉。 换作别人,许还不会注意到她这掩饰得很好的心不在焉,偏李穆和她已经是两世的交情了,却是一眼就看出了她有心事。于是他便问着她:“出什么事了?” 阿愁不禁一阵犹豫。出于某种难以解释的心理,她有些不太愿意告诉他这件事。可回头思及她的木讷,再对比着李穆的机敏,阿愁便觉得,与其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吃了郭云的亏,倒不如让他帮着参详参详,于是便把梁冰冰的话给李穆学了一遍。不过,她并没有说及她也注意到郭云对她的在意了,只说那只是梁冰冰的“个人意见”。 而,梁冰冰的“个人意见”,立时就让李穆的脸黑了大半。 阿愁见状,忙不迭地又把她的那些“脑洞”和分析给李穆解释了一遍,道:“梁冰冰肯定是多想了,我怎么想都觉得我对他没什么用处。我想着,他大概只是没见过慈幼院里出来的人,所以才对我有些好奇罢了。”又犹豫道,“或者是……朝廷要对慈善局做些什么?” 阿愁这么说,却是因为最近京城出了桩案子。说是有户人家因妻妾争宠,那主母便趁家主不在时,把小妾卖给了过路的客商,还把那新生的庶子给扔进了育婴堂里。等家主回来,再去育婴堂找孩子时,却是发现,不过短短七八天的时间,原本白白胖胖的孩子竟生生饿成了一把骨头。孩子还没抱进家门就这么夭折了。 原本照着大唐的律法,主母把庶子扔了最多也不过是个遗弃之罪,可如今出了人命,这性质就不同了。那家主又是心疼夭折的小儿子,又是痛恨发妻的心狠手辣,便这么一纸诉状将发妻告上了官府。那家主母也不是等闲人,找来的讼师在堂上辩称,孩子是活着送进育婴堂的,便算是她犯了法,也不过是个遗弃之罪。至于孩子的死,该找慈善局问责才是。 不管这案子最终会如何判决,因着这件案子,却是牵出了育婴堂里虐死许多婴儿的事来。又因着育婴堂的事,再牵出了慈幼院和济贫院里的种种贪腐之事。于是,便有御史因此上书了朝廷。 阿愁之所以知道这件事,却是李穆刻意告诉她的。 当年知道她在慈幼院里的遭遇后,李穆就早想过要除了这毒瘤的。可因那时他只是个王府小郎君,手里无权无势,也只能暂时把这件事给记在心里罢了。如今出了这样一件事,李穆便趁机笼络了几个御史,把慈善局的事给捅上了朝堂。 李穆从来不是那做好事不留名的人,所以在消息还没传开时,便已经巴巴地把他所做的一切全都告诉了阿愁。 见阿愁一脸忧疑地看着自己,李穆忍不住就微眯起眼眸,然后转了转那枚一直被他戴在拇指上的鹿骨扳指。 也许阿愁自己并没有意识到,李穆却是一下子从她的那些话里听出了她对郭云的种种戒备,一如当初她对他的种种防备。 然而,现在的她,却正带着她的疑惑来向他寻求帮助…… 这样的进展,李穆除了在心里高唱一串“哈利路亚”,已经再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了。 于是他热心地向她提供着“帮助”,道:“确实,这人不得不防!” 又安慰着她道:“行了,你放心吧,我会帮你查查他有什么目的的。不过,在这之前,你暂时还是别去国公府了。如果郭霞要找你,叫让她来西三院吧。” “可是……” 阿愁想说,你不是“惹不起躲得起”吗?话还没说完,李穆已经挥着手道:“于我来说,这只是一点小麻烦。你却不同,你若出了什么事……” 他没再往下说,只以满含深情的目光透过那微垂的睫羽看向她,却是忽地就看红了她的耳根。 看着她自耳根处渐渐漫上的红晕,李穆只觉得一阵心旌摇曳。他转了转指上的扳指,默默克制下那股想要伸手过去抚一抚她脸颊的冲动,只平静又道:“我竟忘了,十九那天是你的生辰。之前只想着留你在京里帮我一把了,倒是忘了今年正是你十五岁的生辰,该及笄了呢。却是不知道阿莫姨那边有什么安排,若是叫我乱了她的安排,那可就罪过了……” “……” 阿愁不禁一呆。直到这时她才想起来,在她进京之前,莫娘子确实曾跟她提过,等她从京城回来,家里要替她办一个隆重的生辰宴的…… 而虽然自古以来就有“女子十五及笄”的说法,可于当世的习俗来说,却并不是每个女子都会于十五岁生辰当天举办及笄礼的。一般情况下,那及笄礼都是伴着订亲礼一并举办的——阿愁不禁觉得,那及笄礼伴着订亲礼,除了省钱的缘故外,大概还有“我家女儿才刚成年就有人要”的意思在里头。 之前莫娘子那般说时,阿愁还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如今被李穆这般一提,她却是忽然就反应过来了——莫娘子那所谓的“大办”,不会有相亲的含义在其中吧…… 她自是不知道,不过李穆却是早从他暗处的渠道里得知,这还真就是莫娘子的打算。 于是,变身醋坛子的某人不由得暗自磨了磨牙,凉凉又道:“十五岁,及笄了,可以出嫁了呢。只盼我这么硬留你下来,没有误了你的好事才是。” “……” 阿愁抬头看看那像没骨头般斜靠在大迎枕上的少年,忍不住就伸手去摸了摸耳朵——这酸味儿,听得她的耳朵都要跟着一起馊了! 第一百四十章·巧遇 自那以后, 阿愁只说她要替二十七郎和花间集做事, 便不怎么去安国公府了。 只是, 她却忘了一句话:人不去就山,山却是可以移过来就人的。那郭霞因着对李穆的不死心, 早巴不得天天泡在西三院里了,如今见她守着西三院的一亩三分地不肯挪窝, 恰是正中郭霞的下怀, 三不五时便以寻她为借口, 在西三院里一呆就是一天…… 阿愁无奈道:“您就没别的朋友了?” 郭霞小朋友一撇嘴, 傲娇道:“那些人哪里当我是朋友了,不过是看在我阿娘阿舅还有我哥哥的面子上才肯跟我交好罢了。” 阿愁:“……” 果然谁都不是傻子。便是这看起来最没个心机算计的安宁小郡主, 原来也知道别人巴结她并不是因为她本人的…… 不过, 阿愁觉得,她和梁冰冰大概也算不得是郭霞的朋友。因为她心里一直认为,身份地位不对等的两个人,是很难有什么真正的友情的……更别说是什么爱情了。 不可否认, 如今阿愁自己也感觉得到, 她对李穆似乎越来越心软了。可便是她心软了, 她也很清醒地认识到,她是不可能爱上李穆的。当年她和秦川之间的不对等,就已经叫她吃足了苦头, 这一世她是不可能再跳进同一个火坑里的。 又何况,她至今没能理清她和秦川之间的事情,心里对那个人, 依旧还存着一丝执念…… 此乃别话。 话说,阿愁一向是个谨慎得有些过了头的人,便是郭霞那里大咧咧地将她和梁冰冰都当个朋友看待,她却一直小心翼翼地以宾客之礼待郭霞。倒是梁冰冰,这孩子倒确实是把郭霞当她的朋友看待了。 这天,阿愁正用李穆庄子上新送来的橄榄油在调制着卸妆油,郭霞和梁冰冰两个则在一旁折腾着一款治痘印的面霜——最近两人吃得太好,脸上都冒痘痘了。 阿愁正沉浸在她的世界里,忽然就听得大书案的对面,那梁冰冰和郭霞争执了起来。 等她抬头,听着这二人相互告状才知道,却原来是,她二人根据阿愁给的方子在配面霜时,为了先放哪种材料后放哪种材料而争执了起来。 阿愁听了,便不以为意地笑道:“这原也没个定例,随意便好。” 她自己是个随和的性情,不关原则的事向来无可无不可。偏那梁冰冰和郭霞都是有脾气的,却是因着这点无关原则的事而扛了起来。一个只说自己是行内之人,逼着另一个非要听她的不可;另一个则最为仇视“权威”,坚决要照着她自己的意思来。顿时,二人就这么吵得更凶了。 阿愁知道郭霞是个吃不得亏的,又怕那身份地位都差了许多的梁冰冰会吃亏,便拼命冲着梁冰冰使眼色。偏梁冰冰是那种脾气上来便不管不顾的主儿,竟是理都没理她的暗示。 那郭霞也是个霸道惯了的,见阿愁给梁冰冰使眼色,偏梁冰冰还不肯相让,顿时就更来气了。 正吵得不可开交间,只听外头传来一阵动静,原来是李穆下学回来了。同来的,还有那“妹控”郭云。 那阿愁守在西三院里不出门,原是想要避开这位意图不明的小公爷,可因为郭霞三不五时就往西三院里跑,竟叫她这计划全都落了个空——只要郭霞过来,那有着“妹控”美誉的安国公郭云就必定会亲自过来接妹妹回家。于是乎,阿愁便悲催地发现,她这“不出门”的决定,唯一的好处便只有她“不用出门”这一项了。至于她想避开的以及不想见的那些人,居然一个不落,依旧三不五时地在她眼前晃悠…… 李穆和郭云一进西三院,便隔着窗户听到东厢里传出来的吵架声。如果只李穆一个,李穆肯定会装作无辜的模样冲进东厢里去看个究竟,可这会儿他身边跟着个郭云,他可不想把这小子带进如今也算得是阿愁香闺的东厢里去,便在门外问了一声:“怎么了?” 阿愁手足无措地看着那相互对拍着大书案的郭霞和梁冰冰。她这会儿真心在替梁冰冰担忧,怕她真惹恼了郭霞吃了大亏。可看着这二人只是吵架,似乎并没有动手的意思,她这才略放了一点心,匆匆跑出门去,将事情经过对李穆和郭云说了一遍。 那二人听了,却都是哈哈一笑,郭云道:“还当是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竟为了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你俩羞也不羞!”说着,便不由分说地拉着郭霞,招呼着梁冰冰,一阵风似地将二人全都带走了。 阿愁跟在李穆身后将三人送出去,看着那三人的背影,心里颇为梁冰冰担着忧。 见她眉头紧皱,李穆看看四周无人,便伸手一拨她的刘海,冲她摇了摇头,含笑道:“别担心,那个梁冰冰是个骨子里奸滑的,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她心里清楚着呢。” 果然,第二天,梁冰冰和郭霞再过来时,这二人又好得如蜜里调油一般了。 阿愁瞅着个没人的机会问了问梁冰冰,梁冰冰果然很是奸滑地转了转眼珠,却是不答阿愁的话,倒先伸手拧了一下阿愁的脸颊,笑道:“你若总这样,我看二十七郎总有一天会欺负死你的。” 见阿愁一副没明白的模样,她便又道:“人都是得寸进尺的,你一开始就标明了你的地界,别人自然就不会主动来招惹你了。比如我,一早就跟小郡主说了,我卖的只是我的手艺,我这个人可是不卖的,她若拿我当她府里那些下人待,我是不依的。瞧,如今她果然当我是客卿待着呢。倒是你,总那般小心翼翼的,看着叫人想不欺负你都难!” 这话不禁叫阿愁一呆。 她心里一直觉得,梁冰冰她们都是孩子,她才是个成人,可如今听着梁冰冰的话,她才于忽然间发现,这看上去鲁莽冲动的梁冰冰,竟远不是她看上去的模样。待人接物方面,她竟是比自己要玲珑得多……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她一直以为当世之人面对权贵时都自带着一种卑微之态,可其实人家内心里是强大的。倒是她这个后世之人,自以为她面对权贵时是以平常心待之的,可事实上,她却因着警觉或者害怕等等,从内心里就不敢对着李穆等人强硬…… 若说奴性,显然,她身上的奴性竟是比梁冰冰等“古人”更重得许多…… 当意识到这一点后,阿愁便又意识到了一条真理:别人都是以你所允许的态度在对待着你的! 比如梁冰冰。因为她不肯叫人踩着,所以,便是跋扈如郭霞,只要她还想跟梁冰冰交好,那么便只能是郭霞去容忍退让梁冰冰了。 再比如,她自己。 很多时候,便是她当时没看得出来,事后想想也总能想明白,其实李穆在许多事情上都对她是用了心计手段的——就如将她留在京城这件事。一开始时,她确实是信了李穆的说法,以为他用她来替二十三郎变换造型,是为了保密的原因。可后来回想起来,她便发现,其实这件事并不是非她不可。李穆之所以那么做,不过是他想留她下来陪他而已。 严格说来,她并不喜欢李穆那样待她。可因为她觉得李穆那么做并没有恶意,加上因着二人的地位差别,她心里总有些胆怯,便是心里有不满,她也只能告诉自己,这些无关原则,她可以不用在意。 而,她这样自欺欺人的后果,便是李穆似乎认为她是真的并不在意。从而,下一次再遇到类似的事时,他还是会选择以同样的手段态度对她……就如同前世的秦川和秋阳。 那时候,秋阳也总觉得,只要不是原则问题,便是她退一步也没什么。而在秦川看来,却是只要她后退,就表示她不是不能接受…… 直到这时,阿愁才发现,即便她一直在说着她想要变,其实骨子里的她竟一点都没变,依旧还是前世那个懦弱到只会做缩头乌龟的秋阳。 所以,当李穆提出各种要为她庆生的主意时,阿愁以从来没有过的坚定口吻,谢绝了他的一切提议。 *·*·* 十月十九日,是阿愁十五岁的生辰。 当天,阿愁再次谢绝了李穆要为她在西三院里举办一场小小的“家宴”的提议,只照着风俗,接受了一碗埋着两枚鸽子蛋的长寿面。 往年她生辰时,莫娘子也会为她下这么一碗长寿面。只是,那长寿面里埋的不是鸽子蛋,而是普通的鸡蛋。 照着莫娘子的习惯,在她吃完寿面后,莫娘子会带她去圣莲庵上香,以感恩佛祖保佑她又平安成长了一岁。虽然如今她人在京城,可显然李穆是事先做足了功课的,早就提议了要带她去报恩寺上香的话。别的提议阿愁都拒了,单这个提议,她接受了。 于是,等陪着她吃完面,李穆便带着她上了马车。 临上马车前,阿愁犹豫了一下,然后抬头看看李穆,却是自己对着自己摇头一笑,便提着裙摆上了马车。 那一笑,倒笑得李穆心里一阵不安稳。 第118节 李穆一向是个机敏的,自那日郭霞和梁冰冰吵架和好后,他就敏锐地发觉了阿愁的变化。之前阿愁在他面前,总叫他能够感觉得到她的不自信,可自那天以后,渐渐的,阿愁身上竟透出一股不一样的气息。似乎是她于突然间想通了什么,面对他时,也变得坦荡了许多。 那坦荡的眼神,于阿愁来说许是件好事,可却勾起了李穆不太好的回忆。 那样的坦荡,李穆记得他见过。在秋阳下定决心提出离婚的要求之后,她看向他的那个眼神里,便有这样的坦荡。 一种她已经不再需要他的坦荡…… 那一刻,不得不说,李穆的心肝有点发颤。他担心阿愁也许是知道了什么才会突然起了这样的变化。那一刻,他甚至想要抓过阿愁来问个究竟……却到底没敢造次。 看着那兴致勃勃贴着车窗看街景的阿愁,李穆张了张嘴,却是头一次发现,原来他也有懦弱的时候。 阿愁生辰这天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日子,并不是什么节庆之时,所以报恩寺里的香客并不多。 不愿意接受李穆那些锦衣的阿愁,只穿着自己的粗布衣裳走在前面。那不愿意显得跟她不一样而特意也换了身粗布衣裳的李穆则像个体贴的大哥哥一样护在她的身后。再后面,才是扮作一般人家的仆丛的狸奴以及李穆的一应侍从。 一行人进了大雄宝殿,上完香,阿愁便照着莫娘子的习惯,又转去几处偏殿去给其他几尊菩萨各自都敬了香,出来时,见李穆正跟几个和尚说着话,便凑了过去。 等得知李穆这是要替她捐些香油钱,阿愁立时一把从那和尚手里抢过功德簿,道:“我有钱的,我自己来。”说着,便为自己、莫娘子、阿季叔,甚至是冬哥都各捐了一盏油灯。回头看看眉头略蹙的李穆,她想了想,到底在下面又写了个李穆的名字。 李穆见了,那微拧着的眉头顿时松开,眼尾则是微微向上勾起,却是愈发显得像只狐狸的眼了。 做完了功德,李穆便建议道:“一会儿我们从后山下山吧,听说后山的枫叶都红了。” 阿愁听了,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于是一行人便从报国寺的后门出去,沿着那山径往山下去。 果然,这会儿那后山的枫叶都已经红了。站在山阶上往四周看去,就只见那山峦间一片层林尽染,却是从泛着金的红,到泛着黄的青,竟跟一时打乱了调色盘一般。 阿愁和李穆正并肩站在一处开阔地上看着对面的秋景,忽然听得身后有个熟悉的声音叫着:“阿愁?” 阿愁回头看去,就只见从山下上来两个灰衣尼姑,却是一高一矮。那高个子的尼姑年纪约在双十左右,矮个子的则和阿愁差不多的年纪。 见阿愁回头,那高个儿尼姑扭头对矮个儿的尼姑咧嘴一笑,道了句:“看吧,就说我没看错!”说着,便伸手按住头上的僧帽,就那么活泼非常地跑了过来。 阿愁定睛一看,却也吓了一跳。 来的不是别人,恰正是广陵城圣莲庵里那个活泼开朗的净明小师傅。她身后那个缩着脖子躲闪着眼眸不敢跟人对眼的,则是那守菜园子的净心小师傅了。 “怎么是你们?!”阿愁立时也高兴地迎了上去。 和修着闭口禅的净心不同,净明一向是个话多的,便高兴地握住阿愁的手,转眼就把她们的来历透露了个干净: “再没想到能在京城遇到你!”净明握着阿愁的手摇着,“你是什么进京的?我们竟都不知道。我们是跟着我圆一师叔进的京,这才刚到没两天呢……” 第一百四十一章·后路 那净明小师傅一向是个活泼的, 不待阿愁相问, 她便把她和净心如何跟着那圆一师太进京的过程全都向阿愁交待了一遍,又道:“师叔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的。” 阿愁不由就是一眨巴眼。不得不说, 因她刚穿越过来那天,圆一师太那张“我心安处即故乡”的纸条,叫她对这位仿佛世外高人般的老尼姑本能地抱着一份戒惧。因此, 一听净明这明显透着相邀之意的话, 她立时接话道:“倒是不好扰了圆一师傅的清修……” 偏那原本在一旁默默旁听着的李穆忽然插话进来道:“这也算得是他乡遇故知了。反正这会儿天色还早,不如我们一同去探望一下圆一师傅吧。” 阿愁不由惊奇地看了一眼李穆。之前李穆还在跟她建议着下山后要一起去这里去那里, 却不想如今忽然就改了主意…… 李穆倒也直言不讳, 笑盈盈地对那净明又道:“你说你们如今是在阆林庵里挂单。听说那地方的斋菜十分不错,只是一向不接待外客。我在京城这几年, 竟是一次都没能去过, 如今倒正好沾着两位小师傅的光了。” 他都那么说了,净明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便也笑盈盈地回了李穆一个合十礼,又借着和阿愁在前头带路的机会,悄声问着阿愁道:“这位小郎是……” 阿愁便也悄声将李穆的身份给她说了一遍——虽然尼姑庵里并不拒绝男香客, 可一般来说,会去尼姑庵上香的都是以女施主为主, 何况李穆本身并不信神佛,所以他在广陵城时,竟是一次也没去过圣莲庵。所以那净明才不认得他。 一听李穆的身份来历,那净明和净心不由全都回头看了一眼李穆。 那净明一向是个活泼的, 便是知道了李穆的身份,也不过是略有些不自在罢了,而净心则似乎是被李穆的身份给吓着了,那原本就有些苍白的脸色,这会儿竟透着股死灰之色一般。 于是,阿愁忽然就记起来,当年净心可是由王府送去圣莲庵的。而且,她正是为了替她们身后这位小郎祈祷才出的家…… 难怪从刚才起,那净心就一直以一种奇怪的眼神在悄悄打量着李穆了。如今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后,她这脸色如此难看自是不难理解了——怎么说,出家人的生活也都是清苦的,何况她未必是自愿出家…… 所谓“有寺必有庵”,那阆林庵原属报国寺的附属庵堂。就如李穆所说的那样,这座庵堂属清修庵堂,一般不对外接受布施,所以,虽然京城知道这座庵堂的人挺多,但知道其具体方位的人却并不多。 阿愁一行人跟着净明和净心两位小师傅于报国寺的后山上一阵左弯右绕,直到走了约两柱香的时间,才远远看到一座隐于一片山林中的小小庵堂。 圆一师太看到阿愁和李穆时,似乎一点儿也不吃惊,只从容淡定地拿眼看了看他二人,便又继续敲着她的木鱼默念起经文来。 如果李穆是什么“访友”为借口,阿愁还能靠着圆一师太是修闭口禅的,他俩便是“访”也“访”不出个名堂为由来推拒。偏偏李穆是以“斋饭”为由过来的。恰这又正是用午膳的辰光,他们这一来,正赶上庵堂里的饭点,于是李穆便果然心满意足地品尝到了传闻里闻名的阆林庵的斋菜。 菜足饭饱后,李穆和阿愁都不耐烦继续听那圆一师太敲木鱼,便很快告辞走人了。 临走时,阿愁心头毛毛地又回头看了圆一师太一眼,恰正和睁开眼的圆一师太又对了个眼。 圆一师太那似明悟世事轮回般的眼,无来由又令阿愁默默打了个寒战,心里暗骂自己一声“做贼心虚”,便和李穆双双出门走了。 直等净明将他们一行人重新送回山道上,阿愁才发现,自他们进了阆林庵的山门后,那净心就似失踪了一般再没露过面。于是阿愁便猜着,只怕当年那孩子出家,就算是自愿的,也是“被”自愿的。 看看那显然对净心的来历一无所知的李穆,再回头看看隐于一片山林中的阆林庵,虽然明知道这件事不是李穆的错,阿愁心里依旧一阵不好受。 想着净心的遭遇,头一次,阿愁对自己的未来心生了忧虑。 其实,她一直都知道,她之所以能够过得这般顺风顺水,不过是因为她顶着李穆的名头,借了李穆的荫蔽而已。而若是有一天,李穆不愿意再荫蔽于她了,她大概很快就会成为第二个净心。 何况,他还说着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虽然现在的他看似无所作为,就像那天她对郭霞说的那样,难免将来他不会要求她的回报……而她,又能给他什么回报呢?! 将自己回报给他?!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头一次,阿愁意识到,心里一直暗暗标榜着自己终于能够独立的她,原来始终活在别人的庇佑之下…… 于是乎,生辰后的第二天,已经有一阵子没登过安国公府大门的阿愁,突然出现在郭霞和梁冰冰的面前。 三人一阵嘀嘀咕咕后,便各自行动了起来。等李穆从耳目那里得知阿愁背着他实施的那些计划打算时,她的计划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铺展开来…… *·*·* 当阿愁带着一脸微笑回到西三院,一抬头,就只见香草和兰儿站在正屋门前,悄悄向她打着某种带有忧虑的眼风。 阿愁只眨了眨眼,便猜到,很可能是东窗事发了。 所以,当李穆黑着一张脸,亲手撩开正屋门上新挂起的锦帘,冲她摆头示意她跟他进屋后,她学着圆一师太的高深莫测,以一种看淡世间一切般的从容淡定对着李穆微微一笑,便这么跟着他进了屋。 不得不说,这样的微笑很刺激人。就像阿愁总被圆一师太这样的微笑刺激得背后生寒一般,李穆也被她这样的微笑刺激得一阵紧咬牙关。 他背对着阿愁默默磨了一会儿牙,欲放下门帘时,恰又看到那一左一右守在门边的香草和兰儿相互交换着为阿愁担忧的眼神。顿时,他更怒了——这两个丫头,到底站在哪一边的?! 见李穆那带着阴森的眼扫来,原正相互打着眼风的香草和兰儿立时乖顺地垂下头去,假装她俩只是那不带耳朵不带眼的守门石狮子。 李穆恶狠狠地来回扫了两个大丫鬟一眼,这才愤愤地甩了门帘,回头瞪向阿愁。 “这些天你都在忙什么?!”他语气不善道。 那口吻,简直像一个丈夫在质问一个彻夜不归的妻子一般…… 这样的联想,顿时叫阿愁后背寒了寒。 不过,在她行动之前,她就早已经想好了,她要做的事,能瞒着就瞒着,实在瞒不过,她坦言相告也没什么——不管怎么说,即便外头都传说她是他的供奉,他是她的家主,可他俩谁也没签什么字据不是?她依旧还是自由之身,要做什么,他还管不着的。 于是她笑意盈盈地答道:“因我替安宁小郡主布置的那个‘衣屋’叫许多人看中了,我觉得这是一条生财之道,就和小郡主、忠顺郡王府的大娘子、敦化大将军府的三娘子,还有……”她报了一串平常跟郭霞比较投缘的京城名媛们的名号,“我们几个商量着,要开这么个专门替人做‘衣屋’的商铺。” 她一边说,一边悄悄打量着李穆的脸色。 显然,李穆也早打听清楚了她现在正在做的事,所以对她的话倒是一点都不惊奇,只问着她道:“说说,你们是怎么做的。” 于是阿愁便侃侃而谈起来。从她想到这个生财的主意后,怎么说服贪玩的郭霞也参与其中,到因郭霞的一时炫耀如何引来她那帮同样闲极无聊的贵女朋友,再到她们这些人是如何分工,如何合作等等等等,竟是毫无保留地都说了。 阿愁一边说,心里一边感慨着——人,果然是需要被逼的。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阿愁的个性里都有着一些得过且过的懒散。前世时是有秦川护着她,这一世,虽然明着没有人护她,可她到底还是于暗处得了李穆的庇佑。便是她拥有一半的花间集,那也是因为有李穆在前面开路,她只需要负责幕后的事情便好。所以,她对自己的定位,可以说,一直都只是个“技术人员”。 一直以来,她都认为自己是个不擅长面对人群的,以为自己不够有才能,也没那个能力去独立筹划完成一件事。直到净心的事提醒她,如今她的一切几乎都掌控在李穆的手中,万一将来两人翻脸,她将全无保障…… 这样的事实,逼得阿愁不得不去想,她要如何才能避开李穆为自己的未来铺设一条后路。而当她有了主意后,她便不得不硬着头皮去面对那些之前她总下意识逃避的事。比如,怎么跟不熟悉的人打交道,怎么劝服别人听从她的计划…… 虽然如今“衣屋”的事依旧还在筹划中,阿愁却是头一次发现,原来她比她自己想像的要能干得多。许多之前她以为自己肯定做不来的事,如今真正做起来,其实远没以之前她以为的那般困难。 于是,阿愁便发现,原来一个人的弱点不是不能克服的,关键只在于她是不是被逼到了那个点上…… 好吧,阿愁再次确定,人,果然是贱的! 当她那般对着自己侃侃而谈时,阿愁自己并不知道,她的眼里是如何闪着一种叫作“自信”的光芒。 看着这样陌生的阿愁,李穆心里不禁一阵五味杂陈。这一刻,他既体会到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般的欣慰,可与此同时又有些深深的失落。因为,她的这一变化,不仅跟他无关,且她还刻意把他排除在外了。 于是他怅然道:“你为什么去找郭霞?我也可以帮你的。” 阿愁默默看他一眼,却是按下心里的真实想法,只笑道:“原是小郡主抱怨月钱不够用,我才随口跟她提了一提这个生财的主意,事先倒没想到她会真感兴趣,也没想到她会拉上其他几位小娘。如今事情变成这样,倒不好再拉小郎进来了。” 李穆知道的原委自是比阿愁告诉他的这一部分要多,所以他自然也知道这是阿愁的托词,便深深看了阿愁一眼,倒也没有揭穿她,只道:“那些都是贵人府上的小娘,你跟她们合伙,只怕得不到什么好。” 确实,阿愁在“衣屋”上面得到的份额并不多。不过,她原看中的就不是那点分红,她要的,不过是除了李穆之外的一条后路而已。 于是她弯眼一笑,道:“说起来,我也不过是出了点主意,画了点图样罢了,给我的那点分成也算是合理了。再者,怎么说我都是个梳头娘,给人梳头才是我的主业,这些都只是不务正业的事。倒是借着这件事,叫我和那些平常见不着的贵人们结了个善缘,等将来回到广陵城,也算是给了我一些吹嘘的本钱呢。” 她笑得眼儿弯弯,只避口不提她心里的顾忌,仿佛她那么做,只是因为她想要攀高附贵一般。 李穆不禁一阵皱眉。眼前的阿愁,叫他感觉有些陌生。而,虽然感觉陌生,眼前之人到底是阿愁。于是李穆不免照着旧时的习惯,拐弯抹角地明里暗里表示着,想要阿愁“带他一起玩”。 直到阿愁一脸无奈地道:“小郎别逼我,您逼我也没用。一来,我在这里面原就不占多少份额,说话也没个份量;二来,几位小娘原说是替自己挣点脂粉钱的,小郎若掺和进来,被人知道反倒不好了。” 这个“逼”字,顿时叫李穆浑身汗毛一竖。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不知不觉间,他竟又用了前世的手法来对付阿愁了——原来,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便是他一直说着要改了前世的恶习,不想原来一直没有改掉。原来他明里暗里一直还在以前世的方式在对待着阿愁的…… 这么想着,李穆不禁一阵无力,只得挥了挥手,让阿愁退了出去。他则以手支着下巴,默默陷入了沉思。 退出正屋后,阿愁冲那向她递来询问眼色的香草和兰儿各还了一个微笑,又轻轻呼出一口一直憋在胸口的气息,然后便带着难得的孩子气,蹦跳着下了门前的台阶。 虽然只是抗住了李穆的软磨硬泡,阿愁却觉得,自己似乎像是连上辈子的秦川也抵御住了一般。 之后,李穆便再没对阿愁提过这件事了。 而,就在阿愁信心满满地准备“自行创业”时,她忽然收到了一封求助的信——正确说来,这信求助的对象不是她,而是二十七郎李穆。 等李穆带着阿愁来到京郊报国寺后山的阆林庵,只见一向神态安详的圆一师太也难得地面露焦灼之态。 因着戒律,她自是不能开口的,于是便由净明开了口。 却原来,几天前,那净心跟着几位师傅去后山林子里捡柴时,不知怎么就没了踪迹。众人原当她是在山林里迷了路,正着急着,忽然就听说最近附近村子里常有丢小孩和女子的事。众人赶紧将此事报到官府,不想官府派人来看了一遍后,转眼给出的结论竟说净心是跟人私奔了。 净明红着眼眶对李穆道:“净心在京城连个认识的人都没有,她万没个可能做出那等丑事来。我只担心她是遇到了坏人,被拍花子绑走了。偏我们只是出家人,想找人也没个门路,如今是万不得已,才求到小郎门下。求小郎想法子帮我们找一找人。” 顿时,李穆便看了阿愁一眼,点头应下了此事。 然而,没几天,官府就抓到了那几个拐带小孩女子的人贩子。只是,在被解救的人当中,却并没有找到净心。直到时节进入了腊月,净心依旧没有一点消息,倒仿佛她真跟人私奔了一般。 第119节 第一百四十二章·年关 进了腊月, 便到了年关。 就如那满大街的春联上所书的那样, 所谓“天增岁月人增寿”,这大概是世间最公平的一件事了。不管你是老人还是孩子, 甚至包括那真龙天子宣仁皇帝,即便再怎么不情愿,过了年后, 人人都要随着那流年增长一岁年纪的。 于是乎, 随着这年关的将近,随着那宣仁皇帝连着两场不大不小的风寒症, 一直被皇帝他老人家以一个“拖”字诀拖着的立嗣之事, 便这么着,再一次被提上了议程。 这几乎已经成了朝廷每到年关必定要被提及的一桩老议题了。只是, 往年间, 不管朝臣们怎么为着这传承之事着急上火,自觉仍年富力强的宣仁皇帝总打着哈哈一带而过。可今年却是因着入冬后连着的两场风寒,终于叫这不服老的皇帝认识到了什么叫作“岁月不饶人”。于是,今年的腊月二十六,朝堂封印前, 再有人提及这个老议题时,宣仁皇帝竟难得地就着这个议题问了一问几位辅政大臣们的意见和建议。 这个信号意味着什么, 自是不言而明。 于是乎,这一年宫中的除夕大宴,便因此具有了别样的重大意义。 虽说往年间的宫宴上,所有参加“选拔”的宗亲子弟们都会在这一天里把自己收拾得格外齐整, 可今年则因着老皇帝的那一问,叫众人在自己身上愈发地用心了。唯一可恶的是,宣仁皇帝向外透露消息时已经是腊月二十六了,离着除夕也就那么四五天的时间,之前原本已经准备妥当的礼服,如今看来,则明显显得有些不够妥帖了…… 后世有句话,叫作“机会只给有准备的人”。于这一点上,一直为了今年除夕宫宴做着准备的李穆和李和两兄弟,就出人意料地占了点先机——不得不说,有时候运气真是实力的一部分。 话说那二十三郎李和,小时候也曾是玉团子般的一个小人儿。便是他进京时,依旧是曾被人评说为“如一竿青竹般隽雅”的小小少年郎。只是,随着他进入青春期,整个人却是不知怎么就长残了,瘦得简直和后世某知名主持人有得一拼。虽然他的五官依旧还是那般清雅,却因着这吓人的瘦,在那“看脸”的朝堂上,渐渐趋于默默无闻,哪怕他的才情依旧。 当李穆向李和说起他的计划时,其实李和心里颇不以为然的。如今对面着那一人高的穿衣镜里仿佛脱胎换骨一般的自己,李和那经过阿愁巧手修饰的眼眸,不禁更加亮了三分。 “你们做了什么?”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喃喃问着抱着双臂站在他身后的李穆。 李穆微皱着眉头,盯着镜子里的李和,心里一阵隐隐的不痛快。之前他以替李和做造型的理由留下阿愁时,就曾经跟阿愁提过,只要她出方案就好,他会另外找人来替李和上妆。偏偏那丫头一根筋般地认真负责,只说别人未必能够领会她的设计,非要亲手来替李和上妆。 李穆原觉得这应该没什么的,只要她不嫌累就好。直到他看到她站在李和身边三尺以内,整个人几乎都贴在李和的身上,一双修长的手指更是在李和的脸上抹来画去…… 好吧,他醋了。 此时阿愁也在欣赏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听到李和的话,只当他是认真地发问,她便也认真地答道:“也没做什么,只是略加重了一点眉锋,还用了一点点眼线提亮眼睛。主要是衣饰上面,小郎腿长,我让裁缝略缝出一点腰线,腰带上也略做了点改良……” 这“腿长”二字,顿时又刺激到了李穆。他立时轻咳一声,打断阿愁的话,对李和道:“你管她做了什么,只要知道如今你这模样能够走得出去便成。”说着,便把话题引到今儿的除夕宫宴上。 他和李和讨论了一会今晚宣仁皇帝可能会有的问答,然后便借口他也要更衣,就这么不客气地把李和赶出了西三院。 和改变了造型的李和一样,今儿李穆也做了改变。之前他出入间总爱穿一身醒目的大红,今儿却换了一身素雅的牙白。他原就生得好,这一身素雅,衬得他那浓黑的眉眼愈发地幽深,那一向偏于浅淡的唇色则更加浅淡,使得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淡淡的疏离之气。 替李穆做完妆容,又侍候着这位小爷换好衣裳,看着镜子里的李穆,阿愁心里不禁一阵腹诽。其实她一直都觉得,这才是李穆的本来面目。那什么待人亲切,微笑和蔼,都不过是他引人上当的假面具罢了…… 她冲着镜子里的李穆腹诽时,却是一点儿都没有注意到,李穆的眼带着某种沉思,一直凝在她的身上。 所以,当她听到李穆出声时,她不禁吓了一跳。 李穆叹息道:“真想把你变成个小人儿随身带着。” 阿愁一怔,抬头间,视线对上镜子里李穆的眼。那炙热的视线,顿时烫得阿愁眉尖微微一颤,忙不迭装傻充愣地移开了眼。 李穆盯着镜子里阿愁的身影一阵沉默,有心想要说什么,偏兰儿不识时务地在外间报了个时辰。想着反正这会儿什么都说不得,他便又道:“如果今晚一切顺利,我大概能够提早回来。” 阿愁不禁诧异扭头,问道:“你不用跟着皇上去天坛祭天地吗?” 今年祭天地的吉时是除夕和初一的交子时分。照着惯例,他们这些宗亲自然是要陪着皇帝去祭祀诸神的。 李穆却颇为高深地微微一笑,道:“许今儿就不用我们陪了。” 阿愁一阵不解。原本在广陵城时,李穆多少还会为阿愁讲解一下天下形势,以及他当下的所做所为。可许是因为西三院里并不十分安全,如今李穆很少跟她提及朝堂上的事,对于他正在做的事,他更是只字不提。他不提,她自然就更不会问了。 只听李穆重复又道:“若事情真如我想的那般顺利,不定我还能赶回来跟你们一并守岁呢。” 阿愁一眨眼,故作惊讶状,冲着镜子里的李穆道:“我竟没告诉小郎吗?我已经答应小郡主,陪她去报国寺敲钟祈福了。” 李穆顿时一皱眉。 阿愁却故作没看到一般,叽叽呱呱又道:“听说报国寺的钟楼可不是什么人都能上去的,更不是什么人都给亲手敲钟的。小郡主说,之前她动用了汾阳长公主的名头都没能拿到那敲钟的名额,最后还是用了……” 她直把郭霞是如何弄到上钟楼敲那一百零八下祈愿钟名额的事,当个趣闻般说个没完,一双小眼儿更是笑成两弯初月牙儿,就仿佛这会儿李穆正饶有兴致地听着,而不是明显地黑着一张脸。 亏得转眼间外头就响起了狸奴的声音,兰儿也打帘子探头进来道:“外头在催呢,说是几位小郎都已经在前厅等着了。” 阿愁一听,顿时悄悄松了口气,又装模作样地上前来帮着李穆理了理衣摆。 李穆则垂眼盯着她的脑勺,然后猛地伸手捏住她的下巴,逼着她抬起头来,微眯着眼道了句:“你就装吧!” 阿愁不禁又是一眨眼。 直到李穆的背影消失于锦帘后,她才塌下双肩,又咬了咬唇,然后回头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神一阵迷离。 她不是那情窦未开的少女,便是李穆什么过分的话都没说,仅他那道灼人的视线,也足以叫她明白,那会儿他心里在想着什么了。 何况,那样的眼神,她不是不曾遭遇过…… 曾经,她的秦川也拿那样的眼神看过她。正是因为那样的眼神,便是他从来没有明确对她说过那个“爱”字,她心里明白,那个字是一直存在于他俩之间的。 如今隔了一世,再从另一个人的眼里看到那种感情,阿愁不禁一阵五味杂陈。若说之前李穆的告白叫她有些感动,有些心软,甚至还有些隐约的心动,那么这会儿,他那和秦川极为相似的眼神,却叫她心生愧疚,叫她觉得,便是她并没有应承他什么,只因着那一刻的心动,也像是她做了什么对不起秦川的事一般…… 阿愁垂下头,手掌用力压了压有些微微抽痛的心脏,然后一阵皱眉。 她后悔了。她后悔听了李穆的告白。更后悔相信了他那“跟你无关”的谎言。就如她曾跟郭霞说过的那样,没有谁的付出是不求回报的。而便是李穆不求回报,出于公平起见,她也没有资格假装这件事不存在。 李穆的那个眼神…… 不知道他是不是到底按捺不住了,阿愁却知道,她已经不能再放任这件事这样下去了。就算李穆说他喜欢她跟她无关,她也得向他表明她的态度。只是…… 想到被她拒绝后,李穆可能会有的反应……阿愁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左思右想间,直到郭霞派来接她的马车到了门口,阿愁才咬牙跺脚做了个决定——除死无大事!便是被李穆报复,该说的话,她也该说清楚才是!上一辈子窝囊了一辈子,难道这一辈子还要延续上一辈子的窝囊不成?! 然而,就在她带着这种对李穆的歉疚和对自己的决绝爬上郭霞的马车时,她一点儿也没有料到,当她几个时辰后,再次从郭霞的马车上下来时,心情竟整个儿翻了个个儿…… 作者有话要说:  预告一下,明天将要发生一件大事…… 第一百四十三章·姓秦的鬼 这个时代里没个电视, 自然也就更没什么春晚了。不过, 除夕交子时,各寺庙里都要敲响一百零八下祈愿钟, 这倒是和后世一模一样。 甚至,和后世一样,能够在这样一个岁月更替的好日子里登上钟楼, 能够得到亲手扶着那撞钟槌撞响一百零八下钟声的名额, 依旧不是一件仅凭着金钱地位就能做到的事——照着寺里那些老方丈们的话来说:“这还得看各位施主的缘法。” 安宁小郡主便通过一些手段,得到了这样一个“缘法”。 一路上, 郭霞都得意洋洋地夸耀着她得到这个“缘法”的经过。 梁冰冰是头一次在京城过年, 且她家里没人是莫娘子那样虔诚的佛教徒,便是她知道有新年祈愿钟这么一回事, 在家时也从来不曾特特在除夕夜里跑去庙里听钟。她家人倒是更经常跟着教坊里参加祭祀的队伍, 跑去看官府的新年祭祀大典。 因此,梁冰冰这会儿很有些一心二用,一边又想去报国寺听祈愿钟,一边又想看看京城的新年祭祀大典跟广陵城的有什么不同。 此时,和郭霞、梁冰冰、阿愁共挤在一辆马车里的, 还有郭霞小朋友的几个“狐朋狗友”,比如某将军府的大娘子, 某公爷家里的三娘子等人。 同为贵女出身的这几位小娘子,往年都曾有机会随皇后参加新年的祭天大典,因此,没一个对那在天坛举办的祭祀感兴趣, 倒是对梁冰冰所说的广陵城的祭祀大典颇感兴趣,便你一言我一语地问着梁冰冰广陵城里的热闹。 阿愁先还默默想着自己的心思,想着回去后她要怎么应对李穆,渐渐地,听着梁冰冰说着广陵城里的事,便叫她心里暗暗生了些“每逢佳节备思亲”的惆怅来。 年前,莫娘子和阿季叔曾给阿愁来过一封信。因知道阿愁不能回去一同过年,莫娘子便在信中感慨,今年一家人再去惠明寺里听祈愿钟,却是要比往年少了一人了…… 想到寺庙的祈祷钟,阿愁不由就又想到那下落不明的净心来。 净明再三说,净心不可能跟人私奔。可李穆私下里问了官府派去做调查的老捕快,那经年的老捕快却拍着胸脯保证,净心失踪的那片山林里没留下任何打斗挣扎过的痕迹——就是说,便是净心真是被人绑走了,她也不曾有过任何反抗——加上净心平常最宝贝的几样东西也都随着她一并失踪了,所以官府才得出这么一个“私奔”的结论。 这些年,只要莫娘子带着阿愁去圣莲庵,那听不懂经文的阿愁便总会避到菜园子里去找净心。虽然净心也修着闭口禅,二人在一起时常常都是各自保持沉默,甚至很多时候都是各自做着各自的事,不可否认的是,阿愁心里还是当净心是个朋友的。 以阿愁的观点看来,如果净心真是心甘情愿跟人走的,她觉得,便是找不回来也没什么,怕只怕净心不是自己情愿的…… 胡思乱想中,马车到了护国寺门前。 那郭霞和将军家大娘子一样,从不拿自己当淑女看的。一下马车,这二位就呼啸着,拉着那和她们相比较为秀气的三娘子,三人一并飞奔向了钟楼。 而,虽然那三位贵女都替自己弄到了参与敲钟的“缘法”,也替梁冰冰和阿愁两个弄到了进钟楼近距离参观的资格,可就阿愁的本性来说,她并不喜欢这样的特权。她觉得,与其挤在一堆贵人中间,倒不如和钟楼外那些等待新年钟声的普通人站在一处更为自在。 梁冰冰也颇为认同她这话,于是,原本都已经跟着郭霞她们进了钟楼的梁冰冰,便这么着,拉着阿愁又退了出去。 郭霞等三人大概也想到了这一点,倒并没有强求她俩非要跟着她们。于是,五人就这么分了两边,一边上了钟楼,一边则在钟楼下转悠着。 那钟楼外的空地上,被各种灯火照得一片通明。最靠近钟楼的地方放着供桌等物。供桌前,则是两排长长的莆团。和尚尼姑分左右坐在供桌两边的莆团上,敲着木鱼念着经文。围绕在这些出家人四周的,则是那些等候新年钟声的众善男信女们。 这些人,许多人都自带了莆团马扎等物的。亏得最近没有雨雪,众人便就着自己带来的莆团马扎,随意找了地方坐着,有随着那些和尚尼姑诵念经文的,也有跟周围之人攀谈说笑的。一时间,鼎沸的人声几乎盖过了钟磬木鱼之声。 阿愁眼尖,竟一下子就在那些念经的尼姑里看到了净明。不过,她也眼拙,居然是先看到净明,然后才看到那坐在最靠近供桌处的圆一师太。 和诵吟出声的净明等人不同,圆一师太一直在默诵着经文,且时不时和着阿愁不明白的节奏,抬手敲一下面前的一面石磬。 虽然这会儿到处人声鼎沸,默默注视着专心念着经文的圆一,阿愁那颗有些浮躁的心,莫名就沉静了下来。 梁冰冰是个坐不住的,见阿愁听和尚尼姑念经居然听住不动了,便用力一拉她,硬是拖着她到处去走走了。 那梁冰冰原就比阿愁高出半个头有余,这般一拉,阿愁立时支撑不住,只得那么被她拉着走了。 就在她被梁冰冰拉得脚下踉跄了一下时,耳畔隐约似有人低低叫了声“阿愁”。 阿愁本能扭头往人群里看去,却什么都没看到。 那梁冰冰拉着阿愁笑道:“瞧你那出息!别人想进钟楼都不成,偏你事多,还怕得罪贵人,竟不肯进去。” 阿愁斜眼看看她,笑道:“你不也转眼就跟着出来了?” 梁冰冰这么说,原只是有意找阿愁斗嘴取乐罢了。她二人正相互讥嘲着,忽然就听得廊上有人高声叫道:“那不是莫家阿愁和小梁娘子吗?” 阿愁和梁冰冰抬头一看,就只见那廊上影影绰绰站着几个妇人。直到其中一个妇人向前走了一步,将脸露在灯影下,阿愁和梁冰冰才认出来,这些正是京城梳头行会里的娘子们。 如今梁冰冰和阿愁都算是留在京城执业了,所以跟京城梳头行会的人也算是熟识的。可因为她俩又算得是越了界的,偏偏她俩是贵人亲自指定的,所以,京城的梳头娘子们对她俩几乎都没什么好声气儿。如今在这里相遇,便是表面上要说些客气话,那话里带点尖刺什么的,自是在所难免。 阿愁是个省事的,不乐意跟人起冲突,梁冰冰却是个拿吵架当乐趣的,便对阿愁笑道:“怕个什么!又不用你开口,我去会会她们。”说着,不管阿愁乐意不乐意,就这么硬拉着她迎了上去。 果然,那几位梳头娘子先是照例客套了一番,只说梁冰冰和阿愁少年有为,手艺为贵人所看中,将来必定前程远大等等等等。接下来,那话锋一转,三句话里倒插了两根刺地暗示着梁冰冰和阿愁两个不懂规矩,巴结贵人,失了体统……等等等等。 那梁冰冰则笑眯眯地接过话茬,只一脸谦逊地说着她俩其实什么都不会,是贵人要求太低,满京城都看不中人,倒看中了她俩这两个新入行的,倒叫这些老师傅们耻笑了云云…… 两边打着口水仗,梁冰冰以一挡十舌战群“襦”时,阿愁则悄悄后退了一步,假装自己跟这些笑里藏刀的人们不是一伙的。 也亏得那些人正跟梁冰冰干仗干得热烈,倒没人注意到阿愁的动静。等远处不知谁家放起烟火,烟花暂时分散了众人的注意力时,梁冰冰再回头找阿愁,就只见她早不着痕迹地退到了廊柱的阴影里。 梁冰冰恨铁不成钢地拿手点了点阿愁,恰正好那边又有人开了口,于是她便扭过头去,意犹未尽地继续舌战去了。 阿愁正摇头笑着,忽然,有人隔着那廊柱拉了拉她的衣袖,然后她便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低低叫着她的名字:“阿愁!” 阿愁扭头看过去,就只见廊柱另一边的阴影里站着个人。 那人低着头,缩着肩膀,除了叫人看清他身上穿着件男式青色大袄,头戴一顶小帽外,一时竟分辨不出年纪模样。 只是,那人飞快一抬头间,远处恰正好炸响一朵烟花。 第120节 就着烟花那一闪而逝的光亮,阿愁这才吃惊地发现,这作男装打扮的人,分明生着净心的五官! “净……” 她才刚叫出一个字,那净心便飞快地将一根手指按在唇上,却是隔着那廊柱用力一拉阿愁的胳膊,就这么将她拉到了廊柱的这一边,又压低声音道:“你跟我来,我有很重要的话要跟你说。” 阿愁正待要问她这些日子去了哪里,是否安全,那净心已经牢牢握住她的手腕,一边小心翼翼地东张西望,一边急切道:“是关乎你性命的大事,很要紧的!”却是不待阿愁再问什么,已经拉着她钻进了人群里。 阿愁心下不禁一阵惊异。她抬头看看不远处那些被官府派来维持治安的衙役和兵丁们,再看看明显没有向那些兵丁求救意思的净心,便猜到,至少净心的处境是安全的——就是说,她十有八-九真个儿是自己跑掉了的…… 好在净心也没把阿愁往更远处引,只带着她找了个背光之处,却是拉着她贴墙而站,一边警惕地看着不远处小径上来来往往的人。 阿愁忍不住道:“这些日子你都去哪里了?安全吗?净明和圆一师傅都快要急死了……” 那净心一边小心地东张西望着,却是不知道在防备着谁,一边压着声音道:“那回头你替我给净明和圆一师叔送个信,就说我很好,叫她和师傅师叔都不要惦记我。”略一犹豫,她又道:“你就说,我不是因为她们才走的,我只是……” 她咬了咬牙,忽然歪头看向阿愁,道:“我原就不是自愿出家的,叫她们只当我从没有进过那里吧。” 这意思,是她要还俗了?!难道她真跟人私奔了?! 阿愁看向净心的眼神里,不禁带上诧异之色。她有心想问,又怕唐突了。正犹豫间,就只听净心又道: “当初我若不出家,如今只怕早成一把枯骨了。我原想着,只要我呆在那个地方,有佛祖保佑着,那人怎么也不会找上我的,却不想,那人还是来了。我又想着,只要我躲开也就没事了,可转眼我又想到,我若走了,就再没人知道那人的底细了。别人不知道也就罢了,可你该怎么办呢?” 净心扭头看着阿愁,那依旧握在阿愁手腕上的手,冰冷而微颤,仿佛她在恐惧着什么一般。 阿愁从没见过她这样的表情,不禁诧异问道:“什么?你说谁?谁的底细?我怎么听不懂……” “二十七郎!”她话还没说完,净心就急切打断她,又道:“你要小心二十七郎,他不是人!” 阿愁不禁诧异抬眉。 她正想着这净心和李穆之间不知有什么仇怨,就听净心略有些颠三倒四地道:“我原想着,只要我跑得远远的,那人找不着我,我也就没事了。可再没想到,你居然是他的供奉。怎么说我们都是朋友,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落近危险里都不知道,我得提醒你。偏我逃出来后,想了许多法子都没办法靠近你,你身边总有人在,我不知道那些人是不是他的人,只能另想法子了。亏得后来听说你跟安宁郡主交好,又听说安宁郡主今儿要来敲祈愿钟,我就想着,今儿晚上趁着人多,碰一碰运气,看能不能跟你说上话。阿弥陀佛,佛祖保佑,你竟真来了……” 净心念了声佛,又紧张地看看四周。仿佛想要借着力道让阿愁相信她所说的一切一般,她再次用力握了握阿愁的手腕,又道:“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记在心里,千万不能透露出去,不然连你的小命也不保了。” 不等阿愁说什么,她便扭头凑在阿愁的耳旁,轻声道:“那个二十七郎,他不是二十七郎,他是个鬼!” “啊?!” 阿愁顿时一眨眼,扭头看向净心。当世之人一般都信个神鬼之说,虽然阿愁不信,不过显然净心是信的。这会儿她的脸上满是惊惧之色。 只听净心又道:“我原是侍候牡丹娘子的……”大概是见阿愁一脸茫然,她忙解释道:“牡丹娘子是廿七郎的生母。那时候,就算娘子瞒着,我也知道,其实廿七郎已经死了,都死了三天了!偏牡丹娘子信了那个西番老巫的话,说是他能勾来小郎转世后的灵魂。我原只当他是骗人的,就偷偷扒着窗缝偷看,结果就听到那个西番老巫在那里自言自语,说是勾来一个什么姓秦的人的魂魄……” 说到这里,净心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手也更加地冰冷起来。 “结果……结果,结果明明都死了三天的小郎,居然真个儿就这么活转过来了!偏那时候娘子和那个老巫都叫大王给杀了,没人知道我当时偷听了,没人知道我知道,活转过来的那个,不是我们小郎,那是那个姓秦的鬼魂!现在的廿七郎,是借尸还魂的廿七郎,他不是个人,他是被勾来的野鬼,那个姓秦的野鬼! “偏他还骗别人说,他是病得什么都不记得了。偏所有人都信了他。我原当他不知道我知道这件事的,可事情都过去一年了,管事突然找我,说是小郎要调我过去服侍他……叫我服侍一个鬼!我……我怕他知道我知道他的来历,我就去求了王妃,只说我要替小郎和早没了的牡丹娘子祈福,我愿意去圣莲庵修闭口禅,这一辈子都不再开口说话了。那个鬼因此还赏了我不少银两,我只当他是默许我活了,我只当,只要我在佛祖面前,他就再不能害我了,偏就这么又遇上了…… “你是没看到他当时看我的那个眼神,我知道他是不会再让我活了,所以我得逃。亏得当年他赏我的那些钱我都没动……可我也不能只顾着自己,你一向待我不薄,每次来都给我带好吃的,我不能只顾着自己,怎么着我都得告诉你真相才能逃走。” 说到这里,那净心忽地甩开原本紧紧握着的阿愁的手腕,神神道道地嘀咕了一句:“总之你小心了,那人他不是人!” 却是不等阿愁反应过来,她已经拔脚跑开了,却是转眼就混进人堆里,再找不着踪影了。 阿愁呆呆依墙而立,若不是被净心用力捏过的手腕上依稀还留有一圈红印,她险些以为刚才那一幕是出于自己的想像了。 那李穆……是借尸还魂的……鬼?! 姓秦的鬼?! 说到姓秦,阿愁脑海里立时就想起了她认识的那个姓秦的人——秦川。 想到秦川,再想到李穆,忽然间,阿愁如被闪电击中一般,整个人都呆住了。 那一瞬,她的脑海里闪过许多画面。画面里的李穆,明明长着跟秦川不一样的脸,可举止动作间,却跟秦川是那么的相像…… 比如,那推向鼻梁间的手指…… 比如,他眯着眼眸,从睫毛下方看人的方式…… 比如,他看着她时,那种几乎和秦川一模一样的压人气场…… 难道……那个鬼……居然是秦川?! 难道是……秦川也跟她一样,穿越过来了?! 忽然,阿愁又想起很久之前发生的一件事。在她和李穆认识的那一年,和今天一样的除夕夜,在周家小楼门外,突然过来的李穆,在巷口的灯光下,低头看着她,对她说着那句当年秦川也曾跟她说过的话—— (“怎么,不认识我了?!”) 如今她依旧记得,当时的她是如何的震惊。她还记得,紧接着他对她说—— (“之前我就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偏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你呢?你可记得以前在哪见过我?”) 顿时,阿愁打了个寒战。 难道……那时的他……其实是知道她是秋阳的?! 可是…… 这说不通呀! 她的相貌早跟前世不同了,他也一样不同了,那他是怎么认出她来的?!他怎么知道她穿越了?! 也许,那姓秦的鬼,未必就是秦川吧…… 对了,如今李穆的字就叫秦川。 那么,这个秦川,是她的那个秦川吗?! 如果真是她的秦川,他知道她是秋阳吗? 如果知道,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如果不知道……那么,他的告白…… 算不算是移情别恋了?! 那一刻,阿愁整个人都混乱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装 这件事, 闹得阿愁一晚上都是心神不属。甚至于, 直到说笑着的郭霞等人拉着她上了马车,她才反应过来, 那一百零八响的祈愿钟声,她居然一响都不曾听进耳朵里。 也亏得郭霞等人这会儿正兴奋着,每个人都热烈地讨论着各自感兴趣的话题, 一时倒没有人注意到阿愁的沉默。 这般恍恍惚惚回到广陵王府, 阿愁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下的马车,也不记得她是怎么回的西三院。直到看到廊下那裹着一袭华丽大氅的李穆, 阿愁才猛地收住脚, 却是看着那站在大红灯笼下的人影,忍不住就学着那人的模样微微眯起了眼眸。 李穆见她在院门处站住, 便赶紧从廊上下来, 一边对她笑道:“我原打算直接去报国寺找你的,可那里那么多人,我怕我们反而错过了,就只好在这里等你了。”又道,“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报国寺的焰口好玩吗?” 看着李穆向自己伸过来的手, 阿愁的小眼不由就是一眨。 她看看他的手,再抬眼看看李穆, 心里不禁一阵心思翻转,脸上却是不露痕迹,只笑眯眯地躲开李穆的手,道:“哪能叫小郎来迎我。”然后便跟着没事人儿一般, 絮絮叨叨地跟李穆说起报国寺的热闹。 当然,报国寺里昙花一现的净心,她是不可能提及的。 阿愁一边兴口跟李穆胡扯着一些有的没的,一边默默观察着李穆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之前她从来没有对他的身份起过疑心,所以便是感觉他的举止动作里有着莫名的熟悉,也只当是他俩一处长大过于熟悉的缘故。如今她对他的来历起了疑,再看着这人时,却是立时就发现,这人身上几乎处处都是破绽。 想着他若真是秦川,阿愁不禁一阵激动。不得不说,她打从自小熟悉的环境里穿越来这里后,虽然身边一直围绕着不少朋友亲人,可骨子里的那种孤寂,却是谁也抹不去的。如今知道秦川也在,知道自己将不再是孤单一人,阿愁也没办法不激动…… 幸亏阿愁还是秋阳时,就极擅长掩饰自己的真实感受,又何况如今这种情况。 阿愁一边假装兴奋地说着报国寺里的热闹,一边心里也开始盘起了小九九。于是,趁着话题告一段落时,她便丢开报国寺那边,问起李穆这一晚的遭遇来。 李穆微笑道:“一切都很顺利。”又道,“宫宴后,皇上只说这天寒地冻的,便开恩单点了二十三哥跟去祭祀,把我们其他人都给放了。” 这一举动的意义,自是不言而明。 阿愁不禁意外地瞪大了眼,忍不住道:“不可能吧!我也只是帮他略改了改衣着风格罢了!” ——若因为这点改变,就叫宣仁皇帝看上了二十三郎,这皇位的传承也太儿戏了! 她那瞪着眼的模样,顿时逗得李穆一阵哈哈大笑。他伸手过去一拨阿愁的刘海,道:“自然不是因为这点小事。所谓‘功夫在诗外’,之前我们已经做了许多的功课,今儿这一招,也不过是让二十三哥突显于人前罢了。” 这句“功夫在诗外”,不由就令阿愁的眼角微微一抽。如果她没记错,这句话应该出自陆游陆放翁之口。 虽然直到如今,她对大唐的历史传承都不甚了解,但好歹她曾听酒馆酒肆里的说书先生说过前朝国号的,知道大唐在立国前,曾有过秦汉三国、魏晋南北朝……但是,就她所知,直到如今为止,这片土地上都不曾出现过一个南宋北宋,更不曾有过陆游此人…… 显然,今儿宫宴上的成功,令李穆很是兴奋。因此,明明往常都不怎么跟阿愁提及朝堂之事的李穆,这会儿也忍不住得瑟地对阿愁炫耀起他和二十三郎这一向的谋划来。 于是,阿愁这才知道,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李穆又做了些什么。 当然,此时的她对这些事并不关心,她只想知道,这个李穆,是不是她的秦川。 于是她假装好奇地问道:“二十三郎的字是什么来着?我忘了。我记得你说过,你的字,‘秦川’,是去年过年的时候皇上所赐。那当时皇上给二十三郎赐的是什么字?” 她这明显颠倒了重点的话,果然不曾让李穆起疑,他笑着答道:“是海川。” 又解释道:“其实那时候就已经初现端倪了。皇上给十四哥赐的字是‘洛川’,二十六哥是‘渭川’,我是‘秦川’。我们几个人,都是以地名为字,只有二十三哥的‘海川’,是‘海纳百川’之意。可见,其实那时候皇上就已经注意到二十三哥了。” 于是,阿愁这才反应过来,之前京城所传言的什么“二十三郎因形象不佳而不受重视”的话,只怕是因为这个特别的字,而由李穆等人故意放出去的烟幕弹…… 阿愁微垂下眼帘,心思不禁又是一阵翻转。就在李穆心里微微生出一些疑惑,正要发问时,只见她又抬起头来,笑盈盈地道:“说到小字,今儿小郡主她们还在议论三娘子新得的小字呢。说是她祖父特特从佛前求来的……” 古人除了姓名外,一般在成年时,还会由家里的长辈赐个小字。平民一般不讲究这个,可贵人间却是极讲究这个的,不仅男子有字,女子也有。甚至,讲究的人家,那女子的小字还会直接写在婚书上。 “……小郡主还开玩笑说,要给我也起个字呢。”阿愁故意道。 果然,李穆一听就皱了眉,道:“这里有她什么事!便是起,也该是我给你起。” 阿愁的眼不由就用力一眨。便是她是个半调子的大唐人,也知道那女子的字不是什么人都能给起的,除了女子的长辈外,便只有她的丈夫有这样的权利了…… 见阿愁又连连眨眼,李穆只当她是意外,又哪里知道阿愁这些话底下早做了埋伏。他只当正好是话赶话说到这里,且他早有心将秋阳的名字还给阿愁的,便顺势道:“过了年,你十五了,也该有个字了。我看就叫‘秋阳’吧,你笑起来的模样跟秋天里的阳光一样呢。” 听了这话,阿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虽然她心里早做了准备,可听了这样的话,得知眼前之人果然就是秦川,且显然秦川早认出了她,却一点儿也没有想要跟她相认的意思…… 好吧,阿愁不知道自己该做何想法了。 到了这时,便是她再擅长掩饰自己的真实情感,那脸上也不由变了色。 偏李穆因着今儿宫宴上的顺利,叫他觉得他的事情已经成功了一半,这会儿心情正兴奋着,一时倒没有注意到阿愁那变了的脸色。等他注意到时,阿愁已经快要没办法继续伪装下去了。 “怎么了?”直到这时,李穆才注意到阿愁的不对劲,忙伸手去摸阿愁的额头,道:“你脸色怎么突然变得这么难看?” 恰好香草进来给他们换茶,见状,便忙也过来查看阿愁,道:“可是在护国寺里吹了风?” 这会儿阿愁脑子里早乱成了一团麻。她不敢信任自己这会儿会有什么样的反应,见香草那么说,便就势也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装腔作势道:“好像是吹了风呢,感觉头有点疼。”又道,“我看我还是去躺一会儿吧。” 第121节 李穆不禁一阵忧心,忙命令着香草和兰儿去服侍阿愁,命人准备姜茶,还想要命人去叫太医。 直到阿愁硬挤着个笑脸道:“今儿大年夜呢,我可不要看太医。”他这才作罢。可到底不放心,跟着一阵忙前忙后。 阿愁似乎也真是吹了风,这会儿只觉得一阵头重脚轻,脑袋发木,似乎怎么想也转不动脑筋一般。若是不知道李穆是谁,见他跟前跟后地忙碌,她一定不肯的,这会儿却恨不能折腾死这个混蛋才好,所以便只当她什么都不知道的,由李穆亲手扶着她喝了怯寒的姜枣茶,蒙上被子就闭了眼。 阿愁以为自己大概该睡不着的,可许是这件事的冲击太大,叫她那原本就算不得聪明的脑袋实在是负担过重,居然才一合眼,整个人就这么睡死了过去。 此时的李穆,恰和之前什么都不知道的阿愁一样,却是一点儿也没怀疑过阿愁有可能知道了什么。他真当她是在护国寺里受了风寒了,若不是这西三院里也算不得安全,若不是香草和兰儿两个死谏,他还真想在她的床边上看护她一夜才安心。 *·*·* 因京城的广陵王府里没个长辈,便是大年初一,这些小郎们也不需要去给广陵王夫妇请安问好,所以,次日一早,李穆只在自己院里向着广陵城的方向草草意思了一下,便去看望阿愁了。 而此时的阿愁,则是果然感了风寒。她只觉得一阵头疼鼻塞,想要开口,这才发现,那喉咙嘶哑得几乎都快要出不了声了。 李穆见了不禁一阵心疼,赶紧禁止她开口,又顾不得这是大年节里,硬是请了太医过来给阿愁看了。 好在太医也说了,阿愁这只是受了寒凉,吃两剂药发发汗也就好了。 李穆跟着忙前忙后时,阿愁躺在床上默默瞪着他,心里不禁一阵心思百转。 她记得净心说,秦川是被人用巫术勾魂勾来的。那么,她又是怎么来的?! 直到这时她才想起来,她居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穿越的。似乎是一闭眼再一睁眼,她就从秋阳变成了阿愁。 若说秦川的魂魄是被人用巫术勾来的,那么她的呢? 难道说,他俩的灵魂竟然是绑定的,勾了他的,她的也要跟着一起来?! 若是那样,这也忒气人了!他穿越成一个王府小郎,整天不是吃香的就是喝辣的,身边还美女环绕,仆从成群。她呢?在慈幼院里忍饥挨饿不说,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善良的养母,还整天被他算计着,逼迫着…… 想着小时候他坐着她站着,他吃着她看着的那些时光,阿愁忍不住就想咬牙。 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若知道秦川穿越过来后,处境跟自己差不多,阿愁还没什么别的想法。偏偏如今发现秦川穿越过来后,居然如此适意不说,明明认出了她,明明说什么“喜欢”的话,居然还总拿她当个仆从似的吆五喝六…… 好吧,阿愁心理不平衡了。 瞪着那替她吹着药汤的秦川,阿愁不禁一阵默默咬牙——装,你就装吧!看我们谁装得过谁! 第一百四十五章·欺人太甚 阿愁这一回的感冒还真没什么大不了的。虽然一开始时看着连声音都哑了, 可连喝了三四天的药之后, 那感冒居然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就这么好了。 这不禁叫阿愁有些失望。 此时的她, 就跟那摔倒的孩子看到父母就在眼前一般,看到李穆为她生病忙前忙后,不知怎么的, 从来都是把自己定位为成熟稳健型的阿愁, 这会儿却忍不住就傲娇了起来。于是乎,明明感冒已经好了大半, 她竟是宁愿多喝两天的苦药汁子, 也要假装自己依旧还是个病号。 而所谓的“关心则乱”,李穆明明是那么精明入骨的一个人, 此时居然也生生被阿愁那点装病的小伎俩给骗了过去。听阿愁哼哼着嗓子痛, 便是太医明里暗里表示阿愁这病早该好了,李穆居然都没能听出太医话底的暗示,反倒以为人家是因为阿愁的身份而故意怠慢,于是转眼就又给阿愁请来一位更有名的太医…… 如今正是正月里,阿愁这么个小人物自然没个什么要紧的应酬, 李穆却是不同的。且不说广陵王夫妇不在京城,作为留守在京城的王府小郎君, 他们除了要替广陵王夫妇尽到一方蕃王应尽的职责和义务外,各人身上也有自己相应的职责和义务的。更何况,那二十三郎自除夕随皇帝祭祀过天地后,就被皇帝留宿在了宫中。这种情况下, 整个广陵王府都再不可能过个安生的好年。 因此,这一段时间里,除了应有的当值外,其实李穆的应酬也极多。 可因为他心里总记挂着阿愁,便是有什么应酬或者当值,他也都只是来去匆匆,并不跟人深交。 与此同时,那十四郎李稷,却在知道无缘太子之位后,立时就将目光瞄上了广陵王世子之位。 在听到香草和兰儿偷偷议论着十四郎跟朝中诸臣来往密切,偏李穆因着她的缘故几乎要闭门谢客时,不得不说,阿愁内疚了——别人不知,阿愁却是知道的,那个世子之位才是李穆一直想要的。 当李穆再次从某贵勋府的年酒宴上早溜回来看望“病中”的阿愁时,阿愁忍不住道:“你忙你的去,不用总来看我。” 李穆含笑看看她,回手接过香草端来的补汤,又熟不拘礼地往她的床头一坐,那架式,叫阿愁差点以为他是想要亲手喂她喝汤了。 顿时,阿愁吓得从靠着的大迎枕上坐直了身体,瞪着一双小眼警惕地看着他。 那模样,怎么看怎么像是一只刚从树上窜下来,却突然发现面前有个人的小松鼠一般。 李穆好笑地又看看她,示意兰儿搬过一个矮几放在阿愁的膝上,然后将那碗补汤放在矮几上,看着阿愁笑道:“你别替我担心了,好好养病才是最要紧。瞧瞧,这才几天,人都瘦了一圈了。” 阿愁:“……” 装病得有个装病的模样,所以…… 好吧,她给自己上了点妆。 阿愁飞快地从眉下瞟了一眼李穆,略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去喝那甜汤,一边道:“我听说十四郎那边动作频频,偏你倒闭门谢客了。这不要紧吗?” 李穆倒也不瞒她,一边看着她喝汤一边答道:“虽说宫里已经放了明话出来,可到底还得等正月初六开印以后才会有诏书下来。这之前,做什么都容易引人误会,倒不如什么都不做的好。” 大唐自来爱个风流气度。恰如那李穆所说,虽然那正式诏书还没有下来,可好歹皇帝已经开了金口,这件事便等于是再没个变数了。偏李稷此时动作频频,知道的自是知道他已经改了目标,可那不知道的,却是很容易就会以为,他这是为了那已经有所属的太子之位在做最后的挣扎……这番行径落进宫里那位的眼里,不免就会觉得他这人不知进退,落个下乘了。 想明白李穆话底的意思,阿愁不由就敏感地又看了他一眼。若说之前见李穆总围着她转,甚至都到了耽误正事的程度,阿愁多少还有些感动的话,这会儿他这么一解释,倒叫阿愁疑心这家伙是在一箭双雕了——既向她卖了好,又对外做了一番高姿态。 这么想着,阿愁心里的那个小恶魔又张开了翅膀。 她垂着眼,默默喝着补汤,直到将那碗汤喝完,才放下碗,又看看急急撤了小几和汤碗避出去的香草和兰儿,然后叹了口气,作无力状,靠着那大迎枕,问着李穆道:“你到底想要如何?”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直问得李穆一阵抬眉,询问地看向她。 阿愁盯着他的眼看了一会儿,才道:“之前你说你喜欢我,又说这件事跟我无关。可我想来想去,这件事怎么着也不可能跟我无关。就如那天我劝小郡主的话一样,没有人的付出是不想回报的,我也不信你喜欢我,不求我的回报。” 她停住话语,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李穆的眼。 李穆则被她盯得心里一阵发毛。偏阿愁这话他还不好接。说他无所求?可他明明就如她所说的那样,一直都是希望能够得到她的回应的。可若承认了他有所求……那不等于是生生打了自己的脸嘛! 于是,李穆只好盯着阿愁一阵沉默,心里却是忍不住又是一阵惊奇。虽然最近阿愁在面对他时,多少终于不再像之前那般忌惮着他的身份地位了,可好歹她依旧还是记得他俩之间身份地位间的悬殊。然而,这会儿她看向他的眼神,则明显叫他感觉到,她此时是真不在乎他那高高在上的身份了…… 换而言之,似乎她是打心底里觉得他俩终于是平等的了。 而,就如阿愁之前的一叶障目,这会儿便是李穆感觉到了阿愁的变化,他也没有往漏馅的可能上想过一丝一毫。 见他不语,阿愁顿时在心里冷哼了一声,又逼着他道:“虽然我出身低微,可也知道个公平二字。你喜欢我,我若不能回报以同样的感情,那么我宁愿远离小郎,省得将来害了彼此。” 这一句“远离”,立时逼得李穆抬起头来,一双眼带着阴鸷,默默凝向阿愁。 阿愁却难得地并不怕他这样的威压,只抬着下巴又道:“如今小郎还能说,您的喜欢跟我无关,可若将来有一天,小郎觉得不甘心了,非要逼着我回应您什么,到那时,我又该如何自处?小郎又要将我放在什么样的一个位置上呢?是婢女还是侍妾?总不至于要娶我吧?!” 李穆先还沉默着,听着这最后一句,却是忽地一抬头,打断她道:“自然是要娶你的。” 阿愁一呆。顿了顿,却是又冷笑一声,道:“娶我?做第几房娘子?” 李穆默默看她一会儿,皱眉道:“这该怪我,没跟你讲清楚。我喜欢你,自然就该一心一意待你,将来也只有你一个。我……”他差点想说,我又不是这个时代里的人,我不需要三妻四妾。 他噎了噎,又道:“不管别人怎么想的,我心里的地方不大,从来就只能有一个人,这个人从来都只是你,从来就没变过。” 顿时,便是阿愁脸上带着惨白的妆容,这会儿也隐隐透出一丝红晕来。 “你……” 她想问,你知道我是秋阳,你干嘛还装作不认识我?可看看李穆那仿佛从骨头缝里透出的高冷之气,阿愁忍不住就是一阵愤恨。前世时他就是这样,似乎世间没什么事能够难住他一般。他总当她是个半残废一般照顾着她,什么事都不肯告诉她……当然,她因为惰性和懦弱,也从来没有想过主动去参与。可当一个人犯了错时,总难免更愿意把错处怪到别人身上不是?! 于是,阿愁明知道这件事里他俩的错处各一半一半,这会儿也忍不住傲娇地觉得,这全都是李穆的可恶! 于是她恨恨瞪了李穆一眼,红着耳根扭过头去。 她这模样,却是不由得引得李穆一阵情动。 他忍不住向着阿愁靠过去,柔声道:“你脸红了。” 阿愁扭着头不理他,直到他再次开口,那气息直直扑上她的耳廓。 “阿愁,”他将一只手撑在床头柱上,垂眼看着那近在咫尺间的半透明耳廓,低声道:“你放心,我早就在为我俩的未来做准备了,我不会委屈你,更不会委屈我自己,我俩……”这辈子,“一定会好好的。” 靠近她,闻着她身上淡淡的药香味,李穆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久到另一段时光里,他俩一个十六,一个十五,二人躲在秋阳的那间小房间里,明明手里拿着课本,可两个人的眼睛却都不安分地往另一个人身上瞅,以及那瞅着瞅着,便渐渐靠近的唇…… 等李穆回过神来时,他才发现,那不是回忆,而是现实。 他的手,正放在阿愁的下巴上,将她扭转过去的头轻轻拨转回来。她的唇,就在他的鼻尖下方。她的呼吸,正轻柔地佛过他的指尖…… 此时若再能忍得住,他便再不是个男人了。于是他不顾阿愁的轻喘,原本撑在床柱上的手忽地托住阿愁的后脑,便这么低俯下头去。 阿愁再没想到,此时情况不明,他居然会吻她。惊诧之下,她嘴唇才刚微微一动,便敏感地感觉到,他的唇强势地摄住她的唇瓣,舌尖放肆地掠过她唇内侧柔软的肌肤,却是激得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正要抗拒间,便只觉得腰间一紧,他整个人都向她压了过来,原本还算礼貌地停留在牙齿外的舌尖,就这么强横地往里钻去…… 那一刻,阿愁明明想着要反抗的,可被他紧紧抱住的感觉,那种久违了的温暖,不知怎么,竟令她眼前一阵晕眩。哪怕知道他俩之间有许多事情有待理清,哪怕知道她又心软了,这会儿的她,也忍不住再一次沉溺进这个男人火热的霸道中…… 直到那人的手,照着前世的习惯,摸索着欲要探进她的衣内。 偏偏古人的衣裳构造迥异于后世,叫他那手无法照着已经习惯了一辈子的姿势继续深入。这意料之外的挫折,不禁令那霸道了一辈子的男人不满地皱了眉。他这里才刚略一清醒,那原本被他吻得七荤八素的某人也跟着清醒了过来。 瞪着那死死压在她身上,拿某个不堪物体磨蹭着她,偏还不耐烦地紧皱着眉头的男人,阿愁只觉得一股怒气冲顶而出。她猛力死掐住那只不知死的手,原本不打算提及的一个名字就这么冲口而出了: “你个死秦川,不要欺人太甚!” 第一百四十六章·摊牌 一室寂寂。 那从情动中回过神来的李穆依旧死死压在阿愁的身上。一双漂亮的眼, 默默凝视着那被他牢牢压住的人儿。 被他压住的阿愁, 一双不大的小眼也在不甘地瞪着。那内双的眼睑用力上挑, 使得那比常人都要黑亮的眼瞳中倒影的人影, 显得格外地清晰。 那人影, 正是他。 李穆低着头, 默默凝视着她眼瞳中自己的倒影。 阿愁也沉默瞪着他。 二人僵持半晌,李穆才有些不情愿地从她的衣襟内收回右手, 却是在感觉到她将要松开他的左手时, 忽地用那左手压住她的右臂。他那收回的右手, 则轻轻抚过她的脸庞, 然后看了看指尖上沾着的脂粉, 再次凝视着她的双眼道:“看来,你的病是真好了。” 那语调, 竟是出人意料的平和。 阿愁不由愤愤地挺了挺身,想要将这家伙从自己身上掀下去。 可压在她身上的李穆, 那呼吸却忽然诡异一乱,然后很是无耻地用那依旧挺硬的“不堪”在她的大腿上重重磨了一下,含笑低斥道:“别乱动。擦枪走火我可不管。” 顿时, 阿愁的脸红了, 也更恼了, “下去!” 她欲胎腿去撞那“无耻”,却到底敌不过身上那人的重量,只好继续以不甘的眼神去挞伐他。 李穆却是一点儿也没受她那眼神的影响,只以右手微撑起身体, 隔远了一些距离凝视着她的双眸,道:“什么时候知道的?” 阿愁的眼忽地一闪。显然,刚才那一声“秦川”,已经叫李穆猜出,她知道了真相。 那一刻,她心头闪过无数的念头。想着他骗她这么久,她便想要继续装傻,好让他也尝尝被骗的滋味。可转念间又想到,眼前这人向来心思缜密,既然如今露出马脚,只怕很难再骗到他。倒是她,前世总习惯了把委屈和不满都藏在心里,可如今她已经不再是秋阳了,难道还要像秋阳那样纵容眼前这家伙?! 这么想着,她便不打算再伪装了。只是,她也不想让他那么痛快,便冷哼道:“我不明白小郎在说什么。” 李穆那修长的睫毛微微一垂,目光落在她那因被他亲吻而显得格外红艳湿润的唇上。不等阿愁反应过来,他便低头在她唇上又轻咬了一口,道:“你终于知道我是我了。” 第122节 那言下之意:你怎么这么迟钝,到现在才知道我是我。 阿愁顿时又恼了,抬头就不管不顾地用额头撞向他。亏得李穆一直注意着她的神情,见她动作,飞快地偏了偏头,这才避免鼻子遭殃,可脸颊到底没能躲得过去,便叫阿愁一头撞上他的颧骨。 “嗯!”他疼得闷哼了一声,却并没有顾得上自己,而是伸手按住阿愁的头,一边拂开她额前厚厚的刘海查看她的额头,一边皱眉道:“你傻了!这样撞你自己不疼吗?” 阿愁愤愤地扭开头,却到底因为被他禁锢着而没办法躲开他的手,便只好又扭过头去,瞪着他道:“既然你知道我是我,那你也该知道,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放开我!” 李穆心头不由一凛。他自然知道,被自己压着的那个人,名字叫阿愁也好,叫秋阳也好,骨子里的她依旧还是那个人,那个极能忍,忍到一定限度,一声招呼都不打就爆发的她…… 而且,是那种“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自-杀式的爆发。 李穆早已经怕了她那样的脾气,见她真动了怒,便是心里有千种不甘,这时也不敢再对她如何,便忙放开了她。 随着他的起身,一阵寒意袭来,阿愁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除了把他难住的那一部分衣衫,她身上所有能被解开的地方,居然都已经被李穆攻陷了。 顿时,阿愁的脸更红了。她抬头再次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飞快地拉起被他推到一边的被子盖住自己,一边在被子里默默整理着自己,一边想着,要怎么跟这人摊牌。 李穆站在床头,一边看着阿愁缩在被子里整理着衣衫,一边也在想着他该怎么做。 等阿愁整理好仪容,李穆叹了口气,偏身欲要再次坐在她的床边上时,却叫阿愁瞪了他一眼,指着脚榻旁的一个绣墩道:“不许过来!” 李穆看看那绣墩,再看看床沿,然后抬头看看阿愁的脸色,便又叹了口气,将那绣墩搬到床边的脚榻上,靠着那床柱看着她道:“我们谈谈。” “好。”阿愁冷冷应道:“先从你什么时候认出我的说起。” 李穆噎了噎,忍不住替自己辩解道:“我没把握那就是你……” 阿愁却不理他,自顾自地道:“是杏雨楼里你把我招上楼去的时候,还是在老虎灶前我撞伤你的时候?或者是更早,还是更晚?!” 李穆沉默着。他正想着要怎么答时,只听阿愁冷冷又道:“知道那时候我为什么非要跟你离婚吗?” 李穆一惊,抬头间,就只见阿愁正凝视着他,那双不大的眼里,透着一股他从来没有在秋阳脸上看到过的坚定从容。 “因为,我不想再那样活下去了。”她道,“从小你就很优秀,我却很普通。在你身边,我压力一直很大,不是怕别人说我配不上你什么的,只是因为我知道,以你的智商,你要碾压我,我连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我只能乖乖被你牵着鼻子走。” 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只那么默默地看着他。 李穆只觉得后背一凉,再有心要解释什么,都像是在坐实她指控的罪名一般。 “我……”他出声时,才发现,他的喉咙竟干哑得厉害。 “你,别生我的气。”他道,“一开始的时候,我只是不敢肯定你就是你。后来,我是怕你生气。你是因我才到这里的,我一直锦衣玉食,你却……”他话语一顿,抬头道:“你是怎么知道……” 说到一半,他忽地住了口。 可便是他的话还没说完,知他甚深的阿愁也一下子就明白了他想要说的是什么,冷笑着接话道:“我是怎么知道的,是吗?确实,你瞒得很好,装得也很像,以我这样的智商,确实是不可能揭穿你。可你别忘了,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既然做了,就总会有人知道。” 李穆一阵沉默,半晌,才道:“我知道你很生气,我也知道,这时候我说什么,你都觉得我是在找借口……” 顿了顿,他苦笑道:“也许真是在找借口。当初你走的时候,是那么的决绝,连个告别的机会都不给我……”想着医院里那个静静躺在白床单下的人,李穆只觉得胸口一阵抽痛。“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愿意认我,可我真的不想放手。” 他从绣墩上站起来,屈着一膝蹲跪在她的床头,伸手握住她放在被子上的手,沙哑着声音道:“其实我早知道错了,可你不知道的是,当初我爸和你奶奶叫我放手的时候,那十年里我是怎么过来的。我是试着放过手,我试着不去找你,我真的试过,可不行,我没办法放手,所以我到底还是去找你了。那时候我很害怕,我怕你真的不要我了,老天保佑,你还肯要我,可我真的怕了,我怕我没抓牢你,叫你又从我身边跑开,一点留念都没有地跑开……所以我不敢放手,一点机会都不敢给你。可就算这样,你还是要走……” 说到这里时,他的声音已经哑得带着哽咽了。 “你不知道,”他道,“看到你那样,我,我也不想活了,我就只想着,我到底哪里做错了,非要你用那么决绝的方式离开我,我就想着,如果再次抓到你,我怎么也不能放手,可真找到你了,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不伤害到你,我不敢告诉你我就是我,我怕你恨我,恨到不肯再见我,我只是……” 他低下头,将脸埋在她的手上,模糊道:“我只是在害怕……” 手背上的湿意,令阿愁惊讶得忘了缩手。他的话,也令她惊讶地忘了缩手,虽然有些话她听得有点糊涂。 中间断了联系的那十年,一直都是他俩的禁忌。婚后,二人常常会提起小时候的事,提起那十年里各自遭遇了什么,却从来没人提及那十年里,他们各自的心路历程。这还是阿愁头一次知道,那十年里,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在想念着她。与此同时,她也是头一次发现,她也从来没跟他说过那十年里,她是如何封闭了自己,如何害怕再跟人群接触的。 她呆呆看着他,头一次发现,即便他们相识相知了一辈子,可其实谁也没敢把自己最柔软、最容易受到伤害的那一部分让对方看到。 她抬起左手,手掌轻轻落在那颗俯在她右手上的头颅,然后微微叹了口气,道:“你害怕我离开你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其实我也在害怕呢?我也怕你不要我。整整十年,你就那么没了消息。我只当是你已经不要我了,直到你突然出现,你不知道那时候我都已经快要放弃了,偏偏你又来了。那时候,幸福来得太突然,我没办法不害怕,我怕那只是我的一个梦,我怕我一个没做好,你就又转身走了,就只留我一个人站在原地,所以哪怕明知道我心里不乐意,为了讨好你,我强迫自己假装你替我做的那些决定,是我自己愿意的。瞧,”她苦笑道:“就像我奶奶常说的,一个巴掌拍不响,我俩闹到那一步,不是你一个人的错。只是……” 她叹了口气,移开覆在他头上的左手,又从他的掌心里抽出右手,然后捧起他的脸,叹息道:“只是,大概我俩天生没那个缘分吧,你是秦川的时候,你没办法信任我,我也没办法总委屈自己。如今你是李穆了,看来事情还是那样,你还是没办法信任我,我也一样没办法委屈自己。我俩,大概就只能这样了吧。” 被阿愁捧在掌心里的那张脸庞,长长的睫毛上沾着些许湿意。那张脸,虽然轮廓里还透着一股少年人的青涩,却已经难掩青年人的锋芒。 “你什么意思?!” 那张脸上,弧度雅致的眉型用力拧起。李穆抬手握住她依旧捧在他脸颊旁的双手,眸中透着警觉。 阿愁顿了顿,有心想要抽回手,却抽不动,便看着他又叹了口气,道:“这两天我一直在想这件事,即便你是秦川我是秋阳,那又能如何?那都是上一辈子的事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这一辈子,你是李穆,是王府小郎,也许将来还是镇守一方的蕃王,我却只是一个小人物。而且我也甘心只做这样的一个小人物。你有你的世界,我有我的世界,我俩注定是没有将来的。上一辈子,我委屈了自己半辈子去配合你,这一辈子,我早已经想明白了,我不想再做别人的傀儡,我只想做自己,只想快快活活地为自己活着,不想再那么憋屈了。所以……” 她顿了顿,“就那样吧。” 就哪样,便是她没亲口说出来,李穆也能知道。 握着她的手,感觉着她的掌心贴在他脸颊上的温度,李穆就那么痴痴地看着她,心里则是在默默地绞疼着。 “说到底,是你不信任我。”他哑声道。 “你又何曾信任过我?”阿愁飘忽一笑,“你一直仗着我爱你,你就总逼我为了你退让,逼着我去将就你。我知道,你只是想以这一点来证明我是爱你的。可你从来没想过我的感觉。我的委屈又该谁来将就?前一世也就罢了,过去也就过去了。这一世,你是王府小郎君,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梳头娘子。我不相信你没看出来,其实我一直在将就你,因为我不敢触怒你。这样,跟前世又有什么区别呢?算了吧,同一个坑,没人傻到去跳两次的。” “哪怕我爱你。”李穆低声打断她,一双眼默默凝视着她。 “是的。哪怕我也爱你。” 阿愁想,她,大概还是爱着眼前这个男人的吧,哪怕隔了一世,哪怕他从秦川变成了李穆。 二人默默凝视对方半晌,李穆才轻轻将她一直放在他脸上的手拿开,又握进掌心里,看着她道:“你想要什么?” 阿愁摇了摇头,道:“什么都不要。” “只想要自由吗?”李穆苦笑。 阿愁想了想,道:“大概吧。” 李穆咬了咬牙,到底没能忍住,替自己辩解道:“上一世,我确实总迫着你顺遂我的意愿,可这一世,我……我都已经尽量在改了。除了瞒着你我就是秦川之外,有关你的事,我哪一件不是跟你商量着来的?就算是我自己的事,只要是能告诉你的,我又有哪一件事是瞒着你的?你……你怎么就不多看看我改好了的这一面呢……” 他垂下眼,声音里透着无尽的委屈。 这样难得的孩子气,令李穆看上去终于像个十六岁的少年了。阿愁见了,心里顿时如卧了一汪温泉一般。她忍不住一把将李穆揽进怀里,又下意识在他的头顶印下一吻,喃喃道:“我看到了。可就算那样,你……我……” 她长叹一声。 一个是前途无量的王府小郎君,一个是下九流的梳头娘子,怎么想,她也看不到他俩有什么未来的。 而且,就算是李穆有办法,像当今宣仁帝立了个卑微的洒扫宫女做皇后那样,跨越无数重阶层来娶她做了正妻,她心里也想得明白,只怕那最终不过是延续她前一世的遭遇。不同的阶层,不同的人群,只怕依旧让她感觉自己是一只误闯天鹅群的丑小鸭罢了。 罢罢罢,她想,早想过这一世要活成另一种样子的,就算舍了这个她依旧还爱着的男人,其实也没什么的。生活里不仅仅只有爱情而已。 “我想家了。”看着头顶的红帐,她幽幽道,“京里已经没我什么事了,我想回家了。” 李穆抱着她,久久没动。 半晌,他才推开她,坐直了身体。“你真自私。”他看着她,目光平静温和,偏嘴里吐出的话却是又阴又毒。 “又自私又懦弱,还很绝情。”他淡淡道,“你当我为什么总死攥着你不放?还不是因为我知道你的本性!从小你就是那样的一个人,什么都只想到你自己的得失利益。你怪我总逼你,你却不想想,我为什么那么做。确实如你所说,你有你的世界,我有我的世界。可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把你隔绝在我的世界之外。我们刚结婚的时候,我带你去认识我那些朋友,你还记得你当时是怎么说的吗?!” 他微笑道:“你说那些是我的朋友,你对他们不感兴趣。我想让你跟我一起去上班,我想让你多了解一些我的事,你告诉我说你不懂那些,你也不爱打听那些。你不肯进到我的世界里,说白了,不过是你自己的懦弱,你害怕我的那些朋友会看不起你,害怕我会嫌弃你,所以你干脆在那之前就先关了门。好,既然你不愿意进到我的世界里来,那么我就到你的世界里去。可你又嫌我是在压榨着你的空间。我们是夫妻,我一直在努力了解你,努力要融进你的世界里去,你呢?拒人于千里之外!逼急了,就甩手走人,最后还……” 他顿了顿,平静了一下激动起来的心绪,冷冷又道:“最后还一死了之。” 阿愁一颤,“什么?” 李穆抬眼看看她,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我是秦川的,以前瞒你,是因为我怕你知道我自作主张把你弄过来后,你会更恨我。现在也没必要瞒你了,你可以听听我的说辞……” 他便把他和老巫师做的交易给说了一遍。 直到这时,阿愁才知道,原来自己已经死了。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的她,顿时傻了。“我……死了?!”她下意识地低喃道。 李穆皱眉道:“你不知道?” 阿愁傻傻摇头。 然而,即便是看到转世的秋阳就在眼前,想到前世床单下那个了无生气的身躯,李穆心里仍忍不住一阵抽痛。 他扭开头,用力吸着气稳了稳心神,然后再次换上那副平静的面容,扭回头,看着她继续又道:“我知道,如果告诉你,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你可能会恨我,可我还是选择了坦白。因为我想让你看到,我真的愿意为你改变我自己。可你呢?你又为我做了什么?!前世也好,这一世也罢,除了逃,你又为我做过些什么?!” 而此时的阿愁,依旧震惊于前世自己的死亡。半晌,她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喃喃低语道:“你是说……我,死了?!” 李穆皱眉。 阿愁则茫然又问道:“那,我……是怎么死的?” 李穆默默看她一会儿,才无奈叹气道:“说是猝死。” 见她那魂不守舍的模样,李穆不禁又心疼了。于是他垂下眼,伸手握住她的手,手指揉弄着她的指关节,哑声又道:“我知道你是怎么想我的。你觉得我比你聪明,比你能干,所以我就是万能的。你觉得,就算我没有你,我也能过得很好。可你看,你错了,没了你,我一点儿都不好,都不想活了……” 两辈子,秦川都不曾对秋阳说过这样的情话。阿愁听着,不由从她已死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脸上忍不住一阵发烫。想着他的用情至深,她的双眼忍不住湿润了起来。 李穆抬头间,看到她眼中闪动的泪光,本能地便想要伸手去抚去她的泪。可转念间,却又再次捏紧了她的手指。前世时,他再辛苦也不肯向她诉半句苦,这一世,他却是发现,果然是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 所以他又道:“变成李穆以后我就发誓,我要对你比前世还要好,所以,哪怕我不乐意跟那些满肚子算计的朝臣们打交道,为了我俩的将来,我依旧还是进了京城。也许在你看来,我锦衣玉食,八面威风,可你又怎么知道我背后的种种为难和苦楚?我不说,只是因为我觉得,那些都是我该负的责任,我是在为我俩的将来打拼。可你……你居然又要逃……” 他作失落状,捻着她的手指又道:“当然,这也怪不得你。你觉得你我身份悬殊,比上一辈子还要悬殊,所以你怕了,你不想为了我面对那些注定要以异样眼光看你的人,我能理解,我只是……” 他故意停顿一下,仿佛难过得说不下去一般,“你得给我些时间。” 而,就如他所预料的那样,不管阿愁表现得如何决绝,面对他时,她总硬不起心肠。于是,他心满意足地看到,阿愁猛地从他的掌心里抽回手,且主动伸手过来抱住他的肩,难过道:“对不起,是我想差了……” 李穆伸手环住她,唇边绽出一丝得逞的微笑时,心头却忍不住溢出一丝苦意。果然还是他爱她多一些吧,他想。 然而,她的下一句话,便那么一下子抹去了他心头的那丝苦涩。 “我错了,”她伏在他的肩上,虽然语调低柔,却难得地透着一份坚定,“你都为我做了那么多,我至少可以为你做到——守着你。” *·*·* 正月初六,朝廷开印的当天,宣仁皇帝就下了一道诏书,召广陵王进京议事——所议何事,自是不言而明。 正月二十二,广陵王夫妇到达京城。 次日,宗人府开了太庙,昭告列祖列宗,宣仁皇帝过继广陵王第二十三子为嗣子,更名李秱。 再次日,宣仁皇帝下诏,封嗣子李秱为秦王——这是当年宣仁皇帝在被立为太子之前的封号,可见这位皇帝对自己这个半路儿子的满意。 正月二十八,宣仁皇帝正式下旨,立秦王李秱为太子。于是,令朝堂诸臣纠结了近十年的立嗣之争,至此终于落下了帷幕。 第一百四十七章·春饼 要说先帝爷一生子嗣无数, 可和当今宣仁皇帝同父同母的, 却只有汾阳长公主和广陵王两个。 那汾阳长公主虽说于暗地里也不是什么讲究节操之人, 可她到底还知道个“体面”二字, 表面装得极有个长公主的风范。 那广陵王却是不同, 从小他就放荡不羁, 十来岁才刚懂人事时,这位大王就放出豪言, 他一生最大的志向便是集齐天下各色美人儿……这些年, 若不是宣仁皇帝派了个厉害的刺史镇守着广陵郡, 那富庶一方的广陵郡还不知道要被这位纨绔王爷折腾成个什么模样。 若说宣仁皇帝对他这位放荡不羁的幼弟深感头痛, 那么其实广陵王对这位克己复礼的皇帝陛下, 也是抱着同样的感觉。因此,早在二十几年前, 广陵王领命回封地后,他便是打定了主意, 能不进京就不进京。 第123节 所以,这位纨绔王爷在听说他皇兄宣诏他进京后,他是千万个不乐意。 正月二十二, 广陵王夫妇冒着严寒到达京城。次日, 宗人府开了太庙, 将广陵王之二十三子过继至宣仁皇帝膝下。那仪式才刚结束,一众皇室宗亲都还不曾走出太庙,广陵王便已经迫不及待地向宣仁皇帝嚷嚷着要辞行,要回到他那些软玉温香的美人们怀抱里去。 早些年间, 宣仁皇帝对这个兄弟原还有点指望的,如今则早对他彻底死了心。兄弟二人在上书房密议了一阵后,宣仁皇帝便从容允了广陵王的辞行。 于是乎,广陵王妃陆氏那带进京城的庞大箱笼尚未全部打开,便惊闻广陵王请旨欲回封地的事。 而,大王都走了,王妃没有不跟着的道理。于是,不等宣仁皇帝那里颁下册立太子的诏书,广陵王夫妇便如一阵风般又刮回了广陵城。 阿愁以为,广陵王夫妇这昙花一现,走的时候肯定是要把“落选”的王府诸小郎君一同带回广陵城的,不想转眼宫里就下了旨,只说要留十四郎、二十六郎和二十七郎在京城陪太子读书…… 李穆在外一番打探后,回来告诉阿愁——原来宣仁皇帝在了结了自己的子嗣传承问题后,不免就想到了他那亲弟弟广陵王的子嗣传承。 虽然仅据宗人府的玉牒记载,广陵王膝下就育有八十几个小郎小娘,可这些孩子里却没有一个是嫡出。偏那广陵王是那懒农夫种田,只管撒种不管收,他“收获”的这诸多小郎君里,他连一个孩子的名字都叫不上来。所以,当宣仁皇帝问及他王爵传承的问题时,这位只爱酒色的广陵王很是大度地一挥手,只道“一切由皇兄做主”,便领着他那些美人儿们,潇洒地挥挥衣袖,作别京都的码头,回他的温柔乡去了。 他可以这般不管不顾地走人,宣仁皇帝却是不能不替兄弟操心这个问题——且不说什么血脉传承了,仅广陵郡在大唐诸郡中的重要地位,宣仁皇帝就不能眼看着下一任广陵王跟这一任广陵王一样不靠谱。 所以,宣仁皇帝才会把广陵王府那几位“落选”的小郎全都留了下来。 *·*·* 二月二,龙抬头。 这一天,新任太子李秱头一次以太子之尊,代替宣仁皇帝于京郊外的皇庄上举行春耕祭祀大典。 那祭坛上,供奉着五谷牲畜。祭坛边,文武百官如演戏一般,随着司仪太监的喝唱向着祭坛行礼膜拜。 这边是一本正经地酬天祭地,可离着约七八丈远的山坡空地上,那些围观的百姓们,心里到底有多少敬畏却就难说了。至少,那半山腰处一块以帷幕围住的空地上,那些过早穿上艳丽春装的贵女们,是全然把这当个猴戏在看的。 帷幕内,安宁郡主郭霞和将军府的大娘子等人都肩站在一块山石上,一边远眺着山脚下的祭坛,一边激昂文字——当然,她们指点的不是江山,而是“美人儿”。 许是要给新太子建立一套未来的班底,宣仁皇帝从世家子侄和太学国子监里特特挑选了一批青年才俊充作东宫侍卫。其中便有李穆、郭云等人。 此时阿愁正和梁冰冰跪坐在一旁的小案边吃着春饼。听到郭霞那大嗓门在说着什么“还是李小穆长得最好”,那春饼顿时就卡在了阿愁的喉间,害得她一阵猛咳。 梁冰冰见状,赶紧端过一杯水来,一边抚着她的背一边嘲着她道:“也没人跟你抢着吃,急个什么。” 那郭霞和大娘子等人听到阿愁咳嗽,扭头看了一眼这边,见她只是呛着了,便都不在意地又扭回头去,继续对着那些“才俊”们评头论足起来。 这边,阿愁则借着喝水,偷偷打杯缘上方看看那依旧在赞叹着李穆美貌的郭霞,心里不禁一阵犯酸。 话说,自她和李穆摊牌后,因连着又是广陵王进京,又是二十三郎过继的事,闹得广陵王府上下都没得个安生。而又因着李穆对她的那番指责,叫阿愁头一次正视了她性格上的弱点。于是她想着,即便她可能帮不上李穆的什么忙,但至少她可以给他打打下手、做做后勤,所以整个正月里她都守在西三院里没有出过门。 而,她不出门,倒给了郭霞更好的借口来找李穆。 虽然李穆对着郭霞依旧没个好脸色,可这孩子却是愈挫愈勇,全然一副发誓要非拿下李穆不可的架式。 若郭霞的勇敢能够换个对象,不定阿愁也能跟梁冰冰她们一样,为她的一往无前而折服,偏偏这人是李穆。于是,阿愁再看向郭霞时,难免就有点像是正室看小三儿的眼神了。 “喂!”忽然,梁冰冰拿手肘捣了一下阿愁。 阿愁回头,见梁冰冰歪头看着她的神情有些古怪,不由心虚问道:“怎么?” 梁冰冰却又是一歪头,“我还要问你怎么了呢。”她道,“你看上去好像哪里跟以前有点不太一样了。” 此时,山脚下的祭祀已经进入了尾声。郭霞见没个热闹看了,正待要转头,恰听到梁冰冰的话,便从山石上跳下来,接话道:“是呢,我也发现你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你看着笑嘻嘻的,可其实骨子里冷清着呢,现在看起来倒好歹有些热乎气儿了。” 说着,还熟不拘礼地伸手过来在阿愁脸上拧了一把。 阿愁:“……” 她忙不迭地躲着郭霞的手,心里却忍不住一阵吐槽——亏得这一世没个冰箱,不然这孩子只怕要形容之前的她像是冰箱里刚拿出来的,这会儿则是刚出微波炉的了…… 其实不用郭霞和梁冰冰说,阿愁也感觉到了自己的变化。 之前的她,就如李穆所说那般,又自卑又懦弱,明明郭霞这些人都不在乎她的出身低微,偏偏她心里倒很是在意郭霞等人的身份之高,以至于便是这些女孩是真心拿她和梁冰冰当朋友看待,她也没办法回以同等的真心。而这世上谁都不是傻子,别人怎么待自己,感受最深的只有自己。所以,比起待梁冰冰的亲近,郭霞等人待阿愁,其实一直都是有些距离感的。 而,自从她和李穆摊牌后,阿愁才发现,原来这一切都只是她的自卑心理在作怪(当然,这其中多少也因为她到底不是纯粹的当世人的缘故。看多了后世书本里宣扬的贵人们的草菅人命,她惜命,才没办法全然放松地跟那些人交往)。 总之,如今的她放平了心态后才发现,郭霞这些贵女们虽然出身高贵,且行动中多少也都有点飞扬跋扈,可其实论起来,她们也不过才十四五六岁(换作秋阳的年代里,最多才是高一的新生而已),便是她们打小就受着等级分明的教育,本质上依旧还是纯朴善良的好孩子。 这么一想,阿愁再看向郭霞等人时,便没了以往的那份戒备。 她的改变,郭霞等人自然很快就感应到了。要说起来,这世间之人往往都会对比自己能干的人怀有一份敬意,阿愁折腾出来的那些妆容,加上她们合伙折腾的“衣屋”,都叫这些贵女们认定了阿愁是个能人。以往是阿愁自己“自绝于人民”,如今她变了,郭霞等人感受到她的诚意后,待她的态度自然也就不同于以往的那种流于表面了。 那郭霞跑过来,首当其冲地拧了阿愁一下后,其他几个贵女见了,也都笑嘻嘻地伸手过来,不是在她脸上摸一把,就是学着郭霞那样拧她一下。 这亲热劲儿,不禁令阿愁一阵苦笑。众人中唯有她生得最矮,所以,便是她不是年纪最小的一个,这些女孩子们也总拿她当个妹妹般看待了。 那郭霞拧完阿愁,又将她往旁边一拱,挤在她和梁冰冰的中间坐了,伸手去拿面前那矮脚长案上放置的薄饼,一边招呼着众人,“来来来,尝尝这春饼。”又指着面前的长案对众人道:“这都是阿愁想出来的新鲜点子。” 因今儿是二月二,被拘在城里一个月不得动弹的郭霞静及思动,便想借由来皇庄上祭祀之机,趁机搞个野炊什么的。 阿愁听说京城有在这一天吃春饼的习惯后,便借由后世的各种卷饼想到一个新鲜点子。给郭霞说了后,那郭霞便命她手下的管事将那各种蔬果菜肴都切成细细的丝,用一个个白瓷碟子装了,再摊出一张张薄薄的饼,到时候谁乐意用什么菜肴卷饼,便自己动手选择各色菜肴。 这会儿阿愁面前的矮脚长案上,便放着这样一溜白瓷碟子。 女孩们早看到这边的新奇了,见郭霞动了手,众人也忙在长案旁坐了,学着郭霞的模样卷起春饼来。 偏那郭霞一向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这般卖弄着卷春饼,也不过是才刚跟阿愁现学现卖的罢了。结果她这边才刚卷起,菜却从另一头掉到了长案上,惹得众女孩们一阵笑。倒是梁冰冰到底是手艺人,心灵手巧,只看阿愁卷了一回就学会了,便兴致勃勃地做着老师教起了别人。 女孩们热火朝天地卷着这种自助式春饼时,那边的祭祀早已经结束了。如今成了太子的二十三郎自然不好再像以前那般随意行动,可作为伴读的二十七郎李穆、二十六郎李程,还有安国公郭云等人却是不用非要跟太子一同回朝交旨的。 且郭云也早知道郭霞在这边的事,此时便带着李穆李程兄弟过来了。 那郭霞一看到李穆,就跟那苍蝇看到啥一样,丢开手头的卷饼就扑了过去,惹得李穆含着不满狠狠瞪了阿愁一眼。 他略嫌弃地后退一步,避开郭霞的那一扑,又草草应付了一句她的问候,便那么堂而皇之地走到阿愁身后,伸手就将她手里刚刚卷好的一只饼夺了过来。 阿愁不由盯着自己空空的手眨巴了一下眼,再抬头间,就只见那只春饼已经进了李穆的嘴。 安国公郭云见了,闷声笑道:“你也太不讲究了,手都不洗就吃东西。” 那二十六郎李程则弯腰凑到阿愁的肩上,看着那一桌子的菜碟道:“给我也卷一个,我要这个和那个……” 他话还没说完,就叫李穆揪着他的肩膀将他从阿愁身边拽了开去,一边道:“你洗了手自己卷去。再不成,叫你的人帮你卷。” 那言下之意自是再清楚不过——阿愁是他的人。 李穆拽开李程后,便在阿愁身旁,那郭霞留下的空位上坐了。等郭霞过来要赶他时,他则仿佛没听到一般,指挥着阿愁替他夹菜卷饼。 郭霞自然不肯就这么认输的,便将梁冰冰拉开,她挤到了李穆的另一边。见李穆点着什么菜,她便也跟着夹什么菜,最后卷成饼殷勤递过去时,李穆却是看都没看向她,单抬起阿愁的手,就着她的手就在那春饼上咬了一口。 顿时,席间的女孩子们都发出一声暧昧的笑声。 这笑声,却不是笑阿愁和李穆的,而是笑郭霞马屁拍到马腿上的。 当阿愁认出李穆后,李穆便经常会在人前对她做出这种暧昧不清的动作。一开始时,阿愁还很是为自己的名声担忧了一把,直到她借着如今和她一样,也常常随着十四郎同进同出的林巧儿,隐晦地向梁冰冰讨教了一番,她才泄气地发现,因她和李穆之间的身份悬殊太大,居然令他俩之间连个绯闻都传不了——因为,照着贵人圈里的规矩,她这样的身份,怎么服侍李穆都是应该的。 显然,李穆远比她更好地接受了这世间的行事规则,也更灵活地运用着那些规则…… 此时那郭云正站在李穆和阿愁的身后,见李穆抓着阿愁的手,一旁自家妹妹则眼含委屈,郭云便不客气地一咂嘴,对李穆道:“你自个儿没手吗?” 李穆抬眼看看他,仿佛示威一般,抓住阿愁的手,公然在她的指尖上舔了一下,道:“这就是我的手了。” 顿时,就算阿愁觉得自己脸皮厚如城墙,此时也忍不住一阵耳根发热。她狠命收回手,又用力瞪了李穆一眼,翻身就从长案旁站了起来。 李穆见状,忙要跟过去,却被郭霞一把拉住了他,郭云也笑嘻嘻地压在他的肩上,帮着郭霞留客。李穆回头,见阿愁是去洗手,心里也有些后悔刚才的孟浪。 其实刚才他原不想做得那么过分的,可许阿愁没有注意到,他却是早就注意到了,郭云不知为什么,似乎对阿愁很是上心。只要有阿愁在,那郭云的眼便总会不老实地时不时偷瞄向阿愁。那会儿他之所以一时冲动,做出这种标地界一般的行为,就是因为他看到郭云又在偷看阿愁了。 要说李穆这小模样,还不是一般二般的勾人。阿愁在那边跟下人要水净手时,回头间,就只见李穆身边除了郭霞外,又围了好几个女孩。 阿愁忍不住就是一撇嘴,再回头时,却险些撞在一个人的身上。 “小心了。”郭云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对她一阵微笑。那细长的凤眼,看得阿愁心头莫名一跳。 好在那李穆便是被女孩子们包围着,他的一只眼也是放在阿愁身上的。看到郭云耍着手腕隔开他和阿愁,他顿时不管不顾地从人群里脱离开来,迎着阿愁过去,然后微笑着看向郭云,嘴里却是问着阿愁:“阿愁,怎么了?” 阿愁:“……” 她哪知道怎么了! 回城的马车上,李穆看起来满脸不高兴的模样。 换作前世或者一个月前,阿愁许还会将就他,如今她是“恃爱生骄”,才懒得看李穆的脸色,只挑着车帘看着车外的风景。 半晌,还是李穆先忍不住了,开口道:“你离郭云远点。” 阿愁扭头看他一眼,没搭理他。 李穆也知道自己有点无理取闹了,略沉默了一下,便反过来抱怨着阿愁道:“我吃醋,还不是因为我在乎你!可你倒好,郭霞都那么缠着我了,你竟都无动于衷!” 阿愁忍不住就冷笑了,扭头睇着他道:“你惹的麻烦,凭什么要我替你解决?!” 看着他欲开口,她又岂能猜不到他要说什么,便抢先道:“我是说过我会帮你,可我没说我会帮你解决你的那些烂桃花!” 李穆:“……” 见他难得被她说得一阵哑口无言,阿愁忍不住就心理不平衡起来了,冷笑道:“怎么?拿她没法子了?你对付我倒是一套又一套的手段,怎么到了她那里你就怂了?!” 李穆的眼微微一眯,抬眼看看她,也冷笑道:“我倒不是没办法对付她。要她死心最好的办法,就是告诉她,我已经有爱人了,一辈子也只会爱她一个。她肯定会问我那人是谁。你要我告诉她这人是谁吗?” 阿愁一怔。显然,告诉了郭霞,天知道这丫头会怎么拿她出气了…… “看吧!” 李穆挑动唇角,眼神里满是胜利的得意,气得阿愁抓过他放在小几上的手,就用力在他的手腕上咬了一口。 “嘶……” 李穆倒抽着气,却是一个饿虎扑食,越过那小几,便将她扑倒在铺了厚厚毛皮的车厢底板上…… 第一百四十八章·香饽饽 虽然阿愁不是李穆那种聪明绝顶之人, 可她也没有愚笨到比常人更笨。她就如她所说的那样, 她只是一个普通人, 有着普通人的智商, 和普通人的观察力。所以, 其实她也早注意到了安国公郭云那隐藏得很好的对她的关注。 只是, 即便她各处都不如李穆,以一个女人的直觉, 她却能十分笃定, 郭云对她的关注, 应该是无关乎男女之情的。她甚至隐隐觉得, 郭云对她的兴趣, 更多的是因为她那慈幼院的出身。因为她发现,那郭云找她说话时, 那话题总拐着弯地打听着慈幼院里的事。 既然郭云的兴趣不是在她本人身上,阿愁自然就没把这人放在心上了。 至于郭云的妹妹郭霞, 虽然李穆依旧对此人头痛不已,阿愁却渐渐发现,那郭霞与其说是对李穆有男女之情, 倒不如说, 她像一个狂热的追星族, 追的只是自己脑海里勾勒出来的那个李穆罢了。因为随着郭霞总跟她厮混在一起而有机会近距离接触李穆后,阿愁渐渐竟也从郭霞嘴里听到了她对李穆的负面-评论。 比如,郭霞就渐渐看不惯李穆对阿愁的那种独霸欲了。 “你也忒惯着他了!” 当郭霞试着在阿愁的指导下制作一款她独用的香膏,却因李穆的一个招唤, 就叫阿愁抛下她时,郭霞忍不住对她抱怨道:“你只是他的客卿,如今倒好,他倒把你当个侍女使唤了!” 阿愁只好含笑安抚着郭霞。 要说起来,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即便她和李穆都在努力改正着身上的缺点,可能因为他俩两辈子合起来都已经是年过四旬的中年人了,各自的个性都已经定型,便是改了,也不过是在遭遇到大事时才能发现这点改变。平常的时候,在无关原则的情况下,两人总时不时会故态复萌一下。 第124节 当然,再次面对李穆的霸道时,阿愁偶尔的纵容就不是前世那种憋屈的退让了,更多的,不过是一种调-情和情调罢了。 唔,关于这一点,就不是郭霞那么个单纯的孩子能够理解的了。 至于阿愁,虽然在外人面前,她看上去还是像以前那样对李穆唯唯诺诺,可只要周围一没了人,便如那天在马车里两人独处时那样,她立时就改了对李穆的态度——拿眼角瞅他都是轻的,嘴里更是不断的冷嘲热讽。 偏李穆也不是个弱脚鸡,每每针锋相对,说不过李穆时,她便改为动手……当然,最后的结局往往都是她被扑倒…… 不过,虽然外人没有看出阿愁和李穆的相处跟以往有什么不同,阿愁自己却是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如今的她,在面对李穆时,心态早已经不同于前世的那种患得患失了——就仿佛是一个知道便是闯了祸也有人会给她收拾烂摊子的熊孩子一般,对面李穆那样宠溺的眼神,阿愁总忍不住也当自己是个孩子了,有时候那行为举止竟是幼稚得可笑…… 当然,这在李穆看来,也是一种情趣。 如今因两人都摊了牌,李穆的心思便有一半放在了正事上。白天里,这二人是各忙各的,只有到了晚间,才有机会相互腻歪一会儿。 而虽然西三院里不像李穆在广陵城的别院里那样“干净”,可该守住的地方还是能够守住的。加上李穆和阿愁,怎么说也做了半辈子夫妻了,便是如今换了壳,内里的熟悉,叫二人依旧时不时会产生一种老夫老妻的感觉。而,不同于他们这年轻青涩的身躯,二人的心态都已经是趋于中年了,所以,这种细水长流的感觉,反而更叫二人受用。但是偶尔顺应着这年轻身躯产生一些意料之外的激情,阿愁觉得,这也仿佛是在补上前世不曾真正谈过一场恋爱的遗憾一般。 晚间,那无人的正屋里,只一盏罩在红色纱罩里的烛火在摇曳着。那张罗汉床上,李穆死死压在阿愁的身上,激情尚未完全褪却的脸上一片潮红,使得那张俊俏得过了分的脸庞看上去更加诱人不已。 被他牢牢压住的阿愁也是满脸通红,一双不大的眼更是死死的闭着。 李穆微微一笑,低头在她的眼上落下一吻,又刻意以舌尖舔湿她的眼睫,这才惊得阿愁睁开眼,含着恼意瞪他一眼。 虽然二人间早已经没有任何秘密可言,可怎么着阿愁这具身躯才十五岁,李穆也才十六岁,为了不过早地“闹出人命”,如今二人除了耳鬓厮磨过过干瘾外,到底不敢走到那最后一步。 某个刚刚借用某人的手做了些无耻之事的人,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二月二那天,他跟郭云说的那句话,便亲着阿愁的眼睫笑道:“你的手果然就是我的手。” 于是,那被当作自己的手使用过度的某只手,立时恼恨地变成了凶器,直掐得那无耻之徒一阵倒抽气,却是转瞬就将自己的手变成了对方的手。 阿愁一个没提防之下,叫那只手攻入要塞之地,不由惊得也细喘了一声。于是乎,原本刚刚消解下去的激情,不知不觉中又升了温…… “又来……”某人低声抗议。 “说好了的,二更天就放你回去,这还没到呢。”某人低声回应。 再一次云收雨住时,时辰早过了二更天了。只是,限在热情中的二人,谁都没有听到外头巡夜的敲梆之声。 阿愁这会儿早困得要睁不开眼了,却到底不敢真留宿在李穆这里,便又狠狠拧了一下那不知足餍的少年,低头便要去罗汉榻下找她的鞋。 李穆则恋恋不舍地翻身起来,一边亲吻着她的后脖颈一边道:“再忍忍,争取年底前娶你过门。” 阿愁一怔,不由扭头看向李穆。 看到她那疑惑的眼神,李穆才想起来,他居然忘了给阿愁说一说当下的形势了。 不过,他也知道,她不喜欢那些勾心斗角的事,便将自己做下的那些丰功伟绩都简缩成了一句话:“立世子的事儿,大概有眉目了。不过,怎么着也得等太子大婚之后才能正式下诏。” 那时正是三月。如今京城里最大的话题不是那新册立的太子,也不是广陵王把立世子之事推给皇帝定夺的事,而是皇上为太子广选太子妃的事。 那宣仁皇帝是个性情温和之人,其执政风格向来讲究个中庸之道,他一生中做下的唯一一件叫人侧目的事,大概就是执意立了个没门没户的窦氏为皇后。便是这册立太子之事,表面看来,也是因为三位辅政大臣里有两位都是倾向于那品学兼优的二十三郎,皇帝才最终选择了他的。 所以,自皇上放出要为太子选太子妃的消息后,世家们都以为,既然宣仁皇帝选了一个受寒门拥戴的太子,那么便是为了搞平衡,那太子妃也该是出身世家才是。 然而,五月时,宫里却放出消息,皇帝替太子挑了一位大儒的孙女田氏为太子妃。当然,为了搞平衡,皇帝同时还赐了两位世家女给太子作侧妃云云…… 如此一来,便是不关心朝政的阿愁也明白了,一向收敛着锋芒的宣仁皇帝,这是彻底倾向了寒门。 李穆则是一阵感慨。他那皇伯父果然是个有手段的,以温水煮青蛙的方式,十年磨一剑,终于用软刀子一点点削弱了自前进起就盘踞朝中的世家势力。只怕将来留给太子的,便再不是个由世家把持的朝政了。 而,便是为了给将来的太子留下足够的助力,那心思通透之人也看出来了,这广陵王世子之位,十有八-九该是那以“金童”闻名大唐的广陵王二十七子李穆了。 直到这时阿愁才知道,李穆居然在朝中得了个“金童”的名号——这“金童”,却不是说他长得像那观音座下的金童,而是因为他在太子上位后,为帮助太子巩固根基而上书朝廷的那些生财之道。 也是直到这时,人们才知道,这位二十七郎君除了会制银镜做玻璃外,他还有其他许多生财的路数,且他参与的每一门生意,总能令他和他的那些合伙人赚得盆满钵满。于是便有人在私下里传说,宣仁皇帝之所以挑中二十三郎做太子,其中也有部分原因是看中和他交好的二十七郎那生财的手段。 众人所不知的是,事实上,还真有这么一部分的原因。那宣仁皇帝本质上来说,其实是个传统的文人,很有些看不上行商之事的。可偏偏大唐立世百载,不说沉苛泛滥,国库也空虚良久。李穆的生财手段,刻意瞒了别人,却不会刻意去欺瞒皇帝,所以皇帝一早就知道他有这些手段的。 虽然就个人喜好来说,宣仁皇帝不喜欢李穆的逐利,也不会去考虑立这样一个人为太子,可朝堂上有这样一个能干臣子帮着充盈国库,皇帝自是再乐意不过的。 既然太子跟李穆交好,那么本着“物尽其用”的原则,让李穆接了他那混账老子的位置做下一任的广陵王,不仅能够替他这一任皇帝创收,将来太子登基时,也能得到一个稳固朝堂的助力。这笔买卖怎么算怎么划算,所以,其实早在立下太子之时,宣仁皇帝心里就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把李穆扶上那广陵王世子之位了。 皇帝心里的打算,自然是不会告诉人去的。可这世间明眼人多的是,何况太子上位后,皇帝渐渐对李穆的各种重用,也处处透露着这样一个信息。于是,坊间便渐渐刮起风声,说起那广陵王世子之位非二十七郎莫属的话来。 听到这样的风声,李穆倒是无所谓的,反正此时他也没必要再掩着锋芒了,着慌的,只有那些自知自身实力不足的小郎们了。 而因着李穆的得势,以及太子妃人选的落定,十六岁也恰值婚龄的他,自然而然便这么成了世家眼里的香饽饽。 第一百四十九章·宠物 如果说以前那些喜欢围着李穆打转的女孩子们, 看中的还只是他那一张脸的话, 那么如今随着形势的日益明朗, 在各人家长的各种盘算下, 如今李穆的那张脸就变得更是招人了。 而, 因李穆在人前从来不避讳他待阿愁的不同, 如今京城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他的身边跟着个极受宠的小姑娘。 以后世的经验来看, 阿愁觉得, 李穆这般的不避嫌, 简直就是在把她架在火上烤。 可事实却是, 因着李穆待她的不同, 竟叫那些常围着李穆打转的小娘子们,在面对她时, 竟是格外地客气和礼让。 直到这时阿愁才发现,当世之人对待情情爱爱的事, 竟有一套全然不同于后世的观念。 后世之人从小接受的都是那种“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婚姻观和爱情观;可在当世之人看来,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两个家庭的结合, 个人的意愿只在其次。甚至于, 后世总被人挂上嘴边的“爱情”, 于当世之人看来,那竟是和性-事一样,是一种上不得台面的、令人感觉羞耻的、不允许被宣之于口的丑事。 后世之人要求夫妻关系中,相互都要忠贞不渝, 不仅要求妻子的忠贞,也要求丈夫的忠贞。可在这个时代里,特别是在贵人圈子里,忠贞几乎就只剩下了一个口号。不说男子三妻四妾,便是女子,背地里养个小白脸什么的,只要娘家后台够硬,只要个人行事谨慎不被人当场抓个现行,这便是不存在的事…… 总而言之,以当世的观念来说,不管是贵人还是平民,婚姻其实更多的只是一种“搭伙过日子”的结盟关系。 因此,至少在贵人圈里,那些豪门贵女们自小耳濡目染所受到的教育,便是“要做一个合格的主母”。就如那广陵王妃陆氏全然无视广陵王的荒唐一样,这些女孩子们从小就被教育着,那所谓姬妾,不过是丈夫养的小猫小狗。看不顺眼时各自走开便是,若是因为嫉恨而上前踢上一脚,那就像是后世之人踢了别人家养的宠物猫狗一般,不仅失了身份,也是极失教养的一件事…… 因此,阿愁不免自嘲地觉得,那些贵女们之所以不来为难她,大概都当她是李穆养着的一个宠物了——所谓打狗还要看主人呢。 不过,郭霞待阿愁的态度,却又是和那些对李穆有想法的贵女们略有不同。和别人因着李穆而礼让阿愁不同,郭霞更多的倒是真心实意地为阿愁打算。看到李穆总支使着阿愁,她并不觉得这是李穆对阿愁有什么特别的宠爱,反而觉得这是李穆对阿愁的压榨。 只单从这一点上,阿愁就看出来了,其实郭霞对李穆的心思,怕早就不是她当初所嚷嚷的那种“非嫁不可”的心态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便是李穆被郭霞纠缠得几欲翻脸,阿愁也只是笑眯眯地旁观着,一点儿也没有想要插手去管的意思。 不过,所谓“一样米养百样人”,有那被家里教养得很好,觉得该容忍阿愁这么个“小宠物”存在的,便有那家里没有教到位,觉得阿愁这样一个“小宠物”颇为碍眼的。 话说,那阿愁虽然跟郭霞交好,且也颇投几个贵女的眼缘,可到底阶层等级在那里,除了一些适合的场合外,一般情况下,她并不会参与到那些贵人圈子里去——这也是她一向平安的一个重要原因。 可六月时,因郭霞的闺蜜朱三娘子要出嫁,且那朱三娘子也是和郭霞一样,曾跟着阿愁学过妆容手法的,她知道阿愁的手艺无人能及,便央求阿愁来替她做那新人的妆容。 这朱三娘子是个性情极好的女孩子,为人也面面俱到,她知道阿愁虽然是个梳头娘子,身份却有些特殊,所以她并没有拿阿愁当个下人看待,给阿愁下的也是请帖而非约帖。 阿愁跟那温柔的朱三娘子也颇为投缘,见她如此慎重多礼,便应下了那张请帖。于吉日当天,她早早地去了朱府,给那三娘子梳妆打扮。 如今的阿愁虽然早就已经不对外执业了,可因为大公主等人对她手艺的推崇,以至于她在京城颇负盛名。能够请到她来给自家女儿梳妆,朱夫人陈氏自是不肯失了礼数怠慢于她。在她给朱三娘子上完妆容后,便将她当个宾客般引到一旁的厅上歇息。 此时,那厅上除了阿愁外,还有郭霞等因跟朱三娘子交好而特意来送嫁的小娘子们。这些女孩因为郭霞的缘故,对阿愁也颇为熟悉。这会儿亲眼看到阿愁给朱三娘子做妆容,小娘子们一阵感慨后,话题自然而然地就围绕着阿愁的手艺展开了。 郭霞首先大言不惭地当众宣称:“等我出嫁那天,也请你来给我做新人妆!” 那边有人嘲笑着郭霞的不知羞时,不想一旁暗暗恼了一人。 那朱三娘子的祖父乃是军功起家,如今虽然头顶着一个侯爵的爵位,可在百年世家眼里,她家依旧等同于是暴发户一般。不过,其母倒确实是实打实的世家出身,虽然早已经是世家的旁支庶出了。这一回朱三娘子出嫁,其母娘家也有人来观礼,其中有一位人称八娘子的小娘子,便是那世家嫡支的一位小姑娘。 那陈小娘子今年才十四五岁,比阿愁还要小上半岁左右。可大家门里出来的,那心眼儿却不是阿愁这样的人可比的。出身世家嫡支的她,向来自视高人一等的,平常她连朱三娘子都不曾看在眼里,如今自然更是看不上阿愁这样一个没身份没地位的人了。 在陈小娘子看来,叫她跟阿愁共处一室,就已经是一种冒犯了,何况郭霞等身份勉强可以跟她齐肩的人,居然不是过来跟她搭话,而是围着那上不得台盘的梳头娘子说话。陈八娘子心里顿时就更是不舒服了。再听人言说,这其貌不扬的梳头娘子居然还是那二十七郎李穆的“爱宠”,知道家里正有意让自己跟李穆联姻的陈小娘子,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 所以,在别人乱哄哄地嘲笑着郭霞的大言不惭时,那陈八娘子忽然提高了音量,对阿愁笑道:“倒确实是好手艺。我正嫌家里的梳头供奉手艺不好,等一下你找我的丫鬟拿一张约帖,明儿来我那里也替我梳个头试试。” 她那话一出口,堂上顿时一片安静。 要说起来,因为大家都是常来常往的,郭霞等人竟然都快忘了阿愁的出身了。忽然听到有人这么一声儿,众人这才想起阿愁的出身,顿时都替阿愁尴尬了起来。 阿愁惊讶地看了看那面生的小女孩,估摸着她应该比自己还要年纪小一点,便只当她又遇到一个熊孩子的,并没把陈八娘子那明显的恶意放在心里,只弯眼笑道:“小娘请见谅,因我不是京城人士,倒不好在京城执业。小娘若真有需求,可以往锦奁会馆递个贴子,那里能人颇多,应该会有小娘中意的。” 陈八娘子却是一挑眉,冷笑道:“可我就只看上你的手艺了。” 到此时,阿愁又岂能听不出来,这人是在故意找茬了。于是她抬手摸摸鼻子,干脆利落地“祭”出了她的“家主”。 “这个嘛,”她故作为难地笑道,“小娘有所不知,如今我受雇于广陵王府的二十七郎君,行事倒不好自专了。小娘若真有心的话,不如跟我那家主商量商量去?” 陈八娘子似乎正等着她这么一句,听到她这么说,便故作惊讶地“呀”了一声,道:“那么今儿你来给我表姐做妆容,这是在揽私活了?” 阿愁还没来得及作答,将军府的大娘子便忽地伸手一按阿愁的肩,对那陈八娘子笑道:“难怪你家里的梳头供奉不好用了。所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又所谓‘礼贤下士’,那真正有本事的人,可不是谁家里有钱有势就能请得动的,更是不是一张约帖就能请得来的。” 郭霞一听,立时也接话道:“正是正是!就比如我府里的小梁,那可是我正而八经拿请帖请回来供着的,不然怎么叫‘供奉’呢。这点道理你都不懂,白自诩百年世家了!”说着,故意冲着那陈八一阵哈哈大笑,直笑得那陈八脸色一阵僵硬。 陈八不好跟郭霞对上,对上大娘子倒是不惧的,便站起身来,冲那大娘子冷笑道:“果然是姐姐好涵养,‘礼贤下士’到跟个下九流坐在一处也没什么不适,我却有些受不住这屋里的腌臜味道了。”说着,站起身便要往外走。 这话一出,便是阿愁不恼,郭霞也恼了,顿时就要上前去拉住陈八,一边怒道:“你说什么?!” 阿愁赶紧一把拦住郭霞,劝道:“今儿是朱姐姐的好日子呢。”又道,“且随她去吧,她走了,这屋里的怪味道自然也就散了。” 郭霞等人一听,立时又哈哈笑了起来。 那陈八一听,倒在门口站住了,回头怒瞪着阿愁道:“你说什么?” 阿愁眼儿弯弯地笑道:“娘子不是说这屋里气味不好吗?出去了,那气味自然也就好了。难道这话不对?” 陈八到底还是个孩子,此时也怒了,指着阿愁道:“便是气味不对,也是你身上散出来的臭气!一个下九流的贱胚子,也敢跟我顶嘴!” 阿愁笑眯眯地道:“人有贵贱,执业却没有贵贱。我凭着自己的一双手养活自己,实在看不出来自己哪里贱了。反倒是娘子您,若是没了父母祖荫的庇佑,不知道娘子能不能养活得了自己。” 她这里话音未落,那门帘外,忽然响起一阵鼓掌声。随着掌声处,门外转过一行人,为首那人对众人笑道:“正是这个道理。偏如今许多人都仗着祖辈的庇荫,只当自己天生就该是来享受这富贵容华的,竟没一个人思及饮食来源,更没人记得祖宗创业之艰难!” 略顿了一顿,那人将阿愁上下看了一遍,回头对身旁一个华服贵妇点头笑道:“果然如阿大所说的那样,是个不错的小姑娘。” 阿愁虽不认得此人,却是一眼就认出,那人身后站着的那个华服贵妇,恰正是当今皇后窦氏。 此时,便是郭霞没有一边称呼着“舅舅舅母”一边拉着她跪倒接驾,她也反应了过来。眼前那留着三寸花白口髯的老者,竟然就是宣仁皇帝。 和后世那些总被锁在紫禁城里不许出宫的皇帝皇后不同,大唐的帝后行动上则要自由得多。之前安国公郭云过生日时,皇帝就曾亲自登门喝了一杯小寿星的酒。那一次,其实郭云也给阿愁下了请帖的,可因为李穆的阻挠,她没能去成。因此,这竟是她头一次“得见天颜”。 这会儿,跟在宣仁皇帝身后的,不仅只有窦皇后,还有大公主和二公主。直到看到大公主也冲她微笑着,阿愁才反应过来,宣仁皇帝嘴里的“阿大”,可能就是这位大公主了。 要说那两位公主,其实也是一早就来给朱三娘子送嫁了。甚至不久之前,大公主还在这厅上来着。后来因为看到这里全都是些未婚的小姑娘,大公主觉得跟她们没什么共同语言,又听说二公主到了另一处偏厅上,她便去了那边。 此时,阿愁听到皇帝当众夸她,心里不禁有些忐忑,直到她看到宣仁皇帝的身后还跟着太子和李穆,她那心里才略安定了一些。 那宣仁皇帝就着刚才的话,对那些跟随的他的人又发了一通议论。直到感慨够了,他这才领着那些臣下如来时风般忽啦啦地又刮跑了,只留下这一室的愣怔的小姑娘们。 大娘子站起身来,忍不住疑惑问着郭霞道:“皇上怎么会过来?” 郭霞倒是一点儿都不意外的模样,道:“你忘了?朱三儿的亲娘,原是我舅母的亲侄女,想来我舅舅是陪着舅母一同过来的。” 这却是阿愁头一次听说。那朱三娘子的母亲陈氏待她极好,她一直以为那是朱三娘子的亲娘了,却不想竟是继母。 她看看站在门边脸色死灰的陈八娘子,再想想朱三娘子的继母陈氏,心里不禁一阵感慨。同出一门的世家女,这为人咋就那么不一样呢?! 第125节 第一百五十章·掳劫 次日, 恰正是梁冰冰的休沐日。 之前她就早约了阿愁陪她逛街的, 因此, 逛街时, 二人的话题难免就扯到了前一天朱三娘子的婚礼上。 而虽然郭霞和将军府的大娘子等人并没什么门户之见, 可阶级等级这种东西, 却不是说谁不在意就不存在的。所以,即便是朱三娘子也同样认识梁冰冰, 梁冰冰依旧没有出现在朱三娘子的婚礼上。 昨儿郭霞一回去, 就给梁冰冰说过阿愁当众受辱的事了。今儿再问了细节, 梁冰冰忍不住就皱眉道:“那个陈八娘子, 在京里风评并不好, 都说她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你可小心她背后下黑手。” 阿愁倒是不甚在意, 笑道:“我平常又不出门……” 她话音未落,忽然从后面跑过来一个人, 一把推开梁冰冰,劈头就打了阿愁一巴掌,又抓住她的胳膊大喝道:“好你个小贱货, 放着家里老人孩子不管, 居然在这里闲逛!还不快给我滚回去!” 说着, 拖着阿愁便要往一旁的小巷里钻。 因事出突然,阿愁和梁冰冰一时都没能反应得过来。等反应过来,再抬头看去,就只见拖住阿愁的, 是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 如今阿愁虽然已经十五岁了,可在同龄人里,她的个头依旧算得是矮小的,又岂能敌得过这个看着就有她两倍粗壮的大汉,顿时如一只小鸡般被那人夹在了腋下。 她忍不住大喊了一声。 听到她的喊声,梁冰冰也反应了过来,忙也上前去拉住那个大汉,一边喝道:“你要干什么?!” 不想那壮汉并不是一个人,后面还跟着两个帮手。不用大汉出手,那两个帮手就先上前来,劈头将梁冰冰打倒在地,嘴里一边骂着:“都是你这骚蹄子勾引得我妹子整天不归家!” 这边梁冰冰挨了打时,那边阿愁的头上也挨了那壮汉一拳头,壮汉似乎原本意图要打晕阿愁的,偏劲道没用对地方,见阿愁依旧挣扎大叫,他便不客气地又在她头上背上拍了几巴掌,一边喝道:“老实些!回家看老子不揍死你!” 此时阿愁岂还能料不到,她这是遇到歹人。电光火石间,阿愁忽然就想到了后世网络视频里的那些故事。她再想不到,她在后世里都不曾遇到过的事,居然在这民风纯朴的时代里给遇上了。 不过,她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于是一边向路边那些同样被大汉的举动弄懵住的路人大声呼救,一边试着照网上曾经示范过的求救方式来自救。 只可惜她生得太过娇小,这会儿已经全然如一只小鸡般被那壮汉拎在手里了,便是她想要学那视频里种种脱困的手段都没个机会,除了向路人大声呼救,她也就只能以牙齿和指甲作为武器了。 她的呼救,倒确实是令路人都站住了脚。可许是因为事出突然,众人谁都没能反应得过来,或者是有人反应了过来,却因一时情况不明不好贸然出手,所以这会儿众人都只是站住观望而已。 而就在众人观望的这会儿,阿愁已经被那壮汉夹在腋下挟持至小巷的入口处。 就在阿愁几乎快要绝望时,她的身后忽然响起一声怒喝:“快放手!” 与此同时,有人用力抓住了她的腰带。 阿愁一边继续呼救一边扭头看向来人,却是惊讶地发现,来人她竟认得——正是周家小楼的东家,李穆原来的陪读,如今正在太学里读书的周昌周小郎。 那周昌似乎刚买了一些纸笔等物,这会儿他正用手里卷成卷轴状的宣纸在抽打着那个挟持了阿愁的壮汉——好吧,这简直就是在以卵击石…… 周昌手里的纸卷自是对那壮汉一点伤害值都没有,可壮汉只随手挥过来的一拳,顿时就把周昌打了个满脸开花。 此时梁冰冰也从地上爬了起来。她一向是个机灵的,知道没办法硬来,忙对着路人报了她那家主安国公的名号,又求着众人出面相助。 这倒不是路人如何冷漠,只是在情况未明时,便是为了自己的安全,谁也不好就那么贸然出手罢了。如今听到安国公府的名号,知道这事肯定是有问题的了,原本围观的路人就再不可能站着不动了…… 而眼看着有人过来拦截自己,那壮汉和他的两个跟班相互对视一眼,却是忽地就将阿愁往地上一抛,竟转身就往小巷里跑。 见人跑了,路人中有人跟着追了两步,到底害怕对方还埋伏了人手,没敢深追,见人都跑得没影了,这才回头过来查看情况。 此时梁冰冰已经将阿愁从地上扶了起来,周昌也被路人扶了起来。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便有人好奇问着梁冰冰和阿愁,“怎么回事?” 阿愁和梁冰冰也没办法说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且此时二人都是惊魂未定,最后还是周昌最先镇定了下来,他正央着路人帮忙去找辆骡车过来,忽然就听到人群外围传来一声惊呼,紧接着,便只见一个穿着身男装的高个子女孩扒开人群挤了进来,嘴里还一边嚷嚷着:“谁敢动我府里的人?!” 那来人,恰正是郭霞小郡主。 郭霞原是跟几个朋友约好了要去东郊马场骑马的,众人才刚聚齐,就因其中一个女孩炫耀她新得的马鞍,引得众人改了兴致,一致都来了这东市要看那新马鞍。不想她们才刚过来,就听到路人在嚷嚷着什么有人当街掳掠安国公府的人。 听到“安国公府”这几个字,郭霞岂有不过来看一看的道理。等她挤进人群里,看到披头散发坐在地上的阿愁和梁冰冰时,顿时就怒了。只是,便是她再指挥着人去追那些恶人,也早没了那些人的踪迹…… 而等李穆得到消息赶回西三院时,阿愁已经喝了那安魂的汤药睡下了。 迷迷糊糊间,阿愁觉得身上有点凉。勉强睁开眼,便只见李穆正侧身坐在床边上,一双手正落在她的身上轻轻摩挲着。 便是不去看他手指摩挲的地方,阿愁也知道,他摸的肯定是她身上青紫的地方。 见她醒了,李穆的眼神暗了暗,俯下-身去,嘴唇轻轻碰了碰她那被歹人敲肿了的额角,又伸手过来合上她的眼,柔声道:“睡吧,我守着你。” 阿愁迷离着睡眼看看他,伸手握住他的手,喃喃道:“别担心,意外罢了。”说完,便又睡了过去。 *·*·* 阿愁嘴里说是意外,其实她心里并不这么认为。她虽是半调子大唐人,可好歹已经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这么多年了,自然知道的,比起后世,其实当世的治安环境不知要好上多少倍。除了大唐那死板的户籍制度,使得街坊相互都知根知底,很难有歹人的藏身之处外,也因为这个时代里的律法极是严苛,对百姓的威慑力远胜后世。 她当时那么说,不过是不想李穆担心罢了。 然而,便是她那么说了,李穆也不会那么认为的。 不仅他不会那么认为,连郭霞带郭云这对双胞胎兄妹,包括那目击证人周昌,都不认为这事是什么偶发事件。 第二天,等阿愁和梁冰冰都养足了精神,几个当事人便都聚在了西三院里。 出了事后,阿愁和梁冰冰就被各自送回了家。如今她、梁冰冰、周昌三人再聚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是都忍不住一阵发笑,因为三人的模样看起来都有些惨。 阿愁的头上因为挨了那壮汉几拳,加上她原就是容易淤青的体质,这会儿额头和脸颊上各有一块青紫。梁冰冰则是被人打肿了半边脸。至于周昌,虽然就当时的情况看来,满脸鼻血的他似乎是被打得最惨的一个,可如今看来,除了鼻梁上的一点青痕外,倒是他的情况看上去最好了。 看到周昌,阿愁不由就飞快瞟了李穆一眼。 如今的周昌已经全然是个青年人的模样了。若说少年时的他简直和前世的秦川生得一模一样,那么随着他的成长,以及气质的日益不同,现在的他,看起来倒不怎么像前世的秦川了。 然而,对于当天发生的事,不管是阿愁还是梁冰冰,或者是那目击证人周昌,却是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也亏得周昌是个太学生,打架他不行,琴棋书画却是样样都能拿得出手,只三两笔那么一勾勒,便把那个意欲劫掳阿愁的壮汉画了个十成像。 有了这画像,再找人也就不难了,何况那郭云刚刚领了兵马指挥使一职,负责京城的治安缉盗诸事。 于是,此事过去约十来日后,李穆便告诉了阿愁,当街袭击她的人找到了,却原来是几个常在市井间胡混的泼皮。 至于袭击阿愁的原因,倒叫梁冰冰猜对了,恰正是那个心胸狭隘的陈八娘子在幕后指使了他们。 却原来,阿愁和梁冰冰相约着逛街的那天,陈八娘子也正因前一天受的气而在东街上“血拼”泄愤。只是,她看到阿愁时,阿愁却并没有注意到她。于是那陈八娘子就动了恶念,命那跟她出门的管事随便在街上雇了两个混混去劫掳阿愁——要说起来,她的目的很简单。当年阿愁被拐时才不过六七岁年纪,家人就因她名节有损遗弃了她,何况如今的她正值花一样的年纪…… 听到这样的答案,阿愁不禁呆怔住了。 虽然那时的阿愁还不是秋阳,李穆想起来依旧忍不住地一阵心疼。他猛地伸手过去将她揽进怀里,亲吻着她那终于痊愈的额头道:“那些人不配做你的家人,你有我,我才是你的家人。” 阿愁依靠在他的胸口,缓缓叹了口气,道:“我记得阿愁的事,可记得并不是很全的。可就记得的那些事来看,似乎她的家人原本对她并不坏的。不过是因为她一时调皮才被人贩子拐了,她的家人怎么就能那么狠心……” 李穆用力收紧手臂,吻着她的脸颊道:“如果你想报复那些人……” 阿愁摇了摇头,也伸手环住他的腰,道:“那些人跟我无关了。就像你说的,那些人不配做我的家人,你才是我的家人。” 说到家人,阿愁不禁想到李穆身边唯一一个可算得是家人的人——宜嘉夫人。 她抬头看向李穆。便是她没有开口,显然李穆也知道她想要说什么,便忍不住又在她的眼上落下一吻,道:“明儿跟我一同去拜会一下姨母吧,我把事情给她讲过了,她也点头同意了。” 阿愁忍不住就抬了抬眉。 宜嘉夫人原没打算在京城长住,所以刚进京时,她是借住在王府别院里的。可后来因为看到李穆似乎要长期滞留在京城了,夫人不放心留他一个人在京城单打独斗,便搬去了李穆悄悄替她置办下的一处别院。 只是,阿愁深知,那宜嘉夫人对李穆这个外甥有着什么样的期许。虽然宜嘉夫人自己出身不高,可显然,比起让她视若亲子的李穆娶她这么个下九流的梳头娘子为妻,她肯定更希望李穆娶个豪门贵女为助力。 她那明显带着不信的眼神,不禁令李穆微笑了起来,便解释道:“比起我娶个豪门贵女,皇上肯定是更乐意我娶个平民女子。而若是随便娶个不能信任的人,只怕我姨母更宁愿我娶一个她知根知底的。” 换而言之,李穆若成了广陵王世子,便是为了防止将来的广陵王做大,皇帝肯定也是不乐意看到他跟什么有势力的人家结亲的。而一般的平民阶层,只怕宜嘉夫人也瞧不上。这般一衡量,至少知根知底的阿愁就要可靠得多了。 而许正是因为李穆说的那个原因,当第二天他带着阿愁去拜访宜嘉夫人时,宜嘉夫人看向阿愁的眼神虽然不怎么客气,不过倒并不带恶意。且,人前一向不做恶人的她,难得地对阿愁的行止言谈有了几分苛求的意思,却是一下子就叫阿愁忆起当年在夫人府里受训的情景来…… 第一百五十一章·世子 阿愁遇袭的事, 令李穆很是恼火, 以至于自她出了事后, 他就限制了她单独出门的自由, 甚至直接把狸奴拨给她做了个跟班。 对于李穆的作为, 阿愁倒是颇能体谅,且那件事叫她也受了不小的惊吓。 不仅是她, 梁冰冰也受惊不小,以至于之后有好一段时间都没敢再一个人上街乱逛。 不过,显然阿愁是个心宽的,便是知道给她下绊子的是那陈八娘子, 她也没有主动问过官府是怎么发落她的——其实是她知道,便是冲着陈家的门庭, 只怕官府也不会拿她怎么样。 而, 显然梁冰冰要比阿愁更会记仇。没多久,梁冰冰便幸灾乐祸地告诉了阿愁,那陈八娘子的下场。 虽然为了维持家族的体面,那陈八娘子没有上堂过审, 可落下这么一个污点的女儿, 那自诩百年世家的陈家肯定也是不肯再要了, 于是很快陈家便传出八娘子夭折的消息…… 听到这消息, 阿愁不禁一阵沉默。比起陈家的绝情,显然罗家对她这被拐的女儿已经算是好的了——只是不闻不问罢了,至少还是允许她活了下来…… 如今因着掳劫的事,叫阿愁和梁冰冰都有了些心理阴影, 所以二人轻易都不出门,便是出门,也必定是要前呼后拥的。 阿愁还罢了,自有李穆惯着她。梁冰冰却是没有阿愁那种待遇的,于是,她便和小郡主郭霞成了连体婴一般,郭霞到哪里,她便到哪里。便是郭霞有其他事情,也总是要亲自将梁冰冰送到西三院,然后再亲自来接人回去。 而,她来了,她那控妹双胞胎兄长郭云自然也就来了。于是乎,这便形成了一条锁链——只要梁冰冰和阿愁有约,郭霞便会亲自来接送梁冰冰。而只要郭霞来接梁冰冰,郭云必定会打着“来接妹妹”的旗号来西三院…… 至于郭云是不是单为了接人而来……单看着每回阿愁送郭霞出去时,郭云那总忍不住落在她身上的眼角余光便能知道,至少那不是单一的理由。 要说起来,其实阿愁一直都不擅长猜测人心。而且,因为她天生的惰性和性格里的弱点,许多猜不透的事她都只会随手丢开,再不去想。她从来不会去钻那牛角尖,更不会万事非要得到一个答案不可(不然当年她和秦川也不会是那种过程和结局了)。如今换了一世,总结着前世的经验教训,阿愁才终于领悟到,有许多事情拖着是不成的,若不及时解决,“小洞不补”,将来“大洞吃苦”是肯定的结局了。 于是,终于有一天,她受不住郭云那种偷偷摸摸的探究眼神了,便借着玩笑话问他道:“大郎是不是有什么话要问我?” 此时已经时值八月。因转眼就是汾阳长公主的寿诞,郭霞那孩子孝心一动,便说要亲手替她阿娘制作一款天下独一无二的面霜作为生辰贺礼。郭云来接人时,她和梁冰冰还在阿愁的“实验室”里忙活着。 而如今李穆和郭云一样,都已经从宫学里“毕业”了。不知道是不是皇帝看中了他的“金手指”,李穆被皇帝塞进了户部历练。显然,这差事对于李穆来说并不轻松。如今他几乎天天都是披星戴月两头摸黑地出门办差。倒是那管着京城一方治安的郭云,看起来要比他悠闲得许多。 因为李穆的公务繁忙,安国公郭云来接人时,便是阿愁并不是这府里的正经主子,此时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充着半个主人,出面接待着那人。 自然,这件事李穆并不怎么高兴的。他倒不是对阿愁没个信心,只是没人愿意睡榻旁边有个人始终虎视眈眈地看着罢了。不过,经过上一世的风波,如今的他便是再不乐意,也不敢再强迫阿愁从了他的意愿就是。 阿愁的问话,令郭云一愣,不由就从那正喝着的茶盏上方瞟了阿愁一眼。 他想了想,放下茶盏,看着阿愁道:“倒也没什么,就是总觉得之前我应该是见过你的。”又反问道:“你可记得你曾在哪里见过我?” 阿愁:“……”觉得她面熟的人是他,他怎么倒反过来问她了?! 于是阿愁盯着郭云仔细看了一会儿,怎么想都觉得之前她从来没见过这个人,便摇了摇头,道:“许是我长得像小郎认识的什么人吧?” 郭云细眯着凤眼看看她,忽地一提唇角,笑道:“许是吧。” 那神情,若仔细分辨,里面似乎含着一丝“放心了”的意思一般。 阿愁眨了眨眼,便也笑着垂下了眼睫。 这一晚,李穆依旧回来得很晚。阿愁知道,如今他正受宣仁帝之命,在悄悄核查着户部这些年的旧账。且随着李穆越来越晚的归期,显然户部的那些旧账里是有些问题的。 阿愁知道自己帮不上李穆什么忙,便尽她所能地替李穆做好后勤工作了。 帮他脱了那身官服,亲自侍候着这位小郎泡了个脚,李穆舒服地倒在凉榻上直哼哼。问及今儿阿愁做了什么时,阿愁便随口将她和郭云的那段对话给李穆学了一遍。 想到郭云那个奇怪的表情,阿愁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把心里的那点疑惑给说了出来,道:“我倒觉得,他那话里有试探我我意思。难道,之前的小阿愁真是见过他的?” 李穆微皱了眉,拉着阿愁和他并肩在榻上躺了,思量半晌才道:“我会让人去查查的,你小心那人。” 第126节 阿愁不由就翻了个身,撑着手肘看着他笑道:“你又来了!若是我还是以前的那副皮囊,不定人家国公爷还能多看了一眼,如今我生的这模样,也就只有你不嫌弃罢了。” 说到这里,她不免又是一阵气闷,伸手拧着李穆道:“你转个好胎也就罢了,偏还投了这么个好相貌。你一个男的,要长得那么好做什么?!除了勾三搭四,还有什么作用?!” 李穆装模作样地嘶嘶倒抽着气,握着阿愁的手笑道:“我哪里勾三搭四了?你没看到我对她们统统没个好脸色吗?” “就算你没有主动,你那张犯桃花的脸也是个罪因!”阿愁往他胸前一压,伸手就去拧他的脸皮。 正打闹着,外间忽然起了一阵喧哗。不等李穆坐起身,便听得总管强二在帘外禀道:“小郎,宫里急召……” 却原来,广陵郡刺史发来八百里加急,广陵王突发急症,殁了。享年四十八岁。 *·*·* 阿愁猜了许多种广陵王的死法,比如,死于酒精中毒,或者是马上风,甚至于什么姬妾内斗不小心喝错了毒-药都猜了,却是直到李穆从宫里回来,她才知道,这个荒淫一生的王爷连死法都极独特——被鱼刺卡死的! 当晚,李穆回来给阿愁交待了一声后,便再没回西三院。 此时便是李穆不说,阿愁也知道,李穆这是遇上了难题。 广陵王死了,照着道理,他留在京城的这些儿子们都得回广陵奔丧才合乎孝道。可跟那担着个闲差的十四郎,还有那进禁卫军历练的二十六郎不同,如今李穆身负着宣仁皇帝的秘诏,正在查访户部贪腐一事。且那件事现下正在最紧要的关头,若是李穆于此时撒手不管,那些罪证很有可能就再也找不到了。 若是此事因李穆而废,用脚趾头想也能知道,宣仁皇帝会对他有个什么想法。 可若是李穆不回去奔丧,只冲着如今他正碍着许多人的眼,便会被人弹劾个不忠不孝之名。 偏直到此时宣仁皇帝也没个要把户部之案摆上明面的意思。 照着那位君王一向的行事风格,阿愁觉得,他很有可能只会将那些弹劾奏章留中不发,却不会公开为李穆说上一句好话。当然,事后,宣仁皇帝自是会给李穆一个大奖——那广陵王之位。 可若是李穆选择留在京城不归,那么,如果事后他没有得到那广陵王之位,别人在知道真相后,自会赞他一句“忠孝难两全”。可若他得了那王爵的传承,只怕转眼就会被人说成是为了爵位不顾孝道的见利忘义之徒了…… 因噩耗来得突然,这一夜,不仅李穆在忙,十四郎李稷也在忙着跟他的那些幕僚们商量对策。便是阿愁也没能合眼。她和香草等人把西三院里所有喜庆之物都收起来之后,便连夜赶着给李穆和各人制作孝服等物。 等李穆和他的幕僚们商定完,回到西三院时,就只见西三院里已经一片素缟。 见他进来,正给香草等针线好的丫鬟打着下手的阿愁立时丢开众人,向着李穆迎了过去。 不等她发问,李穆便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一边吩咐着强二和狸奴等人道:“收拾行李,过了午就走。” 阿愁顿时一惊。直到李穆带着她回到屋内,她才小声问着李穆,“可请示过皇上了?”然后又把她想到的那些顾虑都给李穆说了一遍,道:“只怕皇上要恼了你了。” 李穆却微微一笑,道:“难得你能想到这些。” 一句话,顿时惹得阿愁冲他瞪起眼来。 李穆微正了神色,又道:“其实这件事于我来说,倒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呢。” 见阿愁不解,他便解释道,“皇上命我查访户部,除了因为我精通财务之外,也是想看看我的斤两。只是,如今太子才刚刚新立,我如果做得太好了,只怕会令太子之位不稳。可我如果做得不好,只怕皇上那里也不会满意我。如今我先期已经做得很好了,让皇上看到了我的能力,那么接下来的大头戏,倒正好可以让太子立威。而且我这一让,还让得不落痕迹……” 话毕,他便给阿愁讲解起他的计划来。 原来,他和幕僚们商议毕,便去了太子那里。和太子商议毕,便又连夜进宫和宣仁皇帝秘谈了一番…… 那宣仁皇帝需要的是一把刀,且他选中了李穆来做那把刀。可李穆却并不想为了皇帝折了自己的锋刃。倒是太子,如今正需要一件事来确立自己的威信,偏那威信还不能让宣仁皇帝觉得自己受到了威胁。李穆这半中途一撤手,不仅让太子得了个现成的好处,让皇帝看到他的能力,同时也是向皇帝和太子表明,自己对那个大位没有想法,他就只想老婆孩子热炕头地偏安一隅。 “所以,我把你也给供出来了。”李穆笑道。 阿愁不由就看着李穆一阵眨眼。 李穆便故意用手指碰了碰她的睫毛,笑道:“知道皇上怎么说?” “怎么说?” “皇上说,就痴情这一点,我倒是像足了他。”李穆笑道,“那言下之意,就是说同意了我俩的事。不过,这婚讯怕是没那么快,怎么着也得等我守完孝……” 他正说着,外头强二再次大声禀道:“宫里有旨……” 这一道旨,于李穆来说,则是喜事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广陵王生得光荣死得伟大,死前上遗折泣乞立二十七子李穆为世子以传承血脉。皇帝陛下感怀幼弟英年早逝,又念及李穆聪禀机敏,深有乃父遗风,故恩准李穆承爵一事,命其即日起程,回封地料理广陵王身后诸事…… 第一百五十二章·夜航 所谓“即日”, 还真是即日。 宣旨毕, 整个上午都已经过去一半了。虽然如此, 西三院里一阵忙而不乱地收拾后, 李穆依旧赶在午时前, 率着阿愁等人退出了西三院。 不用说,阿愁肯定是要跟李穆同车的。因此, 同样收拾妥当的二十六郎李程意欲钻进李穆的马车时,便这么被李穆毫不留情地赶了下去。 二十六郎无法,只得嘀咕着坐上了自己的那辆马车。 然而,一行人在马车上等了足有一柱香的时间, 却是始终没有见到广陵王府另一位小郎,那十四郎李稷的身影。 直到二十六郎不耐烦了, 刚要派人去催促一二, 这才看到李稷身边的一个管事匆匆跑来报信,说是李稷因伤心过度昏厥了,太医建议其缓行。 阿愁听了,心里顿觉此事有些古怪。 此时李穆还没有上马车, 听到禀报, 他只吩咐了那个管事一句“好好照顾十四哥”, 便回身上了马车, 又命人赶紧启程。 然而,当他直起腰来时,阿愁却看到,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 眼角正微微地勾着,全然一副深藏着某种算计的模样。 “怎么了?”她忙问道。 李穆却笑而不答,只将话题扯到他们回广陵后的诸事安排上。 严格说来,在朝廷的正式册封下来之前,李穆就不能算是广陵王。作为广陵王世子,他可享受不到那种“皇帝死了皇帝万岁”的太子爷待遇,所以他得老老实实替他那便宜老爹守上二十七个月的孝期——就是说,至少在这二十七个月的时间里,他是没办法跟任何人谈婚论嫁的。 而如果李穆还是那个名不见经传的王府小郎,他想让阿愁呆在他身边多久都没什么问题。可作为即将袭爵的一个世子,且他还想明媒正娶阿愁,那么,他势必是不可能再把阿愁带在身边的。 “等回去后,你就搬来别院住吧。”他道。 阿愁不由就挑起了眉头,道:“我干嘛要住进你的别院?我有自己的家。” 离家近一年,阿愁还真有些想家了,想莫娘子,想阿季叔,想冬哥、胖丫、果儿,甚至是瘦猴师徒俩…… 若是以前,李穆只怕就得想办法说服阿愁了。如今见阿愁不愿,他便也不勉强了,心底却不免庆幸着他早将坊前街那一块都护卫了起来。便是阿愁没有住进他的别院,只要人是在坊前街上住着,安全总不至于有问题的。 因广陵王之死讯来得突然,李穆奉旨动身也突然,等他们一行人到得京郊码头时,自然没那来送行的人。 不过,叫阿愁意外的是,一直在太学里读书的周昌居然正等在码头处。 李穆见状,那眼眸一闪,挥手道:“既然你也得了消息,就一同回广陵吧。” 周昌弯腰施礼应了,便果然跟在李穆身后上了船。 此次李穆他们回封地奔丧,自然是不可能坐那速度奇慢的客船的。他们乘坐的,是皇帝特意拨下来的四艘官船。 临上船时,二十六李程又强烈要求要和李穆同船,却叫李穆给拒绝了。李穆单带着阿愁和周昌以及他身边的幕僚等单上了一艘船,又把二十六郎和他的人一并赶上了另一艘船,剩下的下人坐了一艘船,最后给那“伤心过度不能成行”的十四郎李稷又留了一艘船。 等诸事安置妥当,日头已经快要偏西了。 因为圣旨上提到“即日”二字,加上他们又是回去奔丧的,阿愁觉得,如今他们已经出了京,又上了船,这姿态已经摆足了,李穆再怎么也不可能命人连夜开船的——也忒不安全了。 不想她这里正和香草兰儿收拾着舱里的东西,忽然就听到外头船工们一声吆喝,待推开舷窗看出去时,却是这才发现,那船居然是张开帆,启程了! 此时李穆并不在舱里。他上船后,就直接带着周昌和他的那些幕僚们钻进船舱商议什么事去了。 见船动了,阿愁倒并没有多想。她觉得,这大概是因为眼下盯着李穆一举一动的人太多,他不想节外生枝,便只能如此冒险了。 而看到船动了,兰儿却忍不住“呀”地叫了一声,又扑到舷窗处,看着后面那两艘也正在准备起锚的官船道:“怎么这时候开船了?” 香草道:“自然是我们要赶着回去的缘故。” 兰儿又急道:“不是的!姐姐难道忘了我们进京时,听船工说的那些险滩了?” 却原来,从京郊码头往西,在运河汇入一条名叫沙河的河道不到百里处,那里有一处极容易搁浅的浅滩。浅滩也就罢了,偏浅滩左右还各有一块隐于水下的暗礁。若是白天,以浅滩为标志,船只自是能够安然过去,可若是晚间,却是没一艘船有那个胆量硬闯这段危险的航道的。 上次兰儿她们进京时,曾在白天经过那一段浅滩。因当时有船夜闯那片浅滩,结果撞毁在其中一块暗礁上。李穆等人看到那船只的残骸,出于好奇曾特特问了船工缘由,当时兰儿就正好在一旁侍候着,所以便给记住了。 阿愁听了,便安慰着兰儿笑道:“大概小郎有他的计划吧,他不是那种没个算计的人。” 阿愁以为,李穆应该是出于避嫌的缘故才冒险夜航的,所以她也猜着,也许他们走不出多远就该泊下过夜了。 结果出乎她意料的是,天色都已经全然黑透下来,众人在船上用了晚饭,那船竟依然还在前行着。 直到晚饭前,李穆等人一直在船舱里商议着什么。吃完了晚饭,这些人便又回了舱里,显然商议的事情还没结束。 许是因为阿愁的视线一直凝在李穆背上的缘故,在临进舱门前,李穆忽然回头看她一眼,想了想,又对她招了招手,便那么自然地握着她的手,拉着她一同进了舱房。 看到阿愁进来,那些幕僚们明显愣怔了一下。倒是周昌最先反应过来,隔着舱房远远地向她行了一揖。 那些幕僚们见状,忙也学着周昌的模样向着阿愁行了一礼,却是纷纷对阿愁称着“娘子”。 阿愁微微一怔。李穆的这些幕僚,她虽然叫不全名字,却都是认得的熟面孔。这些人往常见到她,都客气地称她一声“阿愁姑娘”的——“姑娘”一词,正是人们对阿愁这样没什么背景出身的女孩的统称。偏如今众人竟都异口同声地改称她为“娘子”…… 显然,李穆曾对他们说过他的打算,这些人才会对她改了这样的尊称。 这么想着,阿愁顿时就红了脸。 而,许是因为李穆对他的幕僚们公开了他和阿愁的事,所以对于阿愁“旁听”会议,众人竟没一个在意的,只接着饭前的话题又继续了下去。 那些人讨论的议题,阿愁其实只听了个三分懂。除了知道他们似乎还在议着户部的那件案子外,再多的她就不知道了。 只是,叫她疑惑的是,之前李穆从宫里回来时就曾告诉过她,他已经当着皇帝的面,把那件案子的相关事宜全都移交给了太子,怎么这会儿又议起这件事来了?! 众人这边争论着什么时,李穆则站在周昌的身旁,一边令他记录着什么,一边时不时插话进那些幕僚的争论里点评一二。 李穆等人提到的那些事,有些阿愁曾听说过,有些则是连人名都没听过。虽然她知道,李穆让她进来“旁听”,大概是怕她一个人在外面瞎想些有的没的,或许还有想让她知道他正在做什么的缘故。可这么没头没脑地听着,阿愁感觉自己就像是在拼一副没有原图的拼图一般,直听得一阵索然无味。 李穆也早注意到了她那漂移着的眼神。等他和周昌在一旁忙完了一段,他这才过来,对她小声笑道:“且忍忍,一会儿就好了。”又伸手替她推开了一旁的舷窗,让她看着河上的风景解闷。 只是,今儿正值月初,天上既没有月亮也不见星光。甚至,此时的大唐都没有后世的人口稠密,从舷窗看出去,不管是天上还是岸边,全都是一片深深浅浅的黑,竟是不见一丝儿亮光。 阿愁探头出去往船后看了看,却是这才发现,他们这原本是打头的第一艘船,这会儿不知为什么,竟成了最后一艘。二十六郎和下人们乘坐的那两艘船,这会儿都已经驶到了他们的前面去了。 许是因为她把头探出窗外的缘故,隐约中,阿愁似乎听到那岸边上有马蹄声传来。可待她抬眼往那边看去时,却是没看到任何一丝儿的光亮。再凝神细听,又什么都听不到了。 舱内,李穆等人商议定一个什么主意后,李穆在一旁看着周昌记录完众人商议定的文案,便亲手将那些纸张都收拾了起来,放进一个牛皮袋里,又仔细用蜡封了口,这才回身冲着舱口招呼了狸奴一声。 狸奴进来后,阿愁以为李穆会将那只牛皮袋交给狸奴的,不想李穆只对他说了“去吧”二字,便扭回头来,问着众人道:“行了,那件事算是跟我们无关了。眼下我们还是议一议今晚该如何脱身吧。” 众幕僚听了,不禁都呵呵笑了起来。显然“脱身”这件事,在他们看来算不得是一件事的。 其中一人更是道:“他也算是机灵的,动作也快,只是运气差了点,竟求到漕帮那里。这不等于是直接告诉了小郎。” 众人顿时又是一阵笑。 只有听了个一头雾水的阿愁,在那里一阵不明眨眼。 李穆隔着那舱房也远远地对着她眨了一下眼,却并没有过来给她答疑解惑,只道:“只是,要带累各位浸一回水了。” 有人闷笑道:“这秋老虎的天,下水凉快一下也好。倒是玄公,你是不会水的旱鸭子吧?等一下不会有问题吧?” 第127节 那被人叫作玄公的四旬夫子笑道:“到时候我只紧扒着你不放便好。” 李穆呵呵笑道:“作戏而已,不必弄得那么真。”又扭头对周昌道:“倒是你,才是今儿的重头戏。” 周昌笑道:“小郎放心。”说着,仿佛克制不住般,飞快地溜着眼看向阿愁。 便是那么飞快的一眼,也依旧叫阿愁捕捉到他那眼神里暗藏的戏谑。 他那一眼,也引得那些幕僚们纷纷向阿愁看了过来。更有人闷笑出了声。那位玄公则以手遮着唇,对众人低语了一句什么。且,一边说,一边还别有用心地拿眼睃着李穆,显然是在打趣他的模样。 他的话,引得众人又是一阵笑。李穆那厚脸皮居然也显出一丝赫色,只嗔着那人喊了句:“玄公!” 那玄公也压着声音呵呵一笑,倒止住了话,不再打趣李穆了。 接下来的时间,李穆和他的幕僚们核对着下面各人要做的事,又特特叫周昌重复了一遍他要做的事。 这一回,阿愁再根据各人的话来做拼图,则要比刚才轻松了些许。且她很快就拼出发生了什么—— 听起来,似乎是有人知道李穆要连夜过险滩,便派人联系了漕帮,想让漕帮的人帮着在险滩那边动动什么手脚,最好能制李穆于死地。 偏那些人并不知道李穆跟漕帮背后的合作关系,所以漕帮的人毫无心理压力地将这件事透露给了李穆——确实说来,是告诉了周昌,所以周昌才会赶到码头边去通风报信。 而因为事出突然,李穆为了不打草惊蛇,便只能一边按原计划行船一边布置行动计划了。 李穆的计划,似乎是想要将计就计,让人误以为他们果然撞上了暗礁。听周昌话里的意思,李穆似乎还想要就势玩一把失踪。至于周昌,则是目睹他落水乃至于撞上沉木的“目击证人”…… 这边将计划归整了一遍后,狸奴已经在外面禀报,说是下面诸事都已经准备妥当了。 李穆点头应了一声后,便过来伸手握住了阿愁的手,对她笑道:“接下来,就该看你的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连环计 阿愁被李穆带出舱房, 一抬头, 就只见狸奴拿着两袭斗篷候在那里。 虽然她心里有着千般疑问, 也知道这会儿不是发问的时候, 便由着李穆拿过那斗篷帮她穿好。 李穆拉好斗篷的帽兜, 检查着那帽兜遮严了阿愁的头脸,这才给自己也同样穿戴起来, 然后拉着阿愁,跟在狸奴身后,悄悄下到那甲板上。 此时,甲板上一片昏暗, 仅船头桅杆上挂着的那盏气死风灯,对着前方照出一片不大的光圈。光圈里, 船老大正大声呼喝指挥着那些船工们, 也不知在忙活着什么。 狸奴飞快扫了一眼船头,便探头往船尾处看去。见那边没有一丝光亮,也没个人影,他这才如猫儿一般, 带着阿愁和李穆, 悄无声息地向着船尾潜行过去。 摸到船尾处时, 阿愁眼尖地看到, 船后那一片更为暗沉的水面上,似乎浮着一只小舢板。 此时狸奴已经摸到了船舷边,对着船后的水面细不可辨地吹了声口哨。顿时,后面的舢板上回应了一声轻轻的鸟鸣, 紧接着,舢板便静静地贴了上来。 狸奴则是看也不看那舢板的动静,就这么转身隐进了一片黑暗里。片刻后,他又摸了回来,手里似乎拿着什么。直到他将手里的东西沿着船舷放下去,阿愁才知道,那原来是一具绳梯。 绳梯被贴过来的舢板接住后,下方又传来一声细微的鸟鸣。 狸奴回头看向李穆。 李穆则低头看着阿愁,在她额上印了一吻,凑到她耳旁小声道:“别怕,跟紧我。” 说完,他便抓住她的手,引导着她下到那具绳梯上。等她站稳了,他这才贴着她的背,下到下一级的绳梯上,然后摸索着阿愁的脚,将她的脚放在上面一级绳梯上。就这么交替着,他一边小心地下着绳梯,一边护卫着阿愁,很快便带着她下到那船下候着的小舢板上。 小舢板上,立着三个袒胸露怀的粗壮大汉。其中两个大汉都在稳着绳梯,一个大汉在操纵着舢板。看到李穆和阿愁安然上了舢板后,操纵舢板的大汉立时冲着船上又学了一声鸟鸣。 此时阿愁刚刚站稳,在李穆怀中回头看去,便只见船上的狸奴飞快收回了绳梯,原本扶着绳梯的两个大汉则用力一推那艘官船,舢板便这么安静而快速地离了官船,只眨眼间,就隐没在一片黑暗中了。 阿愁抬头看向李穆,李穆也在低头看着她。二人只那么紧紧依靠着,谁都没有开口。 驾着舢板的三个大汉也不知道是不是事先曾得到什么吩咐,一路过来也不曾开口说过一个字。 这般一路静默着,直到前方那官船转过一道河湾不见了踪影,舢板摸着黑靠上河岸,那驾船的汉子才闷声道:“这里没有码头,让我那两兄弟背二位上岸吧。” 李穆回头看向岸边,这才出声问道:“人呢?” 驾船的汉子立时冲着岸上学了声响亮的鸟鸣。 随着鸟鸣声,岸边忽然亮起了一盏灯。灯光映照下,隐约可以看到,那是一辆骡车。 此时,船上的两个大汉已经都下了水。见那河水只到大汉的小腿处,李穆便道:“不麻烦二位了。”回头则对着阿愁笑道:“我抱你上去。” 从前世起,阿愁就不是个骄纵的人,这会儿见那河水很浅,她不想让李穆那般照顾她,才刚要开口拒绝,李穆却暗示地以手指在她唇上又按了按,示意她不要出声。紧接着,他便学着那两个大汉的模样下了水,又对着阿愁伸出手来。 阿愁看看他,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又示意他转过身去,选择了让他将她背上岸去。 伏在李穆的背上,阿愁低声笑道:“你可小心别摔倒了,不然还不如我亲自下水走呢。” 李穆胸膛默默起伏了一下,似乎是闷笑了一声,然后才以同样的小声应着她道:“背上有你呢,我行动自然会更小心了。” 等二人上了岸,那骡车上这才跳下一人,却是爽朗大笑道:“小郎这模样可有点狼狈呢。” 此时李穆已经推开了头上的帽兜,迎着那人笑道:“有劳大当家久候了。”说着,便带着阿愁上了骡车。 那大汉好奇地看了阿愁一眼,不过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被李穆的问话给岔开了。 李穆问道:“消息传出去了?” 大汉忙应道:“人已经在庄子上等着了。” 二人问答了一番后,很快,原本一片漆黑的田野里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灯火,显然前方是个农庄了。 大汉便指着那边道:“就是那里了。” 因天黑,便是骡车进了农庄,阿愁也没能看到那农庄到底是个什么模样。等骡车停下,李穆将阿愁从骡车上扶下来,她这才看清,骡车是停在一个敞亮的庭院里。那正南的三间大屋,此时一片灯火辉煌。灯光下,迎面廊上立着个身长玉立的人影。人影的四周,则是一些横刀而立的侍卫。 见李穆过来,那人也从廊上下去,却是低头看着李穆那一片泥泞的衣摆闷声笑道:“这是怎么了?还从没见你如此邋遢过?” 那声气儿,居然是该在京城呆着的郭云! 阿愁惊讶之下,正欲抬头,却不想李穆一个泰山压顶,手按在她头上正兜着的帽兜上,显然是不想让郭云认出她来。 李穆道:“闲话少叙,正事要紧。”说着,便从怀里拿出之前封好的牛皮袋交给郭云,又道:“你知道该怎么做的……” 而因他刚才按住阿愁帽兜的动作,恰引起了郭云对他身后之人的关注。此时他虽然接过了那牛皮袋,一双眼却好奇地盯在阿愁的身上。 李穆不禁不悦地一皱眉,又横出一步,刻意将阿愁护到身后,对郭云道:“时间不等人,你快些回去吧。”说着,便拉着阿愁上了台阶。 郭云低头看看手里的牛皮袋,再看看李穆,不解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接到消息……” 李穆挥手打断他的话,道:“不过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罢了。”又指了指他怀里的牛皮袋,“事出突然,倒正好可以将计就计。不过剩下给你布置的时间不多了,大郎最好赶在子时之前进京,不然我可就白狼狈这么一回了。” 郭云皱了皱眉,到底知道事关紧急,便冲着李穆拱了拱手,带着他的人风一般地刮走了。 直到此时,李穆那一直挺着的肩才略松了松,回头看着阿愁微笑起来。 阿愁见了,也回应给他一个微笑。 这一回,她倒并不会怪李穆的独断专行。因为就如他刚才所说,事出突然,且还是好几件事都搅合在了一起。李穆能在这么快的时间里想出对策,且似乎还是一石二鸟之计,没时间给她细细解释,也在情理之中了。 不过,从李穆看向她的那个小心翼翼的眼神,阿愁便知道,李穆此刻正在担心她会恼了他。 于是她忍不住笑道:“我是那种不分轻重的人嘛!”又道,“不过你确实得好好给我解释一下了,我都没看懂你在做什么。当然,”她提了提他那一片泥泞的斗篷下摆,“你得先换一换衣裳。虽然天还热着,到底入了秋了,可别冻着。” 这农庄果然就只是个农庄。郭云和那个带他们过来的漕帮老大一行人退走后,农庄上就只剩下了一对看守农庄的老夫妇。 等阿愁帮着那老妇给李穆烧好洗澡水时,换了老汉的衣裳坐在屋里闲等着的李穆已经扛不住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了。 见状,阿愁只好又给李穆熬了碗姜汤。 等李穆洗漱毕,再给他灌了姜汤,二人暖烘烘地倒在东厢那吱呀乱响的架子床上,李穆这才给阿愁解释了他的计划。 那勾结漕帮想要弄死他的,自然就是那托病不肯上船的十四郎了。 当初在王府门口,见十四郎托病不出,李穆就已经知道他肯定是在打什么坏主意了,只是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十四郎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不过,便是这样,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的李穆也已经想到了好几条借机整治十四郎的主意。 只是,叫他没想到的是,他的那些计划竟一条都没能用得上。到得码头,从周昌那里得知十四郎欲要买通漕帮害他的消息,他脑子里立时就想到了一条好计策。只是,因时间仓促,他怕计划不周详,又怕打草惊了蛇,便先通过漕帮的人给郭云报了个信,约郭云在农庄上相见。 到得农庄前,他已经把整个计划都理顺了,所以才有了他带着阿愁半路下船的事。 至于说他的计划,其实也不算怎么复杂。他打算将计就计,就让那官船撞上暗礁出事,然后他将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落水,来个“下落不明”。得到这消息后,太子会在朝中发难,将他的“下落不明”归究于之前他所查访的那几个官员的谋害。照着朝廷的规矩,涉及这样的嫌疑,那些人都是要上折自辨,然后闭门思过的。趁着这些人暂离职守之机,太子再想要查清案情,自然就会少了许多阻力。 此乃一计。 而因为事出突然,十四郎勾结漕帮害李穆之事,自然是破绽颇多。等太子那里利用完这件事后,再查清事情的主谋,自不是一件什么难事。于是,不用李穆自己弄脏手,十四郎便会成为那明日的黄花。 此乃算不上什么计谋的第二计。 当然,就李穆来说,他这连环计里最重要的一环,是在他“落水”后,他将会被阿愁“救起”……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 凭着这一条,便是在皇帝或者陆王妃那里,也能算是个结亲的好理由了。 至于说李穆为什么带着阿愁半路离开官船,则是因为十四郎心里恨极了李穆,特意派了亲信跟在漕帮承接此事的人身后,要求亲眼见证李穆的官船出事。 偏李穆是个惜命的,他怕十四郎有个什么后手,倒叫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于是干脆连那危险的边都不沾,半路就带着阿愁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那船。等触礁时,狸奴会扮作他的模样掉进河里,周昌则会站出来作证,掉进河里的人正是世子李穆。至于阿愁,则会由那自小就在水乡长大的香草友情出演…… 短短两三个时辰内,亏得李穆能够想出这一环套一环的计策。许是用脑过度了,他拥着阿愁说着说着,便这么睡着了。 等他睡着了,阿愁才翻身支起手肘,就着那微弱的天光看着李穆的睡颜。 有人说,玩游戏时,最忌的就是一方高能一方低能。这样的游戏,结局只会出现一面倒的压榨。阿愁想,当年面对秦川时她的各种放不开,大概就是出于这样的一种心理。只是,到如今她才发现,当年的她其实是错把婚姻当战场了,总认为夫妻双方必须势均力敌,她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她却是忘了,婚姻其实更应该是一种合作关系。这样的关系里,没有谁高谁低,也没有谁付出多谁付出少,只要双方都知道疼惜对方,知道对方时刻都在为自己着想,那便没什么好计较的。 这般想着,她低下头,在李穆的唇上吻了一下,便抱着他的腰,靠在他的肩窝里闭上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  嗯,快完结了,扒着手指头数着呢。 第一百五十四章·吉祥 照着李穆的计划, 他原打算在回到广陵城之前, 借由他“落水失踪”, 好好跟阿愁过上几天悠闲的二人世界。 只可惜计划不如变化, 第二天一醒来, 他就发现自己头疼鼻塞——感冒了! 虽然他的计划里,阿愁是因为他病倒了才没能及时将他的下落报官, 可这会儿真个儿生病了,那就不好玩了。 李穆的这副身躯,打小就不健康,还是他穿越过来之后才终于养得结实了些。近几年, 随着他自个儿的注意,倒少有生病的时候了。偏这时候这么一感冒, 却是从一开始不打眼的打喷嚏流鼻涕, 第二天就发展到声音嘶哑喉咙疼了,第三天,更是咳嗽了起来,看着竟有越来越厉害的趋势了。 这可把阿愁吓坏了。她自是知道, 当世的医疗条件和后世没法比, 而根据前世的经验, 阿愁这么个“蹩脚医生”给李穆判定的病情是——很有可能会由上呼吸道感染转向肺炎! 阿愁想要去请个医生来给李穆看看, 李穆却说:“感冒而已,吃不吃药的,扛一周也就过去了。” 他虽那么说,阿愁却是知道, 李穆这是因为计划中该他露面的时间还没到,这才不许她暴露了他俩。 这般又煎熬过一天。 第四天,当郭云带着太子亲卫假模假样地查到这个农庄上,看到李穆那病弱憔悴的模样,郭云吓了一大跳。 第128节 郭云就这么把形容狼狈的李穆送进宫去给皇帝参观时,原本心里正怀疑着李穆这是在施苦肉计的几个辅政大臣也都吓了一跳。皇帝更是顺势发了一大通的火。 当然,依着皇帝对李穆的了解,他倒是一点都不怀疑,李穆这就是在施苦肉计。不过,既然结果是对自己有利,皇帝也就不打算追究李穆的欺君之罪了。 而对于李穆来说,做戏自然要做全套,所以,当皇帝建议他留下养好病再回封地奔丧时,李穆坚决地否了,坚决要求连夜赶回去。 他这一态度,顿时赢得朝中的一片赞誉。 就在李穆为自己赢得前所未有的孝子之名时,一个意想不到的好运又落在了他的身上。 因为广陵郡是大唐有数的几个通商口岸之一,且还地处鱼米之乡,是大唐每年的纳税大户。皇帝虽然命李穆做了广陵王世子,却到底觉得他年轻,少了些历练,便想着让他多做两年的世子,先考查考查他的能力,等他出了孝期后再考虑让他“转正”的事。如今经过这么一番风波后,倒叫宣仁皇帝见识到了李穆的智谋手段。于是,皇帝伯父老怀甚慰地想着,果然这是个不错的孩子。他一高兴,便立时颁了旨,令李穆在其父灵前袭爵就位。 于是,在先广陵王过世的噩耗传到京城的第六天,李穆领着他的人再一次上了官船。 这一回,他却没有再走之前的老线路,而是用了漕帮的“快递”模式,单带着狸奴和阿愁以及一些侍卫先行了。 这条线,由水路换陆路,再由陆路换回水路,却是要比正常的航线缩短了一半的时间。所以,等他们到达广陵城时,先他们一步出发的二十六郎竟还没到。 而自广陵王殁了的折子递上去后,府衙和王府就留人驻守在了码头边。看到李穆那边的旗帜,府衙和王府的人顿时都乱哄哄地迎了上去,却是叫李穆只能远远看了阿愁一眼,便这么被众人簇拥着送回了王府。 至于阿愁。 其实李穆并不想她跟着的。因为“快递”的那条线,肯定是比不得行船的舒适。可阿愁不放心他那还未痊愈的感冒,非要跟着。李穆到底拗不过她的倔脾气,便只能允了。 那边李穆被人簇拥着走了,这边,老实巴交的狸奴则把阿愁送回了坊前街。 当狸奴拍开季家大门,莫娘子看到阿愁时,顿时一阵惊喜交加。 而阿愁看到莫娘子那明显已经出了怀的肚子时,也不禁一阵惊喜交加,不禁嗔着莫娘子道:“师傅也真是,怎么都没告诉我一声!” 莫娘子那里早局促地红了脸,以袖子遮着肚子难为情地道:“这有什么好说的。” 母女俩一阵互叙离情。只是,因连日赶路,加上回来后的一阵激动,很快,阿愁就困乏得不行了。 见她连连打着哈欠,莫娘子顿时止了那些问话,亲自领着阿愁回了她的那幢小楼。 她原还想亲手替阿愁铺被的,阿愁见她那肚子,倒不敢让她那么劳动,便赶紧抢了个先手。 莫娘子因笑道:“你虽不在家,你这屋里我可是一直替你收拾着的。这被褥昨儿刚晒过。”又道,“你就好好歇息吧,等你睡饱了我们再聊。” 阿愁答应了,往那泛着太阳香味的被窝里一倒,便真个儿睡得人事不知了。 等她醒来时才知道,狸奴回去后,因为没能详细说明白她的动静,竟又叫李穆赶过来看了她一回。 她醒来时,季大匠和冬哥都已经回来了。 一年不见,如今的冬哥已经是十四五岁的大小伙子了,那个头窜得比阿愁还高。阿愁高兴地伸手去揪他的脸,小家伙还知道害羞脸红了。 倒是季大匠,也许是家庭美满、事业成功的缘故,看上去竟比阿愁记忆里的模样更显年轻了一些。 当晚,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了顿团圆饭。 而虽然两边常有书信往来,可一来路途遥传,二来莫娘子和季大匠都不识字,便是阿愁写了信,也是需要别人来给他们读信的,所以有好多事情,阿愁都没办法写在信里。这般再叙起来,阿愁忽然就发现,这近一年间,自己居然还遭遇到了不少的事。 听着阿愁的叙述,冬哥不禁一阵眼带羡慕,道:“还是出门好,能够遇上那么多的新鲜事。我在家里这一年,竟是什么事情都没遇到。” 他话还没说完,阿愁就忍不住给了他一记爆栗,笑骂道:“你当遇到事儿是好事儿呢,平安是福!” 季大匠和莫娘子顿时都是一阵同声附和。 而许是这一路急行军真个儿叫阿愁累着了。吃完了饭,又和养父母叙了一会儿话,阿愁便又困了。 这一回醒来时,则已经是第二天的天光大亮了。 她才刚醒,就听到楼下传来一阵熟悉的喳喳呼呼。赶紧收拾了一下楼,她便看到胖丫和果儿正坐在那里,跟一个背影看起来很是窈窕的女孩儿说着话。 见她下来,胖丫和果儿立时丢开那个女孩,向着阿愁扑了过来。三人一阵笑闹,说着胖了瘦了什么的。 阿愁笑道:“因是跟着小郎急赶回来,我的那些行李都落在后面了,给你们的礼也落在了后面……” 她一边说话,一边扭头看向那原本安安静静坐着的女孩。 此时,那女孩已经跟着站了起来,正看着她们三人安静地笑着。 那熟悉的眉眼,却是一下子就叫阿愁认出她来。 她顿时住了原本的话,看着那女孩惊呼道:“吉祥?!” 吉祥安静地笑着,眼里却渐渐蒙上了一层水雾。 看着她眼里的雾气,阿愁忍不住也是鼻子一酸,忙丢开果儿和胖丫,向着吉祥扑了过去。 只是,她还没碰到吉祥,胖丫和果儿就双双拦住了她,果儿更是大声阻止着她道:“小心,吉祥身上的伤!” 阿愁吃了一惊,吉祥则忍不住红了脸,然后那小脸又刷地一下白了。 阿愁扑到吉祥身边,惊讶问道:“你那养母又打你了?!她怎么敢……” 果儿立时冷哼道:“有什么不敢的!他家……” 说着,却是不顾吉祥那尴尬的脸色,用她那教坊里练出来的口才,噼哩啪啦地将吉祥的遭遇给说了一遍。 *·*·* 却原来,因着那年李穆带着阿愁去访吉祥的事,果然叫吉祥在她养母家里好过了许多。虽然该做的事情她一样不得少做,但到底不再像之前那样,无缘无故就成了她养母一家的出气筒。 这样的日子平静地过了这几年,直到有消息传来,说是王府的二十七郎君受皇帝的封赏,要留在京城大用,而阿愁却被留在了广陵城里。 那郑老娘听说这个消息后,立时觉得,阿愁肯定是在那位王府小郎面前失了宠。既这样,那位王府小郎肯定也不会再记得她家里有这个一个小养娘了。于是,渐渐的,她待吉祥的态度又恢复了之前的刻薄。若不是她那大儿子带信回来说,阿愁如今依旧是那位小郎的门客,吉祥不定又得恢复到小时候那种天天挨打的状态里了。 至于那郑家大郎,他对吉祥原本倒确实是有些情义的。只是,随着他在城里的梅花书院读书时间愈久,便愈发认识到一种城乡的差异,也愈发觉得吉祥这样一个目不识丁的乡下丫头实在是配不上他这样一个读书郎了。 不过,因为之前阿愁总让他给吉祥带东西,叫他觉得,若是能顺着阿愁的线巴上王府小郎,这也是一条不错的出路,因此,便是心里嫌弃了吉祥,他待吉祥依旧还算是过得去。 而自古以来,穷酸书生们最爱做的事便是“指点江山激昂文字”了。那皇帝立嗣一事,不仅广受朝臣们的关注,也叫他们这些莘莘学子很是为国忧心了一把。虽然那梅花书院是二十三郎的外公所开,可于书院里的书生们,议论起这“立嗣”一事来,依旧是各有支持的。 有那“唯才”论的,自是推崇个二十三郎;有那“唯身世”论的,则是推崇个十四郎。倒是那二十七郎李穆,因沾着个读书人最为不屑的“财”字,总叫这些读书人看轻了三分。 许是缺什么便想要补什么的缘故,那郑家大郎虽然出身贫寒,他心里认同的却是那世家出身的十四郎。再不济,他觉得,二十三郎也比那只知爱财的二十七郎更有可能拿下那个大位。 所以,在想清楚这一切后,他便做了两手打算,一方面靠着阿愁这边,先不能断了二十七郎的这条线,另一方面,却是耽心竭力地想跟他最为看好的十四郎那边挂上关系。 而就在这时,阿愁随着梳头行会进京参赛了。 因她想着只出去一个月就能回来的,也就没有将此事告诉那郑家大郎。偏梳头行会的这等赛事原就只是内部的事,外界之人并不知晓。那郑家大郎等了小半年都没看到阿愁再来找他,又打听得阿愁去了京城后就再没回来,便只当是阿愁已经厌烦了吉祥这么个没用的朋友。自此以后,他待吉祥的态度就不一样了。 今年年初时,京里传来消息,王府的二十三郎被过继给皇帝,成了太子。 太子已定,学院里那些无聊的书生们便又议论起了谁才会是广陵王世子。 这一回,就郑家大郎看来,依旧还是十四郎的赢面更大一些。 也是在此时,郑家大郎终于跟十四郎母亲娘家的一个什么远房亲戚搭上了关系。八月秋闱,靠着对方的关系,郑家大郎经历四回落榜后,终于中了个秀才。 所谓“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月初时,那郑家大郎正式迎娶了那家的女儿…… 吉祥是慈幼院里出来的孩子,自小就看多了人情冷暖。郑家大郎的那点变化,早被她看在了眼里,所以郑家大郎的背弃,她也早就有了心理准备的,也早在心里就跟那人划清了界限。 只是,她错估了人心之丑陋。 因她长得好,郑家大郎虽不想要这么个妻子,却不反对有这么一房妾室的,于是便趁着酒劲打算对她用强。 吉祥虽然看着柔弱,骨子里却是宁折不弯的性情,当即便和那郑家大郎厮打在了一处。那喝醉了的郑家大郎没得好,她也没得好,险些被打折了一支胳膊,不过到底是从郑家逃了出去…… *·*·* 阿愁回来前两天,吉祥才刚投奔到胖丫那里。 听说了吉祥的遭遇,再看着吉祥被打伤的胳膊,阿愁气得眼都红了。 胖丫当年就是四人里最有主意的一个,如今更是首先从那悲愤的情绪里挣扎出来,道:“这事儿别的不好说,就只怕郑家追来要人……” 她话还没说完,果儿变暴躁了起来,怒道:“他敢来!” 胖丫冷笑道:“他有什么不敢的!如今吉祥的户籍可还挂在他家名下呢。” 此时阿愁也冷静了下来,只冷笑道:“他家还真当吉祥没家人了不成!”又安慰着吉祥道:“当年我们就说了,我们要给彼此做家人的,你别怕,万事有我呢!” 果儿忍不住嘲着她道:“你个梳头娘子能有什么法子。” 胖丫却是知道得比她要多一点,便看着阿愁道:“你是想托小郎出面?” 阿愁立时点了点头。若说以前,便是为了面子她也不肯用到李穆的,如今她则全然把李穆看作是她的了,所以……有什么用不得的?! 对于李穆和阿愁的事,胖丫多少知道一点,果儿和吉祥却是一点都不知情的。这会儿见她那个头点得如此干脆,二人对了个眼,顿时都悟出了一点什么。 吉祥忙抱着胳膊往阿愁身边一坐,道:“到底怎么回事?” 阿愁也不想瞒着这些至亲好友,便把她和李穆之间的事略略说了一遍,然后大大方方地笑道:“就是这样了。” 她话音落处,连原本就知道一点始末的胖丫都呆了。半晌,还是果儿最先回过神来,带着小心求证道:“你是说,他打算娶你?”又强调道:“明媒正娶,让你做王妃?!” 直到果儿提到“王妃”一词,阿愁才头一次意识到,这一世里嫁给李穆,她不仅仅是只要做李穆的妻子,还得担起王妃的名号,以及随着那个名号而来的种种政治任务…… 这么想着,阿愁忍不住就蹙起了眉头。她想做李穆的妻子不假,却很不愿意去做那个受万众瞩目的王妃…… 如果可以光做李穆的妻子,却不要做那个王妃就好了——她异想天开地想着。 第一百五十五章·扶柩 李穆下了船之后, 便被留守在码头边的王府管事接进了王府。 此时王府里早已经搭起了灵棚, 陆王妃和那些留在广陵城的王府小郎们, 全都一身缟素地跪在广陵王灵前致着哀。 而因李穆走的是“快递线”, 这会儿不管是皇帝封他为世子的第一道诏书, 还是他半路遇袭的事,以及陆氏王妃的娘家私下里给王妃传的消息, 此时统统都还在半路上。倒是那宣仁皇帝命李穆灵前袭爵的第二道诏书,跟着李穆一同搭那“快递线”先一步到了广陵城。 直到那宣旨太监当众宣布了那道圣旨,原本还心怀侥幸的王府众人这才知道,广陵王的爵位竟已经被皇帝给了出去…… 那陆王妃听到这个消息, 脸色不禁变了一变。亏得那会儿大家都以同样的姿势跪伏在地上,倒是没人注意到她脸色的变化。 等她再抬起头来时, 则又恢复成原本那个沉稳内敛、体面周到的广陵王妃……啊, 不,这会儿其实应该称她为太妃了。 看着那向她行礼的李穆,陆氏王妃心里不禁一阵自嘲。 虽然在立太子的事上,陆氏王妃曾短暂地和李穆站在同一战线上, 可他俩却并不能算是同一战壕里的战友。 于陆王妃来说, 除了十四郎之外, 谁做太子都没什么区别。但由谁来做那广陵王世子, 却是关乎着她切身利益的一件大事。 精明如陆氏王妃,心里早盘算好了,她要在她那些“儿子”里挑一个身后背景简单,最好人还要愚笨些的来做那个未来的广陵王…… 单凭着这两条, 被皇帝挑进京去的那几位王府小郎就一个都不合她的要求。 好在广陵王的儿子众多,陆氏左瞧右看,便这么相中了一位生母不详,且人还有痴傻的小郎。 第129节 为此,已经和广陵王井水不犯河水多年的陆氏王妃,却是不得不带着那位小郎在广陵王面前出没了好几次,且还特意引着那喝醉了的广陵王当众应承了要立那个小郎做世子的话。甚至在他们夫妇应召回京的船上,她还特意又向广陵王巩固了一遍这个承诺。 就在陆氏王妃觉得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时,她却是忘了最为重要的一点——那广陵王,从来就是个不靠谱的! 这边才应承了她,回头那位大王就把这件事给忘了个精光。甚至在皇帝也问起这件事时,那位广陵王没能想到他答应王妃的事,倒是立时就想起王妃总因这件事打扰他的雅兴的事来。于是,禀承着自小养成的习惯,广陵王毫不犹豫地将这“立嗣”的麻烦事甩给了他那万能的大哥。 当陆氏在宫外得知这个消息时,一切已经是东流水了…… 看着眼前的李穆,陆氏心头不禁一叹。要说起来,她最不想要的世子人选,大概就是这精明到骨子里的李穆了。虽然这几年里,李穆并不在广陵城里,可之前二人因利益交换曾打过不少交道,陆氏早认识到,这二十七郎虽然年纪小,可那心智手段却是一点儿都不比他那总爱扮猪吃老虎的皇伯父宣仁皇帝差上多少! 李穆这“孝子”携着圣旨一到,原本因为对那世子之位有些念想才不得不在灵前作态的陆氏,顿时就称病不出了。 不过,她很快就想明白了,虽然如今的广陵王不称她的心意,可她的天地从来就不在王府外面,只要将来的广陵王妃称她的心意,她一样能在王府里活得如鱼得水。 于是,当李穆一边在灵前举哀,一边安排着送广陵王的灵柩回京都皇陵安葬诸事时,陆氏王妃则悄悄在娘家那些子侄辈里替李穆物色着新娘的人选。 当然,这些事李穆并不知道,他正一边忙着做孝子,一边忙着偷偷替阿愁做“打手”。 自李穆回到王府后,他和阿愁就再不能见面了。因为如今才刚刚袭爵的他,身后不知道有多少眼睛正盯着抓他的短处,所以他是半步也错不得。就连那担着信使之职的狸奴,都不敢直接把李穆的信送到阿愁的手上——他都是先拐去隔壁李穆的别院里,然后再翻墙去阿愁那里送信。 从阿愁的信里得知吉祥的遭遇后,李穆给出的主意是:让吉祥以绣娘之名留在他的别院里。倒不是他不想替阿愁和她的朋友出气,而是如今的他动辄得咎,在这个节骨眼上更不能授人以柄了。 至于从郑家消掉吉祥户籍,等他忙完了先王的丧事,立稳了根基,再来处置也不迟。 不过,就李穆看来,其实这件事便是他不出手,那家人只要得知他如今已经是铁上钉钉的广陵王,只怕就再不敢找吉祥的麻烦了,甚至反过来,可能还会再次因为吉祥跟阿愁的关系而缠上吉祥。 对于李穆的这个判断,阿愁也深有同感。于是她和几个小姐妹一商量,便决定让吉祥藏在李穆的别院里养伤。为免麻烦,若是那郑家人真找过来,她们就全都矢口否认曾见过吉祥。 事实证明,李穆和阿愁真个儿是一点儿都没看错郑家人。 那现任的广陵王李穆扶柩北上才刚刚离开两天,一直偷偷躲在暗处的郑家大郎就带着他的母亲找到了季家。 恰巧当时果儿也在,见了那郑家母子两个,顿时一阵连嘲带讽。 “当初阿愁要带吉祥回来时,你们一家可是当着小郎——啊,不,如今已经是大王了——你们可是当着大王的面,口口声声说吉祥跟你们家大郎有婚约的。怎么如今婚事成了,新娘倒换了个人?!这也罢了,你说这是你们的家事,我们自不好插手过问。可吉祥怎么着也是我们的姐妹,偏她如今是在你们家里出的事,我们不去问你们吉祥的下落,你们倒反过来怀疑是我们藏了人。要叫我说,我还怀疑你们是悔婚不成,背后偷偷打杀了吉祥,又杀人埋尸呢!怎的?要不要我们去官府报个案,让官府好好查查这是怎么回事?!” 阿愁也冷冷笑道:“听说如今你家大郎身上也有了功名,只怕这事仅报到官府还不够,还该再报给教谕知道才行。顺便我们也要问一问教谕,他是怎么把个背信弃义之人培养成国家栋梁的!” 此时那郑家大郎是悔不当初。若早知道那王爵会花落二十七郎手里,他是怎么也得哄好吉祥的。偏如今那吴家的女子他娶都已经娶进门了。而就算十四郎没能成为广陵王,到底依旧是王府的郎君,他可不敢就这么休了那吴家的女儿。偏吉祥这边…… 如今广陵城里人人都知道,那新承爵的广陵王千里奔丧,其他随侍之人一个都没带,仅带了阿愁一个——这其中的荣宠,可见一斑。 郑家大郎不禁急得冒了一头的汗。 阿愁看着时机差不多了,便偷偷向着那得到消息刚进门的胖丫使了个眼色。 于是胖丫便照着之前李穆信里出的计策,对那郑家大郎道:“吉祥如今在哪里,你们也不用问,问了也只会惹一身的麻烦。看在吉祥好歹跟你们做了几年家人的份上,你们对吉祥做下的事,我就做主替她原谅你们了。不过,前提是,你们老老实实把吉祥的户籍交出来,从此以后,吉祥和你们一家再无任何瓜葛!如若不然,等大王回来,我们自然有地方替吉祥讨回公道!” 那郑家老娘心里原还有些计较,不愿就这么松了口,郑家大郎却是早在阿愁拿他的功名做威胁时就已经软了手脚。想着便是靠不上广陵王的大树,十四郎那棵小树他好歹算是靠牢了,他便不顾他母亲的反对,忙不迭地点头应了胖丫的要求。 隔了一日,那郑家大郎便带着吉祥的户籍去了官府衙门,将吉祥的户籍迁到了季大匠的名下。 于是,季大匠在收了胖丫和果儿这两个干女儿后,又多了吉祥这么一个干女儿。 *·*·* 那李穆扶柩北上,一去就是月余。加上下葬等等仪式,忙完了所有的丧事,时节已经入了腊月。 照着惯例,老王死后,新王就该给他那些兄弟们请封赏,然后各自分家单过了。 李穆也依着惯例上了折子。可不知为什么,那请封的折子竟被皇帝留中了。且,因为此时已经入了腊月,皇帝便直接将李穆和那如今已经成了太妃的陆氏,以及所有一同扶柩北上的王府小郎都给留在了京里,美其名曰:赌人思人。 当然,皇帝的说法未必就是他的想法。 而这样一个机会,却是令陆氏高兴不已,因为她不用找理由令她娘家的那些侄女侄孙女们“千里奔袭”了。 于是,便是此时他们一家原该闭门守孝,陆氏的院子里却是不曾断过那娘家来“陪侍”的晚辈。 至于和那现任的广陵王来个偶遇巧遇加艳遇什么的……李穆那每天一封的信里,却是再不敢叫阿愁知道一星半点的。 过了新年后,李穆照着惯例又给皇帝上了一封给他兄弟们请封赏的奏折。 这一回,那折子倒是很快就批下了。宣仁皇帝循着旧例,给大多数小郎都封了相应的头衔。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是早在亲卫军里历练过的二十六郎——他被皇帝留在了亲卫军里任职。而最出人意料的,则是十四郎,圣旨里竟没提到他的名字。 就在众人各种猜测时,宫里又来了一道旨——于十四郎来说,则是一道晴天霹雳——他因设计谋害广陵王李穆一事事发,被革出宗室,入大理寺候审…… *·*·* 这个消息传到广陵城时,已经是早春二月了。 此时吉祥身上的伤早就好了。虽然李穆是借着绣娘的名义将她留在别院里的,可不得不说,自小就心灵手巧的她,做起女红来,果然是不比专业绣娘差的。特别是,自小就爱美的她,做衣裳的手艺更是一等一的出色。当然,这也多少因为她自小就要替那郑家一家上下做衣裳,练得多了的缘故。 果儿跑来报告那十四郎倒台的消息时,吉祥和阿愁正对着一件挂在人型衣架上的衣裳做着研究。 阿愁指着那腰节道:“你看,这腰节往上提高三分,不仅能显腿长,也更便于果儿动作……” 她话还没说完,就听到楼下果儿在大笑道:“报应,报应!” 果儿跑上楼来,利用她那专业的记忆力和歌者技巧,竟是中间不带断句地,一口气将官府门前贴的有关十四郎的告示内容,一字不漏地给背了一遍。 那胖丫跟在她的身后,手里还举着一把忘放下的汤勺——之前她原在厨房里给即将临盆的莫娘子熬补汤来着。 “该!”胖丫挥舞着汤勺道:“叫他想抱大腿,这回抱了个空!” 阿愁的心理年龄到底比她们要年长些,想问题也更周到些,便皱眉看着吉祥道:“那人,不会再回来缠你吧?” 果儿则是一向的盲目乐观,上前一拍她的肩,笑道:“就你想得多!如今吉祥的户籍都已经迁出来了,就算他想反悔又能怎样?” 胖丫被阿愁那么一提醒,顿时也惊觉起来,道:“别的不怕,就怕他到处诋毁吉祥的名声……”比如说她曾跟过他什么什么的。 几人不禁一阵面面相觑。 果儿犹豫道:“那郑家大郎看起来是要个脸面的……” 胖丫立时接话道:“郑家老娘可是个不要脸的!” 顿时,几人又沉默了。 倒是吉祥,淡然应道:“怕什么,清者自清罢了。” 胖丫皱眉道:“万一……你将来……” 吉祥却忽然笑了,道:“之前在慈幼院的时候,我原当只要嫁了人就能有个家的,如今我才明白,指望别人永远也不会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如今的我,只要做好我自己就成,别人怎么说,不过是跟我无关的事罢了。” 果儿看看她,再看看阿愁,忽然一握拳,道:“将来我要嫁,就像阿愁一样,找个喜欢我喜欢到不行的!” 胖丫则抹掉汤勺上的一滴汤汁,道:“我可不要嫁像大王那样的人。有十八个心眼儿也玩不转他呀!将来我要嫁,就要嫁个能被我管得服服贴贴的!” 阿愁顿时被说得红了脸,嗔着那几人道:“没脸没皮!”又赶紧转移着话题,指着衣架子上的衣裳对果儿道:“正好你来了,试试吧。” 如今的阿愁,已经说不好她是不是还在执业做梳头娘了。说她已经歇业,是因为她早已经不再对外接单了。而,虽然她已经不再对外接单,可只要她来了兴致时,依旧还是会应一些老主顾的请求,替她们设计妆容。比如那叶大家。比如思齐。 甚至于,如今的她还扩大了“业务范围”——教坊里新排的剧目,那戏服和妆容竟都是请她去设计的。 而那出名叫《丝路花雨》的新戏,也是如今终于得已满师的果儿的第一次公开登台…… 第一百五十六章·新戏 和果儿同期进教坊的, 其他人都早就已经满师了, 偏果儿的师傅柳大家一直压着她, 就是不许她满师, 且还常常指使她去跟教坊里其他行当里的人学一些有的没的。 当时果儿一心只觉得她那师傅是在报复当年她说他是瞎子的事, 心里很是不服。后来还是听了阿愁劝她“技多不压身”的话,她这才耐下心性来认真学艺。 若说之前果儿一直觉得自己学得还算不错的话, 那么如今真正投入进来,她才发现,她学会的那些东西,其实仅只是一些皮毛而已。 而, 叫她吃惊的是,当初她学了个半瓶满, 对自己充满了一种盲目自信时, 她那师傅对她是横挑眉毛竖挑眼。如今她终于认识到自己的不足,她那师傅却突然宣布——她可以满师了。 偏偏就在这时候,那广陵王“病故”了…… 广陵王虽不是皇帝,可作为一方诸侯, 他依旧享有他该享有的荣耀。比如, 他死后, 他封地内的百姓要停婚嫁、禁礼乐, 官员守丧百日,军民守丧一月。 教坊属官办机构,故而教坊内的各种演出也都要依例禁停百日。 而等过了丧期,时节早已经近了腊月。 虽然腊月和正月向来是歌舞礼乐的“旺季”, 可正因为是旺季,平常自恃着身份不怎么露面的大家们,在这个时节也都会登台献艺,露一露脸的。因此,这反而不是个新人出道的最佳时节。 于是柳大家心里默默一合计,便把果儿满师的头一场演出推到了年后。 而虽然丧期间教坊对外是禁了歌舞的,可对于果儿她们这些伎人来说,却还是要时时曲不离口的——这倒算不得是犯禁。甚至那故去的广陵王,就曾在当年先帝的国丧期间,借着这个名头,一日都不曾断过他所钟爱的歌舞享乐……当然,此乃别话。 话说李穆扶柩北上后,阿愁在家闲着没事时,听果儿说起她正为她的首演作着准备,便借由她和教坊的良好关系走了个“后门”,偷偷潜进教坊里看了一回果儿的表演。 那柳原柳大家给果儿安排的,原是单纯的一歌一舞一曲三场表演。歌舞倒也罢了,演曲却是一支琵琶曲。 偏果儿那师傅柳大家,却是以琴技闻名天下的。 果儿演完一曲后,一边散漫地拨弄着琴弦一边对阿愁笑道:“外人都当我师傅只擅长琴技,却是没人知道,他也弹得一手好琵琶的。之前师傅不授我琴艺偏教我琵琶时,我原还当他是在故意整治我。如今学进去后才发现,师傅那是因人施教,果然琵琶要比那琴更适合于我。”话毕,她微微一笑。 那笑容,有什么东西叫阿愁心头莫名一动。 可待她再仔细看向果儿时,只见果儿眼眸里的那股温柔已经收了回去,竟是再找不着半点痕迹。 果儿站起身,将那琵琶挂到练功房的墙上。琵琶的旁边,挂着一床古琴。 阿愁忍不住看着那古琴道:“那是你师傅知道你那性情不适合古琴吧。” 果儿回过头来,看着阿愁又是抿唇一笑——笑容里,刚才那一闪而逝的温柔,竟又再一次地一闪而没。 阿愁不由一眨眼,再仔细看去时,竟又什么都没有了。 此时果儿正站在琵琶的下方。看着果儿和她肩后的琵琶,阿愁那散发的思维不知怎么就联想到了后世那曾名噪一时的舞剧《丝路花雨》来。 于是她偷换了故事的来龙去脉,将那部舞剧的剧情,以及那出舞剧里著名的长绸飞天舞,千手观音舞,以及那反弹琵琶舞等等,全给果儿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 她这么空白凭说起来,果儿倒并不觉得难以理解。因为后世的那部著名舞剧里的许多舞蹈动作,于当时就已经存在了。甚至如那反弹琵琶的经典动作,阿愁就曾看到擅长旋胡舞的碧珠儿用过。不过当时那碧珠儿手里拿着的不是琵琶,而是一根彩绸棒罢了。 阿愁这里说完了她记忆里的那部舞剧后,果儿不禁陷入一阵沉思。半晌,忽然抬头要求道:“你再给我仔细说说。” 阿愁只当她是对她着重描述的那些舞蹈感了兴趣,正要拿了纸笔来画出她记忆里的那些舞蹈动作,果儿却道:“你再把整个故事给我讲讲。” 又道,“听前辈们说,百年前的教坊里歌舞曲艺都是各自为政的,后来有一个大家把歌和舞结合到同一场的演出里,这才有了如今的前舞后歌的歌舞演场。再后来,有人把曲和艺也结合到了同一场的演出里,效果也不错。如今你的话,倒让我想到一个好点子。我们其实可以用一个故事为主线,把所有的歌舞曲艺全都排到同一场戏里去,这不是更能有效果吗?” 果儿这里话音未落,练功房外忽然响起一阵叫好之声。 阿愁和果儿回头看去,却是这才惊讶地发现,门外不知何时站了果儿的师傅柳原和叶大家、碧珠儿等几个教坊里有名的大家。 那叫好之人,正是碧珠儿。 然而,第一个开口对着阿愁和果儿说话的,却是叶大家。叶大家一边进门一边笑道:“佳人好想法……” ……佳人! 阿愁不由就看着果儿抽了抽嘴角。这雷人的名字,正是果儿如今的艺名…… 第130节 就如果儿之前所说,当今虽然已经有了一些歌和舞相结合,或者是曲和艺相结合的单场表演,甚至也有了如后世的杂剧散曲等等包含剧情的大戏,可如果儿所设想的那样,用一个连贯的大剧情将所有行当都串连进同一个戏里的剧目,却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新鲜事物。 于这个年代里,可没什么知识产权一说。果儿的这一想法引得几位大家起了兴致后,接下来的事,自然也就没那如今还没有正式满师的果儿什么事了,更没那门外汉阿愁什么事了。 所谓三个臭皮匠还能合成一个诸葛亮,又何况对此事感兴趣的叶大家和碧珠儿等人都是各自行当里的“精英”。于是,由叶大家挑头,教坊里那些成名已久的名家大腕们积极呼应,众人群策群力,居然仅用了短短一个半月的时间,就排出了一出大戏——舞剧。 阿愁听到叶大家给这新出现的戏种定下的名字时,不禁一阵汗如雨下。因为果儿说:“是你说这种戏叫作舞剧的。” 阿愁立时辩解道:“人家叫舞剧,是因为整出剧目都靠着舞蹈来表现的。你们这出新戏里什么行当都有,我看该叫杂剧才是!” 她这带着调侃的话,竟引来那些参与这出新戏的大家们的一致赞同,于是乎,这出新戏便被定名为了“杂剧”。 阿愁:“……” 她原还有些担心,她这是篡改了历史,直到她在信里把这件事告诉了还在京城处理老广陵王丧事的新广陵王李穆,她才从李穆的回信里得知,在他们的那个历史上,杂剧正是出现在大唐时期的,虽然眼前的大唐,和他们所知道的那个大唐并不是一个大唐…… 那叶大家从果儿那里得知,她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阿愁向她提到她“在京里看过的一出戏”,叶大家便特意登门,让阿愁又给她仔细讲了一遍《丝路花雨》的详情。 于是,为了圆之前的谎,阿愁不得不又说了更多的谎…… 不过,叶大家倒并没有对她的说法起疑。常常出入贵人圈的叶大家自然知道,京城许多贵人家里都养有家伎的,且那些家伎的技艺并不比那教坊里的诸人差上多少。有人排出这么一出有剧情的新戏,也不是什么不可能之事。 等基本的剧情都已经排定后,作为特邀嘉宾,那“曾在京里见识过类似大戏”的阿愁破例成了该剧的第一位观众。 直到这时阿愁才吃惊地发现,这出戏的故事虽然源于她给出的那套《丝路花雨》,可显然剧情做了许多的改动。当年的那出舞剧,编排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所以剧情里带着那个时代里特有的痕迹——没个爱情,可叶大家他们编排的剧情里,不仅有爱情,有仇杀,还有许多市井搞笑…… 然后她又再次吃惊地发现,编排出这样一出跌宕起伏又引人入胜剧情的,居然是瘦猴。 那叶大家饰演的自然是女主角,一个被强盗从亲人身边拐走的歌舞伎。思齐出人意料地演了那男主角,一个买下女主角的波斯商人。瘦猴的师傅大张牛演的是女主角的父亲,一个性情诙谐的画匠。连柳原柳大家,在剧中都扮演了一个帮忙掩护男女主角逃避贼人追杀的瞎眼琴师。不过很不幸,在演奏完那报信的一曲琴曲后,他将遭遇贼人的杀害。 至于瘦猴和果儿,在戏里也有出演。 瘦猴算是本色出演,扮演画匠的贫嘴徒弟。果儿则得到一个颇为重要的配角角色,一个一直跟在女主角身边的小歌舞伎。戏里,她不仅会和叶大家合唱一段曲目,还因欣喜于刚学会的琵琶而有一段独奏。在瞎眼琴师遇害后,她将会为了给瞎眼琴师报仇,抱着那琵琶有一段独舞。最后,因刺杀失败,她也将会遇害…… 这堪比八点档的剧情,看得阿愁一阵咋舌。那瘦猴若是在她的那个年代里,只怕得是个金牌编剧了! 此时的阿愁却是再没想到,正因着这么一出戏,叫瘦猴对编戏一事竟上了瘾,之后又编出许多叫座又叫好的新戏来,后来还真个儿成了教坊里的金牌编剧。 当然,此乃后话了。 此时的阿愁,在看完整出杂剧,面对那一舞台殷殷看着她的人,她略思索了一会儿,笑道:“我有个想法……” 当世的舞台可以说极为简陋,就如后世京剧的那个舞台布置一般,仅左右两道门,最多加上些桌椅道具也就全了。阿愁便根据后世的那点经验,向众人描述了一些有关舞台背景和灯光服装方面的点子。 虽然她有后世的见识罩着,可怎么说她还是个门外汉。也亏得那台上台下多的是业内老人,只需她只言片语,便叫那些业内之人有了许多的灵感。甚至于,那些人就着她的那点点拨深化下去,再想出来的点子,就如瘦猴重新编辑演绎的这新《丝路花雨》故事一般,叫阿愁深深感慨着,果然高手在民间,只有没想到的,没有做不到的…… 而虽然阿愁对于戏剧是个门外汉,妆容和整体造型一事,可以说,整个广陵城里再没人有她出色了。于是叶大家毫不迟疑地将这件事托付给了她。 于阿愁来说,这是一项挑战。 于是,李穆在京城忙得不亦乐乎时,阿愁则在自己家里写写画画个不亦乐乎。 好在如今她的帮手也多,设计出来的妆容都不需要她自己动手,自有余小仙等“联盟”里的小梳头娘子们帮她去试妆。 如今那余小仙已经“升级”成了已婚妇人。因她热爱这门手艺,婚前就已经跟夫家约定了她婚后还要执业的。她那夫婿虽然也担心人言,到底倔不过她的脾气,便只得从了她。 倒是甜姐儿,嫁人后守着家里那一亩三分地轻易出不得门。虽然甜姐儿婚后的日子过得不错,可偶尔得空和朋友们见面时,她眼底多少还是透出一丝不太甘愿的失落来。 至于阿愁设计的戏服,却是只要她给出图样就成,自有教坊专属的绣娘拿去制作。 这些事,于阿愁来说都是只要动脑就好,所以十月初的时候,她就已经完成了她所有的设计工作。 而对于这出新戏,不仅叶大家等人对它抱有很大的热情,连那管着教坊的王奉銮都十分重视。在年前给朝廷的“工作总结”里,他甚至将这出戏作为自己的“政绩”之一,上报到了府衙刺史那里。 新年封衙前,刺史大人在亲眼看过新戏后,也对此剧赞不绝口,更是将此出剧目定为来年二月二祭神大典上的一出重头戏码。 此时,阿愁认为,这里已经没她什么事了。可不想,新年后,果儿竟求助上门了。 却原来,虽然这出新戏里几乎动用了教坊里所有的名家,可到底还是僧多粥少。特别是,那些重要的角色被名角大家们瓜分后,剩下的角色更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了。别人还罢了,比如那瘦猴,如今也算是小有名气的人,偏果儿这尚未正式满师的,居然也能得到一个那么重要的角色,不服的人自然就多了。 这其中,最是看果儿不顺眼的,是如今艺名叫作“丽人”的丽娘。 当年在慈幼院里时,丽娘和果儿就总是针尖对麦芒了,如今一同进了教坊,二人间的明争暗斗也一直不曾停止过。那丽娘早在前年就已经满师了,偏果儿是过了正月才满的师,丽娘哪肯服了果儿。 那丽娘的师傅白大家多年来一直担着右司乐之职,被那比他年轻了近十岁的左司乐柳原压了一头,心里的不服气郁结已久,如今更是于暗处下着功夫,欲要助他徒弟丽娘夺了果儿的这一个角色。 那叶大家被白大家搞得不甚其忧,便当着教坊诸人的面,点了剧里刺杀的那一段琵琶舞,令果儿和丽娘比个高下。 结果,一直被柳大家支使着跟教坊里许多人都学过艺的果儿,不管是琴技还是舞艺,自然是比那单一只跟白大家学艺的丽娘要高了不知多少倍。 比试结束后,果儿便将此事抛至了脑后。她以为,便是那白大家一向以小气闻名,总不至于轻重不分地在这出戏上刁难于她。却不想,那人还真就这么做了。 自刺史大人验过新戏后,果儿便将她在剧中用到的戏服仔细收藏了起来。可新年过后,有一次她无意中翻找其他东西时,忽然想起这件戏服,再拿出来试穿时,却是吃惊地发现,她原本的戏服竟被人调换了,如今这套虽然款式花样都和她原本的戏装一模一样,偏尺寸比她原本的尺码要小了一套。若不是她发现得及时,等到了正式演出的那天,她穿着那样的戏服上台,只怕一个举手,就得叫整个袖子裂开了…… 果儿虽然性情如火,这些年在教坊到底不是白混的。她自是知道,这件事肯定少不了白氏师徒的手笔。甚至她都算计到,若是她将此事闹开,接下来那些人肯定还会没完没了。为了不打草惊蛇,她只能向阿愁和吉祥她们求助了。 亏得吉祥是个巧手的,阿愁这里又留有图样,便干脆就着她的身材,用同样的衣料重新给她制作了新的戏服。 等到二月二的那天,当果儿穿着那极显她身材的新戏服上场时,白大家和丽娘那忽然间变得难看的脸色,令她脚下的舞步比往常更要轻盈了三分。那飞旋的身姿和舞步,顿时赢得台上的文武百官和台下的平民百姓们一阵连声的喝彩。 至于坐在台下的阿愁,此时则跟个摇头翁一般,看一眼前方的舞台,再扭头看一眼身后的看台。 她的身后,那坐着文武百官的看台上,正中央空着一个席位。 那是广陵王的席位。 虽然那广陵王前几天就已经从京城回来了,只可惜如今的他正在守孝,这酬神的歌舞他是看不得的。 第一百五十七章·倒追 那现任广陵王李穆虽然回来了, 可如今的他早已经不再是往日那个行动自由的王府小郎君。作为一方诸侯,他的目标太大, 可以说是动辄得咎。 虽说照着他明里暗里布下的线,他确实可以做到避开那些耳目偷偷跟阿愁私会,可自前世起他就相信一句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万事不怕个一万,就怕万一。万一事有纰漏,于他来说不过是添些麻烦, 可于阿愁来说, 很有可能就是没顶之灾了。 所以,凭着维持了两辈子的谨慎, 李穆宁愿克制自己, 也不肯给阿愁带去一星半点的危险。 不过,便是不能见面,他也得及时把他的心情和各种抱怨告诉给阿愁知道! 读完李穆那整整三大张信纸的连篇抱怨后,阿愁忍不住一阵微笑。前世秋阳奶奶去世后的那十年里,李穆也是像如今这样, 谨慎到不肯见她一面。万幸的是,这一回,他好歹知道不能让两人断了消息…… 这般想着,阿愁忍不住就回忆起那十年里的孤寂来。于是,她那如今被某人纵得愈发了不得的小脾气就这么发作了起来。 阿愁一脸淡然地折起李穆的信, 抬头看看那依旧跟只蝙蝠般倒吊在窗檐下方等着回信的狸奴,微笑道:“今儿晚了,我困了, 你明儿再来拿回信吧。” 狸奴从来都是老实得过了分的,听阿愁那么吩咐,他一句辩解都没有,便这么翻身上了屋檐,又溜着屋檐翻过围墙,回到了别院那边。 至于没能等到回信的李穆会有什么话说,阿愁可不打算去管。 不过,她到底是个心软的,第二天一早,就在窗前坐下,给李穆写起了回信。 她在信里刚写完昨天《丝路花雨》首演的盛况,楼下忽然传来家里帮佣老娘的声音,却原来是有人来访她。 阿愁不禁一阵疑惑。今儿她并没有约人,却不知道来者何人。 等她收拾了东西来到正院那边,一抬头,便只见她养母莫娘子正陪着两个人在堂上说着话。一个是身材高挑的女孩;另一个,则是个瘦长个儿的少年。 阿愁正疑惑着一个男孩怎么就进了内院,那少年已经听到她的脚步声,扭过头来,就冲着她露出一口细米白牙。 阿愁顿时吃了一惊——眼前这一身男装的,哪里是个少年,明明就是那安宁小郡主郭霞! 再转眼看向那陪她同来的高挑少女,不是梁冰冰又是哪个?! “你们……” 阿愁的话还没问出口,郭霞已经一下子扑到她的身上,用肘弯夹住阿愁的脖子,伸手就在她那厚厚的刘海上一阵乱揉,一边嚷嚷道:“小阿愁,有没有想我?!” 于是阿愁便悲催地发现,这半年没见,郭霞那丫头又长个儿了…… 虽说这半年来,阿愁也长了个儿了,可明显她的速度还是没能赶上郭霞。 于是她赶紧伸手去戳郭霞那怕痒的腰窝,一边抱怨道:“都已经快定亲的人了,竟还这么毛躁!” 郭霞落在她脖子上的胳膊忽地就是一僵,然后她低下头,盯着阿愁怒道:“谁告诉你我要订亲的?!” 阿愁:“……” 她能说是李穆在信上告诉她的吗? 自然不能! 于是她笑道:“你都已经十七了,不用猜也知道,肯定快了。” 郭霞狠盯了她一眼,这才怏怏地松开她,道:“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那里肆无忌惮地跟阿愁闹,却是立时就惊得莫娘子瞪大了眼。 莫娘子从来都是个循规蹈矩的性情,也一向教育阿愁万事不可出格。且,在她的印象里,阿愁从小就跟个小大人似的,性情里更是没有半分孩子气的出跳。如今看到她和一个作少年人打扮的陌生女孩打闹到一处,却是这才叫莫娘子发现,她这养女居然也有这么活泼的一面。 此时莫娘子的肚子已经很大了,最多还有半个月就该临盆了。阿愁怕郭霞那性情惊扰到莫娘子,便跟莫娘子打了个招呼,就带着梁冰冰和郭霞去了她的小院。 那梁冰冰进了阿愁小院的正屋后,不禁怀念地一阵东摸西摸,又和阿愁说起当年她们几人在这里试制香粉胭脂的往事。 郭霞一向对这些事很是好奇,便问了很多当年她们在这里的故事。 阿愁笑着听了一会儿梁冰冰和郭霞的对答,这才插话进去,问着她二人道:“你们怎么来了?”又问着郭霞,“你是什么时候来广陵的?是跟李……是跟大王一同回来的吗?” 郭霞立时就是气愤地一跺脚,道:“李小穆忒不讲义气了!他不肯带我南下,就当我自个儿没法子了!” 阿愁不禁一阵惊奇,细问之下才知道,郭霞这一趟离家,多少沾着点逃婚的意思。虽然那婚事到目前为止,八字还没一撇…… 之前李穆就在信里跟阿愁提过郭霞的一则八卦,说是郭霞在京城街头横行时,惹到一个刚进京的“土包子”。谁知那“土包子”并不是什么普通人,恰正是大唐少有的几位异姓王之一,那镇西王府的世子。 这位世子自小在敦煌长大。和大唐本土人士的审美不同,他不喜欢性情温驯的小绵羊,倒偏爱郭霞这样带着利爪的小豹子。虽然那郭霞不客气地当街抽了他一鞭子,却是当即就抽得他眼里冒出了一串的红心来。 进宫晋见时,当皇帝亲切地询问他可习惯京城的一切,问他还有什么要求时,这小子便立时打蛇随棒地要求,他要娶安宁小郡主为妻。 于此事,皇帝倒是乐见其成的,可安宁小郡主自己却是不乐意的…… “所以,你就带着阿梁……跑了?!”阿愁不解道。 郭霞把事情的始末添油加醋地给她又说了一遍,偏阿愁还是没能听明白,这八字还没一撇的婚事,怎么就让她“离家出走”了。 于是她扭头看向梁冰冰。 梁冰冰看看郭霞,不客气地道:“她哪里是为了那件事逃家的,她明明是……” “阿梁!” 郭霞忽然尖叫了一声,打断梁冰冰的话。 阿愁扭头看去时,却是惊异地发现,郭霞那张老脸,竟八百年难得一回地……红了! 梁冰冰却撇嘴笑道:“你做都做了,这会儿装什么害臊!再说了,你要查访那人家里的消息,可不还得问阿愁?!” 第131节 阿愁被她的话闹得一头雾水,忙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梁冰冰便笑道:“不就是少女怀春嘛……” 她话还没说完,郭霞却是一甩头,伸手推了她一下,然后以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口吻,主动交待道:“实话说吧,我自个儿看中了一个人,我要嫁他!” 阿愁心里顿时就咯噔了一下,手里正端的茶盏也于吃惊之下歪了歪,顿时叫茶盏里的茶泼了出来。 她手忙脚乱地收拾了一回,等定下心来,这才试探着问那郭霞,“李……小穆?!” 自开始起,郭霞就从来没有掩饰过她对李穆的意思,如今郭霞追来广陵,还能为了什么人?肯定是为了李穆了…… 却不想郭霞当即回了她一个白眼儿,道:“什么呀,那早八百年的老黄历了!” 顿时,阿愁就瞪大了眼。 她看向梁冰冰。 梁冰冰则是一摊手,笑道:“让她自己说吧。” 郭霞原就不是那种扭捏的性情,于是便大大方方地揭底道:“是周小郎啦!” 阿愁不由就连眨了两下眼。偏眨完了眼,她依旧没能想得起来,这所谓的“周小郎”指的是谁。 于是梁冰冰又是一撇嘴,道:“就是那周昌周小郎,你那邻居!当初我们在大街上遇袭的时候,救过我们的那个。” 阿愁这才反应过来。 要说起来,李穆一开始时,是将那周昌当个情敌在看待的。可后来他发现,不管是周昌还是阿愁,二人间似乎都没有那层意思,他便渐渐收了那醋意。再后来,他发现周昌是个可造之材,便起了栽培之意,将周昌推荐入了太学——却是除了栽培之外,也有隔绝那二人的意思…… 那周昌也不是扶不起的阿斗,虽然他在太学里读着书,可私底下依旧为李穆处理着一些他不方便露面的事务。所以,当漕帮得知有人欲在运河上害李穆的消息时,不是通知李穆,而是通知了管着这一摊子事的周昌。 那周昌自跟随李穆回到广陵城后,他就正式成了李穆身边的属官。之前是帮着李穆料理着老广陵王的丧事,等李穆扶柩北上后,他则被作为李穆的心腹留在广陵王府里主持大局。 听说李穆回来后,还带回了周昌的正式任命。如今周昌已经是王府的属官,正正经经从六品的品级。 这却不是李穆信里告诉阿愁的。以他那小心眼儿,信里是再不可能提及别的男人名字。这是四丫过来串门时告诉阿愁的——那周昌的母亲周娘子因儿子光耀门庭,特特减免了周家小楼里住户们半个月的房租以示庆贺…… 此时郭霞那张小脸已经红到了脖子根里,偏脸上装着淡定的模样,对阿愁道:“李小穆真是坏死了,怎么说也不肯带我一同回广陵。哼,他以为他不带,我就到不得广陵,找不着周小郎了!他不肯说,不是还有你吗?我听说你以前跟他家是邻居,你一定知道他家在哪里,你带我去找他!” 说着,郭霞过来拉住阿愁的胳膊。 直到被郭霞拖着不自觉地离了椅子,阿愁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却是立时拂开郭霞的手,问着她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认得……” 她想起来了,就是那次遇袭的事,叫郭霞见过周昌一面的。可便是那时候他俩见过一面,以周昌当时的狼狈模样,怎么着也不可能叫这“看脸”的小郡主看上吧?! 于是她立时改口道:“你怎么就看上他了?” 郭霞松开阿愁的胳膊,却是双手合十,一脸朦胧情怀地道:“从来没想过,一个男子会有那样的凛然正气。哪怕知道自己不敌对方,也敢站出来帮助比他更弱小的人……” 阿愁不由就和梁冰冰对了个眼。 梁冰冰则默默又打了个寒战。说实话,她理解不了郭霞的想法,虽然她才是受周昌救助的那人。在看到周昌的那副狼狈模样时,她和郭霞的想法恰正好相反。她的想法是——那人可真笨!救人也该量力而行,若是明知自己不敌还往上冲,不过是让自己也成为另一枚炮灰罢了。与其如此,倒不如避其锋芒另想他法。 所以梁冰冰不以为然地对着阿愁撇了一下嘴,以示自己对郭霞想法的不认同。 此时郭霞已经抒发完了她对周昌的少女情怀,却是反手再次抓住阿愁的胳膊,正色道:“现在我才知道,之前我对李小穆,还真像你说的那样,并不是真的喜欢。我想过了,如果是李小穆被人打成一只猪头,我肯定就不喜欢他了。偏周小郎不同,从一开始我就不是看上他的那张脸,我喜欢的是他那又温柔又正直的性情。所以我敢肯定,这一回我是真的喜欢上了一个人。” 她摇着阿愁的胳膊,一脸乞求道:“这一回你一定要帮我!” 顿时,阿愁伸手一阵扶额。不说她还是个待字闺中的女孩,不应该管别人的婚嫁之事,便是她可以,她也不敢管。这郭霞一向说风就是雨,万一将来哪一天她又来一个“我不是真喜欢”,周昌又该怎么办?! 一阵敛眉沉思后,阿愁道:“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郭霞道:“如今他做着王府的属官,偏王府在守孝,我又是偷跑出来的,不方便去找他。我就想着……”她涎着脸笑着,伏在阿愁的肩头道:“要不,你带我去他家里,我先跟他母亲套套交情?” 阿愁顿时就皱紧了眉头,摇头道:“实话说吧,我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周小郎十分孝顺,你不经他同意就惊扰他的母亲,他肯定会不高兴的。而且,以我对周娘子的了解,只怕她也不会喜欢家里突然冒出一个对她儿子有想法的人。” “那我该怎么办?!”郭霞急了。 阿愁事不关己地一摊手,道:“我也不知道。” 且不说她还不知道周昌对郭霞是个什么态度,便是知道,她也一向认为,感情这种事是当事人双方的事,别人可以当观众,却不可以当裁判,更不能随便插手去管。 于是泄气的郭霞坐回椅子上,一边啃着指甲一边想主意去了。 阿愁则悄悄一拉梁冰冰的衣袖,皱眉小声道:“你怎么任着她的性子胡来?!” 梁冰冰撇嘴道:“你也看到了,那位是我能管束得住的吗?”又凑到她耳旁小声道:“之前大郎就有交待,不管她要做什么,我只管跟着就好。”又道,“只怕这会儿大郎已经在来广陵的路上了。” 阿愁忍不住叹气道:“那就好!”赶紧来吧!赶紧把这个祸害给带走…… 这么想着,阿愁不由又想到梁冰冰,便问她:“你可回过家了?” 梁冰冰冷淡一点头。 阿愁立时知道有异,便道:“可是你家里人又提你的亲事了?” 过了年,梁冰冰就十七了,在这个朝代里,可就是剩女了。 梁冰冰不由又是一撇嘴,道:“我拿一匣子银锭子封了他们的嘴,他们就再不提让我嫁人之事了。” 她扭头看看郭霞,又道:“说实话,我真理解不了她,干嘛非要找个人嫁了?一个人清清静静地不好吗?” 这话不由就叫阿愁想起之前她们聊过的那些话题,便微笑道:“不管嫁人还是不嫁人,只要是自己心甘情愿的选择,就没什么好不好的……” 她这里话音未落,门外那帮佣的老娘又过来回禀道:“有个小郎来寻姑娘……”顿了顿,又道:“说是姓郭,来找姑娘打听他妹子下落的。” 不用说,肯定是安国公郭云找过来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难友 那郭霞听说来客姓郭, 且还是来找妹妹的, 哪还猜不到来者是谁,以及又是谁通的风报的信,顿时就跳将起来, 抬手指着梁冰冰怒喝了一声:“你!” 别看梁冰冰之前对着郭霞又是撇嘴又是翻白眼的,其实那不过是她把准了郭霞的脉门,知道那位欠抽的小郡主就喜欢她这不拿贵人当回事的调调罢了。可若真遇到什么事,梁冰冰还真不敢逆了这位小郡主的“凤羽”。于是梁冰冰立时低垂下眼睑,瞅着指甲上新染的豆蔻不吱声了。 阿愁看看那炸了毛的郭霞,再看看低头装乖顺的梁冰冰,正想着要不要当个和事佬, 却只见郭霞怔了怔,神色忽然又变了。 那郭霞似想到了什么, 原本指向梁冰冰的手猛地收回, 又用力一合掌, 叫道:“哎呀, 之前怎么没想到!” 说着, 竟又亲亲热热地扑向梁冰冰,用手肘夹住梁冰冰的脖子,一边大力拍着梁冰冰的肩,笑道:“你这坏蹄子, 倒是难得坏心办了回好事,我就且原谅你这一回了。” 那梁冰冰如今比郭霞还要高些,却是立时就被郭霞压得不得不倾斜了身子, 一边茫然看向阿愁。 阿愁也是一阵不解。 不过,很快郭霞就把她话里的意思给说清楚了。只听她道:“亏得你给大郎通风报信了,不然咱俩还真混不进王府去呢!” 阿愁和梁冰冰这才反应过来。 这郭霞怎么说也是偷跑出来的,便是知道她那意中人就在王府里,她也不敢自投罗网进广陵王府去纠缠周昌(不然她也不会想出那“曲线救国”的主意来了)。更别说,她是孤身前来。那不知内情的,只怕没人会说她这是奔着周昌来的,十有八-九得说她这是私奔来投李穆的了! 倒是如今她那双胞胎哥哥郭云一来,正好解了她这个难题了。若是由郭云出面带着她一同借住进王府,这一切也就合情合理,且不会惹了人的口舌是非…… 郭霞想明白这一关节后,便迫不及待地拉着阿愁去前面堂上会她那双胞胎哥哥了。 阿愁等三人来到前厅上,隔着窗户,阿愁听到里面有人正陪着郭云说话,便当是莫娘子在陪客。不想等她来到门口处往厅上看去,却是吃了一惊。 那陪着郭云说话的,居然不是莫娘子,竟然是吉祥! 此时那郭云正坐在客位上,手里虽然端着个茶盏,一双眼睛却是不老实地盯在吉祥身上。 而显然他那眼神令吉祥很有些不快的,偏偏又不好发作出来,只虚假地笑应着那郭云。 阿愁她们进来时,那郭云正问着吉祥和阿愁的关系。 郭云道:“原来郑姑娘是阿愁姑娘的干姐姐。你和阿愁是什么时候认得的?又怎么结了这干亲的?” 这话问的,怎么都有点交浅言深的意思了。 而别看吉祥一直生活在乡下,她应对别人套话的本事,却是显然要比阿愁高竿得多。 只听她笑道:“我俩打小就认得了,因两家有缘,也就结了这干亲……” 这回答,细一琢磨,竟是什么都没说。 吉祥正在心里嫌着这小郎越问越离谱,一抬头,看到这家的正经主人到了,她立时站起身来,对阿愁笑道:“我来看看干娘。恰好你家来了客人,我怕干娘劳累着,就暂时充个主人替你接待了一会儿客人。既然你来了,我就去陪干娘了。” 说着,向郭云等人一一点头致意,便出门去后院陪莫娘子了。 郭云盯着吉祥的背影一阵发呆,直到郭霞过去拍了他一下,他这才反应过来,却是没搭理他妹子,倒先问起阿愁:“那姑娘是谁?” 这郭云总拿一种“我知道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的眼神看阿愁,这早就撩拨得阿愁心里毛燥了。偏她那性情有些闷骚,别人惹她没什么,她在意的人却是再不许别人有一个不礼貌眼神的。于是她不满地皱起眉头,直直顶着郭云道:“小郎来我家里,该不是问别人,而是来找小郡主的吧!” 说着,就把那身后的惹祸精给拉了出来,不客气地往她兄长面前一推——那意思,你俩的内部矛盾自个儿找地方解决去,别拉着别人当炮灰! 那郭霞天不怕地不怕,偏偏心里就只怵这比她仅大了半个时辰的双胞胎哥哥。所以,在看到郭云的头一眼时,她心虚地躲到了阿愁的身后。 直到阿愁将她推到郭云的身上,郭霞这才按捺下心虚,却是立时又心生了一条“反客为主”的计谋,只笑嘻嘻地上前拉住郭云的胳膊,连珠炮般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到的?可找着落脚的地方没?我看你也别找了,我也不住客栈了,我们直接去王府借住吧。我原还想着我一个人去不方便呢,如今有你在,倒是正好了。” 又回头问着阿愁:“这里离王府远吗?” 阿愁道:“不算远,就只隔了两个坊区。” 郭霞立时咋咋呼呼道:“那就好。我雇的马车还在外头呢,我们这就走吧,阿愁家里小,不方便呢。” 阿愁也巴不得早点送走这对“瘟神”,便附和道:“是呢,我家里小,真个儿不方便的。” 郭云听了,扭头深深看了阿愁一眼,却是别有用意地歪唇一笑,道:“今儿来,一则是要问一问这死丫头的下落,其二也是来认一认门。如今认得了,往后就好来往了。” 说完,他反手拉住郭霞,一边质问着她私自离家之罪,一边带着她告辞而出。 阿愁假惺惺地将他兄妹二人送出二门,又对着一脸无奈的梁冰冰挥了挥手,便回了正院。 正院里,吉祥正陪着莫娘子在说话。看到阿愁进来,吉祥立时站起身来道:“人走了?” 阿愁点点头,尚未开口,莫娘子已经抢着问她:“你怎么认得那两个贵人的?” 阿愁不禁一阵诧异。那莫娘子自打把她从慈幼院里领出来起,就一直告诫着不要跟贵人过于接近,所以她说这话,阿愁倒并不吃惊,她吃惊的是,郭霞过来时并没有报出自己的名号,却不知莫娘子怎么知道他们兄妹身份的。 吉祥见状,便拿起原本放在桌上的一枚精美名帖递给阿愁。 阿愁低头一看,那名帖上可不大咧咧写着“安国公”几个大字! 于是她便笑着把郭家兄妹的身份又说一遍。 而当听说郭氏兄妹竟是汾阳长公主的一双儿女时,吉祥的眼顿时瞪大了一圈。 偏阿愁不想让大着肚子的莫娘子再为她担忧,正一心关注着莫娘子,倒是没有注意到吉祥那突然变化的神色。 阿愁安慰着莫娘子道:“师傅放心,他们一个是来找我打听故人消息的,一个是来寻妹子的,原都跟我不相干。如今两件事我都已经交待清楚了,他们应该不会再来了。” 她一边说,一边随手将郭云的名帖又放回桌上,却是没有注意到,吉祥在她身后再次拿起了那张名帖。 第132节 如今莫娘子的身子愈发沉重,人也愈发容易困乏,阿愁和吉祥陪着略说了两句话后,便双双去了阿愁的小楼。 那吉祥现下就住在隔壁的别院里。之前为了摆脱郑家人的纠缠,众人原只是假说她在别院里做了绣娘,等事情解决后,阿愁本打算接她出来跟自己同住的,吉祥却不愿意拖累阿愁,便真个儿留在别院里做了个绣娘。 她和胖丫不同,不是王府里签了契约的丫鬟,倒是和阿愁类似,相当于是别院里养着的供奉,只要她按时交了绣活,余下的时间她都可以自由支配。 因她时间多,且又住得近,所以她几乎天天都要过来看一回莫娘子和阿愁的。 今儿她才刚坐下跟莫娘子说了几句话,帮佣的老娘就过来通报,说是有个小郎来找阿愁。 偏那郭云也不知道是抽了什么风(许是怕阿愁窝藏了郭霞),给二门里递的居然是安国公的拜帖。 那“安国公”几个大字,顿时惊扰得那一向避贵人如蛇蝎的当家主母莫娘子心里一阵突突。她不仅心里突突,竟连肚子里的孩子也跟着一阵不安生地拳打脚踢。 吉祥见莫娘子脸色不好,偏阿愁又在小楼里接待着郭霞和梁冰冰一时过不来,二人更是不敢怠慢了那不知来意的国公爷,吉祥便自告奋勇地出去,充个主人先接待了郭云。 此时二人已经在阿愁的起居室里坐定,吉祥便抬头问着阿愁道:“你跟那个安国公,是什么关系?” 阿愁顿时没好气地一撇嘴,“我跟他可没半文钱的关系!”又道,“我总觉得那人阴阳怪气的,看人的眼神都不对。” 她的话,顿时引得吉祥的神色又是一阵古怪。 偏阿愁没有注意到,她还在想着郭云刚才看向吉祥时的那个眼神。 若说郭云看她的眼神不对,那么他看向吉祥的眼神就更加不对了。对她,阿愁能感觉得出来,郭云其实更多的是存着一种戏谑之心;可他看向吉祥的那个眼神,却似乎透着某种想要求证什么的意思。以及,某种难以描述的亲近之意…… 于是阿愁又道:“我看他刚才看你的那个眼神也不对呢。”要不是她跟郭云相处已久,知道那孩子不是个好色之徒,她都得猜着那郭云是不是看上吉祥了…… 她以为她的话大概会叫那保守的吉祥很是尴尬,不想她抬头看向吉祥时,却是这才发现,吉祥正以一种古怪的眼神在看着她。 “怎么了?”她不禁问道。 吉祥道:“你竟一直没能认出他来?!” “啊?”阿愁茫然了。 吉祥叹了口气,道:“也是,那年你病了一场后,之前的事就忘了个七七八八。这样也好……” 阿愁不禁一阵眨眼。她成为阿愁之后,之前小阿愁的许多事于她的记忆里都只剩下了一些零星的片断,却是不知道吉祥指的到底是哪件事。 她正疑惑着,就听吉祥叹着气又道:“我被那些人贩子扔进那个地窖的时候,你已经在里面了。那个安国公,则是在我之后被人贩子扔下来的……” “啊?!”阿愁顿时惊呼起来,“什么什么?!什么意思?!” 她下意识里伸长了脖子。吉祥那言下之意,难道是说……他们几个居然是……难友?! 吉祥不由又叹了口气,道:“要论起来,这位安国公也该算是我俩的救命恩人了。若不是那些人贩子不长眼,拐了汾阳长公主的独生子,官府也不至于会花那个大力气去追查那些歹人了,我们这些人也不会那么快就被救下来。” “……” 阿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她是真个儿一点也不记得当年的事了,可看郭云的表现…… 显然人家是记得的!甚至有可能在很早以前就已经认出了她…… 所以他才总拐着弯地打听她进慈幼院之前的事! 想来他是想用那些话题引起她的怀疑,却是再没料到,这躯壳里已经换了个魂魄…… 想到“换了个魂魄”,阿愁不禁微微有些走神。照着李穆的说法,他俩都是转世后的灵魂被重新塞进前世的躯壳里。那么,这魂魄……该不该算是原来的那一个呢?! 只听吉祥又道:“我原也觉得他看着有些面熟,倒是没往那个方向想。直到你说他是汾阳长公主的儿子,我才知道他干嘛拿那种眼神看我。想来他是认出我了。” “……” 阿愁又一次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吉祥摇头笑道:“再没想到,这事过去都快有十年了,当年一起遭难的同伴还能再见面。当年那些人打我们的时候,他还护着我们扛过那些人的拳脚呢。若不是他身份高贵,我还真想找机会当面好好谢一谢他。” 阿愁道:“这也不难……” 她话还没说完,就见吉祥已经把个脑袋摇得跟个拨浪鼓一般了。 “可别!”她笑道:“不说人家怕也不在乎我们那一声谢,就是我们真个儿去说了,不定反而叫人家疑心我们是想借着那事儿攀附上去呢。”又笑道:“心里记着不忘就好。” 于过去的事,阿愁早已经不记得了。所以,当吉祥那么说时,她便当作真是郭云于她俩有恩了。直到隔了一日,已经如愿住进王府……别院的郭家兄妹再次来访。 话说那郭云带着郭霞去王府“祭拜”了他俩的亲小舅之后,新任广陵王李穆只说府里守孝不方便留客,便安排那对兄妹住进了属他个人私产的别院里。 等那兄妹二人被狸奴亲自送去别院,他二人才吃惊地发现,李穆的那个别院,居然就在阿愁家的隔壁。 于是第二天,这兄妹二人便笑嘻嘻地又来“拜访邻居”了。 一见面,阿愁便直言不讳地对郭云提起当年的事。 郭云呆了呆,这才惊讶道:“原来你是真忘了!我还当你是怕人知道才不敢认我的。”又一脸古怪地道:“这么说,吉祥居然还记得我……” 于是,阿愁便从他的嘴里又听到了这件事的补充版本。 却原来,当年郭云之所以会被拐,这事儿还真不怪他,得怪他那古灵精怪的妹妹郭霞。 当年郭霞正痴迷于游侠儿的话本,便在郭云的书桌上留了个条,说她要出门去闯荡天涯。而事实上,她写完那纸条后,就被窗外的鸣蝉勾到树上捉蝉去了。偏郭云不知道,看到那墨迹未干的纸条便真以为她离家出走了。为了郭霞的名声,他没敢声张,只想着赶在郭霞走远之前截回这个祸害,于是他就从他俩都知道的一个隐蔽狗洞里爬出了国公府。 偏他运气不好,才刚钻出狗洞,就看到有拍花子绑着一个小孩扔上一旁的骡车。 若是平常,便是他这会儿满身的脏污,那些人贩子仅看他一身好衣料也轻易不敢打他的主意,如今被撞破天机,一只羊是捉,两只羊也是捉,于是那些人就顺手把他也给牵了羊…… 那些人虽然不知道他的身份,可也知道这样打扮的孩子肯定是惹不起的,便把他灌了迷药后,转手低价卖给了一个路过的人贩子。 那人贩子只看钱财不看人,见郭云价低货好,便打算把他转手卖到南方去。结果郭云一醒来就大喊大叫说他是天子外甥什么的……对方这才知道接了个烫手的山芋。亏得那人爱财又胆小,既不敢杀人又不愿平白破财,便依葫芦画瓢,郭云第二次被灌了迷药换了手…… 就这么着,他被转手倒卖给捉了阿愁等人的那一伙人贩子。 当他被抛进关着阿愁等人的地窖时,原也想再次嚷出自己的身份的。他才刚叫了两句,还没引来外头的人,吉祥就扑过去一把捂住他的嘴,及时阻止了他。 和不谙世事的郭云不同,吉祥家里重男轻女,她打小就帮着家里里里外外的忙活,所以对于外头的龌龊,要远比那比她年长的郭云知道得清楚。她告诫着郭云:“千万别叫那些人知道你的身份,若遇到一个狠心的,不定就杀你灭口了!” 恰正是这么一句话,才保住了郭云的一条小命。 而,也因为郭云这敏感的身份,便是他被两度转手,在他舅舅宣仁皇帝的震天之怒下,他依旧被官府寻获,顺便也救下了吉祥和阿愁。 “如今吉祥在哪?” 见事情已经说开,郭云便笑道:“昨儿原想试探她看看,看她愿不愿意跟我相认的。结果她还跟小时候一样,警惕着呢。倒是你,比小时候傻多了。” 阿愁:“……” 为了报复那个“傻”字,她便没告诉他,吉祥其实就住在李穆的别院里。 第一百五十九章·大风过境 直到第二天, 狸奴过来告诉阿愁, 李穆正在别院里“看望”郭氏兄妹,阿愁这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那俩“祸害”安排在他的这个别院里。 等阿愁跟着狸奴来到别院里时,坐不住的郭霞已经拉着梁冰冰去逛广陵城了, 只有郭云一个人在别院里。 而显然李穆并没有打算瞒着郭云他和阿愁之间的关系,见阿愁过来,他便弃了客人,亲自过来拉住阿愁的手,将她一阵上下打量,道:“前后得有四个月没见着了。” 阿愁吃了一惊。她原没在记着日子,如今他那么一说, 她默默心算了一下。可不,从跟着李穆奔丧回来, 二人在码头上分手, 至今居然已经有四个月了! “你好像高了些。”也不管那郭云正一脸兴味地在他俩身后旁观着, 李穆伸手量了量阿愁的个头。 阿愁则抬头看着李穆。 四个月没见, 说不想念那是说谎, 可要说她怎么牵肠挂肚,还真未必。不过,这却不能说她对他的感情就淡了。怎么说两人都曾做过一世的夫妻,便是心里依旧爱着对方, 到底已经过了那种陷入激情里就不可自拔的阶段。 想来李穆也是如此,才能忍住这么长的时间没来见她。 “原想去你家看看你的,”李穆微笑道:“可我身上带着孝, 不方便去别人家里。”说着,又问了问莫娘子的近况,得知她产期将近,便道:“王府里养着几个专管妇人生产的老娘,到时候我让她们过来帮忙。” 阿愁忙感激地应了,又问了李穆一些他在王府里的情况。 二人这里家长里短地唠着磕,全当身旁没郭云这么一个大灯泡一般,且李穆拉住阿愁的手之后就一直没有松开过。 那郭云不由就伸手搔了搔鼻尖,又刻意咳嗽了两声,这才开口道:“喂喂喂,检点些!这里还有个大活人呢!” 李穆头也不回地道:“不知道非礼勿视吗?” 难得的,郭云居然被他噎得一下子没找到话回。 顿了顿,他无奈道:“就知道你把我们兄妹安排在这里没那么简单。得,我去你那小花园里转转,省得碍了你俩的眼!”一个停顿后,又愤愤不平改口道:“不对,是省得你俩碍了我的眼!” 阿愁不由就笑了起来,越过李穆的肩头看向郭云。 郭云则对着阿愁打了个手势。那意思,是让阿愁记住他今儿主动退让的恩情。 李穆见她看向郭云,便也扭头向郭云看了过去,恰正好看到郭云刚刚放到一半的手。 于是李穆怀疑地冲着郭云一挑眉。 郭云则也冲他挑衅地一挑眉,便真个儿背着手走了。 他那里刚走,李穆便迫不及待地将阿愁拉进了里屋。 一阵缠绵之后,阿愁道:“你就不怕郭云传出什么话?你可在‘孝期’呢。” 李穆笑道:“他又不是郭霞。再说,如今那小兔崽子正有事求我呢。” 他略说了说那“小兔崽子”求他的事。朝堂上的那些明争暗斗,直听得阿愁一阵眼转蚊香圈。李穆低头亲了亲她的眼睛,很快便岔开了这个无趣的话题,将话题重又扯回到二人身上。 四个月不见,其实不仅阿愁长个儿了,李穆也长个儿了。且那肩膀也渐渐脱离了少年人的单薄,开始变得宽厚起来。 李穆也仔细看着阿愁的眉眼,道:“果然是这里的水土养人,你胖了些。” 阿愁笑道:“阿季叔就怕亏待了我师傅,命家里的老娘天天给师傅做好吃的。师傅吃不了那么多,就便宜了我和吉祥……” 说到吉祥,她便想起她和吉祥还有郭云之间的那段“公案”来,抬头对李穆笑道:“你知道吗?我们跟那个郭云,居然还是‘难友’呢!” 她把那段往事说了一遍。 李穆听了不禁一阵惊讶,道:“之前倒是听人说过,当年你们这些人被救,是因为长公主之子被拐之事引得上头雷霆震怒,这才叫当地府衙不得不重视。倒是没听说过他也在你们这批人里头。我还当他是在京城出的事,也是在京城城获的救呢。” 二人说了一会儿郭云的事,李穆又道:“这次我姨母跟我一同回来了。她说,让你有空常去看看她。” 阿愁听了,忍不住就缩了缩脖子。 李穆自是知道,阿愁这是有些发怵,便微笑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去看她,就给这边报个信,我也在那天去看她。总之,我不会让她折腾你的。” 阿愁叹气道:“你姨母是拿王妃的标准在要求我呢。”又道,“如果仅只是嫁你,不做那倒霉的王妃就好了。王府里那一摊子事,我想想就头疼。” 李穆则宠溺一笑,道:“知道你是这样一个懒人,我早替你想好对策了。你嫁的是我,又不是王府,王府里那一摊子事,肯定不会为难到你。” 阿愁不禁一阵感动,将头靠在他的肩上道:“你什么都替我想到了,偏我什么都帮不了你。” 李穆环住她的肩,将她拉进怀里,又在她发间落下一吻,道:“我也不要你帮我做什么,我只要你在我身边,在我需要你的时候,只要一伸手就能摸到你,这就行了。” 第133节 从他渐渐收紧的手劲上,阿愁体会到一种不安。待她再抬起头来时,便正好迎上他那充满独霸欲的热吻。于是阿愁便知道,当年她的死,显然是吓坏他了。她心底一柔,便不由得放开了自己,任他予取予求…… 最终,还是李穆首先恢复了理智,艰难地从阿愁怀里挣脱出来。直到这时,阿愁才发现,不知不觉中,二人竟“赤诚”相见了。 李穆拉拢她的衣襟,将头埋在她的颈间,不满地抱怨道:“得守三年的孝……” 阿愁顺毛一般抚着他同样被剥光了的背脊,一边微笑道:“换个算法你可能会高兴一些。只剩下二十二个月的孝期了……” 李穆一滞,苦笑道:“听起来像是只剩下二十二个月的刑期。” “你这不孝子!” 阿愁开玩笑地在他那光裸的胸肌上拍了一巴掌,却立时就拍出了他两眼的火花…… *·*·* 等阿愁和李穆各自收拾妥当,去小花园里寻郭云时,阿愁才发现,她忘了一件事——吉祥! 他俩到得花园时,就看到郭云正和吉祥站在一处说着话。 吉祥看到他俩时,神色还算正常,偏郭云的眼神看起来有点飘。 阿愁不由就狐疑地看了郭云一眼。 而连阿愁都看出来了,李穆又岂有看不出来的道理,于是等阿愁和吉祥都走开后,李穆便拉住郭云,二人一阵云山雾罩的打机锋。 那郭云虽然什么重要的话都没说,可话底却透露出想要买断吉祥和李穆之间契约的意思。 李穆不禁微微一动眉梢。显然,吉祥误导着郭云认为,她是王府里的一个下女。 于是李穆一阵虚与委蛇之后,才隐约透露了吉祥跟他无关的信息。 郭云的脸色顿时一阵不好。 李穆见了,心头无端一爽。他向来是个小人,自己不能如意,自然也看不得别人痛快。 “怎么?”李穆故意调-笑着郭云道,“你这是看上吉祥了?” 郭云却在一阵沉默后,难得正色道:“其实我一直记得她。当年落难的时候,要不是她,只怕我早遇害了。明明那么瘦瘦小小的一个女孩子,竟总护在我和阿愁的前头。后来我被救回去后,曾想过要去找她的,可我母亲告诉我,当年跟我一起的那些孩子都已经被送回了各自的家里。且她是个女孩子,只怕也不愿意叫人知道她曾经落到贼人手里过。 “之前在京城时,我认出了阿愁,又听说她并没有被家人领回去,就担心吉祥也落到慈幼院里去。我原想找阿愁问个清楚的,可阿愁始终没能认出我来。我只当她是不想让人知道她当年的遭遇,就没好直接问她。后来我派人去慈幼院里查访吉祥的下落,结果慈幼院里从来不记录那些人的来去,倒没了线索。我就只好拐着弯地向阿愁打听。她一直没提过吉祥的名字,我便当吉祥应该是幸运地被她家人领了回去。直到我在阿愁家里看到她,我先也没敢认,直到阿愁叫出吉祥的名字,我才敢确认是她……” 李穆再没想到,那段故事还有这么一个小尾巴。他歪头看看郭云,道:“如今你找到她了,你打算怎么办?” 郭云也不瞒他,道:“我想带她回京城去。” “以什么名分?”李穆道。 郭云沉默了。 李穆道:“若是姬妾什么的,我看你还是别打扰她了。她清清白白的一个女孩儿,怎么着都能嫁人做个堂堂正正能见人的正妻,若是不明不白跟了你,不仅她这一辈子不得出头,还得连累她的子女也低人一头。何苦呢。” 郭云抬头道:“我知道你对阿愁也有意思的,你打算怎么办?” 李穆微微一笑,道:“我不负她,自然是要把我能给的最好的东西给她——我会正大光明地娶她做正妻。唯一的妻子!” 郭云不禁一阵惊讶。其实当年李穆闹船难时他就已经看明白了李穆待阿愁的不同,可他怎么也没想到,李穆居然是打算让阿愁做王妃! “这……”他犹豫道,“只怕就算皇上同意了,你家太妃也不会同意吧?” 李穆微笑道:“那你当我这些年都在筹划着什么?”又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只要有心,就没有办不到的。” 又看着郭云一挑眉梢,道:“等一下我就让吉祥搬出去。” 郭云的脸色顿时黑了。 李穆道:“吉祥是阿愁的姐妹,自然就是我未来的小姨子,我可不能眼看着她被人算计了。” 李穆和郭云说这些话时,阿愁原跟吉祥已经走开了,因她忘了一件东西,便回头来找,倒恰好听到郭云的那番话。 直到这时她才知道,之前郭云总绕着圈子套她话,居然是在为她着想,不想让那不相干的人知道她当年曾落入贼手的事。 虽然这件事令阿愁对郭云的印象好了许多,可一想到他竟然在打吉祥的主意,阿愁心里就是一阵不爽。 于是她也顾不得去找她落下的东西了,便跑去问着吉祥道:“你觉得那个郭云怎么样?” 吉祥的神色微微一动,笑道:“现在倒是比小时候更机灵了。” 阿愁不擅长跟人斗心眼儿,便直接道:“我听他的意思,像是看上你了呢。” 吉祥的神色又是一动,半晌,才叹气道:“那又如何?我们又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阿愁道:“若是他争取到长公主的同意,你愿意嫁他吗?” 吉祥不由就扭头看了她一眼,笑道:“你这是怎么了?不过是老友重逢罢了,居然想到那么离谱的事。” 阿愁却坚持道:“如果有这个可能呢?你愿意嫁他吗?” 吉祥倒真个儿是用心想了想,却依旧摇头笑道:“门不当户不对。便比如我和郑家大郎,之前也就罢了,他和我一样,不过是一介平民,倒也平起平坐。后来他做了秀才,自然就得嫌弃我配不上他了。那郭小郎的身份更高,即便硬是娶了我过门,只怕我也没那个命过那等好日子。我又何苦为了一时的富贵为难我自己。” 阿愁愣了愣,感慨道:“倒是你想得透彻。”顿了顿,又道,“如果你也喜欢他呢?” 吉祥叹气道:“喜欢什么的,从来都不重要。喜欢一个人,却未必就要嫁给那个人。因为女人家嫁人,从来嫁的不是一个人,还有那人身后的一大家子。仅只有他一个人喜欢你,你的日子过得肯定会很煎熬。再喜欢的感情,也会在这样的煎熬里慢慢磨平磨灭掉的。” 这于吉祥来说,算是切身之痛了。 而从她的这番话里,阿愁也头一次听出,吉祥其实并不看好她和李穆的事。只是因为她们都已经不再是那种为了自己的好恶就对朋友指手画脚的中二年纪,她才没有硬把自己的意见强加给阿愁。 果然,当天,吉祥就抱着包袱搬去了阿愁家里。 李穆带着阿愁和吉祥出来时,一抬头,就正看到郭霞正和周昌有说有笑地进了二门。 那周昌一看到他们,脸上顿时一红,赶紧后退一步,拉开了他和郭霞之间的距离。 这点小动作,顿时令阿愁和李穆对了个眼。 那郭霞是奔着周昌来的,郭云则是来找郭霞的。阿愁以为他俩很快就会回京城,却不想,这二人竟住下就没个走的意思了。 这倒便宜了李穆,三天两头以招待郭家表哥表姐的名义来别院里会一会阿愁。 至于郭云对吉祥,自那天李穆和他把这件事说开后,郭云便没再主动去找吉祥,只默默以一种复杂的眼神远远看着吉祥。 倒是周昌和郭霞,看起来越来越热络了。 这般过了十来日,郭云忽然截住来别院交货的吉祥。二人也不知道密谈了一些什么,次日,郭云便以少有的强硬态度,拉着郭霞上了回京城的客船。 那郭云对郭霞道:“你若真看上了他,就让他正而八经派媒人来求娶,这般私相授受又算个什么?!” 以阿愁的好奇心,其实她很想去找周昌打听打听他对郭霞是个什么态度,可一来她和周昌的交情还没有好到可以交流这种心思,二来,郭霞走后,周昌明显打蔫的模样,其实也不用她再问什么了。 至于郭云和吉祥谈了些什么,因吉祥明显一副不想提的模样,阿愁便只好按捺下了猫一般的好奇心。只是,自郭家兄妹走后,原本做事很专心的吉祥,居然渐渐开始走神了。有时候手里拿着针,竟是半个时辰也不曾往那绣棚上扎下一针。 显然,那如狂风过境一般扰了人的心性的,不止是郭霞一个。 那狂风般的兄妹刮过境后,唯一得益的,就只有那广陵王李穆了。 如今广陵城里人人都知道,这新广陵王可不是老广陵王那样昏聩荒诞之徒,除了处理正务外,新广陵王一直都是乖乖在王府里闭门守孝的,最多不过是隔个三五日便去仁丰里他私人的别院里散一散心。 *·*·* 就如李穆所说,宜嘉夫人也跟着他从京城回来了。 那宜嘉夫人在家歇息过旅途的疲累后,便给阿愁送来一张帖子,请她去夫人府赴宴。 早在李穆得到爵位的传承之前,宜嘉夫人就已经知道了李穆的心思。虽然她觉得阿愁这样的身份显然是配不上她家廿七郎的,可作为一个在宫里浸淫了半辈子的人,她也很清楚,便是她有意让李穆高娶,只怕宣仁皇帝也不可能同意广陵王跟世家联姻。 而与其给她视作亲子的外甥弄来一个出身不够高,且外甥还不喜欢的女人,宜嘉夫人倒宁愿这人是阿愁了。至少阿愁那样柔顺的性情很好调-教。 当然,她会对阿愁有这样的印象,靠的全然是阿愁的“龟忍功”。 宜嘉夫人那里拿王妃的标准纠正着阿愁的一举一动时,阿愁则是看在她是当世唯一一个对李穆好的亲人份上在努力忍耐着。 好在很快李穆就来救驾了。 也不知道李穆跟宜嘉夫人说了什么,宜嘉夫人再出来时,虽然时不时还是会忍不住指正一下阿愁的言行举止,倒再不像之前那般苛求了。 当阿愁抬着双不解的眼看着她时,宜嘉夫人颇为感慨地道:“你是个有福的,能得廿七那么护着你。” 那在宫里生存下来的,没一个不是人精。如今宜嘉夫人知道李穆心里的底线在哪里,自然不会去踩踏那条线。且她也算是看着阿愁长大的,知道她性情好,人也聪明,可又没有聪明到有一肚子的算计…… 人们往往会觉得,跟那些比自己聪明的人相处时压力会很大。可跟那些比自己笨的人相处,人们又往往会很快会觉得对无聊。倒是那些略有些聪明,可又没聪明到能够碾压自己的人,相处起来反而会更放松、更愉悦——这,便是如今宜嘉夫人对阿愁的看法。 于是,在李穆的干预下,原本对阿愁不太满意的宜嘉夫人忽然就发现,有那么个聪明过了头的外甥,若再配上个聪明过了头的外甥媳妇,这日子只怕就没办法过下去了。倒是这有时候聪明有时候又呆笨的阿愁,恰正好可以跟如今愈发奸滑的李穆扯平了…… 这么想着,宜嘉夫人再看阿愁时,竟渐渐没那么挑剔了。 第一百六十章·瓜熟蒂落 时节进入三月后, 眼看着莫娘子即将瓜熟蒂落, 阿愁便摒弃了一切外务,天天守在莫娘子的身边。 此时莫娘子早已经过了三十岁的生辰。便是以后世的观点来看,三旬妇人都已经算是高龄产妇了, 又何况这是医疗条件很不怎么样的时代。所以,虽然阿愁面上不显,其实心里很是为莫娘子的生产捏了把汗的。 好在李穆知道她的心思,早早将王府里养着的稳婆调到别院里听令了。只要隔壁莫娘子一有动静,她们便会过来帮忙。 那莫娘子发动的时候,一家人原正坐在一起吃着午饭。甚至,当莫娘子意识到羊水破了时, 她还一脸尴尬地想着先把季大匠和冬哥给赶出去。 从来都是不急不徐的季大匠,当下就惊出了一脑门的冷汗, 二话不说, 便当着阿愁和冬哥的面, 把莫娘子抱去了早就准备好的产房里待产。 阿愁呆怔了一下之后, 也反应了过来, 赶紧差使冬哥去隔壁把稳婆叫来,她则跟着一阵忙前忙后。 偏她要进产房时,叫家里帮佣的老娘给撵了出来,只说她是未婚的姑娘家, 不许进去。 转眼两个稳婆过来后,便不客气地把原本赖在产房里不肯走的季大匠也给赶了出来。 恰巧今儿逢着胖丫休沐,她一早就约了吉祥和如今已经满师的果儿去别院里品尝她新学会的一道点心。等听到这边的消息赶过来时, 三人就看到那季大匠和阿愁还有冬哥,如三只热锅上的蚂蚁般,排着队地在廊下打着转。 一旁的产房里,倒是一片安静。 过了约半个时辰的模样,产房里没个动静,狸奴却从外头跑了进来。 却原来,别院那边的人把莫娘子发动的消息上报到李穆那里。李穆当即抛开公务赶来了别院。只是,他身上有孝,不好来这边,便守在别院那边听消息了。 这一下,阿愁纠结了。满心不安的她既想跑去向李穆寻求安慰,又害怕她这一离开莫娘子那里会有个三长两短。纠结半晌,她到底选择了先顾着这一边,便只好命狸奴不停地来回传信。 这么一折腾,就折腾到了半夜,偏还没折腾出个结果。 那莫娘子和阿愁一样,原是个很能忍的人,可折腾到三更过后,连莫娘子都忍不住从小声呻-吟发展到大声叫喊了。 季大匠一听莫娘子的叫声,当即就白了一张脸。若不是冬哥在一旁及时扶住,他甚至险些连站都站不住了。 果儿性子急,便跑到产房窗下问着里面,“怎么回事?” 两个稳婆中的一个出来,面带忧色道:“胎位不正,最好请先生来扎两针看看。” 第134节 阿愁一听就郁闷了。因莫娘子认为阿愁是个未嫁的大姑娘,所有有关生产的事她都避讳着阿愁。阿愁还是拐着弯地从周家小楼里王家阿婆那里打听到,当世百姓人家生产,都只需要请了稳婆便好。于是阿愁便想当然地认为那稳婆就相当于是后世的产科大夫了(何况,家里这两位还是王府里养着的专业“产科大夫”),所以不管是她还是季大匠,全然没想到还要另备一个更为专业的大夫…… 亏得此时恰好狸奴进来,听到这句话后,不用人吩咐,他转身就跑了出去。不到半盏茶的功夫,狸奴便又扯着个白胡子老头进了内院。 原来阿愁虽没想到,李穆倒是先一步想到了。只是因为以当世的观念来看,那生孩子原不过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没人把这件事当个病症对待,都觉得只要请个稳婆就好,甚至还觉得,贸然请个大夫在家里坐守是件不吉利的事。所以,虽然李穆早早就把王府里养着的太医给请了来,却并没有把他和稳婆一同送来季家。 那太医进产房时,季大匠原还想浑水摸鱼跟着一起进去的,转眼就叫稳婆给拦了下来。于是季大匠便站在产房的窗下,对着产房里大声叫道:“三娘,别怕,我在呢,我一直陪着你呢!” 他那略带颤音的叫声,惹得活泼的果儿悄悄在心里做了个鬼脸。 很快,大夫出来了。老头儿原就生了一张看不出悲喜的脸,这会儿只淡淡对那眼巴巴看着他的季大匠说了声“尽力而为”,便坐下开起了方子。 他一边开着方子,他带来的那个小徒弟一边快手快脚地从药箱里捡配着药材。小徒弟这里才刚配好药,胖丫就一把抢过那药包,和吉祥双双去了灶下熬药。 那季大匠则在大夫说了那声“尽力”后,就惨白着一张脸重又回到产房的窗下站着不动了。 眼下这情况,便是一向盲目乐观的果儿见了,也知道是不怎么妙的。于是她双手合十,对着天空低念了几声“阿弥陀佛”。 那冬哥原跟个没头苍蝇般随着季大匠到处乱转,这会儿听到果儿念佛,他忽然反应过来,转身就进了莫娘子平常用来供奉菩萨的耳室里。 阿愁不放心地跟过去一看,却原来,冬哥是过来给菩萨上香的。 便是阿愁不信佛,这会儿也忍不住跟着冬哥于佛前上了一柱香,且很是虔诚地磕了个头。 她这里才刚磕头完毕,就听到季大匠在那里叫着冬哥。 却原来,莫娘子在里头挣扎得有些晕迷了,正晕乎乎地喊着娘。季大匠听了后,便要冬哥去永福坊把那莫老娘给请来。 阿愁一听就不乐意了。 自那年莫家人没能从季大匠这里讨到好处后,两家便除了年节里季家单方面的走礼外就再没什么来往了。她很是担心这会儿请来的不是个帮忙的助手,倒是个添堵的猪头。 季大匠却白着张脸道:“怎么着也是她的家人。” 阿愁忽然就明白到,阿季叔这是在担忧她师傅过不去这一关,不想让莫娘子落下遗憾。 她张了张嘴,反对的意见到底没能说出口去。 此时早已经是宵禁时分了。虽然那宵禁不禁婚丧医药,可除非有官府的特别许可,晚间是禁止走马急驰的。偏永福坊和仁丰里几乎处于广陵城的对角线上,等莫老娘走着赶过来,只怕天色都得亮了…… 正这时,狸奴又过来了,听说冬哥要去永福坊,忙自告奋勇道:“我来驾车,我身上有王府的令牌。”显然是李穆又一次想到了前头。 等莫老娘被接来时,莫娘子依旧没能生产得下来。 阿愁原以为,以莫老娘的泼辣和无赖,不定她得不顾莫娘子而先跟季大匠撕扯起来,不想莫老娘刚听到莫娘子在产房里的声音,脸色顿时就变了,只匆匆拿手指点了女婿两下,便不管不顾地卷着衣袖进产房帮忙去了。 阿愁生怕她进去后说什么不好听的,忙也挤到产房的窗下听着。 就听得莫老娘在莫娘子床边大声叫着已经陷入半昏迷的莫娘子,一边还大声骂道:“你个没用的三娘,老娘当年生了你们五个都没事,你不过是生了一个,怎么就搞成这模样了……” 骂到最后几个字时,却是带上了哭声。 莫娘子听到莫老娘的声音后,倒是清醒了一些,很是惊讶地叫了声“阿娘”。 莫老娘含泪道:“你个不听话的讨债鬼,这是叫人的时候吗?赶紧把你肚子里的讨债鬼给卸了货!有什么话,咱娘儿俩以后慢慢说!你阿娘我生了五个都没事,你生一个有什么难的。加把劲,阿娘在这里呢,别怕!” 直到天光大亮,那产房里才终于响起一声响亮的婴啼。 听着如此响亮的婴啼,阿愁颇有些诧异,她还以为莫娘子遭遇难产,孩子生下来也要被憋坏了呢! 显然季大匠也跟她是一样的想法,便是产房里还没有报出平安,他已经两腿一软,瘫坐在了窗下,嘴里一边随着果儿等几个喃喃念着“阿弥陀佛”。 果然,片刻后,家里帮佣的老娘先从产房里探头出来报了个喜,道:“是个小哥。” 待稳婆收拾妥了产妇和婴儿,将小小襁褓抱出产房,这才正式向季大匠报了个“母子平安”的消息。 此时阿愁她们早兴奋地围上去对着那皱巴巴的小饺子一阵打量了。倒是季大匠,竟跟忘了这儿子一般,一个劲地要往产房里伸头。 只是,他才刚将头探进产房里,就遭遇莫老娘一个不客气的大耳光。 那“啪”的一声脆响,直接将季大匠从产房里扇了出来。 莫老娘卷着衣袖,红肿着双眼从产房里出来,指着季大匠的鼻子就是一顿臭骂。从颇具哲理的“为了你们男人延续香火偏要我们女人受苦受累”,到咬牙切齿的“教唆女儿不认爹娘”,再到胡搅蛮缠的“只见年礼不见人”,直把季大匠骂了个狗血淋头。 当莫老娘在产房里时,阿愁还以为她终究是改了性情,如此一听,便知道,莫老娘依旧还是那个莫老娘。 这两年,虽然季大匠夫妇明面上看似跟莫家仅维持着个表面上的关系,其实私底下,季大匠常常偷偷帮着莫家介绍生意的。 而莫家世代木匠,要说手艺不佳,却也未必。生意不好,不过是因为他们所住的永福坊原属贫民窟,左右邻居多是“今日有酒今朝醉”的浑人,一家子也受了影响,不想着脚踏实地地靠自己提高生活质量,总想着靠偏门财路罢了。 自断了从季大匠夫妇这里打秋风的念头后,加上季大匠介绍来的生意,渐渐的,叫莫家的生意有了些起色。而人往往就是如此,看不到希望时,很容易就会随波逐流,从而一路往下。一旦看到希望,便有了向上的动力。渐渐的,莫家的生意虽然算不得怎么好,但至少一家子的生活再不像之前阿愁看到的那样捉襟见肘了。 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落入贫困之地时,“百事哀”的又何止是夫妻。那莫老娘当初之所以那么对待莫娘子,却并不是她对莫娘子全然没有为母的慈爱,不过是因为家里的穷困早磨灭了她心里的柔软罢了。如今家里境遇改善了,便是莫老娘心里依旧计较着利益得失,在这生死之间,她到底还是疼惜女儿的,所以才在看到女儿为了那拐走她的男人难产险些丢了小命后,莫老娘毫不客气地甩了那女婿一个响亮的大耳光。 那季大匠顶着脸上鲜红的五指印,抱着儿子进产房里去跟莫娘子卿卿我我了。阿愁等不被允许进产房的小姑娘们则依旧留在外面。吉祥等几个都叽叽呱呱地议论着这一夜的紧张,阿愁带着解了紧张后的困乏听着,忽然就感觉到有人扯了扯她的衣袖。 扭头看到,却原来是狸奴悄无声息地过来,冲着别院的方向呶了呶嘴。 阿愁便知道,这一晚,李穆也在隔壁一直陪着她没睡。 等她悄悄溜到隔壁别院里时,就只见李穆正坐在书案后面批阅着一摞文书。 过世的老广陵王只知道吃喝玩乐,将所有公务都丢给了刺史去管。李穆却是个勤勉的亲王,封地郡内的诸事虽不需要他亲力亲为,他总要做到心中有数的。 见阿愁过来,李穆推开那些案牍,很是轻浮地拍了拍他的大腿,示意阿愁坐上去。 阿愁立时白了他一眼,看着他有些熬红的眼道:“你不必陪着我熬夜的。” 李穆伸手将她从书案旁拉过来,环在怀中道:“也不仅是陪你熬夜,要做的事太多了。我正在整理前世的那些事。咱们既然到了这里,而且还要在这里过一辈子,好歹总要让日子得过舒坦一些才是。就算不能把这里样样都整得和前世一样便利,能改进的地方总要改进一二。特别是医疗。万一将来你生产的时候也遭遇这种惊险,我可受不住。” 阿愁却不由想到前世原因不明的不孕,叹道:“也许这一世我也不能生呢?” 这么说着,她不由就想到,按照大唐律法,李穆是可以正大光明拥有一个正妃两个侧妃的。至于那不入户籍的姬妾,则更是没人管的事…… 她抬起头,和李穆的眼对在一处。见他笑得一脸贼模样,她便知道,她的那点醋意全叫他看在眼里了。 于是她威胁地一眯眼,伸手便不客气地拧住他的双颊,用力往两边扯着,低喝道:“就算我不能生,你也休想让别人给你生孩子!是你把我弄来的,你就是我一个人的,你断子绝孙也是你自己活该!” 李穆再没想到阿愁会被莫老娘的凶悍所感染,忙不迭地护住双颊,连道:“不敢不敢。” 直到阿愁松了手,他才搂着她笑道:“说句实话吧,前世时我就没有觉得我的基因好到必须传承下去。而且,”他低下头,以唇轻轻摩挲着她的唇,“我是你一个人的,你也是我一个人的,我可不想你把心分到别人身上,哪怕是我们的孩子……” 第一百六十一章·满月 话说, 自李穆从京城千里奔丧回来后, 直到他耍心机把郭家兄妹弄去别院前,他一直都不曾见过阿愁。 所以,他和阿愁的那点“奸-情”, 至少对于莫娘子夫妇来说,他俩都是一无所觉的。 就算后来李穆利用郭家兄妹常来别院里小住,且每回他一来,阿愁就总往别院跑,夫妻二人也没怎么起疑——不管怎么说,阿愁身上还担着个“供奉”的差使呢。 便是后来李穆主动对季大匠提出,要让王府稳婆过来帮莫娘子接生, 他二人也只当这是大王对季大匠多年勤恳的一种奖赏,全然没有想到那俊俏得过了分的大王会对他们家这其貌不扬的养女有什么歪心思。 直到莫娘子生完了孩子, 夫妻二人再说起那晚的惊险时, 这才恍然明白到, 大王在那一晚帮了他们家多大的忙。 俗话说, 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从墙缝吹进屋里来的风, 人们没有感觉到时,便不会注意到那条裂缝的存在,可一旦注意到,人们立时就会发现……原来墙上有道缝! 这就是季大匠和莫娘子在产房里欣赏完自家新生的儿子, 却听说阿愁一个招呼没打就跑去别院给大王道谢时,心头升起的想法——家里墙上有缝! 只是,夫妻俩怎么想都没办法在广陵王和他家小养女之间划上个等号。二人悄悄交换了一下看法后, 便都觉得,只怕是他俩想多了。要知道,那二人打小就厮混在一处的,若真要有什么事,早些年间就该有苗头了,也不至于叫他俩到这时节才看出端倪。 这么想着,夫妻俩也就安了心。 很快,莫娘子做完了月子。照着习俗,夫妻二人决定给小裕哥儿办一个隆重的满月礼。 裕哥是孩子的乳名。事实上,季大匠原想要照着冬哥的名字,给这出生在春天里的孩子起名叫作春哥的,却遭遇到阿愁的强烈反对。 这裕哥的小名,是周家小楼里的“楼长”孙老给起的,取意一生富足之意。至于那大名,因为习俗里都认为,不满三岁的孩子魂魄经不起扰动,大名都要等孩子满三岁后再由家里长辈取名,或者等再过两年孩子该开蒙的时候,由那有文化的起蒙先生帮着取名。 那季大匠是出身慈幼院的孤儿,自小缺少亲情的他,一直十分渴望能有个自己的家。娶了莫娘子后,对生育常识了解甚少的季大匠只当年过三旬的他是不可能再有自己的亲生孩子了。不过他也没什么可遗憾的,因为他膝下已经有了一双听话又懂事的养子养女。所以季大匠从来没想过,他还能拥有流着自己血脉的亲生孩子。 如今中年得子,季大匠顿时觉得,这是满天神佛在补偿他幼年时经历的一切苦难。为了酬谢多年来众亲友乡邻对他们夫妇的扶持帮助,不差钱的他便决定办一场隆重的满月宴。 可算了算要宴席的宾客名单,季大匠发愁了。需要他们夫妇感恩的人实在是太多,便是加上阿愁那边的小楼,居然家里也挤不下那么多的客人。 于是季大匠便想着,要不他干脆包下城里最好的杏雨楼来办这场满月酒好了。 可至少在李穆刚刚做上广陵王的这头一年里,那杏雨楼还不是谁有钱就能包得下的酒楼。所以,他这想法才刚一说出口,还不等莫娘子反驳,他自己就给否了。 接下来,他又想了好几家远近闻名的酒楼,却都叫莫娘子给否了。以莫娘子的看法,在外面包酒楼,一则烧钱,二则也缺了些人情味。循规蹈矩惯了的莫娘子认为,他们该和邻居们保持一致,请个大厨来家里办席。便是来的客人多,也不过是分批次坐席也就罢了。若是请朋友们去酒楼吃满月酒,怎么看怎么像是不欢迎朋友来家里一般。季大匠却觉得,那么多的客人来家里,会叫刚刚出了月子的莫娘子受累。且分批次坐席,谁先谁后也是个难题…… 他俩各执一词时,阿愁在一旁逗弄着摇车里挥舞着藕节般小胳膊的裕哥儿,唇边不禁绽出一丝微笑。 前世里,凡是人家家里有什么大事,人们都习惯了直奔酒楼,已经甚少有人会将亲友请到自家去折腾了。一来,是谁家都没那么大的地方;二来,客人走后,打扫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可于这一世里却是不同的。比起草草吃一顿应酬般的酒宴,人们更愿意付出精力来维持彼此间的情感交流。 于是阿愁抬头笑道:“干嘛不让酒楼把酒菜送来家里?这不就两全其美了?至于坐席,分两天请客也没关系吧?” 那莫名争执着的夫妻俩都愣了愣,然后都笑了起来。季大匠笑道:“怎么竟忘了还有这法子了。” 不过,裕哥的满月酒最终还是没有用到那些酒楼菜馆。 虽然不管是照着广陵王如今的身份,还是他正守着的孝,他都不可能来季家吃这一顿满月酒,作为管着李穆产业的供奉,季大匠还是规规矩矩地给大王递上一份请柬。而叫季大匠没想到的是,广陵王竟亲自召见了他,且还亲切地询问了他家里办满月酒的打算。然后还提了建议,只说既然季家地方不够,那么那天他可以把隔壁属他私人所有的那间别院借给季家暂用,酒菜也由别院的厨房做。 季大匠听了,顿时把头摇得跟裕哥的泼浪鼓一般,连道:“不敢。” 年轻的大王却笑道:“你我是邻居,相互帮助原是应该的。” 等回到家里,季大匠把这件事告诉莫娘子后,夫妇俩心里感激之余,都不免又想起那句“无事献殷勤”的话来。 可回头看看自家养女,依旧还是怎么想怎么觉得那想法太过不靠谱…… 直到满月酒那天,原和季家没有任何交集的宜嘉夫人突然上门道贺。 而虽然大王慷慨表示,他可以将他私人的别院出借给季家,季大匠夫妇在阿愁的劝说下也同意了,可到底不敢随便让人去李穆的别院里,便只把徐大匠等同样都是为李穆办事的人安排在了别院那边吃酒,又借用了别院的厨房和胖丫师徒来承办酒宴也就罢了。 所以,当宜嘉夫人来到季家门前时,正站在门口迎着客的季大匠险些以为,这是宜嘉夫人的车夫一时头晕走错了门。 直到随着宜嘉夫人一同来道贺的英太太上前道喜,季大匠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地将人让进二门。 阿愁看到宜嘉夫人,以及随后身着的洪白两位姑姑时,也是大吃了一惊。她也是怎么想也想不出来,她家除了她之外,还有谁跟宜嘉夫人有交情。 那宜嘉夫人别有用意地看看她,只笑盈盈地道:“迟早都是亲戚。” 阿愁一怔,脸上忽地燎起一片火烧云,惹得洪姑姑当场就笑出声儿来。 宜嘉夫人借口要看孩子,拉着莫娘子进了内室去密谈。便是帮着阿愁接待客人的吉祥也看出什么不对了,顿时扯了扯阿愁的衣袖,道:“夫人来干嘛的?” 阿愁心说,大概是来提亲的吧,可嘴里却不好告诉人去,便笑着牵强附会道:“大概是大王身上有孝不方便来,便请宜嘉夫人代为来道贺的吧。” 一旁有客人听到,觉得这个解释在理,转眼间,便把这个解释宣扬了出去。 正此时,周家小楼里的老邻居们都来了。阿愁赶紧迎了上去。 几年不见,周家小楼里的老邻居们变化倒并不大。孙老依旧充着那“楼长”的身架,王夫子夫妇依旧是文雅从容,只除了两家如今已经结了儿女亲家。 第135节 要说起来,虽然那孙林二和王家四姑娘结丫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许是二人间太过熟悉的缘故,竟是从来没有对对方起过别样的心思。直到二人到了该结亲的年纪,两家家长一阵左右寻摸后,小李婶觉得,自家那性情跳脱的小子似乎只有隔壁的四丫头才能弹压得住;而王夫子则觉得,自家那古灵精怪的女儿大概也只有从小一起长大的二木头不会嫌弃。于是这般一来二去,两家还真议上了亲。 而直到两家议上了亲,四丫和二木头才知道这回事。顿时,原本还是小孩心性的两个人,再看对方时,就怎么看怎么不是原本的那回事了…… 四丫那难得一见的扭捏,叫如今早已经跟巷口老虎灶上的宋家大郎订了亲的三姑娘当笑话告诉了阿愁。为这,来弟的胳膊都被那凶悍的四丫给拧青了一块。 除了孙家和王家外,一楼东厢里的刘老实也带着刘家兄弟来了。 在阿愁进京的那年,二楼那个丈夫多年没有音信的唐娘子终于熬过了十年期,由官府判定她丈夫已经死亡,她终于可以改嫁了。于是,第二天,她便主动请隔壁的宋老娘代为做媒,欲要嫁给楼下刘家的大郎。 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事,刘大也吃了一惊。虽然唐娘子比他还大了两岁,可以他家那种一穷二白的情况,能有女人看上就算是老天开眼了,所以刘大想都没想就点了头。 唐娘子是个能干的,嫁过来后,没两天,就把那多年没个女主人的刘家收拾得终于像个人家的模样了。许是因为有了家累的缘故,原本挣八百用一千的刘大也知道要勤俭持家了,如今不仅买下了租车行里的骡车自己跑起了单帮,还拉了弟弟刘二入伙,正准备买下第二辆骡车专跑运货。 那刘大一来,就呱呱地向众人报了个喜讯。年纪比莫娘子还要大的唐娘子之所以没来,是因为她居然也有孕了。 同样替季大匠和莫娘子拉过纤的宋老娘听了,立时站出来替自己的生意打广告,只说那是她的媒做得好,引得众人一阵笑。 如今孙林二的堂姐孙楠已经出嫁了,王家剩下的两个姑娘也都订了亲,轻易不许再出门了,阿愁看了看那些老邻居,便问着唯一还可以自由出门的孙林二道:“好像还缺了谁。” 二木头立时放下手里的茶盏,两眼闪亮地道:“缺了韩家呗!” 阿愁这才想起那早被她忘进犄角旮旯的两朵姐妹花,便忙问着那二人的近况。 这一问,却是扯出一段公案来…… 却原来,当年韩大姑娘勾的那个贵人,原本看中的是她妹妹。可韩二向来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何况贵人家里早有了一只胭脂虎。那贵人在韩二姑娘的欲拒还迎之下,早撒了许多的饵下去,如今眼看着韩二要脱钩,贵人哪肯答应。眼看着贵人要恼,韩二便动了坏心思,直把那总嫉妒着她的韩大忽悠了出来。偏韩大看不清情势,只当她终于占了妹妹一头,便不知轻重地跟那贵人有了苟且之事。 韩二原只想要利用她姐姐转移了贵人的注意,却再想不到,她那个蠢姐姐居然一下子把自己作死了。迫不得已,她只得帮着韩大设计,假说韩大有了身孕,这才得以进了那贵人的府邸(所以外间才传说她是给人做了生养妾)。只是,进了那府邸后,韩大才知道,原来那贵人府邸早已经只是个空壳子了。 那失了算计本身就没有多少宠爱的韩大不反思自己的错处,却是越想越觉得,她之所以落进那个境地里,全都是韩二的算计。于是,在知道贵人对韩二依旧贼心不死后,韩大便设计把韩二骗了出来,让贵人终于得了手。 一心只想嫁到高门户里的韩二,便这么折损在她亲姐姐的手里。只是,她自不是韩大那一肚子草包,进了那贵人府后,她虽也是妾,却是把那贵人的心抓得牢牢的,便是后来贵人家势愈发颓败,要散去一批姬妾,她也始终得以留在贵人身边。倒是韩大,中了韩二的设计,最后被贵人抵债去了一户商户家里做姬妾。 和两个好逸恶劳的女儿不同,韩氏是个老实妇人。两个女儿都给人做了妾,韩氏自认为脸皮上过不去,便收拾了箱笼回了老家。听说,虽然这两个女儿都被韩氏养歪了,可那二人到底都是有孝心的,时不时接济韩氏一些银米,倒也不至于叫韩氏晚景凄凉。 二木头这里给阿愁说得一阵唾沫横飞,不想叫原本跟人说话的小李婶听到,顿时回手就给了自家儿子一个脑兜,骂道:“也不看看今儿是什么日子,竟提那败兴人家作甚!” 热热闹闹的满月酒毕,众宾客散尽,劳累了一天的莫娘子也顾不得家里堆积如山的碗碟杯盘,拉着阿愁就去了她的小楼。 便是她不说,其实阿愁心里也已经有了些数的。所以,当莫娘子直击主题,告诉她,宜嘉夫人私下里透着口风,说是等李穆孝期一过,宜嘉夫人便要替她和李穆做媒时,阿愁的神色显得很是平静。 见状,莫娘子哪还有不明白的。 她瞪了阿愁半晌,才叹着气道:“你怎么就跟他好上了……” 阿愁也不好跟莫娘子解释她和李穆两世的纠葛,便只好堆着个傻笑看着莫娘子。 莫娘子沉默半晌,皱眉又道:“我知道你不是那等攀富贵的,可那是大王啊!你一个没根没基的,便是他明媒正娶,你嫁过去又能落得什么好?!不说别的,太妃那边你就过不了关!我看你还是歇了这个念头吧。你想想吉祥的话。” 郭云临走之前曾找吉祥摊牌,说回去后就找人来提亲。虽然吉祥当时就拒绝了,郭云却并没有死心,隔了一个月,还真请了个媒人南下来提亲了。 因如今吉祥的户籍落在季大匠名下,媒人便找到了莫娘子。 莫娘子大吃了一惊,细一问吉祥,她这才知道事情的首尾。 要说起来,郭云那样的人物,想叫人不动心还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所以,吉祥虽然拒绝了他,他走后,吉祥依旧还是魂不守舍了一阵子。直到熬过了那阵子,她才重新恢复了原本的自己。 莫娘子问起来时,吉祥倒也很坦白,便将郭云走后她心神不宁时所有的想法都对阿愁和莫娘子说了。 她道:“说不心动那是假的,可我已经不是个孩子了,自然知道,婚姻大事不是仅靠着心动就能成事的。原本我对郑家大郎也用过心,可结果却……之后我就看得很透了。就算两个人心里都有些什么,只单凭那一点什么,是不可能支撑两个人一辈子的。所以老祖宗们才会说什么‘门当户对’。我和那郑家大郎都算不得是门当户对,又何况他还是堂堂安国公。就算我硬是嫁过去,只那个国公府,就不是我这么个大字不识一个的村妇能撑得起来的。年轻的时候或许不显,我们可以凭着情分维持一段好时光,可时间久了,情分淡了,我又该如何自处?所以,还请干娘帮着拒了吧。” 莫娘子拒了安国公的提亲后,京城那边就再没派人过来了。 莫娘子以为,那位高权重的安国公欲要明媒正娶吉祥这么个没出身没地位的孤女,就已经够惊世骇俗的了,却是一点儿也没想到,她家里还有更劲爆的——那一方诸侯,土皇帝一样的广陵王,居然看中了她那养女阿愁,且也是要明媒正娶…… 一向觉得自己对贵人喜好十分了解的莫娘子,很有些看不懂这个世界了。 而,从前世起,阿愁就不是个习惯于向人袒露自己内心的人。便是如今莫娘子问起来,她也没办法对着莫娘子剖解心声,只讷讷道:“李穆他说要娶我……一辈子就我一个……而且,他为这件事早就在做准备了……其实,这件事,他已经跟皇上通过气了……皇上好像也没反对……总之,我……答应他了……” 她虽然把话说得吭吭吃吃,内容还是叫莫娘子大吃了一惊。她再没想到,她以为八字应该还没一撇的事,那广陵王早事先跟皇帝打好了招呼…… 皇帝呀!!! 莫娘子伸手摸了摸额,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玄幻了。于是,处于半失神状态的她喃喃说道:“前些天阿柳过来时,我俩还商量着,问一问你对柳青有什么看法的……” 那意思就是说,莫娘子原打算把她嫁给柳青了…… 想到柳青,阿愁不由就想到柳青看向吉祥时的眼神。 当年一心想要从军的少年郎,如今也早已经长成了一枚精壮青年,且也正式开始接手了柳家织坊的生意。 之前制作《丝路花雨》里的戏服时,阿愁特特在柳氏织坊里定制了一批特别设计的衣料。正是那个时候,柳青通过她认识了吉祥。 要说起来,其实不管是阿愁还是柳青,心里都是把对方当家人一样看待的,所以柳青面对阿愁时,常常是大咧咧的作派,偏他在吉祥面前时,是各种各色的缩手缩脚放不开。 阿愁这两世人见了,哪还有不明白的。只是因为柳青没有明说,她也不好挑明。至于吉祥对此事是个什么看法,阿愁觉得,她应该也感觉到了柳青那时不时就瞟过来的眼,如今只是在装傻充愣罢了。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观察所得报告给了莫娘子。 莫娘子听了,呆怔了好一会儿,才叹着气道:“算了,不管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吧!” 阿愁则忍不住微笑了起来。 第一百六十二章·治理 虽然李穆守着孝, 这却并不影响他处理公务。 而虽说他是一方诸侯, 可因为之前的老广陵王不问事,万事都丢给刺史管着,如今他想要回他原该有的权力时, 原掌握着大权的刺史就未必肯那么轻易放手了。 于是,在阿愁这等市井小人物看不到的地方,广陵城里隐隐刮起一阵争权夺利的小旋风。 对于广陵王和广陵刺史的这场交锋,远在京城的宣仁皇帝其实心知肚明。因为广陵王早在扶柩北上时,就曾将他要做的事跟宣仁皇帝密谈过好几回。 如今大唐立世百载,朝堂上下已经沉疴泛滥。这一点,宣仁皇帝早就心知肚明。他虽然看似优柔, 其实心里主意极正,不然他也不会顶着宫内宫外的压力断然立一个低层宫女做皇后了。只是, 他一向擅长以柔克刚和借力打力的招术, 这才给朝臣们一个错误的中庸君王的印象。 李穆的那些变革计划, 其实宣仁皇帝自己也早有过想法的。可他便是有心锐意进取, 执政却只奉行一个“稳”字, 虽然知道那些变革势在必行,到底不愿意因此引来朝廷上下的震动。如今既然李穆主动提出愿意拿他的封地做个冒险试水的“先行官”,且还承诺每年上缴国库的税供不变,宣仁皇帝又何乐而不为。 因此, 当刺史大人几次密告上京,说广陵王年幼胡闹时,宣仁皇帝只装聋作哑, 默默做了李穆背后的靠山。 李穆从京城回来后,和那刺史商量的头一件事,便是计划拆掉城里那些如今已经令百姓怨声载道的坊墙,并且重新规划广陵城的道路,以解决城里日益拥堵的交通。 刺史听了,立时拿出那套“祖宗章法不可变”的陈词烂调来说事。 李穆则以当年大唐开国皇帝早年间定下的几条律法,因不适用又在晚年改掉的例子,反驳了刺史的反对。 这场官司打到京城,皇帝继续装聋作哑,朝臣则分作两派。那朝堂上的激烈争议还没下个定论,广陵刺史弹劾广陵王的奏折则已经递到了皇帝的龙案之上。 却原来,年少气盛的广陵王居然不等朝廷的旨意,就已经先行动了手。他命坊间百姓自己投票决定要不要拆墙。自然,早被这坊墙搞得没脾气的百姓们都是举双手双脚赞成的。于是广陵王便这么一纸公文下去,允许坊间百姓自行动手拆墙,甚至还允许百姓将那拆下的墙砖拿回家去自用——这一举措,不仅赢得百姓的一致赞许,还为他省下一应拆墙和处理老墙砖的花费。 当然,早知道刺史要告状的李穆也随着那弹劾奏折同时给朝廷递了一封自辨的奏章。不仅如此,他还派王府属官周昌进京代他自辨。 李穆于奏折中用了一句这一世里不存在的某大唐“明君”的名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太子殿下在帮衬李穆自辩时也说了一句写在史书上传世后人的名言:百姓的意愿可疏不可堵。 这一年,太子不过十八岁,李穆更是刚满十七岁而已。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便可见他二人都是目光高远之辈。宣仁皇帝也好,朝臣也罢,都从这二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年人身上看到了朝廷中兴的希望。 所以,最后的结果是,宣仁皇帝一纸诏书下来,不疼不痒地说了广陵王几句行事鲁莽。只说既然拆墙的事有争议,且还上报了朝廷,他就该先等朝廷的决断下来之后再动手,不该如此心急。至于被刺史牵扯到“祖宗家法”的拆坊墙一事,皇帝的诏书里竟是提都没提,就这么轻轻地放了过去。 这却不是皇帝放水的缘故,而是因为那拆坊墙之事,引得朝中两派人马一番争论,以至于到了最后,大家都不记得那初始的拆墙之事了,只记得那场争论的内容——这,便是后世称为“民意之争”的那场朝堂辨论了。 却原来,在广陵王和刺史起了争执之初,李穆便派人将二人争执的内容写成告示,张贴于各个坊间的坊门之上。于是一时间,广陵城里的百姓议论纷纷。坊间通文墨的文士们也纷纷附笔,将自己的观点文章张贴于告示旁。这么一来二去,便有人表示,自己的城市自己做主,大家该投票表决这坊墙该不该拆。 于是那广陵王便顺应民意,命各坊官在各坊门下设置投票点。结果一统计,却是吓了广陵刺史一大跳,全城百姓居然有近九成都是赞同拆墙的。 那李穆便号称“民意不可违”,不等朝廷旨下就出了公告,命百姓自行拆墙…… 大概是他也知道自己行事鲁莽了,便随着那自辩的奏折又上了一道后世被称作“民意论”的奏书。 奏章里,李穆首次阐述了“民意不可违”的观点,认为朝廷做任何决策都该先问清民意,得到百姓理解和支持的政策才能最好地上行下效,事半功倍…… 此文一出,朝野上下为之一片震荡。之前世人都认为,治理天下是朝廷的事,百官订下政策后,百姓只要遵从便可。至于百姓是不是能理解,从没人去在意。这却是头一次有人提出,该从百姓的观点来制订政策。 这一役,李穆锋芒毕露。朝中便有人有心挑拨,只说当初该定他为太子才是。 那依旧被人称作“二十三郎”的太子听了此话后却只微笑不语。别人不知,他可是亲耳听到宣仁皇帝对窦氏皇后嘀咕,“亏得没立那小子为太子,他那激进的手段,管一方之地也就罢了,若是管一国之地,国将亡矣!” 可见那一向讲究个中庸之道的宣仁皇帝,虽然选择了支持李穆在广陵郡的“胡闹”,到底还是嫌他手段太过激进了些。 那坊墙被拆除后,不管朝中诸臣有何看法,李穆依旧照着他的想法,让人留下坊门没动。他将那坊门直接改造成了公示墙。凡是朝廷需要百姓知道的公告,以及坊间自行组织的各种活动公告,都会张贴于此。 于是,渐渐的,广陵城的百姓竟养成了一个习惯,出入坊门之下时,总会站住听一听那些蒙童们读墙上的告示。甚至于,到了后来,这竟成了家长们考较自家孩子蒙学进益的一项考试项目——当然,这是别话了。 这拆墙之争,只是李穆和广陵刺史那老头的第一回交手。刺史表面看并没有输,其实骨子里他也没赢。 第二回合,则是为了广陵城的道路规划。 照着广陵王的计划,城里的道路必须得拓宽。刺史则认为,如今既然拆了坊墙,城里有的是可供人穿行的巷道,广陵王这拓宽道路的计划纯粹只是扰民。 于是,广陵王便又将他的计划张贴了出去以征求民意。 那刺史原说拓宽道路是劳命伤财,府衙没有那部分财力支撑,若大王非要修路,就需得增加百姓的税赋。 不想李穆贴出的告示里提出一个解决方案——有认为自家门前道路需拓宽的,可自行表达意见,甚至可以自行筹款拓宽道路。于出资之人的得益,便是那一条路的命名权。 那广陵城里店铺遍地,道路早已经拥堵不堪。商人重利,早为自家店门前的交通而苦恼了。加上自古以来人们都认为,那铺桥修路是积功德的一件好事。之前各家捐款修路铺桥,最多不过是在路边立一块功德碑罢了。如今不仅积了功德,令自家生意蒸蒸日上,且还能令店门前的道路冠上自家之名,这可是流芳百世的节奏啊! 自来广陵之地就有“腰缠十万贯”之称,城里富户多不胜数,便是自家门前那条路叫更有钱的人家抢着修了,城里多的是需要修缮拓宽的小街小巷。顿时,即便不动用官府里的一文一两,公布出去的那些需要修缮的道路,也早叫那些富户商贾们哄抢一空了。 年轻的广陵王看到这种情况后,便乐呵呵地表示,既然城里已经无路可修了,那么城外还有许多路可修呢。比如,通往邻近乡镇县府,甚至是远至其他州郡的道路。 于是乎,还没等刺史大人回过神来,整个广陵郡治下都已经掀起了修路的高-潮,以至于李穆孝期满后,广陵郡竟做到了后世电视里常喊的“村村通路路通”。而随之带来的益处,便是郡里各处的物产,以比往年更快的速度汇集至广陵城下,然后由广陵城里渐渐兴起的水陆两路快运,以比往常更快的速度运及大唐南北,甚至是远渡重洋。 等又过了几年,已经疲于应对广陵王那些“标新立意”的老刺史,一对比这几年的财政收入,赫然发现,他嘴里的“败家王爷”不仅没有败光府衙的家私,每年上交国库的税银竟是一年比一年翻番地增长…… 要说起来,其实那广陵刺史并不是个什么坏人。因老广陵王不靠谱,所以皇帝派了个颇为靠谱的能臣来镇守广陵郡。这些年,广陵刺史在广陵城里也颇有建树的。只是,这新任的广陵王在老刺史眼里怎么看怎么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少年,所以,便是为了治下百姓,老刺史也不敢那么贸然放手任广陵王施为。何况他的点子往往都是那么惊世骇俗…… 那老刺史虽然深得皇帝的信任,可怎么说他都只是一方刺史,本职不过是监督广陵王不造反也就罢了。广陵王却是这一方封地上的正经主人。何况,渐渐的,老刺史也算是看明白了,那远在京城的皇帝看似没个偏袒,其实私底下一直是在放任着广陵王的。甚至,他后知后觉地发现,皇帝显然是在拿广陵郡做个试点的意思。加上李穆那人虽然年轻,若论起手段心计来,他这官场老油条竟是一点便宜都占不到。在看到广陵郡百姓到底还是得益之后,这老狐狸就学了宣仁皇帝的装聋作哑,只照着刺史的本分起个监督的作用,再不对李穆的计划指手画脚了。 *·*·* 这是李穆在那三年孝期里的一番作为。 在李穆跟朝堂上的君臣们斗心眼儿时,阿愁也没闲着。 那闹出拆坊墙之事时,阿愁难得当了一回“贤内助”——帮李穆监听坊间百姓的呼声(或者说是鼓动)。 不过,她能帮得上忙的也仅此这一点了。人微言轻的她最多也只能起个敲边鼓的作用,甚至可以说,有她没她其实对李穆的布局影响不大。所以她的重心,依旧放在她自己的那一摊子事上。 如今随着余娘子等人技艺的日益成熟,阿愁得自前世的那点优势渐渐便没了什么作用。好在她一直在不断自我精进着,倒也始终没有落了人后。甚至于,因她渐渐不再满足于妆容设计这一点事,开始涉足了整体造型之事。而自从她帮着教坊里众名家们设计了《丝路花雨》里一应的人物造型后,这当世没有的“造型”一词,也随着她的名字远播了出去。 如今阿愁已经不再单纯是个梳头娘子了,甚至连远在京城的皇后都发来“订单”,预约某个重要节日里的整体设计。 第136节 也亏得阿愁有不少行内的高手相助。不管她设计出什么样的新方案,余娘子等人都能照着她的意图完成妆容那一部分的工作。至于服装设计,恰有那巧手的吉祥帮忙,只要阿愁能够画出图样儿,吉祥便总能将那画纸上的衣样打出来。 更妙的是,莫娘子那闺蜜柳娘子家里开的正是织纺。便是在外头找不到阿愁想要的新鲜花样衣料,她也能画了图样求柳娘子家里帮忙。 于是乎,渐渐的,阿愁的手下竟形成了一条产业链。从妆容到衣裳,再到首饰、扇佩、箱笼等物,只要是她想得到的,那商业头脑发达的李穆总能将她的设计变成一门挣钱的生意。 李穆守孝的第一年年底,胖丫满师出徒了。 虽然如今李穆三不五时便借着“散心”的名义来仁丰里的别院里小住,可别院到底只那么大点的地方,又只需要侍候李穆这么一个正经郎君,厨下怎么也不可能需要养着两个大厨的。 加上如今阿愁和李穆的关系也愈来愈瞒不住人了,便是胖丫心大,想不到那一层,别院里的总管也不好再拿和阿愁义结金兰的胖丫继续当丫鬟使。于是,她这里刚一满师,总管便和她解了契约,从此胖丫便再不是别院里的丫鬟了。 那有手艺的人,无一个不想要一个可以施展自己本事的空间。胖丫也知道别院里不缺厨子,所以她便琢磨着是不是去什么贵人家里求个更好的发展。 阿愁听了,很是舍不得她被别人使唤,便打算出资替她开一间点心铺子,因为胖丫最拿手的就是制作各色点心了。 如今阿愁是真的“不差钱”,胖丫也不矫情,便答应了下来。 阿愁是个图新鲜的,觉得这点心铺子得开得别致才能吸引客源。于是,原本只设计人物造型的阿愁,就这么不小心跨了界,又开始设计起店面来。 而因她那散发的思维,由原本单纯的点心铺子,却是不小心就联想到了后世的咖啡馆。于是点心铺子就这么一点点地又变成了茶馆。又因余娘子听说这件事后,开玩笑说,以后她们这些梳头娘子终于有固定地点聚会了。于是,图纸上的茶馆,就这么不知不觉地变成了只接待特定人等的会所…… 等阿愁买下七里河边一座清雅的小院,改造完成后,这里便成了广陵城里首家只招待女宾的会所。那广陵王李穆还给亲笔提了名,叫作“巾帼馆”。 巾帼馆里,除了提供好吃的点心茶水之外,还提供专业的美容服务,以及专业的服装设计,甚至是专业的首饰打制…… 巾帼馆开业当天,叫阿愁都没料到的是,不仅余娘子等人来了,宜嘉夫人来了,甚至连首辅家的邓老奶奶听说后,也带着孙女跑来赶了一回热闹。 那宜嘉夫人看了巾帼馆里的环境,又品尝了胖丫的手艺后,当即表示,以后她那玉栉社就选在这里定点聚会了。 阿愁原以为,便是玉栉社看中这里聚会,肯定也只是中社或者下社的成员会过来,那自命清高的上社成员们只怕是不肯“同流合污”的。却不想,随着广陵城一日不同于一日的变化,那些原本自恃身份的贵人们,那思想也在悄悄起着变化。如今那些贵人们早已经不在乎和她们同室喝茶的人是什么样的出身了,她们更在意的,是那些人的打扮是不是时尚入眼…… 那广陵城原就是个商贾云集之地,因着李穆的拓路计划,又使得这里的交通更加便利,物产也愈发丰富。加上李穆擅理财,如今广陵城里百业兴盛,人们的收入如竹节一般一年高似一年。随着那些下九流的平民百姓们收入的提升,人们也开始舍得在自身上花钱了。往常只有贵人们才买得起的奢侈品,如今也常常会出现在平民女儿家的嫁妆之中。 后世说,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有了余钱的人们在学会了如何正确打扮和文雅的谈吐后,便和世家子弟们没什么不同之处了。因此,渐渐的,不管大唐别的州郡是个什么情况,至少在广陵城里,原本森严的社会等级,变得不再那么分明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太妃 在李穆守孝的第一年, 他只是隔三岔五地去他那私人别院里小住个一两天, 平常多数时候都是留在王府里过夜的。 到了第二年起,渐渐的,他留宿在别院的时候越来越多, 在王府里过夜的时候却是越来越少了。 偏偏别人还没办法说他什么。因为便是他晚间不住在王府里,每天白天也都是要按时回王府处理公务的。 那知道的,自然知道,他不过是把“广陵王”当个工作在做,白天里去王府“上班”,晚上“下班”后就回家(别院)休息。那不知道的,却只当他这是在有意避嫌, 要避开陆太妃从京城带回来“侍疾”的那两个“表妹”。 这两个陆姓“表妹”,阿愁是直到李穆守孝第一年的盂兰盆节那天, 才知道这二人的存在。 七月半, 自来就是人们祭祀先祖亡灵的日子。陆氏太妃定在这一天请那惠民寺的僧众替故去的老广陵王做一场盛大的水陆道场。莫娘子这个虔诚的信徒也挑在这一天, 带着一家老小去圣莲庵上香祈福。 作为惠民寺的附属庵堂, 那圣莲庵的香火原就比不上惠民寺, 何况今儿大寺那边有王府的大法事,一早,圆一师太等几个德高望众的老尼姑,就被请到大寺那边去替那老广陵王念经超度了。阿愁一家子过来时, 这边圣莲庵里竟只有净明领着几个平常不怎么出来的老尼姑在主事。 和往年一样,那金兰娘子和柳娘子是早就跟莫娘子约好了在庵堂里见面的。见面后,众人一阵小声问安毕, 三位娘子就携手去了庵堂里听经念佛。 那季大匠原不是什么虔诚信徒,可因莫娘子难产一事,倒叫他真信了三分,所以难得地也跟着默默坐在庵堂后面听起了诵经。 倒是阿愁和那送柳娘子过来的柳青,依旧还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地坐不住。加上跟着一同过来的吉祥、冬哥,以及被吉祥抱在怀里的、如今刚满四个月的小裕哥,几人只在堂上略站了站,便在裕哥不耐烦的咿咿呀呀抗议声里,从堂上退了出去。 才刚从堂上退出来,那柳青就死皮赖脸地猴到吉祥身边,借着逗弄裕哥,和吉祥套近乎去了。 童心未泯的冬哥则时不时扭头看着惠民寺的方向,对阿愁嘀咕着想要去惠民寺看法事的热闹。 此时净明正好从殿里退出来,看到阿愁,便也笑着过来打了声招呼。略停顿了一下,净明问着阿愁:“你可有净心的消息?” 之前在京城的新年祈愿会上,净心悄悄向阿愁透露了李穆的秘密后,便又悄然消失于人群中了。因当时阿愁处于震惊中,一时没能顾得上追踪她的去向。后来等事情尘埃落定后,她再去找净明时,才从净明那里得知,当天净心果然听了阿愁的劝,悄悄给圆一师太留了话,说明她并不是被人拐走的,不过到底没有透露她的去向。 阿愁叹息着摇了摇头,道:“既然她还了俗,这时候只怕已经嫁人了。” 大唐虽然对户籍管得极严,可自来就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若那净心是个男孩,要落户往往会涉及到各方利益牵扯,倒没那么容易了,幸亏她是个女孩儿,只要她愿意嫁人,官府对于这样没来历的女子入籍管得倒不是那么严苛。 想着这多少也算是李穆造下的罪业,阿愁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回头对着大殿之上的菩萨们再次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只望菩萨能够保佑所有人都顺遂如愿。 因当家的师太们都被招去惠民寺参加大法会了,那一个顶着两个用的净明很快就被人给叫走了。 冬哥过来拉了拉阿愁的衣袖,笑道:“裕哥呆不住,被柳青抱去惠民寺看热闹了,吉祥姐姐也跟去了。”顿了顿,他略压低了一点声音,又道:“我……还是想去慈幼院看看。” 阿愁愣了愣。这些年,她也总想着能为慈幼院里的孩子们做些什么,可那慈善局的大门门禁极严,不是他们这些平民百姓可以轻易靠近的,便是她想着要给那些孩子捐些衣物米粮都没个途径。 自李穆承袭了王爵后,就曾跟阿愁说过,迟早要管一管那慈善局的事。只是如今他才刚刚承爵,正跟刺史就着拆坊墙等事在明争暗斗着,一时腾不出手来罢了。 这般想着,阿愁忽然就知道她可以帮李穆做些什么了。那些政策性的大事她虽插不上手,帮着拾遗补缺她总可以的。 她一边想着后世的那些慈善福利制度,一边就这么不知不觉中被冬哥拉着出了圣莲庵的大门。 因冬哥一边跟她说着话,一边踮着脚尖往人群里张望着先他们一步出了庵门的柳青和吉祥,一时没注意到,便和几个刚从山门外进来的丫鬟老娘撞在了一处。 那丫鬟看来是个横行惯了的,被冬哥撞了一下,冬哥一声“对不起”才刚说了两个字,那丫鬟就抬着手臂向冬哥挥过一记耳光来。 亏得阿愁眼疾手快地拉了冬哥一把,才叫那记耳光落了空。 偏那丫鬟见一掌落空,竟不依不饶起来,上前就要拉扯冬哥,一边喝骂道:“什么腌脏玩意儿!也敢不长眼来碰我!” 阿愁顿时就不满起来,对那穿着一身绫罗绸缎,明显不是普通人家出身的丫鬟道:“我弟弟不小心撞了你,原是他不该,可他都已经开口道歉了,你怎么抬手就打人?!” 那丫鬟却叉腰骂道:“打又怎的?!这下三烂有胆子碰我,我跺了他胳膊都没人敢呲一呲牙!”说着,便回头去喝令原跟在她们身后的一个老娘,“去,把王府侍卫都给我叫来!” 一听“王府侍卫”这几个字,阿愁不由就眨巴了一下眼。她再没想到,这嚣张的小丫鬟居然是王府的下人。 果然,那老娘转眼就把一队王府侍卫给叫了过来。 偏不巧,为首的那个侍卫长是认得阿愁的。见那丫鬟在那里叫嚣着让他把阿愁姐弟拿下,这位常常护卫着李穆去别院的侍卫长哪敢造次,忙丢了那小丫鬟上前来对着阿愁行礼问安,道:“不知道姑娘今儿也来了。大王在惠民寺里,姑娘可要过去请个安?” 那小丫鬟再没想到侍卫会对阿愁如此卑躬屈膝,顿时怔在了当场,又带着警惕把阿愁一阵上下打量。 正这时,后面缓缓停下一辆马车。车里的人看到这边围了一圈人,圈内站着的还是自己身边的大丫鬟,便派了个老娘过来询问情况。 那丫鬟见了,赶紧丢开阿愁,跑到马车旁对着车上之人一阵小声禀报。 那侍卫长则也凑到阿愁身边,小声道:“那是太妃娘家侄女跟前的大丫鬟。原是两位娘子在那边法会上呆烦了,想来圣莲庵走动走动,太妃便叫了我等先来清场的。不想倒惊扰了姑娘。” 太妃的娘家侄女。且还是两个…… 不用人解释,阿愁也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所以她虽然主动退到了一边,却也颇具兴味地偷眼看着那两个正从马车上下来的贵女。 那两个贵女,也在那丫鬟的指点下扭头向着阿愁看了过来。 那二人原本眼里都带着明显的敌意来着,可在看清阿愁那双比常人都小了一圈的小眯缝眼时,二人都怔了怔,顿时,眼里流露出一丝不屑和高高在上来。 那侍卫长能跟着李穆去别院,且还特别被李穆分派给太妃指使,怎么着也该算得是李穆的心腹了。便是李穆认为他把自己对阿愁的心思瞒得极严,他身边该知道的人,其实多少还是都知道一些的。 侍卫长怕阿愁吃亏,便赶紧迎着那两个小娘子过去,对二人低声笑道:“那位姑娘是花间集的供奉,且自幼和大王一处长大的,颇得大王的器重。”——那意思,你俩可别惹她,大王会不高兴的。 这两位贵女能被太妃从陆家数十个远近侄女中挑出来,自然都不是那等眼皮子浅的,当下便有一个笑盈盈地过来,拉着阿愁的手就是一阵姐长妹短。 另一个落了后的,也笑盈盈地奉承着花间集里的各色胭脂水粉。 阿愁不是个擅长辞令的,便只好笑弯着一双眯缝眼儿和那二位贵女一阵应酬。直到那二人邀着阿愁和她们同游圣莲庵,阿愁才终于逮着机会推辞道:“我和弟弟要去惠民寺。” 不想那二位一听,当即双双改了主意,笑道:“既然这样,我们陪姑娘一同过去。”却是再不提清场游圣莲庵的事,殷勤地邀请阿愁跟她俩同车而回。 阿愁哪肯答应,只说还有个弟弟在。于是其中一个小娘便对冬哥笑道:“小哥若不嫌弃,就坐丫鬟们坐的车同回吧。”至于丫鬟们,她们家的小娘决定,让她们走着回惠民寺去,反正离得又不远。 于是,黔驴技穷的阿愁就这么被硬行拉上了马车,冬哥也被几个老娘半拖半拽地推上了后面的马车。两辆马车便这么着,在那几个丫鬟或委屈或愤怒或若有所思的眼里,往着惠民寺而去。 等两辆马车到得惠民寺时,果然那惠民寺的大门已经被王府的侍卫们给守严实了。看到阿愁从马车上下来,如今已经成了王府内务大总管的强二吓了一跳,忙不迭地扭头对着一个小内侍说了句什么,然后才殷勤向着马车迎了过去,却是没有怎么跟阿愁说话,倒是将重点放在那两个小娘的身上。 那两个小娘从马车上起,就处处套着阿愁的话,如今下了马车,正是眼珠都不错地看着强二对待阿愁的态度。 也亏得强二机灵,对待阿愁的态度也就是普通大总管对待自家供奉的那种平常态度,倒没叫那两个小娘瞧出什么端倪来。 只是,强二没有破功,在阿愁被那两个小娘带到陆氏面前时,李穆自己却因一时心神不稳而破了功。 看到李穆匆匆从外面进来,头一眼就先看向阿愁,原本并没有把阿愁放在眼里的陆氏,那眼眸忽地就微眯了一下。 而,正是从那一天起,广陵王李穆开始渐渐“夜不归宿”。 偏偏别人提起此事时,却是没人说李穆不孝,倒颇为同情他这个在孝期里被嫡母隐形逼婚的广陵王。 那陆氏也算得是个人才了,不过在这样一个时代里,便是一个女子再有手腕,容得她自由施展的空间也就那么大。所以从先天来说,她就没办法跟李穆相抗衡。 于是,盂兰盆节过后没几天的一个白天里,当李穆在王府里“上班”时,太妃陆氏忽然就这么不打招呼跑来了李穆的私人别院。紧接着,阿愁便被一个下巴抬到天上去的老娘给请到了陆氏太妃的面前。 一进大厅,阿愁便看到那陆太妃端坐在上首,周围居然一个仆丛都没有。 阿愁规规矩矩给太妃行了个极端正的礼后,便匍匐在下首听着太妃的动静。 显然,太妃是打算好好给她个教训的,所以任由她趴在下面约有两盏茶的时间都没理她。 阿愁也耐心极好地等着,反正如今是如火如荼的七月天,别院的青砖地上不仅干净且还挺凉爽的。 最后,当陆氏太妃认为她足够令阿愁不安了,这才命她起身。 却不想,在她命阿愁抬起头来时,她看到的,是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眸。于是陆氏便知道,这看起来其貌不扬的小女孩,骨子里很不简单。 于是她便抹过了之前的打算,开门见山道:“既然廿七喜欢你,将来他要如何待你我都可以不管,但你不能不守妇道,限了他的自由。将来他娶了正妃,你也不能仗着他的宠爱就不敬正妃……” 她话还没说完,阿愁就已经讥嘲一笑,却是笑得陆氏立时就收住话尾,怒道:“你笑什么?!” 阿愁笑着摊了摊手,对陆氏道:“只怕我说了实话太妃也不信的,所以还不如不说了。” “你且说!”陆氏怒道。 阿愁这才笑道:“是,廿七是喜欢我,我也喜欢他,但于我来说,嫁不嫁他关系不大。甚至可以说,嫁了他,我不仅没有半点好处,还有无数的坏处。就像太妃想说还没来得及说的那样,我这样的出身,是配不上他那样身份的。如果我嫁了他,只怕大唐上下喷我的口水都够淹死我的了。想来太妃也该知道,我是个正式执业的梳头娘。若是不嫁他,凭着我的手艺,我就可以轻轻松松自自在在地过一辈子,甚至还可以一辈子不嫁人,不用替人做牛做马伺候公婆。或者将来我想要孩子了,还可以招个不敢支使我的赘婿。我这一辈子怎么着都要比做那劳什子广陵王妃要轻松惬意。所以说……” 她看着太妃将一双小眯缝眼儿弯得如两勾新月一般。 “其实我真心不想嫁他,想娶的从来都只是他而已,且是他说他只要娶我一个,不会有第二人的。您的这些话,真不该对着我说,该对着他说去才是。” 太妃冷笑道:“既这样,明儿我就送你走。你走得远远的,他自然也就没那些念想了。” 阿愁抿唇笑了笑,道:“可惜的是,我也离不开他。” 不等陆氏开口,她紧接着又道:“我不想嫁他,不过是我这人自私,不想为了他给自己添那么多的麻烦罢了。可既然他都已经愿意顶着所有的压力也非要跟我在一起了,我自然也不会辜负他,更不会放弃他。” 又直言不讳道:“太妃今儿来找我,只怕不是担心他因娶我而遭人耻笑,您担心的应该是他娶亲之后,王府换了个女主人,您将不得不放权吧?所以您才希望他在您娘家侄女当中挑一个做正妃,这样一来,您也就不用放手了。既这样,咱们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答应嫁他,图的原就只是他那个人,不是王府那一摊子富贵。如果我嫁了他,我只要做他的妻子就好。至于太妃最担心的那一块,还是有劳太妃您继续承担下去吧,我和大王都可以承诺您,只要您不想放手,我们就不会去碰您手里的那些东西。” 阿愁的话可以说是直击要害。可陆氏是贵人圈里长大的,她最习惯的是人们以一种隐晦的方式表达各自的意愿,然后通过一番更加隐晦的讨价还价,最后才能慢慢磨得各自想要的结果。像阿愁这样砍瓜切菜一样,以简单粗暴的方式来谈判,还是陆氏平生仅见。 那陆氏跟看个怪物般盯着阿愁看了半晌,最终才缓缓吐出一口气,道:“这就是廿七看上你的原因?清淡口味吃腻味了,换个辛辣的口味尝尝?” 可便是她不认同阿愁,心里却依旧还是有些佩服阿愁什么都敢直言的直爽,便又冷笑道:“你到底太年轻了!这会儿他把你放在心上,自然什么话都肯说的。可日子长了,难道他还真能只对着你一个?!到时候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自处。” 阿愁眨巴了一下眼,笑道:“若真到了那一天,他抛下了我,那么我也抛下他去过自己的日子就好。不过,”她微笑道,“只怕没那一天……” 第137节 “对,不可能有那么一天!” 阿愁的话还没说完,她的身后,李穆的声音便突然冒了出来。 阿愁一回头,就只见李穆从七月的烈日下进来,竟是一脑门的汗。显见得是别院的人通知了他之后,他就狂奔回来“救驾”了。 李穆大步走到阿愁面前,伸手接住她不自觉向他伸过去的手,看着她微笑道:“你我的姻缘,可是上辈子就定下的,我可不会再放手了。” 正位上的陆太妃看着下首那两手相握的一对儿,唇角忍不住就抽了抽。虽然她眼露鄙夷,却不得不承认,心里泛着的酸味里,其实满满的都是羡慕嫉妒。 第一百六十四章·婚礼进行时 三年后。 广陵城郊的盐阜码头, 一艘客船正准备靠岸下客, 却不防从后面抢上来一艘官船,吹着喇叭示意那客船让出码头。 客船上的平民百姓们看到对方船头旗幡上高挑的一连串官衔,便有人叹息道:“只怕今儿到晚才能下船了。” 一旁一个叼着烟袋杆的老汉扭头看看那艘官船, 一边继续整理着自己带的行囊一边笑道:“没事,待会儿肯定是我们先。” “那可是官船!”有人接话道。 老汉扭头看看那人,笑道:“小哥这是头一次来广陵吧?别的地方咱不知道,至少这广陵郡下,行车行船都是照着先来后到的规矩,谁都乱不了。” 而也恰如那老汉所言的那样,便是官船撑着官威吹了半天的喇叭, 那管着码头的小吏也只是冲着那官船上笑嘻嘻地行了个礼,却到底没肯安排那官船插队先行下客。 官船上, 已经作了妇人打扮的郭霞不禁气得一阵跳脚, 揪着周昌的衣领就是一阵嚷嚷:“他们没看到我们船上的旗幡吗?” 周昌好脾气地笑着, 握着郭霞的手劝道:“这是广陵城里的规矩, 只论先后秩序, 不论家世地位。当初娘子不也赞着这规矩公道来着?” 郭霞被他说得一噎,偏她便是当了娘亲,依旧还是当年的刁蛮性情,便揪着丈夫的衣襟不依不饶地推搡了周昌两下。 正闹着, 舱门处忽然传来一阵嘻嘻的笑声。二人回头看去,便只见郭云怀里抱着一个正在呀呀学语的小女童站在门口处,一边还教着那女孩, “也只有你那眼神不好使的爹才肯娶了你那彪悍的娘。咱大姐儿长大了可不能学你娘。” 那周昌听了,不禁老脸一阵通红。 当年李穆派周昌进京替他自辩后,那周昌便作为广陵王在朝廷的代言人,一直留在京城里,担任着“广陵王府驻京办”的负责人。 那郭霞对他是势在必得,他对郭霞也是心有戚戚,何况如今他不仅是官身,且在京城一直就颇有才名。长公主经不起女儿的软磨硬泡,虽然有些看不上周昌的家世,到底觉得女儿低嫁可以享福,便于当年就允了周昌的求娶。 那郭霞也是个有福的,次年开春,就给周昌添了个女儿。 脸皮厚如城墙的郭霞可不在乎哥哥的那点挤兑,浑不在意地从郭云怀里抢过自家女儿,冲她那双胞胎兄长翻着白眼儿道:“别教坏我闺女!有那本事,你自个儿生一个去!” 如今郭云都已经二十一了,那婚事却依旧没个着落。倒不是没人看上他,而是他自个儿眼界高,谁都看不上——至于当年他跟吉祥的那点事,因他心思藏得深,居然只有阿愁和李穆两个知道,郭霞这草包般的人儿竟是一点儿痕迹都没瞧出来。 那郭云看看妹妹和妹夫,然后伸手一摸脸,颇为哀怨地叹气道:“你说你哥我长得也不差,怎么就没人肯要呢……” 他这里话音刚落,便听到有人在他身后冷笑道:“运河上风大,大郎当心不小心闪了舌头。” 随着话毕,从郭云身后转出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儿——恰正是郭霞身边的供奉梁冰冰。 那梁冰冰虽然已经是双十年华了,却因她擅于保养,且原就生得好,如今看上去依旧还像当初她刚进京时的十五六岁模样。 而虽然她当年就曾跟阿愁和郭霞等人都说过,如果有可能她是打算一辈子都不嫁人的,只是当时谁都没把她这话当真。直到如今她已经年过二十却依旧不肯点头嫁人,众人才发现,她竟真是铁了心要做一辈子老姑娘的。 郭云一向总将自己伪装成个良善君子的模样,偏在梁冰冰的面前,他总有些克制不住脾气,便冷笑道:“难怪人都说,嫁不出去的老姑娘都脾气古怪,诚不欺我!” 梁冰冰也不生气,只笑眯眯地道:“嫁不出去还分两种呢,一种是像我这样不愿意嫁人的,另一种,就是之前那谁嚷嚷的那样,”她捏着嗓子学着郭云之前的腔调,“怎么没人要我呢。” 却是逗得郭霞立时就不客气地大笑了起来。 郭云抹去脸上的笑,正待要反击,一向是个真君子的周昌赶紧过来,将这大舅子拉开了。 郭霞则对梁冰冰笑道:“你跟我哥倒是一对欢喜冤家。要不,你俩凑成一对拉倒了。” 梁冰冰诧异看她一眼,笑道:“什么呀,我心里大郎就是个兄弟,玩笑可以,嫁他还是罢了吧。再说,我是真不想嫁人,与其把精力花在讨好丈夫公婆身上,我还不如折腾好我的那家小店呢。” 如今梁冰冰除了挂着郭霞名下的供奉之职外,自己还在阿愁的建议下开了一间京城独有的“美容院”。她因笑道:“阿愁说过,女人家不是只有嫁人才会幸福,真正的幸福,是可以自由选择自己想要过的生活。所以我已经很满足了。” 而真可谓是夫妻连心了,郭霞那边打趣着梁冰冰和她哥哥时,周昌正好也以暗示的话语,跟郭云表达着同样的意思。 郭云笑得颇为云淡风轻,道:“我只是拿她当另一个妹妹罢了,没你们想的那些有的没的。” 郭云说不出口的是,其实这些年,他心里一直住着个人。 直到如今他也想不明白,之前没有看到吉祥时,都过了那么多年了,他也没有那么在意过吉祥那么个人。偏偏再次见到吉祥后,他就把那个人揣在了心里。 偏偏那人心里没他半分的影子,去年的时候,李穆就在信里提了一笔,说吉祥嫁人了,对方家里开了间织坊,家境颇为殷实…… 且放下官船这边不表,再说回客船那边。 此时客船已经靠了岸,当船上的旅客一一下得船来时,却是不见其他码头边常见的那种,只要一有客人下船,便会有一群车夫帮闲涌过来抢生意的乱象。 那有需要雇用脚夫的旅人很是诧异地停住脚,正待左右张望寻找脚夫时,便只见码头边打着的一排木桩后飞快跑来一人,点头哈腰地问着旅人是要雇车还是雇人。 那旅人吃惊地后退了半步,头上戴着的斗笠被河风吹起,露出一张精致的妇人面庞,赶过来的车夫这才发现,眼前那将全身都裹在一袭斗篷里的旅人,竟是个窈窕的年轻妇人。 那车夫不敢造次,赶紧半低了头,避免和那妇人直对上眼,这才陪笑解释道:“城里有规定,码头边不让抢客,只依次排队,轮到谁的生意就是谁的生意。”说着,那人指着一旁停着的一辆骡车道:“那就是我的车,客人若是还看得上眼,我送客人一程?” 说话间,那些船上刚刚下来的、于广陵城里常来常往的老客商们已经被后面排到的车夫接上了车去。 那妇人犹豫了一下,这才任由那车夫帮她提了行囊,小步跟在车夫的身后来到一辆半新不旧的骡车面前。 车夫殷勤地将那妇人扶上车,又问清了地址,便笑着恭维了一句,“好地段。如今那边新辟了一个布料市场,听说带着周围的房租都比往年翻了几倍。若是谁家在那边有家业,便是没个营生,光吃租子也能过活了。”又问着那妇人:“客人这是在城里有生意还是去投亲?” 妇人略沉吟了一下,才接话道:“投亲的。” 那车夫显然是个嘴碎的,一路且笑且寒暄地道:“客人之前可有来过广陵城?只怕就算来过,如今来了也该不认得了。若是往常,从码头到您要去的地方,没个大半日总也到不了,可自大王请命拆了坊墙后,城里的巷道可算是四通八达,如今过去,最多也就半个时辰的事儿,倒不用再像之前那样,非要绕过那些碍事的坊墙了。” 他这边叽叽呱呱地说着,车里的妇人已经拿掉头上一直戴着的斗笠,又挑着车前垂着的车帘,从车夫身后看着广陵城的街景。 那车夫自顾自地吹嘘了一会儿如今经过改造的新广陵城,一副十分自豪的模样。他一边说着,一边本能地回头看了一眼车厢,却是这才发现,车里的妇人已经拿掉了斗笠,正伸着头,一脸感慨地看着街边的人群。 那车夫愣了愣,不禁问着那妇人道:“我好像认得你……” 妇人一惊,赶紧将头缩回车厢内,又拿起那斗笠戴了起来。 车夫一边努力回忆着,一边还不住嘴地说着:“我这人记性可好了,只要是我见过的人,哪怕是隔着个七八年没见,我也能认得出来。” 车内的妇人不禁一阵不安。 车夫却依旧在回忆着,一边道:“不过我想你之前应该没坐过我的车,我不记得拉过客人……应该是在家里的时候见过……”顿了顿,车夫笑道:“我家住仁丰里,客人可到过仁丰里?” 车里的妇人一听“仁丰里”三个字,那肩膀都抖了一抖,忙慌乱道:“我没去过!” 许是觉得自己否认的声音过于急迫,妇人顿了顿,便有意扯开话题道:“不过我倒是知道仁丰里的,听说广陵王妃就是出身仁丰里。” 果然,她一提这茬儿,车夫便立时不再去追问车内之人的来历了,只哈哈笑道:“你可别说,王妃还是我看着长大的呢!”又道,“明儿是大王和王妃大喜的日子,大王特意命匠作坊做了各色烟火,明儿晚上你可别忘了去运河边上看烟火去,难得一见呢。” 车内之人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我听说,王妃出身不显,城里竟没人说什么吗?” 那车夫不禁又哈哈笑了起来,道:“一听就知道客人是从来没来过广陵。别的地方只怕还真在意个祖上出身,偏咱广陵城里只看各人自个儿的能力。说了只怕你不信,早些年间,我还只是一个在坊间巡夜打更的,可如今我凭着我自己的一双手,已经有了一家车行,管着六辆骡车了。自大王承袭王爵以来,在咱广陵城里就只论谁有本事谁没本事了,谁还管你祖上是做什么的。而且,就如我们大王所说,当大王也不过是他的工作罢了。工作完了,他也该跟咱们一样,回家去老婆孩子热炕头。没个说是我白天晚上都要赶着骡车接送客人的道理,对吧?所以说啊,他要娶什么样的人,跟我们这些人也没什么关系,跟他是不是大王也没关系,跟王妃是个什么出身就更没什么关系了。只要大王喜欢她,她也能做个好妻子,那也就是了。” 不知道别人听了这番理论是个什么反应,反正车里的妇人此时早已经听呆了。 “把、把‘大王’当……当工作?!”她忍不住重复道。 车夫哈哈笑道:“是啊,王妃也说,她不过是嫁给大王后才被叫作王妃的。不过啊,咱们王妃倒不是拿王妃当工作的,咱们王妃有自己的事儿做着呢。你知道那花间集吧?咱们王妃就是那花间集的幕后供奉,弄出来的那些花儿粉儿,竟还能治脸上的痘痘。我那小子脸上起奶疹子,居然也能用他阿娘的香粉也治好了,真神了……” 那妇人一边听着话痨车夫唠叨,一边心不在焉地走起神来。直到骡车忽然停了下来,车夫笑着对她报了声“到了”,她这才缓过神来。 下得车来,妇人却是愣了愣,先是往左右看了看,然后便看着眼前那新刷过黑漆的木头大门发起呆来。 车夫很是尽职,怕自己送错了地方,便弯腰问了那妇人一句:“可是这地方?” 妇人愣愣地看看左右,犹豫道:“不怎么像了……” 车夫倒是个热心人,便跳下驭座,上前帮着拍了门,一边笑道:“拍门问问也就知道有没有找错了。” 他那里刚拍了两声门,仿佛门里正有人等着一般,居然立时就开了门,倒把那车夫吓了一跳。 等看清开门之人手里提着个妆盒子,车夫才反应过来,只怕开门之人是梳头娘子。 那梳头娘子看着约四旬年纪,虽然年纪不算老,可头发却已经有些花白了。 车夫正要回头问那客人话,却是忽然就只见那妇人手里一松,原本套在胳膊上的包裹落了地,发出一声沉沉的声响。车夫眼尖,从那散了一角的包袱皮里看出,那一直被妇人抱在怀里的,居然也是一只妆盒子。 他正盯着那妆盒子眨眼,就听见那客人忽然颤着声音叫了一声“阿娘”。 待他抬起头来,就只见那妇人甩了头上的斗笠,却是一下子就扑到那刚要出门的梳头娘子身上,一边伸手去摸那怔在当场的梳头娘子的鬓发,一边颤声道:“阿娘,你怎么老成这样了?!” 那梳头娘子原本怔怔地看着来人,这会儿却是忽然反应了过来,飞快地放下手里提着的妆盒,也伸手去抚来人的脸,一边也颤声应道:“巧、巧儿?!是我的巧儿?!你、你回来了?!” 话毕,却是一跺脚,伸手就将那少妇拉进怀里,一阵心肝肉地大哭。 这边的动静,立时惊动了院里院外的人。那院里出来一个瘸腿的中年男子,看到那抱头哭成一团的母女二人,这男子不禁也惊呼了一声“巧儿”。那叫巧儿的妇人从母亲的怀里抬起头,拉着那男子的手哭了一声“爹”,然后三人便又抱头痛哭了起来。 此时,早有左右邻居好奇地探出头来,那车夫便听到有人悄悄道:“那是林巧儿吗?不是说在京城嫁人了吗?怎么回来了?哟,还是寡妇打扮!” 车夫这才发现,他带来的客人的鬓发间簪着朵白绒花。再看向那一家人时,就只见林娘子已经一边唠叨着一边将林巧儿拉进了家去。林父则捡了被母女二人遗忘在一旁的妆盒,默默跟在那二人身后进了门,又随手关了门。 那左右邻居们一看到林家的门关了,顿时都凑到一处小声议论了起来。 车夫好奇地掺了一脚,却是这才知道,他从码头边拉回来的客人,居然来头还不小。据说之前曾给王府的十四郎君做过妾室的,只是十四郎犯了事后,她因没脸回来,一直滞留在京城,又在京城嫁了人。这显然是丈夫死了无依无靠,又回了娘家。 众人一番感慨后,便各自散了。 那车夫听了一会子热闹,又看看天色已经不早了,想着刚才跟客人说的“老婆孩子热炕头”,便干脆也不接活了,直接驾着马车回了仁丰里。 等车夫笑眯眯地将马车停在九如巷口外,和那老虎灶上的宋老爹打了声招呼,进到周家小楼里时,一抬头,就只见小李婶儿正和王家师娘头凑头地在廊下嘀咕着什么事。 见他进来,小李婶儿便招呼道:“刘大回来了,今儿倒是早。” 屋里正哄着儿子的唐氏听了,赶紧迎了出去,却到底比小叔子刘二慢了一步。 却原来,那车夫正是阿愁的老邻居,住在一楼东厢里的刘大。 去年的时候,刘老实一口痰没上来故去了,如今这个家里是刘大当家。他兄弟刘二因为人老实木讷,至今还没能说上亲事,所以如今依旧跟兄嫂住在一起。 刘二一向是个勤快的,这会儿抢在嫂子前头跑到井台边,给刘大打了洗脸水后,便又沉默着回了屋。 那刘大见了,觉得有点奇怪,便看向妻子唐氏。唐氏拿着帕子上前来,冲着他微摇了摇头,刘大便知道,今儿宋老娘领着去相看的姑娘,刘二没看上。 “这臭小子!”刘大忍不住骂了一句,这才知道,弟弟的殷勤,不过是怕他哥哥又骂他眼界过高什么的。 这周家小楼里向来没什么秘密,所以小李婶也早知道了那相亲的事,便劝着刘大道:“怕是缘分没到。” 刘大在水台边洗了手和脸,扭头看到小李婶和王师娘还在商议着什么,便好奇问道:“两个嫂子在商量什么呢?你们两家婚期不是定了吗?” 那四丫原正要从屋里出来,听到这一句,顿时脚下一旋,又躲回了屋里,恰跟要从里面出来的王阿婆撞在了一处,惹得王阿婆骂了句:“风风火火的,像个什么样!” 那边小李婶和王师娘倒是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答着刘大道:“正商量着谁去给王妃送添妆的事呢。” 第138节 刘大奇道:“孙老他们不是早议好了要送什么吗?” 王师娘道:“倒不是要送什么,是怎么送。那边早说了不收礼,只怕送过去也不肯收呢,所以得挑个能说会道的去。偏我是锈了口的,去了也没用。”说着,拿眼巴巴看着那未来的亲家母。 小李婶儿则缩了缩脖子,笑道:“我也就是老鼠拿枪窝里横的货,我可不敢去。” 一句话,逗得在场的众人都笑了起来。 如今唐娘子身上还没脱了孝,自然轮不到她的,王阿婆想了想,便扬声把正在里屋看着儿子做功课的大李婶也叫了出来,笑道:“要说说话滴水不漏的,还得数你,就你辛苦这一趟吧。” 大李婶虽然是个内秀的,却是一想到王府里的气派,她也有些怯场,便摇手道:“我不行!” 小李婶儿则跳起来,抱着她嫂子的胳膊笑道:“果然就只有你了。当年林家那丫头过来挑事时,我们都懵住了,最后可不就是靠你镇场子的……” 她这里提起陈年旧事,却是一下子就叫对面的刘大脑子里面一亮,猛地一拍巴掌喝道:“我终于想起来那是谁了!” 众人被他喝得全都怔住了。 刘大这才把他从码头边接了林巧儿送回家的事说了一遍。这么说着,众人不由就想到当年林巧儿和阿愁争宠的旧事上了。 小李婶儿看看众人,后知后觉地叹道:“哎呀呀,我只当他俩是在京城才好上的,这么算起来,岂不是那时候其实就已经有影儿了?” 众人凑在一处议论着那些陈年往事时,坊前街的季家,莫娘子和珑珠则在忙着收拾阿愁的嫁妆。 至于那新嫁娘阿愁,则老神在在地靠在一旁的软榻上看着一本波斯人从海外带来的游记。 如今珑珠孩子已经可以脱手了,所以她又回到了李穆那里当差。可因李穆担心阿愁这边没人用,便把她给支使了过来。 “明儿请了谁来给王妃上妆?”珑珠抬头问着香草。 如今香草和兰儿也早被李穆拨给阿愁用了。 不等香草回话,兰儿就先笑道:“小余娘子和小田娘子两个人还在争着呢,都说自己是五福人。王妃是谁都不想得罪,就出了个主意,让她俩划拳决定。这会儿那两个都在楼下划拳呢。” 正说着,已经做了妇人打扮的胖丫端着一碗甜汤上了楼,却是不用阿愁动手,就这么让她尝了尝味道,问道:“如何?” 阿愁点了点头,便又被那游记吸引了注意力。 莫娘子则过来问道:“这是什么?” “三道茶。您也尝尝。”胖丫将碗递过去。 自古以来婚礼上就规矩多多,便是如土生土长的莫娘子都不清楚婚礼上的“三道茶”有些什么讲究,所以她略尝了尝,只点头笑道:“够甜就行。” 胖丫则道:“还得有寓意呢。”说着,便端着那碗下了楼。 她在楼梯上和正欲上楼的果儿撞在一处,便问着果儿,“怎么这时候才来?” 果儿脸上的妆都还没卸,道:“这才散场。”又回头对胖丫和跟在身后的吉祥道,“明儿王府里有我的戏,我是没法子陪阿愁出门了,你俩多担待些。” 胖丫冲她翻了个眼,道:“这还用你说。”说完就走开了。 果儿盯着她的背影看了看,回头问吉祥:“我哪里得罪她了?” 如今早已经和柳青成了亲的吉祥微微一笑,道:“还不是因为你说她又胖了。” “这就生气了?!”果儿不解道:“她小时候的愿望之一,可不就是要做个大胖子吗?” 吉祥以衣袖遮着嘴,呵呵笑道:“她还说她要嫁个厨子呢,结果倒嫁给瘦猴了。”又看看果儿,再看着左右无人,这才凑到果儿耳旁小声道:“我原当你跟瘦猴是一对儿呢,结果你竟是帮着瘦猴打胖丫的主意。”又问道,“你跟你师傅怎样了?” 果儿的脖子有点红,偏脸上因上了妆而看不出来,也小声道:“不是说,女追男,隔层纱吗?我肯定能拿下他!如今他倔着,不过怕我嫌弃他是个瞎眼的,年纪又比我大罢了。”又一握拳头,冷哼道:“打小他就爱说我又没衡心又没耐心,这回我就叫他瞧瞧,我有一辈子时间慢慢跟他耗着呢!” 正说着,楼下有人禀报,说是来客人了。 而不等阿愁从书上抬起头来,特特从京城赶来参加她婚礼的郭霞和梁冰冰两个,就如风一般从楼下刮了上来…… 这一夜,阿愁这边是欢声笑语。 而对比起她那边来,王府这边则要沉静得许多。 作为新郎倌,李穆自是不需要自己出手布置新房的,何况他和阿愁早就约定了,以后不准备常住在王府里。 他们早已经说好,白天里二人各自去“上班”,等晚上“下班”后,便回到别院那边。那边,才是他俩的家。至于王府,只是他俩工作的地方…… 此时,正和太妃陆氏一起布置着新房的宜嘉夫人可不知道这对小夫妻的打算。原本相互看不顺眼的二人,如今为了李穆的亲事,倒是难得地和平共处起来。二人都希望能筹办出一场最为盛大、最没有瑕疵的“世纪婚礼”——虽然李穆那么说时,其实她俩谁都没搞明白,“世纪”到底是哪两个字。 她们忙碌时,洪白两位姑姑和英太太也在一旁帮着忙,倒是那正主儿李穆,也和阿愁一样,歪在一旁的软榻上看着阿愁所看的那本游记的上册。看到最后时,想着下册还在阿愁手上,李穆不禁一阵心痒难耐。 狸奴见了,便捂着嘴对如今已经退下来的朱大总管笑道:“我看我们大王是等不及明天了呢。” 偏这句话叫李穆听到了,便卷着手里的书在狸奴头上敲了一记。他想说,我心急的是看到下册,可想想,又觉得狸奴也没说错,其实他也有点心急把前世失去的那人赶紧抓在手里的。不过,这一世他已经吸取教训了,知道有时候越是想要抓紧的东西反而越是容易流失…… 看着窗外渐渐隐去晚霞,李穆唇边露出一丝微笑。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明天将会是一个全新的开始。他和阿愁的明天…… 真的很值得期待呢。 ——完—— 作者有话要说:  【捂嘴偷笑】谁说要看大婚的?偏偏不给看,哈哈…… 【完结结语】终于写完了,熬出头了,哈哈…… 【例行总结】本文有满意的地方,比如那么多小人物(某竹就是喜欢写那些小人物,嘿嘿);不太满意的地方,有些地方一时没把握住节奏,拖得太厉害了。要给自己打分的话,勉强及格吧,及格分是给了很有市井气息的那部分,其他部分……零分,泪。 【教训】上一篇结文的时候就喊着黔驴技穷了,原本打算好好补充一下自己的,结果没能耐得住寂寞,又匆匆开篇了。这篇结束后,我要好好总结一下自己,好好提高自己,所以,下篇,别问我什么时候开……而且,开的话,可能,大概,也许……会是…… 泪,好想开一篇虐文,还想试试bl……好吧,老实招供,其实某竹内心里一直藏着一头狼,想嚎好久了,可惜严打厉害,想写的不敢写……但,总有法子的!【握拳】 其实,下面想干什么……还没有想好,先放假! 放假去也,大家保重! 【最后】谢谢所有支持我陪着我一直走到这里的朋友们,满意的不满意的,哪里有缺点哪里需要改进的,欢迎大家留言。没办法反馈大家更多,留言满25个字可以返还积分这一点,多少是个1.141421。 最后的最后…… 谢谢!谢谢所有朋友,特别鸣谢所有砸了各种雷的朋友们,有许多还是从上一篇就跟过来的,谢谢大家了。(虽然某竹是认真地写了,但似乎没能写出想要的效果,所以有点感觉愧对那些雷呢。) 本书由【半城天宇半城鸾】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