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为妃》 第1节 本书由(凝涉)为您整理制作 =================== 一日为妃 作者:月满朝歌 文案 丞相千金萧锦月,少女时撩个清纯落魄的美少年,捆回家当男宠数月,而后抛弃之,哪知后来这落魄少年成了冷血残酷的帝王! 萧锦月(捂脸惊恐跪):“……” 某满腔耻辱怨恨的帝王:“如此血债,你打算怎么还!” 萧锦月拉过五岁的儿子:“喏,当年从你那儿偷走的,都还你还不成吗……” 一日为妃,一世为后。(其实是个严肃正经的正剧言情文,看我严肃脸。) 【标签】正剧;言情和宫斗并重;日更6k以上 内容标签:破镜重圆 相爱相杀 主角:萧锦月;秦弘凌 ┃ 配角:秦弘允;萧映玉;尉迟心儿 =================== ☆、第一章 长安旧梦 四皇子被个女人睡了! 消息如惊雷,一日间传遍大街小巷。 四皇子秦弘凌,姿容绝色、风度翩翩,是大周数一数二的俊美男子。只可惜,他容颜虽好却有两大致命弱点:一是出身卑贱,被皇族厌弃;二是他有“厌女症”,一碰女人就恶心,是的,长到十八岁他都还是个“雏儿”。 好在皇帝、皇后向来厌恶四皇子弘凌,便没人管他婚事,或许他们更希望弘凌就此绝后。 四皇子生母本是先皇后的洗脚婢,因皇帝酒醉将她错认成皇后而得宠幸,怀了龙种,然而她不但不知感激上苍,反而为了早一步生下长子,而毒杀了当时同样有孕的先皇后。 因她当时有孕,皇帝隐忍滔天仇恨没有杀她,直到四皇子呱呱坠地,皇帝便立即下令将他歹毒的亲娘杖毙床前。刚出世就目睹亲娘被打死,国师说,这孩子不祥。 母债子偿。 皇帝痴情,深爱先皇后,因此厌恶四儿子弘凌入骨,自小将他丢在冷宫交给老宫娥照顾,衣食短缺,过得不如奴才,所以四皇子弘凌素来身体孱弱、频频卧病。 今年刚入秋太医就诊断说,四皇子咳血之症不治了,定然活不过今年冬天。 皇族内隐隐欢欣,仿佛只有四皇子死了,才能让人对着世界继续充满信心,世上还是有“因果报应”。 然后,包括老皇帝在内的众人没等来四皇子死讯,却等来这么个消息—— 权倾朝野的萧丞相千金——萧锦月,当街把孱弱的四皇子捆回了府,给睡了! 更令人惊叹的是,四皇子经这一“睡”,身体好转、不吐血了! 众百姓大悟:原来是缺女人,身体才出问题啊!看来不会死了。 萧丞相权倾朝野,连皇帝都不得不忌惮讨好他,萧家千金锦月更是美貌无双,太皇太后懿旨钦赐的长安第一美人,多少男子辗转反侧、求而不得,能与如此极品女子肌肤相亲,简直是“大补”,难怪四皇子“起死回生”! 在所有人都以为四皇子会成丞相女婿的时候,又出事儿了——林千金将四皇子拒之门外,无情抛弃! 而后“真相”被爆出—— “四皇子体弱多病,‘床笫无能’,满足不了健康活泼的萧千金!”“萧千金已经另投了五皇子的怀抱……”“不不不,五皇子弘允和萧千金本来是一对,是四皇子贪图萧丞相权势而插足,果然和他生母一样卑劣……” 一时间,四皇子弘凌沦为天下笑柄。 皇帝本就厌恶这不该存在于世的儿子,恨不能从未生过他,由此大怒下旨,将其丢去边疆战场当一个无名兵卒,意图让他战死沙场,永远别回来! 四皇子弘凌出城当日,风雪连天。有看热闹的百姓回来说—— “一片寒雪、一排脚印,四皇子咳在雪地的血像红梅花一样红,凄惨,凄惨……” 于是,所有人又在等这毒妇之子死在大漠的消息。然而谁也不知,火凤涅槃,这,原来才是开始…… 春夏更迭,转眼五年。 这又是个寒冬腊月,依然广袤、巍峨的长安皇宫,在夜色中死寂。这是一片儿裹着雪的土坯茅屋,缩在掖庭宫最偏僻的角落。 “不……不要了……” “锦儿别怕……我会疼爱你,锦儿……” 男人喘着粗气,一遍遍喊她的名字,把她从少女变成了女人,锦月无力承受,无助的在他身下回应他,求他慢些。 男人不忍她呼痛,心疼地捧起她汗涔涔的小脸:“相信我锦儿,虽然我弘凌现在一无所有,但终有一天我会让你做天下的皇后……锦儿……” 猛地睁眼,锦月从床上惊坐起,耳畔的那声“锦儿”立刻消散在漆黑的寒夜。 满屋静寂,唯有头顶茅草落雪的簌簌声,以及刺骨的寒冷。 原来是梦! 她这是怎么了,最近总梦见五年前的旧事,梦见那个与她水乳相交过的男人。舒了口气,锦月擦去脸颊的薄汗。回想起曾经那段鲜衣怒马的日子,锦月一时恍惚。 当年高贵的萧丞相千金是何等的肆意,快乐啊…… “唉……” 身边,四岁的儿子小黎紧紧挨着她睡着,听她这一叹息,眼睛忽闪忽闪地睁开,昏暗中闪烁着星子般的淡淡光芒。 “原来娘亲半夜睡不着是梦见了爹爹!” 锦月微惊,不料他是装睡。“不是。娘亲……娘亲只是睡足了,不困。” 小黎圆脸上嘴儿一撇:“娘亲骗人,我刚刚明明听见你喊爹爹的名字了,叫,叫弘凌唔嗯……” 锦月忙捂住儿子的嘴巴四顾,心头发跳——“这个的名字不能提,记住了吗小黎?!” 母子俩相依为命四年,小黎向来很听锦月的话,见他点头锦月才稍放了心,拉过棉被盖住儿子,只留了个毛茸茸的小圆脑袋在外头,靠着她胸口眨着眼睛瞧她,就像只小松鼠乖乖窝在怀中,锦月心头一暖,方才旧梦带来的不安才终于散了些。 锦月忽然现“小松鼠儿”吸了鼻子,带哭腔说:“娘亲爹爹是不是不要我们了?我都四岁了,他还不回来找我们……” “怎么会,小黎这么可爱、这么听话,爹爹怎会不要?”锦月忍着心酸和歉疚,轻轻拍他小小的身子:“爹爹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一年半载回不来,但总有一天,爹爹会起着又高又大的马儿,回来接咱们母子的。” “真,真的吗?”软糯的声音充满期待。 “当然是真的。所以小黎要乖,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健健康康的,到时爹爹回来看见你才喜欢……” 儿子听完这段话就睡着了,可锦月却再睡不着。孩子才四岁,小小的软软的一团在她身边,需要她的保护。握着小黎糯米团子似的小胖手,锦月从茅草屋顶的破洞仰望巴掌大的灰白天空,渐渐湿了眼眶。 转眼,事情已经过去五年了。 五年前,所有人都在等战场上传来四皇子秦弘凌的死讯,等着看“天道轮回”,却不想等了一年又一年,没等来秦弘凌的死,却等来一只可怕的修罗魔鬼! 谁曾想到,当年一名不文、善良温顺的落魄四皇子,竟在战场上杀出一条血路,集结数十万铁骑撼动江山! 皇帝彻夜不成眠,唯恐这个从尸山里杀出来、血海里爬出来的“魔鬼”儿子,回来报仇。 当真风水轮流转,今夜无眠的又何止她萧锦月。当年折磨那个善良皇子的皇亲贵族,恐怕没有一个不在床上辗转忐忑的吧。 “唉……” 锦月心口沉重,长长的叹了一息。 她不知道那男人会不会再回长安,但锦月确定一点,如果秦弘凌知道她还活在世上,也必定不会放过她吧。 “还是……不要回来了……” 锦月翻了个身,努力睡去,任肮脏的虱子从破棉被缝里钻出来,在她身上漫爬。 ☆、第二章 太子归来 天才擦亮,暴室狱的管事嬷嬷就拿着鞭子,挨间儿地把女犯们抽打起来,包括锦月母子俩。 锦月和其它年轻女犯被统一驱赶到院中雪地里洗衣。最近不知为何,脏衣脏布成山,偌大的洗衣池都泡满了。 暴室狱是皇宫专门关押女犯的地方,后宫犯事的宫婢、低等妃嫔以及重罪大臣女眷都可被关押在此,入了这里,除非大赦,只有变成鬼才能解脱! 从五年前到现在,锦月已经在此整整呆了五年,不过她现在的名字叫“徐云衣”,跟“萧锦月”没任何关系。 五年前的冬末,刚过了正月丞相府便被满门抄斩,她和母亲姐妹被捕入掖庭,不到一月,母亲姐妹全数染了瘟疫暴毙,而她因五皇子弘允及时搭救而活下来,而后与另一个女犯“徐云衣”偷换了身份,才得已捡回一条性命。 “徐云衣”本是乐坊舞姬,犯了私通罪入了暴室,对于有身孕的她来说这身份正正好。 只可惜五皇子英年早逝,后来的年头,锦月只能靠自己抚育儿子,熬下去。只要等到下一任新皇即位,大赦天下,她就能离开暴室出宫…… “云衣,我也来帮你洗衣衣。”小黎搬来个小木桩,挨着锦月坐下。 白天,锦月不许小黎叫她娘亲。在宫里,有个身份卑贱的女犯娘亲并不是好事。孩子是无辜的,锦月不想让他背负不该背负的东西。 “乖乖坐好!”锦月忙握住他蠢蠢欲动的小胖爪,在手心搓了搓放回他衣兜儿,“你乖乖坐好就是帮云衣的忙了。” 管事嬷嬷看见这边母子俩动静,也睁只眼闭只眼,倒不是她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或被谁叮嘱过,只是觉得能在暴室狱里活五年,就不是寻常女子能办到的,尤其五年前瘟疫横行,全部女犯都死了,就锦月活了下来!所以对锦月多少存着些看鬼似的莫名忌讳,尽管小黎呆在这儿不合规矩,她也没说什么。 “禀嬷嬷,少了个犯人。”守卫点了女犯人数后禀告。 管事嬷嬷一声重哼:“给我找!搜出来看我怎么收拾这懒东西,忙碌的节骨眼儿还敢偷懒!” 管事嬷嬷去寻人,一场血腥的惩罚就在眼前。 隆冬腊月,池水结着冰渣,锦月洗了一会儿双手就冻得发麻,别人也并不比她好。 “我不洗了,再洗、再洗我就要冻死了!”香璇负气地把湿衣服往池子里一丢,溅起一阵冰水花儿。 锦月拿过她的衣裳。“我帮你洗吧,你风寒刚好,不宜再受寒。一会儿让管事嬷嬷看见你盆子里的衣裳没洗,又要受罪了。” 香璇本是个低等采女,因为不愿贿赂画师而得罪了人,被陷害丢进暴室,在她得了风寒快死的时候遇到了锦月。五年来,锦月看了无数人死在这里,可那天早上,香璇垂死拉着她可怜地求“姐姐,救救我吧”,楚楚可怜,像足了曾经在丞相府时的妹妹映玉,所以就救了香璇,事实证明她没救错人,香璇对她也很贴心,是这地狱监牢里她唯一算得上的朋友。 第2节 “不姐姐,虽然我不想洗,但更不想你受累,你还要照顾小黎比我更辛苦……” 香璇话音刚落—— “啊!死死死、死人!”有尖叫。 围着洗衣池的女犯哗然惊退,池中脏衣下露出池中一具被冻硬的女尸!泡的发白、结了冰渣,来暴室日子短的女犯都吓白着脸干呕。 锦月赶紧把小黎揉进怀里捂住他眼睛!“别看。” 有人认出——“原来是她!昨天她日落还剩好多没洗完,晚上也一直洗,没想到、没想到居然冻死在了池子里……” 正是刚才点名少的那个女犯。管事嬷嬷拿着大手指头粗的皮鞭呵斥:“看什么看,赶紧洗!谁再懒惰这就是下场!” 恐惧紧紧掐着众人喉咙,所有人都发疯似的赶紧洗。 香璇埋头拼命洗了一阵儿,忽然颤着肩膀抽泣起来:“姐姐,我……我会不会死在这里?就像刚刚的女尸一样……”香璇的双眼绝望中缠着希冀,让人心疼:“云衣姐姐,我还有机会承宠、做娘娘吗?我好怕死在这里……” 锦月不忍她伤心绝望,拉她手微微一笑:“不怕,我不也熬了五年了吗。当今皇上已是花发老人,近来身子差药不离口,哪还有功夫宠爱妃嫔?不若等到新君即位大赦天下,你再出去一搏恩宠,也不迟……” 香璇突然想起了什么,眼中扬起希望:“姐姐说得对,我怎么没想到新皇即位会大赦天下!”她似拉着锦月的手笑出来,心结骤解,“还是姐姐智慧,一语点醒梦中人,我一定要熬下去,前几日皇上已下旨册立了东宫,想来咱们不会熬太久……” 锦月一顿。“册立了,东宫?” “姐姐竟不知道?” 锦月摇头,她每日干着繁重的活儿,还要照顾儿子,哪里有功夫去打听消息。自大半年前旧太子被罢黜,东宫位置就一直空着。“不知这次的东宫是哪位皇子?” 香璇谨慎四顾,小声说:“不是旁人,正是边疆战场上威名赫赫的那个皇子殿下。似乎不日就要回宫,咱们洗的这些脏衣、布匹都是送往东宫布置的……” 锦月脑子嗡的一声,手中湿衣服啪嗒落在水中,而后香璇说的话她一句没听入耳。 边疆战场那个,不日回宫! 是……是他?! 直到日落所有人都走了,小黎红着眼睛来拉她衣角喊“娘亲你怎么了娘亲”,锦月才从内心的惊涛骇浪里回过神,一手抱着吓坏的儿子,一手从贴身衣物里拿出柄桃花簪。 簪子成色普通,有些旧了,比起当年她价值连城的珠钗首饰并不算什么,甚至不如当年她小拇指甲盖上,涂丹蔻花的贵。 记得那天,秦弘凌只着一身单衣,冒着寒雨在门外等了她半日,他苍白的脸颊嘴角残留着病态的血迹,眼眸却如水洗的青山一样明亮、触动少女心扉:“锦儿,我知道我现在一无所有,但……我会用一辈子的努力来疼你,爱你,给你幸福。你,愿意吗……” 往事不堪回首,看今朝,只能叹物是人已非。 “小黎,帮娘亲个忙好不好?把簪子,插-在娘亲头发上。” “遵命,娘亲!”小黎笑嘻嘻点头,伸着短短胖胖的小胳膊,举着簪子在锦月头上认真地找。 夕阳下红扑扑的小脸蛋儿,隐隐有几分梦中熟悉的轮廓,锦月看得渐渐湿了眼睛。 * 此时夕阳之下的另一处——皇宫外。 百里长安的皑皑白雪都被斜阳染得血红。城门嘎吱开启,眨眼的静寂之后,一队铁骑飞驰进城。 马蹄声震如雷,乱雪四溅! 铠甲带着大漠风沙,刀剑残留着敌人鲜血的气味,这是一队凶煞威武之师,却规矩的臣服在为首的、高大银甲男子身后! “吁!” 烈马应声而停。 迎面,脑满肠肥的京兆伊姗姗来迟,见这阵仗当即吓得滚下轿来—— “卑、卑职迎驾来迟,求四皇子……不,不不不,求太、太子殿下恕恕恕罪!” 许久没等到回应,京兆伊忐忑地抬起眼皮,打量烈马上的威武男人。只见他身穿厚重盔甲,高大矫健、威风凛凛,容颜俊美依旧却寻不到半分往昔的孱弱温柔,整个人如寒冰,冰冷莫测得没半点人气儿,尤其一双鹰眼凌厉如利箭,浑身的煞气令他肝胆具寒! 看蝼蚁一般睨了眼发抖的京兆伊,秦弘凌幽幽启唇: “梁大人,别来无恙。” 京兆伊被他一唤浑身哆嗦:“太、太子殿下……” 弘凌瞟了眼城头积雪。“五年前也是在这儿,你令护卫抢走了我所有的行李,叫嚣着让我滚蛋永远别回长安,当真,威风……” 他声音到最后淬着冰一样冷,京兆伊疯了似的磕头:“太太太子殿下饶命,臣、臣当年有眼无珠,狗眼不是泰山、冒犯了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这有眼无珠的小人吧,太子……啊!!” 惨叫戛然而止,鲜血喷溅雪地。滚落地上的头颅惊瞪着的双目还看这马背上的男人,似犹不敢信是当年那善良忍让、满腹诗书的四皇子,抽刀砍了他的头! “当日我便说过,我秦弘凌归来之日,便是你魂断之时!”弘凌收剑一掷,饮血长剑穿着京兆伊的头颅、“噔”地钉-入城头! 弘凌咬着腮帮子四顾,深黑的瞳孔不断紧缩,脸上寒意化作薄唇边诡异、刺骨的笑。 五年了,整整五年了!五年前,他就是在这里失去所有,如丧家之犬被赶出长安! 他曾以为,只要他温文儒雅、与人为善,处处为人着想,总有一天他的父兄亲族摒除偏见接纳他,所有人都会爱戴他,然而,到后来他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 他们不要他的善良谦恭,只要他的命,去偿还所谓的血债!他越聪慧越仁厚,他们越忌惮越想除去! 他扪心自问待人不薄,更没有害谁,到头来却只有一个一个的落井下石,无情背叛。 既然,既然全世界都不善待他,他又何须再与人为善!人人都要他死,他偏偏要活下去! 弘凌不断紧缩的眸子映着长安城池,渐渐变得和残阳一样血红。 “苍天,我,回来了……我秦弘凌,活着回来了!” 马鞭扬,烈马嘶鸣,载着它主人飞驰入城。 街道百姓在门后小心地往外看,只见烈马上的男人如冰雕的一般,风雪中,他长发狂舞,连暮色也掩不住他光华,似谁也挡不住他脚步! 他的双眼犀利冰冷,脖间那道断喉伤疤,虽用藤蔓似的图腾修饰过,却依然怵目惊心。 脖子上受了这样的伤,竟还活着,不是“魔鬼”是什么! ☆、第三章 挫骨扬灰 队伍驰到十字路口,左将军兆秀上前通禀: “太子殿下,咱们直接进宫还是去驿府暂歇?京兆伊死在您手里,恐怕‘有心人’要做文章。” 弘凌没答话,眸光向东边刚起的月亮浮了浮,而后给了烈马一鞭子、驰向城西。 兆秀略作思量,想起件事,前些日子殿下让他调查过,那位曾经背叛他的萧家千金就埋在城西乱葬岗。 当年他虽不认识四皇子弘凌,不过那事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若他是当年的殿下,恐怕已怒起将萧锦月和五皇子弘允砍了,那可是奇耻大辱啊!不过殿下不是他,殿下是真男人,所以蛰伏五年、成就今日的太子,归来故土! 只可惜,佳人已经作了古。 兆秀幽幽一叹,策马跟上。 长安西边的贫民窟旁有一片荒地,就是乱葬岗。 雪下一塚荒坟隐隐抬着头,弘凌站在坟前,夜空中半轮月把他的脸投下一片阴影,银甲冷光涔涔,光与影在他脸上交叠,神色莫辨,仿佛是具不带感情的石雕,好一会儿才动了薄唇—— “挖!” 夜半掘坟这事放在别人做恐怕胆寒,然而这支军队从血海尸山走来,岂会害怕? 很快,小坟包被刨成了深坑,一卷破席裹着具尸骨长眠其中。草席破烂窄小,可见死得之窘迫凄惨。 兆秀见如此,心中大快——“殿下,消息说萧丞相谋逆被斩后,长女萧锦月入暴室染瘟疫暴毙,而下看来属实。天道轮回!看来老天爷也为殿下鸣不平,才让这对狗男女一前一后都遭报应……” 弘凌忽然抬手,兆秀没敢继续说,于是知趣地让所有士兵都一起背过身去,回避。 沉默,弘凌缓步走近土坑,蹲下身,拨开草席。里头的尸骨是蜷缩着的,而下还能感受到她临死的巨大苦楚…… 兆秀心中担忧,通过银亮如镜的剑身看太子秦弘凌,只见他解下银色盔甲,脱了外裳裹在了尸骨上,缓缓抱进了怀中…… 兆秀倒抽一口凉气!‘难道,太子殿下还爱着那丧尽天良的坏女人不成?’他刚如是想罢,就忽见秦弘凌长发被真气冲得翻飞,衣裳下裹着的尸骨立刻被震作飞灰! 兆秀松了口气。‘挫骨扬灰?看来不是爱,是恨得深呐。’ ** 太子回都第一件事就是把侮辱过他的京兆伊斩了头、钉在墙头。消息迅速传进皇宫各殿的主子耳中,并在几日之内就传遍长安大街小巷。 皇帝惊怒交加,气得直接从龙椅上滚落下来!然而他却奈何不得太子弘凌,更不敢再追究下去——当年京兆伊必是奉了上头某人命令去的,无论是哪个儿子做的,皇帝都不希望他被这个可怕的魔鬼迫害。 京兆伊被砍头之事,最后一太子罪状奏折结束,并举家抄斩,满朝文武闻之无人不胆寒,人人提起太子弘凌四字就心生畏惧。 这消息几日后也传入了暴室,锦月听得心惊肉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上午在院子里晒帘布都浑浑噩噩的。 回想今夕往昔,物是人非得简直像场梦! 犹记当年的秦弘凌,信佛理禅、温润如玉,是个善良仁慈的翩翩公子,可而今,他挥手就砍了人头钉在墙头。那等血腥场面,她光是想象一下就觉毛骨悚然! “他……当真变了。”望着竹竿头晒着的将送往东宫帘布,随风飘舞,锦月阵阵出神,连被风刮红了手还不自觉。 “娘亲你手好冷,小黎给你搓暖暖!” 软胖的小手搓着自己手背,锦月才回神来。小家伙依在她腿边儿,扬着圆圆白白的脸蛋儿笑嘻嘻望着她,一排白生生的小牙齿米粒儿似的,可爱。 锦月把儿子两只小肥爪藏在衣服捂好,免得冻着:“说了多少次了,白天不能叫娘亲,要叫云衣。” 小黎水汪汪的眼睛眨了眨,粉嫩的小嘴儿一瘪,“为什么不能叫娘亲呢……” 思及原因锦月心中泛酸,却只能笑着哄他。“因为爹爹没回来,你是咱们家里的男子汉,不能总依赖娘亲,要学会长大,知道吗?要做个坚强的小大人。” 小黎捧着粉面团子似的脸蛋儿想了想,然后郑重其事地点头:“小黎明白了!” 一旁,晒衣裳的香璇见母子二人这般融洽,感动:“小黎可真有孝心,姐姐没白疼他。小男子汉,保护云衣的重任可交给你咯?” 小黎一拍小胸膛:“云衣,我保护你!” 看他煞有介事,锦月又甜蜜又心酸,风大了,锦月让小家伙赶紧进屋去,别冻着。小孩不比大人皮实,冻了生病不得了。 “云衣姐姐,小黎这么可爱,他的生父怎么忍心不闻不问、让你们母子在暴室受苦?若我有个这样的孩子,就是被延尉监打断腿,我也是要认他的……” 延尉监是宫里掌管刑法的机构。香璇不知锦月真身份,以为是徐云衣与宫中奴才私通生下的孩子。 锦月脸一僵,可脑海里闪过那张容颜后,心头反而越发冷静。 “他的爹爹……已经死了。” 从此,就当他死了吧。哪怕他当了太子,也不可能与她这个“死刑犯”,不,是“已死之人”,有任何瓜葛。 就像现在,虽然他们同在皇宫,却恐怕永世不会相见。他住在金镶玉的高阁,而自己…… 锦月看着污水中倒映的自己——蓬头垢面,穿着破烂肮脏的囚衣,连乞儿,都不如。 第3节 全天下都以为秦弘凌有“厌女病”,可她萧锦月知道,他并没有。从今往后,他要什么样的美人得不到,她这个污臭满身的女犯,又算什么…… 她边思量边垫着脚尖儿晒布匹,忽地听见背后传来两个男人猥-琐下作的交谈—— “平时看不出来,这脏兮兮的女人身材如此勾人,看那屁股翘得……哎哟那小腰啧啧……” “呵,生过崽儿的破鞋你也馋?” “……” 锦月心头一跳,回头正对上两个守卫在她身上逡巡的视线!那其中高瘦的守卫锦月记得,半年前他才把个女犯糟蹋至死,不了了之。毕竟没人会去追究个女犯的生死,这些守卫地位卑贱,不敢与宫女有瓜葛,可女犯他们却是敢的! 锦月端上盆,赶紧从两道令人作呕的视线里逃走。 …… 暴室晾晒好的帘布被熨帖,装入箱中交给了东宫来领衣的太子詹事。 太子詹事是掌管东宫事务的大人,还是头回亲自来押送衣物,可见这次东宫的差事他当得相当小心,不敢半点差错! 东宫比别的皇子宫殿高阔,象征着太子储君地位的高贵非凡。暮色里,巍峨的殿阁仿佛耸入夜空,金砖玉瓦,雕栏玉砌,宫灯映照下遍地生辉。 太子寝殿,灯火如昼。 方才大乾宫来了一队太监宫女,抬了皇帝的赏赐来。杨公公屏气凝神站着,等待天子弘凌的回话谢恩,可太子自顾自擦剑根本不理会。 “殿下,皇上赏赐您该谢恩,否则……” 弘凌擦好剑走过去,一剑劈开箱子银锁,立刻腾起一阵灰尘。杨公公见那灰尘心头吃一惊:平日赏赐各宫的东西都是宝物,哪会有这样的灰尘!可见皇上根本没心思赏赐,不过随意叫人…… 眼睛一转,杨公公笑呵呵地说:“太子殿下,皇上半年前便盼望着殿下大胜归来,早早准备好了赏赐,瞧着薄尘,都是皇上盼子归来的父母心啊。” 除了布满灰尘的金砖,便是几大箱子诗书,弘凌一一打开,其中《孝经》、《道德经》摆在最上头,弘凌笑了一声,轻,却冷得彻骨:“真真儿是极好的赏赐,父皇当真疼爱我!” 弘凌语罢,利剑脱手而出、贴着杨公公的脸飞过,“噔”一声入了供桌上的剑鞘!老太监吓得噗通跪在地上,浑身一哆嗦。 “父皇这般有心,我又如何能不知感恩?”弘凌一拍手,也抬进来几口箱子,“我也给尊敬的父皇准备了回礼,抬上来交给杨公公。” 杨公公一见那箱子中的东西,当即“啊”地一声吓瘫、险些晕过去——里头赫然全是人的头骨! 弘凌拿起一只人头骨,摸了摸喉咙伤疤、幽幽一笑:“当年父皇令我‘匈奴不败,永不得回长安’。这是我亲手斩下的匈奴战神‘呼邪王’的首级,以及他的武将下属,我想父皇一定会非常喜欢,你说呢,杨公公?” 对着这几箱子人头骨,杨公公哪里还说得出半句话,哪怕生在吃人的皇宫几十年,他也骇得浑身冷汗站立不住,当即领了人、抬了首级箱子连滚带爬滚出东宫。 人走,寝殿里终于安静下来,除了几箱子布满灰尘的金银,角落里还站着位绫罗美人,轻轻扭动着美妙勾人的身子,瞧着弘凌唤了声“殿下”。 邪邪地冷笑一声,弘凌走过去抬起美人的下巴。“你也是父皇给我的赏赐?” 郑美人不胜娇羞,委屈:“殿下……臣妾不是皇上给殿下的赏赐。臣妾是有幸,得皇上恩典许下姻缘,做殿下的女人。” “我的女人?”弘凌勾着一边的唇角,或许是觉得这解释有些意思,大手一扯、衣裳碎成片,美妙的*立刻毫无遮掩落在他臂弯。“睡过,才是我的女人!” 美人既惊又喜,本听闻太子厌女不举,而下一见根本是寻常男人都无法比的“猛虎”!可当她褪了弘凌的上衣、看见那满胸膛的伤疤,密密麻麻如荆棘,缠在结实的肌肉上,妖冶又可怖,当即吓得捂嘴惊声——“啊天呐!” “怎么,你怕我。” “不,不是,臣妾……臣妾是、是心疼殿下。” 弘凌无声勾唇,笑到眼底结成了冰。 “‘心疼’。” …… 烛光摇曳,夜半更深。 美人从榻上醒来,却发现身边的床铺冷冰冰的,太子正在桌旁提着坛子酒在喝,在她发现的瞬间,那俊美的男人瞬间冷厉,让人浑身一寒。 “太、太子殿下,更深露重怎么还不歇息?” 弘凌甚至没瞟她一眼,冷冰冰地说了个“滚出去!”,丝毫没有因为刚才的侍寝而半分怜惜。 美人又惊诧又屈辱,不敢惹恼秦弘凌,含泪退下了。 屋子里终于没了旁人,一室暗淡烛光和死寂缠着喉咙让人喘不过气。弘凌嘲讽地笑看金镶玉的太子寝宫,忽然声声笑起来,狂妄,到了最后夹着悲凉。 爱情,亲情,权力,欲-望,人这辈子,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至高无上的权力,是挥霍金银珠宝,还是纵情享受女人妖娆的*? 他如此拼了命地活到今天,活着回到长安,到底是为了谁、为了什么? 按着胸口团跳动的东西,弘凌心烦的闭上眼睛,今夜心情无比的烦躁,忽觉有女人抚摸了他脸颊,温柔而心疼,好似曾经那只他垂死时捧着他脸颊上的手,弘凌赶紧睁开眼睛—— 原来是夜风撩起了帘布,并不是谁。 …… 看夜的曹公公听见寝殿中有坛子破碎的响声,小心地来看,发现太子弘凌像是抱着谁,安静又温柔。 可再细看却发现他怀中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第四章 再次相逢 太子年轻威武,姬妾稀薄,太子妃位又空缺,后宫有几分姿色的女子都摩拳擦掌、心存幻想,哪怕暴室里的女犯也不例外。 管事嬷嬷不在,洗衣池边,几个女犯悄悄咬耳朵—— “谁说太子厌女?我听说皇上赐去东宫的美人夜夜承宠,而且太子体力好得不得了,根本没有当年所说的‘不举’、‘无能’之事。” “如此高贵英俊的储君,哪怕当个低等暖床奴婢我也甘愿……” “太子殿下姬妾稀少,应该快选美人了……” 香璇拉了拉锦月的袖子,给了个一起去晾衣裳的眼色,锦月知道她有话想说,便端起盆儿跟她一到去晒衣竿处。香璇四顾无人,才小声说:“姐姐,你可还记得那个总是刁难咱们的潘女史,就是管事嬷嬷的干女儿。” “当然记得。”锦月怎会忘记潘如梦。去年潘如梦贿赂暴室丞大人,想调去兰昭仪殿中当差,结果被她无意撞破而没能调任,潘如梦对她怀恨在心,几次把她往死里折磨,而今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我已许多日不见她出现,想来她已经谋好了前程离开暴室了吧。” 香璇不想锦月竟一语中的,惊叹:“姐姐怎生这般聪明!正是,我听说潘如梦贿赂了上头,去了东宫当差。这下好了,姐姐总算不用再被她折腾了。”“不过,潘如梦去东宫定然不是冲着当差的,恐怕想的也是爬太子殿下的床。现在后宫的女人都削尖了脑袋的想去东宫,真不知道等太子即位,还有没有我一搏恩宠的位置……” 锦月忽然冷笑。“只听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帝王又岂会嫌后宫女人多……” 锦月回神才发现香璇愣愣看着自己,才收了脸上的冷意,对她微微一笑。“我是说,别担心……” * 因为这几日锦月不愿去暴室外拉泔水车,下午管事嬷嬷发火将她抽了一顿鞭子,满身衣裳都打烂了,沾着血点子。锦月怕吓坏小黎,便托香璇照顾他,自己在柴房的稻草上将就一夜。 暴室外的甬道是去冷宫“方艾宫”的必经之路,消息说,秦弘凌这几日住在方艾宫,所以她不想踏出暴室一步。 只是没想到这顿鞭伤比她预想的更可怕。二更寒夜,她就发起了高烧,烧脑子发昏。女犯生病是没人会给医药的,挨过去就活,挨不过去就死。 太阳穴和脑子突突的跳得痛,锦月觉得浑身在滚油里煎炸着一般难受。 “小……黎……” 她无声地呢喃着儿子的名字,希望给自己多些力量,做了母亲的女人会变得勇敢,为了孩子从前害怕的事也会毫不畏惧。锦月努力忽略身体的痛苦,保持清醒。 “嘿嘿,想男人了?嘴里哼哼唧唧的,声儿可真*。” 柴房木板门忽然开了,传来男人下作的声音,令锦月浑身一寒,她费力的睁眼,只见昏暗中一个鬼魅似的影子朝自己走来! “你……你是谁……走开……走开!” “哟呵,徐云衣,你故意躺这儿不就是等爷来宠爱你吗?哟,伤了?啧啧,让本爷看看你的身子,伤得如何了。” 锦月听出是那个糟蹋过女犯的守卫,惊恐的挣扎推开他,朝门口跑。 守卫被她推了个踉跄,低声骂咧着追出去——“一双破鞋你还装什么清高?站住,爷今晚非办了你不可……” 身后的叫骂令人害怕,锦月脑子发昏看不清路,本能地朝有灯光的地方跑,直到被追上来的守卫按倒在地上,撞翻了泔水车,溅了一地污臭的馊水! “来人……救命……”锦月喉咙嘶哑,怎么也喊不大声。 “徐云衣你还装什么贞洁烈女!你不是跟野汉子媾和生了野种么,不若今夜给本爷也生一个儿子,哈哈……” 忽然守卫下作的笑声戛然而止,抖如筛糠的跪在一旁。 锦月刚松口气,就听见守卫大骇求饶——“公公饶命、公公饶命……是、是这女犯勾引奴才的,奴才只是一时昏头受她所惑啊!公公饶命……” 待眼睛适应了光线之后,锦月便见一队锦衣宫人列在眼前,其中明黄的蛟龙撵如一盆冰水,浇在她头上!而后她就听见了撵车里传来无比熟悉的声音—— “发生了何事。” 曹公公捏着鼻子,嫌恶地看了眼满地脏污和一男一女:“回禀太子殿下,是女犯和守卫私通,被咱们给撞见了。” 锦月被华撵里男人的声音震得五内激荡,只死死地盯着撵车帷帐上印着的男人侧脸轮廓,那么的熟悉…… 是他吗……真的是他吗…… 那个烙在心口的名字在一遍遍回响,却溢不出咽喉。 撵中响起女子娇斥——“两个不知检点的东西!太子殿下咱们继续走吧,别让两个脏东西污了殿下的眼睛。让侍卫押去延尉监将处死便是。” 五年来,锦月曾想过无数次重逢,只是从没想到是现在这样的糟糕的光景。当年要了她身子的男人,对她许下天下诺言的男人,轻飘飘地说了一句:“美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侍卫立刻拔剑架在锦月脖子上,锦月却感觉不到脖子被剑刃刮伤的疼痛,定定看着帷帐下露出的那角蛟龙太子服,渐渐行远。撵中男女暧昧的交谈,却声声清晰的传入她耳朵—— “殿下,臣妾刚刚闻着那泔水味胸中一阵恶心,您说臣妾是不是有了您的孩子了。” 那道熟悉的声音带着锦月不熟悉的戏谑笑声。“本殿才睡了你一回就有了,莫非美人今夜不想侍寝……” “唔~殿下好坏……” 锦月麻木的跪在地上,心口澎湃的热血冷却成冰。 …… 锦月被押回了暴室狱,不过这次不是茅屋里,而是死牢。延尉监的人和管事嬷嬷将她拷问了半夜,趁她昏迷时绑着画了押认了罪。 “你犯谁手里不好,偏偏犯到太子殿下手里,也就别怪我不念你们孤儿寡母可怜,将你处死!” 管事嬷嬷瞥了眼地上衣裳凌乱污臭的锦月,越看她身材消瘦玲珑,越是嫌恶—— “你三番两次与男人私通,徐云衣你还知道廉耻吗!全天下女人的脸,都给你这荡-妇丢光了!” 牢门哐啷关上,审问终于结束。 锦月吃力地转动着眼珠,无力动弹,沙哑的喉咙忽然幽幽笑起来,眼泪却滚出眼眶,一颗又一颗。 是啊,萧锦月,你是真没廉耻啊。没有明媒正娶,无名无分地就为男人生了儿子,你不是荡-妇,是什么…… 第4节 锦月紧紧闭上双眼关住泪水,身上的痛,哪抵得了心头的痛。 什么誓言!都是谎话,是谎话…… 自己信仰了五年的爱情,今夜全成了笑话,要她的命的笑话。为什么,她当年偏偏就和秦弘凌有瓜葛,为什么…… “娘亲,娘亲……” 儿子忽如其来的声音令锦月脑子立刻警醒,精疲力竭的身子如触电一样有了知觉。 “小黎……小黎!” 墙上天窗有个巴掌大的小洞,隔着小洞,小黎泪眼汪汪地唤她,“娘亲你什么时候回来,小黎害怕,娘亲,我怕……” 刚才所有的消极、绝望在锦月看见儿子的那一刻都被压倒,强烈的求生*让锦月忍着双腿的剧痛摇摇晃晃站起来,握住天窗小洞里儿子伸进来的一双小手,哑着喉咙安慰他:“别怕……娘亲很快就回来陪你……你先回去,要听香姨的话……” “我不走……” 小黎哭着呜呜摇头,刚刚里面的谈话他在小洞后偷听见了些,似懂非懂。 “娘亲,太子殿下是谁,他为什么要害你,我去求他放过你好不好……” ☆、第五章 父子相见 锦月心头一跳:“不许去!不许去找他!” 锦月很少这样疾言厉色,小黎立刻被吓住了,黑黑的眼睛噙着泪水,害怕地看锦月。 见如此锦月又心疼又懊悔,握着小小软软的手儿:“对不起……娘亲不该凶你,娘亲向你道歉……但你要听话,乖乖回去、回去睡觉……”锦月虚弱得已站立不稳,“娘亲……娘亲过两天就回来,听话……” 小家伙咬着小嘴巴、忍着眼泪,虽万般不愿,但还是点了头,听话地回了茅屋。 锦月望着没了儿子小手墙洞,眼泪一颗颗就掉下来。哪怕那场自己傻傻信仰的爱情是个谎言、是个愚蠢的错误,但至少,她还有小黎…… 香璇得知了锦月入死牢的消息,正急得团团转,等了半夜才等回了泪汪汪的孩子。她本以为小黎没了娘亲会吵闹,没想到小黎不闹不吵、乖乖睡觉,懂事得让人心疼——“娘亲说让我乖乖睡觉,不能哭,要懂事……” 一听这话,再看小黎红通通憋着泪珠的眼睛,香璇心疼不已却又无力帮忙,自己也是个连畜生都不如的女犯,怎么帮呢? 忽地,香璇瞧着娃娃清秀的脸儿想到了个或许还有一丝希望的法子。 “小黎,你告诉香姨姨,你爹爹是谁?我们去找你爹爹帮忙救娘亲。” 小黎泪汪汪摇头说不知道。 香璇本也没抱多大希望,锦月不愿说,肯定也不会告诉孩子。孩子长得这么眉清目秀,生父应该不会是普通人,至少也是个有些职位的侍卫或者宫官,怎地就如此狠心不管他们母子……香璇如是想着,忽被小手小心翼翼地拉了拉袖子—— “香姨姨‘太子殿下’是谁,是坏蛋吗?” 香璇吓得心都差点跳出来,赶紧捂住孩子的嘴巴!天,这话不要命了…… …… * 掖庭宫后门有一条长长的甬道,狭窄而简陋,暴室狱时有死人,都从这条路拉出宫,是以宫里的主子们都不会走这条路,觉得这路晦气、卑贱,何况甬道尽头通向的是冷宫。 而下刚敲过一更,曹公公领着两个抬火炭的小太监走在甬道上,往冷宫去。 夜如泼墨,三人打着灯笼像几粒儿移动的萤火。 自前日来了冷宫一趟,太子便在那儿住下了,曹公公对此匪夷所思,后宫摸爬滚打一辈子什么看不明白,唯独对这次的新主子完全猜不透,当然他更没那个胆儿去猜! “曹、曹公公,小的听说这路、路上闹鬼,是不是真的啊……”小太监甲发抖。 曹公公拂尘抽了他屁股。 “要去迟咯、让夫人娘娘们冻着,明儿路上就会加你一条鬼!” 这时忽然前头闪过一小团黑影子,像足了鬼故事里的赶路小鬼儿,俩小太监怕得哼哼唧唧,连曹公公也心头发虚,几人赶紧脚底抹油地往方艾宫快走。 弘凌在方艾宫住了两日,吃青菜冷饭,睡从前的老旧棉被,任瓦上大雪飒飒也不点火炭,他身体壮硕无碍,可苦了随行而来的两位娇滴滴的美人,都冻得支持不住了,却又暗自较劲谁也不舍离开——东宫姬妾稀薄,谁能先站稳根基那就胜一筹。 今夜的方艾宫有了火炭,温暖如春。 弘凌躺在床榻上,却仍不觉温暖。一个人心若冷透了,就怎么也捂不暖了。尽管身侧躺着人,门外守着人,他却依然觉得死寂。 辗转无眠,弘凌从榻上起身,冷冷瞥了一眼摆在桌上的《孝经》,不觉皱了皱眉,而后披上黑羽锦缎蛟龙纹大氅,推开寝殿大门出去。 看夜的小太监太累在打盹儿,未察觉太子出门。 方艾宫屋瓦破陋,墙垣时有裂缝,蛛网挂在墙角随着寒风、雪花摇曳。 弘凌立在院中雪地,冷眼这座在他身上烙下“卑贱”、“毒妇之子”烙印的冷宫,哪怕现在满室温暖,冷宫,依然是冷宫。 冷的,是情。 冷冷一勾唇,弘凌敛去心头万般思绪。“家”这个东西,他从未拥有,以后,也不需要有! 忽然花坛的雪松后有哼唧声,弘凌拂袖扫起一团白雪、飞击过去。“谁?!” “嗷呜!” 是个小娃娃吃痛的声音,然后弘凌借着不远处宫门口挂着的大红灯笼,见雪松后走出来个只到他膝盖上面一点的团子,哦不,孩子。 小娃娃捂着额头的青包,红通通地眼睛、委屈又生气地盯他:“你又是谁!” 弘凌抽了抽眉头,回宫大半月,人人见他都怕,还头一回有人敢这么语气质问他是谁。弘凌正思量,忽见那团子凶煞煞地迅速滚过来,短短的小胳膊举着把匕首对着他威胁—— “不许叫人来!”团子四顾见没人,挥着匕首更凶了,“说!‘太子殿下’在哪里,不然我……我!” 小黎凶神恶煞地比划着小匕首,可看了“敌我差距”,忽然又没了底气,最后心虚地架在自己脖子上:“我就死在这里!” 孩子扬着圆脸蛋儿,一双眼睛在烛光下又黑又亮水汪汪的,弘凌看得一呆,心魂莫名跟着一荡,一时移不开眼睛…… 匕首尖儿扎破了白嫩的脖子,小黎疼得脸发白直冒汗,眼前人还没反应,“叔叔你行行好帮帮我吧,告诉我太子殿下在哪里,我要找他……求求你行行好吧……” 弘凌这才从面团子的脸上回神,见那小嫩脖子上已冒了颗血珠珠,孩子却没喊疼、更没放手,是条小男子汉。 长手一挑一抽,弘凌轻而易举拿走了小手里的匕首,觉得这圆滚滚的团子独特而有趣。 “你找太子做什么?” 小黎眼睛一亮,在暴室的时候他就听女犯们说什么一哭二闹三上吊,要死要活最有用,没想到真的有用! “你、你真的认识太子殿下?我有话要告诉他,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的话!” 这时远处侍卫听见动静凶煞煞地赶来,弘凌一个冷厉的眼神看去,侍卫全都连滚带爬的赶紧退下。宫里的人都很怕魔鬼太子,尤其是弘凌送了老皇帝一箱子亲手斩下的首级之后。 大长腿一曲,弘凌蹲下身捧着小黎的小身子,声线柔和下来:“你说吧,我转告他。” 前一刻还亮着眼睛讨好他的孩子,忽然脸上刮风下雨,泪珠儿像开闸泄洪、哗啦就下来——“我娘亲……我娘亲被太子殿下关进了死牢,明天中午就要行刑了,叔叔、叔叔,求求你赶快告诉太子殿下、我娘亲是冤枉的、是冤枉的!她没有和别的男人来往过,真的……呜呜呜……” 孩子哇哇大哭起来,伤心至极。 弘凌朦胧想起两日前是曾在暴室门口遇到了女犯和守卫私通的事,明白过来。 “你怎么肯定你娘亲是清白的?触犯了律法就要受到惩罚,你虽小,却也是男人,须当明白这个道理。” “不!我娘亲绝对不可能和别的男人有来往!娘亲连做梦都梦见和爹爹团聚,怎么会背叛爹爹,叔叔,我娘亲是冤枉的,求求你让我见见太子殿下吧,呜呜呜……” 孩子虽小,逻辑却很清晰,弘凌上下瞧了眼小萝卜头儿——他穿着不合身的破棉袄,捆得像个团子,很贫寒,但却也可以看出有个很爱他的娘亲,贫穷也没让孩子受冻。 说不出为什么,也或许是想起自己的身世,弘凌的心也跟着孩子的哭声轻轻地揪起,自从手上鲜血越来越多,多久,他心底的柔软没被触动过…… “别哭,叔叔帮你。你娘亲不用死了。” “真、真的吗?”小黎立马不哭了,湿漉漉的眼睛框着没来得及落下的泪珠儿,抽噎,“可、可万一我娘亲拿不出证据,证明自己清白呢……” 弘凌忍俊不禁,娃娃虽小,还挺狡猾的。 “那叔叔也帮!” 湿漉漉的眼睛眨了眨,小黎举起小小胖胖的食指,摸弘凌整齐的眉毛和窄挺的鼻梁,又上下打量弘凌的头发、衣裳、鞋子,越看小心脏越扑通扑通地跳。“叔叔,你、你是不是天上的神仙呐……这么好看。” 不知道爹爹会不会也是这样高大威猛、又好看的神仙呢?小黎隐隐的期待着。 弘凌则是一愣。 ** 孩子丢了两天,终于又回到了暴室,香璇急得哭肿了眼睛,再见小黎抱着他就呜呜哭,她本以为锦月是没救了,没想到行刑当日的上午,延尉监竟把人给放了! 不光香璇,锦月也诧异得很! 当日私通之事水落石出,守卫挨不住严刑拷打,不再污蔑锦月,都老实招了,半年前那桩糟蹋女犯之死的案子也连带查了出来,总算将畜生绳之以法。 虽然这事告一段落,可锦月却觉得最近儿子有些不对!总能经常看见他一人坐在小木桩上、翘着小脚丫嘻嘻傻笑,嘴里还时不时嘀咕着什么什么“叔叔”、又什么什么“爹爹”。 已经好几天了,锦月心忧,打算好好和儿子谈谈心事。 “小黎,娘亲要问你个问题,你要老实回答娘亲,好不好?” 面团子抿着小嘴儿迟疑了一会儿,可在锦月拿出根儿白嫩嫩的萝卜时,立刻缴枪投降了,小鸡儿啄米似的点头。 “好的娘亲!你快问吧,快问吧!” 说着他小鼻子就往萝卜那儿凑,馋得直吞口水。暴室里女犯都只有吃奴才们吃剩的饭菜,时常只有泔水,一根萝卜十分难得。 “你老实告诉娘亲,你失踪的两天去了哪儿,那个‘叔叔’……是谁?” ☆、第六章 就此了结 美食诱惑虽是好计,可锦月很快发现这美食太美,小家伙整个脑袋瓜都被萝卜填满、没法儿思考了。 “娘、娘亲,小黎吃完、吃完了告诉你好不好?”小家伙摸摸肚子,对了萝卜哈喇舌头流口水,“小黎的肚肚好饿……” 锦月无奈地一点他鼻子。 “好~吃完立马交代!” “嗯!!谢谢娘亲!”笑露了几粒儿小白牙,小黎两只小爪抱着萝卜就要啃,可忽然又停下,交还回来,“娘亲先吃。” 锦月推回去给他:“你吃,娘亲吃过了,不饿。” 小黎张口就咬下去,吃得嘎嘣脆,笑嘻嘻的香得很,可他吃了几口就不吃了,找了身上最干净的布片包起来。 “怎么不吃了?” 他扬起脸蛋儿:“等娘亲饿了再吃,小黎吃饱了。” 第5节 看看他瘪瘪的小肚子,锦月哪能不知道自己儿子的食量,他是舍不得吃掉、留给自己啊。抱着儿子软软的小身子,锦月忍不住哽咽:“乖,小黎吃了,就是娘亲吃了。” 锦月抬眼憋回眼泪,越过暴室狱的土坯墙望向东方更远、更高阔的天空。弘凌,虽然你一次次置我于死地,但我依然感激上苍,给了我小黎…… 包好萝卜,小黎交代:“娘亲,那晚上我遇到了个穿着黑衣裳的神仙叔叔,是他帮了我。” “神仙叔叔?他……长什么样子,穿的什么黑衣裳。” “唔……”小黎挠着小脑袋想了想,“就是黑衣裳,有黑毛毛的黑衣裳。” 锦月想问得更细致些,可孩子毕竟还小,除了说那人长得好看、穿黑衣裳,其它的也描述不详细。 这时,延尉监的主管官延尉正大人就来了,将锦月提过去说话。锦月刚进去便见他穿着一身滚了几缕兽毛的黑衣,容貌端正、器宇不凡,便“明白”了,应当是遇到他。 这人锦月有些印象,是当年五皇子身边的下属,李汤。五皇子是皇后嫡子,最得天家恩宠,虽然英年早逝,却也让身边的朋友下属都得了皇帝思子的恩惠,仕途平顺。 原来是李汤救了她。 …… 夜晚的明渠安静地流动,像一条漆黑的血管,从暴室女犯所住的茅屋之侧蜿蜒流过。河面一半结了薄冰,只有河心还流着,折射着月亮稀薄的冷光。 锦月站在水边,从怀里拿出珍藏多年的桃花簪。本以为时间会磨平一切,这份情终有一天会被消磨,可没想到,是秦弘凌亲手用这般残忍的方式,将它结束。 那天华撵里传出的男女打情骂俏,每次回想依然如把刀割着心口,而今鲜血淋漓,再拼凑不好颗完整的心。 她可以跟着个无权无势的男人、什么都不要,可是,却不能接受一份不完整的爱情,和别的女人睡一个丈夫——那是对自己的轻贱。 更何况,那个男人,已经完全变了。 “唉……” 金簪脱手,轻响一声落入河中央,锦月凉凉一笑,望着东宫的方向。 “就此,恩断义绝……各自,珍重吧……” ** 徐云衣入了死牢不但没死,反而被放了出来,还得了延尉监的头儿——延尉正李大人的亲自看视,可见延尉监对这案子,或许说是对徐云衣这个人,的重视! 暴室狱里的人谁也不敢再轻看锦月,连管事嬷嬷对她说话都客气了不少。 ‘难道徐云衣打死也不说的相好,是延尉正李大人?’管事嬷嬷满心疑惑,进茅屋找锦月,掖庭令大人破天荒地特别发了道赦令下来。 锦月正在给小黎穿衣裳,见管事嬷嬷来,赶紧将儿子拦在背后——小黎越来越大,住在女犯牢狱不合适。 管事嬷嬷面无表情地瞄了一眼孩子,拿了张文书出来:“徐云衣,掖庭令大人看你你五年来辛勤劳作、表现优良,特赐你赦令一道,准许你参与这次太皇太后的寿宴筹备,若表现得当,便许你出暴室监狱为宫人。文书在此,跪下受了吧。” 管事嬷嬷抖了抖文书,凝眉瞥来:“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叩首谢恩!” 锦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激动得手都在颤抖。“谢、谢掖庭令大人厚恩,谢掖庭令大人厚恩……” 锦月抬头,满目眼泪看着管事嬷嬷。“谢嬷嬷大恩大德,云衣……云衣没齿难忘。” 虽然拿这道赦令管事嬷嬷是顺水推舟说了两句好话,但没想到这女子竟如此通透,幽幽叹了口气:“你不必谢我,我也不过随口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罢了。此番太皇太后大寿你不得出错,掖庭令大人的赦令嬷嬷我当了一辈子差可都没见谁拿过,你须当珍惜。” 锦月当然会珍惜,熬了五年,她终于可以出暴室的大门了!嬷嬷走后,小黎从背后跳出来摇着锦月的手: “娘亲娘亲,我们是不是可以出去了、是不是可以出去了?” 擦了激动的泪水,锦月点头,摸着儿子细软的头发: “是啊,我们可以出去了。那个神仙叔叔,你下回看见一定要好好谢谢他!” 锦月没有傻到以为是老天听见了她祈祷、放她出去,若非有人交代,掖庭令怎会甘担风险、给这赦令,要知道,她若犯错掖庭令也会受牵连。 真没想李汤这般有能耐! ** 太皇太后寿辰紧锣密鼓地筹备着。 日子过得飞快,过了除夕,没几天就到了正月十一——太皇太后寿辰的前一日。 正月十五是大年,所以这寿辰也要办得格外的喜庆而且别出心裁。 当然,那别出心裁的活儿是轮不上锦月去设计,锦月只是个戴罪的低等杂役,只要她表现良好,过了寿辰就能带着小黎出暴室了,这比什么都让人开心! 不过,唯有一点让锦月心有戚戚:太皇太后的寿辰,秦弘凌作为太子必然会在! 上次相逢,他险些要了自己的命,这次她就乖乖躲角落里,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碰见! “娘亲娘亲……”小黎抱着根萝卜扑进锦月怀里,扬起红扑扑的脸蛋儿,“娘亲,我把这根萝卜送给神仙叔叔感谢他,好不好?” “呵呵,好,这萝卜是你的财产,要怎么支配它你决定。” 孩子得知寿辰他也可以出去溜达,天天嘟囔着要去找“神仙叔叔”,送这、要送那的,兴奋得很。 锦月知道李汤为人温和,便没有阻拦,叮嘱了他要礼貌谦恭便由他去了。 “娘亲……”小家伙小手卷着衣裳角有些紧张,亮着眼睛小心地看锦月,“爹爹……爹爹他是不是也和神仙叔叔一样,又高又好看呀……” 锦月心头一抽,脑海里那个颠倒众生的容颜令她笑容瞬间苍白。 “不是。” 小黎拽住转身欲走的锦月,扬着小脸迫切地问:“那爹爹、爹爹他长得不好看吗?” 忍着心中痛楚,锦月看着孩子眼中的渴望,决绝道:“不好看,爹爹长得不好看。所以以后都不要再提他了,他不值得小黎去想,听话!” 冷声说罢,锦月便出了门,走到门外听见屋里有孩子低低的抽泣声,像小刀子削着她的心尖。 对不起,我的小黎……爹爹,真的不能再想了,他不属于我们。 ** 太皇太后九十寿辰在太极宫的万安殿举行,宫人们穿着暖色的衣裳、端着玉盘珍馐进进出出,丝竹舞乐、说戏唱曲声不绝于耳,连万安殿外十丈远的水塘凉亭都听得见。 锦月早早干完了搬椅动桌的杂活儿,在柳林里躲着。天寒地冻,柳枝儿上挂着小冰棱子,池中一轮满月碎在波心,雪光灿灿。 锦月搓手哈气呆了一阵儿,便听见旁边假山后的小径上,有几个路过的太监在小声说话—— “你刚才便是看见太子殿下的脖子才吓成那样的?” 另一人心有余悸般说话还在抖:“是、是啊,那伤疤斜在喉咙上,好深!可太子殿下竟还活着……而且我听说太子殿下除了脸,浑身上下就没几处好的地方。你、你说他是不是真的是魔鬼啊……” “一道疤就把你吓成这样儿,没出息的东西……” 声音走远,锦月愣在假山后。上回重逢匆匆,她只看见弘凌映在纱帘上的侧脸轮廓和一角蛟龙朝服,并没看见他的面貌。 不知不觉,锦月才发现自己从柳林深处走了出来,到了园子门口,正要躲回去忽然有人叫住她—— “喂,你是暴室狱吩咐来帮忙的那个女犯是吧?来来来,拿着这扫帚从偏门进去,听小安子安排做事。” 竟是万安殿的管事公公将她看见了,让她拿着扫帚跟个小太监去殿中清扫人醉酒后的呕吐物,太皇太后最看不得、最闻不得那污秽东西。 锦月拿着扫帚心如擂鼓,所幸到了殿中后众皇子之首的太子席位竟是空的,才大松了口气。金碧辉煌、满眼珍馐不能形容宴席的奢华浩大,她一身布衣卑微如蝼蚁,低着头倒也没有引起什么动静,这群天家的尊贵人物怎会留意一个清扫污物的奴婢。 原来是几位从南方远道而来的藩王世子和少年皇子,不知佳酿猛烈,给喝醉了。 寿宴终于进入尾声,锦月大松了口气。 “愣着干嘛呢,太子殿下醉酒宿在香兰殿,你还不快随去候着清理!”她刚祈祷完便被太监拂尘一扫背脊。 锦月心下大急,低首道:“公公,犯妇身份卑贱不敢靠近太子之侧,还请公公另寻他人……” “放肆!你能伺候皇子世子,却不能伺候太子殿下,你想说明什么?不想要小命儿了吗!” 过去打扫不一定会被认出,可不过去一定会被这个太监刁难,出暴室机会不易,小黎也大了不能在暴室待下去了…… 两相权衡,锦月默默跟在东宫宫人后头,前往香兰殿。 当走到殿门口,里头传来的声音令锦月心都差点从嗓子眼跳出来! ☆、第七章 迷离的吻 “滚出去……都滚!!!” 里头男子怒吼声,近乎野兽的嘶吼,若不是熟悉那个声音,锦月绝对无法相信,这个狂怒的男人真是昔日儒雅沉静的秦弘凌。 殿外奴才“噗通”跪趴了一地、发着抖,里头震怒和东西摔碎的声音,一声连一声,胆子小些的甚至呜呜哭起来喊“饶命”。 一旁,匆匆赶来的老太监问小太监情况,锦月认出那人是那晚上陪在弘凌撵侧的老太监曹公公,赶紧把头低下去悄悄听着—— “宴上发生了什么事,殿下为何如此雷霆大怒?” “回回公公,方、方才寿宴上献礼,殿下还没来得及抬上寿礼,太皇太后说、说,你若真要送哀家‘大礼’,便立刻从哀家眼前消失、滚出长安……” 他还没说完便被老太监瞪得闭了嘴。 锦月倒抽一口凉气。难怪,她在殿上没有看见弘凌。没想到他而今手握重兵、又败了匈奴,却依然不为亲族接纳。 片刻,太监端进去一碗冒着古怪的刺鼻汤药,很快里面就安静无声了,但还是谁也不敢进去,领锦月来的太监呵斥她进去清扫污物。 原来各殿都有配宫人打扫污物,香兰殿配的宫女因太子发怒、害怕不敢来,才托人找了她这么个好欺负的主儿。 眼下她只能硬着头皮上了。锦月进去时,正好有两个宫女忍不住好奇在小声交谈—— “咱们殿下到底喝的什么药,明明味道刺鼻难闻,殿下却喝得如琼浆玉露一样舒坦?而且这病也……”宫女甲瞄了眼安静的床帏,声音压得极低,“也古怪得很!” “嘘——”另一个宫女眉眼鬼祟,似要说大秘密,“我进宫前爹娘是开药铺的,我知道那碗根本不是药,而是种毒,让人上瘾的毒,人吃了会产生幻觉、做美梦……” 两人说到此处都觉得干系重大,约定了谁也不许多嘴,而后一人先出去了,锦月正想着如何脱身便被另一宫女错认了—— “你来得正好,我、我肚子不适,烦你先看夜。我、我去去便会。”她不由分说、捂着肚子就跑了。 “哎~”锦月又不敢大声叫住她,只能眼看宫女跑远。 室内安静,床榻前放着两重纱帐,并看不清里头形容。隐约有极轻微的均匀呼吸声传来,明明那么轻那么轻,却让她走不出那声音的蛊惑,鬼使神差的挪到床帏前。 轻轻撩开烟青色帷帐,锦月立刻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然后是安静沉睡的高贵男人。 锦月眸光震了震,浑身止不住地颤,连呼吸都变得不能自已。 秦弘凌安静躺着,浓密乌黑的长发映在明黄锦缎的蛟龙逐日寝衣上,那是储君才能穿的颜色,更衬得他器宇轩昂、气质不凡。 整齐而修长的眉,深邃的眼睛,窄挺的鼻子,他还是那张颠倒众生的脸,但少了五年前的病态,皮肤也不再那么苍白细腻,而是日晒雨淋后的微微古铜色,轮廓也更加成熟、刚毅。 而后,锦月目光便落在了弘凌脖子上、那道用图腾修饰过的伤痕,锦月眸光颤颤震了震,渐渐发红。受这样的伤,他到底是怎么……怎么活下来的…… 不过她还没昏头,既然已决定恩断义绝又何须久留,自己又用什么身份来久留。 放下帷帐,锦月决定赶紧抽-身离开,可刚转身走了一步,忽然背后有冷冽的空气撞来,酒味浓烈呛人,她回头便被一只大手扣住了后脑勺—— 第6节 “唔!” 重重的一吻、落在锦月唇上。 锦月惊瞪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脸,男人半眯着的眸子迷离而危险,在她一愣之间,细腰也落入了他强壮结实的臂弯,钳制得紧紧的,在秦弘凌结实的怀里锦月的反抗毫无效果! “秦弘凌,你……你干什么!”锦月一下慌了,压低声音怒斥。可眼前的男人根本不顾她愿不愿意,粗鲁地把她按在床上。 “你不是来皇上派来让我睡的吗,装什么装!”弘凌声音带着让人胆寒的凌冽。 看他反应,锦月确定,秦弘凌现在脑子不清楚,因为他竟没有认出她来。或许是醉酒,或许是刚才的病情还没消退。 意识到这一点,锦月立刻松了口气,不过,很快她发现这口气松得太早了! 呲的一声,秦如发狂野兽、撕烂她衣裳,将她压在身下,锦月背上正愈合的鞭伤被崩裂,渗出丝丝鲜血,虽不多,却很痛,可她顾不得这痛—— “住手、秦弘凌,你住手!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 可他根本不听,像把她当做了敌人,肆意地发泄着心头的怒火,*。 眨眼锦月便一丝-不挂落在他身下,接下来要发生什么锦月当然明白。这不是他们的第一次了,那一回是五年前,他要了她,也是那次,有了小黎。 “呵!看来你很喜欢嘛,父皇要你探听什么,你伺候舒坦了我就告诉你。” 一句话把锦月从回忆沦陷边缘刺激回了现实。“放开我秦弘凌,别用你抱过别的女人的手来碰我!放开,别让我恶心……” 锦月终于拔下头顶的发簪,扎进男人的肩胛。 弘凌一声闷哼,顿住了身子。锦月喘着粗气,烛光摇曳,然后她看清了男人身上如藤蔓爬满的伤痕!那每一道,似都能要人性命。锦月震得脑子嗡嗡作响,肩胛发簪刺破的肌肤留下鲜血,蜿蜒地流过那些伤痕,触目惊心。 到底忍受了多大的苦难,他才从大漠活着走回了长安…… 弘凌红着眼睛怒瞪她,眸中隐隐有泪光:“你也想杀我……你也想我死?!” 心头的防线溃不成堤,锦月含着泪摇头,簪子落地,再也对他下不去手。 最后一次,她发誓,这是最后一次,对这个男人心疼…… 这次以后,必不再有瓜葛。 ** 正月十三,也就是太皇太后寿辰的第二日,一早,宫里就炸开了个大消息—— 太子要找个宫女!正月十二晚在香兰殿宠幸过的那个! 虽然皇上赐去东宫的美人已有好几个,太子也都宠幸了,但这回却是太子主动,而且张旗鼓地找个宠幸过的宫女,可见太子对那宫女是真喜欢了。 锦月得知这消息的时候,正是去暴室看香璇的路上。 天上落着绵密的细雪。路过的宫女兴奋地低声议论,虽然太子脾气可怕,但太子宠妾甚至太子妃的位置实在太诱人了,更何况太子还是个壮年的英俊男人,比老皇上、老王爷们不知养眼多少。 锦月却透心一凉!装着饼饵的竹篮哐当落在地上,她险些站立不稳。昨夜疯狂的痕迹还留在身上,锦月思及此处心慌得七上八下,赶紧捡起篮子往回杂役宫女所在的微尘院。 昨晚的秘密决不能暴露出来!若她罪臣之女的真实身份和小黎的身世被人知道,且不说她还能不能活着,他们母子就一定会被分开。 锦月走得太快,连儿子小黎跟在后头追都没有听见。 “娘亲、娘亲……等等我呀,娘亲……” 锦月回头见是儿子抱着个布包裹跑来,他小小的身子被棉袄裹得圆滚滚的,像棉花团子。“白天喊我什么,忘记了?” 小黎扁扁嘴,乖乖地喊:“云衣……” “这还差不多。” 小家伙抱着小布包、晃着两条小腿儿在锦月身后当跟屁虫——“云衣云衣,我昨天没找到神仙叔叔,你帮我出出主意、我上哪儿去找神仙叔叔啊……” 锦月猛地顿住,小家伙刹车不及一下撞在娘亲的腿上,红着脸蛋抬头看锦月的脸。 “神仙叔叔忙,以后别去找他了。叔叔会不高兴的。” 虽然知道儿子会难过,但锦月也别无他法,如此多事之秋,越默默无闻,越好。 几日平安无事,锦月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了些,加之身上欢爱后的痕迹也渐渐散去,总算让人心安了些。不过,新的麻烦让锦月又头疼起来! 都说“冤家路窄”,这还真是亘古不变的真理。从前在暴室与她结了怨的女史潘如梦,竟然也在微尘院当杂役宫女! 潘如梦调去东宫伺候郑美人,前两日犯了错,被罚了过来当低等宫女。也有人背地里说是她“心思不纯”被郑美人发现了,找了借口丢过来的。 巴掌大的小院子里,低头不见抬头见。 这会儿潘如梦刚洗涮了恭桶回来,满身腥臭,路过的宫女都故意离她几步远,潘如梦咬着唇、忍着气,抬眼便见锦月干干净净地站在屋檐下给儿子整理衣裳。 锦月穿的虽是粗布麻衣却整洁不少,尽管额前头发还是又长又乱,但整个人已隐隐透出漂亮的味道。锦月对上她视线,微微一笑。 “徐云衣,看我而今如此落魄你满意了?”潘如梦红着眼睛过来。 “我为何满意?”锦月不似她的激动,平静道,“再说我和你一般都是宫女,又怎会觉得你落魄。” “谁和你一般!”潘如梦低而缓地咬着牙说,“你是与人私通的荡-妇、女犯!”潘如梦擦过锦月的身边走了了一步又停下,斜着含恨的美眸:“我潘如梦落到今天这个田地都是因为你害的徐云衣!你记好,最好别让我飞黄腾达,否、则……我一定不放过你!” “若你飞黄腾达,我一定恭贺你。”锦月淡淡说。 她怒哼一声,进屋去了。 潘如梦从前在暴室也折腾过她,不过都是背地里折磨,不会当面恶语相向,这几日她当是受了不少气。 “娘亲,那个女人好讨厌,她总欺负娘亲,是坏人!” 小黎气嘟嘟地说,锦月摸摸他脸儿。“小黎想保护娘亲吗?” “想!” “那就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赶紧长大,好不好?” 小家伙啄木鸟儿似的点头,也和锦月笑起来。 锦月瞟了眼屋里,幽幽叹了口气。潘如梦虽不讨人喜,但比起出宫、重获自由的诱惑实在微不足道。若与潘如梦争执,难免惹来事端。 只要大赦,她就可以出宫了,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 可惜,锦月没有自己预想的那么幸运。很快东宫找宫女的风波就吹到了微尘院。 别宫都没找到太子要找的宫女,想来想去只有这个粗使宫女所在的微尘院还没找,东宫来的人恐无法向太子交差,是以今日个个眼睛都放得贼亮! 锦月和别的宫女被拉出来跪在院子里一排,她和潘如梦来得最晚,是以跪在最末,潘如梦在她之后。 东宫詹事将众宫女扫了一眼,道: “太子殿下恩典,要寻正月十二日晚上侍寝的婢子立为美人,别的地方已经都找过了,就剩你们这院子了。” 他清清嗓子,“这可是天大的恩典,别藏着掖着了,快站出来随我去东宫吧。” 跪在院中的众女虽有想当美人娘娘的,却没人有那胆子冒充。 詹事急了:“那就挨个儿瞧!挨个儿找!” 锦月低埋着头,紧握的掌心具是冷汗,很快只剩下末尾几个宫女还没查看,眼看就要轮到她!越是想镇定,可脑海里那夜的画面便无限的重复,若是被认出会如何,锦月简直不敢设想! 詹事眼睛毒辣,目光一直盯着锦月。“你——”他走过来,瞧着锦月苍白的脸颊一指,“你,把头抬起来!” ☆、第八章 真假宠婢 “我叫你抬起头来!” 詹事语气严厉的又重复了一遍,越发预感锦月有问题,给了眼色给侍卫,上前逼锦月抬头。 “不许打我娘亲、不许打我娘亲……”小黎忽然冲过来扑进锦月怀里,自那次锦月入死牢受刑,小家伙便有了阴影。 “小黎!”锦月忙把小黎护在怀里,生怕侍卫伤他。“詹事大人,奴婢只是胆小没见过世面,所以不敢抬头直视大人威严,请大人恕罪、大人恕罪……” 詹事凝眉瞧了眼小黎,正将信将疑,便忽听—— “大人恕罪,你们要找的人是我。如梦便是十二日晚上为太子殿下侍寝的婢女……”潘如梦含着泪光朝詹事磕了个头,锦月诧异看去,只见她含羞带怯地拢了拢领口,哪里露出一角吻痕,尚残留着一丝暧昧、旖旎。 潘如梦本就长得不错,詹事见潘如梦肌肤如玉、美艳动人,大为欣喜!这次的差事他可总算有了交代了,当即恭敬谄媚地亲自将潘如梦扶起来,“好好好,姑娘快快请起,从今往后我可经不住你的跪拜了。”“如梦姑娘快请上撵车吧,太子殿下已在东宫静候多时了……” 早已准备好的“百鸟彩羽如意撵”很快停微尘院外,将潘如梦迎去东宫。百种鸟儿彩羽编织的帷帐流光溢彩,如彩凤翩翩,飞向东宫。 微尘院的宫女们小声议论着“麻雀变凤凰”、“好命”云云。 可锦月望着潘如梦远去,却心下隐忧。且不说当夜香兰殿里的人是她,光说那日三更,她从香兰殿回来,碰见潘如梦从微尘院后门鬼祟摸进去,衣衫不整,她便觉和潘如梦的恩怨似乎越缠越深了。 不知当晚潘如梦有没有看见她就跟在她之后,回的院子。那吻痕是谁留的锦月不知,但,她肯定潘如梦今天撒了个大谎。 ** 消息在后宫不胫而走—— 太子果然不按套路出牌,大家小姐、香袖美人不爱,竟拉了个宫女来宠爱!并且亲自在大殿门口迎接百鸟彩羽如意撵入东宫,封这宫女潘如梦“月美人”,亲自起了念月殿送与她为住所,这是何等殊荣啊!更何况,几日来独宠她一人。 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只要这月美人想要,无不满足,之前得宠的郑美人等几人都被晾在了一旁。 锦月不想听这些消息,可旁人却逼得她不得不听。锦月正劈柴火,一旁负责挑水、扫洒的宫女就围过来问她—— “徐云衣,听说你之前和月美人一起在暴室呆了不短的日子,你说说,到底月美人凭的什么本事,怎能将太子迷得团团转呢?而且后宫不顾,就独宠她一人。” 锦月被问得多了,连说个“不知道”都没心情。 “你倒说说啊,莫不是月美人得宠富贵荣华、而你还在当粗使宫女,所以心头失落,不爱听咱们提么?” “就是,说说嘛……” 锦月放下干柴,淡淡道:“我只是活儿太多,不想把力气浪费在无意义的事上……” “看本夫人得宠,她当然高兴!”一声娇媚的声音含着丝儿冷笑靠近,破落的微尘院迎来了一群衣着鲜亮的人。 潘如梦被上等宫女太监簇拥着进来,穿着一袭红牡丹纹曳地水袖百褶凤尾裙,长发梳作飞天髻,一侧簪着红绒宫花,正中一串朝阳鸾凤挂珠步摇,随着她步履在额前颤颤摇曳。 潘如梦本就长得美艳,如此精心打扮后更是如牡丹美人,只是她眼角含着讽刺的笑看着锦月,略显刻薄、小家子气。 “徐云衣,你不是说我若飞黄腾达会恭贺我么?本夫人可是专程从太子殿下身边抽出时间过来的……”潘如梦踩着厚底檀木屐,睨着柴堆边儿的锦月。“你还不跪下恭贺本夫人。” 见躲不过,锦月不卑不亢、不咸不淡地行了礼。“恭贺月美人得天家恩宠,荣华锦绣,富贵安平。” “呵哈哈……”潘如梦忽然掩着胭脂红唇娇俏地笑起来,“好,你的恭贺本夫人受了。”她俯下身,“本夫人记得你的话,不知,你可还记得本夫人的话……” 锦月猛地抬头,与潘如梦对视个正着,潘如梦朝她露出个冷冷的诡异笑容,锦月立刻有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 “本夫人身边正好缺个贴心侍女,你从今儿起就过来伺候本夫人吧。” 第7节 锦月万万没想到,潘如梦竟然会将她找去东宫做婢女!而今她正东宫得宠,自己地位卑贱,连说不的权力都没有。 从潘如梦复杂的眼神中,锦月忽然读懂了一层意思:恐怕她也对那日三更的事,有所察觉了! 看来,这趟东宫她万万去不得,却也不得不去。 …… “娘亲,我们在这个院子里住得好好的,为什么又要搬家呢?我们搬走了,万一神仙叔叔回来找我,怎么办……” 锦月回屋收拾东西,小黎抱着还没送出去的萝卜几乎要哭出来。这回去东宫,便离掖庭宫远了。“神仙叔叔不一定在这里,说不定会在我们下个住的地方碰见他也说不定啊?” 小黎的脸儿这才晴转多云,自从那次入狱他偶遇了李汤,而下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还没见过,锦月天天看着儿子盼星星盼月亮的盼着见“神仙叔叔”,心下感伤:他是把李汤当做父亲的化身了。也难怪,在小黎的生命里还是头一回遇到这么高大威猛、附和父亲形象的男人。 思及此处,锦月心疼、歉疚,捧着儿子小小的肩膀:“小黎,等到了那边要时时刻刻记着要叫娘亲名字,千万千万不能喊‘娘亲’,记住了吗?” “晚上没有人的时候,也不能吗?” “不能。”锦月郑重其事,“你是娘亲的小男子汉,娘亲可以信任你的,对不对?” 小黎一听这话,立刻挺起了胸脯、严肃认真的点头。孩子虽然小,答应的诺言却言出必行。 ** 太子储君地位,仅次于天子之威,是以,东宫殿阁巍峨高阔、金碧辉煌,连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所在的太极宫、万安殿之流也难以企及,更别说别的妃嫔、皇子的居所。 锦月和小黎被太监领着入了东宫,小家伙一路上奋地亮着眼睛悄悄打量,不过他记得锦月说的,不能东张西望,要成熟、要稳重。领路的太监一直悄悄看这小男子汉,觉得十分讨喜。 潘如梦住在念月殿,锦月成了她屋里四个贴身婢女中的一人,是以也住在念月殿的奴才院子里。潘如梦虽刻薄、小气,却也不至于毫无脑子的使坏,她单独给锦月拨了间屋子住,对于婢女来说单独的房间可是不易。 果然如锦月猜想,潘如梦真的察觉了那日三更的事!当天晚上,潘如梦便支开了所有人将她叫去屋中—— “徐云衣,别人当你老实我可没那么傻,你心思有多滴水不漏、有多狠,我可领略过!” 潘如梦仔细看着低着头的不作声色的锦月,端了杯茶小心翼翼地喝。 “这些日子微尘院的那帮子奴才没少问你吧,说说吧,你都说了什么?” 潘如梦当了美人,架子也出来了,锦月一早便知道她是混后宫的料,有样学样,很快。所以,潘如梦现在对她的疑心和忌惮,或许会要了她的命!从前的嘲讽她可以忍,但这会她不能坐以待毙! “夫人多虑了,云衣虽愚笨,但也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锦月缓缓地抬起头与她对视:“夫人放心,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云衣一个字没说……” 潘如梦手一抖、茶盏重重落在桌上,压低声音狠狠看着锦月:“你知道什么,那天三更,你看见了什么!” “……云衣那晚三更起夜,见夫人从微尘院后宫悄悄摸进来。至于是从香兰殿回来,还是从别的地方回来,云衣便不清楚了……” 一个“不清楚”意思模棱两可,潘如梦立刻变了脸色,青白交加,愤怒又惶恐。 锦月见火候差不多,补充道:“既然云衣已经成了夫人的人,便不会与夫人对着干,夫人说是从哪里回,便是从哪里回。”“云衣也从未多想,只想本本分分地做个婢女、养育儿子成人。只要我们母子平安一日,就绝不会有任何不利夫人的话从云衣口中传出来,至于夫人那些担忧……大可不必。” 潘如梦眯眼打量锦月,她就知道,这女人没那么不简单,城府深着呢! 这样沉默的打量持续了好一会儿,锦月平静地与她对视,可手心却密密麻麻地冷汗。她的生死、她的自由,或许就在潘如梦现在的一念之间!从前的潘如梦没有伤害她的权力,可是现在她有——那个曾说爱自己一辈子的男人,赋予她的。 潘如梦终于笑了出来,柔柔地说:“徐云衣,难怪连干娘都说你通透……”“起来吧,你可要记得今晚的话才好。”她话锋又一转,“不过,你有句话说反了。是本夫人顺遂一日,你们母子才可平安一日!” 潘如梦终于还是忌惮了,锦月松了口气,既然她这么怕那秘密曝光,应该暂时不敢再提此事。只不过,究竟她有什么秘密,竟能让她如此害怕?她脖子上的吻痕,又是谁留的? 从潘如梦寝殿出来,锦月一路想着,可还没来得及多想便听前头值夜太监传唤—— “太子殿下驾临念月殿!” 锦月一慌,这光秃秃的白玉石广场,她往何处躲! 眨眼的功夫,太子蛟龙撵便到了眼前,帷帐上印着的男人轮廓,让锦月一下子想起香兰殿那个疯狂、可怕的夜晚。 曹公公看见了锦月低首站在路旁,低声呵斥:“还不快进屋伺候你们夫人梳妆打扮,太子殿下驾临了!” ☆、第九章 叫你爹爹 曹公公的语气根本不允许锦月说不,而且方才潘如梦叫她谈话,支开了别的宫女,眼下也只有她一人在此。 咬咬牙,锦月跑回潘如梦的寝屋,告知太子驾到。 潘如梦不料寒更半夜太子还会来,又惊喜、又慌张。不知为何,这两三日太子不怎么来找她了,态度也不如从前热络,她本担心太子是不是对她腻乏了,没想到这么晚了太子还会来,如何不叫人惊喜? 也来不及去叫宫女来,潘如梦忙让锦月帮她梳洗。“好好帮本夫人梳洗,本夫人得宠,你们母子才能平安!” 刚梳洗罢,门外就响起了脚步声,锦月匆匆退到一旁,见灯焰明亮,她赶紧拿了金剪剪了烛焰,立刻房间就昏暗下来。 潘如梦跪在地上迎了弘凌进屋。“殿下,妾身可将您盼来了……” 潘如梦声音变得婉转动听,锦月还是头回听见她这般娇媚的声音,只怕只要是个正常男人都会忍不住怜香惜玉吧。 “美人久等了。” 熟悉的声音让锦月浑身一抖,而后把头埋得更低。 弘凌不光来看潘如梦,而且带来了昨日宫中进贡的蜀锦。一匹蜀锦值千金,连皇帝的贵妃都不一定有,可想而知这是何等赏赐。 潘如梦欣喜难耐,笑得越发明艳动人。 锦月麻木地站着、听着他们谈笑,心底如有把钝刀在割。原来现在的他,还是有温柔的时候,只是不再给自己了。 思及此处,锦月又觉自己这份酸和疼毫无意义、滑稽可笑,不是已经决定不再有瓜葛了吗,自己又在这里不平什么?况且促成潘如梦得宠的,不正是自己么…… 潘如梦抚琴唱歌,弘凌坐在圆桌边一杯杯小酌着、听着,而后从怀中拿出一只金菊手镯。 “本殿思量月儿应该会喜欢,便留了,送与你。” 锦月忽地被那熟悉的金菊手镯刺伤了眼睛,而后忽然一震。等等,他送金菊花,他赐念月殿,他送蜀锦…… 这个男人,究竟想表达什么? 金菊花和蜀锦,都是她做丞相贵女时最喜欢的东西,彼时弘凌贫寒,怎会送得起这些,他说对不起她,当年自己富贵赛过王侯之女,便说让他别在意。 锦月呼吸乱了,不敢再想下去。与潘如梦相处那么久,她从未听过谁叫她“月儿”这个名字。 秦弘凌,他到底是什么用意…… 潘如梦不喜欢菊花,觉得菊花黄瘦,不吉利,但也只能佯装高兴谢恩接过了。 弘凌眯眼,笑望着潘如梦,看了一会儿,忽然才发现角落里还站着宫女。那宫女中等个子很是纤瘦,单薄的衣裳穿着身上也显得肩不胜衣一般,惹人怜,可惜额前长长的刘海遮住了眼睛看不清面容。 角落里烛火昏暗,一种无比熟悉的感觉忽然从弘凌心间腾起…… “你还杵在这儿做什么,还不赶紧出去,这儿不需要你伺候了!”潘如梦训斥道。 锦月也感受到刚才男人突如起来的打量,如火炭一样烫着她,得潘如梦这一喝锦月立刻如蒙大赦,逃出门去,奔回屋里关上门。 好险! …… 潘如梦这两日心情大好,太子弘凌每日都来看她,她又如前些日子刚来东宫时一般得宠。不过,太子不似从前那般温和了,潘如梦左思右想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不过,只要他来,她的地位就能保住! 弘凌坐了一会儿,扫了眼屋里几个宫女,眸子沉了沉。“这几日怎么不见那晚的宫女?” 潘如梦一时没想起来是哪一晚,而后才明白过来太子是指徐云衣,暗骂了声*蹄子,柔声说:“那婢女手脚粗笨又不识大体,我便让她去院里扫洒了。” 她见弘凌沉思,又赶紧补充道:“况且那婢女曾是女犯,因为与男子私通被罚入暴室,妾身是怕她污了殿下的眼睛。” 弘凌忽然想起了什么。“她是不是还有个孩子?” 潘如梦吃了一惊,“正是,她有个儿子四五岁了,是和私通的汉子偷生的。我也是见她可怜、不忍她在微尘院做粗活受苦,才招她过来伺候。” 弘凌这才正眼看了她,“倒是你有心了。” 潘如梦还没笑出来,便又听弘凌冷声说,“你是大家闺秀,不要总说‘私通’这样不入流的字眼,以后,本殿不希望再从你口中听见这些话!” 潘如梦浑身一寒跪在地上,“是,妾身、妾身知错……” 男人陡然而来的冷厉之气令她四肢发凉,连辩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从入东宫之后,弘凌对她轻言细语,虽说近日不如最开始温和,但也没有发过怒,这还是她头一次散发出如此寒烈的气息!难怪,难怪人人都怕他…… 潘如梦瘫在地上,直到弘凌走远才缓过神来。 奇怪,她何时说过自己是大家闺秀出身吗?她自小被父母遗弃为人收养,不是什么名门闺秀啊…… 从念月殿正殿出来,弘凌站了一会儿,看了眼偏殿的方向。偏殿之后便是念月殿的太监宫女居住的屋子。 ‘真会那么巧么?’ 想起那个团子,弘凌脸上情不自禁多了分连自己都没觉察的笑容。已经有一个多月不见了,自己竟还记得清那张小脸儿的模样。 ** 自来了东宫后,小黎的活动范围就缩小了不少,毕竟这里不是掖庭了,稍有不慎就会遇到各种主子,美人娘娘皇子随时可能出没。 小家伙整日呆在屋里,眼看怀里的大萝卜变黄,发蔫儿,然后长霉,最近几日连霉毛都枯萎了。 他扬起泪汪汪的眼睛,把萝卜递道锦月面前,忍着抽噎说:“娘亲,我的萝卜烂了……” 锦月正在给他做鞋子,现在她当宫女有月银了,换了些布给小黎做衣裳。锦月头也不抬说:“你刚叫我什么?” 小黎掐着萝卜,伤心欲绝地抽噎:“我的萝卜都坏了,你还在和我计较这些……” 锦月差点笑出来:“在你心里云衣还比不上你的萝卜吗?” 小黎摇头甩出两滴泪珠珠,竟哇哇地哭起来。 “萝卜坏了,我见不到神仙叔叔了,呜呜呜……娘……云衣,我好想见叔叔,呜呜呜……我好想他、小黎想他,想马上就见他……” 小黎向来懂事自律,这般不讲理的哇哇哭次数极少,可见“神仙叔叔”在他心里地位很重要。 锦月无可奈何,只能安慰他说很快就能见到了。 “云衣姑娘,夫人叫你去殿上伺候。”门口忽然来个宫女传唤,锦月不得不赶紧去,临走给小家伙一颗梅子干儿。 “小黎听话,乖乖呆在屋子里等云衣回来,知道吗?” 锦月前脚一走,小黎立马就伸长脖子往外瞧,等锦月走远了他抱着胳膊瞅了一眼桌上的梅子干儿,虽然那气味儿狗得他满肚子馋虫嗷嗷叫,但他必须坚决控制住! 小手蒙了眼睛、避过梅子干儿,小黎头一回背着锦月出了院子。 天气开始暖和了,地上积雪渐渐看不见。东宫中庭的花园里,草芽在地上嫩嫩地发芽,桃李打了花骨朵,只待一场温暖的春雨让它们绽放。春天蓄势待发,倒是迎春花早一步开得黄灿灿的一片,煞是可爱。 “哇……”小黎两只小胖手摸着迎春花的花瓣,只觉好看极了。他一直在暴室里长大,除了暴室里的小野草小野花,他从没见过这样绚烂的春天! “哼”,忽传来大人清嗓子的声音,小黎刚摘了一捧鲜花,被那声音吓得手一抖,都落在了地上,转身一看,立马目瞪口呆了! “你采了太子的花,就不怕太子责怪你么?”弘凌正要去念月殿,没想到远远看见中庭花园里有个团子在花草间滚来滚去,便屏退了左右,过来一瞧果然是那晚遇到的孩子。 第8节 娃娃呆呆的一动不动,弘凌寻思着是不是刚才的玩笑将他吓住了。 “怎么,这就吓着了?” “神、神仙叔叔!”小黎高兴得撒欢儿似的跑过去,抱住弘凌的大长腿,小脑袋贴着他腿扬看他,两汪眼泪就下来了——“神仙叔叔你去了哪里,我等了你好久,等得报答你的萝卜都烂了……呜呜呜……” 弘凌一时无措,万万没想到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孩子,也想着他。 杀人他会,可这个不断泄洪的小东西他却有些束手无措。“男儿流血不流泪,你哭成这样会被人笑……” 小黎立刻止住了哭声,认真地问弘凌:“那你会笑我吗?” 孩子的眼睛又黑又亮,眉清目秀,弘凌忽然觉得自己很奇怪,为何看着这个孩子心会那么的容易触动,变得那么陌生,奇怪……他不是没见过小孩子,可是这样的感觉,从未有过。 他蹲下身伸出手,试探地摸了摸孩子的脸蛋,又滑又嫩,孩子认真地等着他答案。 “不会,叔叔不会笑你。” 团子突然抓住弘凌的手,白嫩的小手拉着他粗粝的大手翻来覆去的瞧:“神仙叔叔,你的手好多茧子。”他笑嘻嘻,看得出开心极了,“跟我娘亲一样,我娘亲的手上也有好多茧子。” 弘凌微微一笑,握住他两只软软胖胖的小爪,“因为叔叔和你娘亲都是勤劳的人,所以我们手上都有茧子。” “可是……”小黎指着弘凌手背上一道触目惊心的剑伤,“我娘亲没有这个。” 小家伙对“神仙叔叔”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看了弘凌的手,很快被他的容貌和华丽的太子蛟龙服吸引。“哇……神仙叔叔,你真的是神仙,上次天黑看不清楚,这次小黎肯定了,你就是神仙。只有神仙才会这么善良,这么好看,穿这么漂亮的衣裳!” 童言天真,却让弘凌心头一震。人人都说他是魔鬼,说他满手血腥、生性狠毒,这个孩子却说他善良,说他是神仙。 看着穿得圆滚滚的孩子,弘凌忽然想起了小时候,他也是穿着布衣棉袄,生活贫寒窘迫,那些苦难的岁月他至今记忆犹新…… “往后你要是遇到什么困难,就来这个花园找叔叔,叔叔帮你。” “真的吗?如果、如果小黎被人欺负了,你会帮忙吗?” “会。” “那,那小黎的娘亲被人欺负了呢?” “也帮。” “那……那万一我们麻烦很大,叔叔帮不到呢?” 弘凌温柔笑着,刮了他鼻尖儿。“天底下没有几件事是叔叔做不到的,你放心。” 阳光洒在弘凌身上,晕出一片温柔的华彩,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长发,在温暖的光华中俊秀夺目,令小家伙移不开眼。 小黎愣愣地看着高大威武,又英俊成熟的弘凌,“叔叔,小黎……小黎现在就想请你帮个忙。” 这聪明的小团子,就开始有要求了,不过,他可以接受。弘凌心情难得的好,多久没有这么轻松、开心过,他摸摸团子毛茸茸的脑袋。 “好,你说。” 小黎小心翼翼地看着弘凌。“我……我想叫你一声……‘爹爹’。” …… 潘如梦精心打扮,又将锦月找去殿中,可是等了半晌却没等来太子,只等来曹公公来传话—— “夫人不必等了,殿下说今儿个不过来了。” 自上次闹不愉快,弘凌已经有好几天没过来了,潘如心烦意乱,看锦月更是不顺眼。“看我不如意,你得意了?” 锦月依旧不咸不淡,潘如梦性格古怪多心也不是第一天。何况在暴室都熬了五年,还有什么是熬不住的,这点冷言冷语她根本不会在意。 “夫人不悦,奴婢自然也不好受,不会得意。” “你不会得意最好!”潘如梦最不喜欢锦月这样凡是不咸不淡的样子,好像谁也无法将她奈何。她正要生气,忽地想起那日弘凌的话,恢复了些端庄礼仪,“你下去吧。记住,你只是我的奴婢、我的狗,别存非分之想!” 锦月走后,潘如梦招了太监进来问太子为何没来,太监说:“太子殿下好像在中庭的花园偶遇了个娃娃,那娃娃十分可爱,殿下就在那儿耽搁了。” “娃娃?”潘如梦很快明白过来,那娃娃是谁。试问念月殿周围除了徐云衣的儿子,哪里还有娃娃? “又是徐云衣!” …… 锦月赶紧回屋子来,见儿子乖乖坐在椅子上才松了口气。小黎晃着小脚丫、笑嘻嘻地一直看小手,手心看了看手背,手背看了看手心。 锦月搬了小椅子过去挨着小黎坐,儿子越来越大,心事也越来越多了。 “什么好事这么开心,要不给云衣讲讲?” 小黎早等着锦月问他了,也是立刻把一双小胖爪伸过去给锦月看。“云衣云衣,我遇到神仙叔叔了,他握了我的手,你看你看!” 锦月意外得紧,李汤曾与五皇子弘允走得很近,弘凌向来和五皇子不和,上次的事李汤从弘凌手上将她救出已经不易,他怎么又来东宫转悠了?好生奇怪。 “你在哪儿碰见他的?” “就在花园。我特意仔细看了神仙叔叔的脸和衣裳,都记住了,云衣,你也想知道对不对?” ☆、第十章 杀人灭口 黑溜溜的眼睛一眨一眨,儿子一副要献宝的样子。 锦月当然知道李汤长什么样子,不过,她找到了重点,正了色道:“你方才偷偷跑出院子了?” 小胖爪一捂嘴儿,糟了糟了,他说漏嘴了! “没……我、我是在梦里碰见的,梦里的花园。” 说罢小家伙就一溜烟梭上床,拉过被子盖住小身子说要到梦里去找神仙叔叔了,叫锦月千万别叫醒他。 小黎向来听话,锦月虽狐疑却没往深处想,拿起做了一半的鞋底儿继续缝。 床上,小黎想着刚才花园的偶遇,觉得心里像一百只鸟儿在唱歌,高兴极了:“我也有爹爹了,我徐小黎也有爹爹了……嘻嘻……” 锦月听见床上那团小东西嘀嘀咕咕,却也没管他,自从萝卜开始发霉腐烂,他一天没少嘀咕过。 ** 这一夜下了场春雨,念月殿的桃花一夜间绽放,泼墨为枝、嫩蕊带露,绚烂春-色铺满各个角落。 可锦月却无心欣赏这曼妙的春光。不论是那次弘凌火炭似的打量目光,还是潘如梦那次之后对她的疑心戒备,都令锦月不安。 下午,潘如梦屋的心腹邹姑姑就来喊她,说潘如梦找她有话。 而下她已在寝殿外跪了一个时辰了,潘如梦却还不叫她进去,恐怕今日她是要发作了。 “徐云衣,夫人叫你进去。”邹姑姑终于来传她。 起身时,锦月一个趔趄险些磕在石阶上,一双膝盖骨又痛又寒,发麻了。 她刚进屋,潘如梦一个茶杯就砸在她额头。 锦月不动声色,照常跪下行礼:“奴婢拜见夫人,不知夫人叫奴婢来有何吩咐。” “吩咐?!”潘如梦冷笑刺骨,“本夫人哪儿敢吩咐你啊,才来了几天呐你,就敢打太子殿下的主意了!当真好大的胆子!” 锦月一瞄屋中,竟无一个贴身伺候的婢女,心下咯噔一声,有不好的预感。 “夫人息怒,奴婢从未打过不该打的主意,还请夫人明察。” 潘如梦美眸扭曲着恨意盯锦月:“徐云衣,我当真是小看了你的能耐!你是没有动手,可你教唆了你那野种儿子去接近太子殿下!昨天若不是你教唆儿子截住太子,太子又怎会中途不来了?” 什么?!锦月嚯地抬头,心头掀起骇浪。什么接近,小黎何时去接近了弘凌…… 潘如梦见锦月如此,以为她是因为阴谋被戳穿而害怕,怒火更上头来,起身就是一耳光扇在锦月脸上:“现在才知道怕,晚了!来人,把这无耻荡-妇给我绑起来!” 锦月:“夫人息怒,恐怕这其中有误会,奴婢一直安守本分、并没有存……” “啪”、“啪”又是两耳光,潘如梦气得浑身发颤:“闭嘴徐云衣!你诡计多端,我再也不会相信你半个字!” 念月殿当然没有牢房,所以锦月被麻绳捆着扔进了储存杂物的地窖。 地窖隐蔽,除了邹姑姑又没旁人,潘如梦没了忌讳,才真正的疯狂起来,抓起几根银针就往锦月身上扎! “你当真以为我不敢动你吗徐云衣?你以为,你看见我三更从外头回来就能要挟我、为所欲为了吗,哈?!” 潘如梦又是几针扎在锦月肩上,锦月再忍不住痛、痛呼了一声。 “竟敢妄想得到太子恩宠,徐云衣你这是自寻死路!” 锦月摇头,抱着最后的希望与她交涉。“日月可鉴,奴婢……真的没有半点非分之想,夫人明察。奴婢只想安分的过日子,从没……从没妄想过什么……” 脱去厚重冬衣,春衫将锦月玲珑的体态勾勒出来,她头发散乱地蜷缩在地上,更显得楚楚可怜,竟隐隐胜过自己,潘如梦越看越愤怒,从前在暴室这女人蓬头垢面看不出来,而今换了身皮就会勾引人了! “你以为我还会信你这荡-妇吗!等你爬上太子床头,你在把那夜的事添油加醋的说与他听,我潘如梦还能活吗!”潘如梦狠狠一哼,扯了个冷笑,“不过,你再也没机会了……” 锦月后背一寒,从潘如梦脸上看出杀气。 “夫人,你若贸然杀了我就不怕郑美人、李美人抓你把柄吗,到时候你也一样活不了……不如你我各自安泰,各取所需……” 邹姑姑瞄了眼还清醒的锦月,与潘如梦小声说:“夫人,这女子留不得。寻常人受了针刑都会昏死,可她还清醒地与您谈交易,光凭这点咱们就不能留她……” 潘如梦斜斜勾了唇角。“徐云衣,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信!就算你儿子是无意碰见太子、是你无辜又如何?本夫人不想再冒那个险了,只有死人的嘴,才最靠得住!……” …… 天都黑了,锦月还没回来。小黎左等右等,等得肚子都饿得咕咕叫了,还不见锦月,想起那回锦月入死牢的事,小家伙心慌起来,出去找别的宫女太监问。 问了好几个人,却都说不知道! 小黎依着门框等了两个时辰,稀里糊涂地看见锦月回来,脑袋在门上一撞醒来,才发现是梦,屋里空空的根本还没人! “娘亲!你在哪儿啊……” 潘如梦把锦月关进地窖后心中一直不宁,虽然以前在暴室看生死多了,要毫无痕迹的弄死个人并不难,但这回要杀的是在暴室活了五年的徐云衣,连干娘对她都存几分忌讳呢。 潘如梦正要再去地窖看看动静,她刚开门,忽然就滚进来团东西。 “叩见夫人。我、我娘亲在这里吗?她还没回来……” 潘如梦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是徐云衣的儿子,不由厌烦,但又不敢显露声色。 “大晚上的,你娘亲一个扫洒贱婢怎会在我这里!”她说罢发现孩子钻进了屋里,爬在地上在看什么,她心头一跳,“放肆!谁准许你近来的,来人,把这孩子丢出去!” “啊……放开我……放开我……呜呜呜……” 小黎哭着被丢出去,寝殿门砰地关上。 小黎爬起来,横着袖子一擦眼泪,就使劲往花园跑。娘亲一定被他们关起来的,一定是的! “神仙叔叔,神仙叔叔……” 第9节 …… 天刚亮,弘凌刚从大乾宫请了安回来,才一日不见那孩子,他竟然生出些想念,是以才来花园看看,没想到真看见那团子抱着双小腿儿坐在石头上。 “大清早,怎么在这儿打瞌睡?” 往常灵敏的团子竟没了反应,弘凌狐疑地伸手一摸,手心的小额头烫得跟火炭一般,是发了高烧! “团子醒醒!” 弘凌一摸小东西的衣裳,才发现竟被露水浸得透湿,孩子显然在这儿蹲了不少时辰了。 一把抱起小家伙,弘凌急忙往太子寝宫去。 “快,传御医!” 小黎烧得稀里糊涂,睁开沉重的小眼皮恍惚看见个魁梧如山的男人抱着自己。这个怀抱和娘亲柔软的怀抱完全不同,结实、强壮、宽阔,感觉好安全、好强大…… “神仙、叔叔……救……救救我娘亲……” ☆、第十一章 认出锦月 红日升上东宫正殿的金瓦,橙红的光束骤然洒下殿前。檐下,曹全被光照得虚了虚眼睛,远远看见白玉雕栏的广场上,匆匆来了一行人,为首的正是身着尊贵蛟龙逐日朝服的太子弘凌,他快步走进,怀里还抱着团小东西,仿佛……是个孩子? 太子向来沉着,连皇帝、皇后、太后和太皇太后几尊大佛齐上阵,他都不曾半丝慌张,现下是发生了何事,竟让他如此匆忙? 曹全一扫拂尘,赶紧迈着小步迎上去唤了声“殿下……” “速将药藏局所有侍医传来寝殿,耽误者,死!” 曹全刚张嘴便听得这一句冷厉的命令,待他回神太子已经抱着个昏迷的娃娃进去了寝宫,后头待命的奴才乌泱泱跟了一群! 赶紧答了声“诺”,曹全满心疑问地去药藏局传御医。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药藏局四位御医全部背着药箱跑来,跑得衣帽凌乱、吁吁喘气,噗通在蛟龙祥云床前跪了一地。 “治好他!” 弘凌冷了一眼四御医,话中包含不容有失的语气却令四个御医如都后背一寒,忙不迭应诺,一个个上前诊视。 抓药,熬药,送汤,端水,整个大殿的奴才都不停的奔进奔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太子重病了。 曹全安静立在床侧弘凌身后,苍老松弛的眼皮挑了挑,看屋中进出的奴才,又看蛟龙祥云床上昏迷的娃娃。难道……这个娃娃,就是太子在大漠生下的儿子? 若是如此,有了子嗣的储君,地位就会更加稳固,要动摇就更困难了…… 曹全心下转着思量,觉得这娃娃干系似乎不小了。 床上,小黎紧绞着嫩嫩的眉头,干裂的小嘴巴不停地说着什么,就是醒不过来,弘凌等得起了薄怒。 “孩子怎么还不醒!你们若敢有二心敷衍,本宫必不让你们活着出东宫!” 奴才都跪了下去,御医四人更瑟瑟发抖: “太子殿下息怒,臣、臣等侍奉东宫绝无二心呐!汤药……汤药已经给小公子服下,只是小公子身体虚弱又受了刺激,所以才一直不醒,等、等他睡一觉自然就会醒了……” “太子殿下明察……” 四人肝胆具寒,前两日东宫少詹事大人被发现与太后通消息,怠于执行太子命令,当场就被太子一剑斩杀了!残忍又可怕。 弘凌盯了几人一眼,鼻子重重地出了口气,不再看他们,扬了扬手。 四侍医如蒙大赦、立刻滚出寝殿去。 对着孩子,弘凌收了怒色,把那只不安颤抖着的小手放在明黄的丝被下盖好。 在孩子小小的身子衬托下,床榻、被子显得格外的宽大,小家伙嫩嫩的眉头皱得像钻沙的小蚯蚓,痛苦地呢喃着“娘亲”,小模样真是可怜极了。 “李生路。” “奴才在。” “立刻带人去查念月殿带了孩子的宫女是谁,人在何处,马上给本宫带过来。半个时辰内,见人!”弘凌压低声音吩咐,生怕扰了孩子的睡眠。 李生路是东宫侍卫长,做事雷厉风行,是弘凌从大漠带回来的亲信,当即就应“诺”,三两步蹿出寝殿。 握着孩子小小的手儿,弘凌心头涌起怜惜。 犹记得儿时,他重病咳血,一个人躺在冷宫,没有爹,没有娘,甚至没有一个御医尽心医治,每一次生病都相当于一次生死考验,活不活得过去,全凭自己造化。 或许他是把这个孩子当做了幼时的自己,一样无依无靠、凄楚可怜,所以他才想要给这个孩子保护吧。“别怕,你爹娘虽不在,可你还有本宫……” 很快,李生路就回来,屈膝一跪、抱拳复命: “殿下,奴才查到了,是月美人的扫洒奴婢,名唤‘徐云衣’。不过……不过月美人说徐云衣向来怠惰不侍人前,这会儿不知去了哪儿。” …… 念月殿,李生路带着人刚离开,眼下一片安静宁和,可显然这只是表面。 寝殿里,潘如梦提着牡丹红裙心急如焚,来回踱步,平日整齐的鬓发都乱了,撒下好几缕垂在两颊,也顾不上收拾。。 屋里除了她还有她的心腹,邹姑姑。 “现在可如何是好?殿下派李生路人来寻徐云衣,李生路可是殿下的得力亲信啊,往常东宫诸事他从不放眼里的,这次竟然为了个洒扫奴婢亲自来寻,必是太子殿下动了怒了!” 潘如梦气急败坏捶了桌子一拳,震得杯盘作响。 “我当真后悔,昨天也是怒火上头,不敢如此冲动。不,我就不该把徐云衣带来东宫!也搞不懂太子殿下怎就瞎了眼,怎么看上个与人私通过的□□!” 邹姑姑爬在门缝里看了殿外的动静,又在窗户缝里往外瞧了瞧,她而下已近四十,宫中腌臜事没少见、也没少干,倒是沉得住气。 “夫人莫急,您是夫人、是主子,徐云衣只是个贱婢,主子责罚奴婢这是理所应当!” 潘如梦美眸一亮,抓住邹姑姑的手,如握着救命稻草一般,“姑姑有主意了?” 邹姑姑狠辣的眼睛左右瞄了瞄,凑近潘如梦小声了些说: “奴婢方才看见了,回后院的路旁有片小桃林,林中有口水井,咱们将她投入井中溺死,到时候殿下问起,夫人就说是训斥了她几句她受不住,自己投井自尽了。殿下难不成还会为个奴婢让您偿命吗?” 潘如梦心惊肉跳。“这,这行吗?现在青天白日,被人看见可怎么好。” “为今之计也只有如此,夫人若再犹豫片刻,太子的人恐怕就要再来了搜了。这些日子我看那徐云衣城府深沉,若留着她日后也是大患,不如咱们兵行险着……” 潘如梦手帕捏在胸口,紧抿着红唇“嗯”了一声。 阴冷湿润的地窖,伸手不见五指,骤然黑暗中射来一线刺眼亮光,锦月迷蒙着眼睛,模糊见几条人影朝自己晃来。她动了一下,立刻浑身针扎似的疼,高烧烧得头昏脑涨。 “徐云衣,本夫人记得你曾说过想大赦出宫,是吗?” 锦月的眼睛终于适应了光线,果然是潘如梦来了。潘如梦背着光看不清脸,只见往常整齐的鬓发落下的几缕青丝,锦月唇边泛起淡淡笑。“你……想和我交易什么……” 被锦月猜中所想,潘如梦惊看这张惨白却仿佛更加娇美的脸,这一刻忽然觉得好似从未真正认识过徐云衣,尤其她莫名的笑,让她心里越发没底。 潘如梦:“徐云衣,我们做个约定如何?在大赦令之前,我担保你们母子平安,但你不得向太子透露那日三更和此次的半个字,否则……” “否则什么……”锦月剧烈的咳嗽起来。 “否则就算我死,也会让你儿子陪葬!你认识我三年,当知道我的本事!”潘如梦恶狠狠道。 锦月气若游丝地呵了一声冷笑。“是太子……来找我,所以你害怕了……”“太子找到我,你便……死到临头……” 潘如梦手一抖丝帕落在地上,含了分畏惧地看锦月,“难怪干娘说你可怕,徐云衣,你的城府比你表面看起来当真深得多,是我眼拙、小看了你。不过你未免太认不清形势,你的命可攥在我手里,既然如此,你也休怪我心狠,不留你性命!” 锦月斜出一丝冷笑,并不怕,目光飘远向门口。“你……没有机会了……” 邹姑姑忽然一声惨叫,身子撞在地窖石壁上喷出一口血来。潘如梦还没来得及回头看明白情况,巨大的影子便突然将她完全笼罩,两个冰寒刺骨的字在身后响起—— “让开!” 是弘凌站在身后,潘如梦吓得花容失色,爬到一边。“太、太子殿下,妾身、妾身只是在训斥奴婢,您不要误会,妾身……” “闭上嘴,滚出去!” 弘凌没看潘如梦一眼,立刻有太监将潘如梦押出去等候处置。 地窖阴冷潮湿,渗着地下水。而下早春,这里的空气还寒的刺骨。 冰凉的石板地上躺着个纤瘦的女子,显然受了刑,浑身濡湿、昏迷不醒,身上隐隐有血迹。弘凌想起寝宫里那个与自己幼年身世相仿的可怜的小家伙,不由对这对母子心下恻隐,吩咐道: “李生路,将她抱起带走。”说罢她又补充了一句,“轻一些。别碰到她伤口。” “诺!”李生路见宫女被如此虐待,又愤怒又怜悯,也不顾锦月衣服上满身灰,一撩袍子就跪下解锦月身上的麻绳。 地窖光线昏暗,李生路看不清绳结,便令太监“把灯火都点亮!” 片刻间,石壁上所有油灯被点亮,地窖亮若白昼。 锦月的脸,也就这么暴露在光线之下。 弘凌的视线无意掠过锦月的脸后,一个警醒,复又移了回去!而后那熟悉的女子面容,震得他不禁后退了一步,几乎站立不稳! 不……不可能! 推开李生路,弘凌将满地狼藉中昏迷的女人抱在怀中,任她满身的泥污沾湿太子蛟龙袍也浑不在意! 五脏六腑似掀起惊涛骇浪,弘凌看见自己斩杀千军万马、满浴鲜血也不曾颤抖分毫的手,这一刻抖得不像话,迟迟不敢落在怀中人儿瘦削的脸颊上。他的喉咙发梗,竟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来。‘怎么会……是她!’ 李生路懵了懵,不知自家主子咋了,一旁曹全老眼迅速翻转着思量,想仔细看看那宫女什么样。弘凌扬了扬手,李生路跟了他许多年当即明白是什么意思,斜了眼曹全、不太友善地说:“曹公公别看,殿下让咱们出去候着,走吧。” 所有人走后,地窖里只剩下两人。 “是……你……”艰难地、重重地吐出这两字,弘凌颤抖的手终于落在锦月的脸颊上。 指腹下的肌肤带是淡淡的温热,在告诉他这是鲜活的人,不是乱葬岗的白骨,亦不是癫狂梦中的幻影,是真真切切活着的女人。 只是,怀中的女人和他记忆中高贵的如仙的萧锦月天差地别。他记忆中的萧锦月,是长安的贵女,是天上的月亮,是他永远无法企及的梦。可而今,在他怀中的女人,一麻布粗衣,双手布满厚重的茧。 她纤瘦得不像话,他仿佛稍微用力一点,就会将她揉碎。 似感觉到有人触碰,锦月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睛与俯视她的男人对视。两双眼睛,阔别五年之后,再次看入彼此眼底。 良久,谁都没有动。 锦月张口想说话,可终究只虚弱的呵出了口气、撞在男人胸膛上,便无力地倒在了他臂弯里,失去了意识。 ☆、第十二章 爱恨之间 太子寝宫又迎来了一位病人,药藏局的四位御医,跪在寝殿里诊治了一宿。许是御医不够使唤,又传了两位女医。 第10节 眼下刚敲过了五更,再用不了一个时辰,天就要开始亮了。 曹全侯在寝殿外来回徘徊了几圈儿,耷拉的眼皮扯了扯、瞧了眼漆黑的苍穹,满肚子疑惑,却不敢贸然进去瞧。他是皇上派过来的人,太子当然对自己心存芥蒂,他可不敢冒着生命危险进去查看个宫女是谁。 不一会儿,东宫詹事张有之,也来了,曹、张两人相望一眼,具是一脑子浆糊,心说太子怎么又看上了个宫女,而且还把连日得宠的月美人,都给扔进了思过殿关着了。 匪夷所思啊! 殿里的四御医终于出来,一个个出了殿门才敢擦满头的汗,不知是累的还是吓的,总之,竟比昨日诊治那小娃娃还要狼狈,可见殿中躺着的女子非比寻常。 曹全正要问情况,就见御医后还跟着侍卫长李生路,李生路张嘴就怼上他—— “曹公公好精神,都五更天了双目还贼亮贼亮的,连我这壮年男丁,呵,怕都比不上您呐。” 曹全一听脸色铁青,他是阉人,李生路提“壮年男丁”怎叫他不生气,是以当即怒哼了一声,扫了拂尘、扭着轻步子离去。 詹事张有之也被李生路看了一眼,知趣地告退。 挥手让守在门外的宫人都下去,李生路又检查殿门是否关好,这才一跃上了院中桃花树,抱剑守着寝殿,不许一个闲杂人靠近。 夜如泼墨,寝宫檐下的八角宫灯,如黑暗里灿然绽放的莲花。 弘凌自窗棂看了眼窗外的夜色,仿佛万籁俱寂,可他心头却烦躁。撩开帷帐,明黄的丝被下,锦月一身粗布麻衣躺在其中昏睡着,和富贵无双的太子蛟龙祥云床,格格不入。 弘凌眯了眯眼,说不清心头的烦躁是恨、是怨、是怒还是什么。 是这个女人教他明白了爱情,也是她让他懂了什么叫无情,什么叫残忍。 五年前他踩着没过小腿的积雪走出长安便发誓,他日必荣耀归来,让她和弘允跪在他面前哭!是这份仇恨支撑着他爬过尸山、趟过血海,带着满身的伤回到长安! 背叛过自己的人就在眼前,自己是否该像报复别人那样,报复这个伤自己最深最狠的女人…… 弘凌烦闷地叹了口气,只觉万千滋味在心中纠缠,反复煎熬。 终于,窗外的天空亮起瓦蓝。 天,要亮了。该面对的,逃不过。 “咳……” 锦月咳嗽了一声,适时醒过来。 弘凌负手冷冷站在床前看着锦月。“你终于肯醒了?” 锦月昨日昏迷之前便看见弘凌来了,那时就知道这场重逢,是无可避免。 “承蒙太子殿下相救,奴婢……不胜感激。” 这一声太子殿下却另弘凌刺耳。当年弘允是内定的太子人选,地位尊贵,而他在皇室贫贱如蝼蚁,这一声太子殿下,仿佛在提醒当年。 “‘奴婢’?没想到我弘凌有生之年,还能听见高傲的萧千金卑躬屈膝地自称‘奴婢’,当年你站在金马台上说我身份卑微如蝼蚁、配不上你,只有弘允天家嫡子的身份才是良配,可不是这样的态度。” 紧攥明黄的丝被握在胸口,锦月抿着苍白的唇瞪着他许久,直到眼睛轻轻泛了红。 “你明知道丞相府已满门抄斩,我已举目无亲、落入尘埃,又何必再用这样的话来伤我?” “无亲,呵呵……”弘凌斜了唇角一笑,好看,却是锦月从未见过的冰冷无情,“你和弘允的儿子不是‘亲’吗?” 锦月脑海轰隆一声、如晴天霹雳炸在头顶,被震得说不出话来。他怎会这样想!“小黎不是……” “难不成还能是我的?”弘凌打断,想起当年那些不举、无能的传言,笑容越加的冷、讽刺,“虽然整个长安的人都以为我们有过肌肤之亲,可你应该清楚,我秦弘凌从未碰过你!” 锦月眼睛嚯地睁大,“你……!” 有没有发生过关系又有什么用,难道自己死乞白赖地赖上去让他负责吗,他负得起责吗,给得了太子妃位吗,给得了,自己又愿意去当吗。 而且时过境迁,已经回不去了。 锦月别过脸,淡然下来。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当年是我对不住你,你只要不伤害小黎……”锦月顿了顿,深吸了口气,“要杀要剐,还是砍头,我什么都无所谓,只要……你解恨……” 弘凌闻言紧抿了唇,拳头在袖子下收紧。“他的儿子就这般重要,让你连死都愿意!” 锦月忽然看见面前的男人变得冷厉可怕,想起被他砍头、钉在城上的京兆伊,以及那些被他斩杀的当年的仇人,锦月心惊肉跳:“秦弘凌你不能伤害小黎、你若伤他会遭天打雷劈!” “天,打,雷,劈……”弘凌复述了这四字,一字一字,“萧锦月,这么狠绝的话你当真说得出口,你忘了当年对我说……” 说到此处弘凌猛然顿住,将险些说出口的话吞了回去,而后毫不留情地抽回锦月攥着的袖子,闭上眼睛、鼻子沉沉出了口气,冷冷的一声笑—— “呵,伤不伤,那得看本宫心情!” 锦月吓得面无血色,只觉面前眉眼虽好看却无比冰冷绝情的男人又可怕又陌生,再寻不到当年温润如玉、儒雅翩翩的踪迹。 “弘凌,你……你怎么变成这样的人?这样狠毒,自私,可怕,从前的你……” “不要再和我提从前!那些已经过去了,我也……我也不会再受你蛊惑、半分留恋!”弘凌打断她话。 锦月望着他决绝的眼神一个寒颤,张了口却发现无话可说。他都说得这么明白了,已经过去了。何况而今,他是太子,而自己是是罪该万死的逆臣之女…… 看锦月咬着唇脸色苍白,弘凌忽想起御医说她积劳成疾,身体劳损虚弱,脸上闪过不自然表情,背过身去掩了去: “你休息吧……该算的账,好了再算!” 说罢,弘凌就大步流星的往外走。 锦月望着他走远,庆幸自己刚才没有冲动说出小黎的身世。 如果说出小黎是他的血脉,小黎是一定会认祖归宗,可自己一介逆臣罪女,也是一定当不了小黎的娘亲。 在皇室里,只有皇后正妃才是孩子的母亲,赐死有罪的生母、把孩子给正妻教养的例子太多了,再何况,弘凌从未娶过她…… 她恐怕连生母的名分都不会有。她什么都没了,决不能再失去儿子。 等弘凌大步走到门口,两个大人才发现门口站着个吓傻地小东西。 小黎呆呆地站在那儿,被两个大人的争吵吓得不知所措。 弘凌俯目光闪烁了闪烁,双手在明黄的蛟龙袍袖下克制地收紧,吐了口气后视若无睹地从孩子身侧走过。 “神仙叔叔……” 小黎带着哭腔拉住弘凌的玉带。 “本宫是太子,不是你的‘神仙叔叔’!” 弘凌大步离去。 见儿子安好,锦月大松了口气,跌跌撞撞滚下床来抱住儿子。小黎的小手儿泪汪汪地拉着锦月的大手。 “娘亲,神仙叔叔不理我了……呜呜呜……神仙叔叔讨厌我了……” 孩子从未有过的伤心哭起来,哭得锦月更加心碎。 “不怕,小黎不怕,娘亲理你、娘亲永远爱你,陪你……” 孩子的哭泣一声又一声,锦月有千言万语,说不出,有千万思绪,理不清,只能抱着儿子一起默默流泪。 …… 寝殿外,朝阳刚升起,将东宫殿阁屋顶照得金光灿灿,美轮美奂仿若天上宫殿。 桃花树上李生路打了个盹儿,隐约听见殿中的哭泣声,以及太子走来。他赶紧腾地跃下树来见礼。 “殿下。” 弘凌低低嗯了一声,吩咐他。“全面封锁消息,只说月美人动用私刑虐打宫女,本宫断不许有半句其它非议传出!曹全、张有之和药藏局重点盯住!” “诺!”李生路跪地抱拳领命。 弘凌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声音变得有些不对:“叫御医再来过来瞧瞧,就说……就说是又受了些刺激,可能急怒攻心。要用什么好药就开,别省着,我东宫还不缺这点儿东西。” 李生路赶紧答了声诺,正思量着太子声音怎么有点儿反常地颤抖,就忽见高大威武的太子,砰地一声倒在了地上,人事不省。 ☆、第十三章 万千思绪 皇宫共四大宫,太极宫、大乾宫、东宫和掖庭。皇帝、妃嫔与众皇子皆住在大乾宫,太极宫则与太皇太后、太后、太妃等年长皇室孀妇居住。 先皇去世三十余年了,老一辈的恩恩怨怨也都大底平息,虽太极宫有四十三所楼台殿阁,少有空置,这些年却也十分安宁。 不过,自东宫太子回朝,许久不曾出现的躁动又隐隐浮在风平浪静之下。 春雷闷闷的盘旋在头顶,细雨很快洒下来。一队太监宫女拥着凤驾从大乾宫出来,转过长长的甬道、回廊,进入太极宫康寿殿。 康寿殿里没点灯,昏昏暗暗的,更让人觉窒闷。 太皇太后窦氏高坐椅上,虽已耄耋,满头银发却一丝不乱,精神抖擞,苍老的手背的血管如叶脉,随着盘着佛珠的动作而更加明显,她是凌驾于太后之上的最高长辈,是皇宫除了皇帝之外最令人敬畏的存在。 她右手下座坐着凤冠凤袍的美妇人,柔婉端庄,她轻轻抬了抬手,殿中老御医便窸窸窣窣地说起东宫之事来。 盘佛珠的手一顿,窦氏忽睁眼眸放冷光,一拍桌子: “当真荒唐!堂堂太子宠幸粗使奴婢抬入东宫就罢了,现在……现在竟然连不清不白的犯妇也……”顿了顿,“哀家早便说过,就不该让他做这个太子!” 屋中又有人说:“贱婢生的始终是贱婢生的,天性就是不比别的皇子上得台面,那粗鄙刻在骨子里……” 杯盘落地碎裂声不断,和在天上闷雷滚滚,仿若天摇地动前的预兆。 “哀家也活不了多少年了,定要替列祖列宗除了这个祸害,断不许这孽畜祸害大周的江山!哀家不信我整个皇室还对付不了这么个孽障!你们……可有好主意?” 而后有人说:“太皇太后娘娘,老奴曾记得当年逆贼萧恭之女曾与太子关系不堪,不知当年谋逆之案太子可牵涉其中……” 屋中突然一片诡异得令人心慌的安静。 “速通传周詹事,好好查查此事……” 有老奴应“诺”,片刻太极宫詹事便小跑着进了康寿殿…… 康寿殿上空云乌天低,忽而疾风骤雨,花草飘摇。 推开窗,锦月望了眼天空,风云变幻,满宫春-色被风雨搅乱。 自清晨与弘凌起了一回争执,锦月这一整日都没看见他。 她高烧差不多退了,虽身上银针的扎伤还未痊愈,却也不十分妨碍行走。是以略作了些收拾,打算和小黎回念月殿的奴才院。这里是东宫正殿凌霄殿,她住在这里名不顺言不正,而且也太打眼。 锦月刚牵着小黎出凌霄殿正殿,便见宫女太监端着药碗匆匆忙忙地往偏殿跑,看那浓臭的黑药汤,像是是弘凌上次的旧疾又复发了。想起那日香兰殿的情形,锦月还一阵寒颤。 小黎拉拉锦月的袖子:“娘亲,是不是神仙叔叔病了,我……我想去看看他……” 锦月这才从偏殿的门口收回视线、回过神,牵住他的小手继续走:“我们现在要回去,听话。” 多少人盯着东宫,她住在这儿太显眼,必须尽早离开。 第11节 这时忽然后头有人叫住锦月,竟是东宫的侍卫统领,李生路。 “奴婢见过侍卫统领大人。” 李生路哪敢受她的礼,赶紧扶锦月起来。“姑娘太客气了,我可不敢受你的礼啊,若让殿下看见恐怕我往后日子就不好过了。” 李生路见提起太子锦月脸色沉了沉,便也收了玩笑,正了正色。“云衣姑娘,李生路叫住你是有事相求。” 锦月抬了抬眸子,将他扫了一眼,刹那间脑里闪过权衡,便不再看他低了低头:“大人请说。” 这个人眉目正义,可以一听。 “云衣姑娘,我不知道你和太子殿下是否是旧识,早上又说了些什么,但……但李生路想请您善待太子殿下,哪怕不能善待也请你不要像宫中别的人那样伤害他。殿下的处境……” 他顿了顿换了句话,“殿下在大漠受了不少伤,止痛的汤药产生副作用,所以不能受太大刺激,否则旧疾会就复发。太子殿下既然如此紧张你们母子,想来你们是对殿下来说很重要的人,这事儿我只和云衣姑娘你说,还请你们保密。” 李生路说完便走了,只留锦月在原地怔愣。紧张,弘凌真紧张他们母子吗?为何早上她一点也看不出来,只有他的绝情。 现在秦弘凌就像穿着无数层盔甲,任谁也无法看透他的心思和喜怒。 小黎拉拉锦月的袖子,扬起小圆脸蛋儿期待地看着她:“娘亲……”一双小松鼠似的黑眼睛,又看了眼偏殿门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轻轻叹了口气,难道真是父子天性吗,早上他还伤心得哇哇的,这会儿听见弘凌不好,就又忘了似的。 但锦月知道轻重,摸摸他毛茸茸的小脑袋,正色,毫不留情地摇头。 那张小嘴儿就扁了下去,而后跟在她屁股后头,抱着小包袱一步三回头,好半天才走出凌霄殿,回念月殿的奴才院子。 而下潘如梦被罚去思过殿禁足,所以念月殿并没有主子,锦月倒是乐得清闲养伤。从五年前丞相府落难到而今,她似乎从没有如此清闲过,尽管是养伤。 弘凌旧疾当日喝了药就好了,这七八日好似将她忘了一样,一点消息也没有,却也让锦月放下了些心。他而今不是贫寒的落魄皇子了,是整个东宫的“天”。 她那日被这片“天”救了,注定也要被一些眼睛盯着。 这几日,念月殿里别的宫人看她的目光乖乖的,又畏惧、又恭敬、又充满好奇的打量,而后就变成了窃窃私语和不友好的眼神。 锦月不必问也猜到什么原因。 果然流言蜚语无孔不入,是关于徐云衣私通入暴室生子的旧事,又被翻出来,那些声音如老鼠的吱吱细语,在阴暗的角落散播。 锦月虽不喜,却也没法子堵住所有人的嘴,何况关于徐云衣的旧事,确实是真的,冤枉的是让她萧锦月来背了这个黑锅。 一个黑锅换两条命,倒是也不亏。 锦月拿剪子剪了小红鞋子的线头,给小黎做的鞋子做好了,放下小红鞋再望向门外花瓣凋落的桃枝,一些旧事又涌上心头。 接下来何去何从,说实话,她也有些没头绪,眼看儿子这几天搬着小板凳坐在门口望外头,欲言又止地想问“神仙叔叔”,她疑惑了,也犹豫了。 是否自己该以性命为代价,给孩子换来更好的物质生活,换来应有的尊贵身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人戳着脊背骂野种…… “姐姐!” 忽地院中来了一声熟悉的声音,打断锦月的思考,片刻香璇穿着绿衣裳就进屋来。 锦月丢了手中的东西,兴奋地上前拉住她手。 “香璇,你……你如何出得来暴室?” 香璇脱下囚衣,也不再蓬头垢面,干干净净的俏丽不少。 “这还得多亏了姐姐呢!” 她揪了揪挂在她腿上喊“香姨姨”的小家伙的脸蛋儿,弯着腰抬头朝锦月说:“是太子殿下下了赦令,调我过来陪姐姐的。” 锦月心中咯噔一声,万不想,竟是弘凌。 “太子……说让你来陪我?” 香璇笑笑摇头,“太子公事繁忙哪有功夫见我和我说,是我自己猜的。不然我怎会偏偏调来这里和姐姐团聚呢?姐姐,姐姐你怎么了?” 锦月赶紧回神,掩饰过那份不自然。 香璇嗔怪:“姐姐你也当真把秘密捂得紧,竟然连我也蒙在鼓里。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你与太子殿下是旧识呢,不然那回你入死牢,我也不至于一点办法也想不出啊,险些眼看姐姐丧命……” 香璇说起,鼻子还泛着酸。 锦月僵硬地笑笑:“只是……只是从前在长乐坊跳舞时,有过一面之缘,不想太子殿下竟还记得。并算不得什么旧识。” 弘凌当真不是当年的弘凌了,从暴室特赦女犯,只有皇帝和太后才有这个权利。他这般公然悖逆皇帝,是在玩儿火呀! …… 夜里,锦月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心头闷着万千思绪,她向来不是优柔寡断的人,可是这一回她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决定。 弘凌变了,不再是当年的善良温润的弘凌了,现在他变得冷厉莫测,甚至有些喜怒无常,她完全弄不懂他的性情,现在的秦弘凌就像一团地狱烈火,烧毁别人,也烧伤自己。 他这般疯狂的报复皇家,真能得善果吗? 她该把小黎交给他吗,可以放心吗…… 锦月轻轻叹了口气,叹不出心口的郁结。 忽然,有团毛茸茸的东西拱到她怀口来,然后一张团子脸儿就从被窝里钻出来:“娘亲你又不睡着,是不是在想神仙叔叔,你也想去看他对不对?” 锦月轻柔地笑了笑:“你就那么想见到神仙叔叔吗?” 然后那毛茸茸的团子鸡啄米似的点起来—— “想、小黎想,娘亲!” “有多想?”锦月拍着他小小的背。 小黎一见有机会见到弘凌,兴奋得从锦月怀里拱出来。 “很想很想,想到……想到……”他撅着嘴儿思索了思索,委屈说,“想到看见萝卜都没心情吃了……” 锦月忍俊不禁,心下动摇又多了一分,或许,她不该这么自私,剥夺儿子认祖归宗的权力,哪怕自己丢了性命,至少小黎日后不会再被人瞧不起、唾骂是私通贱婢的儿子。 锦月不可察觉的叹了口气,柔柔笑:“好,那我们改天等神仙叔叔不忙了,就去看他。” 小黎兴奋地当即在床上跳起来,噢噢吼了几声后,忽然想起件事,小脸儿气愤得横眉怒目: “娘亲,我今天遇到个很讨厌的孩子,他说我是有娘生没爹养的野种,我还和他吵了一架。” 他拉着锦月的大手,“娘亲……为什么他们都叫我野种,野种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娘亲?” 锦月又气愤又心疼又愧疚:“别听他们胡说,我的小黎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孩子,不是野种!” 锦月心如刀割,紧紧抱着儿子心底说了无数次对不起,终于做了决定:“娘亲明天……明天就带你去见神仙叔叔。以后,就不会有人欺负你了……” 明天,她就去找弘凌,告诉他。 ** 弘凌坐在蛟龙椅上拿着丝帕慢慢擦剑,下头跪着药藏局的四个御医,个个颤颤发抖,怕得冷汗如雨下。 凌霄殿外头春阳灿烂,殿里的却如封着冰霜,寒气从咽喉进去凝结得肝胆具是冰寒! 御医哆嗦着—— “太、太子殿下,臣等冤枉啊,那日殿中姑娘和小公子的事绝对没有向旁人说起半分呐……” “是啊太子殿下,臣等绝没有向太皇太后多说半个字啊……” 弘凌擦罢放下丝帕起身,长剑在空中缓缓挽了个剑花,明黄的蛟龙逐日袍随他动作而轻轻飘起袍裾,腰间玉带和着乌发摇曳,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含了丝冷笑转过来: “这么说,倒是本宫冤枉你们了!” 他话到后头越发冷厉,剑尖直指为首的御医。 “刘御医,本宫近日才想起与你竟是旧识。”弘凌无声一个冷笑,“五年本宫在方艾宫重病,盼了十余日才将你盼来,结果……你给本宫端来的竟是一碗要命的□□,让本宫一路咳着血走出长安,险些命丧黄泉。” 刘御医见被弘凌识破,也不再摆出副瑟瑟发抖的样子,跪直了身子,不屑的瞟了眼弘凌。“当年你娘见了本官还要下跪磕头,你不过贱婢之子,威胁陛下朝臣才强抢了个太子虚衔,如此和强盗有何区别?”“你有何资格做太子之位,只有五皇子这样出身、品德都高贵完美的皇子,才有资格做东宫之主!” 拳头握得咯咯作响,弘凌冷怒骤起,缓缓举起长剑:“既然你对五弟如此忠心,本宫便成全你,送你入黄泉伺候他吧!” 手起剑落,刘御医一声惨叫、血溅了一地。 李生路忙上前接过弘凌滴血的剑,地上三御医已抖如筛糠吓尿了裤子。李生路瞥了一眼:“殿下,这三个老家伙怎么处置?” “知情不报,纵容奸贼,视为不忠佞臣……”弘凌脸色铁青,因为刘御医的话而勾起当年的不堪回忆,又低声说了一个字:“杀!” 秦弘允,你当真厉害,连死了也要与我较量!弘凌冷笑心中暗道。 自回宫后,遇到的想要为他复仇的旧部也不是第一次了。 收复失地、大败匈奴的明明是他,可最后他得到是什么,是满身的伤和杀人魔的嫌弃。 从小,秦弘允高贵受万人爱戴,可他,却受万人唾弃,都是一样的孩子,甚至做同一件善事,秦弘允会被人赞颂,他却被人说成心机叵测、虚情假意。只因弘允是高贵的皇后嫡子,而他,是狠毒宫婢的余孽…… 他曾以为是自己做得不够好,所以不断的努力,哪怕别人误解自己也坦然包容,可最后他垂死之际被赶出长安丢去战场…… 闭目深深吐了口气,弘凌收好心中的自卑和不甘,再睁眼眸子已一片冷漠,冷冷睨着横七竖八的御医尸首。 既然人人都不爱他,他也不必爱任何人。 拿金丝手帕,弘凌缓缓擦了虎口的鲜血,光与影在他俊脸上交错,他动作高贵优雅,仿若不是杀了人,而是刚弹了一曲琴瑟。又扬了扬手吩咐李生路。 “收拾了,把刘御医的玉佩丢到皇后宫外。这是本宫,最后的警告!” 他刚冷眸说罢,门外便有太监小声禀告:“殿下,徐云衣姑娘在殿外求见。” 弘凌吃了一惊,看着满地鲜血无端有些惊慌,像是内心最丑恶的地方被人窥到。 ☆、第十四章 落入臂弯 锦月在凌霄殿外等了许久,终于那两扇又高又阔的、雕着复杂百兽腾龙图案的朱漆门,开了。 她忐忑地跟在太监身后上了门前的石阶,想到即将坦诚的秘密,每走一步,她的心都如滚在油锅里煎熬。 这个决定,极可能让她失去儿子,失去性命,可是这个决定,却或许能够为小黎换来优渥的生活,换来他心心念念的爹爹,也不会有人骂儿子不堪入耳的话。她不敢让小黎在人前叫她“娘亲”,便是因为心底的亏欠,作为母亲,她欠孩子一个清白的身世。 “云衣姑娘进去吧,殿下在里头。”太监给她说了声后,便躬身出去侍立在廊下,如泥坯木偶站着不动,显然平日弘凌将凌霄殿规矩管得严格,所以奴才们才不敢贸然踏进半步。 门关上,殿中猛地一暗。锦月没有适应光线,只觉殿中昏暗得紧看不真切,而后一股隐约的血腥味,让她浑身一凛。 “你找本宫何事。” 凉凉的声音骤然在背后响起,锦月一个吃惊地轻“呵”回头,脚一半身子就倒了下去,不过她没有摔在坚硬的地上,而是落在了个男人的臂弯里。立刻,锦月被强烈的男性气息包围,浑身一个战栗。 “来投怀送抱?” 昏暗里的声音略带讽刺的笑了一声笑。 第12节 锦月渐渐看清抱着她的男人俊美的剪影,一慌,想赶紧推弘凌站起来,可这只手臂却固执得岿然不动。 “你当本宫是你能够相投就投、想走就走的男人吗?” 他仿佛在意指五年前,而今二人地位悬殊他这般一讲,锦月听在耳里只觉满含讽刺。她还不是不知自重的风尘女子! “奴婢只是不小心摔倒,殿下、殿下请自重!” 锦月好不容易推开横在面前的胸膛,触及他衣裳的手心有些滑腻,想来是他袍子被水打湿过。 “‘自重’,呵……你若是来告诉本宫‘自重’别碰你,大可不必,这东宫还不缺女人。” 不管是弘凌声音中的冷漠还是戏谑,都令锦月无比陌生。 忍住他话中刺带来的淡淡心痛,锦月深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理智、平静。 “太子殿下身份尊贵,奴婢自知身份卑微,并没有想要攀附,今日来是有重要的事想向殿下解释……” 说到此处想到就此要与儿子生死相离,锦月不禁顿了顿,眼睛泛起泪水。可想想彻夜不眠而痛下的决心,她又决然的双膝一屈朝弘凌跪了下去。她怕死、怕骨肉分离,可是只要孩子能过上好日子,她作为母亲就必须勇敢…… “奴婢想解释的是……是关于小黎的。不过,在奴婢说之前想斗胆请殿下先发个誓,日后一定善待他、爱护他,任何情况下不能伤害他,奴婢……便告诉殿下。” 弘凌眯了眯眼,俯视着跪在面前的女人,她轻柔得像一团薄雾轻云,声音亦轻颤着,仿佛他稍微说话大声些就会令她伤了。可这个女人,他清楚,她绝不是表面看起来的这么单纯无害。她的心机和城府,不浅。 弘凌漠然道:“你想与我谈条件?萧锦月,我看你并没搞清楚,现在站在你面前的男人,可不是当年善良愚蠢的秦弘凌。” “我……”锦月刚张口要说便忽听屏风后有声闷响,像是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可屋中光线不甚明亮,实在看不真切。 弘凌突然横在她跟前,脸色难看:“有什么话说,说完赶紧走!” 一阵春风猛然吹开雕花纸窗,屋里骤然明亮。 突如其来的光线令锦月睁不开眼,便抬手一挡,竟见眼前十指鲜血斑斑!原来手上的滑腻不是水,是血! “这……”锦月倒抽口凉气,跪坐在地上说不出话。 面前,弘凌站在融融春光里,阳光晕在他明黄的蛟龙袍上光芒璀璨,春风从窗户轻轻吹拂着二人,可望着弘凌,锦月却如落入数九寒冬的冰水中,浑身都是鸡皮疙瘩,他袖口沾着血迹,他背后的屏风地上探出只沾血的手,和正一滩汩汩流动鲜血。 好一会儿,锦月才从惊骇中缓过神来,难怪,难怪他这么久才召见她,原来他正在殿里杀人! 弘凌的声音有些古怪的发沉:“出,去……” 这个男人是东宫的“天”,“天”的命令不容违抗,所以很快锦月就被太监“请”了出去。 窗户关上,弘凌从昏暗的殿中望大门外的明亮阳光,刺痛了他眼睛,半晌,颓然的跌坐在椅子上,看着自己沾满血迹的袖口,呼吸有些乱。该死,他怎么没发现自己身上沾了血呢!实在,可恶…… 凌霄殿外明明春暖花开,可锦月却觉得浑身发凉。她真的可以放心的要把小黎,交给这样冷血残酷的人吗……还记得五年前的秦弘凌,是那么善良仁慈啊。 真的,变了。 锦月回望高阔巍峨、象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东宫正殿。方才出殿只时是惊鸿一瞥,现在秦弘凌的表情却清清楚楚地印在她脑海了。就像,犯了错,被人撞见的孩子。那样没了凌厉之气的神情,和五年前竟有些重合…… …… 念月殿里奴才院里,小家伙刚睡了个长长的下午觉醒来,正着急地到处喊娘亲。锦月赶紧进院子,见儿子满头小绒毛睡得乱糟糟的,像被雷劈过似的。 “娘亲,娘亲娘亲,你去哪儿了,我找了你好久了!” 他晃着两条小腿儿扑过来抱住锦月的双腿,扬起气鼓鼓的脸儿:“我还以为你丢了呢,吓死小黎了!” 锦月摸摸他滑嫩如鸡蛋的脸蛋儿,苦苦一笑。 “如果……如果有一天你找不到娘亲,会难过吗?” 小家伙一听,吓着了,紧紧缠着锦月的腿哇地一声哭出来,“不不不不,不要找不到、我不要找不到娘亲,呜呜呜……娘亲……呜呜呜……” 越哭越伤心。 锦月吓了一跳,忙蹲下身擦他滚个不停的泪珠儿解释:“娘亲是说‘如果’,是假设,不是真的,娘亲在这儿呢,你看,在这儿,嗯?” 小黎眨了眨眼,立刻止住泪水,“哦”了一声,吸了吸鼻子。 眨眼的功夫,眼泪还没干又忽然想到什么,眼睛亮汪汪地笑起来望锦月:“娘亲娘亲,你昨晚不是说今天带小黎去看神仙叔叔吗,我们快走吧快走吧!”他小脑袋一仰看了看西斜的日头,“说不定还能跟神仙叔叔一起吃个晚饭!” 锦月想起方才凌霄殿中所见,还后背发凉。“神仙叔叔……神仙叔叔今天不方便,咱们不要去打扰他了。” 小黎失望地“啊……”了一声,锦月看了眼他怀里随身携带小萝卜。 “而且神仙叔叔不吃萝卜,还是给娘亲保管吧。” 然后锦月就看见小家伙嘴扁了下去,小模样不高兴地瞥了锦月一眼就气鼓鼓地往里走。“娘亲好坏,就知道哄小孩儿……” 锦月:“……”呃。 入夜后,东宫正殿隐约传来嗡嗡人语声,像是来了不少人。念月殿的奴才们私下议论,说是太子殿下在大漠的亲眷属下们回来了。因为弘凌启程回长安时正直寒冬,孱弱的亲眷属下不便踏雪行走,所以才分了两批。 香璇好奇,非拉着锦月去偷看。锦月推脱不过她,便应了,远远地只见一群风尘仆仆地男女下来马车。 “五年了,终于回来了……”其中有个声音说了这样一句话,锦月一时怔愣,只觉好生熟悉! 锦月心头慌慌地紧张起来,是他吗,是吗?锦月想要走近些看,却被香璇拉住。 “姐姐别过去!那些都是殿下的亲属、部众,恐怕今后有的会成咱们东宫的主子,不是郑美人、月美人他们能比的,咱们还是别去惹的好。” ☆、第十五章 认出身份 念月殿中百花齐放,连奴才院外的小园子里也种着牡丹。 这牡丹是潘如梦来了之后才移栽过来的,除了牡丹,一并被移栽来的还有月季和白玉兰。 倒是十分的巧,这三种恰好是锦月最喜欢的花。 尤其是这牡丹。 连日晴好,春风徐徐,牡丹花开了满园子,红、黄、白、粉各色争艳,光红色就有好几种,有的红得发黑,无比贵气,有的红得如烈日,娇艳欲滴。 潘如梦不在,花匠嬷嬷也托懒不管,再者而今潘如梦失宠,更是没人敢碰太子曾赐给她的东西,只怕惹祸上身。 锦月爱牡丹,正好也住得近,便每日顺路来照管一二。 把小黎“拴”在一旁玩儿狗尾巴草,锦月拿着小锄头松土,情不自禁回忆起曾经。 犹记昔日丞相府中,每到春日便开满牡丹。外祖父家住在洛阳,富甲天下,每到春日便有各色各样的牡丹从洛阳由镖局押送来长安,只为讨她这外孙女开心。 她虽娇生惯养,十指不沾阳春水,却唯独照管牡丹这件事她必定亲力亲为,绝不会假他人之手。 “娘亲,你很喜欢这个大红花吗?”小黎小手一指红牡丹。 雍容的牡丹在孩子嘴里成了大红花。锦月微微一笑,卷了袖子擦去他脸蛋儿上的泥巴:“是啊,娘亲很喜欢。” 锦月正说着,余光忽见一道黑影子闪到玉兰树后的灌木丛中,锦月心头咯噔一下! 是谁在那儿偷看! 小黎拉着她的衣裳嘀咕问着什么,锦月无暇听,仔细看那树下,阳光斑驳、光影交错,她终于看清楚,玉兰的树干边有一只脚印!应当是刚印上去的,也就是说刚刚她没看错,确实有人在监视她! “娘亲,娘亲,你怎么不说话呀?” 锦月忙捂住儿子的嘴巴,小黎聪明,虽然整个小脑袋都是问号,却知道噤声不说话,跟着锦月屁股后头,赶紧回了院子。 香璇前日晚上拉锦月去见东宫新来的人,结果回来路上下起了小雨,她又得了风寒,卧病在床上,脸色苍白、发着高烧,全赖锦月照顾。 香璇已经一天没进食了,锦月刚端了米粥来。 “姐姐……” 见她要坐起来,锦月忙将衣裳临时做迎枕,放在她背后。香璇像被风雨摧残了的花儿,奄奄一息地令人心疼。 “你歇一歇,等粥凉一凉再喝。” 她轻轻摇摇头,眼睛就红了,拉着锦月的手:“姐姐,我拖累你了。说是来照顾你,结果……结果反倒成了你的负累。我这身子,越发不济了,概总有一天会死在宫中。”顿了顿,“无声无息,爹娘,都不知道,实在……唉……” 香璇的父亲是幽州偏僻小县的县丞,距离长安千里之遥,父母一心想着女儿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光宗耀祖,香璇也一直背负着这个使命,却不想进了宫竟然连皇上的面都没见过,便被画师勾结选秀女的詹事陷害,进了暴室。 “别胡思乱想,你便是心理包袱太重,才体弱,别给自己太大压力,谁说女人一定要成皇家的媳妇才算成功、才算让祖上荣耀。”锦月握住她的手,“只要活得堂堂正正、有自己的滋味,就是不负爹娘养育之恩了。” 心中所想被锦月一语说中,香璇立刻泛起激动的泪水:“姐姐,你怎么知道我心里的压力……每每想起爹娘的期盼、再看而今境地,我这心便如刀割一般,却不知向谁说道……幸好,千里之外还能遇到姐姐,对我这般不离不弃,只是我太不争气,也,不能为姐姐和小黎做些什么……” 她泣不成声,锦月轻轻拍着她后背。 小黎被香璇的伤心感染,端来了小板凳坐在两人旁边,红了眼睛也打算哭,锦月一个警告眼神盯过去——‘别添乱’,小家伙又把泪水憋了回去——‘哦’,然后垂下脑袋乖乖端起板凳去门口坐着,捧着脸、好奇地远远旁观两个女人。 锦月叹了口气:“你不必愧疚,我当日救你也是因为想起了入宫前的妹妹,她也和你一样,体弱多病,总爱想多,我失去她,上天赐了你给我,也算是个补偿。” 小黎坐在门口捧脸等了好久,锦月和香璇才说完,锦月过来领他去吃饭,他摸了摸小肚子看了锦月一眼,又看门外朦胧的夜色。 “你们女孩子真麻烦,一件事说好久……” 锦月简直无言以对,嗔了他一眼:“男子汉要尊重女孩子,知道吗?” 小黎点头,说记住了。 刚领着儿子出门,天上就飘起雨。锦月赶紧让小黎回屋子,免得他淋湿,而后一个人去念月殿的灶房领馒头。 不想出了院子雨越来越大,锦月不得不在牡丹园旁的小亭子暂时躲躲雨。 亭子挂着一盏八角红流苏的宫灯,雨点子穿过灯光落下,像银丝,一段一段的,宁谧又美丽。 锦月站在宫灯下,望着密密麻麻落着“银丝”的乌黑苍穹,伸手接住冰凉的雨滴。 恍惚记得五年前秦弘凌向她表白的那日,就是这样的细雨连绵。他的头发衣裳都被打湿了,英俊的脸颊一直有种病态的美,他的眼睛,干净、纯粹,是她看过最美好的眼睛。有这样眼睛的人,一定是美好的人,她那时这样想。 思及此处,锦月不禁凉凉一笑。可叹岁月无情,催人变。 当年,她放着那么多金龟婿不嫁,连皇后儿媳她也不做,偏偏想要追求一份真正的爱情——美好,纯粹,□□、永恒不变,哪怕生死,也不能动摇半分。 她执着地想要那份不变。 而今五年过去,风霜雨雪、时过境迁,她似乎懂了,世上没有什么是不变的,谁又会对谁一世不变,谁又“能够”一世不变。现在再回忆十五岁的自己,只觉轻狂单纯得幼稚。 雨雾混着泪又缠绕上眼睛,锦月轻轻擦去,而后便忽见地上有团高大的影子、正在迅速靠近! “谁!” 锦月猛地回头,乍见一团高她一头的黑影立在身后盯着她,低声开口—— “你,果真是萧锦月!” …… 东宫正殿凌霄殿。 二更已打了好一阵儿了,弘凌还在书案边看着文书。 第13节 窗户缝吹进来的风摇曳烛焰,他的容颜在闪动的烛火下明暗交叠。殿中一片宁谧。 曹全躬身垂首侍立在一旁,抬着眼皮悄悄打量弘凌。说实话,他在宫中干了一辈子,还从没见过这样勤奋的皇子,而且不光勤奋还有头脑,以及和头脑匹配的容貌。就是……心狠手辣了些! 曹全想到此处,收起心头的赞叹,擦了额上的冷汗。药藏局的四位御医一夜消失,连个死法儿都不明,如何不叫可怕?自己伺候、探听消息,须得更加小心才是。 “殿下,眼下二更已经打了好一会儿了,您还没用晚膳呢,要不用了晚膳再看?” 弘凌看了眼桌上的饭菜,嗯了一声站起身。 曹全:“膳食恐怕凉了,要不老奴命典膳局的人把饭菜热热再端来?” “不必,夜半深更,别劳师动众。” 弘凌坐下就吃起来,曹全看那汤水上油都结块儿了,要是换做别的皇子,不,哪怕是有些地位的奴才,都不会吃的,太子却浑然不觉。‘是真吃了不少苦。’曹全心说。 弘凌吃罢放下筷子,这一整日的事才算忙完,想起几日前锦月来找他说话,结果因为那……而无疾而终…… “殿下要出门?外头正下着雨呢。” “出去走走,你回去歇着吧,有李生路跟着本宫。”弘凌头也不回地冷声吩咐,长腿三两步就迈出了大殿。 曹全小心跟着出去伸着头打量,直到弘凌走入细雨中、消失在黑暗里,他才停下脚步。这大晚上的要去哪儿,难道……念月殿? 太后娘娘让他仔细盯着太子一举一动,自从念月殿出事儿之后,太子似乎就经常独自凝神沉思,有些反常,他是不是该告诉太后和太皇太后呢…… “曹公公、曹公公,原来您在这儿,真是让小的好找啊!” 曹全一回头,见是典膳局的小太监来找他,手中端着一盆羹汤。“公公,这是殿下特别赐给您的羹汤。您端回去热了喝吧。” 曹全先是以为有毒,吓了一跳,而后一看,竟是专门驱寒的狗肉汤。曹全一下懵了懵,他双膝有风湿痛,一到下雨天就疼得厉害,狗肉汤既驱寒又大补。 “殿下这是……” 曹全有些不敢相信心下的猜疑,毕竟宫中,哪个主子会在乎奴才的病痛呢。 …… 锦月万万没想到,竟是李汤在这园子里窥视了她几天! 李汤单膝跪在锦月面前不起,红着眼睛满目悲痛和愧疚,任锦月怎么扶他都不起来。 “李汤该死,上回在暴室竟都没认出是萧大小姐,更是让大小姐千金之躯在暴室辛苦生活五载,李汤……李汤愧对五殿下的嘱托!” 李汤一个头就朝锦月磕下去,弄得锦月十分不好意思,又担心被人看见。“李大人快请起,我萧锦月早已不是什么千金了,李大人实在不必如此客气,快请起。” 李汤却固执不起来,清俊的脸满含热泪。“弘允殿下当年临死前郑重叮嘱过我,一定要将大小姐你保护好、照顾好,一辈子不能受苦受累,可我实在愚蠢,竟未发现大小姐就在暴室里,我实在该死啊!” 他自打了个耳光,自责得无地自容。 锦月声音止不住轻颤:“五皇子,当真这么说……” 李汤重重点头:“五殿下对大小姐的心意,难道大小姐还不清楚吗?当年殿下青谷山遇刺,受了重伤,殿下说这辈子最后悔的便是太过自信狂妄,放大小姐你去追寻情爱。最放心不下的,是大小姐今后此生无所依靠,凄苦飘零,殿下却无力再保护……殿下他,死不瞑目啊!” 听到此处,锦月已泪如雨下。“不要再说了……” 淅淅沥沥的雨声里,两人都为逝去的人心痛着。 想起弘允,锦月心中钝痛、歉疚。她与弘允幼时机缘巧合相识,可以算青梅竹马,幼时玩笑约定长大成婚。 可她越长大越觉得,他们之间好像缺了什么,弘允是天之骄子,他高贵聪慧俊美,可以说是所有女人都会喜欢的男人,可是她似乎感觉不到激情、那种憧憬的心动,所以她告诉她,说想去寻找真正的爱。 弘允答应给她一年的时间,若找到,他便放手,若找不到,她就嫁给他。便是这一年里,她遇到了秦弘凌…… 锦月擦去眼泪,恢复了些平静,叹息:“是我辜负了他一番心意,我萧锦月落到而今地步,也算是报应了……”“李大人你快请起,若让人看见恐怕生疑。” 李汤横着袖子擦去泪,起身,又露出丝笑容:“不过而下李汤总算找到了大小姐,还有五殿下的血脉,实在令人惊喜!李汤哪怕日后下地狱,也算对五殿下有个交代了。” 锦月张口结舌,可又不知怎么解释关于小黎的身世,若不是弘允的,那总的有个人当爹啊,若说是弘凌,以李汤对弘凌的憎恨,她实在有些忌惮…… 李汤见锦月忧思,义愤道:“大小姐别怕!太子就算再狠毒、再满腹心计,也不可能胜过整个皇室!现在连太皇太后都掺合进来了,太子再风光作恶也不过是昙花一现,我李汤断然不许他残害大小姐和五殿下的血脉!” “这……李大人,事态复杂、还请您不要轻举妄动,如何处理锦月知道,还请大人守住秘密不要告诉任何人。交给锦月自己来……” 锦月话还没说完李汤又说:“大小姐放心!李汤不是莽夫,大小姐萧姓身份敏感危险,而下必须得保密。等太子倒台,另立储君之时,李汤便上奏陛下说大小姐已孕育了五殿下的子嗣。以陛下、太后和太皇太后对五殿下的疼爱,大小姐的孩子必定立为储君,届时大小姐为五殿下遗孀,任谁也不会伤害您了!五殿下在黄泉之下也算能瞑目!” 李汤激动得说了一大串不停歇,锦月越发不能接口。 牡丹花丛茂密,两人都没发现,花丛后的小径上已经有一个人站了许久,衣裳被雨水浸了个透,滴滴答答落着水珠。二人的话,也一字不落地都落入他耳中。 ☆、第十六章 小黎有难 不敢和李汤说太久,锦月长话短说,认真嘱托道: “李大人,此事复杂干系重大我一时无法与你说清,望请大人一定保密,千万勿轻举妄动,还待日后再从长计议!” 锦月说到此处,李汤忽眉头一跳,似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脸色也凝重起来。 “大小姐最近一定要小心隐藏身份!实不相瞒,太皇太后吩咐了太极宫詹事大人,令我查当年萧家谋逆与太子干系,所以才顺藤摸瓜查到了小姐您。” 锦月倒抽口凉气,一个冷颤。太皇太后! “不过小姐放心,李汤就是刀剑加身也不会泄露半个字!虽然五殿下英年早逝,但他是我李汤一辈子的主子,小姐有何难事尽管吩咐我便是。” 李汤很快隐没在细雨夜色中,锦月捂着心口犹自惊魂。她知道李汤刚才没有说完的话是什么,若现在她的身份被暴露出来,就算小黎被当做弘允血脉,当不了储君也不过是个普通皇孙,无依无靠、无权无势,不可能保全得了她的性命。而且,小黎也会沦为别人权力争锋中的傀儡…… 锦月越想越惊心,抬头,密密麻麻的雨丝不断从黑得看不见尽头夜空洒下,四下一片死寂。 可锦月知道,这靡靡奢华的“死寂”皇宫里,正酝酿着一场血腥的风暴,谁若卷入其中,就会死! 想起孩子还饿着肚子,锦月心说声糟糕,赶紧往灶火房跑,但愿还有冷馒头留下。袖子遮着头,她打算穿过牡丹花丛的小路,却见一地牡丹花碎片,不知是谁把怒气撒在了花上。 可怜的花儿。 锦月匆匆将花瓣收好在袖子里,一并带了走。 · 幸好,灶火房的小太监和善,也很喜欢小黎,是以给他们母子留着饭菜,饭菜还特地热在大铁锅里。 “云衣姑娘你怎么才来,我可等了你好一会儿了。” 太监笑呵呵地揭开木锅盖,立刻腾起一阵儿白色的热气,看着人就暖和。 “前日詹事大人命奴才们收拾空置的殿阁给新来的主子们住,我见这个食盒虽有些年头,却还好好的,便留了下来给你们母子用。孩子小,要吃热汤热饭才长得快!” “实在太谢谢公公了,云衣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 太监笑着摆手,说不用谢他。 锦月接过食盒,在太监缩手的一瞬间看见他掌心有块火烧的疤,瞬间脑海里划过曾经的记忆——她见过这个疤痕,在很多年前。 太监收拾完灶房,边锁门边说:“你若真要感谢,还当谢我从前的主子。当年我犯了事该杖毙,幸而主子慈悲饶恕,告诉我说‘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我就一直记着这话……” 锦月知道太监说的主子是弘允,看见那块疤锦月便想了起来。十四岁那年她偷入皇宫,躲在屏风后见过个手心有疤的太监挨打。 冰凉雨夜,锦月捧着食盒心中一阵温暖,眼眶微微泛红。弘允虽不在了,却还留下了这么多点点滴滴的温暖,围绕在她身旁。 * 夜晚,更深露重。 锦月想着与李汤的谈话,辗转难眠。身边,儿子小黎呼呼地睡成了个“大”字,香甜地睡得死死的。 锦月拉过角被子盖住他的小身子,被子拱起来,像个小馄钝。 锦月不觉一笑,想起时局。而下从皇帝到太皇太后都与东宫敌对,弘凌命途凶险。储君有长子地位会更稳固,可也正因此,会更多人想要除掉太子的皇长孙。小黎的身世实在敏感。 而自己身份又是弑君逆臣之女,更是凶险。 一想到太皇太后再查,锦月就后背发凉。若查到她在东宫,恐怕死的不只是她,太皇太后来查的本意就是针对弘凌,到时候定个东宫谋逆大罪,血雨腥风无可避免。 反复权衡,这皇宫都不是久留之地。她必须尽快离开皇宫! 而下,弘凌虽然已与她隔阂,而下却也是她离开皇宫的唯一出路。 …… 一夜淋漓细雨,清晨的凌霄殿满地落花。 锦月天刚亮就来了,跪在殿外求见。 李生路看了眼锦月,着急地转了一圈,第三次硬着头皮进殿去。 “殿下,云衣姑娘在外头跪了一个多时辰了,真不见吗?”李生路想起方才所见,又胆儿颤地小心补了一句,“奴才见她两颊苍白,怕是跪得支持不住了。” 弘凌在看大漠送来的信报。毛笔尖一顿,一团墨汁滴在宣纸上,弘凌眉头一皱,许久才低声说—— “不,见!” 锦月跪得双膝发麻,终于再等到李生路来回她话—— “云衣姑娘,你先回去吧,殿下这会儿正忙着,恐怕今天都没有时间见你,你还是改天再来吧。” 锦月望了眼殿门口,明了抿唇,低首:“好,那麻烦李大人转告太子殿下,云衣明日再来,一直等到他愿意见我为止。” 锦月忍着膝盖的痛楚站起来,回念月殿。小黎最近总喜欢偷偷跑出院子玩儿,香璇卧病在床不方便照看,她得赶紧回去。 锦月刚出了凌霄殿,香璇便跌跌撞撞地扑过来,披头散发、两颊潮红,脚上只穿了一只鞋! “姐……姐姐,不好了,小黎被椒泰殿的人、抓走了……” 香璇急得双眼泪直落。 “什……什么!”锦月如当头挨了个霹雳,赶紧奔往椒泰殿。 香璇体力不支,可想起锦月母子对她的好,也不顾锦月的叮嘱、吃力地远远跟在锦月后头。 椒泰殿离念月殿不远,殿前是一片花圃和一块白玉石雕栏的广场。此时广场上有人声喧哗,一个膀大腰圆的凶妇正揪着小黎,她身后领着数个宫女太监,凶神恶煞! “小兔崽子你还敢踩我,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给我跪下!” 她大骂,小黎硬是不跪。 锦月见这场景心头发跳,扑过去将小黎拽进自己怀里护着。小黎见锦月立刻缩在她怀中,虽然没哭却抱住锦月的腿发颤,显然吓坏了。 “不知发生了何事,嬷嬷竟要如此为难个小孩子!” 金彩凤将锦月从头到脚的看了一遍,见锦月粗布麻衣,确实如刚才奴才们通禀的是个粗使婢女,立刻没了最后的忌惮,一指锦月鼻子—— “贱婢!你叫谁嬷嬷,我可是主子!” 金彩凤怒冲冲地一哼:“你的儿子打伤了东宫的皇孙,!” 第14节 锦月这才见凶妇身边站着个六七岁的男娃,捂着流血的鼻子又怒又怕的盯着小黎,又看看她。 锦月立刻拍了小黎屁股一巴掌,“徐小黎你怎么回事,怎么能打人呢!” 小黎本来忍着泪珠儿没哭,这下哇地一声就委屈的哭出来——“小黎没错,是那个坏孩子骂娘亲不干净,还骂我是野种,他说坏话就该打!呜呜呜……就该打,我没错……呜呜呜……” 一听如此,锦月心知方才教训错了,心疼擦了他眼泪:“对不起,是娘亲错怪你了……” 金彩凤一听来劲了:“我们勤风哪里说错了!贱婢私通生的就是野种,还不许人说了?真不知道东宫中怎么有你这种不干不净的狗奴才,还带个这么野蛮的贱种……” “你住嘴!”锦月忍无可忍,一个凌厉的眼神飞过去。没有一个母亲能够忍受自己的孩子被这般污蔑! 金彩凤一凛,不料一个粗使婢女眼神如此凌冽,一时忘了接下去的话。她见过别宫的皇子妃,也没有这么凌厉的气场。 锦月紧握着双拳,站起身怒视金彩凤。 “我们母子在此自是天家安排,你是哪宫的主子敢如此质疑宫中的安排!你自称主子,敢问又是太子殿下的哪房姬妾,这东宫可没有那么多主子!” 她一个三十多近四十的妇人,当然不是姬妾。金彩凤刚入东宫不久,虽身材蛮大魁梧,却不懂宫中规矩,闻言吓得满头大汗不知该怎么治住锦月,可在众奴才面前又拉不下面子,绷着脸命令—— “满、满口胡言!把这贱婢给我、给我抓起来,掌嘴!” “不许抓我娘亲、不许抓我娘亲……呜呜呜……”小黎小小的身子挡在锦月跟前保护她,对太监又抓又咬,可终究还是抵挡不住,被金彩凤一把拽开,摔在地上! “小黎!”锦月心痛,可四个太监押着她肩膀跪在地上,令她动弹不得。 小黎见锦月被抓住,呜呜哭喊——“不许打我娘亲、不许打我娘亲,呜呜呜……神仙叔叔……神仙叔叔!” 金彩凤怒哼一声斥道:“还叫神仙,你就叫玉皇大帝都没用!” 小黎泪汪汪地眼睛朝着远处一亮。 ☆、第十七章 不配为亲 锦月闻言一个警醒,回头望去—— 一大群锦衣奴才、华盖如云,簇拥着那抹高贵的明黄,款款走来。 可,他并不是一个人,身侧还有个端庄的美人紧挨着他。美人身着淡蓝色、刺绣牡丹锦裙,双臂揽着淡水红细纹天蚕丝披帛,白纱半遮面,虽穿着并不奢靡,可举手投足间端庄、大气,远望一眼,便觉像从富贵荣华的盛世走来的贵女。 美人手中捧着刚摘下的红牡丹,而弘凌也没有穿朝服,而是宽松的太子便服——鸦青色缎子底、绣百兽朝月纹,月后蛟龙腾空,象征着他地位的非凡,他生得高大,久经沙场而身材健壮,更显得气度高贵凌人。 好一对璧人呐!李生路说他在忙,原来是忙着陪美人逛园子。锦月不觉咬住唇,眼睛盯着那对款款走来的俊男靓女身上,余光瞥见自己,粗布麻衣跪在地上,与那华服美人犹如云泥之别…… “姑娘,姑娘!你可要为小公子和奶娘做主啊……” 方才还凶神恶煞的金彩凤,委屈地扑过去跪在美人跟前,一把鼻涕一把泪。而被小黎打的男娃也呜呜呜大哭起来,对着美人喊“娘”。 听那一声“娘”让锦月心中一梗。那秦弘凌是…… 蓝裙美人端庄不改:“奶娘、丰儿快起来,这是……发生了何事?” 金彩凤:“这个贱婢和她的野种儿子打伤了小公子,我来讨个说法,结果他们不但不道歉反而还凶神恶煞的抬出宫里的规矩,说要砍我的脑袋!” 她胖成条缝的眼睛挤出两滴眼泪。 “咱们是刚入东宫,可没想到连个粗使奴婢都敢欺负,奶娘是替姑娘不忿啊!” 小黎本来被这么声势浩大的一群人吓得噤声了,听金彩凤的污蔑立刻醒过神、跳着挣脱太监的禁锢:“你撒谎你撒谎!是那个坏孩子骂我娘亲不干净,还骂我是有娘没爹的野种,你、你还要打我娘亲,你们都是坏人!” 金彩凤:“我们小公子哪里说错,你娘就是……”金素棉一低脸,及时止住了她不堪入耳的话。 金素棉拍了拍那孩子的背望了眼锦月这方,而后端庄不改,不疾不徐地朝弘凌扶了扶身: “东宫的人不论贵贱都是太子殿下的,此事全凭殿下做主,素棉相信殿下会公正裁决。”她摸摸丰斗的头,“丰儿不哭,义父不会让丰儿受委屈的。” 小黎呆呆地站在那儿,看看在弘凌怀里委屈大哭的孩子,又看看弘凌,渐渐扁了嘴、带着哭腔喊了声“神仙叔叔”,却没有得到回应。 弘凌没应声,金素棉才见弘凌有些反常——他异常地沉着脸,盯着被太监押跪在地上的宫女,而那宫女也不怕死地冷冷盯着他,两人十分诡异。 “太子殿下?”她唤了一声。 弘凌俯看锦月的眼眸漾着寒波,许久后无声地轻勾了勾唇,一开口,如数九寒冬的北风刮过,所有人都不觉一凛—— “本宫的人便是你的人,素棉无须客气,要如何,就如何吧。” 金彩凤一听,故作委屈的脸几乎忍不住得意和兴奋,朝金素棉看。金素棉略作了些为难:“这……”她朝锦月和小黎这边看了眼,“看你们孤儿寡母也可怜,向奶娘和丰儿道个歉,保证以后不再犯,便罢了吧。” 金彩凤一听就道个歉,虽不甘心却也没办法:“跪下,给小公子和我磕头道歉,这事儿就算了,小公子大人大量,便不和你们计较。” 小黎红着眼愤怒:“不道歉,我没有错,娘亲也没有错,神仙叔……”他想喊弘凌,可见弘凌沉着脸不说话,当即一颤说不下去了。 锦月跪着,眼睛从未从弘凌的眸子上移开过,她要看清楚,她这辈子的痴心到底交给了个什么人!直盯得眼睛发酸、泛起了水珠,耳畔凶妇、太监、孩子的嘈杂都不能入耳,还有什么,比心头的绞痛更甚?这个男人就像个冷漠的神,站在面前,冷冷看着他们母子受难,甚至嘴角还凉凉的嘲讽着…… 她本以为,哪怕分开了,他至少爱过自己、依然对自己有些旧情的…… “姑娘,看这奴婢是不想道歉,还是得动刑……” 锦月闭了闭眼睛:“奴婢……道歉……” 缓缓弯下僵硬背脊,锦月朝金彩凤磕头下去,额头贴着冰凉的石头地面,冰得透心的凉。 “奴婢教子无方,让……小公子受了委屈,奴婢,罪该万死……幸得素棉姑娘恩赦,以后……绝不再犯……” 金彩凤得意了,鞋子往锦月额前一伸: “道歉就要诚意,你儿子踩脏了我的鞋子,舔干净,今儿这事儿就过了。” 金素棉轻唤了声“奶娘”,可见弘凌没说话,自己初来东宫确实需要树立威信,便也噤了声。 锦月望着凑在鼻尖儿前的布鞋,缓缓低身,四下沉默,心和自尊碎裂的声音越发的清晰。她可以不要命,可是她还有孩子啊。 人为了生存啊,究竟要卑躬屈膝到什么地步…… 双拳在袖子下收紧,弘凌冷冷俯视着跪在地上的女人朝那只脚俯下身,缓缓张开了口,两滴泪珠滚落在地上,在云石地面晕出两朵水花…… “够了!” 两字如惊雷炸在众人头顶,不觉所有人都一颤,敬畏地看了眼神色莫辨的太子又赶紧低首。 金彩凤吓得忙缩回了脚、噗通跪在地上,金素棉心道“难道过分了”,也惶恐地就要跪下去求恕罪,话还没出口便听这片东宫的“天”看也不看她、冷声说:“你先回去。” 金素棉歉疚地低了首,走时扫了一眼伏在地上的婢女,领着一干人往椒泰殿里头去。 闲杂人走开,锦月人就保持着伏在地上的动作,一动不动。弘凌抬一抬手,让李生路将呜呜哭着的小黎哄着带下去。 弘凌俯视锦月苍白瘦削的后颈脊骨,吸了口气,低声说:“你不是有话对本宫说吗,现在说吧……” 锦月轻轻冷笑了声,瘦削的身子也跟着一颤,缓缓抬起脸来,血红的双目含着泪狠狠盯来。弘凌从未见过锦月这个神情,满面泪痕,恨意滔天,眼睛如利箭死死盯着他,让他不觉身形一晃。 “好,我说……”锦月声音低沉如从寒潭里传出来,“秦弘凌,我……恨……你!这辈子,我都不会原谅你……” 锦月一字一句,字字泣血,摇摇晃晃站起身,背着秦弘凌走了几步,顿了顿,“你这辈子,都不配做我和小黎的亲人!” 弘凌紧握着的拳头指尖掐破掌心,气息有些不稳:“休怪我无情,只怪你……只怪你在我最痛苦的时候背叛了我!”。 “是你背叛了我!”锦月回身怒瞪他,“是你秦弘凌背叛了我!” 锦月抬眼逼回眼泪,收敛了所有脆弱情绪,只剩心如死灰的冷静:“秦弘凌,你永远……都对不起我萧锦月!” 说罢便不再留恋一眼,决然而去。 弘凌静静看着母子二人一瘸一拐走远,孩子红着眼睛一步三回头的看他,却不再看他“神仙叔叔”了。 人去楼空,弘凌又在冷风里站了许久,李生路等不下去,试探着走过来问了声——“殿下,人已经走远了,咱们是去金姑娘那儿还是……” 他话没说完,便见弘凌捂着胸口呕了口鲜血,赶忙扶住弘凌。 “殿下!” 弘凌抬抬手示意没事。近了李生路才看清一向冷漠地太子,眼睛泛着红血丝,隐隐有水光,低声问:“爱一个人,究竟是得到,还是成全……” “殿下问奴才吗?这——”李生路想了想,说,“那要看,爱得深不深。” “深当如何,不深……又当如何……” “奴才觉得,爱得不深就是想‘得到’,想要对方满足自己,如果真正爱得深,应该像爹娘那样,只要心爱的人过得好、过得幸福,自己就开心。” 李生路说罢又觉卖弄了,低首。“奴才多话了,殿下恕罪。” 弘凌低低重复了他的几句话,轻轻冷笑了一声,抬望天空,深深的闭上眼睛。昨夜牡丹园子的谈话又印在他耳畔…… 而后独自一个人,不知走去了哪里。 ** 自得罪了椒泰殿的人,他们母子和香璇便被周围的奴才孤立了。原因无他,椒泰殿的人是太子大漠来的亲眷,是太子在乎的人,奴才们都怕惹祸上身,连灶火房的太监也不敢不与他们保持距离,可见那叫素棉的女子当真得宠。 不过倒是奇怪,奴才们虽孤立他们,却再不敢暗地里说他们母子的流言蜚语,开始也有说几句“私通”“不干净”之流龌龊话的,可第二日都不见了踪影。 这点,倒是好了。 锦月那日跪地受凉,这几日都卧病在床上,幸得香璇不离不弃,一直照顾,小黎进进出出地端茶送水,好似成熟了些,最大的改变是再也不吵着说“神仙叔叔”了,而是拉着她的手说“娘亲赶快好起来,小黎会赶紧赶紧长大,保护你”之类的话。 这日,锦月刚下床,打算去园子里找找看有没有草药,便忽然门口冲进来个白罗裙女子,一下扑进她怀里,呜呜痛哭、哽咽—— “姐姐……姐姐!原来你没死、你没死……” 熟悉的声音让锦月浑身一震,昏沉的脑子立刻无比清醒。这个声音……这个声音! 颤抖着手,锦月捧起怀中女子尖尖的小脸,不敢相信! “你……你是,映……映玉?” 白裙女子泣不成声,满眼滚泪珠点头:“姐姐是我……是我……是映玉来找你了……” 她一擦泪珠,看锦月脸颊消瘦、骤起了恨意,“姐姐受委屈了,我已经将那贱人的老叼奴打断了双腿,替姐姐和孩子报了仇!” 她说罢,锦月才注意到院子外有嗷嗷的哭叫声。 ☆、第十八章 姐妹相认 锦月从窗户往外一看,心惊肉跳—— 院中站着四个便衣短打胡服的武夫,而那日凶神恶煞的凶妇满地打滚地痛哭,裤腿上血迹斑斑。 “姐姐别看那令人作呕的泼妇了,别让她糟坏了咱们姐妹重逢的喜庆。” 屋外的痛叫声令锦月心头发慌,不过眼下也无暇顾及,有什么比本以为死了的亲人再次出现在面前更令人惊喜呢? 第15节 锦月握住映玉纤细的手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了一回—— 面前的姑娘发黑,肤白,巴掌大的小脸儿略有些虚弱的苍白,梳着垂鬟分肖髻,点着几朵白中带粉的珠花,一袭白纱裙映着苍白的肌肤有一丝病态,却也更显得楚楚可怜。和锦月记忆里体弱多病、苍白模样相差无几。 “还是五年前的模样,不过……略胖了些。”锦月欣喜莞尔,而后想到当年与秦弘凌的事,又沉凝下去,“这几年你在哪儿,过得可好?我是你长姐,却没有照拂好你……” 锦月说着眼睛有些湿,映玉亦然,轻轻依偎在锦月怀中落泪哽咽: “映玉过得很好,只是苦了姐姐,在暴室……” 话到此处便不成声,姐妹二人都想起了当年丞相府的□□,萧家本是大周第一显赫的氏族,朝夕间便被全部处决,爹娘成亡魂、亲人生死别。灭族啊! 锦月轻轻抚着映玉颤抖的背:“都过去了,过去了,爹娘泉下有知我们还好好活着,也算安慰……”“娘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叮嘱我定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而今找到了你,我也对娘有个交代了……” 映玉含泪默然点头,几度开口想说爹娘都不能成声,最后道:“当年和姐姐在河套小镇失散,姐姐被捕,我……机缘巧合,遇到了殿下,所以这些年……映玉都在大漠……” 锦月微微吃惊,不想她竟然和一直在大漠,秦弘凌照拂着她。犹记当年,京兆伊和大司农带着士兵封锁个个大门,三重弓箭手趴在围墙上朝府里乱箭齐发,刹那哀声四起、鲜血四溅。一队刽子手冲进丞相府,大肆砍杀,她的婢女、奶娘、父亲、弟弟、姑姑……一个一个地,倒在血泊里,丢了性命…… 她带着妹妹萧映玉、弟弟萧青枫从破墙洞逃了出去,举目无亲、旧友更不堪依靠,她几欲崩溃的时候,有一个念头在脑海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坚定——她要去大漠,去找秦弘凌,这个世上她只有依靠那个男人了,她只有他了,他说过要给她一辈子的幸福。 所以她带着弟弟妹妹千里迢迢,一路逃亡北上,虽然已是二月底,可漠北依然冰雪千里,她都不知道怎么走到边塞的。 到了河套,她立刻给弘凌修书一封,解释了数月前分手是不得已,是不想将他牵连入谋逆之案,若他在长安被牵扯进来,势必被处死,而今已到塞外,她愿就此隐姓埋名,不管富有还是贫穷,与他一生一世一双人,生死不离不弃。 她忐忑地等了一天一夜,终于等来了弘凌。他穿着铠甲,满身干涸血迹和酒气,当是上战场前喝的壮行酒,他眼神凌厉也不说话,将她按在破庙的茅草堆上,要了她身子。情到浓时他捧着自己脸说——“相信我锦儿,虽然我弘凌现在一无所有,但终有一天,我会让你,做天下的皇后……” 多么动人的情话呀! 而今,天下他已唾手可得,只是那句情话又落入了哪个女人的耳中?那个“素棉”吗?看得出来,弘凌对她态度明显不同,爱护、宠溺、纵容…… 锦月冷冷一笑。爱说给谁听给谁听吧,左右……左右她再也不会信、再也不会听了。 映玉见锦月忽然脸色冷冷不知在想什么,心下有些慌张,忙握住锦月的说:“姐姐不要多想,殿下……殿下只是看在姐姐的面上才收留我、照顾我,姐姐,你是生映玉的气了吗?对不起,我……我……” 锦月回神,轻轻一笑:“是你多想了,此生此世,秦弘凌的事已经与我没有任何关系,再说,你又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映玉眸光一荡:“姐姐你、你是说和殿下,恩断义绝了吗?那,孩子……我听说,姐姐有个儿子,难道是五皇子……” “孩子不是任何人的,只是我自己的。”锦月不愿再说下去,离宫的决心越来越坚定。这座城、这个男人把她困得太久,她实在太累了。 映玉也沉默,不知在想什么,安安静静的垂首、柔弱地坐在那里,温柔惹人怜惜,锦月抬眸,才发现这个妹妹和记忆里的妹妹,还是变了,变得更柔媚,也隐隐有几分阴柔的凌厉。 两人正沉默,窗外的叫唤声陡然大了起来,刺得人耳膜发痛—— “杀人啦、救命啊,玉皇大帝啊救救我啊!阎罗王唉,快收了这几个歹毒的恶鬼啊……素棉姑娘救命啊……” 声儿大得几个院子都能听见! 锦月和映玉忙着叙旧,倒是把外头那泼妇给忘了,都忙出门去看。 果然见那叼奴扯破喉咙的哇哇叫喊着、满地打滚,一双裤腿晕着大片的鲜血,看着比先前吓人。 锦月看映玉,低声说:“这泼妇虽可恨,但她主子得宠,若继续闹腾下去恐怕于我们不利……你初来乍到,还是少惹事端。” 锦月没有挑明说“逆臣之女”的身份敏感,料想映玉心思玲珑应该知晓,却不想映玉眸中泛起恨,盯着金彩凤恨声: “在大漠,这老叼奴和她的贱人主子可没少欺负我!”她又心疼地看锦月,“何况他们那日还那般欺侮姐姐,这仇映玉不报便枉受姐姐疼爱了!” 若真要报仇,那方法也是千百种,光天化日这样打动静实在不妙,院门外已有数双窥视来的视线!锦月心头一跳,想起那日金素棉对这叼奴的纵容,可见叼奴地位不同。 “还是先放了她吧——” 金彩凤听见锦月的话,以为锦月怕了,叫嚣得更厉害了。 “就你们一个不干不净的贱婢、一个卑微孤女还妄想与我们金家千金比高低,你们再不放我,素棉姑娘一句话就能要了你们的狗命!” 锦月在后宫历经风霜,早已练出为达目的、可不惜一切代价的心性,这种话可以权当是放屁,可映玉彻底被激怒了,气得浑身发颤指着金彩凤—— “你……你……”她咬牙,“你再侮辱我姐姐一句,我杀了你!和我姐姐比,在殿下心里她金素棉算个什么!” 映玉回身:“姐姐身子不好在此等我,映玉这便去找那自视清高的贱女人算账!”“今天我倒要看看金素棉要怎么要我的命!” 她的脸恨意深沉,锦月只觉吃惊又陌生: “不要冲动映玉,映玉,映玉!” 映玉疾步走出院子,锦月心说不好、要出大事,赶紧追出去,可刚到院子门外就见小家伙扛着小锄头、喊着“娘亲娘亲”,噼里啪啦跑过来—— “娘亲娘亲,我给你挖了草药,你、你看你看,小黎挖得好不好?” 小黎胖乎乎的小爪提着几根草而在锦月面前挥舞、邀功。 “好好好,娘亲现在有点儿忙,你先回屋里乖乖做在板凳上,等娘亲,啊?桌上有炖好的萝卜汤,你最爱的,吃饱饱了别乱跑知道不?” 锦月着急去追人,幸好见香璇远远跟再小黎身后,于是赶紧将小黎托付给香璇先照看,自己去追映玉。 映玉性格虽内向、温柔,可激怒攻心就会变得异常冲动、刚硬,仿佛变一个人,而刚才映玉的表情,锦月只觉隐隐有些“可怕”了。 锦月追到椒泰殿门口才追上映玉,可终究还是迟了——金素棉在正在殿外。 椒泰殿的雕栏玉砌的广场上摆了桌椅,金素棉似监督那叫丰斗的孩子读书,一旁站着伺候两个亲近婢女正和她说话,清晰传来—— “姑娘查清楚了,那天的婢女叫徐云衣,是个暴室特赦的私通女犯,不干不净的,不知怎么就来了咱们东宫,映玉姑娘一早还去看了那贱婢……” 锦月都听见了,更不要说映玉了,伸手却拉她不住,锦月眼看映玉如一只气得发颤的白鸟儿,扑过去一耳光将富贵美人打在地上。 木桌撞得摇晃、杯盘碗盏噼噼啪啪碎了一地! “你欺负我我便忍了,你欺负我姐姐、我今天断不能容忍你!”映玉胸口剧烈的起伏着,紧咬着一口银牙瞪金素棉。 锦月倒抽一口凉气——地上的蓝裙美人痛苦地□□一声,一双素手按在碎瓷片上,手心立刻血流如注。奴才乱作一团—— “姑娘,姑娘!” “好多血,怎么办怎么办……” “快、快进殿去告诉太子殿下!” ☆、第十九章 弘凌的吻 立刻有奴才往椒泰殿里跑,映玉一慌,似没有料到弘凌竟就在里头,愣在原地蜷着手捂胸口,锦月知道,她这个动作是害怕不安。 锦月上前一步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映玉回眸来,眼中尽是惶恐之色,看见锦月镇定的安抚眼神,仿佛一下有了依靠和支持,脸颊终于回暖了丝血色。 很快,椒泰殿里快步出来五六人,为首的是弘凌,依旧是明黄的太子蛟龙袍,高贵非凡,身后一步是个粗犷的黑铠甲大将军,再后是几个塞外打扮的便衣亲随。锦月心中有不好的猜想,这大将可千万不要是…… “素棉!” “女儿你怎么了?” 弘凌三两步走来,一扫地上一片狼藉,金素棉瘫在一地碎瓷中双手滴滴答答地滴着血,绽开在水蓝锦裙上如一片红梅。 锦月便见男人那双好看的眉敛得紧紧地,眸子寒光四射地扫来。映玉瑟缩一抖,不觉往锦月身边挪了一步,锦月紧紧握住她手,眸子依然与弘凌冷冷对视着,丝毫不示弱。 铠甲大将心痛地围着金素棉叫“女儿”,几个高手亲随和太监、宫女、刚赶来的药藏局御医,也蜜蜂似的围着金素棉,如众星捧月。 “殿下……殿下……好痛,我好痛……” 金素棉柔弱地唤着弘凌,弘凌从锦月这处决然回视线、便将她当做了空气,将金素棉打横抱起,往殿中走。 弘凌没有发难,映玉刚松了口气,便见那铠甲大将听了奴才禀告刚才的事,再看正好抬上来、嗷嗷叫的金彩凤,指着映玉厉声一喝:“如此歹毒的女子,抓起来丢进牢里关着!” 映玉惶然无措,锦月忙挡在映玉身前、挡住来拿她的那几大汉:“大人且慢,这里是东宫,不是军队,东宫的人大人还是不要妄动的好,免得落人口实,恐怕于大人不妙!” 大将军高大魁梧、满面髭须,锦月感觉到映玉在身后发抖,可见她当认识这个大将、并且忌惮,思及此处,锦月不觉一凛。 果然,那大将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一眼,怒气腾腾、满眼轻蔑,没说话,回身单膝朝殿门口的弘凌一跪: “太子殿下,金高卓在大漠抛头颅洒热血、出生入死,对殿下从无二心,今日老夫的宝贝女儿和多年老仆却当着老夫的面,被这人伤得鲜血淋漓,还请殿下还老夫一个公道!” 弘凌顿在门口没有回身,许久才冷漠缓声—— “将军驻守边防劳苦功高,素棉,又温柔贤惠照顾我多年,便听……将军处置吧。” 说罢便转入殿中不见了人。 刚得此令,金高卓噔地起身、二指一指锦月,目眦欲裂:“将二人押下去,严刑拷问!” 映玉瘫在锦月身边,锦月望着那空荡荡地门口止不住冷笑!怎么如此愚蠢呢,说自己是东宫的人,秦弘凌巴不得她这个背叛他的人如蝼蚁一样倒在他脚下求饶吧…… * 虽宫中有规定,各宫不得设监狱,但东宫毕竟是未来天子之所,东宫有独立的宫闱系统,饮食起居、朝政文书官员都有自己的体系,是以私狱也暗中有设,便在思过殿偏殿的地下室中—— 一间刑讯拷问房,七间阴湿发霉的牢房。 金高卓不敢擅动映玉,把所有怒火都发泄在了锦月身上,令人抽了一顿鞭子,又拷问了和金彩凤、丰斗那日的纷争,逼迫她承认是她利用了映玉,才让映玉犯下此错。 锦月不难猜想他的用意。那日金高卓已当众拂了映玉的面子、让奴才们看清了映玉和金素棉谁更重要,达到了目的,如此逼迫她认罪不过是为了找个台阶下。他是忌惮弘凌,不敢真伤映玉。 锦月将其中厉害看了分明,倒也稍稍放下了心——此生这条命,是父母所生,却是映玉痛苦所换,若无映玉,恐怕便没有今日的萧锦月,自己早就死了。 “进去呆着吧!敢欺负金姑娘和丰斗小公子,真是活腻了!”狱卒将锦月拖到牢门口往里头丢麻袋似的一扔。 映玉体弱,关了两日染了风寒,哭着孱弱地爬过来看锦月:“姐姐、姐姐你怎么样?姐姐……” 映玉如儿时一般呜呜哭泣喊着她“姐姐”,锦月心头骤然一暖,苍白的脸扯出一丝笑容,轻轻抹去映玉脸上的泪水:“别怕……姐姐命大,死不了……” 映玉含泪摇头,愧疚心痛难当:“是我冲动误事,害姐姐受苦,若你有三长两短,我也,我也不想活了……” “傻姑娘,说什么话,我们,不会死……” 映玉泪水汩汩,把锦月拉到自己怀里,不让她受地面的凉气,“殿下怎能对姐姐这般心狠,难道他忘了当年对姐姐的情分了吗?他怎么能这般……” “别再提他,我与他,已经毫无关系……” 说着锦月轻嗽起来,映玉忙轻拍锦月的背:“金高卓仗着手握殿下在大漠的军队,便如此目中无人,今后还不知那金素棉要如何趾高气扬!往后我恐怕也……不若今日和姐姐一起去了……” 映玉哭了两天,又染了风寒,而下说了一长串话便支持不住了,锦月让她不要多想,好好歇息,很快就会被放出去。 映玉昏睡过去,锦月躺在阴湿地稻草堆上,望着墙洞上那方巴掌大的窗,漏下几缕亮光,渐渐地,那唯一的亮光随着夜色而消失殆尽,就像她的体温和气息,一点一点从她身体里流失。 短短几月便受了两次牢狱之灾,她的身子,已是极限…… 夜深了,锦月只觉浑身冰冷、无处不痛,难道,真要死在这里吗。死了也无妨,有了映玉,小黎也不算无依无靠…… 渐渐,锦月听见沉稳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走近,烛火的光渐渐亮起来。脚步声近在耳畔后,竟似有了几许慌乱,节奏变快了。 锦月忍着脖子火辣辣的鞭伤,费力地转过脸去,面前高大的男人背着烛光,暗成了一道剪影,锦月只能看清脸侧那一双纤尘不染的金蛟龙纹黑缎靴。 又几道人影晃了晃,仿佛是奴才出去了,牢狱里更加安静下来。 锦月费力地仰望面前男人高大的剪影,声寒刺骨:“太子殿下好兴致……夜半更深还不忘来、来看我这个……咳、咳……这个不干不净贱婢。” 第16节 身体极度虚弱,锦月的冷笑变成了微弱地呵气。“看见我这个背叛过你的人……遭了报应,你很开心,是不是?” 剪影僵硬站着,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弘允死了,我也、快死了……你江山在得,美人在怀,你大仇、得报了……别急,我就要……就要死了……” 剪影忽然低下身,锦月猝然只觉自己的身子被抬了起来,落入男人的怀中,抱着她的人没有说话,大手紧紧扣着她后颈按在怀中,一双手臂轻轻的发着颤。 “怎么……心疼?还是,想要亲手掐死我,把我的头,钉在城墙上……告诉天下人,这就是背叛你的下场?” 弘凌声音压得极低,极缓:“住……口!” “我若……不住呢……杀了我吗?” 话尾音淹没在唇齿间,锦月虚弱无神的眼睛不可置信的睁大,弘凌的脸放大在眼前,他长而整齐如鸦翅的睫毛,几乎碰到了自己的眼睛。 两双唇夹杂者血迹,碰触在了一起。 “本宫说了……住口……”弘凌喉间沉重地低声呢喃。 ☆、第二十章 当年的信 这吻不合时宜,这旖旎与周遭触目惊心的可怖刑具更格格不入,就如两人,一个穿金戴银无比高贵,一个囚衣破烂生活在皇宫最底层。 锦月口鼻尽是血腥的味道,睁大双眼死死盯着眼前男子的容颜。这不是他们阔别五年后的第一回吻,上一回是数月前香兰殿中,弘凌神志不清,可现在锦月确定他是清醒的! “唔嗯……” 锦月不清晰的说着让弘凌放开,可弘凌置若罔闻。她推他,他也死死将她箍着不放。 自己所有反抗在这男人结实强壮的怀中,弱得像是撒娇的推搡。 直到弘凌一声闷哼,鲜血从他后背流下,沾湿了象征着至高皇权的明黄蛟龙袍。 “你……想杀我!”放开怀中女子两片娇嫩的唇,弘凌血红着眼睛盯着锦月手中的沾血的银簪,不可置信地怒问。 锦月虚弱的喘息着。无声的冷笑:“想,又如何……不想,又如何……你一次次置于我于死地……也配质问我?” 弘凌的目光在黑暗里闪烁,方才压制住理智的头脑发热渐渐冷下来,危险地眯了眯眼睛冷漠道: “你勾结弘允旧部想要将本宫置于死地,又配质问我吗?” 锦月心中咯噔一声,思来想去却不甚明了他所指,正要问便被弘凌钳着她双臂摇晃,质问她: “萧锦月,你可还记得当年对我说过什么?你说,‘弘凌,哪怕全天下的人都要你死,我也不会伤你分毫’。这,就是你给我的誓言!” 弘凌冷冷一笑决绝地一拂袖,不回头地走出牢狱,锦月张口想叫住他,可已虚脱到喊不出来,眼看着那个男人的背影在眼中模糊,模糊到最后只剩他后背上那片越染越大的腥红…… 眼前一黑,锦月晕在了稻草上。 可当她醒来,却已回到了念月殿的奴才院子,而且已是两天之后了。 天刚刚亮起,半开的纸窗飘进来杏花淡淡的清苦香味。 床边,趴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儿,大的一个是映玉,小的一个自是不必说是哪个小家伙了。 锦月正要伸手摸儿子的脸蛋儿,那又圆又白的脑袋就豆苗似的一下立起来,犯困地眯睁着条眼缝儿看锦月,停顿了两秒,然后忽然惊喜地大睁眼睛—— “娘、娘亲!娘亲你醒了!” 锦月的手立刻被一双小胖爪抱住,小家伙不忘叫醒“同伴”—— “映玉姨姨,娘亲醒了、娘亲醒了!” 锦月本想让孩子别吵醒映玉,这下晚了。映玉也醒来,见锦月终于苏醒欣喜得红了眼眶:“姐姐你终于醒了。”她摸了锦月的额头又查看她脖子上的伤,“不烧了,红肿也退了,谢天谢地……” 睡了两天一夜,锦月说话虚得很,声音微弱:“我无碍了,你的身子可还好?”映玉鬓发有些乱,眼下青黑皮肤泛黄,显然是伤心熬夜所致,“累了你照顾我,姐姐让你受苦了。” 映玉按住锦月抚她脸颊的手,红着眼睛摇头:“是我害了姐姐!金家人太狂妄,我势单力薄,无依无靠,斗不过他们……”她低首擦了泪,又抬起含泪的笑,“不过从今往后,我有姐姐了,姐姐聪明,不会像我,一动怒起来就管不住自己。” 锦月微微笑着摇了摇头,映玉并不是时常那样失控,可见她确实在金素棉那里吃了不少苦头,那日又得知自己受了欺负,才会忍不住脾气。 映玉把桌上的米粥端来,喂给锦月喝。 锦月慢慢喝了几口,便有些喝不下。 “这回的事……可了了?金高卓手握大漠军师,弘凌不可能不给他面子,日后你可千万不要再冲动行事,你我身份……”锦月没说下去,“你当知道轻重,莫要树敌。” 映玉点头:“姐姐教训的是,映玉记下了。我听下人说,是两日前的半夜,殿下来了一趟私狱,回去便让人将我们放了……金高卓虽厉害,但殿下也不是吃素的,不可能让他过于得寸进尺。” 小黎捧着脑袋试探地轻声问:“是……是神仙叔叔让放了娘亲的吗?” 锦月摸摸他毛茸茸的脑袋,上次椒泰殿的对峙,弘凌伤了小黎的心,这些日子小家伙一直有些沉闷,但锦月知道,小家伙心底还一直想着弘凌。 “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要插嘴,出去找香姨姨玩儿。”锦月朝刚进门的香璇扬了扬脸,香璇见锦月醒来高兴不已,与锦月对视一笑,上前拉小黎出门去玩儿,留姐妹二人好好说话。 映玉看着小黎出门,沉思了好一会儿,认真地看着锦月的眼睛道:“姐姐,其实小黎是……殿下的孩子,对吧?” 锦月目光微微闪烁,移开看窗外的杏花,风吹过,花瓣一片、一片的缓缓落下:“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已经不重要了。” “为何不重要?殿下现在已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了,姐姐就不想与殿下重归于好吗?虽然我们身份敏感,但殿下或许并不在意……”映玉没有继续说下去。 锦月目光缥缈,似望着飘零的杏花,又似望着一些久远到不存在的东西:“你还记得当年,我为何拒绝五皇子吗?” 映玉点头:“映玉记得,姐姐说,不会要一份不完整的爱。五皇子当时已是储君人选,就要立为太子,各个贵族的女儿必定要入他后宫,所以姐姐才萌生了寻找爱情的想法。” “对,你没有记错。而今,哪怕弘凌不顾大局、不顾安危地认了小黎,我也不会再嫁给他,今生今世,我与他,情缘已尽……”幽幽叹了口气,锦月低声说,“再何况,他一次次伤了我的心……当年我去大漠找他,他占了我、许了我诺言,可你知道他后来对我说什么吗?” 锦月回头来,已满面泪痕,“他誓说从未碰过我,你说,我又怎么让他认!那般低声下气的求他负责、证明他碰过我,我萧锦月做不到……” 听到此处,映玉忽地呼吸意乱,脸色莫名的分外苍白,眩晕起来。锦月让她赶紧回去休息,正好屋外来了接映玉的奴婢。 映玉走时一步三回头,咬着唇似有话要说,却又不敢说。 锦月知道她想来喜欢多想,也就没有在意,只是隐约听见外头的婢女唤映玉“夫人”,锦月心中一震,却不知道是否是自己听错了。 映玉出了院子,正碰见香璇在小路边儿上远远守着孩子。 香璇见映玉来,笑吟吟福了福身:“曾时常从姐姐口中听说映玉姑娘的事迹,今日一见,果然是俏丽佳人。” 映玉收敛起脸上的焦虑,却并未笑,从头到脚将香璇打量了一眼:“多谢你从前对姐姐的照顾,辛苦你了。” 香璇微微笑,旋即便听—— “不过,姐姐只有我一个妹妹,我不希望再从你口中听见‘姐姐’两字。”映玉走进了些,用只能两个人听见的声音说,“姐姐,只是我一个人的姐姐!姐姐,也只需要我一个妹妹,我会照顾她、关心她,以后,请你离姐姐远些……” 香璇惊白了脸,但看映玉却不像开玩笑,低首躬身退后,让映玉主仆几人走远。 · 接下来两日映玉都没有来找锦月,锦月觉得有些奇怪,按照映玉的性子,不可能这么久没有消息。回想起映玉走时的惶恐忐忑,锦月又有些担心。 锦月正想着要不要让香璇去灵犀殿看看情况,门口便立着个失魂落魄的人——正是映玉。 她衣裳也没换,还穿着两日前的衣裳,人更加憔悴了,泪如雨下扑过来,跪在她面前,伏在地上不起来—— “姐姐……对不起,是我隐瞒了殿下那晚上是你,殿下他……确实不知道你去过大漠……” 锦月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愣之后才问:“你……你说什么,说清楚点。” 映玉抽泣不止,锦月摇她胳膊:“你说啊,告诉我,你隐瞒了什么?” 映玉紧咬着唇满含愧疚:“五年前,我们到了河套,姐姐写信给殿下送了去,其实殿下并没有收到。殿下会来,是因为查到了我们在破庙……” 锦月倒抽一口凉气,脸色苍白下去。“他……没收到?” ☆、第二十一章 陈年秘密 映玉跪在锦月跟前,含泪抬脸: “五年前殿下来的那天上战场受了伤,吃的止痛药会让人神智迷糊。所以,所以殿下确实不知道那是姐姐。姐姐天明去为我抓药,出门便被官差抓了走,破庙里只有我,所以殿下误会了,以为是……” 锦月几乎站立不稳,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颤抖地抬起手指:“那你……你为何不解释?” 映玉泪如雨下,拉着锦月的手凄然:“我当时躺在稻草堆上重病不起、无法逃走,我怕殿下会弃我不顾,任我被官差捉走,所以……所以我便没有解释。” 见锦月凝眉看陌生人一样看她,映玉慌了,“姐姐,我当时是为了活命,我以为你被官差处决了……我好害怕,我一个人好怕……” “那后来五年呢,你为什么不说清楚,还有,那些奴才又为什么唤你‘夫人’……” “后来长安传来消息,说萧家满门女眷都在暴室病殁了,我以为……我以为姐姐已经死了。爹娘和青枫都死了,我无依无靠,只有殿下可以依傍,若我说出当年是骗他,以殿下的性子定然不能饶我,所以,我才一直没告诉他,谁知回长安竟然遇上姐姐……” “你!” 锦月身形一晃,盯着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心头气血翻涌。她又如何能想到,竟然还有这样一场误会横在她和弘凌之间。 映玉跪直身子,方才眼中涌动的波澜渐渐归于平静—— “但映玉可以欺骗任何人,唯独不愿欺瞒姐姐。后来这些年,我确实已经喜欢上了殿下。至于‘夫人’二字,姐姐比映玉聪明,怎么可能猜不到?我和金素棉并非皇族女眷却能入东宫,除了是姬妾的身份不可能是其它了,不过是册封的头衔还未定、在等圣旨御批,所以没有公开称‘夫人’、‘娘娘’罢了。” 映玉双手托上一柄匕首,递给锦月,抬头亮出白皙的脖子。“姐姐要打我要杀我,映玉绝无怨言,更不会怨恨姐姐半分。” 锦月呼吸混乱,缓缓伸出沉重颤抖的手接过冰凉的匕首,啪地放在了桌上,身子也跌坐在椅子上。 “你知道,我……不可能伤你!” 映月睁开眸子,像犯了错乞求得到赦免的孩子:“那姐姐,那姐姐会告诉殿下吗?殿下若知道我骗了他,他一定不会放过我,如此,我不如死在姐姐手里,至少能让姐姐泄了恨……” 望着映玉这张和爹娘相似的脸,脑海里又回荡起个娘亲在暴室临终前的嘱咐,锦月闭上眼睛,沉凝了许久,才轻轻摇了摇头。 映玉见如此,感动愧疚地抱住锦月:“姐姐,对不起,映玉让你受了委屈,但我发誓,从今往后一定不负你。姐姐我爱你,姐姐,映玉是爱你的……”她一遍遍说。 锦月心绪纷乱,不欲多言。“你回去吧,我想静静。” “姐姐,你会怪我吗,会再不理我了吗?” 锦月只觉疲累,望着窗外不懂人间喜怒哀乐的春光,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锦月叹息:“就算没有你,弘凌的后宫,又岂会少女人……” 而今想来,从秦弘凌决定追逐权力、复仇登上帝位的那一刻,他们之间的爱情就终结了。各朝各代,后宫的女人和前朝官员势力一脉相承,帝王最倚重的除了皇族至亲便是皇后的娘家,单凭这一点,她一个灭了九族了女人,也绝不可能成为他的妻子。 何况,她并不想过那样的生活…… 映玉闻言终于少了些忐忑,见锦月不欲再说,便一步三回头的走了出去,走到门口又回头望来,小心地讨好着锦月,生怕她抛弃她一般:“姐姐,我、我回去一趟晚上再来看你,你要是、要是有什么想要的,差人我诉我,我都拿过来。” 锦月听得出她的忐忑和讨好,幽幽道:“我没有什么缺的,你回去歇息吧。” 映玉出了院子,院子外等着几个随侍的宫女太监。 少了心头的担子,映玉脸色似也多了点血色,吩咐婢女道:“你赶紧先跑回去把早上屋里的人参雪莲统统都送过来,姐姐身子虚弱,要好好补一补!” 第17节 “夫人,那些都是药藏局送来给您补身子的啊,您这几日卧病不好,身子也不比院里的徐姑娘好。”婢女声音低了低,凑近映玉说,“而且您老往这奴才院子跑,还叫个三等宫婢做‘姐姐’,恐怕会为人看低,椒泰殿那位……”“啊——” 映玉一耳光打那奴婢脸上,忍着气斥道:“你再说半个侮辱姐姐的字,我定不饶你!” 奴才都瑟缩一抖、低首不敢再言,平素自家主子说话都轻声细语,很是温和,还是头一次在外头伸手打人耳光。 映玉扫了眼那跪在地上哭泣的婢女一眼,深吸了口气平息了些怒气:“是我急躁了,起来吧。”“在本夫人心里,姐姐和殿下一样重要。不,甚至比殿下,更重要……” 几奴才诺诺点头说知道了。 旁人又岂会懂她的过往,映玉抬头看凋零的杏花,淡淡地苦笑。她这一辈子从有记忆开始,就只有姐姐一直护着她、陪着她,甚至连亲生爹娘,都厌弃她呀…… 锦月从纸窗目送映玉从杏花树下走远,心绪依然翻涌难平。方才映玉吐露的秘密,实在让她措手不及。 人人皆知,萧家权倾天下,与洛阳首富又是姻亲,嫡长女更是集万千宠爱、富贵荣华于一身,比之天家公主有过之无不及。 可谁也不知道,真正的“嫡长女”并不是萧锦月,而是萧映玉。 锦月幽幽叹了口气。映玉生来有不详的恶疾,为爹娘不喜,孩子尚在襁褓中便一度想弃养,而后道士卜卦说她命中有一贵人,能化解她带来的厄运。萧家双亲便收养了也是襁褓中的她,并且宣称就是亲生嫡女,而映玉成了养在深闺的次女,无几人知晓。 本来这秘密会一直埋藏着,可谁也料想不到强盛如斯的萧家,竟一朝灭门。娘在暴室临终时,告诉了她这个秘密。犹记那个三更寒夜,娘躺在自己怀里拉着她的手,满目淌泪吐露了秘密——“锦儿,虽然你不是娘亲生……但你清楚,爹娘爱你,胜过映玉。而今娘亲要走了,回想这辈子,实在愧对映玉,若……若有朝一日你还能找着她,替娘,好好照顾她、还了这笔孽债,让娘安心上黄泉路……” 默默回想完娘亲临终那段话,锦月已泪流满面。 她得到了本该属于映玉的幸福,而今,只是还了一些无足轻重的给她罢了。哪怕没有映玉,她也不可能再留在秦弘凌身边。 在宫里呆的这五年,今朝君侧红颜、明日暴室枯骨,她看得太多。当年拒绝弘允的另一个重要原因,也是她不想过那样的日子,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才是她想要的生活。 “娘亲,娘亲娘亲,你哭了?” 忽然,门口小黎扛着小锄头跑进来,小身子立在锦月跟前只到锦月膝盖上一点,正扬着毛茸茸地脑袋好奇地看锦月为什么哭。 锦月忙擦了泪水,俯视地嗔小家伙一眼:“哭就哭了,只许小黎哭,不许娘亲哭吗?” 小黎放下小锄头和草药,四肢并用地爬上锦月的凳子,翻出泥巴袖子上难得的一块干净地儿给锦月擦了泪:“娘亲不哭,小黎保护你,嘻嘻……” 看着儿子圆圆的婴儿肥小脸儿,眉宇间隐隐有弘凌的样子,锦月含着苦涩与欣慰笑了,将孩子抱入怀里,轻拍他小小的背—— “只要有小黎,娘亲就不哭。” 怀里的小人儿也伸着短短的小胳膊将她抱住,拍锦月的背。 “那娘亲就不要哭啦,因为小黎永远永远、永远都会在娘亲身边。” 小团子又笑嘻嘻地两手抱着锦月的脑袋,在锦月脸颊上吧唧亲了一口。 锦心中骤暖,靠在孩子小小的肩膀上闭上眼睛歇息。“我的小男子汉长大了,知道疼娘亲了。小黎想跟娘亲去看外面的世界吗?” 外面的世界?小黎捧着脑袋想了想,指屋外:“娘亲想去院子里吗?” 锦月摇头。 “更外面的世界。” 小手指院子外。 “花园?” “不,还要更外面……”锦月忍俊不禁,揉着小黎毛茸茸跟小松鼠似的脑袋,穿过杏花林、望向云雀穿行的蓝天白云: “娘亲想去更宽广、更自由的地方,有高山流水,有热闹的市集,娘亲可以骑马奔腾,小黎可以自由自在地在田地里捉泥鳅、玩耍,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远离关于萧锦月的所有。 上次去凌霄殿,她便是去求弘凌放她和小黎出宫。而今知道了当年是误会,知他并非刻意的无情,她也可以更心平气和的去解释当年的分手,想来,秦弘凌当会答应吧。 夜幕的时候,锦月叮嘱儿子呆在屋子里、好好吃饱饱、睡觉,便出门前往凌霄殿找弘凌。 锦月刚出门,被子下的那团小东西就按捺不住。小黎从床上跳起来,猫着小身子东张西望了一通,就溜到念月殿的牡丹花园里。 而后,牡丹花丛后跳出个红锦衣的小姑娘,气哼哼地跑过来拉小黎的手往牡丹花深处走—— “你怎么才来,我都等你好久了。东西带来了吗?” “男子汉大丈夫,言出必行,我当然带来了。” 办完事,小黎背着小手格外高兴地回到院子里,正好遇到在绣鞋帮的香璇。 香璇见他乐呵呵地傻笑问他发生了什么好事,小黎摇头不说,过了一会儿又凑过去捧着小脑袋问香璇: “香姨姨香姨姨,如果……如果我拉了个姑娘的手,是不是代表我们关系特别好?” 香璇自顾自穿针引线,含笑睨了眼小家伙道:“男子汉乱拉女孩子的手会怀孕!所以千万不能拉。” 小黎只是个意外,生活在宫中的孩子大凡都是皇亲贵戚,可惹不起,香璇这么说自有深意。 小黎白着脸“啊”了一声,而后心事重重地爬上了床,蔫儿巴巴地躺下盖好被子,忐忑,后悔,瘪嘴喃喃:“我……我还没长大,怎么就当爹爹了呢……” 说罢,窝在被子下害怕地悄悄抹泪儿。 儿子这番心事,锦月已等在了灵霄殿外自是无暇顾及。 入夜了,凌霄殿高阔的金瓦屋顶,在沉沉暮色里显得更加隆重、令人敬畏。 檐下,八角宫灯亮如白莲,随着晚风轻轻摇晃,曹全从屋里出来,来回锦月的话—— “太子殿下刚批完文书,云衣姑娘可以进去了。” 锦月福了福身,感激地笑了笑:“有劳公公通禀,云衣万分感谢。” 曹全低首躬身客气地说不必客气,而后悄声看着锦月沿着石阶一步步走上殿门口。 黑暗洗去繁杂,只见那女子背影玲珑纤瘦、腰如一握,烛火光映在她粗布麻衣上,如涅槃的火凤凰,走向象征地位和权力的凌霄殿…… 曹全拍自己的脸,他怎会有凤凰这样奇怪的想法,那就是个粗布麻衣的婢女而已。不过这奴婢好似不一般,要不要,通禀给太极宫太皇太后呢…… 锦月进殿,殿中空寂,只有案边亮着盏灯,在她看过去的瞬间,案边看书的男人突然射来两道冰冷的视线与她对视,昏暗让他本就俊美的容貌更俊朗如画,只是眼神的凌厉和脖间的图腾太令人生畏。 他轻轻一个冷笑,也不看锦月:“怎么,伤了人又想安抚?这招‘欲擒故纵’,你就用不厌么?” 锦月收回看她的目光,平静的低首:“奴婢求见不是来求见太子殿下的,而是来找曾经的秦弘凌,告诉他,五年前萧锦月离开的苦衷……” 目光一闪,弘凌抬眼看向光影交错中站得笔直的女子,脸上涌起复杂的神色,沉凝许久才压下混乱的呼吸,低缓道:“曾经的秦弘凌,已经死了。”他顿了顿,“不过,本宫,可以转告他……” ☆、第二十二章 锦月离宫 晚风从门缝里钻进来摇晃烛火,两个人一动不动,唯有影子被烛光拉扯着变换形状。 弘凌盯着锦月静待下文,冰冷的眼神下压抑着积压多年的怒火和质问,却也没有催促锦月。 缓缓地深吸了口气,锦月才抬眼直视弘凌的眼睛,眸底一片平静,淡淡说起: “五年前,丞相府灭门之前,我便无意听到了父亲与老友相商,陛下暗中在查萧家谋逆证据,恐不出半月便会牵连无数人入狱抄斩。彼时的四皇子弘凌已危机重重,若再有任何关于谋逆的风吹草动,定不能保全自己。所以,为了不牵连彼时的四皇子,所以断了往来。” 锦月复又低下眼睛:“这……便是当年的苦衷。” 死寂。 空气骤然如凝胶,让人透不过气。弘凌没有说一个字,寂静里只隐约可听见紧攥拳头时的咯咯骨响声,锦月心口一窒,正想抬眸看看弘凌的表情便见面前乍然投下大片的阴影,如狂风暴雨骤然笼罩过来! “说完了?” 弘凌就站在跟前盯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又沉又缓,锦月止不住有些害怕地发颤,亦觉得陌生——从前的秦弘凌绝不会有这样凌厉可怕的样子,杀气腾腾。 “我……说完了。啊!” 双臂骤然被一双大掌钳制住,锦月整个人被捧起、不得不踮起脚尖,弘凌俯下脸盯着她:“就用这么寥寥数语,轻描淡写解释你当年的绝情绝义?” “……虽然寥寥数语,但,但我没有骗你,当年分手确有苦衷。” “是真的我就该原谅你吗?感情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弘凌身体里气息横冲直撞,止不住的抖—— “你我重逢已四月余,你却也只字不提,现在却突然来告诉我这些。说吧,你想利用这几句话换什么?” “是后悔了想回到本宫身边当美人姬妾,还是荣华富贵、金银珠宝,只要你说,本宫便给你!现在,我都给得起你!” 身形晃了晃,锦月险些站不稳,他竟是如此猜想自己。锦月咬了咬唇忍下轻颤: “我不做姬妾,也不要金银珠宝,只求你准许,让我和小黎出宫……” “你现在不过逆臣余孽,顶多也不过卑微宫婢,你凭什么让本宫帮你!” 锦月被弘凌掐住双臂箍在在掌心捧起,艰难的垫着脚尖,身子随着他激动的颤抖而一起轻颤着。 这样近的距离近到让人心慌,锦月压下乱得没有章法的呼吸,看向一旁: “就当看在……看在我们曾经彼此相-爱过的份上,帮我,可以吗?” 她的低声下气让弘凌意外。跳跃的烛光映在锦月侧脸上,隐约可见水光淋漓,仿若很快就要全数滚落下来。 弘凌的俯视着锦月,她的侧脸轮廓依然美得足以让任何男人心动,白皙的耳际、脖颈、微微颤动的胸脯、瘦削的肩膀、玲珑的细腰。 这是他曾经用性命去爱的女人,也是几乎要了他性命的女人。虽时隔五年,这个女人不再绫罗加身、贵不可攀,可他依然清晰的感受到……此刻内心莫名地渴望。 “你当真,决心要走!” 锦月不敢转脸看他,泪水随着弘凌的话决堤,静静落下面颊。 “是,这座皇宫,我已经呆够了……” 又是一阵让人窒息的沉默。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从我身边逃走?告诉我你当年不是无情义绝,然后转身又说要远离皇宫,给一颗糖再给一巴掌,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萧锦月你的心是石头吗!” 锦月只觉要被大掌摇得散架了,整个人罩在男人的狂风暴雨里,无法招架,只能无助得握住他衣襟让自己站稳。弘凌血红着眼睛盯着她,令她心慌。 “以我的身份留下对你对我都没有好处,你也说过,那些旧情都过去了、已经完了,既然如此,何必再看见彼此徒增不快。” “当年弘允能给你的,我现在都能给你,他不能给的我也能给你,你为什么还要走?” 男人话语中的哀伤和颤抖令锦月意外,更不知如何面对,默默撇开眼。 “当年我便说过,此生不嫁帝王,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你后宫女人众多,以后会更多,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弘凌蓦然松手,颤颤后退两步—— “你……嫌我脏?” 锦月张了张口,却久久不能成句,只能沉默垂泪。 “萧锦月,究竟爱情对你来说是什么?究竟……是能给你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男人,还是……仅仅是我,秦弘凌。” 锦月心底蓦地一震,不由望向背着烛光的男人,他高大健壮英俊更胜往昔。 第18节 爱情是什么…… 他的质问,锦月竟一时不能接口。 颤颤地深吸了口气,弘凌敛去激涌的情绪,仿佛又变得和往常一样冷漠、坚硬。 “你既决心要走,我亦不留。” “随你吧!” 锦月缓缓福了福身,知道得到这句话便意味着解脱、意味着可以结束所有了。 “多谢……太子殿下成全!” 说罢,锦月决绝转身而去,走到门口,便听殿中背对她的男人说“等等!” 锦月没有回头:“殿下还有何吩咐……” 弘凌亦没有回身,声音深沉—— “小黎,当真……当真是你和弘允所生吗。” 锦月心口一窒,手心攥紧。若他知道小黎的身世,不光映玉不保,她也留不住孩子、离不了宫,事态会一发不可收拾。 锦月咬唇仰脸,逼回眼泪平静道:“你也说过,你我……你我从未有过肌肤之亲。” …… 伊人离去,风从门口吹来把烛火扯得支离破碎,弘凌沉默坐在案前,只觉浑身沉重,五脏六腑不能平静。他这条复仇路,走到最后会剩下什么…… 直到三更,李生路悄悄来报——“皇宫卫尉大人今夜举家暴毙于家中!二十余口,全部中毒而死! 卫尉是他新培植的势力,最近几日他心烦意乱而疏于照顾,没想到竟让人钻了空子。 二十几条性命,只因他为了私事而一时疏忽…… 夜风牵动弘凌长发飘舞,杀气凌冽、妖冶可怖,和对着锦月时的模样全然不同——那已是收敛了所有凌冽之后的模样了,眼下才是五年后的他真正的气势。连李生路都不觉打了个寒颤。 “查!两日内,本宫要结果!” “诺,奴才两日内必查出凶手。” “不,本宫要的‘结果’,不是几句话,而是凶手的命!” 李生路胆寒噤声,跪地领命。 看来皇后并没有理解他的警告,那可不是说说就罢了!弘凌望向殿外西斜的钩月,寂寥地高悬在黑暗得让人生寒的苍穹。 若这条路注定孤独,他也必须义无反顾地走下去。自己的身后,牵连着名为“太子-党”的无数条人命,从今往后会随着他生而生,他死,而死。 敌人的命他可以夺,可拥护自己的人,他决不能让他们无辜送命。 那些高高坐在龙椅、凤椅的人,曾经鄙夷地把他踩在脚下的人,终有一天他要让他们跪在面前忏悔痛哭! 回忆往昔旧事,弘凌捏紧了拳头。 ** 半月一休沐,宫人才能被放出宫,这次休沐在三日后。 为了不引人瞩目,锦月提前便叮嘱了香璇和映玉都不许来送,她一个粗使宫婢哪里经得起那么大的阵仗。映玉连哭了几日不让她走,昨夜锦月才将她劝服了。 一早天刚擦亮,锦月便拿好包袱、牵着小家伙往通北门走。小家伙这些日子被锦月说得“外面”的世界引-诱得兴奋不已,迈着小腿儿走得飞快,使劲催促锦月“娘亲快点儿娘亲快点儿”。 锦月望着近在咫尺的宫门心情亦有些迫切。在皇宫关了五年,她太渴望自由。 尽管出宫后谋生还有翻辛苦,但有儿子在身边,到哪里她都不会寂寞、不会害怕。 通北门要卯时三刻才开,现在门前已熙熙攘攘地排了一长队宫人,锦月拉着孩子再其中站好。回眸,却见有辆大马车停在宫墙角落,门帘挑开着,天光还暗着,只见个墨蓝色的高大剪影,远远望着她。 那剪影一人,略显落寞。 锦月心中咯噔一声,那影子她太过熟悉,熟悉到她只需要余光一眼便能认出是谁! 赶紧收回视线低首,锦月驱散眼眶的湿意,假装没有看见那落寞的男人。 “呀娘亲,小黎、小黎好像看见……神仙叔叔了!”小黎摇头晃脑,透过宫人们一片腿缝往宫墙角落看。 锦月赶紧将小团子拉到另一侧挡住视线:“小黎看错了,那不是神仙叔叔。” “是,就是!就是神仙叔叔……” 自上次弘凌在椒泰殿对他们母子冷脸色,小团子就一直伤心了很久没提弘凌,锦月也一直小心翼翼不敢提,没想到还是给儿子看见了。 “神仙叔叔……神仙叔叔!”小黎忽然挣脱锦月的手,从一片大腿缝隙里转过去,朝弘凌呜呜跑去。 “小黎,小黎!”锦月吓得不轻,赶紧找过去,等扒开人群出来,只见马车边立着穿黑斗篷的高大男人,儿子已经扑过去抱住他双腿,呜呜哇哇地哭着不走了。 这番动静已经引来了周围宫人的瞩目,锦月心惊肉跳,赶紧过去。 “娘亲我不走了,走了就看不见神仙叔叔了,呜呜……”小家伙开始耍赖,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往弘凌锦缎袍上擦,鼻孔都打起了鼻涕泡。 “那个‘外面’再好,小黎也不去了,我要神仙叔叔……神仙叔叔,我们和解好不好,小黎这些日子好想见你!还有好多好多话,要和你说……呜呜……” 高大的男人被他紧抱着双腿,亦有些无措,尤其是听见这呜啦啦的娃娃哭更不知道该怎么办,朝锦月看来。 锦月比他矮一头,抬眸正好看见滚兽毛的黑斗篷帽檐下,弘凌一双眼眸映着晨曦的淡蓝天光,英俊如画,不觉心口一窒。 ☆、第二十三章 鸿门夜宴(略改) 不知是否因为早晨空气凉爽,连带让人也更能心静了,连弘凌似也收敛了凌厉,变得温和了不少。 锦月匆忙收回视线,把儿子从弘凌金贵的黑缎袍子上扒下来。 “小黎听话!男子汉说出的话就要负责任,你答应娘亲要走就要走,明白吗?” “男子汉”理论是小团子无法悖逆的原则,不甘不愿地放下了张牙舞爪朝弘凌伸着求抱的胖爪,规矩地站在锦月腿边儿,只一双泪汪汪眼睛还瞅着弘凌吸着鼻子,小模样委屈极了。 锦月松了口气,弯下腰抱孩子,却隐约嗅到弘凌玄黑色锦缎袍服和玉带,有血腥气浸过来。锦月目光闪烁了闪烁,暴室几年,她对人血的味道很敏感。弘凌夜里做了什么,不言而喻…… “嘎啦”一声,守门士兵打开通北门——卯时三刻到了,宫人成群往外涌。 锦月把泪汪汪的小家伙往肩上一搭,转身走朝宫门走。 宫人只有两刻钟的时间出宫门,再晚就出不去了。 “走了,就永远别再回来!” 他来,难道便是为了警告她这一句?锦月顿了顿,抿了抿唇:“这自不用你说!今生今世,就此……就此别过吧!” 走了一步,锦月顿下,些许迟疑之后道了声:“珍重。” 片刻的沉凝后,她听见身后的男人说——“你也是……” 锦月抬眸说罢便便走入出宫队伍中,然而眼看就要轮到她,此时通北门却忽然吱吱嘎嘎关上了! 侍卫赶奴才们分开——“让路让路”、“让开”! 立刻锦月面前便空旷无一人,她正想抱着小黎躲入人群,却忽然面前横来一双青袍、黑帽的太监,上回太皇太后寿宴吩咐她打扫的太极宫的老太监,满头花发,阴测测笑着一扫拂尘,挡在她跟前—— “云衣姑娘这是急着出宫休沐呢?” 锦月一看竟有七八个太监在他身后,立刻心如擂鼓,回首看弘凌,却见那处已没了人。 “太皇太后有懿旨,还不快跪下接旨!” 锦月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形势所迫,只能跪下去。 “太皇太后有旨,今日戌时甘露台听戏,东宫宣婢子徐云衣随行伺候左右,不得有误,钦此!” 老太监高声念罢,递给锦月。 “杂家伺候太皇太后也有三十余年了,还不见哪个宫婢能亲得她老人家懿旨通传的,看来姑娘应当有和旁人‘不同’之处啊……”他阴测测袖子掩口一笑,上下打量跪在地上的锦月,“谢恩,接旨吧。” 看一眼近在咫尺的宫门,锦月咬了咬牙,接旨,“谢……太皇太后隆恩……” 缎子做的懿旨捏在手里,滑腻柔软,却让锦月浑身一寒。 太皇太后怎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宣懿旨来!难道,是她查到了什么? 懿旨到,锦月再出不得宫门,若不然就是藐视天家、违抗圣命的杀头大罪! 锦月不得不赶回念月殿趁着天黑戌时之前赶紧准备。一路心如擂鼓,难道是李汤出卖了自己?可李汤为人正直真诚,应该不会,除非他发现小黎是弘凌的血脉而刻意报复,否则绝不会做这样的事。 犹记十二三岁时,太皇太后曾来过萧府一回,彼时萧府正风光无限,太皇太后为讨好萧家,便投她父亲所好——御封了一个“长安贵女”的誉号给自己。那回只远远见过一次,而今时隔七八年,上次寿宴她去打扫也并未引起谁注意,怎生现在突然…… 锦月想起李汤曾说太皇太后交代查当年萧家的案子,难道是发现了线索。思及此处,锦月满身冷汗淋漓,如履薄冰! 回到东宫,锦月才得知,太子弘凌也受到了太皇太后懿旨传唤,今晚甘露台看戏,同去的还有皇族宗亲的之流。届时,她便随着东宫的人一起去甘露台。 将孩子交代给香璇照管,锦月又找了映玉交代了些预防事发的话数,能做的准备都做了。 转眼,天色便转暗。 东宫一行人浩浩荡荡前往甘露台。锦月身份是奴婢,自不可能乘撵而行,混在宫婢之中,随在主子撵后,幸得人众,倒也不引人瞩目。 太子华盖一左一右轻轻摇曳在蛟龙祥云撵上,皇宫中除了帝后,便无人敢用这尊贵的明黄华盖,可见太子储君地位之非凡,历朝历代为争储君而头破血流也是理所当然。 甘露台在太极宫北,一行人从兴安门入,走过白玉石砌的云纹长街,几曲几折,便到了甘露台。 天色已经暗下来,戏台在湖水中临湖而建,看台在岸边被半池的芙蕖花围着,与戏台之间以一条朱廊相连。 已零星有几位亲王、皇子、皇子妃落座,见东宫人来都侧目过来打量,锦月只轻轻抬眼一扫,便看出那些天生尊贵的人物,瞧着弘凌的撵车眼神中满是嫉妒不忿、鄙夷,以及忌惮。 望着从蛟龙撵上踏凳下来的弘凌,锦月心中幽叹:这可,莫要是一场鸿门宴才好。 东宫各主子刚落座,侍立在看台外一排的太监便连声击掌,声音连绵——是帝后驾到前提醒众人早做准备接驾的提醒。 锦月与东宫十来个宫女一道垂首立在众主子后,尽量隐没在人群里,片刻便听前头太监拖长尾音连连通禀—— “皇上驾到!”一顿后,“太皇太后、皇后、童贵妃娘娘驾到……” “跪迎,接驾——” 弘凌站在众皇子之首,领头跪了下去,其余皇子、皇子妃子才依照位分一一拜下去,锦月为奴婢自然是最后跪下去的,立刻“千岁”、“万岁”的一阵呼喊,气氛严肃紧张,没有一人敢出半点儿错。 整个甘露台气氛立刻紧绷,锦月猜不透太皇太后的用意,更是提心吊胆。 帝后并太后两位长辈在第一排,其后是太子极众皇子,他们之后才是妃嫔。 湖心戏台灯盏摇曳,灿如莲花,戏乐声咚咚地起了,演着老虎咬人,人死后又一戏子披头散发跪在“尸首”前呜呜大哭…… 这出名为“拨头戏”,锦月曾看过,演得是父亲被老虎咬死,儿子上山寻尸后痛哭,打死老虎的故事。故事内容是身毒国传来的,在大周演变成了戏曲。 第19节 牢狱之灾刚过,锦月尚还体虚,站了一会儿便有些累,脸颊和四肢都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抬眸竟见前头坐在众皇子首位的弘凌,也正回头来,两人视线对个正着。 锦月正在不知是回应还是低眸当没看到,便见弘凌微微颔首、平静地看了她一眼。 锦月低头,心中的不安竟随着那个宁和的眼神,消退了不少。 不一会儿,一旁有个小太监猫着腰过来,默不作声递给锦月个小东西,锦月接过一看,竟然是巴掌大的一个暖石锦袋——把烧汤的鹅卵石装在锦袋里,专门暖手的。 锦月正要问小太监是谁给的,前头便有了动静 前头弘凌之侧,穿暗红色、绣金团云纹锦衣的皇子突然站起来,对帝后席殷勤说话—— “父皇母后、太皇祖母,这出戏讲的是儿子为父报仇的故事,儿臣稍作了些改进,当更精良,望父皇、母后、太皇祖母能喜欢。” 锦月晓得这人,是弘凌之前的废太子,排行第六,弘实,弘允死后他顶班当了四年的太子,长得虽端正儒雅,却骄奢享乐样样不少。 半年前皇帝迫于弘凌压力,才将他废了改立。 “皇儿有心。”说话的是废太子的生母童贵妃,“陛下,弘实为了这出戏可是费了好大的劲儿研究呢,手手都是亲自督导,您可喜欢?” 皇帝、太皇太后勉强赞了几句。 这时戏台上,那孝子已开始打虎。 片刻那“老虎”便丢了头套,变成了人,台词竟然是两兄弟!扮老虎的是兄长,它吃了父亲,弟弟报仇怒打兄长,棍棍到肉,竟是真打! 老虎被打得满地找牙、哀声叫着求饶。 然而,那弟弟口中却喊着老虎“四哥”! 谁人不知,弘凌排行第四,这分明是含沙射影、当众羞辱弘凌! 立刻满场人屏气凝神,连帝后都噤了声,唯有戏台上的“四哥”被弟弟打得嗷嗷痛叫求饶声,无比狼狈。 弘实睨了一眼弘凌,挑衅:“不知太子皇兄,可喜欢六皇弟排的戏?” 他话语间几乎压抑不住对弘凌的满腔憎恨,显然后头有人撑腰,有恃无恐。 弘凌盯着戏台并不看他,捏着白玉酒杯,俊眸冷冷一眯、缓缓笑出来: “六皇弟对戏曲研究颇深,皇兄只会带兵打仗、保家卫国,这些嬉戏享乐的玩意儿确实不如六皇弟精通。” 弘实被踩着痛叫当即气红了脸,谁都知道他的作风,当即下不来台,却听太皇太后怒拄了拐杖、重哼一声—— “太子,实儿只是问你戏可好看,你这般含沙射影侮辱他,是兄长当所为吗!” 太皇太后已九十年纪,虽是颤巍巍的银发老人却半点不减威严,看不惯的便严厉批判,皇家后辈无人不敬畏。 弘凌站起来躬身轻语:“太皇祖母,弘凌与六皇弟自幼一起长大,感情甚笃,怎会有侮辱六皇弟之心呢。” 锦月悄悄抬起眼睛,只见那银发老人威严无比,白发挽髻一丝不乱,她冷漠地斜睨了一眼恭敬的弘凌,不以为然—— “太子当心怀宽仁,当为天家众皇子公主典范,可你最近所为,桩桩、件件实在让哀家和皇族宗亲大为失望!”“卫尉李宗乃你六弟的武术师父,结果才上任两日,昨夜便暴毙家中,太子,你如何解释……” 锦月心下咯噔,隐约想起清晨弘凌身上的血腥味…… 弘凌并不改色,淡然含笑道:“太皇祖母,此案已交由延尉监处置,弘凌并不清楚。或许李宗和上任卫尉一样运数不好,举家膳食中毒,也未必呢……” 太皇太后当即气得“你”了一声,险些站不住,皇后、贵妃忙上前去扶,太皇太后扬了枯枝般地手示意不必,而后拐杖一指弘凌—— “好,这事儿哀家暂不和你理论!但你作为太子,私赦暴室女犯、三番两次与德行有失的卑贱犯婢交往,还堂而皇之抬进凌霄殿临幸留宿。宫中有规定,诸皇子不可与宫婢有染,你……你……眼里还有祖宗礼法吗!” 听见“犯婢”二字锦月心下一抖,浑身冷缩。太皇太后指难道是她…… 前头弘实立刻殷勤膝行上前跪着给老人顺气,愈发孝顺—— “太皇祖母莫与皇兄置气了,太子皇兄想来也不是故意,毕竟龙生龙、凤生凤……太子皇兄喜欢奴婢也是情有可原……” 弘实一顿,没继续说下去,谁人不知弘凌生母是宫婢,为争宠做了大孽、害死皇后与龙子,被皇帝亲自下令残忍杖毙。 皇族子凭母贵,出身卑贱、母族弱势是永远无法磨灭致命弱点。 多少鄙夷、看好戏的视线射在弘凌背脊上,弘实的话分明是指太子生性卑贱,才与宫婢厮混。 锦月手捂住胸口,望着前头英俊沉凝的男人,被数十道目光凌迟着,他孤身一人,四面楚歌,可他背影挺得笔直,一动不动站在中央,隐隐可见他领口露出的旧伤。 空气如凝胶,静寂中,却听弘凌好听的嗓音,轻轻的笑了出来。 ☆、第二十四章 可还爱我 弘凌不疾不徐道:“龙生龙,凤生凤,六皇弟这话说得对极了,本宫幸得父皇血脉传承,才能有今日这番造化。只是父皇睿智,贵妃娘娘贤惠,这六皇弟……” 弘凌这一顿,令满场都是静寂的尴尬,弘实被废的原因谁都知道,可偏偏弘凌却并不打击他,反而淡淡莞尔夸赞—— “这六皇弟的拨头戏,也唱得极好,皇兄希望以后年年都听六弟的戏。” 主子听戏,奴才才唱戏。 听着是夸,然而转念细想,分明是讽刺。然而皇族宗亲不是瞎子,人人心里都有杆秤——太子这话确实是实话,没冤枉弘实。 这一回合胜负已分明,有人摇头叹气失望。弘实气得脸红筋涨,咬牙绷着笑道了一句—— “皇兄还是把东宫凌霄殿留宿犯婢的事,好好向父皇和太皇祖母解释清楚再说吧!老祖宗的规矩在你手里败坏了,那罪过可不小!” 说罢便夹着尾巴落座了。 那厢太皇太后正顺气,见指望的皇曾孙弘实如此不争气,不由略感沮丧、无力,到底年纪大了,刚才又动了怒,便有些撑不住“威严”,语气也比方才弱了几分: “哀家才歇息了这么一会儿,你们兄弟俩就闹腾得不可开交。” 她眉间皱纹更深,枯槁的手背上血管如叶脉爬着,疲惫地抬了抬。 “把那奴婢带上来哀家瞧瞧,到底是多貌美的女子,能凭着犯婢的卑贱身份,宿在天家皇储的凌霄殿。” 锦月藏在宫女队伍中,早已心惊肉跳,闻言立刻浑身一凛! 立刻有两个太监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她所在,逼迫她不得不上前。暴露在无数道凌厉打量的视线之下,锦月步步艰难,心如滚在刀尖上——若被认出是萧锦月,她的命、映玉的命、小黎的命,还有香璇、念月殿膳房的太监……所有对她好的人、帮助过她的人,都会死! 站定在弘凌身侧,锦月余光扫了他,却见他满脸轻松漠然,视她如不存在。 “还不快跪下叩见太皇太后。”有太监厉声说。 锦月竭力忍住僵硬和颤抖,朝太皇太后跪下去—— “奴婢徐云衣,叩见太皇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只见那只血管如叶脉缠绕的枯槁手背,抬了抬——“抬起脸来,让哀家……仔细看看。” 锦月双掌具是冷汗,颤颤缓缓抬脸,心也随之悬到了嗓子眼儿,也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的看清太皇太后—— 她坐在黄花梨木的纯金云纹包角凤椅上,满面皱纹,两鬓银发全白,却一丝不乱整整齐齐,一袭黑缎底、以深红丝线刺绣翟鸟纹的深衣,袖口用玄色、深青二色丝线捻银线滚了缠枝纹作细边,华贵的衣裳裹着她已有些萎缩、微驼的身子,愈发现出苍老之态,只是一双眼睛,和她头上古朴的发饰一样,闪着幽幽的、饱经风霜的光芒,正眯着眼睛仔细打量她。 锦月一怔,竟在这个严厉的老人身上看见一丝可怜和慈祥,虽然精神,却掩不住有种将死之气缠绕着。 静寂中,忽然六皇子弘实坐席出传来姬妾窸窸窣窣地讽笑声,而后便听弘实含着戏谑笑道——“这种面老珠黄的粗衣奴婢,太子皇兄是当真有内涵呢,还是就在沙场饥不择食了?” 他仗着皇家不喜弘凌有恃无恐,这话虽混账,却惹来暗暗窸窣笑声。 锦月闻言却松了口气,想起清晨为了出宫方便,在脸上抹了发黄橘黄汁,额前头发又长,没想到正好掩饰她容貌。 弘凌缓慢眯了眯眼,而后亦用戏谑的语气回弘实:“六弟说得是……” 而后他猛地握住锦月的手腕一翻,立刻锦月掌心的茧子和牢狱之灾后留下伤痕,赫然呈现众人眼前—— “本宫爱美人,后宫美人众多,岂会看上对如此面陋手粗的奴婢?” 弘凌说罢毫不留情地丢开锦月的手臂。 “太皇祖母,弘凌当日见这婢女为叼主欺侮,身患重病,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所以传了侍医救治罢了,并不存在什么宠幸,所以并未破坏宫里的规矩。至于私赦暴室女犯……更无从说起。谁人不知只有掖庭丞才有一道赦令,这犯婢是掖庭丞亲自下赦令,并不是弘凌。” 太皇太后有些无力,或许是不想再看那一个个皇子在弘凌面前都不堪一击的现实,垂着眼皮,挥了挥手—— “罢了,罢了,此事交于延尉监查吧。”而后看向锦月,“哀家年少时爱看胡旋舞,听闻你曾是长乐乐坊的第一舞姬,擅为胡舞,便跳支舞给哀家看看吧,跳得好,哀家赦了你宿凌霄殿的罪过……” 这话一出,方才窸窣说话的人都静下来,胡旋舞要极速旋转,并且只脚尖着地,除非专业的舞姬,寻常人根本模仿不来。但看那粗布麻衣的女人风都能吹倒,怎么看都不像会跳舞的。 锦月就跪在弘凌之侧,此时弘凌才第一次真正将目光落在她低埋的背脊上,他袖下拳头紧握,额头亦起了一层薄薄冷汗。 “怎么,不敢跳?”太皇太后疑心地睁开眼睛。 锦月四肢发凉,吞了口唾沫:“奴婢……奴婢这便跳。” 鼓乐起,袖袂飘动。 弘凌眉眼一亮,袖下拳头骤然一松,吃惊的盯着旋转的锦月。 锦月就地起舞,足尖着地、纤臂轻挽,虽是粗布麻衣,却在她身上灵动地飘舞起来。弘实那方窸窣嘲讽的人已经看呆了,四下一片宁静。 因边塞不宁,宫中胡舞已不多见。弘实举着酒杯情不自禁念了句诗—— “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飘转蓬舞……实在妙……” 可佳人骤然身形一晃,锦月只觉头晕支持不住,就要跌倒功亏一篑,却不想落入的是一双臂弯,眼前全是重影,每一道影,都是同一个男人,深邃的眼睛注视着她,满是吃惊和探究。 “看来这第一舞姬身份有疑问呐……”有好事者道。 “行了……”太皇太后低沉地拉长尾音喝止,不想在听毫无营养的攻击。 方才将弘实和几皇子方才的痴看她收在眼里,只觉无比的失望,愈发思念起死去的弘允。想起五皇子弘允何等优秀,便一眼也不想再看这帮没法儿指望的曾孙。 她吩咐了太监几句,而后,太监便高声宣道——“太皇太后娘娘说,今儿的戏便到此为止,散了吧。” …… 人纷乱四散,锦月想从弘凌怀中站起,可刚站直便找不着北又要倒下。 “别乱动,会摔伤!” …… 回东宫的路上,锦月跟在太子撵车后的宫女队伍里,心头纷乱,时不时两侧婢女看她。 今日这一闹,想要默默无闻,恐怕就难了,锦月总有种不好的预感,仿佛那道今早近在咫尺的宫门,越来越远…… 夜风吹来,浑身冰凉,唯有掌心一袋暖石,如一股暖流源源不断地流入她的心头。 果然如锦月所猜想,刚回念月殿的奴才院子,一道懿旨便从太极宫再次飞来—— “太皇太后有旨,徐云衣听候!” “奴婢徐云衣,接旨。” “徐云衣舞姿美妙,哀家甚喜,着,每月十五,至太极宫康寿殿伺候,钦此!” 第20节 花发太监一收懿旨,对锦月态度变得客气——“云衣姑娘舞姿虽有瑕,但难得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喜欢,你可要好好珍惜这难得的机会,接旨吧。” 锦月五内如洪钟响着,并着脑子里都嗡嗡作响。 “奴婢接旨,谢,太皇太后恩典……” 这宫,难道真出不去了吗? 太监走后,锦月久久伏地不起,额头贴着地、攥着滑缎子的懿旨,心头一片茫然,挨了这么多年她的希望就是出宫,一想到可以出宫仿佛什么都可以熬下去,可现在,她却越发觉得仿佛身不由己,在皇宫这池涌动激流里,越陷越深了。 面前有丝缎摩擦的簌簌声响,而后锦月额前便多了一双黑底金纹云靴。这皇宫中,衣饰穿戴皆象征着等级身份,这样的黑底金纹云靴不会有第二个人穿。 “人已经走了,还不起来,就这么喜欢跪在地上吗?” 弘凌冷冷俯视跟前的女子,见她闻言僵硬的缓缓抬起头,巴掌大的小脸、泪湿的双眼具是茫然不安,不觉弘凌心头猛地一触。往常每回彼此相见,不是冷冷疏离、便是水火不容,他何曾见过她示弱半分。 弘凌匆忙的从锦月身上移开视线,看向枝头轻摇的杏树:“你若要离宫也不是不可,我可以送你走,去哪里,都可以。” 锦月却失魂地轻轻摇了摇头:“这节骨眼上我若突然消失,岂不是做贼心虚。我一走,映玉他们,必定遭受牵连。” “可你不走,也未必就是上策。” “……是啊……” 锦月摇摇晃晃站起来,抬眼看黑暗无尽头的苍穹,没有月亮,没有星星,仿佛所有光明都一同死去了。“而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两人一时无话,只听寂静在夜色里蔓延。 许久,弘凌从那抹单薄得让人心疼的背影上收回目光,转身背对锦月—— “你若走,我送你出宫,若留……我保你不死。” 心头一动,锦月回头看他,却只见高大的男人已经走进夜色里,慢慢,那剪影融入夜色,再看不见了。 他这话,什么意思…… ** 太皇太后招锦月去康寿殿跳舞目的匪夷所思,但练舞是当务之急。弘凌命人从宫外招来了舞姬,这几日教锦月练舞,能弥补一些是一些。 “姐姐。”映玉进门来,亲手端了一盅雪梨银耳羹,腾腾还冒着热气。 锦月闻声停下来,迎上去端了映玉手中的羹汤,让她坐下。 锦月握她手,只觉冰凉得很:“听闻你这几日又得了风寒,可好些了?瞧这手,跟冰似的,好端端怎么又生病了?” 映玉柳眉蹙了蹙,眸中漾过愁思的波光,刚张口欲说,又见锦月眼下有青黑、似又瘦了,便忍住被金家挤兑的事没说,轻轻摇头说: “没什么,就是……有些累着了罢了。倒是姐姐,后日就是十五,太皇太后不知道做什么,她向来不喜殿下,恐怕要利用姐姐达成什么不好的目的。” 锦月眸光往屋外一投,映玉猛地想起屋外侍立着几个奴才,忙起身去门口让他们都走远些守着。 映玉忧虑自责:“幸好姐姐提醒,否则以我的粗心恐怕早晚要出事。” 说到此处,映玉眸中含着泪光和隐隐的恨意:“姐姐,我这几日是心中甚是惶恐,只觉这每一日都过得朝不保夕。封妃的圣旨迟迟不下,我得到消息是金素棉在从中捣鬼,她想要做太子妃。金家实力强大,一旦她做了太子妃,恐怕我这没有亲族可依靠的孤女,早晚要死在她手里……” 金家确实不容小觑,可以说是而下太-子党势力的中流砥柱,且不是金素棉在弘凌心中的地位重不重要,光凭家室这一点太子妃的位置她便唾手可得。 锦月抚平映玉眉间的刻痕,握住她冰凉的手:“别想那么多,船到桥头自然直,总有办法的,身子要紧。” 映玉却苦笑了一声:“姐姐光会说我,你看你眼下这两条青黑,恐怕也不比我好。” 锦月鼻间轻轻一叹,看向窗外,雨雾霏霏,杏树枝头花已凋谢,小小的绿叶团团簇簇正在枝干蜿蜒。 “萧家凋亡,而今你我深陷宫中,地位卑微、势单力薄,只怕一朝有浪头打来,我们只能听之任之、任其摆布。若我们的身份被拆穿,恐怕又是一场血腥的屠杀,我如何能安枕……” “既然上回甘露台那么多人都没有人认出姐姐,恐怕今后也不会有人认得,毕竟当年与萧府相识相熟的都几乎灭门了,这深宫中,姐姐也不必那般担忧。” 锦月轻轻嗯了一声,而后姐妹二人都陷入了各自的沉思中。 沉凝之后,锦月抬眸,见映玉鬓发乌黑、肌肤如玉,像一块玲珑的白玉,娇弱美丽惹人怜惜。 “映玉,你有没有想过这一辈子究竟要什么?” “想过,当然想过。”映玉满眼殷切的希冀,看着锦月梨窝一绽,陶醉在想象中,“我想要健康,想要这一辈子从一开始就健健康康,生来就没有让人不男不女的恶疾!想要得到的,永远都能得到,在乎的东西,永远都不会失去、更不会被人抢走……” “可我知道这些都不现实。”她笑容顿失,拉锦月的手:“姐姐,我知道你因为出不了宫而忧心。我知道姐姐从小就是个有想法、有追求的女子,可是姐姐,有时候想得太多,不如活在当下。只要咱们把现在的每一天都活得好好的,就谁也要不了我们的性命!” 锦月微微吃惊,映玉从小胆小内向,从没有这样的主意。 “你说的,似乎也对……” 映玉抿了抿唇似经过深思熟了而下了不小的决心,脱口道: “姐姐,我知道太子殿下心里一直有你,他心里一定还爱着你。你既然不知命运何去何从,不如就留在东宫,把命运交给殿下吧。到时候我们姐妹联手,以姐姐缜密的心思和智慧,金素棉定不是姐姐的对手。” 锦月淡淡苦笑,回想起那夜甘露台弘凌翻开她满手的老茧说她丑陋,虽然知道他是为了掩盖事实而不得已说的,但道理却是没错的。 “我宁愿命运在我手里坎坷,也不要寄托在别人身上享受短暂的快乐。” 锦月默然撇开眼睛。 “再何况,今生今世,弘凌已非我想要的良人,哪怕他这能够不计前嫌将我供在金丝笼里,我也并不会觉得幸福。” 映玉看着锦月柔韧而坚毅的目光,一瞬间心头滋长出些自卑。 “难怪殿下对姐姐多年不忘,和姐姐比起来……映玉的境界确实太低了。” 映玉抿着唇,渐渐满露哀戚,“姐姐你可知道,太子殿下其实从不碰我……我完全是靠着殿下对姐姐的爱,才能活到今天。我也知道,只要殿下爱姐姐一日,就一日不会正眼看我。” 锦月吃了一惊。 映玉双目垂泪,轻轻捏了白绢擦去,又捧起锦月的双手含泪说:“但是映玉不会嫉恨姐姐,因为这世上姐姐是我唯一的亲人,是我深深爱着的人,绝对不能失去的人。我想和你、和殿下,永远像一家人生活下去,一辈子也不分离……” 怔愣之后,锦月淡淡苦笑,擦去她的眼泪:“就算弘凌没有你,他还有别的女人。哪怕现在没有,以后也会有。哪个君王不爱美人,又哪个美人能永远是美人。”缓了口气,“灯蛾扑火的爱情,有当年那一次,就够了。你也不用再劝我,我心意已定……” 锦月不欲再说,映玉知道锦月不会与人共侍一夫,只能作罢,抬手让奴才把补品、衣裳都拿进来,又说了些嘘寒问暖的话,才说走。 映玉方走出门,便吓了一跳——竟然是弘凌冷冷立在门外,他喜怒莫辨,正从杏花枝头半掩的纸窗看屋中的佳人背影,发冠已被雾水沾湿了,可见已立了好一会儿了。 映玉心下发跳,这么近的距离,那她们姐妹俩方才的说话岂不是…… “殿……” 她忙要跪下去,可弘凌看也不看她一眼,抬了抬手,示意她不要出声,先下去。 映玉咬唇,回眸透过杏枝和纸窗望了锦月一眼,心头涌起羡慕和淡淡的酸楚,只觉自己如透明人一般无足轻重,默默福了福身,告退了。 弘凌确实在门外站了许久,锦月的话,也一字不落的都听了清楚。 前几日锦月告诉他当年分手是迫不得已,他先是愤怒锦月的隐瞒和自作主张,后来想想又觉得有些后悔当时的态度过于激动、恶劣了。最近心头萌生的躁动和渴望又越发清晰,让他不由又对那女子生出些幻想,可无意听见这番对话,又似冷水将他破了个劈头盖脸,看清了现实。 风中落下一声叹息,弘凌转身正打算要走,却听背后锦月急急叫住他。 “既然来了,就进来吧,我也……我也正想和你谈谈。” 锦月方才恰好从窗户看见弘凌,便追了出来。 锦月没有再以奴婢自称,弘凌注意到了,是以也只平常语气说了个“好”。 屏退了下人,这里只有他们两人,和满园子的牡丹、玉兰,默默相对。静默在蔓延,静到仿佛听见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弘凌负手而立,长发如墨,金冠玉带,背影比之当年的青白布衣,越发英俊。“说吧,你要找我谈什么。谈完这一次,以后……以后便不要再谈了,既然不打算给我结果,就不要给我希望。” 锦月看见他在门外,便料想他应当无意听见了她方才对映玉的话,然而并不后悔说出那些,那些话一直是她想说而没能说的。 “弘凌,我们真正的和解吧,不要再为当年的事互相折磨了。” 锦月淡声开口,视线努力忽略眼前的牡丹花和玉兰,望向别处。 “我们该往前走了。你而今贵为太子,有你的宏图伟业要施展,而我,也有我的命运要承受……从今往后,我们可以像陌生人一样,或许各不相干,或许有一天我们重新认识,可以做普通的朋友。你说,可好?” 锦月望着那俊秀的背影,眼睛有些发酸。 那背影沉凝了许久,沙哑着磁性的嗓音说——“好……不过,我有个问题,希望你如实回答我。” 锦月:“你问。” 弘凌回身来看她——“你,可还爱我?” 他目光清澈如水洗的青山,锦月一时错愕,仿佛看见了从前文质彬彬的弘凌,可他健硕的身材和喉咙间让人敬畏的图腾又提醒着她不是。 “不能骗我,说实话!” 锦月咬唇,许久,缓缓吐出一个字——“爱。” ☆、第二十五章 弘凌承诺 闻那一个“爱”字从两片略显苍白的粉唇中吐出,弘凌眸子不住的闪烁,直直望入锦月眼底。 他目光忽然燃起烫人的灼热,令锦月心头一慌,赶在弘凌启唇说话之前抢先道—— “可不打算再爱了!” 弘凌刚张口,而下只能缓缓合上,眼中的灼热随即慢慢熄灭成灰,而后两人各自默然撇开眼睛,都有些无所适从。 锦月脸发烫,手脚却冰凉,正后悔着是不是不该如此诚实,接下来要如何收场。 弘凌便问道:“那你今后当何去何从,以你的身份,哪怕逃出皇宫,只要一朝映玉或者别人的身份被曝光,这普天之下也难有你容身之所。” 锦月淡然笑了声:“太皇太后已经注意到我,我贸然逃出宫只怕捅出更大的篓子,不如就呆在宫里,静观其变吧。” 弘凌审视着锦月,对这个女子他本以为自己是了解的,可当年分别,如今重逢,他越来越发现自己错的离谱。 “你就不怕死吗?” 锦月望着虚空,而后垂首轻捻起裙裾,朝弘凌跪了下去。 “你这是作什么!” 锦月跪地,朝弘凌真心实意地磕了个头,额头贴在他面前的地面不起—— “我怕死,可是怕死并不能让我不死,所以……我想求你一件事,希望你答应我。” 弘凌俯视着跟前的女子,她明明粗布麻衣的匍匐在自己脚下,可却并不让人觉得有任何卑躬屈膝的卑贱,反而让他生出一种无力感——她太有主意了。 有时候他真希望萧锦月是个随波逐流的女人,像别的女人那样,盼着嫁金龟婿、盼着荣华富贵、权力地位,心巴巴的依靠男人过一辈子。但,萧锦月偏偏不是……更可笑的是,自己当年也是因为这个女人的特别,才动了心…… “你说,只要我做得到的,都答应你。” 锦月仰脸,乞求地看着他:“答应我,假如我死了,替我照顾小黎,哪怕你再不喜他也请不要伤害他、抛弃他,若可以……”锦月抿唇,“若可以,收他为义子,养在宫外,别让他牵扯进宫中的纷争。” 弘凌凝眉眸光一涌动,薄唇抿紧,隐隐含了怒气。 第21节 锦月知他想到了弘允,可相比告诉他孩子的身世而让他们母子骨肉相离、让小黎卷入争储的血腥残杀,她却更宁愿让弘凌不知道。 “孩子是无辜的。小黎,是真的很喜欢你。” 她的泪光在一双明眸中闪动,满目具是卑微地乞求,弘凌袖下的拳头慢慢松了,深吸了口气疲惫地闭上眼睛,再睁开已是一片宁静。 “好,我答应你,若你不在人世,我秦弘凌哪怕一日功败垂成、死无葬身之地,也定让孩子安然长大。” 锦月含泪笑了,心中大石头总算落地。她知道,这个男人说出的话,不会轻易食言。 锦月泪光点点中浮动着喜悦,弘凌俯视着她,只觉这份笑容轻柔得如一团薄雾轻云,和着她纤瘦的身子,愈发教人心生怜惜—— “你是个好母亲。” 锦月低首,轻擦了泪光不语,心底叹息:希望,你也能够做个好父亲。 这是最后一次相谈之后,从今往后便是陌路人,秦弘凌,徐云衣,一个太子,一个舞姬奴婢,再不相干。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两人各自背过身去。 锦月刚走了几步,便听身后弘凌低声说:“虽然我们之间没有结果,但我依然不后悔当年在那场雨中的等待。”他顿了顿,缓声说,“珍、重。” 锦月知他是指当年他在丞相府雨中等待一日,向她告白的事,轻轻深吸了口气,轻声回:“我会……你也是。” 两个人,两个方向,一个朝高耸入云的凌霄殿走,一个朝矮矮藏在偏僻角落的土坯奴才院去。 从今以后,不再有瓜葛。 锦月走出牡丹园子的时候,见李生路从小路急匆匆绕过去,匆忙间看见她,点头打了个招呼,脚下也不停,应当有急事去找弘凌的。 锦月没有再想下去,回了院子。 李生路跑过去的时候,正发现自家太子朝凌霄殿踽踽独行,很平静,不,应当是“冷漠”,就像那一年战场上,太子一身铠甲滴着鲜血,独自从硝烟弥漫中走出来,手中提着把血剑,双眼冷漠得像没有灵魂——对于一个本来信佛理禅的人来说,杀那么多人,如何又不是对自己心灵的屠杀。 李生路收回胡思乱想,忙上前。 “殿下,有急事通禀!” 弘凌负手而立。“是太皇太后又要找本宫麻烦,还是皇后又唆使童贵妃母子,与本宫作对。” 李生路四顾一眼,见无人,才低声说:“都不是,而是……关于五皇子。” 一听这三字,弘凌浑身一凛,凌厉回眸来,危险地眯了眼睛:“弘允?” 李生路点头,上前悄悄耳语了一阵。 弘凌眸子骤然阴戾下去,袖下双拳紧攥,咯咯作响。“没想到,他竟真活着!” 李生路:“不过现在消息还不确切,皇后仿佛也还不知道此事。” 弘凌冷冷轻笑一声,吩咐了李生路几句,便让他下去了。 皇后当然不可能知道弘允还活着,若她知道,那日甘露台就不会只干坐在那儿一言不发的看戏了。 他早预感道,弘允不可能那么轻易死了,能够和他比肩相较的男人,怎可能死得那么默默无闻。 清风起,弘凌回望念月殿,又似越过念月殿、看向少年时居住的冷宫。那里有他最不堪的岁月。 二十四年前,上任皇后所谓的死于他生母手中之后,便由她双胞胎妹妹、彼时还是姜贵妃的姜瑶兰继任,人称小姜后。弘允便是小姜后所出,因为大小姜后双生,长相酷似,是以皇帝、太后之流对大姜后的追思都转移到了她们母子身上,小姜后母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是以弘允一出生便是天之骄子,众星捧月。而他,却是背负着两条人命的孽子,是人人都想践踏的泥巴。同一件事,弘允做就是对的,他做就是居心叵测、装模作样。他越聪慧、越能干,他们便越忌惮、越不喜…… 深吸了口气,弘凌压下少年时代残留的阴影,决然朝凌霄殿去。 既然没有人可以依靠,自己就必须更加的努力,顽强! 他绝不会重蹈少年时代的覆辙! ** 天上的月亮越来越圆,转眼便到十五。 清晨。 昨夜刚下了一场夜雨,草叶儿挂着露珠在晨曦中闪闪发亮,一阵疾风扫来——是把拂尘不小心扫了它一耳光,水珠簌簌抖落了一地。 拂尘的主人嫌弃地一掸拂尘上的露珠儿,咕哝了一句,而后朝着院子又立马收敛了不悦,细声客气问—— “云衣姑娘,可起了?” 院里,锦月正在回忆这十来日苦练的舞姿,闻声听出是太皇太后身边的那花发公公,忙出来,福了福身—— “云衣不知公公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 方明亮一听,乐呵了。奴才哪儿经得起“大驾”二字,虽说平时有小太监拍马屁,但都不如这姑娘说得诚恳动人。 “姑娘快请起,老奴一个奴才,大驾光临可不敢当。”他将锦月一身粗布麻衣打量了一通,皱了灰白相间的眉毛:“哟,姑娘是打算穿这身粗布麻衣去给太皇太后献舞?” 锦月看了眼磨破的袖口,低首道:“云衣虽布衣荆钗,但作为粗使奴婢,穿这个才符合身份。” 方明亮眼皮儿一挑,看锦月的眼神多了些探究和打量,沉凝了半晌,缓缓笑说:“姑娘真是可惜了,若不是当年失足而入了暴室,以你的资质和智慧,定然不止今日这点造化。”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领了锦月走。 太皇太后的用意不明,她此去康寿殿生死未卜。或许,明年的今日就是她萧锦月的忌日。 锦月临出院门,回头看了眼门口那双新做好的小鞋子,眼泪渐渐湿了眼眶。 但想起弘凌的对孩子的承诺,又心下稍安。孩子,娘亲走了,但愿顺利,娘亲还能继续照顾你…… …… 康寿殿外种满了各种菊花,而下春日,只有少部分细叶菊绽放,白花瓣、嫩黄蕊,装点着高阔素净的康寿殿。 一到这儿,整个人仿佛都沐浴在宁静中,但宁静中渗透着让人喘不过气的庄严肃穆,又让人更加浑身紧绷了起来! 锦月收回目光不敢多看,躬身跟在方公公后进去殿中。每走一步,心中便多一分忐忑。 “愣着做什么,进去吧~”方明亮催促。 咬一咬唇,锦月决然踏进殿中。 ☆、第二十六章 弘允再救 康寿殿犄角高耸,建得高而阔,本以为是富丽堂皇之所,可锦月踏入殿中便有些吃惊——空旷,清冷,昏暗。 正殿里没什么物件摆设,微风从背后的暗朱色殿门吹进来,牵起里头暗影重重的帷帘,像了无生气的寂静坟墓。 一抖拂尘,方明亮给了锦月个站这儿等候的的眼色,而后转入帷帘纱帐深处。 锦月轻轻颔首,心头和这重重帷帘紧裹的大殿一样凝重。 重帘深处隐约听见人语和几声轻嗽,而后便有纱帘摩擦声音缓慢推近。 锦月收回视线垂下眼皮躬身站好。 片刻,两宫婢扶着银发老人颤巍巍出来,身侧跟着方明亮,后面还有两个婢女,一人手持黄铜雕青莲纹香炉,一人捧着鹅卵石暖袋。 锦月余光轻扫一眼,正对上太皇太后落座之际向她扫来的冷肃目光,脊背立刻埋得更低了,屈膝跪下去—— “奴婢徐云衣,叩见太皇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太皇太后鼻间轻出了口气,没说话,抬了抬手,方明亮公公便替她道了声:“起吧……” 锦月垂首低眸地小心谨慎起身,不敢出一点错漏,静待吩咐。 殿中片刻静默,方明亮又说:“跳吧,别耽搁了……” 锦月本以为太皇太后会说些什么、问些什么,不想一来就直接让她跳。难道,她真是让自己这个半罐子水来跳舞给她看?宫中并不缺舞姬啊…… 锦月猜不透,当然更不敢问,双袖一举、翩跹而起,起舞间瞥见座上的老人似并没看她跳舞,单手撑着脸颊、闭目气息奄奄地休息,精神比之上回在甘露台看戏时更弱了些。 她穿着深褐色缎子打底、刺绣银竹枝文的深衣,领口袖口用深青色混合银丝滚了寿字纹,满头银发间也只戴着一朵翡翠金南珠的佛手花形簪,露在外肌肤起皱泛黄,仿佛曾经美丽的花朵经过风霜摧残,精华尽逝,只剩皱巴巴的枯黄躯壳。 太皇太后整个人都裹着一层哀戚之色,那日锦月在她身上所见的将死之气,仿佛越发重了。 转眼已跳了近两刻钟,锦月有些受不住,方明亮见锦月吃力,便挥挥手,让她退到一旁站着。 锦月如蒙大赦,两腿发软地躬身侍立一旁。殿中寂静,只有黄铜雕花香炉的熏香白袅袅的烟升腾、弥漫。 四婢女左右各一双地给太皇太后锤腿揉肩,一直伺候到将近午膳十分,方明亮斜望了眼殿外日晷,将近午时了,便躬身得了太皇太后之后,让人上膳。 鱼贯而入的婢女将圆桌摆了满,各式各样都是珍馐琳琅满目。 布菜、舀汤、盛饭,伺候的婢女虽多,却无一丝凌乱、没一点声音,只有诱人的香味四散,渗透屋里各个角落。 锦月扫了眼桌上的菜,每一样都叫得出名字、吃过,而今想来,当初丞相府的日子过得也当真奢华。 “唉……都撤了吧。”太皇太后看一眼,扬扬手厌道。 方明亮立刻跪了下去求道:“太皇太后娘娘,您这几日饮食稀少,就算不为自己,也要看在皇上、皇后、太后和诸位皇子公主的份上,保重凤体啊!” 他大着胆子双手捧了碗浓稠的八珍黑米粥,呈上——“太皇太后娘娘,进些吧!” 太皇太后斜眼一看便拧紧了眉头,拂袖一推:“哀家说了,不吃!” 整个粥碗摔在地上,满屋子伺候的姑姑、宫婢都应声跪下去,锦月也不敢慢半拍,膝盖虽是磕在羊绒毯上,却也生疼。 “太皇太后娘娘息怒……” “太皇太后娘娘息怒……” 奴才们瑟瑟发抖。 太皇太后扫了一屋子奴才,更觉厌烦,枯槁的手颤颤指他们:“你们成日只知道说息怒、保重凤体,哀家都听得生厌了,有谁走了心、懂哀家的心了?都是一群,假模假式的狡猾奴才!” 方明亮闻言浑身一颤,跪趴在地上发抖什么也不敢说。 方才粥碗刚好滚到锦月跟前,锦月大气不敢出,只怕发出半点声响让老人响起还有这么个从东宫来的奴婢在。 可还是晚了,头顶上移来一道冷肃的目光。 “你,过来。”太皇太后说。 锦月浑身一凛,膝行上前几步,垂首跪在太皇太后跟前。“奴婢在,太皇太后但请吩咐。” 老人扫了一眼锦月。“你起来,给哀家布菜。” 锦月心中咯噔一声,小心翼翼站起来,扫了一眼桌上四十九道菜,烧、炖、煨、煮样样俱全,色形精美,若是换个平常人只怕连认都不一定认得是什么东西。 锦月小心拿起如意柄银勺子,先挑了道酸笋鸡皮汤,小心盛了半碗,跪地呈上。 “太皇太后娘娘请用……” 第22节 白白的热气氤氲,碗中酸笋雪白点翠,鸡皮杏黄糯香,汤鲜美又不觉腻,开胃爽口。 这是锦月多年前最爱喝的。 一阵令人胆战心惊的沉默,汤还烫着,锦月手指烫得有些发痛了,却不敢动分毫,太皇太后才终于一扬手,让方明亮来接过,喝了两口。 方明亮又小声告知锦月:“再布两道。” 锦月又起身挑了一道五香鳜鱼,一道山珍蕨菜,不想太皇太后竟然都让方明亮接了,一语不发、颤巍巍的吃了几口,满屋子奴才都觉惊奇。 等太皇太后吃罢,端起笋汤竟突然老泪纵横、哀伤不已—— “弘允,最爱喝这笋汤……”“哀家的允儿啊……” 太皇太后忽然哀哀痛哭起来,方明亮怒嗔了锦月一眼。 锦月吓得忙跪在一旁、以为大祸临头。 却不想太皇太后抬抬手,让她起来。 从康寿殿出来,锦月浑身绷紧的神经才骤然一松,险些站立不住,这时背后有人叫住她,是公公方明亮。他早没了方才的怒目,变得比早上更加客气了。 “云衣姑娘留步。” 锦月福了福身,颔首道:“方公公。” 方明亮笑呵呵,挥手让背后的小太监捧上食盒给锦月,说是太皇太后赏赐,锦月跪下双手接了。 “多谢公公。” 方明亮将锦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见她素挽着的头发因跳舞和午膳那番折腾微微有些乱,粗布衣、葛麻鞋,明明是宫里奴婢最低等的打扮,穿她身上竟有种特别的素净美,让人生出几分好感。 “云衣姑娘,老奴从没见过你这样奇特的女子,要知道,每年今日咱们康寿殿的奴才是最难过的,今日倒是因你逃过了一劫。三道菜,都甚合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心意。” 锦月疑惑,忍不住问:“公公何出此言?” 方明亮声音低了低:“今日是五皇子的生辰,众皇家子嗣中五皇子最常来侍奉,太皇太后也最是疼爱五皇子,只可惜五皇子英年早逝……” 说到此处方明亮便没说了。 锦月眸光一闪,压下眼中泛起的水波,福身向方明亮再道了谢,方明亮告诉她这些显然是向她示好。 待人走尽,锦月打开食盒,正是她挑选的那三道菜。 温热的食盒捧在手心里,锦月禁不住泪流满面。 又一次,弘允救了她。 …… 香璇在院子门口翘首等着,午时刚过,等回了锦月,见锦月捧着个食盒,眼睛有些发红,忙迎上去问—— “云云姐,太皇太后可有刁难你?” 锦月正出神,闻言莞尔摇了摇头:“小黎呢?我带了好吃的,你们尝尝” 小黎正在院子里头挖草药,最近小团子迷上挖草药了,香璇一度打趣他是不是想要当大夫。 小黎因着上回香璇骗他说牵女孩子手会怀孕,而生着小气,不理香璇,不过听见锦月一喊他,立刻就跑出来,香姨姨香姨姨的喊香璇,赶紧过来一起吃,香璇说不饿,让他自己吃。 小家伙脸上黏着米粒儿,吃得香喷喷的,锦月忍俊不禁,揉着孩子毛茸茸的脑袋,而后便见香璇远远站着笑看小黎,仿佛可以保持着距离。 从前她都喜欢和小黎在一起,最近似乎有些不对劲。 “香璇。” 锦月唤了她一声,给了个出去院子的眼色,香璇心知锦月要问什么,有些不安,跟着锦月出去了。 “云衣姐,你有事说?” 锦月拉她手:“你最近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我总觉……你好像在刻意跟我和小黎保持距离。” 香璇吞吐了一阵,才如实告诉了锦月:“是映玉夫人警告过我,让我和云衣姐保持距离,不能……喊你姐姐。” 锦月吃了一惊,不想映玉竟然提出这样的要求。 “我替映玉向你道歉,她从小依赖我,又是小孩子心性,你不必放在心上。你与我生死患难,在我心里,你也是我妹妹。” 香璇泪眼朦胧,唇颤了颤许久没有说出话来,拥着锦月轻轻落泪,抽噎道: “香璇离家千里,在这深宫沉浮受尽苦楚,我也早已把云衣姐,当做亲姐姐。” 姐妹俩静静坐了一阵儿,香璇擦去了眼泪,想起件事来—— “姐姐,我听说……”她凑近了些,“月美人仿佛向映玉夫人求助,映玉夫人向殿下求了认清,要被放回来了。” 锦月闻言凝眉。映玉,怎会和潘如梦那狠毒的女子搭上关系。 自被弘凌撞见的那回话别后,映玉已有好几日没有来过,这几日她忙着应付太皇太后也没来得及顾她那头。想起上回她说受金素棉排挤,锦月心头一跳,难道,她是打算拉帮结派壮大势力吗?潘如梦是什么货色,怎么能和这样的人同流合污? 思及此处,锦月一刻也坐不住,忙去灵犀殿找映玉 …… 锦月出门不就,小黎便趁着香璇专心做衣裳的功夫悄悄溜了出去。现在他已经对东宫很熟悉了,轻车熟路的就摸到了凌霄殿外。 正殿之外闲杂人等不得乱窜,曹全正侍立在大殿外的廊下,忽见个小团子鬼鬼祟祟地从长满绿叶的小梅花儿树后钻出来,慢慢滚过来。 曹全认出,是太子认识的那小团子,于是斜睨着小家伙,警告地“嗯嗯”咳嗽了两声。 小黎先是一吓,然后见是个老公公,点头弯腰问了个“老公公好”,娃娃声音压得低低的,又软又糯。曹全收回视线看空气,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小黎捧着装了酸笋鸡皮汤的食盒,摸到了殿门口,把食盒放在高高门槛上,手脚并用地迈过去。 大殿宽广,空无一人。 “神仙叔叔……”小黎极小声地喊,“太子神仙叔叔……” 还是没人。 小黎不敢大声,这时便听大殿帷帘之后的深处,仿佛有大人和孩子的说话声,那个大人的声音低低沉沉的,就是神仙叔叔。 于是,好奇心驱使着他撩起纱帘,走进深处,几曲几折,到了书房。 书案边,弘凌正坐黄花梨圈椅上,一边看兵法,一边听个六七岁的、白白瘦瘦的男娃娃在背《诗经》。 小黎捂嘴,怒睁着眼睛看那娃娃,就是上次骂他娘亲被他打得流鼻血的那个丰斗,本来说好是男子汉之间的对决,不许告诉大人,结果他转头就告状,害得娘亲吃苦头。 小黎越想越生气。但吃一堑长一智,他可不会再上他当了。 “义父,丰儿背完了。” “好,今次背得比上次好,一会儿让曹全领你去宝库房,挑个喜欢的东西吧。” 弘凌微微一笑,拍拍丰斗的肩膀,便收回视线继续看书。 丰斗惊喜不已:“那、那丰儿可以要那个三腿金蟾吗?” “当然可以。”弘凌顿了顿,问,“为何想要三腿金蟾?” 那金蟾蜍就是个摆饰,但不能当玩具。 丰斗笑嘻嘻道:“义父,丰儿听闻三腿金蟾非财地不居,它放在哪里哪里就会飞黄腾达,是个祥瑞之物,所以丰儿想要它。” 微微皱了眉头,弘凌只觉心头有些厌烦,世上追名逐利者太多,不想连这么小的孩子也知道这些。 可但看身侧站着还没他坐着高的小孩子,他又觉得自己似乎迁怒了,淡淡笑说了声“下去吧”。 丰斗便高高兴兴的拿着古藏《诗经》孤本,出去了。 弘凌望着丰斗的影子飞快转入纱帘不见,不由想起雪夜那个被他一团雪砸中的小团子,若是让他来选,一定会在宝库里选个好玩的东西。 “难怪,你要我将他养在宫外……” 弘凌喃喃,更明白了锦月那日的话饱含的苦心。 皇宫中,追名逐利、争□□力,是必须的生存技能。 …… 小黎在方才二人说话说到一半儿的时候,就悄悄退到了凌霄殿外,坐在花坛边儿,食盒放在一旁,捧着脸沮丧地望天思索:刚刚那个坏孩子嘴里叽叽喳喳念的什么东西啊…… 他一个字都不懂!神仙叔叔听了笑呵呵,好像很开心。 “真的是你!” 丰斗出来便见不远处花坛有个孩子坐着,过来一看也认出是小黎。 “怎么,上次苦头还没吃够,又来寻苦头吃了?” 小黎知道不能给娘亲惹麻烦,瞥了丰斗一眼,背过身、捧着脸不理他。 丰斗见自己被无视,顿时觉得丢面子,又转到小黎面前挑衅了几句。 小黎连瞥都懒得瞥他了。 丰斗气哼哼,走了几步,又倒回来,一脚踹翻了食盒,立刻食盒从花坛上摔下去,里头的汤碗哐啷摔了个粉碎,汤汁一地。 “啊,我的汤!”小黎急了。他自己舍不得吃,专门带过来给神仙叔叔的,结果全洒在泥地里,小黎想捡却发现都脏了,手指还给碎瓷片划了一道扣子。 丰斗哼声笑起来。“这冷汤冷菜是哪个宫吃剩了打赏你的,还是你偷的?你要想吃,我每顿吃剩的都可以给你。” 小黎红着眼睛,小指头愤怒地指丰斗:“你这个坏孩子!这是我给神仙叔叔的,你为什么要踹翻它!” 丰斗见四周无人,道:“你一个狗奴才也配叫义父‘叔叔’?义父我大周朝的太子殿下,是未来九五之尊,你再叫一声‘神仙叔叔’,小心我让延尉监的大人把你丢进监狱,治你个大罪!” 小黎知道延尉监,锦月入过那里死牢,当即便不敢再说了,不是怕丰斗,而是怕锦月再被丢进牢里。 “丰斗。” 突然远处传来了娇俏的小姑娘声音,小黎很熟悉这声音,不过叫的却是丰斗的名字。 丰斗眼睛一亮,立刻收好刚才的怒气,欣喜:“雪宁小公主!” 来了对小主仆。是废太子的嫡女,雪宁公主和她的小婢女款款走尽,她和丰斗差不多大,穿着红缎的曲裾锦裙,手臂挽着雪白的蚕纱披帛,雪肤玉面,很是娇俏。 雪宁走近了才看见一地狼藉之侧的小黎,吃惊:“你……你怎么也在?” 小黎正吃惊于丰斗口中的“公主”二字,没来得及说话,丰斗便一拉雪宁的小手: “雪宁公主别理他,这奴才会脏了你的仙裙的,咱们去玩儿吧。” 丰斗虽小,却被金素棉教导得颇有儒雅少年之风,哄得雪宁一道走了。 曹全过来正好撞见这末尾,待丰斗和雪宁公主走后,才过来蹲下身,拿手绢儿擦小黎流血的小指头。 “老公公……”小黎喊了声。 第23节 曹全见孩子受了这么大委屈竟然还没哭,幽幽叹了口气:“唉……这宫里做奴才,难免受气,以后日子还长着,别往心里去就好了。” 小黎听他说完,站起来鞠躬道了谢,然后看着曹全的眼睛平静和笃定地说: “老公公,我不是奴才,以后,也不会做奴才。” 说完,小黎一句话不说地捡起食盒,又把能捡起来的笋片和鸡肉包在衣裳里,走了。 曹全愣在原地,看孩子的背影,他阅人无数,方才竟被这孩子眼中的干净和笃定,震了震。 这眼神似曾相识,很多年前,他在年少时的太子弘凌脸上见过。 曹全嘿嘿笑了声,竟生出些期待。这娃娃长大,究竟会搞出什么大事? …… 锦月到灵犀殿时,东宫药藏局的御医正在给映玉把脉开药,便在外殿等着。奴才们对锦月都很客气,迎她坐下,又端茶送水。锦月不难猜,定是映玉早有交代在先,不然这些上等奴才怎会这么伺候自己。 御医终于出来,锦月才得以进去见着映玉。 映玉脸色苍白地靠着迎枕坐在床上,仿佛比上次又瘦了一圈,她见锦月来,一扫脸上病容,满面欢喜。 奴才们都有眼色,都出去了。 “姐姐!”映玉欣喜道。 锦月见她如此憔悴,自己竟无暇照拂,心底暗暗自责,坐到床边握她的手,果然瘦了。 “怎么又生病了,你这样三天两头生病下去,身子怎么熬得住?” 映玉叹气红了眼睛。“再过一月册封太子妃的旨意就要下来,金素棉不光有金家撑腰,又得殿下欣赏,而我……”映玉摇摇头,“而我,一无所有。这些日子,殿下连见都不见我一面。” 锦月虽心疼,不忍说她,但毕竟有些事不能不说,便正色道:“纵然如此,你也不该和潘如梦有来往啊。潘如梦心思歹毒,定不会真心对你,只怕还会拖累你,到时候若触犯宫规,吃苦头的是你啊!” 映玉有些心虚惭愧,忙握锦月的手:“姐姐生气了吗?我知道潘如梦害过姐姐,可是我眼下也没有别的盟友,李、郑两个美人已经投入了金素棉的阵营,我现在孤身一人,早晚会被她们践踏死的……” 她怆然,见锦月凝眉叹气,轻擦去眼泪讨好道:“既然姐姐不让我与她结盟,我便不与她结了。往后的日子……我就听天由命吧,左右,也是我自己酿的苦果……” 锦月心下为难,宫中姬妾间勾心斗角如何凶狠,她怎会不知,不得宠的妃嫔没有一个有好下场。“倒是我害了你,若那早我没有出破庙,便可以背着你逃命了……” 映玉默默垂泪不说话,半晌才抬眼看锦月:“姐姐,我知道,殿下是因为想忘记你,所以才不来看我。姐姐,若你真的放下了殿下,若你真的不想让映玉成为深宫枯骨,就帮帮我好吗?” 映玉捧起锦月的手按在湿漉漉脸颊上,恳求道:“姐姐最是了解殿下,只要姐姐帮我,告诉我怎么能让殿下开心,殿下一定会慢慢喜欢我的,姐姐,帮帮我好吗。我现在在这灵犀殿,孤立无援,每一日都好难熬啊……” 锦月张张唇却说不出话。 映玉跌下床来,跪在锦月跟前:“姐姐,映玉求你了,帮帮我吧……” ☆、第二十七章 他的喜好 天气入了四月开始转暖,东宫里似锦的春花渐渐凋落,喜暖的花儿又蓄势待发,延续皇宫的繁荣。 池中芙蕖花已隐隐冒了绿角,蜷在碧波粼粼的水面,岸边紫薇花一簇簇打起了绿中带粉的花骨朵,只待日头再暖些便齐齐绽放。 一只女子的手摘了其中一朵早开的紫薇。 “夫人您看,连紫薇花都开了,后日就立夏了。” 婢女宝音捧着紫薇献给金素棉。 金素棉素手接过。她穿着一袭淡水蓝、刺绣浅色牡丹的锦裙,双臂挽着一条浅红色蚕丝披帛薄如蝉翼,随风轻动;一头乌发梳作堕马髻,髻上簪着花簪——碧宝石为叶、赤金雕为繁花、东珠为蕊,其下又挂着浅色宝珠为步摇,行动间宝珠颤颤。 自来到长安她便脸上起疹子,昨日才彻底好了,摘了面纱。额前画了桃花钿,衬得人肌肤如雪、粉面透红,一眼,便觉是个雍容富贵的吉祥美人,端庄大方。 “是啊,紫薇花,又开了。记得四年前和殿下相识正好是立夏,紫薇花也是刚开。” 金素棉望向池心,春阳灿灿一片雪光,眸子却染了惆怅。 “宝音,你说太子殿下心里装的那女子,究竟长什么样?” 婢女掩口扑哧一笑:“模样当然像夫人。” 金素棉眉心一跳,回头:“你也觉得是她,对不对?” 她这一问倒把婢女给问得懵了懵:“殿下心里装的女子就是夫人,当然和夫人像。夫人难道发现……有别人?” 见婢女是奉承,金素棉失望地叹了口气,她自诩冰雪聪明,比灵犀殿那位更懂得男人的心,弘凌喜欢什么样的,她便做什么样的。他喜欢精致华贵的美人,她便脱下穿了十几年的蒙兀族的骑射女装,变作汉家的贵族小姐;他喜欢琴棋书画精通的女子,自己就钻研那琴棋书画。只要他喜欢,她就照做,言行举止,她都在改。 可,那日在椒泰殿外见到那叫徐云衣的婢女,她心中就忍不住一抖,总觉得有些……说不出的熟悉感,尤其是那婢女的眼神举止…… “夫人莫要担心,夫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美丽动人又善解人意,殿下不也说过吗,这世间也唯有夫人最懂他心思了。” 金素棉一叹:“我和殿下已经相识四年,可我还是将他看不透。从前在大漠看不透,现在入了皇宫,他贵为太子,我更加看不透他……究竟是我看不透,还是殿下,不愿掏心让我看透……” 金素默然想着入宫后的变化,忽然有个荒唐的设想:若自己和那天的粗使婢女一样,没有金家势力支撑弘凌的宏图伟业,还会得宠吗?弘凌,会不会对她不屑一顾呢…… “夫人!” 此时池畔假山后的小路转出个三十许的年长姑姑,作边塞妇人打扮,她急急看了眼金素棉,又一瞟奴婢们,垂首。 金素棉会意,轻抬素手,让婢女们都下去了。 “芹姑姑,可有急事?” 疾步走过来低声说:“夫人,灵犀殿那个果然不安分,她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太子殿下这几日午膳都去她那里用,听说是她亲手所做,太子殿下很爱吃。” 金素棉微微凝眉:“她向来视我如眼中钉,‘不安分’在我意料之中,不过……江映玉家务膳食不通,向来不擅长这些。而且太子殿下的口味与寻常人有异,连我都摸不准,她怎会……” “夫人想说的正是奴婢想说的。而下东宫众姬妾为夫人马首是瞻,不可能还有人敢给她出主意,我看……她定然暗地里请了‘高人’!” 金素棉略作沉思便有了眉目:“可是从前受宠过的月美人?我听闻那月美人曾经受过殿下一段日子恩宠,或许是她告诉了江映玉什么。” “奴婢这便去查查。眼看太子妃册封圣旨就要下来,决不能再这个节骨眼儿上让那成天装病的心机女子出什么幺蛾子!” 金素棉略一沉思:“还有个人,你也一并查一查。不,你别去,你转告父亲,让他去留意。”她顿了顿道,“让父亲留意下太尉尉迟府,看他们可有心来东宫争一席之地……” 金芹应了声,刚转身又折回来,欲言又止道:“夫人,彩凤她说……想见夫人。” 金素棉脸色一沉,语气严厉了些:“奶娘不是要见我,是想让我给她报仇吧!” 厌而无奈的叹了口气:“罢了,你多带些补品给她,让她安分些,别再与我惹是生非了,更不可去寻那念月殿的女婢报仇。殿下最不喜看见纷争。” 金素棉望一眼金芹,缓和了语气道:“芹姑姑,你和奶娘都是跟着我从大漠入宫的家姓奴婢,一言一行都代表着我金素棉和金家,要知道谨言慎行,宫中不比大漠。你处事向来缜密,是你的好,来了宫中千万别丢了。”她鼻子沉沉叹了一息,‘什么‘装病’‘心机女子’的话,我不想再从你口中听见。” 金素棉宽严相济,金芹一凛,忙躬身低首应了“诺”。自家主子入宫后比在大漠金家时更加谨慎、威严了,已有皇宫娘娘的风范。 …… 灵犀殿的花园全部翻了新土,杂草除了、移栽了新鲜花朵来。百枝莲和芍药最多,娇艳的一片红花绿叶,衬得这些日子素来冷清的灵犀殿,也生机勃勃了。 四个穿浅红襦裙的宫女排作一列,端着膳食迈着碎步进屋去。 “太子殿下,尝一碗雪笋火腿汤吧。” 映玉殷勤地拿了翡翠柄的白瓷汤勺,舀了一碗笋汤,小心翼翼地双手呈给弘凌。 “殿下,这笋片是早上去竹林新摘的,和火腿一起熬汤最是爽口鲜美,趁热尝尝吧。” 她又呈得近了些,望着弘凌眼中柔情愈浓。 弘凌看了眼瓷碗中,雪白的笋片表皮轻轻泛绿,配着鲜红的火腿片,汤汁清澈如泉,浮着几点芝麻粒儿大小的香油,薄薄的白热气缓缓升腾,确实引人胃口。 弘凌一时怔愣,陷入沉思,脑海里想起了一些……一些想忘的往事。久远,却又历历在目。 见弘凌不接,映玉心中忐忑,弘凌回神来,见她端着碗的手食指缠着绷带,渗着血迹,无声微叹了口气: “辛苦你了,往后这些活儿交给奴才做就是了,你向来病弱,别累着自己。” 映玉心中一喜,眼眶盈满激动的泪珠,却又恐破坏气氛,努力逼了回去,柔柔笑着给弘凌布菜——“不辛苦,殿下是我的夫君,只要夫君喜欢,映玉做什么都不辛苦。” 弘凌闻言筷子一顿,眉间似有不悦,映玉见他这“一顿”,心中骤然惶恐,红了眼睛,直到弘凌喝了汤,放下碗,碗中一点不剩,她才放了心。 午膳后,映玉在殿门处送走弘凌,轻盈的身子轻轻福了福。 “恭送太子殿下。” 弘凌抬抬手让她起来,望了眼桌上还未来得及撤走的笋汤,而后大步离去。 映玉目送那高大俊美的男人走远,映玉泛起激动的泪水。 婢女巧芝上前扶她,轻声道:“夫人,殿下来咱们这儿吃了三日的午膳,定是将夫人放在心上了,奴婢听说,那李、郑二美人都有些忐忑是不是投错了阵营,连晚上都睡不着觉。” 映玉提着白纱裙裾孱孱起身,望着殿外阳光金灿灿,一片红花娇艳,勾了唇柔柔笑道:“我看她们谁还敢挤兑践踏我!” 说罢,她又敛去脸上阴柔,孩子般地烂漫一笑:“把早上典膳局送来的食补糕点都带上,对了,药藏局送的人参和天麻也拿上,包好。” 她刚吩咐罢又自言自语:“不,姐姐在那院子没法儿炖汤……” “巧芝,把天麻洗干净拿到小厨房。” · 此时,皇宫的另一方,太极宫西边的康寿殿,也正张罗着午膳。 今儿不是十五,可清早公公方明亮就来念月殿的小院子,传了锦月。 和上回一样,她大概跳了回胡璇舞。太皇太后精神比上回稍好,斜倚在御制紫檀木雕八宝云蝠纹的宝榻上,皱纹遍布地脸不辨喜怒地瞥了她几眼。 片刻到了午膳时分,又是满桌的菜,七七四十九道,却和上回锦月来时所见不同,没有一道重样的,道道都是精品至极的菜肴珍稀。 锦月也只识得其中一部分。 太皇太后拄着凤凰头拐杖,被方明亮扶着落座。姑姑和婢女拿了碗筷正要添饭、布菜,太皇太后手扬了扬,让他们都靠边儿去,而后锐利的视线就落在了垂首侍立一旁的锦月身上—— “你过来。” “诺。” 锦月一凛,小心过去。 方明亮给了锦月个眼色、下巴朝着汤勺点了点,示意她布菜。 锦月颤颤拿起如意柄烫了金边儿的白瓷勺。桌上有四道御汤,都是锦月没有吃过的,不知道怎么选。 选对是赏赐,选错可能就要性命! 锦月不敢掉以轻心,努力回想着弘允曾经爱吃的菜,却发现什么也想不起来,自己竟从未关心过他的喜好。 最后,锦月舀了半碗“罐煨山鸡丝燕窝”汤,山鸡肉香味馥郁,和着燕窝又滋补,汤汁金灿灿的,看着闻着都极好。隐约记得儿时,弘允提过山鸡味美。 太皇太后一语不发地喝了两口,锦月悬着的心才落了地,而后又回忆着弘允曾经说过的蛛丝马迹,选了几道菜,太皇太后都一一吃了。 午膳用到一半,忽然门口进来婢女跪地通报——“太皇太后娘娘,童贵妃娘娘来请安了。” 第24节 锦月便闻太皇太后汤匙重重往碗中一搁,吭哧一声,满屋子奴才都一抖。 太皇太后凝眉冷声道:“大中午她一个人来请什么安,让她晚些再来!哀家这膳还想多吃几口——” 可太皇太后话音还未落,门口艳丽娇媚的童贵妃已提着裙子急匆匆进了来,一膝盖跪在殿中朝太皇太后委屈地一声:“太皇太后娘娘,您可要为实儿做主呀……” 锦月一眼认出是甘露台那晚、废太子弘实的生母,童贵妃,忙躬身退远了些,免得引起她注意。 太皇太后许是听了许多次,颇为厌烦,却又不好立刻赶人走,压下不耐扬了扬手道:“说吧,实儿又受了什么委屈了?” 童贵妃闻言立刻跪直了身子,红着眼眶道:“这宫里诸皇子间都手足情深,除了太子,还有谁会给实儿委屈。”她捏着红梅纹手绢儿擦了眼角两滴干巴巴的泪珠,“太尉府的四小姐是皇上打算指给实儿的,可现在太子竟想抢过去做太子妃。这让别的兄弟怎么看我们实儿啊……。” 太皇太后有气无力地叹了口气,瞥了童贵妃一眼:“去年是实儿自己嫌弃尉迟太尉的四小姐干瘦不能入眼,而娶了杨丞相的嫡次女为妃,怎么又成抢了。” “太子哪里是想娶妻,她分明是看中太尉手中的两成兵权,想要力压实儿让他永不得翻身呐。” 锦月瞟了眼童贵妃,见她声泪俱下、似言真意切,膝行跪在太皇太后跟前: “太皇太后娘娘,太子已经手握四成兵力了,若又得太尉手中两成兵力支持,那我们大周皇室可就奈何不得他了!他一直觉得咱们亏待了他,回来便是报仇的,硬是把实儿逼下了太子之位,往后还不变本加厉都报在我们身上么……” 听这一串话,太皇太后只觉脑仁儿突突地疼,苍老手疲惫地按着太阳穴。“那按你说,哀家要怎么处置?” “太尉向来敬重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只需出面劝说他将女儿嫁与实儿为侧妃,到时候实儿得太尉和丞相两大文武统帅的支持,太子也不能不忌惮!” 听她越说越功利,太皇太后不耐地挥挥手,“行了行了,哀家知道了,你先回去吧。容哀家……再想想。” 童贵妃见有望,当即说了几句殷勤好话,跪安,起身之际才发现角落里站着个布衣宫女,细看之下认出了锦月是甘露台见的东宫婢女,当即惊了惊,眼中划过一抹担忧和戾色。 嘈杂的人终于散了,太皇太后也确实多一口都吃不下了。 锦月心中思量:耄耋年纪还要为儿孙之事操心,难怪总觉得这老人身上有种悲戚的无力感。皇帝卧病不济,众皇子又无特别出众者堪当重任,如何不操心。 “你……叫什么名字?”沧桑的声音问。 锦月收好心思,垂首躬身上前一步跪下去:“回禀太皇太后娘娘,奴婢徐云衣。” “喔……好像你说过,哀家这记性,越来越不济了……”她无力地抬了抬手,血管如叶脉爬在手背,“起来吧,总低头跪着,哀家都看不清你长什么样子。” 锦月起身,被太皇太后打量着脸,心中紧张,好在她看了并没有什么异样。 太皇太后沉吟了一会儿,问:“你为太子所救,又在东宫伺候数月,你说说,太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品德言行,又如何?” 锦月一听立刻惶恐地跪下去、额头贴着地:“奴婢身份卑贱,不敢枉论天家储君,太皇太后娘娘恕罪……” 太皇太后睨着锦月的背脊哼了一声,喃喃道:“奴才,果然还是奴才,只有伺候人的本事。唉……”“哀家还以为你是允儿指引到哀家身边来的,从前,允儿便时常招胡姬来这儿跳舞,讨哀家欢心。” 她说着,浑浊的眼睛含了泪水,挥挥手。 “唉……下去吧。” 锦月如蒙大赦,躬身退出去,隐约听见里头太皇太后喃喃着弘允的名字,“要是弘允在,便不会这般了……” 锦月心下沉沉。弘允是皇后之子,自小聪慧优秀,皇族宗亲都甚是拥戴,只是没想到他去世这么多年,还有这么多人对他念念不忘。 这便是做人的魅力么。 锦月仰望流云涌动的天空,虽幼年便相识,可自己从前竟从未关注过他的大小事。 “云衣姑娘留步!” 方明亮客气地笑着疾步走来,习惯性地一掸拂尘,捏了个兰花指一指偏殿——“恭喜姑娘,太皇太后又有赏赐!” 锦月也很是吃惊,跟着方明亮去了偏殿的耳房,在门外候着。方明亮领人进去之后,取了个绿檀木雕牡丹喜鹊纹的宝盒。 锦月出了太极宫,打开条缝来看——是套跳舞用的长袖衫裙。 锦月认得,是“碧芙紫绡裙”,许多年前弘允知道她喜欢看人跳舞,就带来给她过。她拒绝说“又不是我跳舞,用不上,你拿回宫送给旁人还可讨人欢心。” 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送到了自己手上。 当真,是天意。 …… 映玉亲手炖好了天麻鱼头汤,用三指厚的陶罐装好,马不停蹄地送来念月殿,却不想锦月不在,屋里只有孩子抱着本书在读。 那日小黎拿着个空食盒回来后,捧着脑袋在门槛上望天沉思(是的,沉思!)了两个时辰,而后跳过来拉着锦月认认真真地说要读书。 读书认字对锦月来说不难,只是要教小黎还缺少课本,幸得李汤雪中送炭,送来了崭新的六书,锦月却觉着不甚好,托他拿了《诗经》来。 《诗经》有雅有俗,风土民情、国风名仕包罗万象,在宫内宫外的文人间颇为风靡,锦月觉得甚好。 而下小黎捧着的就是《诗经》,小团子读得疙疙瘩瘩的,费力却还是坚持着。 “小黎,映玉姨姨给你带好吃的了!” 映玉进门来罗袖一挥,立刻婢女捧上红木食盒,一打开来,八个格子全是不同样子的糕点,嫩白、金黄、浅红,光颜色就有好几种。 “哇……”小团子整个儿看呆了,愣愣地放下书,晃着小腿儿过去抱住几乎跟他身子一样大小的食盒,小黎仰头崇拜地看映玉,“映玉姨姨,好多啊,都是送给小黎的吗?” 映玉回忆着锦月和香璇的动作,试探着伸手,揉小黎的脑袋,掌心的毛发又松又软,也勾起几分喜欢起来。 “当然是。” 小黎高兴不已,放下食盒去门口喊香璇,要她一起来分享。 映玉闻言当即脸色沉了沉。 好在香璇不在,映玉才又重新笑了出来,看着小团子吞着口水忍住馋虫,将点心盒子细心盖好,说是等娘亲回来一起吃。 “小黎,映玉姨姨和香姨姨,你更喜欢谁?”映玉柔声问。 小黎眨了眨眼睛。觉察到些不对劲,便说:“都喜欢。” 映玉摇摇头,抚摸他圆圆的脸蛋儿:“要更喜欢映玉姨姨,知道吗?映玉姨姨才是你和你娘亲最亲的人,映玉姨姨会对你们一辈子好的,嗯?” 诺诺地点了点头,小黎眨眨眼,这时候锦月刚好进屋。 在门口看见这一屋子吃穿的东西,锦月便知道是映玉来了。映玉欢喜地迎上去,拉住锦月的手:“姐姐你可回来了!我等了你好久。” 锦月见映玉脸上有血色,微微一笑:“看你气色好了不少,风寒可都好了?” 映玉笑着点头,欣喜点上眉梢,激动地红了眼眶,屏退了旁人,映玉拉锦月去园子中。 “姐姐做的饭食果然极好,殿下这几日都在灵犀殿吃午膳,别宫的美人也不敢明着对我恶语相向了,多亏了姐姐。” 说到此处,映玉想起了什么,掩唇一笑:“普洱茶加蜜饯,我怎么也想不到殿下这样高大威武的男子竟然喜欢吃糖……” 风吹牡丹簌簌的响。 花丛后,弘凌与李生路站在那儿,正听着二人说话。 李生路微微吃惊:“殿下,那些膳食果然不是映玉夫人做的。” 弘凌低低嗯了一声。望着那背对他的纤瘦女子。雪笋汤,蜜饯茶,还有那种种,他早该猜到出自她手。当年他在冷宫,缺衣少食,锦月时常做膳食用食盒装好,送给他。那味道,和这几日吃的,一模一样…… 弘凌幽幽叹了口气。 已经过去这么多年,自己喜欢吃什么,她竟然还记得如此清楚么? ☆、第二十八章 是谁的人 锦月脸色略僵了僵,低眸背过身去。 映玉咬舌心中一跳,后悔太欣喜竟没有考虑到锦月的心情,忙拉拉锦月的袖子:“姐姐……” 锦月背对着她,低低应了一声。 “姐姐可是生映玉的气了?” 沉凝之后轻轻一叹,锦月淡淡道:“我只是……不想再提他,你以后也别再对我提他了。我知道的东西都已经记下来告诉了你,按照那些法子你定然能多些胜算。” 锦月蹲下身抚摸一朵开得娇艳的牡丹,肥沃的花瓣水嫩柔滑,淡香宜人,仿佛眼下东宫中的美人,个个姿容艳丽,心中略沉,锦月继续道:“但日后的造化需你自己把握。往后你还是少来念月殿,更不可如今日这样带这么多东西,太引人瞩目,你越得宠,想要抓你把柄的人就越多。” “是,姐姐,映玉谨记了……” 牡丹花丛那边,弘凌将二人的话一句不漏听完。姐妹二人说罢进屋,李生路见自家主子紧紧立着一动不动,小声唤了句“殿下”。 弘凌扬了扬手,让他下去,自己又望着那人去楼空花园独自站了一会儿,才举步离开,却不想刚走上回廊,那头拐角方才的女子就突然翩然出现。 弘凌一定,锦月抬眸对上他视线的瞬间也怔了怔。 不过也只是瞬间,锦月低下眸子静静走过来,不避不闪,到他身前时轻轻福了福身行了礼,便和别的奴婢一样躬身低首,擦身而过。 眼前的朱红回廊已无佳人影。 弘凌余光微斜望了眼园子的娇花,心中幽幽一叹,牡丹依旧,人心已变矣。她已经放下了,自己,也该放下了。 曹全在念月殿外候着,见弘凌出来,忙跟上去小心翼翼地禀告:“殿下,椒泰殿的素棉夫人送信儿来说得了一幅上好的墨宝,煮了梅子清酒,请殿下过去品鉴。” 弘凌径直朝凌霄殿走。“告诉她本宫有事,不去了。” “诺……” 弘凌步子一顿,曹全抬了抬眼皮打量弘凌轮廓冷硬的侧脸,圆滑地躬身垂首默不作声。 弘凌望天上流云,心中盘旋起那日诀别锦月的话。如她所说,自己,也该“往前走”了。 “酉时,再备轿吧。” …… 金素棉坐在铜镜前仔细的梳了妆,额前点缀三瓣桃花形花钿,发间牡丹华胜和翡翠珠玉步摇,端庄温婉又不失女子娇美,淡水蓝底的团蝶百花烟雾凤尾裙衬得人雍容又高贵。不过眼下淡淡有青黑,眉间轻隆着愁思,可见这几日过得不太舒心。 “夫人可真美。”婢女宝音放下篦子边称赞,边打开首饰盒取手镯相配,“再配一个累金丝串珠的镯子,保证殿下看了便移不开眼了。” 金素棉斜目看了眼那金灿灿的手镯,不由皱眉:“换一只。” 而后她扫了眼保存得最仔细的那只锦盒:“用那只腕轮。” 宝音这才明了主子的用意,立刻赞道:“还是夫人细心,奴婢竟然把这只镯子忘了。” 她去取,金素棉眼睛不离锦盒叮嘱她动作仔细些,别摔了。宝音伺候金素棉戴上,果然蓝白点着金丝的腕轮更淡雅高贵,与身上相配。 宝音:“奴婢记得这只蓝白琉璃镶嵌金腕轮,是去年决战匈奴,大将军以为凶多吉少、把夫人托付给殿下时的信物。只要殿下看见这只金腕轮,必定念及金家的高功厚德和夫人的温婉贤惠。灵犀殿那位可没有这些资本,成天只知道往念月殿的奴才院子跑……” 她话到后头含了嘲讽,被金素棉看了一眼,才自觉收敛了。 姑姑金芹进来,神色有些急,金素棉挥手让奴才都下去了,又让宝音守在殿门口。 “殿下可过来?” “禀夫人,殿下说酉时过来用晚膳。” 第25节 胭脂红唇轻绽了个笑,金素棉不觉莞尔,这几日的担心和压力顿然散了些,人都不自觉轻松起来,:“来便好。一会儿让宝音把酒温着,晚膳后对月煮酒赏诗文,最好。”然而又忽然想到什么,凝眉问:“江映玉背后的‘高人’可有眉目了?” 金芹面色凝重,低声说:“夫人,那高人不是月美人,而是念月殿奴才院子里住的那个粗使婢女,就是上次与彩凤和丰斗小公子发生不愉快的那个!并且江映玉一口一个姐姐地喊她,喊得别提多顺溜了,仿佛并不像传言的旧识而已,奴婢觉着……她们二人就像亲姐妹。” 金素棉眼眸微惊,立刻从玫瑰椅站起来—— “亲姐妹?”她走了两步,略一沉思,“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江映玉上报宗正府的身家资料里写的是孤女,父母双亡、无兄弟姊妹,若是她们二人真是亲姐妹……” 金素棉被这个想法惊得脸都白了白,握住椅子扶手:“那可是欺君大罪,必死无疑。” 金芹一喜:“那正是将她们俩一举除去的好机会啊。”金芹含恨,“彩凤的腿现在落下病根,以后恐怕都没法儿正常走路了。” “别急。”金素棉望镜中娇美雍容的自己,抿了抿唇:“殿下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连在大漠战场杀敌都冷冷的,可那婢女竟然能将殿下喜好掌握得如此清楚。并且,我上回见她举止婀娜优雅,说话有条不紊、毫无奴才的卑微之色,反而骨子里透出的自尊和气质,非同寻常,决不是普通人家养得出的……” 屋中一片沉默之后,金素棉吩咐:“你再好好查查那个婢女,我总觉得她仿佛不简单。” “诺!” 酉时末,朝霞刚从天空隐匿了踪迹,天却也没黑尽,半片稀薄的月亮从墨蓝地苍穹升起,椒泰殿外花园的绕着曲水小桥的八角琉璃瓦凉亭点上了灯。 晚风轻摇,宫灯绢纱上绣的虫鱼仿佛活了。 金素棉等了半日才等来了弘凌,见曲水小径那头太监引着灯盏,淡淡辉光晕亮身着明黄蛟龙袍的高大男人,仿佛夜-色也掩不住他的光华,虽看不清五官,可一道剪影也足以令女子心醉神迷。 金素棉忍不住痴看,心中想,若是能与他一朝结发,纵然今后红颜枯骨、深宫幽怨,她也不悔。 “素棉见过太子殿下,千岁千千岁。” 弘凌虚虚扶了一把。“起来吧,夜凉别跪了。” “听闻最近殿下总在殿中批阅公文,想来在屋中呆得也烦闷了,是以素棉把晚膳移到这凉亭中,既有月色、又有晚风送来花香,正好为殿下解解乏。”她说罢轻轻扬眸,含情脉脉地望弘凌。 “你有心了。” 弘凌只道了这一句,而后便落座。膳食上来,为怕被风吹凉,金素棉令人放下了凉亭四周的纱帘。 用膳间,金素棉试探地和弘凌聊天,可弘凌却有一句没一句谈得心不在焉,金素棉不由失望。 晚膳后将温的酒端了上来,两人小酌了几杯。金素棉是大漠蒙兀族人,酒量极好,可许是心情压抑,几杯下肚却勾起了长久以来满肚子的心事,举杯含泪对弘凌道: “素棉一直有句话,想问殿下。” 弘凌自顾自喝酒:“问吧。” 金素棉抿了抿唇,似鼓足了勇气才道:“殿下心中经年不忘的女子究竟是谁,和素棉相似的女子,是谁?” 弘凌执酒杯的手一顿,而后低眸将玉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素棉,你想多了。” 金素棉无力一笑,轻轻摇头:“殿下又何必掩藏,素棉其实早已经感觉到了。她必定是个高贵的女子,美丽、婀娜、高雅,并且有极好的身世和教养,远在我之上。”她一顿,望天上的月亮,“她在殿下心中一定如月宫仙子一样圣洁,她一定是殿下舍不得碰的女子……否则殿下也不会一直不宠幸素棉。” 弘凌沉下脸,默了默。“素棉,你喝多了。” 金素棉咬了咬唇,似下了不小的决心:“但素棉不在乎,因为不管那个女子是谁,在殿下身边的都是我,仅此一点便足矣!” 弘凌轻轻一叹。“本宫许多年前就说过,我此生不会再爱第二个女人。皇族所谓的宠幸只是例行公事,若你真的在乎本宫也可以宠幸你,但……我真心将你当做知己,希望你能懂本宫对此的珍惜。” 金素棉听闻这话心头一酸,却也明白,他是自己当做回忆中完美的影子,是一种寄托,若是自己沦为别的妃嫔那般,恐怕离失宠也不远了。 但看身侧的男人高大俊美,气度冷冽稳重,金素棉只觉自己如灯蛾扑火,心头的酸都不算什么。在他身边的是她金素棉,而不是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无名女子,仅此一点,就足够了! “是素棉失言了。”她一擦眼泪,温婉端庄,举杯道,“帝王皇储仪仗的便是母族和妻子族人,殿下母族不在,素棉和金家愿鞠躬尽瘁助殿下登上大宝,报仇雪恨。” 说罢一饮而尽。 太子妃生父封“伯”,皇后生父封“侯”,毕竟皇家手足兄弟相残太多,只有母族娘舅和夫妻关系的势力才更靠得住。所以历代皇帝、皇储都会权力扶持这两族。 **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四月便过了大半,树木花草从嫩绿的颜色变得苍翠。 自那日被锦月的叮嘱,映玉这些日子都没来念月殿,不过锦月依稀听闻太子隔三差五还是会去灵犀殿,只是没开始那几天勤了。 虽是隔三差五去,想来也足够维持映玉在东宫的地位,锦月思及此处才略微放下了心。 映玉央求她帮她拉近与弘凌的关系,她扪心自问是抵触的,是不愿的。可,人这一辈子,除了爱情,总还有些其他重要的东西,是你在乎的,以及不得不去在乎的。 只愿时间能磨平心底淡淡的结。 四月十五那日康寿殿的方公公没有来传锦月,而是十八这日清早,天才刚亮就来传了她,也不是去跳舞了,而是去陪着太皇太后游芙蓉苑。 正是清晨日出之前,空气最凉爽清新的时候。 芙蓉苑因水芙蓉和木芙蓉而得名,而下四月天气暖,水芙蓉还在水下酝酿花苞,变色木芙蓉却已经灿灿绽放指头,从白到紫红,各色渐变都有。偌大的园子中又点缀着别的珍稀草木花朵,那头毗邻甘露台的水榭歌台,连自小住在奢华府邸的锦月也不由暗暗感叹皇家园林的华美景色。 太皇太后颤巍巍地拄着凤凰头拐杖,两个老姑姑一左一右地扶着她。锦月自来了康寿殿便被人遗忘了,太皇太后似也没想起来她,是以锦月只跟在后头的宫女队伍中。 锦月悄悄抬眸打量太皇太后,今日她穿着褐色缎料的拖地长裙,下摆用黑青二线刺绣了一圈缠枝宝雀衔珠纹,雀羽间又绞着银丝,庄严大气。 太皇太后转了一会儿,便有宫女来通禀——“太皇太后娘娘,太子殿下率众皇子来请安了。” “太子”二字令锦月心中一跳,而后,又慢慢淡然下来。 太皇太后颤巍巍道:“那回吧。” 等回康寿殿,锦月远远便见殿中两排椅子坐了十数个年轻男子,长相或有相似之处,个个锦缎绫罗、绣着莽兽之纹,头上束着玉冠,唯有为首的那个身穿明黄的蛟龙袍,长发高束着金冠玉带,气宇非凡,将一种皇子都比了下去。若非要找一个能跟他抗衡一二的,也就只有六皇子弘实——他穿着朱红底绣团金云纹的袍子,头戴珠冠,也是贵气得很! 锦月隐在宫女队伍里悄悄站好。 弘凌率先跪了下去,给太皇太后请了安,太皇太后脸色不好,却还是让起了,应当是那日甘露台的事打击太甚,而下都有些灰心。 起身间余光一扫,弘凌一眼看见了角落里垂首低眸的锦月,不由吃惊。 弘实见他看宫女,挑眉戏谑笑道:“太子皇兄是来给太皇祖母请安的,怎么眼睛老往宫女身上跑?这诚心……似乎不足呀,嗯?” 弘凌淡淡收回视线,脸色虽平静可眸子却冷了几分,没理会弘实的话,而是对太皇太后谦恭道: “不想我东宫的人,竟然不声不响地被弄到了太皇祖母这里,弘凌一时吃惊,失礼了,还望太皇祖母不要怪罪。” 太皇太后也不正眼看弘凌,端着八宝纹茶杯轻轻抿茶,冷冷说:“哀家想你忙着诸事,也就没令方明亮通禀,免得,让你分心……” 锦月心下咯噔一跳,不由目光闪烁了几回,心下转过思量——难道方公公这几次出入东宫传她竟都没有向东宫的内仆局打招呼吗?那,自己这就是私下来见太皇太后了!谁人不知,东宫和太皇太后是势不两立…… 思及此处,锦月不觉浑身一凛,紧咬了唇。 弘凌请安完毕,出殿门时顿了顿,锦月似感到他冷冷的余光轻轻扫来。锦月不禁心下担忧,他会不会以为自己和太皇太后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 众皇子离开,大殿静下来,锦月却无法心静了,一想到自己是私下来见太皇太后,就浑身僵麻。 “哀家到差点把你忘了。” 太皇太后这才想起锦月,锦月闻声忙躬身跪在她跟前。 “奴婢叩见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苍老的眼皮垂在锐利的眼睛上,睨着锦月身上的粗布麻衣: “你既然本是舞姬出身,就别干扫洒粗活了,脱了这身麻布皮、重新当回舞姬吧。” 锦月如被电击,愣了好一会儿,直到方明亮上前一步斥道:“还不快谢太皇太后恩典?” 锦月才忍下心口的骇浪:“谢,太皇太后恩典……” 太皇太后又懒懒、哀伤地说:“东宫和尚阳宫只隔一条长街,往后,你每逢雷雨便去尚阳宫把烛火都点亮,穿哀家赐你的衣裳,跳跳舞。” 锦月不解。方明亮同样也是,不由小心地问:“太皇太后,六皇子去后尚阳宫而今已是空殿,没有宫人了……” 太皇太后听到“空殿”二字,泪流满面,哀戚道:“哀家昨夜梦见弘允说要回来看看,或许他已经回来了……哀家记得他最怕雷雨,有个人跳跳舞,他就不怕了……” 太皇太后哀伤不已,锦月心头越发不安。往后,东宫的人又会如何看自己,弘凌,又会如何看自己? 但愿,是自己多想了。 …… 从康寿殿回来,锦月正碰到儿子小黎抱着一堆花草要出去。锦月思来想去,还是不能将孩子总关在院子里,尤其是小黎说要读书之后,她越发觉得要给他些正常孩子的自由权力。 锦月蹲下身摸儿子毛茸茸的脑袋:“娘亲放你出去可不是惹是生非的,不要和别人发生争执,知道吗?” 黑溜溜的眼睛一转,小黎重重点头:“娘亲放心,小黎上次上了那个坏孩子的当,以后不会再上了,嘻嘻……” 母子俩对视一笑,锦月将他小身子拥入怀里轻轻的抱了抱,明显感觉到孩子长高了一截,脸蛋儿却还团得很,不过眉眼间越发有弘凌的影子,只是缩小可爱版的,弘凌冷淡凌厉,可从不会有这样的表情。 锦月捧着儿子软软的白团子脸,忍不住亲了一口,却不想小团子不乐意了。 “娘亲能不能不要在别人面前亲我脸呀,虽然小黎喜欢娘亲亲我,可是……可是我是男子汉,别人看见了会……” 小黎拧着衣角不好意思地瞅着锦月。 锦月回头看院子外,那树丛后似站着两个小孩儿,当即明白了过来,小东西是好面子呢!一端他小身子让他站直。 “是是是,娘亲以后不亲了,小男子汉。” 锦月捏捏他小鼻子,然后放行,眼见孩子像笼子里的小鸡儿突然得了自由似的,飞快就跑出了院子门。 树丛后的孩子立刻小心探出身子。竟是雪宁公主,六皇子弘实的女儿。 “草药带来了吗?”雪宁问。 小黎一改在锦月面前的可爱模样,冷冷的睨了雪宁一眼,正色说:“当然带来了,我要的暖香丸呢?” 雪宁回身和跟她身量差不多的青衣小宫婢吩咐了几句话,那青衣小婢低垂着脸,怯生生地拿出锦囊给小黎。 小黎看了货,才把这两日挖好、洗干净的草药交给雪宁。 雪宁一喜,俏生生的脸蛋儿绽了个笑,又看小黎身上沾着挖草药留下的泥巴,骄傲的扬着小下巴问:“你要这暖香丸干什么?难道奴才也要吃这么名贵的药吗?” 小黎正忍着小兴奋包好暖香丸,闻言小脸一沉:“奴才为什么不能吃,而且我不是奴才。”他看了雪宁一眼,雪宁还从未被人这么冲撞过,丰斗之流的对她可都是恭恭敬敬的,又生气又有些觉得新奇,上前追问——“你还没告诉我给谁呢。” “你先说,拿这些草药做什么?”小黎反问。 “我……”雪宁倨傲地扬了扬手,让青衣小宫婢走开,“我爹爹丢了太子之位,这几个月都心情不好,对我娘亲也冷落了,所以我用这些草药拿去他熬药,这样爹爹每隔两天就会来这儿喝药,就会见我娘。” 她说着鼻子哼了一声。“你一个小奴才肯定不懂,这叫宫里的生存手段,争宠。看见刚刚我那个丑丑的跟班儿了吗,那就是和我娘争宠的一个美人生的,可惜生了个丑八怪,就失宠了。” 小黎嗤了一声:“争宠我是不知道,但我知道你在撒谎。这些草药分明不是你挖的,你肯定告诉你爹爹说是你挖的。” 雪宁粉面通红,不料小黎这么机灵,一下猜中,又生气又心虚。“你敢说出去,本公主、本公主要你性命……” “放心吧,我不会说。”小黎顿了顿,“公平起见我也告诉你吧,我拿暖香丸是给我娘亲吃的。她现在每天都要练舞,很辛苦,我要照顾她、保护她。” 雪宁却吃吃笑起来,指着小黎:“你这么个小不点儿还保护人、照顾人,真是好笑。” “小不点儿怎么了?大人有大人的方式,小孩儿有小孩儿的方式,我用我的方式照顾我娘亲,也总比你欺骗你爹爹好。” 小黎说罢头也不回的走了,路上正碰刚才被赶下去的青衣小姑娘,蹲在路边擦眼泪。 第26节 小黎问了她一句“怎了了”,那小姑娘却怕极了人似的,捂着有疤的脸飞快就跑了。 眼睛周围的皮肤青黑可怖。 …… 锦月的担心果然成了现实,四月底天有雷雨,可她还没来得及去尚阳宫点灯,东宫詹事府的张有之,秘密将她押去了椒泰殿。 “都下去吧。” 金素棉屏退了闲杂人,将锦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锦月已没穿粗布麻衣,而是二等宫女的浅红撒花裙,头发也比上次在椒泰殿前整齐了不少,她默然低着脸,金素棉看不清楚五官,但纵然如此,她依然感觉到一种熟悉感迎面而来。 “你,究竟是谁?” 锦月低声回:“奴婢徐云衣,是从前念月殿的奴婢。” “奴婢?”金素棉轻笑了一声,不置可否,“能掌握殿下的喜好,能让人人都怕的太皇太后喜欢、三番两次赏赐,你说你只是个奴婢,你当我是傻子吗?” 金素棉眼中一厉,厉声道:“老实交代,你究竟是谁,接近太皇太后什么目的!这东宫之中我决不允许任何威胁到太子殿下的人存在,若不说,休怪我不客气了!” 立刻两个太监上前,端着掌嘴戒尺托盘,凶神恶煞。 窗外一个惊雷闪过,轰隆一声炸开,刺眼的亮光让人睁不开眼。而后只听殿门被啪的一声踹开—— “素棉!” 弘凌出现在门口,浑身被雨淋得湿透,喘着粗气,一眼望见地上跪着的人安然无恙,才放了心。 ☆、第二十九章 何时提亲 骤然大开的殿门放进来了一阵疾风,吹暗了烛火。 惊雷轰隆地炸开,银红的闪电从暴怒乱窜的乌云中直-插-在椒泰殿外的云石广场上。 锦月跪着回头看,突如其来的刺眼银光令她不由抬手遮挡,门口闪电光里立着个高大的剪影,她眯着的眼睛依稀对上他射来的视线,仿佛焦急。 “殿、殿下。”金素棉惊愣在原地,一时竟不知下跪行礼。 哐啷,弘凌粗鲁地推开剩下半扇殿门。金素棉应声一抖,才回神跌跪在地上,弱声说了句“叩见太子殿下”,向来的端正优雅的脸蛋儿裂出几许慌乱。 锦月这才确定是弘凌,不由双拳紧握,冷汗涔涔。 弘凌缓缓走进来,一步一个湿脚印,立时殿中响起因为害怕而短促呼吸的窸窣声。 扫了一眼地上那双端着刑戒托盘发抖的青袍太监,弘凌抿唇一语不发,扫了一眼跪在地上楚楚可怜看他的金素棉身上,却是对锦月说—— “出去!” 两字冷厉比惊雷,锦月浑身一震,忙提起裙裾逃出门,也顾不得大雨如瓢泼,一口气跑到云石广场中央才停下来。 惊魂未定,吁吁喘着气。 方才只是惊鸿一瞥,现在弘凌浑身湿透的模样却越发清晰地印在锦月脑海里。锦月捂着惊魂未定的心口回头看椒泰殿门口——黑洞洞的两扇门大开着,依旧还让人心慌的厉害。 那门口闪过侍女的影子,门一声绵长的吱嘎声,紧紧关上了。 闪电银光中的那个担心的眼神,是她看错,还是真的,那一声愤怒的“出去”,有是否是弘凌认定她背地跑太皇太后宫,是做背叛他的事呢? 皇宫里的权力纷争牵连天下归属,血腥残酷,这里没有什么情是可以永恒不变,可以信任的。 若自己阻挡了他的宏图伟业,是否也会被除去? 锦月想不出答案,收回思绪,不敢久留,本想直接回念月殿,可思及太皇太后有懿旨,若违抗恐怕要受责难,便咬牙去了尚阳宫。 上回从康寿殿领了命之后,方明亮公公便从宫门拿了尚阳宫大门的钥匙给她。锦月开了门,踏入废弃五年的尚阳宫。虽庭院偶有杂草,却基本还是整齐如旧,应当定期有人清扫。 这不是她第一次来这里了,从前弘允带她溜进宫来过,犹记那日尚阳宫金碧辉煌,所有人见着弘允无不跪拜,他抬手让奴才们起身,举手投足有着天家皇子独有的尊贵气质。 他喜欢穿深色的衣裳,上头绣着团金云纹,有一头又长又乌黑的头发,腰间玉带一束,头发上戴着嫡皇子才能戴的东珠玉冠,走到哪里,都有宫女悄悄侧目看他。 他就像太阳,可以照耀一切,只要是她想要的,喜欢的,他都能弄来给她。锦月一盏一盏地点亮烛火,寝殿立刻晕起亮光。 桌椅摆设还是如旧,东西也没有收。可见皇宫里的人确实很思念他。书架、宝瓶、墨宝,一一陈列,只是纸张微微泛黄,可见已经摆了很久了。 案上放着一沓宣纸,用红珊瑚石押着。锦月移开红珊瑚石,一张张翻开,是弘允所写的奏章,讲的是淮水的洪灾,字迹苍劲有力,整整齐齐。 看到最后一张,锦月却一顿,片刻眸中闪烁了泪光…… 这是一幅女子的肖像,画上女子绫罗锦缎、翡翠金钗,南珠北玉也不过沦为她脚下木屐上镶嵌的踏脚石头,她笑意盈盈、春风得意,俏生生得活临活现。 一旁提了几个字,“画中仙子”,又被一划,写作“吾心日月”,落款写着“长熙,征庆三年春”。 从未想过会通过这样的方式再次看见昔日的自己,锦月猝不及防,无论是画中那些曾经熟悉的衣饰,还是“吾心日月”四字的表白。 一阵冷风从门口灌进来,锦月打了个冷噤,擦去眼角的泪水,收拾好,离开弘允留下的气息,退出尚阳宫。 此时,已是二更天了。 锦月赶紧回院子,在院门口就见门口灯光昏黄,有个小人儿立在那儿担心的张望,一见她立刻扑出来。 “娘亲!” “小黎,小黎不担心,娘亲回来了。” 锦月还是有些头晕,一路淋雨早就浇透了。 “娘亲,桌上有糖水,是云贵公公给我的,你快把它喝了,吃了身子就暖和了。” 锦月心中骤暖,捧着儿子的脸蛋儿端详,小黎缓缓眨眼睛看她,眉眼隐约有弘凌的模样,锦月脑海闪过银光里那道高大的剪影,不觉喉头发酸,微微笑出来。 “好,娘亲这就喝,谢谢小黎。” 因为潘如梦还在思过殿关着,数月都未放回来,所以念月殿的奴才找了东宫六局的关系,各谋了出路,有进典膳局帮着洗菜做膳食的,也有去典设局的管理各屋子摆件儿的,也有不甘心的自荐去了东宫那几位姬妾处当差,也没剩下几个了。 香璇这几日被宫门局传唤去了书阁守夜,整个念月殿的院子空旷荒野,在这雷雨交加的夜晚又黑又狰狞。 “娘亲、娘亲你怎么了娘亲?” 夜半,锦月烧得人稀里糊涂,脑海里不断上演着杂乱的画面,暴室的土坯和尸首,丞相府奢华的生活,鲜衣怒马,和那英俊男人,大街上她在马背上清脆欢笑着,俯瞰被撞翻在地上的白布衣美男子,她俏生生说“大街上这么多人我偏偏撞到你,看来今生我们缘分匪浅,跟我回丞相府吧……” “啊娘亲,你额头好烫!怎、怎么办……” 小黎急得在屋里团团转,东翻翻西翻翻找不到法子,跑到锦月床前一双小手握住锦月的大手,滚着泪珠儿:“娘亲你等着,小黎去找人来救你娘亲……” 耳边的孩子声音不见了,锦月两片唇都干起了壳子,眼睛费力地睁开条缝迷蒙地看向电闪雷鸣的门口,风雨交加,仿佛天要塌下来一般让人不安。 而后不知过了多久,风雨终于渐弱,东边的天空开始晕出一片破晓前的灰色。 锦月烧终于退了些,吃力地从床上站起来—— “小黎……小黎……你在那儿,快……回答娘亲……” 锦月刚到门口,却突然冲进来一队羽林卫,为首的是公公方明亮。 锦月见是曾有心与她示好的方明亮,心头一喜,正要寻他帮忙,却哪知方明亮严词厉色、佛尘一指她—— “把这抗旨枉上的贱婢抓起来!” “方公公……你、这是干什么?”锦月虚弱,无力反抗,被羽林卫一左一右反制住双臂。 方明亮怒色冲冲:“干什么?太皇太后娘娘恩准你去尚阳宫点灯跳舞,可你竟将五皇子的遗物偷偷拿走,并大肆破坏,现在太皇太后震怒伤心,你就等着受死吧!” 他说罢重重一哼,挥袖领着侍卫回康寿殿复命。 …… 天大亮,康寿殿,太皇太后哭得双眼通红,捧着破碎的蓝田玉笔枕老泪纵横。 “这是允儿最爱的笔枕,从他开始习字就放在他的书案上,他每每都是自己亲手洗净,奴才都不敢去碰……” 她陡然一厉,目眦欲裂地一指被押在地上的锦月,“却被你这个可恶的奴婢打碎了!你说,是谁指使你翻乱尚阳宫的!” 锦月被人一踢腿弯逼跪在地上,高烧烧得喉咙嘶哑:“太皇太后娘娘,奴婢没有打碎五皇子的遗物啊……昨晚奴婢被、东宫的素棉夫人唤到殿中……回来就病倒了……素棉夫人和太子殿下……都可以为奴婢作证……” “太皇太后娘娘,你可千万别听这狡猾侍女的鬼话!” 这声音娇媚得酥人入骨,可话却饱含阴狠,锦月这才看清太皇太后之侧还有个丰腴娇艳的妃嫔,正是上回恰巧碰见的童贵妃,想起那日无意听见童贵妃所说的内容,锦月从头寒到脚底! 与锦月短暂的视线相对后,童贵妃眼中蓄积了泪水一拉太皇太后的袖子跪下去:“五皇子殿下聪慧过人、文武双全,怎会那么轻易的死了,太皇太后,无皇子殿下定然是被人人害了!这侍女翻箱倒柜,恐怕是得了谁的指令要销毁证据!” 闻言,银发老人似发了狂,急怒倾轧了锦月曾在她脸上看见的悲戚和点点慈祥,变得如铁刺一般尖锐、凌厉,她哆哆嗦嗦指锦月—— “说,是不是太子让你找什么!哀家……哀家早就觉得弘允的死跟他脱不开干系……”“是太子让你毁灭证据,是不是!” 太皇太后似陷入了疯狂的设想,谁也将她拉不出来,谁也不敢去逆着她说话。满屋子奴才跪了一地。 恐怖压抑的气氛让锦月几乎无法呼吸:“不是的,太皇太后,奴婢没……啊!” 锦月话未说完太皇太后劈头盖脸一耳光打下来,她无名指和小手指上的景泰蓝长指甲,立刻在锦月脖子上划出两道血痕,血珠子颗颗渗下来染红衣领。 “所有伤害弘允的人,哀家一个都不会放过!曹英,给哀家狠狠的拷问她!” 立刻有老姑姑答“诺!”而后吩咐太监,“上拶刑!” 太皇太后一扫平日的苍老、孱弱,长久以来的思念、怀疑化作仇恨,仿佛让她蓄积了用不完的力量。 她驼着背、拄着凤头拐杖颤颤地来回踱步,锦月跪在阴暗的偏殿里,双手食指被一排竹棍紧紧夹着,两头宫人死死地往两头拉。 “啊。”锦月忍不住痛呼,记不得是第几次昏死过去,可很快又被唤作曹英的花发姑姑一盆冰水泼醒过来,屋子里已经积了浅浅的一层水渍。 “说!是谁指使你在尚阳宫找东西,又要找什么东西!若不说出来,今天你这双手,就休想要了!” 锦月如泥瘫在地上,虚弱的摇着头,半睁着的眼睛却越过曹英,看向太皇太后身侧那微微勾着唇角的美妇人。 童贵妃本心中正盘算着这女婢应当活不了多久了,却猝不及防对上这双冰冷、清醒的视线,她心中所想仿佛都被看了透! 童贵妃不觉一凛,凝眉视锦月,素手情不自禁将手中的纨扇紧紧抓着,直到锦月昏过去、再泼不醒,她才觉笼着自己寒意消失。这样清冷不可侵的眼神,她从前在大姜后的眼中见过。可,这明明只是个卑贱的侍女…… “太皇太后娘娘,徐云衣晕过去了。” 太皇太后重重一哼,正要发话,门口却有人来说“太皇太后娘娘,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和六皇子在正殿外求见。” 片刻,又窸窸窣窣地进来几个金贵无比的人物,一番窸窣的问答,最后太皇太后发落—— “将这可疑地侍女关押延尉监,令李汤奏陛下,彻查允儿当年……当年意外死亡的案子!” “太皇祖母,让实儿来上奏吧,五皇兄是实儿最敬爱的兄长,实儿一定不能让他含冤九泉!必揪出幕后凶手为五哥报仇雪恨!” …… 又是延尉监的死牢,狱卒如丢麻袋一样将锦月丢进牢中。可锦月已经感受不到疼痛,瘫在阴湿的稻草上,奄奄一息。 墙洞投射进来一束亮光,落在锦月眼前的稻草上,锦月颤巍巍抬起血淋淋地手接住亮白的光芒,费力的抬头,望向那巴掌大的亮白,刺得她眼泪渐渐湿了眼眶。 第27节 这就是皇宫,哪怕自己不犯错、不害人,也会突如其来卷莫名的阴谋。 渺小如她,毫无反抗之力。只因,自己现在是个性命卑贱如尘埃的奴才…… 锦月颤颤抬手去抓那片光源,使尽全力依旧遥不可及,心底隐隐生出些渴望……何时,能够主宰自己的性命。 牢中一片昏暗,不知昼夜,死寂中终于来了杂乱的脚步声。而后牢门有铁锁链窸窸窣窣被打开的声音。 “把这可疑女婢拖出来!” 是弘实的声音。 眼前几条人影一晃,锦月知道真正的阴谋开始了。她被拖出牢门,弘实本想将她绑在木架子上,可她已如泥一般站立不稳,绑不上去,便丢在地上。 “嗯……” 锦月痛呼,手被只暗红绣金云纹的靴子踩住,弘实弯下身揪住锦月的头发逼她抬脸—— “说,是谁指使你去尚阳宫毁灭证据的,当年杀害五皇子的凶手是谁!” 锦月痛得抽气,双眼无力地盯着弘实,他白日的“仁厚”被这牢中黑暗吞尽,面目狰狞可怖,如阴司的阎罗。 “奴婢……不知……” “敢不说?”弘实脚用力一踩,再一脚踢在锦月背上。锦月痛哼一声,嘴角缓缓有血迹。 弘实又令人抬了一缸水,溺水逼问,折腾了好久,仍然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他怒火中烧—— “说!当年谋杀五皇子是不是太子,只要你如实说出口,本殿就放你一条命!若是不说,本殿便日日来拷问你,问到你说‘实话’为止!” 锦月唇一张一翕,弘实听不清她的话,不耐道:“大声点儿!”并挥袖让拿着纸笔记录的文书小吏过来。 锦月虚弱无力的眼珠移到小吏那处,见他已经提了毛笔铺好白纸,只待她开口说出是太子弘凌阴谋杀害了弘允,并让她去尚阳宫毁灭证据,就记录在案。 “说大声点儿!” 锦月望着墙洞天窗重新亮起的光芒:“奴婢……不知道……” 弘实彻底暴怒,一声怒吼,提着锦月衣襟将她扔到一旁,想要继续严刑逼供。有人劝说:“六殿下息怒啊,咱们是偷偷来拷问的,若是人死了不好向刑部交代。” 终于,这群编织着血腥阴谋的恶鬼离去,锦月瘫在稻草上,望着墙洞透进来的晨曦。 天,终于亮了。 仿佛过了很久,仿佛只过了眨眼的瞬间,牢门铁链窸窣,再次被打开。锦月浑身一颤,那样的严刑拷问,她这条命恐怕挨不过了。 有人站定在她跟前,锦月神智迷糊,仿佛有人问她,仿佛只是她幻听,满是伤的手抓住只缎面光滑的靴子,本能地微弱说:“奴婢……不知……” 来人浑身一颤,抬抬手,几条人影都下去了。 “奴婢说了……不知……” 一阵疾风扫下来,锦月只觉身子骤然一轻,被人揉进怀中紧紧抱住,这怀抱不停的轻颤着,有温热的水滴落在她冰凉的脸颊。 吃力的抬眼,锦月才朦胧看清抱着她的人。 “弘凌……” “是……是我……”男人颤着声,低低答。 锦月抽出丝苍白如纸的笑容,血淋淋的手指缓缓抚摸上男人的脸颊:“我……没有背叛你……” 弘凌喉头一哽,那十指上的伤,好像全伤在他心上,也跟着锦月的手不住的颤抖:“本宫知道,本宫知道……” 锦月这才放下心,昏了过去。 弘凌深深埋在锦月的颈窝,低声痛苦的呢喃:“锦儿……我的锦儿……” 这样一个牵动他五脏六腑的女人,他如何能当她是“陌生人”。 从死牢出来,弘凌怀中抱着锦月,李生路下了一跳,陪同的刑部尚书更是吓得一膝盖跪在地上——“太子殿下不能啊!私放嫌犯您的罪名更洗不清了!” 弘凌连看都没看一眼,直接奔回东宫。 一路上,怀中的女人浑身滚烫,时而几句极低声的、颠三倒四地胡言乱语,依稀喊他的名字。 “坚持一会儿,马上就到家了,听见了吗……”弘凌一遍遍喊她,生怕锦月闭上眼睛就再醒不过来。 东宫外,李生路领着东宫禁军与皇宫的羽林卫对峙。东宫内,药藏局的侍医全部被招到凌霄殿偏殿,谁也不得擅自进去打扰。 弘凌把怀中的人儿轻轻放在榻上,可锦月抓着他的衣襟却不肯放,着急地低声说着什么。 “要喝水吗?” 弘凌轻声问,锦月摇头、就是不放,弘凌看胸口的衣裳已经被她十指染得鲜血斑斑,心底抽痛着急,“听话,先松手让御医看看,我……我就这儿,不走。” 榻上的人还是不依,仿佛是很重要的话,弘凌凑近些低下耳朵,才听清锦月口中不断重复的话——“你……什么时候来府上提亲,爹爹,答应把我嫁给你了……” 胸口一窒,弘凌浑身一颤,视线些许的模糊。他知道是这个女人烧糊涂了,以为是从前。轻轻捧住鲜血淋漓的手儿,弘凌喃喃回:“何时都可以。只是……我怕你醒了,就不嫁了……” 他话说到一半,锦月就又晕了过去。 殿中负责伺候东宫姬的女医和药藏局的几位侍医忙作一团,弘凌站在床侧片刻不离,望着昏迷不醒的女人,心中滑过万千思量…… ☆、第三十章 本宫妹妹 弘凌正思量间,李生路匆忙进来,弘凌扫了眼李生路,见他满面严肃、右手一直按在剑柄上,回宫数月这还是李生路第一次出现这个在沙场上才有的动作,可见东宫之外的对峙已是十分严峻。 “太子殿下……”李生路欲言又止。 弘凌望了眼床上还昏迷着的锦月,抿了抿唇吩咐两女医和药藏局的四位侍医: “好好治,若她有半点闪失,本宫定在她死之前先要了你们的命!” 几人磕头领命,对待榻上的病人比以往对待任何东宫的主子美人都谨慎小心。 弘凌与李生路匆匆赶往东宫正门“博望门”,未到门口便已听见外头有刀剑摩擦和人语怒斥声。其中,弘实的声音最为明显…… 紫薇花树后,映玉与婢女巧芝远远看着弘凌和李生路行色匆匆走远。 巧芝忐忑道:“夫人,这、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殿下和李统领神色看起来好凝重,外头那声音,那声音好像是刀剑声啊!难道……” 多的猜想她不敢说下去,映玉当然明白巧芝没说下去的话。 “怕什么,有殿下在,断然不会让东宫的女人们吃刀子的。”映玉绞着手帕,回身就往凌霄殿走,巧芝忙上前拉她袖子—— “夫人夫人,咱们先回灵犀殿吧,殿下下令夫人禁足,咱们偷跑出来被发现会挨责罚的,夫人、夫人……” 映玉抽回袖子往凌霄殿跑,婢女在后头喊“夫人”听得她很是不耐:“别喊了,我一定要去凌霄殿,不看见姐姐安好我不放心,你别跟了,先回去顶着。” “夫……”巧芝正要回话,目光就落在映玉身后,一凛,低了低眼睛,而后映玉便听见金素棉的声音从背后软绵绵地传来—— “她是你亲姐姐?” 微微一吓,映玉回身,脸上的惊色已经收好,化作柔柔的笑看金素棉:“金姐姐可真是神出鬼没……” 金素棉扫了眼映玉——玉白色的薄绸长衫裙,外头只罩了件浅水绿、以银线绣细兰花纹的罩纱,这装束是寝殿里的家常穿戴,再看映玉鬓发微乱,显然是经过一番折腾才跑出来。 金素棉轻轻一笑:“映玉妹妹是心里有鬼,所以看谁都觉得神出鬼没。” 一顿,她看向高林顶稍露出的凌霄殿高耸入云的琉璃瓦犄角:“那殿中的侍女,就是你的亲姐姐,也就是说你上报宗正府的资料有假,你犯了欺君大罪。” 映玉脸色白了白,但很快敛了去,手帕掩唇轻轻一笑:“金姐姐想象力可真丰富,那我也唤你‘姐姐’,你可别说你我也是亲姐妹,我可没有你这么个心思深沉的姐姐。” 金素棉冷眼瞧着映玉脸上的表情变化:“你不必再掩饰,而今才发现也是我太粗心。那次你给我一耳光我就该想到的,你平时多么的隐忍,可每次遇到这个侍女就会失了冷静,可见她对你是很重要的人。你孤苦无依,除了亲人我实在想不到还有谁能让你这般在乎……” 金素棉的冷静分析仿似捏着把柄的威胁,令映玉忍不住咬了牙、收了笑冷盯着金素棉:“我不管你在打什么算盘,都给我收好。若你敢动她,我江映玉不管你背后金家如何、你又如何,哪怕和你玉石俱焚,我也不饶你!” 映玉说罢不欲多言,重重提了被桃枝勾住的裙摆而去,走过金素棉身边的时候又低声说了句:“记住我的话!” 映玉刚走两步,金素棉随后亦回:“你们姐妹若再将东宫搅得鸡飞狗跳、再让殿下陷入危险,我金素棉也不饶你们。请你也记住我的话!” 映玉一顿,余光朝后一横,哼了一声而去。 * 博望门外,东宫侍卫与皇宫禁军羽林卫的对峙持续一个多时辰,直到皇帝亲自乘着御撵而来,两方才放下相向的利剑。 大乾宫是皇宫诸宫殿的中最广阔的,帝后妃嫔都居此宫中,殿群宫苑共有五十多座,其中正殿宣室殿为皇宫之中地势最高、建筑最雄奇的之处,风水上为众宫之龙首,远远凌驾于东宫凌霄殿之上。 此刻,宣室殿屋脊高耸,殿脊上用十三块黄彩琉璃砖堆砌雕刻的“吞脊兽”,在阳光下金光刺眼,尤其兽背上直-插穿身利剑,仿佛预示忤逆上者,必死! 殿内,包括亲王在内的皇族宗亲和朝廷三公林立两边,上头龙庭上金銮宝座,四十许的皇帝秦建璋高座龙椅上,身穿正明黄-色绣金云团龙纹的龙袍,头戴悬珠冕冠,只是头发已花白,像一条耗尽了精气的卧龙,气息奄奄盘在那儿俯视殿中站着让他又厌又忌惮的儿子。岁月在他脸上爬上沟壑,依稀可寻曾经的英俊神武。 虽是父子,容貌却和弘凌看不出几分相似,弘凌更像生母,或许也是他如此厌恶这个儿子的原因之一。 静默,绞着每个人的喉咙,谁也不敢贸然开口! 弘凌颔首立在殿中央,不动不摇。 一旁,弘实盯着他勾了唇暗自磨牙,被废之后数月的羞辱仇恨此刻压在他胸口几欲喷薄,他实在等不住、上前了一步正要开口奏本,便被对面那侧立着的某亲王一个眼色制住,安静退了回去。 “太子。”皇帝终于开口,绵长、低沉、威严,“你身为储君却闯入牢狱、私放嫌犯,有何解释……” 弘凌任低着眸子,抬手握交握:“启禀父皇,儿臣并非私放嫌犯,而是救人。儿臣前往牢中时发现有人对嫌犯私下严刑拷问,企图屈打成招,恐怕……” “胡言乱语!”弘实上前一步、朝弘凌怒挥了袖子打断,“太子皇兄未免太不将父皇母后和宗亲们放在眼中,到现在还在说假话。分明是那日你见天将雷雨,知道那侍女要去尚阳宫,便匆匆跑回去将她招入椒泰殿吩咐,趁夜将不小心留在尚阳宫的证据取回!事实摆在眼前你还如此狡辩,如何能为咱们众兄弟带头起榜样!” 他回头看下手边林立一派的皇子兄弟们,“七弟、九弟、十一弟,你们说是不是?” 弘凌垂首不置可否,无声轻轻一冷笑,仿似不屑辩驳。 皇帝烦闷地叹了口气,睨了一眼弘实:“好了,朕才说了一句,你就说了一串。” 他疲惫地一挥袍袖,意思让弘实退一边别说话。 弘实几个月来早已打了满腹的草稿,而下却被皇帝这一挥堵住了。弘实不甘退后,瞧了眼对面的某王爷,那人亦回了他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皇帝俯视着始终不动声色的四儿子——沉稳、收敛、不露锋芒,却更让人心生胆寒,连自己高座龙椅上也感受到他的威胁。再看看底下弘实之流那几个儿子,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思及此处,皇帝微微叹了口气,冷眼望弘凌:“弘实虽有些话有失偏颇,但事实却没摆错。弘允……”提起弘允,他声音忍不住有些哀伤,“弘允意外殒命的案子,交由刑部、延尉监、宗正府三部会审,太子,你也协助吧……” 众人都吃了一惊,不料皇帝竟似打算不了了之,让那些本打算大做文章都措手不及。与弘实递眼色的那亲王上前一步: “皇上三思啊!太子涉嫌谋害五皇子之案虽还未证实,但令东宫侍卫反抗羽林卫,这可是确确实实的。” 他又对弘凌厉色道:“太子殿下,这是皇宫,可不是大漠的战场,羽林卫代表着我大周的皇族、代表着吾皇的威严,不是匈奴敌兵,你领军敌对羽林卫就是谋反大罪,太子……” “太子应该不会!”皇帝突然打断亲王的话,并领向另一层意思,“东宫侍卫统领李生路,知法犯法,冲动用事,差点害得太子成谋逆弑君的千古罪人,即日,剥夺统领之职,贬为侍人。相关牵连人等,一并免职。” 弘凌轻轻抬眼,果然见龙椅下手边的凤座上皇后闪过急色,站起来:“陛下,若不责罚太子,恐怕往后难以为众皇子树立典范。而且太子救人之说实在牵强。” 那女人缓了缓,才重拾了母仪之风,和善地俯视弘凌,“太子,本宫记得上回甘露台你说救入凌霄殿的那侍女,也是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值得你这么紧张,生怕落到别人手里。若说她与你半点干系都没有、只是个普通侍女,恐怕诸卿都不会信服……” 第28节 众人也想起来甘露台那日的事。皇帝亦微微侧目,重新坐回龙椅:“太子,你解释解释吧,那侍女究竟怎么回事……” 弘凌垂首微微冷笑,狐狸假装得再慈善,尾巴终是藏不住。心下几番思绪迅速划过,弘凌淡声开口:“是有些干系。她曾是儿臣……” 沉默蔓延满殿,只听弘凌一顿之后继续道—— “曾是儿臣五年前认的妹妹。” …… 锦月觉得自己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把这一辈子从牙牙学语到长大成人、为人母亲都梦了一回,太多的人,太多的事,在脑海里重复着,仿佛自己睁开了眼睛,又仿佛一直睡着,时而模糊,时而清醒。 梦里仿佛听见刀剑声,仿佛听见孩子吚吚呜呜的哭泣,还有个男人不多却每日都会准时出现的低低、沉沉的关切。 等她彻底清醒过来,竟然已是五月初了,纸窗被阳光照得白亮,隐隐有蝉鸣和着暖暖的微风送进屋来。 “娘亲、娘亲娘亲,呜呜……娘亲你怎么了,怎么不理小黎。” 锦月脑子还有些迷糊,从窗户收回视线才看见床边有个小团子望着她呜呜擦泪珠儿。 “小黎……”锦月嗓子无比干涩,说着就干咳起来。 小黎一喜,小胳膊横了袖子一擦眼泪,亮汪汪地看锦月: “娘亲是不是渴了,小黎给你倒水!” 说着小家伙就撒着脚丫跑去倒水,先把凳子放倒再踩上去,才够着水壶。 锦月喝了口水,才稍微好些了,放杯子门口便进来一双着侍女,浅绿色裙、绣淡橘色散花,一高一矮,高的端着热腾腾的药碗,矮的端着一小碟佐药的蜜饯。 二侍女见锦月醒了都是一喜——“姑娘总算醒了!”“快去通知映玉夫人和太子殿下。”高个子吩咐矮个子。 锦月睡太久,脑筋还处于混沌状态,高个儿侍女过来福身跪下介绍:“姑娘,奴婢名唤阿竹,刚才那个唤彩香,往后便随行伺候姑娘左右了,姑娘要是有什么吩咐尽管告诉奴婢二人就是。” “你们……”锦月这才注意到屋子的摆设,有些眼熟,有几分像她在丞相府闺房的摆设,“这是哪里?又是谁让你们来伺候我?” 弘允的案子又如何了,自己的冤情雪了吗,锦月心中满是疑问,手便被一双胖爪子捉住—— “娘亲,是神仙叔叔让人把你移到这里来静养的,还说让这两个姐姐以后好好照顾我们,嘻嘻……” 锦月呼吸微乱,看盈盈对自己笑的婢女,和喜滋滋的儿子,心中的疑惑不但没解、反而更深,直到映玉像欣喜地百灵鸟儿扑进来—— “姐姐,姐姐你终于醒了!” 屏退了左右、又让阿竹领了小团子出去晒太阳,姐妹俩才说上话。 “我从金素棉那儿打听到说,当日大乾宫中形势凶险,殿下被弘实和宗亲围攻,皇后质问殿下为何三番两次救姐姐,殿下别无他法,便说姐姐是殿下五年前认的妹妹。” 锦月一个惊心,太子岂可认个舞姬作妹妹,皇族宗亲当是气炸了。 锦月又问了弘允案子的动向,映玉在东宫中也知道不详细,说是交给了刑部、延尉和宗正三部,太子、六皇子协助,东宫一切却还照旧,说是有惊无险。 锦月却有些不踏实,皇帝、皇后、太皇太后一干人等是什么人物,他们如此忌惮弘凌,好不容易抓到一点弘凌的把柄,不拔掉弘凌一层皮,怎么可能放过。 “东宫这些日子可有什么人事变动?” 轻抿了唇,映玉想了想:“东宫中的宫官、侍从倒是换了不少。陛下说这些宫官、奴才伺候不尽心,才让殿下险些犯了大错。皇上丝毫没有责罚殿下,只是将这些奴才换了。”映玉将耳际垂下的发丝捋到胸前,一笑,“看来皇上还是心疼咱们殿下的,是有心包庇……” 映玉心情不错,想着弘凌辉煌的未来微微笑出来。 可锦月却浑身一寒。 这哪里是心疼,分明是忌惮弘凌不敢鱼死网破,转而借机将弘凌在东宫好不容易培养的亲信、势力一举清扫,安插成自己的人! 想到此处,锦月便心中不忿又敬畏,皇帝哪怕卧病不起,这几十年江山终究不是白坐的,对弘凌,也当真没有看做自己的儿子…… 但看映玉轻松的笑意,锦月动了动唇,终究还是没有说穿,淡笑道:“往后在宫中要更加小心,可知道?” 映玉握住锦月的手:“知道了姐姐,姐姐此番虽然受了大苦头,但也算因祸得福。宫中谁人都知道你是太子寒微时认的妹妹,以后再也没人敢随意践踏姐姐了,而我,也可以光明正大喊你姐姐了……” 她笑着,忽见锦月脸色有些僵,才知自己最后那句话恐怕勾起了锦月不好的往事,愧疚:“对不起姐姐,我……我失言了。但你既然和殿下都决定忘记前尘、确定无法走到一起,往后做兄妹或许正好,姐姐在宫中既可以有依靠,又不会违背姐姐心中的原则。” 映玉眼中泛起泪光,心疼地捧住锦月还未痊愈的手指,“映玉最大的心愿,就是和姐姐、和殿下一辈子永远不分离,只有我们三个,别的人都不要来打扰。” 锦月微微一叹,轻轻环住怀中的映玉,目之所及具是曾经熟悉摆设,刺得眼睛渐渐发酸,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要如何适应,又会如何结果,她心中忍不住迷茫…… ** 弘实和童贵妃显然低估了弘凌,这次事件来势汹汹,然而真到要落刀斩头的时候皇帝还是畏缩了,弘凌保全了佳人,皇帝一扫了东宫弘凌的左右,各自有所得,只是五皇子弘允的案子已经过去五年,要查起来不易,朝廷势力复杂更不敢乱查,便一直拖着。 锦月是醒来的三日后见到的弘凌,他风尘仆仆从,穿着黑缎底,以景泰蓝丝与金银线混绣的日月星辰九章纹,头上黑玉镶东珠、累金丝龙纹的太子金冠,从暮色里朝她走近。 宫灯初上,将他袍服上晕上淡淡华彩,映得弘凌英俊非凡,俨然画中走出的天家贵胄。锦月吸了口气垂眸眼,等脚步声近了福了福身垂眸道——“我不知现在怎么称呼你,便叫你太子殿下吧。” 弘凌走得急,站定后衣摆带过去的风轻轻撞在跟前低眉垂首的女子身上,牵动她的发丝,轻轻摇曳。蠕了蠕薄唇,弘凌自嘲堂堂男儿竟对着个女子怯得不知说什么好:“只要你喜欢,便这么叫吧。” 二人进殿,太监曹全和洪安被留在殿外,片刻屋里的宫人也垂首出来,一并侍立在廊下。 锦月想拿斟酒,可十指涂着药膏,忍着痛几番努力都没能拿起酒壶,反而疼得满额头冒冷汗。 “小心!” 弘凌及时伸手接住酒壶,大掌也一并将锦月的手包裹手心里。 弘凌一愣,直到锦月疼得抽气他才忙放开——“对不起,我力大,捏疼你了。” 锦月默然撇开视线:“……不碍事。” “身子可还有哪里不好,一会儿让曹全吩咐女医过来看看,该用什么药及时用上。” “没有伤到筋骨和五脏,没什么大碍,只是双手恐怕需要些日子……” 弘凌的目光落在锦月捧着茶杯的十指上,裹着厚厚的纱布,药味中夹杂着淡淡的血腥,那日的情形还历历在目,那样的钻心之痛啊,可她见到自己第一句话却是说没有背叛他。 弘凌不敢多看、多想,只觉多看一眼、多想一次,心底就多痛一分。 “没有大碍,就好。” 两人各自无话,屋里静静的,却也不觉突兀。许久弘凌喝了一杯酒,才说:“往后就住在东宫,好好养着身子,向来那日的事映玉当已经向你说了,以后……就安心在这里住下,也不必做奴才,那般委屈。” 锦月目光闪烁了闪烁,久久没有说话,弘凌复又看她,烛光幽幽,女子轻垂着眸子不说话,仿佛温柔,仿佛忧伤的沉默,让他有些不安。 “或者,你如果还是想出宫,我也不拦着你。待我扫除所有阻碍,时机成熟,你要去哪里我便送你去哪里,要过什么样的生活我亦不阻拦,哪怕你……你想再嫁人,我也会风风光光将你嫁出去。” 锦月吃惊地抬眼,弘凌淡淡地望着她似有笑容。 他,真的放下了……锦月咬了咬唇。 “你……此话当真?” 弘凌从锦月的注视中移开视线:“如果连这点信用都没有,如何做东宫太子、天下的主人。” 锦月喉咙哽咽了哽咽,以茶代酒敬了弘凌一杯。 “谢谢你……给□□。” 又是片刻,该说的都说完了,弘凌独自喝酒,锦月硬着头皮干坐着找不到话说,梗着过去那些事,尽管现在都说开了、说看淡了,坐久了还是有些尴尬。 “你早些休息,本宫便回去了。” 锦月松了口气:“恭送太子殿下。” 弘凌走到门口一顿:“既然老天让我们再次认识彼此,便顺着他的安排走下去吧。你我已不再是当年的你我,我会忘记那些不该记得的东西,也希望你能重新快乐起来。往后,你只是本宫认的妹妹,本宫也会照顾你们母子。” 心头一暖,锦月微湿了眼眶,福身垂首:“皇宫凶险,请太子……一定要多加小心。” 弘凌没有回身,望夜空滚滚乌云蔽月,天空暗淡无光,冷冷莞尔,淡淡的声音却饱含着无比坚定的决心:“放心,从今往后我弘凌身上又多背负了两条命,更不会让自己轻易死了。” 直到他走后,锦月才抬起脸来。两条性命,是指她,和小黎吗? …… 李生路成了个普通随扈,没了职权,干脆全天跟在了弘凌左右。 经过这回的事端,他已经隐约猜到了锦月的真实身份。 “殿下,云衣姑娘就算了,但是五皇子是殿下的死敌,他的血脉难道殿下还要帮着他抚养吗?眼下皇上没有下决心与殿下决裂,便是没有找好后继储君人选,若是让太后、皇上他们知道了五皇子还活着,并且还有个聪明伶俐的长子,对殿下就是……” 李生路没有说下去,只觉这层可能光想想就让人胆寒。眼下太子虽有四成兵力,但四对六显然胜算不大,何况朝臣还多数都忠于皇帝而不是太子,一旦这时候弘允回来,太尉、皇后一族和童贵妃弘实一联手,那就是六成的兵力拧在一起,实在可怕! 鼻间冷冷一笑,弘凌从凌霄殿负手望东宫一片灯火阑珊,黑夜仿似酝酿着一场风暴,只待在某个瞬间一触即发:“那也得他能活着回来,这东宫,和小黎,才是他的。不然,只能攥在本宫手中!” ☆、第三十一章 兄妹感情 思过殿偏殿已经落了数月的锁,没有人敢从外头的巷子过,尤其是晚上,里头传来一声声哭嚎,让人害怕。 这个傍晚天上滚着闷雷,很快浇下来一场大雨。夜幕中,终于来了两个黑穿蓑衣的黑影,一高一矮,用了一根铁丝开了思过殿的后门,立时里头的哀哭声清晰起来。 矮的那个是个老姑姑,她躬身恭敬地对高个子男人说:“主子,我先进去看看如梦姑娘吧,如梦姑娘向来爱美,想来不愿意这幅样子被主子看见。” 雨中,被称主子的男人低低嗯了一声。 偏殿里弥漫着一股阴湿霉味,潘如梦披头散发爬在破烂的纸窗呜咽——“来人啊,救我出去啊……我不要在这儿,放我出去啊……” 姑姑晃到窗前:“如梦姑娘,主子来看你了,你先……”她借着闪电看清了屋中,也没有可以梳洗打扮的东西,便叹了叹气说,“罢了,你对主子生出那样龌龊的心思,主子恐怕也不会在乎你如何了。” 潘如梦狰狞的脸突然变得惊喜,抓住窗棂:“义父、义父真的来看我了?” 她脸上融融地笑开,像情窦初开的少女,可再看身上脏兮兮,又无比恐慌起来。姑姑退开,穿蓑衣斗笠的高个子男人到了窗前。 潘如梦脸白如纸,往常的心机和狠毒都收了起来,望着窗外的男人既是崇敬又是卑微的渴望,含泪跪在地上:“如梦该死,竟然对义父做出那等龌龊事,义父还是让人将我……赐死吧。” 男人鼻子低低的出了口气,半晌才用极其低沉的声音说:“知错了?” 潘如梦泪如雨下,磕在地上点头,心中懊悔不已。 “唉……知错了就好,往后,不可再犯。” 潘如梦诧异的抬起含泪的眼睛,似不相信向来冷酷的男人竟会放过一个侮辱他的女子。 雨声淅沥沥,男子没有久留。 老姑姑重新晃到窗前:“如梦姑娘你要看清自己身份,主子养你们是为了安插入宫的,不该妄想的就不要妄想。你若真想让主子原谅你,就从这儿出去,为主子的大业贡献力量……” “可,我要如何才能出得去啊……” 老姑姑递给她一包药粉:“眼下太子妃位争夺在即,灵犀殿式微,正是你的好时机……” * 东宫里的蝉鸣声越来越密,转眼已过了二十余日,五月底的天气开始炎热。宫人都换成了夏天穿的薄衫。 锦月在东宫深处的含英斋静养了二十余日,身子也恢复差不多了,幸好有香璇过来陪着,养伤的日子倒也不算闷。 第29节 早晨药藏局的侍医看了手上的伤口,说是可以拆下纱布,让锦月去药藏局去拆解。 刚出含英斋便有车辇来接,锦月腿上筋骨未伤,不想这样高调,毕竟自己这身份既不是东宫姬妾,也不是公主皇亲,不高不低让人尴尬,锦月几番推脱,却把小太监给急哭了,一膝盖跪在地上说了实话—— “求姑娘就别推脱了,是太子殿下吩咐的,要是姑娘不坐、这一路走过去要是热出个好歹,太子殿下一心疼,奴才这小命就不保了,求姑娘就坐吧……” 锦月微微吃惊,香璇拉拉锦月的袖子小声说:“姐姐就坐吧,这去药藏局虽不远,也得一会儿呢,这小公公也可怜。” 锦月叹叹气,说了声好吧。 撵内幽香阵阵,座椅上铺了厚绒垫子,坐上去松软舒适,空间虽不大用品却一应具全,一张小方几,上头放着五彩瓷小盆盛了冰块儿,以防解暑热,另外就是一些干果和几本书。 锦月粗略扫了一眼,都是自己喜欢的,《地藏经》、《十三经注疏》、《梦溪笔谈》等等足足七本,锦月忍不住拿起翻看,却渐渐红了眼眶——上面有泛旧的笔迹,是曾经自己画写的。 这几本书,真是曾经丞相府自己用的,看着多年前自己青涩的笔迹和想法,锦月心头说不出的滋味。但看而今,真是物是人非。这几本书关联着那些甜蜜的岁月,锦月捏在手中如重获珍宝。除了弘凌,锦月不做他想谁还敢、还能在封存的逆贼府邸取出这些东西。 香璇从干果盘中拿了一小碟杏仁,尝了一颗,觉得味道极好,便递了一颗给锦月:“姐姐也尝一颗。” 锦月看掌心的橘色的杏仁:“南杏甜,北杏苦,而今才知甜杏比苦杏好。” 从前,吃穿用度什么都是最好的,南北珠宝对自己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总觉得日子缺少些不一样的东西,连吃杏仁儿也吃苦的。而今识尽苦滋味,才明白“甜”有多好。 撵车两旁,阿竹和彩香陪着,彩香活泼,按捺不住心头想法低声对锦月说:“姑娘,太子殿下对您这个妹妹可真是比夫人们还好,奴婢在东宫伺候了好几个月了,还从没见太子殿下关照哪个夫人的饮食起……” 她却被彩香偏头来嗔了一眼:“就你能说,太子殿下的心意如何咱们姑娘心里知道,还需你多舌么。” 撵车里,锦月眸子暗了暗,香璇小心的放下纱帘,小声地和锦月说: “云衣姐姐,我总觉得……太子殿下对你好像有些不同,既不像朋友,也不像兄妹,和对那些夫人们也不同。明明他二十多天没来看姐姐了,可我总觉得他仿佛一直关心着姐姐。” 香璇一瞟桌上的干果,“连准备干果和书籍都是姐姐喜欢的,但他明明关心却又不来看姐姐,真是奇怪。姐姐,你觉得呢?” “大概,只是凑巧吧。”锦月撩起纱帘,正路过一方花园,午后的阳光洒在地面一片耀目的雪白,知了声声叫出些慵懒。 一切这样的真实,可物是人非又像一场梦,锦月叹息。 正如香璇所说,弘凌虽不来看她,却处处关心。说好只是义兄妹,这样的相处真是让她无所适从,只愿他早日扫平宫中的阻碍登上皇位,这样,她便可以出宫去了…… 药藏局离含英斋很近,片刻就到了。 锦月进去才发现,弘凌竟然在!他正坐在圈椅上,单手支在案上端着只白瓷杯,慵懒地抿了口茶。 油嘴滑舌的老御医见锦月忙迎过来:“云衣姑娘小心门槛,里头坐,太子殿下已经等候了好一会儿了,就为看姑娘的手伤恢复得可好,太子殿下是当真心疼云衣姑娘这个妹妹啊。” 听到妹妹二字,锦月不由心虚了虚,不由看跟在腿边儿乖乖站着看她的小黎,小团子也正扬着头,见锦月瞧他,还乖乖喊了声“娘亲”。经这一喊,锦月更心虚了……这兄妹,当得也太……会挨雷劈的。 可是心虚也没办法,这么多眼睛看着,戏不唱不行。收好心头的胡思乱想,锦月过去轻轻福了福身: “见过太子义兄。” 弘凌这才放下茶杯,冷冷朝锦月瞧来,他眉眼有倦色,想来弘允的案子没少折腾,他一抬手:“起来吧,不必多礼了。” 锦月微微汗颜,可抬眸见弘凌却神色如常,淡淡的,他没有穿蛟龙袍,而是一袭浅杏色的家常衣裳,头上之用一根玉簪束着一半的长发,随意披散下来直垂到腰际,玉带上挂着两只晶莹剔透的玉佩流苏。 自重逢后锦月还从未见过他穿素色的衣裳,犹记当年,他一身素袍,头发也是这样的随意挽着,那种美亦男亦女,超越性别,清俊得足以让任何少女动心。 而今重逢后,他身子更加健硕阳刚,蛟龙袍、金玉冠,更令人敬畏不可逼视,倒还是头一次见他这样随和。 “神仙舅舅!”小黎甜甜喊了声,就爬上了弘凌的大腿,坐着。弘凌只淡淡含笑看着小黎,父子俩倒是和谐。 锦月痴痴看着那美好的画面,御医说拆纱布可能手会刺痛她亦未觉察,只在脑海构想着,假若五年前没有发生抄家灭族的灾难,会不会,她和弘凌已经成亲,有小黎,然后一家三口和乐融融。没有后宫这些纷争,没有所有不快,只是那么简简单单…… “嘶……” 指尖疼痛让锦月痛嘶了一声,也将她从幻想撤回现实,十指上残留的粉紫伤口触目惊心,如一记闷锤敲在头顶——那些假设都不成立。 “娘亲不痛,小黎给你吹吹……” 小黎从弘凌腿上梭下来,来给锦月吹手。锦月心头一暖,摸摸他的脑袋,小家伙这些日子长了不少,眉目间……锦月余光扫了一眼弘凌,越看越像了。 弘凌过来,目光落在锦月手指上:“还痛吗?” 锦月摇摇头低眸:“不痛了。” “明明,痛得抽气了。”弘凌低声说。 锦月指尖一暖,惊得抬头,才见弘凌握住了她手,看伤口愈合程度。锦月抽手,他不放,“别动。” 锦月继续抽:“不、不用了,真的不痛。” 弘凌凝眉道:“如果还当我是兄长,就听话!” 小团子站在两人中间,看看弘凌,又看看锦月,糯糯地说:“娘亲,神仙舅舅说让你听话。” 扫了眼屋中如泥坯木偶的奴才们,锦月羞红了脸嗔了儿子一眼,小声训:“讨厌。” 弘凌将锦月的娇嗔看在眼中,一怔,勾起些尘封的回忆,青草地上,他将她按住强吻了,她娇嗔着盯他,也是这么两个字。但,从今往后,他们之间不可能了,现在已是最好的局面…… 罢了,只要她好好的,就无碍。 锦月回眸来才见弘凌微微含着丝无奈的苦笑,缩回手:“多谢太子义兄。云衣幸得义兄照顾,伤口才复原得如此快,多谢,告辞了。” 锦月和小黎走后,弘凌才从药藏局出来,李生路随侍左右。 “殿下,好似五皇子出现在长安了。” “什么!不是已经死在渭水了吗?” “这……而今看来,死在渭水的恐怕是替身。” 弘凌望着锦月和小黎离开的方向,攥着拳头磨了磨牙,而后冷冷笑出来:“他以为,还可以从本宫手中夺回什么吗,我弘凌在乎的东西,谁也拿不走!” 此时,天空下的另一处,长安城热闹的街道。 南来北往客熙熙攘攘,城门出进来一匹黑马车,款款入城来。 一阵疾风扫来,吹起马车帘子,有路过的百姓不小心瞥见那马车内的男子的,都定在原地呆呆的看着里头气度高雅的英俊男人,直到目送马车走远,只留下马车内香炉逸出的淡淡芳香,还久久不能回神。 这香味,是只有皇亲贵族才焚得起的“凡罗香”。 那马车中的公子虽只能见一身深青色衣裳和两束吹落胸前的黑发,却有着一种从骨子里散发出的贵气。 那样的气度,绝不是谁能故意学得来的。 * 傍晚香璇打听了消息回来,说是潘如梦还是被映玉求情放了出来,回归了念月殿。 锦月忍不住担心。 虽然上次她告诉了映玉些弘凌的生活习惯、博了些地位,但到底金素棉不是等闲之辈,家族势力又岂是一介孤女能抵挡的。 果然,第二日一早,椒泰殿的婢女宝英就来请了她过去,说金素棉请她一叙。 “云衣姐姐,你当真要去吗?上次她可险些……”香璇担心拉锦月的手。 锦月拍拍她手背:“不必担心,早晚要说清楚。” 金素棉找她,锦月早有预料,只是金素棉比锦月预想的要更加沉得住气,拖到现在才来找她。 …… 锦月刚进椒泰殿,便见殿中香烟寥寥,白烟一丝一丝游走。金素棉身着曳地水袖百褶凤尾裙,自云深雾绕中回首,似有莞尔,头上发间飞凤钗随着她回首的动作仿佛展翅欲飞。 锦月略一怔,曾经生活在贵族圈子里,见过不少贵女,不过这样一颦一笑都端庄高雅的女子也是少见,不过,真正让她吃惊的,是她眉眼的神态,竟然和自己……有些相似。之前她总蒙着面纱没有看清,这回倒是看了清楚。 金素棉也一怔,只觉眼前脱下粗布麻衣的女子,就像璞玉渐渐洗掉淤泥,开始闪烁华彩,不过只是初初的显露些许,等抹掉所有的灰尘后会是如何,更让人有些无法猜想,自己自诩的温婉端庄,竟然在这个女子面前有些端不住。 “看见我的模样,你很吃惊,是吗?” 锦月收回视线低眸:“夫人貌美,云衣看痴了。” 金素棉一笑,不置可否,而是抬手让下人屏风后抬来了一方黄铜窃曲纹包边儿的金丝楠木长几,婢女又逐个摆上几只形状大小各异的香炉。 “上回是我不知姑娘与殿下的关系而失礼,幸得殿下及时出现制止……” 说道此处金素棉不禁想起弘凌满身雨水,只为及时来阻止她伤害这个女人,心中便泛起了酸,脸上的温婉也有些发僵。 “否则我恐怕难以向殿下交代。” 她轻轻抬手一指桌上的一排香炉:“素棉准备了份小礼物想送给徐姑娘,当我为之前的事赔罪,还望姑娘不要嫌弃。” 锦月扫了一眼桌上的香炉,虽都是陶质,可锦月认得,这些是越州窑的贡品,越州窑的香炉有“巧如范金,精比琢玉”的美誉,比金玉雕琢的香炉更加名贵。 一炉千金。 锦月低眸轻语:“夫人客气了,夫人当时并不知道云衣与太子殿下是旧识,不知者不罪。若云衣受这些名贵的香炉,就不知好歹了。” 锦月三言两语滴水不漏,金素棉眸中怔了怔,而后缓缓站起来,挥袖屏退了左右,盯着锦月打量:“越州窑的香炉质朴昂贵,除非出身高贵世家的女子,根本不可能认得此物。你,究竟是谁?” 锦月依旧不动声色:“我姓徐,名云衣,只是从前长乐乐坊的舞姬。” “我不是说这个身份……”金素棉眯了眯眼睛打量,可锦月毫不慌张,金素棉看不穿,不住上前一步低声说:“你潜伏在殿下身边是为什么目的我不管,但我明明确确地告诉你,不管什么心思你都给我收起来。殿下是多么不容易才回了长安登上太子之位,他还有更广阔的宏图伟业,我决不许任何人、任何事危害到我们的共同理想……” 他们的共同理想。锦月心中微微沉郁,皇家的婚姻除了情爱,更重要的是势力的联合,确实是他们的共同理想。 锦月起身平静道:“若夫人在担心我对太子另有所图,大可不必,我不会抢走你的东西,夫人信也好不信也好,云衣也只能言尽于此。告辞。” “等等!你……” “夫人有话但说无妨。”锦月没回身。 “你回去告□□映玉,别再以卵击石与我斗,太子妃的位置不是她能坐的。安安分分呆在灵犀殿,我还可留她一条性命。” 锦月微微侧目,缓声说:“我也送夫人一句话,聪明反被聪明误,夫人如果想长久的得宠还是糊涂些的好。我们姐妹,不是你能查的……” 锦月说道最后那一瞬间影射的寒意令金素棉一震,等她回过神来,锦月已经走远了。 金素棉跌坐在椅子上,抚着胸口顺了口气。 这女子果然不简单,平时看她总是低眉顺眼,可一旦动怒,那种气场非同寻常人…… “难道,殿下心中经年不忘的明月光,真的……是她……” * 锦月从椒泰殿出来,不想正遇到弘凌进去,刚才金素棉的警告让她心绪烦闷,只顾她低着头快步地走,在转角直接撞了上去。 “小心!” 弘凌亦是吃惊,吃惊的瞬间赶紧伸臂将锦月揽住。 锦月一吓,赶紧退后一步,刚才对着金素棉的冷静沉着竟然都使不出来,忙低下头不知道说什么好。 弘凌因着偶遇淡淡一喜,可看锦月无话,又心底沉了沉。 “走路慢些。” 第30节 锦月回头,弘凌已经走远,殿门口金素棉笑意盈盈的福身恭迎他,弘凌很快转入殿中看不见了。 锦月想起金素棉那句关于映玉的警告,只觉一刻也不能等。小黎这几日在药藏局外学认草药,本来说是去接他,现在也只能带信儿让小家伙在那儿先等等了。 锦月马不停蹄去了灵犀殿,却没有见着映玉,宫人们支支吾吾,也不说她去了哪儿。 锦月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人就走了,直到三日后,映玉的婢女巧芝匆匆忙忙跑过来跪在她跟前:“姑娘救救我们夫人吧,她被关进了延尉监,说是要处死刑啊……” “什么!你、你先起来,好好说!”锦月吓了一跳。 巧芝起来,泣不成声,吓坏了,许久才说清楚。竟然是映玉下毒害金素棉,被撞破,打入了死牢! 香璇也在一旁听见,吓白了脸:“毒害妃嫔,就是重罚了,何况金素棉可能还是太子妃。” “不可能!”锦月一口打断,“映玉不会如此糊涂。她一定是冤枉的。” 巧芝听了连连点头,救星似地拉锦月衣袖:“我们夫人一直喊冤,可是没有人相信,云衣姑娘,太子殿下最心疼您了,您去求求太子殿下,让她放了咱们夫人吧。” 锦月紧紧抿唇,映玉的身体差,牢狱之苦她受不了。可是弘凌,她实在不想欠他恩情,思来想去,锦月咬牙点头:“好,我去找太子,你先去告诉映玉让她坚持坚持,别认罪,我会救她出来。” 弘凌白日不在,夜幕才回来。锦月担心着映玉,来回踱步心急如焚,一听说弘凌回来,马不停蹄就赶了过去。 李生路知道锦月和弘凌关系复杂,也就没拦着,说了句什么,锦月匆匆只顾着往里头赶,也没注意,直到她冲进殿中,看见弘凌浑身湿漉漉地站在浴桶旁。 水汽氤氲中,男人健硕的体魄一览无余,弘凌背对着锦月,听见她抽气声才觉察,含着惊色回头看来:“怎么也不敲个门。” 锦月张大口,惊愣在原地,脑子轰地炸了,直到弘凌拿过衣裳,她还在发楞。 弘凌一边不疾不徐地穿衣裳,一边无奈问道:“我真这么好看吗?” 锦月急忙捂着眼睛,可捂住眼睛,刚才的画面又在脑海里更加清晰了。“不,不,不是……我……我只是,只是……” 空气中似有男人极轻的一笑。“嗯,只是什么,继续说……” ☆、第三十二章 心中隔阂 锦月哪儿还继续说得下去,捂住脸逃到门外靠着朱漆柱子,才能够呼吸了,心口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回想方才自己笨口拙舌、呆若木鸡,简直让人羞愧难当。 锦月等在殿外,努力忽略脑海的画面和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片刻后,弘凌说了一声“进来吧”,她才又灰溜溜地进去。 弘凌已经略略整理好了衣裳,一袭素色丝缎底、银线绣蛟龙纹的长袍,用白玉带轻轻一束,外头罩着蚕丝黑纱,长发湿漉漉的披散,垂至腰际。 他坐在黑漆刻如意纹的小几边,慢慢品着茶。锦月一瞥之后便赶紧低下眸子: “方才冒犯罪该万死,请殿下恕罪。” 弘凌许久没有回应,锦月也不敢开口催促,屋中有种淡淡的冷冽气息,不是香氛,只是一种属于男人的干净气息,迅速充满锦月的鼻子咽喉,而后整个呼吸,都是这样的味道。 “你急匆匆赶来,是为映玉?” 头顶上的目光仿佛已经洞穿了一切,锦月抿了抿唇,低声说了个“是”。 “你知道,只要你开口,本宫就不会不答应你。” 只要她开口,他就会答应。锦月心中微动,双手在绣细花纹的袖子下轻轻握紧,迟疑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只见弘凌已经放下了茶杯,负手,越过她头顶望向殿外漆黑的夜色。 她亦循着他视线望去,只见几盏烛火随风轻飘,静寂的凌霄殿几分孤凄,锦月才回想起方才他那句话的声音有些淡。 锦月及时打住,不敢多想,按照来时的草稿道:“那殿下是说,可以放过她吗?我相信映玉是被冤枉的,她虽与素棉夫人不和,却也不至于莽撞到下毒害人的地步。” 顿了顿,锦月所幸豁出去。“而且……我也只有她一个亲人,若她有闪失,我也无法向九泉之下的爹娘交代。” “所以,你选择为她,来为难我威胁我?”弘凌声音不辨喜怒,眸子深得如黑色不见的湖水,锦月不小心看了一眼,赶紧移开。 映玉于金素棉素来不和,现在又是封太子妃的节骨眼儿,金家替弘凌掌管着大漠的军队,弘凌不能得罪。锦月很清楚,可是,她更不想映玉有事。 “一日夫妻百日恩,映玉不光是我妹妹,她也是你的姬妾,就算看在她对你一片爱慕之心的份上,饶了她这一次吧。” “一片,爱慕之心……”弘凌轻轻冷哼了声笑,锦月抬眸却见他已经背对自己,不知现在脸上如何神情。“你可知,她这片心却是我最恨的!” 若非映玉,他又怎会变成背叛感情的人,弘凌微微叹息闭上眼睛。 锦月淡然不知他内心所想,不解问道:“她对你一片真心,你为何还要恨她。” “当年你带着她来找我,我一时神智错乱,将她当做了你,所以……”弘凌顿了顿,似不堪再说下去,一阵静默之后他又苦苦一笑,“当年我就知道,哪怕你还活着也不可能和我在一起。你那么高傲、有那么强烈的自尊,因为当年我没有姬妾而喜欢我,也会因为我拥有别的女人而与我分手。我明白……” 他声音很平静,甚至带了些许无奈的笑:“你喜欢纯洁、忠诚的男人,而我已变得肮脏,龌龊,你不可能再和我在一起。而你前些日子的拒绝,也证明了我当年的推断没有错,你果真不愿与我走下去。” 锦月脸色一白,指尖止不住的颤,嚅了嚅嘴唇却不知道说什么好。“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我们现在这样,就很好。” 弘凌似很疲惫,不想再说,锦月便躬身说告退,方转身走到门口,锦月鬼使神差的顿住,袖子轻轻擦去眼角那些许的泪痕,平静问:“假若,我是说假若,那一晚的事是映玉骗了你,你们并没有发生什么,你会如何?” 弘凌冷哼了声笑,拖长声音反问:“你觉得,我会如何……” 锦月感受到他身上突然散发的冷意,那是习惯了杀伐的人瞬间散发出来额煞气,让她不觉浑身一凛,匆匆告退。现在的弘凌一刻温柔,一刻冷厉,虽然面孔一如往昔,却生生让人时不时忌惮、害怕。 …… 映玉在牢狱中经过了一番刑讯拷问,锦月去时人都已经犯迷糊了。锦月看她身上的白裙子沾满血点子,心惊肉跳,可再细看她身子上却也没有大伤,只是些小伤口,不碍事,才放了心。 映玉满目含泪,瘦了一圈,见锦月来如抓住救命的稻草:“姐姐,姐姐……” “姐姐在这儿,别怕,啊?” 映玉头发衣裳都乱了,巴掌大的小脸儿泪痕斑斑,越发凄楚动人。 “我就知道,姐姐一定会救我的,哪怕全世界的人都不要我,姐姐也不会丢下我……” 映玉泣不成声,隔着牢笼拉锦月的手,仿佛抓着她的所有、最重要的东西。 锦月看着她与爹娘相似的脸,心疼地叹了口气,轻轻拍她背:“别怕,我已经求了弘凌,过几日就将你放出去。” 映玉一喜,边擦眼泪边说,“殿下真的答应了吗,他……他相信我吗?” 锦月叹了叹,顺了顺她蓬乱的头发,心疼道:“过几天就出去了。但是有金家的势力摆着,下毒案子我估计是不可能查不清了,这黑锅,你是不背也得背了。不过一口黑锅换条命,有命在比什么都强,你放宽心。” 映玉一急:“为何这黑锅我不背也要背,我分明没有下毒啊……” 锦月心疼地擦她眼泪,被冤枉的感觉她太了解了,映玉的心情是如何的难过她能够体会。 “傻姑娘,你怎么不想想。若查出是金素棉陷害你,她便做不成太子妃,金家的名誉、势力都会受损,这一损损的可不止金家,最大损失是太子,不说金家会阻挠,就是弘凌也不会让人查下去。你想一想这其中的厉害啊,傻姑娘……” 闻言映玉脸色一白,忽然就不说话了,锦月只当她吓住了,如儿时那般拍着她背安抚。 半晌,映玉平静地抬起脸来,脸颊挂着泪痕:“姐姐,姐姐我好怕……这几天在牢里我想了很多,我真的好怕,怕像那些冷宫的妃嫔一生郁郁寡欢死在冷宫……” 她眼中腾起深刻的恐惧,捉住锦月的手乞求:“姐姐,你帮帮我可好?你那么聪明,只要你认真对付金素棉根本不是你的对手,只要你帮我坐上太子妃的位置,这宫中就再也没有什么能难倒我们姐妹了。姐姐……” 先前映玉只是为了争夺自己一席之地,并没有说要太子妃的位置,锦月不料她竟有此野心,吃了一惊。 映玉见锦月迟疑不语,急道:“姐姐,我知道你为了小黎不愿多生事端、不愿树敌,可现在他们已经将我们视作一体,你和小黎也不能独善其身了……” 锦月:“我并不是怕惹祸上身不愿帮你,而是……你确实不适合做太子妃啊。” 映玉脸色刹那一白,眸光晕起一层冷光:“姐姐还是怪我抢走了太子殿下,所以才不愿让我坐上太子妃,是吗?” 锦月吃惊于她的话,映玉眼中若有若无的冷意让她觉得无比陌生,仿佛,这只是与她记忆中长相相似的女子,并不是她自小护着的妹妹。 锦月因她的目中冷光,掩不住失望:“我若真怪你,便早告诉弘凌了,又岂会告诉你如何讨他欢心、还厚着脸皮去求她放你。” 映玉闻言后悔不已,垂眸拭泪:“是映玉说错话了,姐姐自小疼我,我怎么能怀疑姐姐。” 锦月心绪纷乱,默然,不知从何说起。映月靠着她肩膀,也不说话。 姐妹二人都默默的似想着心事,牢房陷入一种诡异地宁静,仿佛这一刻,心底有什么迷惑人心东西,在诡异的寂静里萌芽了。 久久,锦月先开了口,叹息解释道:“不是我不愿你坐太子妃,而是争储的厮杀是多么血腥,虽然弘凌现在看着是高贵的天家储君,一呼百应,可是一旦发生□□,他若没有牢固的势力支撑,也是死路一条。这看似富丽堂皇的皇宫,比大漠满是枯骨战场,还可怕啊。” 锦月捧起映玉的消瘦憔悴的脸蛋儿:“所以,我才说你不适合太子妃的位置。金素棉有金家的兄弟姐妹、亲戚势力,她坐上太子妃的位置,她的父兄舅舅们才能名正言顺封爵封伯,为东宫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而我们,什么都没有,你可懂?” 映玉眸中噙着满满的泪水,锦月看不清她眼神,只听她含着伤心,乖巧道:“好,姐姐让我不争,我就不争。” 她纤瘦的双臂从牢房间隙里伸出来抱住锦月,脸颊贴着锦月的胸口,“只要姐姐永远不抛弃我,我就不怕。” 锦月心中淡淡心疼,想起萧家过往,亦是满目泪水。若是萧家还在,她们姐妹又何至于沦落到而今的地步…… ** 映玉数日后便得了弘凌的赦令放了出来,金素棉也没有再追究,虽然这事不了了之,但灵犀殿的好日子是一去不复返了。 锦月去看了映玉两回,她都在病中,烧得稀里糊涂的,要不就是昏昏睡在榻上,浑然没了生气。 锦月心中戚戚,映玉这样的状态下去,恐怕早晚要出事。这数月来,她但看弘凌后宫姬妾的命运,没有一个是长情的,何况映玉于后宫纷争认识还不深刻,又岂是心思深沉、又有诸多帮手的金素棉的对手。 想到此处,锦月心中一叹,也不由更加确定自己不入秦弘凌后宫是对的。谁都以为她萧锦月坚强、无畏,从小胆大,可只有她自己知道有多么怕受伤害。像她这样的性子,爱人不顾一切,最后伤得也体无完肤,若要她一辈子呆在后宫过这样朝不保夕的争宠日子,那简直是一种对灵魂的凌迟。 或许是为了给金家个交代,弘凌冷落映玉,连带锦月也不再过问。 宫里的奴才们最会的就是见风使舵,这是他们保命的本事。锦月又是个不上不下、身份尴尬的“主子”,这些墙头草仿佛连敷衍都嫌弃麻烦了,似为了向未来的太子妃表态,纷纷给灵犀殿和含英斋下马威,连典膳局送来的膳食,也不是凉了就是咸了淡了馊了。 含英斋的日子比灵犀殿更加不好过。 想到这些,锦月只觉烦闷。此时正是傍晚,外头蝉鸣声仍旧一浪高过一浪,半点儿不减,一声声聒噪得很,就像那些奴才在被地理叽叽喳喳地闲言碎语。 彩香拿着团扇一边给锦月扇风,一边问: “姑娘这几日怎么总是叹气,是不是殿下冷落姑娘了,所以姑娘心里委屈难受?” 这丫头活泼心直,阿竹心细,两个婢女心地都算纯良,若是彩香能管住些嘴,就更好了。 锦月还没开口,门口阿竹进门来正听见彩香长舌,嗔了彩香一眼转移话题道: “是姑娘觉得天太热,心悸气短了吧,要不奴婢去药藏局拿两幅解暑的药来给姑娘熬一碗?” 锦月听得有些烦闷:“拿个竹竿把屋外的蝉赶一赶就是了,熬药就不必了,若是里头出点岔子,就够人受好几天罪。” 阿竹一个警醒才想起这层要害,瞥向锦月的眼神也不由诚服,自家主子心思很是缜密。 “那奴婢现在就去把这些烦人的虫子赶远些。” 说罢阿竹就出去了,但不过片刻她又匆忙复返,急道—— “姑娘,映玉夫人来了。” 她话音刚落,映玉就已经披头散发地先跑了进来。她瘦脱了形,只穿着条白纱银纹的长衫裙子,脚上鞋也没穿,泪水混着发丝腻在苍白的脸上。 “姐姐!” 她扑过来抱住锦月的双腿,惊恐地泪如雨下。 “姐姐救我……姐姐……” 第31节 锦月吓了一跳,赶紧将她扶起来。“发生什么事了,怎么鞋也不穿跑出来?”锦月这才看见她脖子上有道红红的勒痕,触目惊心。 “这!是谁要害你吗?” 映玉惊魂未定,紧紧抱住锦月害怕的四顾,仿佛四周都有恶鬼潜伏随时要要她性命一般,瑟瑟发抖,说不出完整的话来。“是她……是她要害我……” 锦月安抚了她一阵,她才说是午睡滚下床,恰好被床帏的系带子勒住了脖子,险些丧命。 “姐姐你知道我一向浅眠,不可能睡一下午的,而且,而且那系带怎么可能恰好就结成了一个圈,而且我还滚落了床、恰好钻进去……” 锦月听得心惊肉跳,若是如此,那当真太可怕了。 “姐姐,你若不帮我,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金素棉她是要我的命啊……” 映玉双目垂泪,锦月心下不忍,想起萧家养母临终的嘱托,心中万般煎熬。 映玉见锦月迟迟不语,泪水泛起一层冷意,跪下去,直直望着锦月:“姐姐就算不看在我爹娘的养育之恩上,也看在……映玉默默为你守住身世秘密十多年的份上,帮我这一回吧。” 闻言锦月如遭雷击:“你……你说的,什么身世秘密。” 映玉忽然安静下来,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锦月:“娘亲临终前应该会告诉你,你并非萧家的血脉。这个秘密我七岁时无意听见爹娘说话,便知道了。姐姐是我的贵人,是带给我幸福的人,我想姐姐更快乐,所以也一同守住,谁也没说。” 锦月跌坐在椅子上:“你竟然一直知道,我们并非亲姐妹。” “不是亲姐妹又有什么关系,虽然府中有庶妹,但在映玉心里只有姐姐一人是映玉的姐妹,她们都瞧不起我,都说我是怪物,只有姐姐疼我,爱我。”映玉平静说着,泪水啪嗒啪嗒湿了衣襟。“爹娘都嫌弃我,我只有姐姐,我这辈子就只有姐姐一个亲人……” 锦月心痛如绞,也一同跪下去,擦去她眼泪,可看见她横在脖子中央的勒痕时,不由身子一顿。 许久,才轻轻将映玉抱进怀中,咬唇说:“好,我帮你……” 映玉闻言似忽然有了生气,那种被抛弃后的的绝望又一扫而尽,靠在锦月肩膀紧紧抱住锦月:“我就知道姐姐不会不管我的。姐姐,映玉会好好对你的……” 锦月眸光止不住泛起凄清,怀中还是这个妹妹,可这次抱着映玉的感觉却和从前不同了,那种单纯的快乐、亲情,仿佛也如映玉脖子上的勒痕,有了瑕疵…… “只要你好好过日子,就是对我好了。” 映玉紧紧抱着她:“姐姐,谢谢你,映玉永远爱你……” 锦月让阿竹打了水来给映玉梳洗了一番,又亲自送了她回去,抬出弘凌叮嘱连带恐吓的说了一通映玉殿中的奴才,以后决不能在发生类似的事,才回来含英斋。 每回映玉来香璇都会回避,她走了锦月才通知香璇进屋,锦月回来含英斋看见香璇抱着胳膊还等在院子中。夜风凉飕飕的,她穿得淡薄、风寒又没好,哪里受得了。 锦月心下自责,刚才走得急,竟忘了通知她。 “是我不好,竟忘了告诉你,你身子还病着不能吹风,赶紧进屋吧。” 香璇蹙眉,担心地望着锦月:“云衣姐姐当真要帮她吗?一旦你插手这池争宠的浑水,姐姐日后想要独善其身过安稳日子,可就难了。” “这道理我何尝不知道,只是……”锦月望天上的满月,叹息,“爹娘将她托付给我,娘亲更是临终遗嘱,我若眼睁睁看她赴死,岂不是愧对父母的养育之恩。” “可这对姐姐太残忍了!” 锦月吃惊看她,香璇眸中含泪、心疼地看来,“若这么久香璇还看不分明就真是傻子了。姐姐和殿下,分明是互相在乎彼此啊。如此要你去帮着别的女子追求心上的男子,岂不是太残忍吗……” 锦月一怔,目光闪烁了闪烁撇开,背对香璇:“你看错了,我与太子只是兄妹之情罢了,没有别的在乎。更没有什么心上男子……” 香璇上前两步绕到锦月跟前:“姐姐你也不必骗我了。我看得清清楚楚,你只有对着太子眼睛才会有亮光、有生气,而太子也只有看着你眼睛才会温柔、会耐心的说话,哪怕他说的话不好听也不会和别人那般根本不理会。”“姐姐,说话做事可以骗人,但无意流露的眼神是不会骗人的,你们就是相爱啊!” 锦月不想在听这些扰乱她决心地话,撇开脸:“别说了……别说了……” 香璇握住锦月伤痕还未消退的双手:“姐姐,你还记得我在暴室里说过的话吗?我说过,我蔡香璇今生都不会背叛你和小黎,或许你有苦衷不能告诉我,但一定要记得,哪怕你的亲妹妹背叛你、利用你,你还有一个妹妹叫香璇,会和你和小黎一起走下去……” 锦月含泪看她,心田全是感动,同时也感凄凉。映玉脖子上的勒痕是横在脖子中央的,若真是从床上跌落下去,那勒痕一定是靠脖子顶部的。也就是说,那勒痕是假的。 或许金素棉是真不容她,金素棉手下的姬妾也确实让映玉日子难过,但今日这次,也一定有映玉故意的成分。她替映玉擦泪的时候就看了分明,但,终究不能负了爹娘的养育之恩,也不能真忍心看从小一起长大的亲人生不如死。 进屋前,锦月望了眼庭中她刚来时,弘凌让人移栽的玉兰,吩咐阿竹:“那些兰花甚是扎眼,明日……明日让花匠来移了吧。” ** 正式册封东宫诸夫人、美人的圣旨隔了四日便下来了,本早该册封的,却因着弘凌牵涉弘允的命案而推迟了。 夫人只是临时性的称呼,美人也等于皇帝的采女,并不是正式名分。 东宫姬妾共分六等,正妃自是太子妃。而后是良娣两人,正三品;良媛六人,正四品;承徽十人,正五品;昭训十六人,正七品;凤仪二十四人,正九品。 东宫姬妾加起来才八个,空缺还多,有意攀附加入□□的、家中有貌美女儿的,都眼睛放亮了看着这些空缺。一个搞不好,弘凌一登基,这些还不起眼的姬妾就成天子妃嫔,飞上枝头了。 毫无疑问,金素棉是太子妃,而映玉因着下毒失宠,只封了个江昭训,李、郑二美人是皇帝亲赐,封了良娣,其余几个也都是良媛、承徽。八人中,只有映玉地位最低,以前大家见面都见平礼,现在却不同了,地位低的受气自是不用说。 · 清早,锦月便起来小厨房蒸了荷花香糕。弘凌最爱吃这个,甜甜的,又带点儿荷花香味。 锦月昨日向曹全打听了,说弘凌今日不忙,便让映玉约他去湖边的亭子。 香璇在一旁帮忙,洗了莲蓬上的浮萍,一颗一颗地剥莲子:“姐姐你可真了解太子殿下,难怪江昭训一定要你帮她。” 自映玉欺瞒了锦月,香璇便有些不喜她了,说起映玉语气也冷了些。 锦月将锅盖揭开,立刻腾起一阵白白的热气,荷花的清香迎面扑来。 这香糕用荷叶包裹蒸,小灶房里立刻荷香四溢。 锦月拿筷子沾了一点儿尝了口,甜度不够,又用刷子刷了一层花蜜,才说: “不管太子会不会喜欢映玉,只要他来见她,哪怕说上几句话,映玉的处境也不至于这么难过,别的姬妾总得有些忌惮。” 香璇将剥好的莲子递过来:“可惜姐姐无心做后宫妃嫔,否则以姐姐的慧心,定然能争一番地位恩宠。” 锦月笑笑,她不要别人施舍恩宠。再高的地位、再多的富贵荣华,也比不上一份平等的爱情。“这样跪着的爱,不要也罢。” 香璇透过朦胧的水汽和阵阵荷花香看锦月,锦月正低着眸包荷叶,香璇一时有些看痴,后宫中怎会有这样的女子,从容貌到灵魂仿佛都散发着香气。 这时阿竹进来:“姑娘,延尉监的李大人来了,说是有要事和姑娘说。” 锦月吃了一惊,自那回牡丹园子的谈话被弘凌听见,锦月便嘱咐他没有特别重大的事情莫来找她,难道发生了什么事么。 锦月摘下围裙,洗了手,忙出去。 院中李汤满面春风,笑吟吟地和小黎玩投壶的游戏。 李汤穿着蓝袍,腰间用深蓝色滚浅蓝边儿的缎带束着,缀了块大方简单的碧玉流苏,模样看起来很高兴,像是发生了什么好事。 “娘亲来了!”小黎见锦月来,和李汤一指她说了一句,然后兴高采烈地跑过来抱住锦月的腿:“娘亲娘亲,李叔叔说有爹爹的消息了,爹爹他唔……” 锦月吓了一跳捂住儿子的小嘴“嘘”了一声,忙看四周无人才放了心。 李汤忍不住欣喜,三两步跨过来:“云衣姑娘,五殿……”他一顿,改口,“小黎的‘爹爹’有消息了,他或许……还活着!” 锦月一愣,几乎反应不过来李汤说的话、指的人,呆若木鸡地立了一阵,才颤抖着喃喃问:“活着……谁,活着……” ☆、第三十三章 弘允归来 荷花香糕只需要蒸小半个时辰,很快就蒸好了。 除了香糕,锦月又托念月殿灶火房的那太监“云贵”做了些豆沙糕、海棠糕、定胜糕、鸳鸯卷,虽然按照弘凌的口味来调了,也不能确定他是否喜欢。 一共五道点心,用景泰蓝、描了金边儿的掐丝珐琅食盒装好。食盒分五格,放进去正正好。 灵犀殿映玉派了巧芝来取食盒,锦月检查了一遍,才递给她,并嘱咐道:“让你们夫人一定配酸梅汤,或者其它带咸、酸的果酒亦可,这些糕点都是甜的,吃多了腻。” 巧芝却捧着食盒跪下去:“徐姑娘,太子殿早晨说忙,我们夫人一时情急便说姑娘也过去,还请姑娘随我们一道过去吧,不然到时候太子殿下来了见姑娘不在,恐怕要责怪我们夫人欺骗他。” 香璇忍不住上前一步,刚要说就被锦月拉了拉,制止了。 瞧了眼食盒,锦月叹了一息:“好,我过去。” 到了灵犀殿,时间还早,映玉焦急地等在秋波亭里。 茶、酒摆好,凌霄殿的小太监来说太子还要晚一些时候才过来,现在正在大乾宫和圣上说话。 清风徐徐,湖水碧波荡漾,亭子里姐妹二人独坐着,有些无话,一种两人间从未有过的尴尬、静寂在蔓延。 映玉打量锦月,见她安静望着白灿灿的湖心,一语不发,眉头也锁着,一直出神不知在想什么。从刚才锦月来,她就发现锦月有些不对劲。 映玉心头发虚、不安,难道姐姐发现了自己骗她吗。思及此处,映玉心下愧疚,可欺骗之事又觉说不出口。 擦了擦手心的冷汗,映玉颤颤伸手,迟疑了许久才握住锦月的手,问: “姐姐为何一直都不说话,可是还生我气?” 锦月蓦地从李汤的话中回神,见映玉紧张忐忑地看她,叹了气说“没有”。 见锦月不欲多言,映玉也住了口,只心头暗暗发誓:对不起,姐姐,等我一日得势,坐上太子妃的位子,一定加倍报答你和小黎…… “夫人、姑娘,殿下来了。”巧芝从水上曲廊跑来亭子里说。 映玉一下紧张起来,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了。弘凌对她向来不咸不淡的,虽然从未才吃穿上苛刻过他,但也不热络,心情好就说几句,不好就一个字都不理。 锦月收好李汤的话带来的胡思乱想,躬身站起来,余光瞥见曲折的朱漆回廊那头,弘凌款款走来,身后跟着曹全、李生路,他穿着杏黄-色绣九章纹的太子朝服,头上是独属于他的蛟龙衔珠金冠,远远看去,除了觉得高贵不可逼视外,还有种他独有的凌厉和冷冽,和他手背的脖子间裸-露的伤痕一样令人敬畏,只让人觉得这男人不好接近,也让她觉出一种……孤寂感。 弘凌转眼走近,锦月低首站好。 映玉盈盈福身:“映玉见过殿下。” 锦月也一同淡声行礼,跪下去。 扫了眼垂首的锦月和桌上的糕点,弘凌眸子似有明了。映玉盈盈望他笑,弘凌目光没有温度,淡声说:“免礼吧。” 说罢也不扶她,自顾自坐下。 映玉咬唇略有些失望,但很快收敛了去,又笑盈盈地落座忙给弘凌布糕点。 一揭开掐丝珐琅食盒盖子,立刻扑出荷花香气来。 分作五格的食盒中,摆着海棠红的海棠糕,粉如桃花的定胜糕,浅绿如嫩叶的豆沙糕、鸳鸯卷儿,中间是雪白中带鹅黄的荷花香糕。 银筷定了定,映玉挑了块定胜糕放在盘子中,又用如意柄的小银刀切开,分出一块儿,小心送入弘凌的白瓷碟。 弘凌夹起来看了看,问:“你做的?” 映玉目光不住闪了闪,余光瞟见锦月默默无声,才轻“嗯”了声:“是妾身做的,殿下请品尝,这些日子妾身在灵犀殿思量了过错,很是懊悔,不该那般和太子妃姐姐敌对……” 弘凌看了看就放下了。映玉脸一僵,眼圈发红,但只得又硬着头皮夹了个鸳鸯卷,豆沙糕。 结果弘凌还是不动,似毫无胃口。映玉一时急出了眼泪,包在眼眶,死死咬唇不敢让泪水落下,更扫了兴。这相处的机会可是她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才盼来来的。 “殿下,吃一口吧……” 弘凌凝眉似有不耐:“本宫不想吃。” 映玉悄声咬唇,亭中陷入死寂。除了弘凌、映玉、锦月三个,凉亭里还站了巧芝、曹全几个伺候的奴才,人不少却静寂得连呼吸声死都能听见。 第32节 明明是炎炎夏日,这凉亭里却如寒风扫着背脊让人发凉。 “不若义妹来给我选一道?”弘凌终于开口,落在锦月身上的目光复杂莫辨。 锦月立时一凛,眸子更低了些:“这些是江昭训亲手做的,她比较了解,还是江昭训来选吧。” 映玉本想接着锦月的话说,可现下心下哀伤不能自已,唇瓣颤得怕说话失礼,便委屈着脸沉默着。 “亲手做的。”弘凌夹了块荷花香糕低声重复锦月的话,而后冷冷勾唇,看不出是真笑还是冷笑,“确实是亲手做的。”却是看着锦月说的。 锦月心下一跳,心说他难道发现了什么时,却看弘凌转过脸去看映玉,那话又像是对映玉说。 “做得很好,是本宫……少时最喜欢的味道。” 映玉见不再被无视,又扬起希望,殷勤地倒茶、布糕点。 锦月安静地垂着眸子,听弘凌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映玉交谈,心中却渐渐沉郁。 尽管近在咫尺地坐在一个亭子里,可锦月却觉得和弘凌仿佛越来越元,隔了储君皇位、隔了后宫的众多女人,他帝王的路,自己不知道往哪里走的路,越来越远。 而自己这样,帮着别的女人追自己从前喜欢的男人,也真是愚蠢透了,滑稽透了…… 想到此处,锦月越发不想在这儿坐下去。他们是夫妇,而自己杵在这儿怎么看怎么像个多余的傻瓜。 思及此处,锦月只觉看着两人如心中扎着刺一般,忍不住嚯地就站起来—— “我身子不适,告退了,太子殿下和江昭训慢用吧。” 说罢也不待弘凌同意,锦月便起身匆匆从水上回廊离开,她仿佛听见映玉仓皇地喊了声“姐姐”,并没有听见弘凌的声音。 锦月心烦意乱一路疾走,走出灵犀殿才觉胸口的窒闷轻了些,能够呼吸了。环顾四周,竟走到了中庭的花园,这处也有个小池子,眼下荷花正开得艳丽,绿叶红花倒影在碧波里,景色虽美,可她这个赏景的人却毫无心情。 “娘亲,娘亲等等我……娘亲……” 锦月心烦意乱,竟没注意到儿子小黎跟在后面追了来,小家伙跑得头发跟雷劈了一般,乱糟糟的,一双小鞋子跑得全是灰。 锦月一时心疼,但又觉小脑袋毛茸茸的炸着毛滑稽又有趣,含泪笑了笑,替儿子顺了顺头发。“抱歉,娘亲不知道你在后头追,跑累了吧。” “小黎是男子汉,不累。”小黎摇摇头,然后黑黑的眼睛就打量着锦月的眼睛说,“娘亲眼睛好红,是谁欺负你了吗?”他面露凶煞,一撸胳膊,“娘亲快说是谁,我去帮娘亲报仇。” 锦月心头一暖,知他最近迷上了香璇口中的功夫故事,人也变得暴力了,摇头说:“娘亲是风沙迷了眼睛,没有人欺负。” “风沙?”小团子嘟着嘴想了想,然后牵开自己的小袖子,遮在锦月脸侧:“那小黎给娘亲把风沙挡住。” 锦月忍俊不禁,然后就见小团子欲言又止,小嘴蠕着有话不敢说。直到被她一问,小团子才扬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锦月,糯糯开口问:“娘亲,其实你是因为爹爹回来了,所以才难过,是不是?” 锦月一怔,知道他说的不是弘凌,而是李汤口中说的“爹爹”。 “为什么你觉得爹爹回来,娘亲难过?” 小团子四周望了望,才小声说:“因为娘亲喜欢神仙舅舅了,这时候爹爹如果回来,那就不好办了。” 锦月一怔,万万不想这么小个团子想法这么复杂。 小黎瘪了瘪嘴,叹气,“虽然我也很喜欢神仙舅舅,但是……小黎还是想选爹爹。” 锦月心中千言万语,却不能告诉儿子,抚摸他毛茸茸的头顶:“傻孩子,娘亲不喜欢神仙舅舅。”锦月捧住团子小脸儿:“小黎,听娘亲说,爹爹……爹爹已经不在了,往后我们都不要再提他了,李叔叔只是弄错了,爹爹不会回来,之前就说好的,我们要忘记他。” 小黎脸蛋儿立刻垮下去,两眼泪水汪汪看着锦月。“哦……” 团子刚低下脑袋,沉默了一会儿又抬起来:“要是小黎忘不掉呢,娘亲……” 锦月心中微微抽痛,将孩子抱着怀中哄道:“忘不掉,就慢慢忘,总有一天会忘掉……” 这句话不知是对孩子说,还是对自己说。锦月抬眸,天上流云被风搅乱,风起云涌,和她内心的骇浪一样搅得人心不宁— 李汤说,他手下在长安城的乱葬岗发现了弘允的踪迹。锦月但听乱葬岗三字便知道,弘允定是去看自己的坟墓的。真正的徐云衣代替她萧锦月葬在那儿。 得知弘允还活着,她本是既震惊又欣喜,可是再一细想若他回来,皇族宗亲有了储君人选,会掀起怎样的血雨腥风,锦月又止不住的浑身发冷。 实在,不敢想象下去。 * 锦月在荷花池边坐了半个时辰,阿竹和彩香就找了来,刚回含英斋锦月才觉额头有些发烧。 果然扯谎要遭报应,说是不适,就真的不适了。 阿竹去药藏局请御医,可御医却说忙着给李、郑良娣和太子妃研制调理身子备孕的药,没空来,随便丢了一副药给阿竹便不理会了。 阿竹回来一说,彩香便不忿道:“先前这些侍医对咱们含英斋风吹草动都无比关心,眼下不过是看江昭训得罪了太子妃,太子又多日不闻不问咱们姑娘,才见风使舵。” 锦月懒懒不想多说:“他们为了自保,撇清关系不愿意帮忙也是情理之中,帮助别人害了自己,这样的亏本买卖有几人愿意做。” 锦月挥手让她们下去了,浑身无力只想躺下不动。 傍晚来了风雨声,天色立刻暗下来,风雨飘摇得让人心慌。 含英斋外竹林被狂风卷得稀里哗啦,风声呼喝,锦月昏昏沉沉躺在床上觉得房顶到要被雨冲垮了,被雷劈开了。 睡不着,不敢睡,锦月干脆坐起来抱住被子缩在床角,其实她是怕打雷的,尤其丞相府破败之后,这样一个人的夜晚,恍惚间仿佛看见丞相府中亲人、奴才们的冤魂。 而下不知几更天,整个世界都被黑暗、暴雨、狂风和惊雷充满,只有靠着墙锦月才能找到些安全感,昏昏沉沉,也不知是醒是睡。 直到门一声绵长的轻响,来了几只轻悄的脚步声。 锦月惊醒睁眼,乍见闪电照亮房屋,床前一个高大的男人影子立在床前,她立时一声惊恐的“啊”声。 影子伸手:“别怕,是我。”而后一只大手就落在了她抱膝的手臂上。 锦月稀里糊涂,分不清是梦中的冤魂还是真的人,惊恐的缩手:“别碰我!” 缩在床角瑟瑟发抖。 “是我,弘凌,别怕。” “弘凌……”听见这两字,这个声音,锦月才醒得明白了些。 “嗯。” 弘凌见床上瑟瑟发抖,目光深邃下去,渐渐浮起一层细碎的温柔,语气却还淡淡的。“本宫已吩咐了人去熬药,你一会儿先喝了再睡。” 等锦月彻底清醒,弘凌已经出去了,而后才想着方才孤男寡女地在一室实在不合适,但愿别传出去被人听见。哪怕是义兄妹,也要避嫌的。 药熬好,锦月睡了几个时辰也有些睡不下,便起来去偏厅喝,哪料偏厅灯火通明,满屋子奴才屏气凝神大气不敢出,弘凌竟然坐在圆桌边儿,背脊笔挺的,桌上放着碗药。 他是一个人来的,没有带随扈,袍裾和黑缎金云靴也被雨水沾湿了。 锦月见了礼,可弘凌一个字不说,也不看她,就这么坐着,一直等到她喝了药去睡,他才说了句离开。 锦月看着弘凌的背影走出雕花门,他一个人撑起黄油纸伞,孤身走进夜色,心中不觉一酸。 若她还看不明白他来干什么,她就太傻了。弘凌定是因为自己白日说“不适”,来看的。 锦月忽然丢了披在身上外裳,跑到门口朝那背影喊—— “等一下!” 屋檐挂着的灯笼摇晃着微弱的光,照不亮弘凌身前的路,只见黑色里他周围全是雨丝,他回身来,清俊的脸一如方才的冷淡,只是细看便能看见他眼中闪烁着些许惊喜地微光,被夜色晕得朦胧,被烛光镀上温柔。 “何事。”他问。 “你……” 锦月张张口,指尖把袖口搅得紧紧的,却始终说不出来弘允还活着的秘密。 弘允是皇后嫡子,是皇室宗亲都宠爱的嫡皇子,皇帝、皇后、太皇太后之所以还忍着弘凌,便是因为没有合适的储君人选替补,若弘允回来,皇家所有人都会帮他。到时候,弘凌又该何去何从…… “你一切小心。” 弘凌将锦月的欲言又止收入眼中,淡声说了个“好”,转身背对锦月之后,脸上的便结了层寒冰。 李汤来含英斋的事他知道,说的什么他不用查也能猜到。 她最后,还是选择了包庇弘允,不告诉自己…… 刚走出含英斋,伞骨便在弘凌手中成了粉末,他一扬手,纸伞落地。任头上电闪雷鸣,他一人在雨中前行。 他的路,一直是一个人的黑暗。 …… 这一夜,皇宫风雨飘摇。 此时另一处——大乾宫,栖凤台。 这是皇后所居之地,墙壁透着椒兰香气,屋中几只人影,一只火盆,一双无名指和小指上戴了景泰蓝宝石长甲的素手,正一片一片地将纸钱丢入火盆里。 屋中一只瘦影一晃,是个婢女过来带着哭腔劝:“皇后娘娘,三更了,您烧了半宿的纸钱了,歇息了吧。” 这双长甲素手却没停下,那婢女知趣地退到一旁,而换了个年长些的姑姑上前躬身劝说——“娘娘,您这样哀伤流泪,五皇子泉下有知也会难过的,歇息了吧。” 屋中一声又长又缠着极致难过的美人叹息,撕纸钱的素手才停了下来,从衣襟里掏出绣翟鸟缠枝纹的蓝丝帕子擦了下巴的泪珠,轻缓道: “今日是弘允的生辰,青姑你是他奶娘,丧子之痛堪比剜心啊,你可明白本宫心中哀痛……可恨那害死他的孽种还霸占着他的太子之位,享受着本该属于他的一切,每每想到此处本宫这做娘的那还能睡得着。” “娘娘节哀,太子弘凌手段狠辣,现在朝中谁人不忌惮他。唉,只怪贵妃和六皇子实在不济,娘娘都这么相帮了,他们还是三两次败在太子手中,眼看五皇子的案子都重新翻出来了,还不能将太子弘凌斗倒,真是一筐扶不上墙的烂泥啊。” 素手的主人冷冷一笑:“那对母子,我就从来没有指望过。” 姑姑似想起了伤心事,擦泪道:“想起大姜后仁慈厚德,岂料身边竟养了个不知好歹的白眼狼。大姜后对那贱婢如同姐妹,她竟勾引陛下,还为了早一步剩下孩子毒杀了大姜后……” 姑姑泣不成声。 素手拿着蓝手帕替她擦泪:“你打小在就跟在姐姐身边伺候,感情深厚,你的忠心姐姐九泉之下也会明白、感动,因果孽报终有时,本宫活着一日就不会放任那孽种残害大周皇室。” “我只恨不能替大姜后和胎死腹中的三皇子报仇,大皇子、二皇子定然也是死于那贱婢之手……往后,他恐怕还要杀更多的皇子,不敢设想。” “姐姐命苦,本宫定然为她报仇,青姑你且宽心……” 大姜后本还有一胎双生子,却不足月就双双病死在摇篮里,这是大皇子和二皇子,而后怀上三皇子才中毒殒命。 皇帝、太后、太皇太后连连受打击,一蹶不振,幸好大姜后还有个孪生妹妹,可以慰藉…… 屋中火盆里纸钱跳跃着火焰,啜泣声低低的,和屋外的雨声和在一起说不出的窒闷压抑。 片刻,门口匆匆跑进来个浑身被雨水浇湿的太监,跪在殿中从袖子里掏出封信来,双手呈上——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来信了……来、来信了……” 婢女从太监手上拿了信,朝雕凤凰纹玫瑰椅这方呈来。椅上,素手的主人接过,打开信纸一看,立时无声倒抽一口凉气,呆若木鸡坐在那里。 满屋奴才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不敢问。 片刻素手捉着信纸不住颤抖,“弘允,本宫的弘允……”声音说不出是喜还是哀伤。 立时屋中一阵呜呜哭泣,而后便听这声音按捺着欣喜和仇恨,轻颤道:“把这晦气的火盆撤了!”“本宫的弘允,回来了……” 第33节 ** 弘允归来的消息,比锦月预想的来得还要突然。 正是她患了风寒后的第三天,这消息如同一道惊雷炸在皇城之上,两日之内,迅速如疾风扫过各个角落! “当年坠崖的五皇子回来了!” “皇上病情骤然好转,今晨早膳都多吃了一碗。” “太皇太后、太后娘娘亲自去了尚阳宫,都是满面欢喜……” “五皇子温柔高雅,老天果然不会让这样的人英年早逝的……” “延尉监大人和许多受五皇子栽培的大人,都递了拜帖求见故主呢……” 何处都能听见这些类似的话,锦月被阿竹扶着在东宫博望门外的长街站了一会儿,就听见了不少。 显然,不光皇室宗亲,就连宫中的奴才、朝中的大臣,都因为弘允的死而复生而欢欣。弘允攒下的人心,在这一两日间达到史无前例的爆发。 自弘凌归来后,紧绷、忐忑的半年的皇宫,终于露出喜悦的生机。 锦月恍惚忆起往昔,弘允确实是人人都崇敬爱慕的天之骄子。 锦月回望身后的东宫,仿佛压抑着厚重的阴云,锦月清楚地感受到东宫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紧绷,和压抑,甚至有一分萧瑟。 “姑娘,还要站会儿吗?”阿竹扶着锦月问。 锦月摇摇头,往博望门里头走。“回去吧。” 锦月刚转身欲回东宫,便听身后突然有男人叫住她——“我以为,你会马不停蹄地跑来尚阳宫扑进我怀里,哭诉这些年受的委屈。” 锦月浑身一凛,定在原地,四肢发麻僵冷,而后渐渐血液开始沸腾,困难地缓缓转过身去—— 这一抹高大的素色,深深刺伤了锦月的眼睛,眼泪,便止不住的流。 阿竹知趣的退下,锦月还呆呆站在那里望着,已经泪流满面。 “弘……”刚说了一个字,锦月的声音就淹没在哽咽中,只能仰望着几步开外穿着浅杏色缎子底、金丝银线绣蛟龙图案的男人,步步走近。 眼前的一切,仿佛梦一般。这只是她记忆里走出的幻影在,直到带着薄茧的大手轻轻擦去她眼泪,如儿时那般轻轻拥她入怀—— “傻姑娘,我不在,你受委屈了吧……” 锦月看见自己额前男人的喉结轻轻动了动,发出的声音磁性温和,如暖流汇入心田。 是真的,是真实的。 锦月:“弘允哥哥……” 这个怀抱一颤,将她收紧,低低说——“不哭,我回来了……” 锦月已经泪如雨下,如儿时受了委屈一样,在弘允怀中泣不成声。 · 李生路从门后看着外头的一切,紧抿了唇,反身匆匆前往凌霄殿。 弘凌正在案边看着皇帝新颁发的圣旨——削减东宫武力和机构,削减吃穿用度的。言语间尽是无情、刻薄。 李生路跪地禀告:“殿下,萧锦月和五皇子见面了。” 弘凌手一颤,冷厉的眸子眯了眯,神色看似平静,袖子下的手已经渐渐攥成了拳头。 “说了什么。” 李生路想起二人的谈话,支支吾吾有些说不出口,微微抬了抬眼悄悄察言观色,见弘凌神色冷冷和往常差不多,才道: “拥抱着……说了两句表达思念的话,然后五皇子似推了朝臣的拜帖,把萧锦月请进了尚阳宫。” 一声裂帛地轻响,李生路才发现,太子紧紧攥着圣旨的手指竟都穿破了绸缎。这哪里是平静,分明是心中暗潮汹涌,想到此处他立时冷汗涔涔不敢再说了。 殿中空气如凝胶,半晌弘凌轻笑了声,笑声冷得刺骨:“连她,也想离我而去了。” 他呵呵笑了几声,眼睛布满红血丝,低声说:“所有人都喜欢弘允,厌恶本宫,他一回来就马不停蹄地跑去示好。”“好,当真好!” 弘凌负手望着殿外,李生路在他背后看着他背影只觉淡淡心痛。 为什么,主子那么努力才得到的这一切,抛头洒热血、战场上九死一生不惜吃□□止痛,这么辛苦才得到今天的所有,现在,却所有人都逼着他将自己拿命拼来的拱手让给五皇子。连自己心爱的女人,也投入他怀中。 这,不公平。 “殿下……”李生路忍不住颤声唤。 弘凌静静从凌霄殿俯瞰殿外的东宫,夕阳将他眼睛染红,他眼睛却渐渐冷如冷霜,仿佛死灰: “李生路听命,速按照本宫这两日部署,即刻让兆秀、冯廉入长安!” “诺!” 李生路下去后,殿中再无别人。 弘凌从袖中拿出一柄桃花簪,曾经他送出给最心爱女人的。后来却被丢进了暴室的明渠淤泥中。 在她心中,他弘凌是否也如这廉价的簪子,迫不及待地想要丢弃? 弘允,才是尊贵的天之骄子。他纵使太子袍服加身,也不过是出身卑贱的灰尘。 ☆、第三十四章 夜-色如约而至,如黑色华盖罩在长安城的天空,吞尽一切光明。只有些许针尖儿似的灯火从瓦缝、门隙间渗透出来。东一处,西一处,各自之间却都藕断丝连,或敌对,或相亲。例如端亲王府,太尉尉迟府,前后左右四大将军的府邸,以及些藏着人的零碎的旮旯犄角。 多少双眼睛,在这个漆黑的夜晚不眠,谋划着一场名为“争储”的风暴。 而下五更,夜深人静,再过不了多会儿,天就将亮起。 凌霄殿的灯火亮了一夜,时有人进进出出,到这会儿才宁静下来。 放下书卷,弘凌身体往后一仰,困倦地靠在铁木圈椅上,闭目沉沉地出了口气。 忙了一夜,把所有事情都梳理了一遍,这才歇下来。其实并不一定后半夜也要看书,只是……睡不着,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是那女人的脸。 真叫人心烦意乱。 弘凌按了按双眼间的鼻梁穴位,坐了一会儿还是不想睡,便出了凌霄殿。 黑夜渐渐褪色,东边天空亮起一线浅灰色,四下却还安静,整个东宫仿佛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他一个人在死寂中走着。 一夜未睡,到底精神有些恍惚,弘凌回神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走到了含英斋。 竹林窸窣,他前阵子命人移栽来的玉兰花已被移除了,只剩千疮百孔的土坑。 弘凌凝眉,只觉那些土坑无比刺眼,她这是表明决心要与他决裂吗? 弘凌刚转身要返回,便听院门嘎吱一声开了,他应声回头,懒懒无神的眸子蓦地一亮,黑眸中映出个女子的缩影。 锦月刚推开院门,不想正对上弘凌在院外。视线相接的瞬间,两人都愣住了。 “你……” “你……” 又几乎是同时开口。 锦月低了低眸子,弘凌也恢复了些镇静,用平常的冷淡语气道:“你……昨夜宿在这里?” 锦月略有些不解,却也点了点头。“嗯,不宿在这儿会那在哪儿。” 说罢,锦月蓦地想到,弘凌可能以为她留宿在尚阳宫。抬眼一瞥,只见弘凌脸色略有些苍白憔悴,眼下青黑,然后,弘凌脸上素来的冷淡裂出些许笑意,如乌云密布的天空,忽然从缝隙里漏出几线阳光。 弘凌眸光闪了闪,声音似乎柔了一分:“你风寒未好,好好养身子。” 他说罢大步就走,如往常一样,总是一个人,锦月止不住上前一步:“多谢!” 弘凌一顿。 锦月:“多谢你让人熬的药,上回夜半,我也没来得及谢你……” 弘凌淡淡嗯了一声。 从含英斋出来,一路回到凌霄殿,弘凌步伐不觉也轻快了些。明知道锦月回来东宫并不能代表什么,可是,他心底还是莫名其妙的松了口气,仿佛……多了些信心。之前没有人来争抢她,他一直有把握将她握在手里,现在,他却真切的感受到那种可能失去的感觉。让人煎熬…… 目送弘凌走远,锦月才松了口气。 昨日和弘允意外相逢,锦月并没有来得及去尚阳宫。 太皇太后、太后和皇后娘娘三大凤驾都驾临尚阳宫,她现在虽顶着徐云衣的名字,可骨子还是萧锦月,如何敢去那儿晃。是以在尚阳宫门口就分了别。 近日风寒睡得憋闷,锦月便想早起来透透气。阿竹和彩香起身,才发现锦月竟然已经起来,都赶忙打水来伺候。 小竹床上,小黎正睡得香,主仆三个都轻手轻脚的,免得吵醒娃娃。 阿竹拧了冒热气的帕子,呈给锦月:“姑娘今日怎起得这样早,精神气也好了许多。” 锦月笑笑,不语。 彩香心直口快:“那还用说,当然是因为五皇子回来了,你看,这整个皇宫谁不高兴?” 锦月脸立时一僵,阿竹见状脸沉斥责彩香:“胡说什么,咱们是东宫的人,六皇子回来,也轮不上咱们高兴。你这样多嘴多舌,姑娘心好不想说你,我可不愿听你说这些胡话。” 彩香忐忑、歉疚地咬住舌尖,自知说错了话,锦月心中不觉烦闷:“你们下去吧,不必伺候了。” 两婢女噤声,小心地躬身答“诺”。 屋子安静下来,窗外凉爽的空气蹿进屋里,锦月对着外头玉兰移走后留下的土坑,静坐出神。其实彩香说得没错,自己,确实是因为弘允回来高兴,连带精神都好了。而阿竹的话,又像一记闷锤敲在她头顶。且不说隔着当年的恩怨,光说现在宫中的局势,弘凌和弘允就是势不两立的,只怕是你死我活的局面。 弘允多么厉害啊,整个皇族都是他的后盾,弘凌若失去太子之位,十有*会死在他手中。锦月思及此处心惊肉跳。 “娘亲……” 是小团子起来了,过来找娘。 “睡醒了?”锦月弯下身替儿子把衣裳整理整理,免得遭寒气。 “睡醒了。”小团子小胖手擦着眼睛,然后使劲眨了眨瞅门口,一指——“咦娘亲,那个又高又帅的叔叔是谁?” 锦月吃了一惊,忙回头——弘允负手站在院子里,他穿着一袭藏蓝缎子皇子服,两肩、胸襟用金丝和银线绣着团飞龙金云纹的,头上束着东珠玉石高冠,腰间是同色系的玉带,只缀着一块苍玉环佩。 他微微含笑,被熹微的晨光布上一层浅金,英俊无暇的脸一如往昔般高贵秀雅,眉目间流转着一层与生俱来的轻狂和自信。他生来就是天之骄子,举手投足都有股尊贵之气。 锦月有些意外。 然而,小黎已经先一步迈着小短腿儿跑出去了,黑眼珠亮晶晶地仰望弘允打量,满是兴奋。 第34节 锦月心头一吓,刚想着儿子要坏事,就听小黎兴奋问——“你就是我爹爹吗?” 弘允俯视小娃也吃了一惊。 锦月忙赶出来:“小黎别乱说话。”赶紧将儿子塞到背后,红着脸低眸:“抱歉,是我管教无方,冒犯你了。” 却听弘允一声浅笑,他俯下身伸手摸小黎从锦月身后探出的小脑袋,温和说:“你若想我当你爹爹,也可以。” 锦月僵了僵,一时不知怎么接下去了。 “昨日母后和皇祖母他们几个硬要来尚阳宫,都没好好和你说话,所以今天一早我就过来。继续听听你的‘委屈’。”弘允道。 锦月想起昨天见面自己忍不住哭得稀里哗啦,脸有些不好意思地发烫。虽然小时候受了委屈也时常向他哭诉,但现在毕竟长大了。 “都这么大人了,还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昨天见你归来我太激动,你、你可别笑话我。” 弘允抬手轻轻一碰锦月的脸颊,锦月一愣,见弘允淡淡笑,脸上有复杂的神色: “我守了十几年的小姑娘,总算说自己长大了。” 小团子夹在两个大人间,张着嘴目瞪口呆仰望两个大人。 含英斋不大,香璇在西厢房,锦月让香璇来将小黎领出去玩。 香璇来看见弘允的时候,吃了一惊,红了红脸,把小黎领走。 这里始终是东宫,不方便说话。锦月便和弘凌去了东宫之外不远处的花园,那处僻静,正好说话。 想起方才团子一步三回头地望他,弘允忍俊不禁,道:“是他的孩子,是吗?” 锦月眼睛布上层阴郁:“嗯,弘凌的。” “然而,他竟然愚蠢的不知道。”弘允鼻子轻哼了声戏谑的笑,温暖的脸涌起丝睥睨苍生的倨傲,“他太自卑,打心底里也觉得比不上我,觉得会输给我,所以才不自信,认为孩子是我的,觉得你会弃了他选择我。” 锦月低眸默然。弘允是小姜后的儿子,像母亲,大小姜后又是双生,长得一模一样,自然弘允的长相也和大姜后十足的像。皇帝、太后他们也深深宠爱弘允,觉得弘凌亏欠弘允,应该向他赎罪一般。所以,弘允就像弘凌头顶上的一片阴影,从小罩在他头上,弘凌如何不忌惮弘允。 锦月停下步子,弘允见她沉默低垂的眸子,似有哀伤,心疼道:“你瘦了,李汤把你暴室之后的事情都禀告了我。” 弘允颤着深吸了口气,忍住想要拥抱眼前女子的冲动,“我一闭上眼睛就是你在暴室受苦的画面,连觉,都睡不好。幸好老天开眼,让我落崖而不死,也让你熬了过来,让我们重逢。” 他捧起锦月的手:“当年我便不该答应你让你去寻找什么爱情,让你受这些苦楚。” 锦月凉凉一笑,忘了眼园子里凋零的夏花:“当年太傻。世上或许并没有什么爱情,只是个千金大小姐的无病□□罢了。根本不存在那样永恒不变的东西……” 锦月一顿,弘允忽然挡在她跟前,清俊的眼睛无比认真:“它一直存在。就在我们之间,我们自小便感情深厚,青梅竹马,这就是爱情。” 锦月张了张口,却不知道怎么说,说什么。 “锦儿,我用多活你五年的生活经历告诉你。爱不是惊心动魄,也不是今天生明天死的新鲜刺激。它就像空气、像水,默默包容、相依相守,一辈子不分不离,我能给你想要的生活,而你可以在我的羽翼下幸福地终老。这才是真正的爱情,你懂了吗锦儿?那一时的心动久了总会散,平平淡淡享受才是真的爱。” 锦月震了震,而后含泪转脸。 “或许……或许是吧。” 或许这世上并没有她曾以为的命中注定要嫁的有缘人,只不过是随遇而安罢了。 弘允见她沉默含泪,知勾起她伤心事了,也不再继续说下去: “那你预备怎么办?若继续住在东宫他只会把你越照顾越糟。我这四哥从小就没有人爱过他,他自然也不懂得怎么去爱别人,你在他身边难以幸福。” 深吸了口气,锦月望着远处重重宫殿楼阁,如一片阴云罩在皇宫的苍穹下: “我想带着孩子出宫,离开这里。从前我就说过,不会接受和别的女子共侍一夫,何况还是那么多的姬妾。这也是我不告诉他孩子身世的原因,只有这样,我才能带着小黎离开。” “若……我可以给你,一生只要你一个女人,你愿意嫁给我吗。”弘允低声道。 锦月一抖。 “锦儿,天下的男人没有几个不想三妻四妾。我,可以给你想要的生活,照顾你们母子……” 两人说着话,并未注意到远处回廊后有人走来——正是映玉和潘如梦。 二人正商量着金素棉的事,到此只听了一半儿,映玉吓白了脸,潘如梦却听得两眼放亮光。 映玉见她如此,低声恐吓道:“别人都可以算计,你可收好你的爪子,若你再碰姐姐半分,我不饶你!” 潘如梦言不由衷柔柔一笑,应诺。 映玉还是不放心,又道:“我虽只是昭训,但比起你连位分都没有的,还是高不少,你最好将我警告放在心上!你要与我联盟,就必须尊重我姐姐!记住,你什么都没听见。” “江昭训训话,如梦不敢不听,如梦谨记了……” 映玉瞥了眼花园中的两人,暗自叹气,姐姐怎生如此不小心。而后,便领着潘如梦走了。 潘如梦一路跟在映玉身侧,便不如之前话多了,默然低头,含着诡异的冷笑。她刚被从思过殿放出来不久,憋了几个月,想着正好让江昭训一起来花园散步,共商对付太子妃的大计,却不想听到这么精彩的一出。 徐云衣啊徐云衣,你勾三搭四,没想到得了太子义妹的名分还不满足,竟打起五皇子的主意。五皇子再英俊威武,那也是太子的敌人呐…… 呵。 与映玉告别,潘如梦并未返回念月殿,而是匆匆赶往凌霄殿。 …… “殿下,殿下,臣妾说得千真万确,徐云衣背叛东宫,和六皇子在花园私会,还勾-引六皇子说想要嫁给他,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 潘如梦跪在凌霄殿外,她等了半日也没能得了准许进去,好不容易等到弘凌出来。 “殿下,您可不能纵容了她,否则还不给那些有心叛主的人树立典范吗?” 弘凌脸色随着潘如梦的话沉如寒潭,浑身止不住轻颤,仿佛有什么东西,随着那句“嫁给他,一生一世一双人”而碎裂。 半晌,他才极低缓的问:“她,果真如此说,一生一世,一双人……” “千真万确!” 陡然,弘凌周身冲出一股冷厉的真气,立时如冷风扫过,周围的奴才都跪了一地。 “殿下息怒。” “太子殿下息怒……” “殿下先息怒,或许,或许有误会也说不定。云衣姑娘应当不会……”李生路跪地说着,却自己都有些不信了,他知道徐云衣就是萧锦月,当年和五皇子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她是真的可能背叛,太可能了! 弘凌冷冷含着讽刺和无奈,重复了句“误会?”,而后呵地冷笑一声,愤怒至极,又有些失魂落魄,步入了殿中。 大门砰地紧闭。 所有人都吓得一抖。 潘如梦也不禁为自己的铤而走险告密而捏一把冷汗。 李生路瞥了眼潘如梦,很不喜她:“殿下知道了,你下去吧。等等,记住,管好你的嘴,如果你还想要命的话!” 潘如梦惊恐噤声,退下,她当然不会说出去,太子知道就够了。这些人不敢说,江昭训也不会知道是她说的。 潘如梦低着头嘴角隐隐含笑。尽管这样会让太子不喜,但对徐云衣的打击恐怕就是致命,这样也不亏,左右太子是不会再宠爱自己了。 不过,潘如梦这次的算盘,并没有打好…… ** 潘如梦离去时,正遇到锦月回来,冤家路窄,狭路相逢。 锦月微微蹙眉,潘如梦却阴柔一笑:“好久不见了,徐云衣。看来……”她一扫锦月身上的衣裳,“你过得还不错。可怜我在思过殿人不人鬼不鬼,这可都是拜你徐云衣所赐啊。” 锦月因为方才弘允的话而心绪不宁,不想与她多言:“我不想与你多说无益的话,往后,你少在映玉耳边怂恿,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锦月声音冷下去。 潘如梦却一笑:“那可得看你能不能活到那会儿了。” 锦月不明所指,从她的表情上体会出些不好的预感。 * 李生路赶走了潘如梦,想进殿伺候自家主子,却不想殿门关了,连贴身小太监洪安也被赶出来—— “殿下说,任何人不得打扰。” “殿下如何了?” “脸色……很不好……”洪安小声说。 凌霄殿的门一直紧闭着,晚膳时间也未打开,谁来看,也未得见。 …… 二更,天已黑下来。含英斋里,锦月刚洗漱了准备歇息,便听阿竹匆匆进来说:“姑娘,太子殿下来了。” “太子?便说我歇了……” 锦月话还没说完,弘凌便已线阴沉沉的进来。 小黎惊喜地从床上跳起来,喊了声:“神仙舅舅!” 团子就扑过去了,可是弘凌一门心思都挂在锦月身上,并没理会,反而是一挥手让所有奴才都下去了,小黎也被不情不愿的待下去——“神仙舅舅,娘亲,我想留下来嘛……” 锦月看弘凌这古怪的样子,知道他恐怕要发作什么,忙安慰儿子:“听话,先下去,一会儿神仙舅舅不忙了再来找他。阿竹,带下去。” “诺。” 屋里很快没了旁人,弘凌眼睛一直没有离开锦月,一挥袖两扇门就啪地关上了,锦月吓了一跳。 锦月:“太子有什么话,说吧……” 弘凌眨眼便至眼前,捧住她双肩。然后锦月就闻到了一阵强烈的酒气。 弘凌:“你,想离开我,是不是?他们都去尚阳宫,你也想去。” “你喝醉了弘凌,轻一点,你弄疼我了……” 锦月挣扎着说。 没想到弘凌竟然应她话,忽然双手一轻,将她轻轻拥入怀中,锦月挣扎却挣不脱。 “我说过,只要你说,我就不会不答应。哪怕你现在想跟他走,我其实,也会成全……” 一愣,锦月脑子轰地一下,从不想弘凌竟然有这样的想法。 “你,你此话当真?” “当真……当真……”弘凌满身的酒气,和平常的样子很是不同,像只收好了所有尖刺的刺猬,所触之处具是柔软,也没了凌厉。 酒的浓郁气味混合着他身上冷冽的气味,充斥满锦月的鼻子。“你喝醉了。” “醉了?”他自嘲的笑,“是……我是醉了……只有醉了才能抱着你,才敢抱你……” 第35节 锦月僵在他怀中,被弘凌突如其来的温柔弄得不知所措。 这一刻,和当年那么相似。彼时的弘凌温润如玉,是个温柔的翩翩公子,会这样捧着她的脸颊宠溺的说“只有醉了,我才能抱着你。” 这个白日里冷厉的大男人,竟然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捧着她的脸颊伤心的乞求。“不要离开我,不要跟他走,可好?” “我……”锦月喉咙一哽咽,忽然觉得自己无法控制自己,心底那乱窜得要迷住她理智的心疼和爱慕,“我,并没有说要走……” “你不走。”弘凌一顿,被酒迷醉的清冷眸子,渐渐晕开一层欢喜,从清隽的薄唇荡漾开,“锦儿,我爱你……” 锦月无措愣在那里。直到清冷的男人肌肤开始滚烫,炽热的唇盖下来,熨帖上她的,一下子,一发不可收拾。 等锦月被理智拉回神来,已经制止不住他。弘凌将她打横抱起,放在床上,力道虽温柔却不容她反抗。 “弘凌、弘凌!你冷静一点,冷静一点!” “锦儿,我很清醒……你放心,我会对你负责的,锦儿……” 他的手已经剥开了锦月的外裳,夏天穿得薄,只有胸前一块藕荷色绣荷花鸳鸯的薄薄亵衣,还遮挡在锦月胸上,此时已经被弘凌大手覆上,锦月按住他手:“你醉了!等你醒了就会后悔!” “你是萧锦月,我是秦弘凌,我很清醒,我清楚。”男人俯下身,漂亮的眼眸荡漾着迷离的波光,大手一撕,他俯下身来,立刻如水的黑发就随着他动作流泻在锦月的胸口,一阵微微的凉之后,却如火开始在锦月身上蔓延。 或许是这个男人英俊超出常人的容貌,也或许是他冷冷的神秘气质让她沉迷,锦月眼看着自己理智在这样的诱惑下快要失守。 今晚之后的事她不敢想,可现在,她从他身下逃不开,避不开。但,她也看清了,心底那一团小小的火苗,在随着他的眼神和呼吸,跳跃…… “把你交给我……” 他的话就像有魔力,锦月双手被他禁锢,已无处可逃。 弘凌长驱直入,锦月轻轻咬唇吞下喉咙的声音承受着他的所有,灵魂也跟着他轻颤。锦月忽然想起白天与弘允的对话,爱情,她仿佛又感受到了什么叫爱情。是心头那一下下的随着另一个人悸动,不由自主…… 此时,却听弘凌忍着骇浪般地情绪,无比冷静地说—— “原来香兰殿那晚,是你,不是潘如梦!” 锦月心中一抖,眼前弘凌眼中虽然还有醉酒的迷离,却比刚才清醒了许多,分明就是有神智的!锦月气恼冲顶:“你!你竟然装醉骗我!” 他猛地用了下力,锦月死死咬住唇不发出声音。刚才他的温柔和乞求,竟都是装的、骗她,而今看自己的沦陷,锦月只觉自己像个一再犯蠢的傻瓜,屈辱地盯着弘凌,渐渐有了泪光: “你怎么能……怎么能骗我!” “若不装醉,怎么明白你的心意……”弘凌粗粝的手擦她脸颊的泪珠,俯下身吻去她脸颊的泪痕,在她耳边说,“再说,那些话我并没骗你。” 锦月脱不开身,只能默然撇开脸,落泪。 “弘允,是不是也这样疼爱过你?所以你迫不及待地想要去他宫中,一生一世一双人,呵……” 锦月猛地转脸,狠狠盯着他:“你……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没有,我和弘允没有……” 锦月默默撇开脸,淡淡自嘲,“他是高贵的嫡皇子,怎么可能娶我这样不清不白的罪臣之女。自有大把的好女儿等着成为他的妃子,岂轮得到我……” “你知道就好!”弘凌捏过锦月的下巴,强迫她正对自己,“所以,乖乖呆在我身边,别想着逃!” 锦月心底有股无名火,对自己没出息的心软,也对他的欺骗而后又赤-裸-裸-的揭穿,“你凭什么让我留在你身边,你有什么资格……啊——” 他忽地用力一顶:“凭你,愿意。” 锦月只觉懊悔,羞辱,刚才她就该咬舌抵死不从的,“啪”,锦月狠狠一耳光打在弘凌脸颊上,直打得他嘴角都流血。 可他擦了看了之后,冷冷一笑,仿佛胜券在握一般,笑出来,抱着锦月狠狠动作起来。锦月觉得他这样子既陌生,又让人害怕。好像是弘凌,又仿佛不是他,而是被心头的渴望控制的野兽。 “弘……弘凌,你放开我,再这样、我会恨你……” “我宁愿你恨我。”也不要你在别人怀里忘记我。 “不……不要……” 锦月只觉心头一直坚持的自尊、原则,都被今晚她一时头脑发热的心软,而摔得破碎。说什么忘记说什么拒绝,到头来还是次次栽在他手里…… “别再仗着我爱你,就来伤害我……弘凌……” 锦月低低地呜呜哭。弘凌仿佛忽然恢复了些神智,慢下来,捧着女人汗涔涔的小脸儿: “我不会伤你。从今以后你便是我的女人,不……应该是香兰殿那次,你已经是我的女人了。往后,我再不会放手!” 锦月已觉崩溃,不想再说,撇开脸落泪。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随他想怎样吧,反正不会少一块肉。 弘凌强迫地捧起她脸让她看自己,声音温柔下来:“听话,等时局稳定了,我就给你名分。小黎是谁的不重要,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够了……我会疼爱你们,像当年那样疼你。” “你滚……”锦月抽噎着冷声说。“你让我觉得恶心!” 弘凌似被激怒,“恶心?弘允就不会让你恶心,是吗,我就会让你恶心?” 锦月几乎低声咬牙:“弘允他不会这样对我!” 锦月屈辱地闭上眼睛。或许弘允说得没错,她以为的爱情,根本是错的,那心头的悸动只是一时头脑发热,抑或色-迷心窍。这不是爱,不是爱情…… 锦月忽然凉凉笑起来,带着恨。 弘凌蓦地停下来,盯着身下的人,锦月脸上的凉意,让他心头一抖。竟然,心底升起一种不安,和隐隐的忐忑…… 此时,听门外忽然响起小黎的敲门声,啪啪啪—— “神仙舅舅,你、你忙完了没啊?”又是啪啪啪三声,“娘亲,你们在玩什么好玩的啊,不要撇下小黎啊……” 锦月嚯地一慌找衣服,可是弘凌在她身上压着,根本起不来。弘凌也停下来,脸黑沉沉的。 门外,小团子耳朵贴在门缝里听,半晌没得到回应,又啪啪拍起两声—— “神仙舅舅,娘亲……” 锦月咬唇撇开头,弘凌脸渐渐黑下去。他千算万算,算漏了会半路杀来个团子。 幸好小黎打断,弘凌终于放过了她。他大步离去,锦月一片片捡起衣裳,却捡不起碎掉的心。 弘凌,你今天所作所为,彻底让你失去了我。 锦月对着窗外的夜色,冷冷轻笑。心头对他最后的那点留恋,今晚也被他亲手掐灭。 ☆、第三十五章 父子相认 弘凌从含英斋回来,一路上淅淅沥沥下着雨。雨水浸透衣裳,湿哒哒地黏在身上,寒凉从皮肤一丝丝往骨肉里钻。 酒意逐渐被浇醒,弘凌蓦地停下来立在雨中,脑海中那张缠着恨与绝望的巴掌小脸,才越发清晰起来。 看看自己空落落的双手,除了雨丝,仿佛还残留着方才那个人儿的温暖。 “秦弘凌,你这都……干了什么啊!” 弘凌一拳打在朱漆柱上。他居然对她做了如此龌龊的事。 这时他背后的雨中却传来一声温和而冰冷的轻笑,渐渐,一个与他同样高大的剪影,打着黄油纸伞走过来。弘允虽从雨中来,却点雨不沾身,睨着弘凌的眼神虽在笑,却是一种打心底里的鄙夷和轻看。 “看来四皇兄越来越病入膏肓了,堂堂男儿连自己做事都控制不住……呵,可怜的瘾君子。” 弘凌狠狠盯过去,血淋漓的手掌撑着廊柱,嗓音如野兽蛰伏时发出的低低吼声:“是,你。” 弘允将弘凌从头到脚扫了一眼,弘凌衣衫有些凌乱,浓密的长发也被雨淋湿黏在脸颊脖子和衣裳上。 弘允秀雅轻笑,眼神却暗含凌厉:“你看看自己,是不是像只落水狗?这一身太子的金冠黄皮,也掩盖不了你骨子里透出的卑贱属性。” 弘凌握拳,骨骼咯咯作响:“人生而平等,你我同承皇室血脉也并不比我高贵多少。你站在我的宫中说这话,不觉可笑?” “人分三六九等,‘生而平等’,呵,在皇家说这话可真滑稽。”弘允勾了勾唇,秀致的眉眼冷冷含笑,朝弘凌一挑。“是,你自小聪慧过人,与我不相上下,可那又如何?我受过良好的教育,有大儒名仕的熏陶,有体面家室、强大的母族;而你,不过是在冷宫里捡了几本书随便凑合的学问。你从身世到成长的生活,都如我脚下的蝼蚁。” 两个男人,同样的天家皇子,成长的处境却如云泥之别。弘允走近,近在咫尺地盯着弘凌的黑眸,低缓道:“不要与我相提并论,我会觉得侮辱。弘凌,只要我在,你永远只能匍匐在我脚下。这东宫和锦儿,只要我想,也不过囊中取物。” 弘允说罢便转身而去,明明是剑拔弩张的话,可他却说得很平静,丝毫没有弘实那样沉不住气的脸红脖子粗,仿佛只是在陈述个事实。 弘凌眯了眯眼,不卑不亢冷声道:“就算你出身比我尊贵又如何,至少我所拥有的一切都靠我自己的能力,与你一个靠爹娘长辈宠溺过日的男人相提并论,我亦觉得耻辱!我不知道未来咱们谁会匍匐在谁脚下求饶,但我知道现在我是太子,你见了我,也须行礼低头。” 弘允背影一顿,伞骨被他长指捏得滋滋作响,有股宁静的冷意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和弘凌的冷冽相碰。而后只听他缓缓笑了一声—— “一个连自己的女人和儿子都保护不好的男人,凭什么让我服你,难道凭你那张比我长好看的脸么?” 女人,儿子。弘凌凝眉心中一惑,上前几步:“站住,什么女人、什么儿子,你说清楚。” 弘允语气温缓,含着丝威胁的笑意:“不过,过了今晚他们就不是你的了。” 弘允消失在夜色中。 弘凌愣愣站在雨中,望着雨丝密密麻麻如银线飘洒,廊下灯笼只照亮他所站的这片容身之处,前头,是无尽的黑暗和风雨。 女人,儿子…… 伫立思索了良久,一些与锦月重逢后的片段,断断续续重新浮现在弘凌的脑海。弘凌对着黑暗,慢慢睁大了眼睛。 难道……难道…… 不。 不可能。 五年前他视她如天上的月亮,根本舍不得碰一下,他说过除非明媒正娶,绝不会玷污她半分。怎么可能是他的孩子…… 不顾满天的冰雨,弘凌跑回含英斋,可院门却紧闭着。 “开门,徐云衣,我有话问你。你开开门!” 里面回应他的是静寂无声,只有不断落下的雨水,和竹林呜呜的风声。 “云衣!” 半晌,才见门缝里漏出丝光明来,听到女子的声音,却是婢女阿竹——“太子殿下,姑娘现在歇息了,殿下明日再来吧。” 阿竹话音刚落,院门便被推开了,弘凌如利箭冲进来无法阻拦,阿竹忙一个闪退、跌在水坑里,灯笼也灭了,喊了声“殿下”却根本无法阻止他。 香璇即时出来,让阿竹跟着她一起退下。她早预感锦月的身份不简单,恐怕不好透露让外人知道,眼看今晚是不太平了,消息需要守住。 弘凌箭步冲进方才的屋里——床帏凌乱,隐约还可见还未来得及整理干净的狼藉。屋里没有人,弘凌找了一圈没看见,又找到屋外,终于在屋檐下看见了一团缩在那儿呜呜哭的小团子。 听见脚步声,小黎抽搭着回头来,憋着嘴湿着眼睛瞧弘凌,却不如之前那么热情了。 看着孩子的脸蛋儿,弘凌觉得小腿似有千斤重,竟然有些难以迈开,几步距离走得无比费力。 缓缓蹲下身,弘凌捧着孩子的小身子,清晰感觉到孩子的挣扎和抗拒。 小黎眉毛拧得像两条钻沙的蚯蚓,奋力地从他大手掌里抽出小胳膊: “我不要你碰我,你欺负娘亲,你把娘亲都欺负哭了,娘亲再不想见你了,我也不和你好了,哼!” 数月来,这是弘凌第一次这么仔细的看孩子的脸蛋儿。从前,一想到小黎是弘允的孩子,他就努力地想忽略,不敢仔细看他的脸。而今仔细看来,除了锦月的影子,竟然…… 第36节 “小黎乖,告诉神仙叔叔,你爹爹……他是谁?” 见弘凌眼眸闪动水光,小黎扁着嘴有些心软,他还是喜欢这个又高又好看的叔叔的,但想起刚才锦月呜呜哽咽的样子,小团子又坚定了态度,不客气撇开小脑袋:“娘亲说他死了。你别问我了,我不想和你说话。” 弘凌心疼地把孩子搂进怀里,小黎起先还抗拒,可是这个又宽又结实的怀抱实在太诱人了,渐渐小团子就一扫“凶神恶煞”,吸了鼻子抽搭: “我也不知道爹爹是谁,但是……小黎时常听见娘亲梦里头喊他的名字。” 弘凌手一抖,答案已经近在咫尺,他竟有些不敢开口问。 “他……叫什么。” “娘亲不让我说,除非你保证不告诉别人,我才说……” “好,叔叔保证。” 小团子从弘凌怀中抽-出毛茸茸的小脑袋,小心地四周看了看,小手遮在嘴侧凑近弘凌的耳朵: “他叫……弘、凌。” 如头顶炸了个惊雷,弘凌只觉心口一哽,几乎无法呼吸。宫中除了皇帝和太后、太皇太后,无人敢直呼这两个字,否则是杀头大罪。是以,小黎从未听人喊过弘凌这两个字。 檐下暖黄的灯笼光映在小黎略显婴儿肥的脸蛋儿上,弘凌看着清秀的眉目,心中如刀子在刮。在战场上流干血汗也不曾落一滴眼泪,此刻却满眼止不住,片刻就爬满了眼眶。 把孩子揉进怀中紧紧抱住,弘凌哽咽说不出话。 孩子,这真是他的孩子。 * 小黎告诉他,锦月在偏殿的小屋洗澡。弘凌赶到屋外,门开着条缝,漏出一道昏黄的烛光落在他面前。 颤颤伸手,推开门,弘凌见屋中屏风有水汽腾起,隐约印着木桶和桶中女子的背影。 “锦儿……”弘凌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 屏风上女子只是一顿,而后继续舀水淋在瘦削地肩膀上。 “锦儿,你……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哗啦水响。 女子从桶中起身,赤-裸-着的身体印在屏风上,烙下一道纤瘦玲珑的影。 锦月赤足从屏风后走出来,长发湿漉漉披在肩膀上,一丝-不挂,冷漠地看着他。身上玉如的肌肤上遍布深红浅红的痕迹。 弘凌目光闪烁了闪烁,呼吸乱了乱。“你……先把衣服穿上。” “衣服。” 锦月鼻子轻哼了声笑,眼中渐渐漫上泪光,“弘凌,在你面前我还有什么可以遮羞?我什么都没了……曾经的高贵身世,靓丽的年华,连最后一点自尊和骄傲,也如那些布片,被你撕碎了。” 锦月身上的红痕如刺扎着他眼睛,弘凌张张口,声音嘶哑:“对不起,我今晚……” 锦月低眸看身上的暧昧的红痕,自嘲地笑起来:“看我多不知耻。无名无分,就和野男人生了孩子,还一次又一次躺下承欢,当真,低贱……” “别说了!求你别说了……”弘凌紧紧抱住锦月,“你不要用这样的语气说话,我会对你好……往后,我会倾尽所有补偿你和小黎。” “补偿?是让我在你宫中做个姬妾,每天和别的女人一起等着你临幸,还是看着你和别的女人恩爱?”“不,以我罪臣之女的身份,我应该被砍头,然后小黎被送给你的姬妾们抚养,呵……” 两行泪水从锦月眼中瞬间落下,锦月闭上眼睛关住悲伤。 “你要我怎样,才能原谅我,重新接受我?”明明抱着她,可弘凌却觉这个女人与自己越来越远。她的眼睛,她的心,都没有自己的影子了。 锦月空洞的眼神重新落在弘凌脸上:“放我和小黎出宫,永远别出现在我们母子面前,我就原谅你。” “不可能!”弘凌怒声打断,“你知道,我绝不可能让我的孩子流落民间。等天一亮我就安排你们搬去漪澜殿。留下来,我不许你走!” 锦月唇颤起来,这一瞬间,她看见自己长久以来渴望的自由和希望,一齐破灭了。心头有股压抑的怒火,和着悲伤冲得她几乎失去理智—— “走……你走!”“我恨你弘凌,我恨你……恨你!” 一声闷哼,弘凌只觉背心一痛,不知何时锦月竟从他怀中拿了当年定情的桃花簪,狠狠扎在他背心。 “我最后悔的,就是这辈子瞎了眼,跟了你!” “……” 两双视线相缠,弘凌咬牙默了半晌,道:“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我也不会放你走。” 弘凌说罢便大步离开,走到门口顿了顿:“只要你留下来,我什么都依你!也绝不会让人伤你性命。” 男人消失在门外的夜色中。 锦月跌坐地上,心痛地闭上眼睛。 ** 李生路守在凌霄殿外半宿,才发现殿中竟然已人去楼空。下午太子喝了不少酒,心情不好旧疾又复发,草草喝了些药。所以他守在殿外怕出事,没想到还是没守住。 幸好这时弘凌回来了,他赶紧迎上去,却见弘凌眼神极度阴沉,一语不发往凌霄殿里走。 他喊了声“殿下”亦没得到回应,直到弘凌捂着胸口连连呕出几口鲜血,跪在地上,他才赶紧上去扶住,边喊—— “御医!曹公公,快传御医!” 李生路扶住弘凌的手忽然感觉一片滑腻,才发现弘凌背心竟然扎着一柄桃花簪头的簪子,鲜血已经打湿了衣裳。 “难道有刺客!” …… 药藏局的侍医全部赶来,马不停蹄进去殿中。药味和血腥味齐齐弥漫整个寝殿。一直忙活到天明,御医才从殿中出来。 金素棉在殿中守了半夜,鬓发和衣裳都有些乱,见御医从帷帘后转出来,忙迎上去——“太子殿下怎么样了?怎会突然呕血得这般厉害。” 御医焦急地叹了口气:“殿下下午的止痛药服用过量,又酗酒,受了刺激,所以才会旧疾复发呕血不止。而且今天变天下雨,导致身上旧伤口疼痛。这几样齐齐发作,才会如此。” 金素棉想起刚才弘凌神智恍惚的样子,抿了抿唇,扫了眼屋中的奴才,挥手都让退下了,才眯着危险的眼神问御医: “张侍医,你老实交代,到底那是什么药,味道那般古怪,而且殿下仿佛……他不认得我了,连李生路也不认得。” “这……”张侍医似被人警告过,不能说,支支吾吾,直到被金素棉言辞恐吓一番,他才噗通跪地说了实话:“娘娘息怒,不是奴才故意隐瞒,而是……而是此事事关重大,有关殿下性命和宏图,奴才不敢轻易透露啊。” “本宫是东宫的太子妃,是东宫的女主人,难不成还会害太子吗?” 张侍医略作了思量,才和盘托出:“娘娘,那药名叫节麻,虽然可以止痛,但是长期服用就会上瘾,并且产生幻觉,能够看见自己想看见的任何事任何人,使人产生飘飘-欲仙的感觉,所以又叫仙人药。” 金素棉吃惊,“竟有如此神奇的东西?” “但这药实际是毒,毒素积累越多就越损害脑子,等到病入膏肓,眼睛里看见的世界和脑子里的世界交叠,就……” 那大不敬的词他不敢说,张侍医又道:“所以奴才给殿下看诊的时候才时常说,不能受刺激啊……这一次次累积,终有一日无法控制。” 听完这一席话,金素棉已经瘫软在玫瑰椅上,手脚冰凉。“可殿下现在每隔几日就要吃一碗,这样下去……”金素棉倒抽一口凉气,见张侍医对他点头,“你……你是说,殿下他以后,以后会成疯子吗……” 张侍医满面焦灼无奈,叹气:“这止痛药寻常大夫都不会给病人施。恐怕是殿下在战场上受伤过重,疼痛非人能忍,才用了这药。一旦用了这药,要戒掉,就难了……” 金素棉浑身发凉,如坠冰窟。若是让人知道太子有这样的病,谁又还会跟随…… 这秘密,决不能透露出去。 ** 弘凌突然病倒的消息很快在东宫各殿间传开。 灵犀殿里,映玉坐立不安,穿着白底、银线绣莲花纹的长衫裙,等着婢女巧芝带回消息。直等到天都蒙蒙亮了,巧芝才满面大急的跑回来。 “夫人夫人,不好了。” “慌慌张张做什么,慢慢说。”映玉给了眼色给另一个奴才,让她出去,把门也关上。“说吧。” 巧芝起身,附耳映玉:“太子殿下昨夜去了含英斋,宠幸了徐姑娘,而且……而且刚才殿下醒来,就吩咐说好像要提夫人去问话!” 映*一软,险些站不住,幸好巧芝一把将她扶住了。“怎……怎么可能。难道姐姐……” 姐姐向殿下说了什么吗? 不,不可能的,姐姐不会这样对她的。 “夫人,你怎么了?” 映玉抬手让她别说话,一语不发的沉思,渐渐浑身发凉,忍不住摸了摸脖子。 “你再去仔细打听,别漏了什么。探听了及时回来告诉我。” “诺。” 巧芝出去后,屋中只剩下映玉一人。映玉侧脸看铜镜里的自己,在惊恐的轻轻发颤。不,姐姐不会的,她不会这样对她的。 一定不会的…… 可是,为什么自己手抖得这么厉害,她这么忐忑。 这时,门口晃来个人影子——潘如梦来了。“江昭训怎么这般忐忑不安?可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映玉吓了一跳。“怎么是你!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潘如梦勾唇微微一笑。“你姐姐承宠了,你就注定要失宠。可怜你当她是姐姐,她却不把你当妹妹啊,呵呵。” “你住嘴!我姐姐,不会的。”映玉别开脸,可是心里却越发没底。一旦弘凌知道小黎是他孩子,那,当年那晚上的秘密就包不住了……弘凌一定不能容她的。 姐姐,你真的会这样对我吗…… 映玉担心的事最终还是发生了,门外传来人语声,是凌霄殿的人就来提她了。 曹全带着人来的,扫了眼殿中的摆饰,最后落在映玉身上,拖长声音道—— “江昭训,太子殿下传你过去问话,走吧。” 映玉一抖,晃了眼曹全身后的侍卫,瘫软在地上。 曹全又扫了眼潘如梦,含了厉:“把月美人也带走!” ** 半夜弘凌走后,锦月就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关上窗户、放下帷帘。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更安全一些,能够把时间都暂定了,不再前进。 就这样,她昏昏沉沉坐到了天大亮,关着门,任谁来也不理会不开。仿佛有侍从来让搬东西,收拾去漪澜殿的人语声。定然是弘凌派来的。 香璇和阿竹、彩香在外头怎么劝说,她也置若罔闻。太乱了,她需要一些时间来想清楚,接下来到底要怎么走下去。 直到映玉的婢女巧芝在门外呜呜求助—— “徐姑娘,快去救救我们夫人吧,我们夫人不知犯了什么罪,被殿下关进思过殿了。你快去救救我们夫人吧。” “映玉……”锦月反应了几秒,才想起,若弘凌知道了小黎是他的骨肉,必然,必然也知道了五年前大漠的那一夜,是她,而不是映玉。 第37节 回想下弘凌对待背叛、欺骗他的人的手段,锦月浑身一凛,忍着身上的酸痛,忙下床开了门—— “你们夫人如何了?” 巧芝满目流泪,惊恐不已,抱住锦月的小腿:“姑娘救救我们夫人吧,她被曹公公领着一群凶神恶煞的侍卫,关进了思过殿。谁也不能去探视,这已经好几个时辰了。一夜风雨,思过殿恐怕又湿又冷,夫人身子肯定受不住啊……” ☆、第三十六章 恨你爱你 锦月心头一慌,也顾不得披外裳,直接跑出了门。可到了凌霄殿外守卫森严,太子的亲随侍卫队拦在门口,谁也不得进去。 锦月被隔在外头,不见弘凌出现,远远地瞧去,只见凌霄殿高阔的白玉雕栏殿基上堆砌的广阔宫殿,背对着金红的太阳,琉璃瓦在光束下灿烂刺目,可紧闭的殿门却渗透出种“紧绷”,扼着咽喉让人喘不过气,像是发生了什么严峻的事情。 风吹来,锦月隐约闻到一股血腥混杂着汤药呛鼻的味道。 心头沉了沉,锦月有些头皮发麻。是了,她刺了弘凌背心一簪子,那血腥味应该是那伤口渗出来的血吧。 思及昨夜发生的事,以及身上难言之处的隐隐酸痛,深深的耻辱感从锦月心田升起。弘凌对她做出了那样无耻的事,自己又那样狠绝的说了恨他,可是……转眼自己又来了他殿外,这,又算什么。 锦月心生退意。 同样被隔在外头的还有东宫新选拔上的侍卫统领,马骁——自上次李生路被皇帝下旨换掉后,便是他被认命当东宫侍卫的。马骁半面自诩,牛高马大,和李生路那样清瘦的南方人形象完全不同。 锦月不打算等下去,转身要走却正好对上这侍卫统领也正眯眼用一种古怪的探究打量锦月,锦月从他眼中读到一种浓厚的兴趣,不觉心头一凛,赶紧离开。 不光新来的侍卫统领马骁,连里头的曹全也迅速注意到了锦月这边的动静,耷拉的眼皮看来。 锦月只觉身上被也来越多的视线探究着,手心立刻起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忙低脸迅速走开了。只怕还没等见到弘凌,她便已成了这些莫名的犀利目光的焦点。 昨夜弘凌来含英斋的那些事不知道有没有传开,若是传开了…… 锦月不敢想下去,她必须迅离开这里。 * 从凌霄殿出来,锦月直接去了思过殿。私狱在偏殿中,锦月不陌生,刚来东宫没多久,她因小黎和丰斗发闹矛盾而得罪金素棉,而后因为映玉为此怒打了金素棉耳光,却不想金高卓在,威胁着将她和映玉关进了这里。 奇怪的是,思过殿的私狱的守卫竟然没有阻挠她,直接就将她放进去了。 走下狭长阴暗的牢房过道,立时一股阴湿霉烂混着血腥的铁锈味扑鼻而来,隐约有女子细碎的、分不清是低泣还是害怕的短促呼吸声。 “映玉。”锦月忙顿下身,隔着牢笼伸手进去拉她。 映玉颓靡地抱膝坐在稻草上发颤,头发和白色长衫裙在押过来途中弄乱了,闻言仰起脸来,看着锦月不说话。 “映玉你怎么样,他们有没有折腾你?” 映玉平静地看锦月,一语不发。狱卒就站在锦月之侧也不阻挠,因锦月在这儿关过是以这狱卒认识锦月。 锦月回身对狱卒道:“开门,我要进去。” 狱卒立刻躬身,无比客气道:“诺。”边拿钥匙窸窸窣窣开牢门,边道:“李护卫交代了,太子殿下说姑娘如果来了一定不能惹姑娘不高兴,只要不把人放走,姑娘爱怎么来怎么来。” 锦月一怔。 狱卒退下,锦月钻进牢房里。 映玉平静的脸涌起一丝凉凉的笑:“太子殿下是当真疼爱姐姐啊,爱怎么来,怎么来……”她伤心空洞的眼睛布上一层泪光,仰看锦月:“姐姐,你不是说和太子殿下分手了吗,答应我不告诉他吗,你为什么要骗我?” 锦月吃了一惊,又无奈又失望地看映玉:“你怎会这样想,我何时骗过你。” “事实摆在眼前,江昭训也不是瞎子,怎会不这样想!”牢房阴暗的角落传来笑声,竟然是潘如梦,她依旧云鬓花颜,面含阴笑,似半点儿不担忧自己命运如何,瞧着锦月阴阴的笑:“徐云衣,我早瞧你不简单,没想到你竟然无情到这个地,为了爬床得宠连自己妹妹也骗、也利用,你就不怕被雷劈么,呵呵。” 映玉随着她呵呵刺耳的娇笑而紧抿了唇、握紧素手,赌气撇开脸,显然被挑拨了。 锦月:“你别听她胡说,潘如梦与我有过节,她是故意挑唆你来报复我。” 映玉猛地从锦月手心抽回手来,撇开脸:“我知道她是挑唆,可是她并没说错。”咬唇落泪,“你们一家三口可以团聚了,我却不再你们之内,太子殿下一定不会饶我。” “姐姐聪慧过人,足智多谋,是否早已这样谋算,想将我除去,你和小黎就能得到应有的身份,也可以泄了你们心头之恨!”“啊!” 啪一声耳光脆响,锦月手指僵在空中,和因怒气、失望而起伏的胸口,一同轻颤。 “给我适可而止!”锦月红了眼眶,又气又失望,“我是你姐姐,你怎么能这样将我往坏处想,还是说我这个姐姐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人?” 映玉被打偏了头趴在地上,捂脸落泪看锦月,痛哭道:“可是我现在已经落到这个地步了啊……姐姐,太子殿下一定会杀了我的。我落到这个地步正是因为姐姐你失信于我,让太子宠幸啊……” 锦月闭目,那日映玉脖子上的勒痕和谎言又浮现脑海,再睁眼,眼神已敛去了泪光,道:“映玉,当年你冒充我本就是你不对,不论出于什么理由都是错的。我帮你,不是认为你没错、就值得帮,认为你应该得到那些,而是我作为你的姐姐、你的家人,不想你过得凄惨。这世上可以有无数人可以教你去讲道理、去辨对错、去因为你的过错而惩罚你。我不想用世俗的眼光、律法的准则去惩罚我的亲人,所以一再支持你、帮你。但你现在说出这样的话,实在让我很伤心。” 锦月吸了口气:“映玉,无论做男人还是做女人,都要顶天立地,自己犯了错的后果就要勇于承担,而不是怨天尤人。你懂吗?” 映玉被锦月这一耳光,和一连串话震了震,含着泪光望锦月,不知领悟了几分。 潘如梦这时却又笑着插话—— “徐云衣,你巧舌如簧可真是厉害,黑的在嘴里都成白的了。”潘如梦又晃过来几步,抱着胸讽刺道。 “你勾三搭四、不干不净,睡了一个又一个男人,这回连自己亲妹妹的男人也不放过。可怜江昭训一直信任你,把你当做最重要的人,却被你这样捅刀子,真是可怜啊……” 映玉闻言又对锦月重新扬起敌意和隔阂,捂脸,眼睛闪着水光凝视锦月。 紧了紧拳,锦月一个眼神朝潘如梦盯去,眼中迅速转过思量和权衡。 潘如梦被锦月陡然由温柔变得冷厉的眼神吓了一跳,不过也并不害怕:“如何,你还想用眼睛吃我不成?” 锦月冷霜似的面容破开一丝笑,柔声问狱卒:“太子当真说,我爱如何就如何?” 狱卒恭敬:“只要不把江昭训放走,姑娘都可以随意。” 潘如梦脸上得意的笑容苍白下去,“你,你想干什么!” 锦月低哼了声:“劳烦狱卒大哥把她捆起来,堵上嘴,丢到水缸里给我泡着!” 狱卒立刻答“诺。” 潘如梦花容失色,立刻被两个牛高马大的狱卒用麻绳粗鲁一捆,又顺便捡了块不知哪个犯人落下的脏布片子往她香口中一塞。 潘如梦“呜呜”作响,立刻就恶心地干呕起来,待她看见那缸子恶臭难闻的水时,白眼一翻、立刻就想昏死过去。 噗通水响,潘如梦被丢到水缸中。水缸是刑讯逼供用的,不知多久没换过了,长满了蚊子幼虫。 潘如梦一被丢进去立刻腾起一阵臭气,弥漫开来。 水已经漫到潘如梦脖子,潘如梦闻言吓得呜呜直摇头,脸上的脂粉被污水冲刷,腻在一起,像乞丐的花脸,狼狈不堪。 锦月瞟了她眼,对狱卒道了谢,便让他下去了。 狱卒下去之后,牢房里只剩下月三人——锦月、映玉和潘如梦。 潘如梦在水缸里呜呜蠕动,虫子爬在她身上别提多恶心凄惨,锦月无动于衷。 映玉有些看直了眼睛,看锦月也不由敬畏了些,手心背后竟然隐隐有冷汗。 终于没人打断说话。 映玉见潘如梦在水缸里沉沉浮浮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由心中害怕,颤巍巍问:“姐姐往后,往后可会这样对我……” 心头一颤,锦月见映玉满脸苍白是被吓得不轻。 “若我真不容你,在你用假勒痕来骗我帮你的时候我就拆穿了,又何至于帮你。我不会让弘凌伤你性命。” 锦月脸色凛了凛,朝潘如梦看去:“这条毒蛇留不得,必须找个法子尽快除去。” 锦月顿了顿,对映玉正色道:“方才你可留心她说的话?她说你是我‘亲妹妹’。试想东宫中人都只当我们是旧识的姐妹,没人说我们是亲姐妹。她是如何知晓。并且她入了牢还不怕死,很可能有靠山。我曾听闻了些许太皇太后查萧家谋逆案子的消息,我怀疑……” 映玉闻言一回忆,刚才潘如梦果然那么说的,心中无比后怕:“是,她是说我们是亲姐妹。是我糊涂了,竟然被她利用……”她紧紧握住锦月的手:“幸好姐姐机敏,否则,只怕不出半日就是我们姐妹的死期。姐姐,对不起……我,我真不知如何恕罪……” 锦月瞟了眼水缸:“不知她是否已与人通气,现在先控制住她,我去去就回……” 锦月想起宫中有吃了让人神智错乱的药,虽是禁止,还是偶有蛛丝马迹。李汤是延尉监的大人,他一定有法子弄到。 锦月不敢久留,必须赶紧去找李汤,堵住潘如梦的口。 锦月刚走,映玉见牢门开着没人锁,便出来,走到水缸边。 潘如梦呜呜求救,映玉苍白的脸颊冷冷一笑,而后颤颤巍巍取开垫在潘如梦背后的木板。 立刻,潘如梦身子往后一沉,水便淹没上了她的鼻梁根。 “我本以为你是真心依附我、帮我,没想到你竟然利用挑拨我和姐姐,险些让我错怪了姐姐!真是罪该万死……”映玉脸上涌起阴柔冷厉,见潘如梦不停挣扎,她脸颊涌起忐忑不安,满眼惊吓的泪珠冰。 “唔……呜呜……”潘如梦在污水中沉浮,一双美目沾满脏污,大睁着眼。潘如梦像条蠕虫一样在污水中挣扎了挣扎,片刻就没了动静——她死了。 如虚脱了般,映玉跌在地上深深浅浅呼吸,害怕的喃喃自语:“别怪我不给你留活路,只怪你,只怪你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只怪你,险些让我失去了姐姐……” 一个时辰后,锦月终于取来了毒-药,却不想潘如梦已经死了。 映玉跪在锦月跟前磕头,额头都磕破了,真心实意地道歉:“姐姐,是我不好,是我鬼迷心窍、胡言乱语。往后,映玉一定听姐姐教诲,不再受奸人所惑。陪着姐姐,不离不弃。” 锦月看着映玉袖口那团污黑的水渍,无比震惊。而后眸中闪过失望,久久,叹了口气。 “你……好自为之。” …… ** 从牢中出来,锦月在凌霄殿外等了一日,却还是没有等到弘凌出来。而是李生路来传话—— “太子殿下说了,若姑娘想江昭训被放出来,就赶紧回含英斋收拾行李,和小公子一道搬到凌霄殿旁的漪澜殿。否则,江昭训就……就永不得出。” 锦月含恨望了眼大门紧闭的凌霄殿,弘凌这是下定了决心不放她走了。紧咬了唇,锦月闭眼深吸了口气,才颤颤说了个“好”。 傍晚,西边天空几片稀薄的晚霞,晕出一片橙红的颜色。漪澜殿的铸了腾云福字纹的瓦当折射着晚霞,整座宫殿如金砖玉砌。 香璇和阿竹、彩香走在后,锦月牵着小团子走在前。迈过大门,几人在雕栏广场上款款走来,像玉色暗花的白绢上几只移动的墨点。 漪澜殿和凌霄殿和紧邻,殿阁虽不似椒泰殿、灵犀殿那般宽广奢华的,但住起来却很舒适,是处精致的住所。 光道旁摆的花草就有十几种之多,修剪得整整齐齐,其中凌霄花最多,生机蓬勃。地上一尘不染,可见这处的宫人打扫得很仔细。 小团子看看花、看看草,最后被漪澜殿的琉璃瓦屋顶给看呆了,仰头望锦月:“娘亲,以后我们就住这里了吗?” 锦月低头,微微含笑揉孩子的头发:“是啊,暂时……要住这儿了。” “啊,那太好了!这里好漂亮……” 小团子高兴得脸蛋儿笑得红彤彤,按捺不住兴奋东看看西看看。锦月看孩子高兴的样子,心中不由感叹,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或许已在昨晚发生了重大的改变。 一旦弘凌认了他。“徐小黎”的日子,就一去不复返了。 忽然,漪澜殿门口出现了几条人影,为首那个最高的男人身着太子朝服,负手而立望过来。虽然隔着数丈远,锦月依然清晰地感受到他看来的冷冽的目光,不由脚步一顿。 漪澜殿屋檐下,弘凌望着母子二人步步走近,冷冽的目光生出些炽热,负在背后的双手收紧又松开又收紧,心里竟有些说不出的紧张,侧脸吩咐贴身小太监进去看看,屋中的用品可都齐全,还有什么错漏。 第38节 小太监忙应“诺”,赶紧躬身进去看,一点儿不敢耽搁唯恐惹了太子不悦。 远远的,小团子看着这边身子一顿,站着看了会儿,而后飞快朝弘凌扑来。 李生路悄悄抬眼,只见自家主子冷若冰霜的脸上,一丝温柔从眉梢眼角忽然荡漾开,越来越温暖——他跟了弘凌几年,见过他面无表情斩下人头,冷若冰霜的拔掉身上的断箭,却从未见过这样温暖微笑的弘凌。在看见这双母子的时候,他整个人似都突然有了生气。 “神仙舅舅!”小团子滚过广场,跑上台阶。弘凌蹲下身张开双手,小黎也张开小臂膀立刻扑进来。“神仙舅舅,我好想你呀……” 弘凌抱着小小的人儿,心田中的暖意一股一股的涌动,直抱了好一会儿,小团子挣扎着要出来了,他才放开,清俊霜冷的眼眸涌动着泪光:“往后不许叫我神仙舅舅了。” 小团子一瘪嘴,失望地“啊?”了一声。 弘凌摸了摸小黎的小肩膀,含笑道:“要叫爹爹。” 小团子脖子一伸、嘴一张,目瞪口呆,惊愣了好几秒才回头,赶紧向锦月招手,让她快点儿上来。“娘亲、娘亲,你快来,快来……” 锦月面露为难。因着那夜弘凌的强辱和威胁她搬入漪澜殿,锦月半点不想看见弘凌,可也不能不管儿子,只能硬着头皮快步上台阶来,默不作声站在父子俩几步远的地方。 一瞧锦月站那儿,小黎不满,着急地小手拉锦月的大手:“娘亲,你站太远了,过来,过来。”团子小小的食指一指弘凌,迫切求证:“娘亲娘亲,神仙舅舅说他是我的爹爹!是,是真的吗?” 锦月扫了眼弘凌,他默不作声、只看着孩子,视她如空气一般,儿子又亮着一双眼睛渴望地望着自己。锦月蠕了蠕嘴,却不知道怎么说,潜意识里她还是不愿把小黎给弘凌的,所以瞥开眼睛、不甘不愿地“嗯”了声。 这一“嗯”不得了,小团子立刻就呆在原地了,两只眼睛贴在弘凌脸上,好久,才嘻嘻笑起来,钻进弘凌的怀里拱了拱,拱得头发乱糟糟了才仰起脸来崇拜地看着弘凌:“爹爹!” 这一声,让弘凌眼眸不住的闪烁,粗粝的手轻轻顺小黎的头发。“乖,爹爹……爹爹在这儿。” 小团子又爹爹爹爹地喊了好多声,怎么也喊不够似的。弘凌一遍遍的回应,不厌其烦。父子俩其乐融融,晚霞把弘凌清俊的脸也映上了格外温暖的颜色。 锦月眼中渐渐红了眼眶,却不想弘凌忽然抬头看她,她赶紧收好忍不住露出的动容,别开脸。 弘凌让李生路来把孩子带下去玩,与锦月独处。殿中摆设精美,锦月扫了一眼,都是她过去喜欢的东西——每一样奢华精致。可见花了不少心思。 锦月在前,弘凌在后。 屋里静寂,空气似凝胶,冻在锦月喉咙。 忽然背后的男人说——“谢谢你。” 锦月:“谢我什么。我抚养小黎,并不是将他送给你利用来争储,也不是因我爱你才生下他。” 锦月话音刚落,一双长臂忽然从背后伸来紧紧将她抱住,圈入怀中。那夜的耻辱又涌上锦月的心间,让她不顾一切的挣扎,可还是挣扎不开,弘凌霸道地埋在她脖间:“对不起,那天晚上我……总之,谢谢你生下小黎,给了我亲人。” 给了我亲人。 无情的话乍然哽在锦月喉咙,再说不出,背后的温暖一阵阵涌来,几欲将锦月淹没:“若知道而今,我当年或许不会生下他。你姬妾众多,往后又怎会缺小黎一个孩子。” 弘凌默了默,忽略锦月的冰冷,转而道:“小黎说,你时常在梦里叫我的名字。” 正冰冷无情脸的锦月蓦地一慌,语塞之后,热着脸道:“那……那是噩梦!” 弘凌俊眸微翕,埋在锦月肩窝拱了拱,似寻找温暖浅眠,锦月挣扎“放开我,别用你的脏手抱我”。 弘凌眯眼困倦,“不放。以后,都不放了……” 锦月挣不脱,气愤说:“我恨你,秦弘凌!” 却听他懒懒、用迷离沙哑的声音在耳畔回:“我爱你,锦儿。”锦月一胳膊肘打去,却被他大手捉住箍在怀中,锦月有些负气,咬牙“嗯嗯”地使劲挣扎。 “别叫,我……不想再犯错。就抱一会儿,一会儿,就放开……”他娓娓哄道。 锦月不敢不安静下来,殿中渐渐和谐宁静。 这时,殿外却突兀得响起小太监的通禀:“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在凌霄殿等您,说晚膳都备好了。请您移步过去……” 锦月浑身一僵,如在温泉中沉溺时当头被人泼了一盆冰水,冷冷一笑: “金贵的美人在等太子过去恩宠,还是别在我这无名无分的野婢这儿浪费时间了。” “……”背后的人一阵沉默,但明显感觉到他双臂松了松。 锦月心中一扎,眼底一片清冷。 弘凌:“告诉太子妃,本宫晚些时候过去,让她先吃吧。” 小太监回:“太子妃娘娘说殿下的汤药熬好了,凉了不好。” 然后锦月便觉背后一凉,弘凌松开了她,几声脚步声后,随即便是开门声。 锦月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只觉浑身发冷,如坠冰窖,连心都凉透了。 “你……记得多吃饭,晚些我再过来看你和小黎。” 锦月一字一字麻木地说:“不,送。” 门关上,屋中骤然一暗。 锦月闭目,仿佛光芒也随着那道门一同关上,不觉脸颊滚落两行冰凉的泪水。 难道,自己真要过这样后宫争宠的生活吗?眼看着自己的丈夫和别的女人恩爱、生子,自己,只是丈夫众多女人中的一个。他们是夫妻,而她只是个妾,日日朝他的女人们跪地拜服…… 不,她现在甚至连“妾”都不是…… 锦月只觉浑身如被抽干了力气,跌坐在地上。 * 皇后所居的栖凤台,这个傍晚尤其热闹。 皇帝,太皇太后,太后都在此处,另外还有几个较为受宠的皇子,弘允一进来,立刻变成了所有人的焦点。 太皇太后、太后、皇帝、皇后全都喜笑颜开,几个兄弟皇子也无不客气奉承。 晚膳丰富,山珍海味应有尽有。 宴罢了皇帝、太后都不肯离去,还是被皇后姜瑶兰给劝下去休息的。 太皇太后还是不肯走,刚要拉着弘允嘘寒问暖。 这时,便有个鬼祟的侍者钻进殿来,“皇后娘娘,太皇太后娘娘,奴才查到了。” 侍者看了眼坐在高座上举止优雅地抿茶的弘允,弘允轻轻翕动了睫毛,俊目微眯也看来。 侍者被弘允一看,忙敬畏地低下头。弘允虽言谈举止温和,却有种不怒自威。 弘允不疾不徐放下茶杯,道:“母后和太皇祖母先聊,弘允告退,明日在来向太皇祖母和母后请安。” 太皇太后哪舍得让弘允走,恨不得眼珠都时时刻刻看着他这又俊又可心又聪明的曾孙子:“无碍无碍,允儿就留下听吧。”她朝那侍者一挥苍老的手,“说吧,萧家那案子如何了?” 弘允俊眸一扬,睨那侍者。竟然是这件事…… 侍者禀:“太皇太后娘娘,奴才查到了,萧家果然有余孽,而且,与太子关系匪浅。” 他缓了口气,似是干系极大的秘密令他必须缓口气才能继续说下去。 “原来萧府的千金大小姐一直没死,她暗中和暴室的女犯交换了身份,并且和太子育了一子,一直养在宫中。今日母子二人更明目张胆地搬到漪澜殿,可见太子是胆大不惧,明摆着和陛下的旨意对着干,谋逆之心昭然若揭。” “什么!” ☆、第38章 1.0.5 而下四更,正是人睡得最深沉的时候。厚重的乌云遮月,皇宫陷入黑色里,宫墙、琉瓦全化作浓黑的剪影,重重叠叠。 东宫思过殿的犄角,狰狞地耸入乌云,三条黑影闪进偏殿私狱。 窸窣两声守门狱卒倒地的轻响后,黑影闪入先前映玉、潘如梦所在的牢房。 “如梦姐姐就是死在这水缸里的?”蹲在水缸边的女子轻声问。 另一女子回:“哼,真是没用的东西,义父养了她十几年,她来东宫却半点用处都没派上。不但没用,竟敢对义父肖想,简直是死有余辜。” “……她,喜欢义父?” “义父丰神俊朗,有几个女人不喜欢呢……只要能成为对他有用的人,就是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顿了顿,“算了算了,你还小,是不会懂的……” 乌云流开,月光猛地从墙洞流进落在水缸里,折射了一束在一旁女子的眼睛上,是一双清澈、黑白分明的美目,她乍然受惊,忍不住眯了眯眼。 ** 晚上,弘凌究竟还是没来,只让贴身的小太监洪安来传了消息,说是有事忙着,明日晚上再过来。 锦月本没抱期望,也就无所谓了。 这一夜锦月睡不得不太踏实,一个梦接一个梦地做。一会儿梦到从前丞相府的日子;一会儿梦到以后在这宫墙中,她当了个冷宫妃嫔,勾心斗角、惊心又压抑;一会儿又是身份被曝光,和映玉一起被推上断头台,大刀砍下来,鲜血四溅。小黎在太下哭喊,声声凄迷…… 就这样昏昏沉沉的做着噩梦,直到后半夜才睡着。 等锦月醒来,天已经大亮了。 在彩香和阿竹伺候了洗漱后,锦月拉着刚睡醒的儿子小黎一起用早膳。 桌子是窃曲纹白银包边的楠木小圆桌,上头放着两碗花生虾仁粥,熬得又糯又香,腾腾冒着热气儿。几碟酱菜,色泽光亮。另外就是银耳莲心饺子、鸡皮鲜笋包子、鸭汤灌汁饺等六道爽口的小面点。 小黎手脚并用地爬上楠木圆凳,规矩坐好等锦月就坐一起开动,然而一瞄见满桌子早膳,香喷喷、热乎乎,还道道都精美,不由“哇”了一声。 “娘亲,以后,以后我们早膳都吃这么多吗?” 摸摸儿子滑嫩饱满的圆脸,锦月忍俊不禁:“趁热,快吃吧,吃饱了才长得高。” 小黎重重嗯了声点头,小手拿起大长筷子,使劲儿伸长夹了个鸭汤灌汁饺子给锦月,“娘亲先吃。”说罢便听他肚子咕咕叫了一声,小黎不好意思的嘻嘻了一声。 “好,娘亲吃一个,小黎也吃一个。” 鸭汤灌汁饺入口,一咬下汤汁就滑入口中,鸭汤的鲜香包覆住整条舌头。饺子皮是御田进贡的小麦磨的面粉做的,东宫典膳局的手艺自是奴才吃的灶火房的不能比的,饺子皮又糯又劲道,咬在齿间口感极好。 锦月微微笑,忍不住拿手绢儿擦去团子脸上不小心沾上的汤汁。看着看着,竟似儿子这月来又长高了一截。 差不多吃到尾声,阿竹从门口进来,捧着青瓷茶壶,彩香忙杯放了两只梅花纹青瓷茶杯。金银花茶水从壶口落入雪白的瓷杯中,立刻应声腾起一层热气、一阵花茶香味。 茶水用来清口,吞吐之后,口齿留香。 这顿对于宫中的主子来说不过是再简单不过的早膳,若是昭告了太子皇孙,排场会更大。昨夜锦月已经让小厨房简单弄了,他们母子俩也吃不了多少。 早膳过,锦月带着小黎去了灵犀殿看映玉。 映玉虽被放回了灵犀殿,但经过前些日子得罪金素棉,以及这对东宫人来说“莫名”的一关一放,灵犀殿与冷宫禁地也相差无几了。 小黎提着和他半身高的食盒,迈进殿中,糯声道:“映玉姨姨,小黎来看你了。” 锦月:“映玉。” 锦月又唤了一声,那呆坐在梳妆镜前、裹着白缎长纱裙的女子才缓缓回首来,满面憔悴。 见是锦月母子,映玉轻擦了眼角的泪珠儿微笑过来,先弯身接过了小黎的食盒。 第39节 “谢谢小黎。还是小黎对映玉姨姨好,知道姨姨在这儿……吃不好。” 锦月扫了眼桌上没动的寡淡清粥小菜,心头不觉微微叹息。失宠的姬妾就是这样的日子,思及此处锦月也禁不住一时迷茫,不知自己未来,又会如何…… 映玉眼中满是迫切,想知道潘如梦的事处理得如何了,是否有人知道他们的身份了。 锦月:“先把早膳吃了,咱们再说话。” 映玉眼中含泪,嗯了一声。 小黎坐了一会儿,呆不住了,锦月就让他先出去转转,一会儿再回来。 伺候一旁的有巧芝和另外一侍女,锦月和映玉对二人扬了一眼,映玉回身让二人都下去了。 婢女刚关上殿门,映玉便放下了碗,眉间笼上焦急忐忑:“姐姐,潘如梦可将我们的身份说出去了?我昨日一夜不眠,一闭上眼睛就做噩梦上断头台……一想到当年,我就满心胆颤……” 锦月拍拍她冰凉瘦弱的手背:“我又何尝不是,一夜的噩梦。唉……只但愿她还没有将消息传给旁人。” 锦月沉思了一会儿,映玉眼波略含慌张地转了转,小心地拉了拉锦月的袖子:“那……可有人追究潘如梦的死了?” 锦月目光不由扫了扫映玉洁白的袖口,昨日那团被水缸污水染过的污渍已经不在了。 “没有……” 映玉不由松了口气,脸上也多了些血色,握住锦月的双手落泪: “姐姐,映玉自知不如姐姐聪慧,又不懂宫中险恶,几番犯错连累姐姐,这次还冲昏了脑子,怀疑姐姐,映玉当真……当真罪该万死。” 因想起映玉袖口水渍的而眼中浮现的冷漠,又不住散了散,锦月幽幽叹了口气: “希望你是真的懂了才好。” 映玉轻轻拭泪:“姐姐,映玉对不住你,当年是,现在也是。往后我一定听姐姐的话,在此清心寡欲生活下去,金素棉……我也再不与她争了。” 映玉抱住锦月,声泪俱下:“只要姐姐在我身边,不抛弃我,我什么都不要了。” 锦月望着怀中的抱着她的女子,心头微微一沉,目光深下去。或许,她不是个善良的人,可,终究是一起长大的亲人,如何忍心弃她于不顾。 轻轻叹了一息,锦月轻轻抚摸映玉长发:“我猜想,恐怕知道我们身份的不止潘如梦,很可能我们很快又要面临当年抄家灭门的处境。” 锦月:“三弟坠渭河失踪,恐怕已经凶多吉少。咱们萧家就剩你一条血脉,你不能辜负了爹娘的厚望,好好活下去。今晚,我让弘凌想法子放你出宫……” 映玉不住抖了抖,而后颤声问:“那,那姐姐怎么办?现在殿下已经知道了小黎,孩子是不可能走了,姐姐今晚和我一起走吗?” 锦月往窗外桃枝,枝叶繁茂,阳光下青葱翠绿,泛着勃勃生机,都在向着生命努力的活着。轻轻摇头,锦月淡声:“不,我留下。小黎在哪儿,我便在哪儿。你赶紧收拾下,做好准备。今晚就送你走,你定要活下去……” …… * 锦月一想到前天来找弘凌,在凌霄殿外被侍卫统领马骁等人盯着打量,她便预感大事不妙。 是以,她已随时做好被抓走的准备,然而这一日竟平静的到了夜幕,实在让她有些不敢相信。 弘凌昨夜没来,说是今晚来。 锦月便一直没有换寝衣,在殿中等着,直等到将近三更,还不见人来。倒是来了个陌生的小太监,送来了一封无名信。 锦月打开来开,心中一暖——字迹苍劲整齐,是弘允写来的,问候她情况可好。原来弘凌暗暗封锁了东宫,谁也不得进。 看着最后那一句“万事有我,莫担忧。”,锦月心中莫名一定,大石头就落了下来。 记得少时,自己时常出去闯祸,就如那回偷偷进宫,把御膳房给不小心点了,大火烧了一夜。爹爹将她罚了一夜的跪,打算第二日提去上交皇帝问斩了。 她当时觉得自己大约活到头了,成了萧家千古罪人。就是罚跪的那个半夜,弘允让人送来了一张纸条,上面只有几个字——“有我,别怕。” 回忆着从前那场惊心动魄的趣事,锦月不禁潸然泪下,又忍俊不禁。 从前,弘允并不常来找她,但她需要他的时候,他一定会在。 锦月刚将纸条收进梳妆盒里,小床上小黎就呜呜了两声,睡迷糊了坐起身来,打着哈欠喊了声“娘……娘亲。” “醒了?”锦月坐到床边,顺他睡得毛茸茸的头发。 虚着眼睛看了一圈屋子,小黎小手捂着嘴儿又打了个哈欠问:“爹爹还没来吗?” 锦月看了眼门外黑洞洞的夜色:“嗯,爹爹恐怕不来了,你先睡。” 小家伙白日在门外和小太监玩了半日的投壶,困得不行,砰地倒下就又睡了,嘴里还嘀咕:“等……爹爹来了,叫我哦娘亲……” “好。”锦月拍他小小的背,哄他睡觉。 不多会儿,阿竹推门,轻声来禀告:“太子殿下来了。” 锦月到门前,便见屋外一片黑暗中,一盏灯笼照着路款款移近,很快便能看清一个高大男人的剪影,身姿挺拔,步履沉稳潇洒,虽然夜-色昏暗,也掩盖不住他双眸映着烛光的点点清辉。隐约可见晚风撩动他长发和衣袂,清俊翩然。再走近些,便可看见他穿着家常的黑缎底子的金、银、蓝三色线绣的九章纹,头上是黑玉东珠冠, 锦月冷冷低眸,回屋中坐下,也不迎他。 弘凌进屋来,一眼就落在圆凳上纤瘦的浅水绿长衫裙女子背影上。他扬扬手,屋中奴才都极有眼色,都出去了。 “我有件事,想请你帮我。”锦月淡声开口。 “若你是说映玉,马车和盘缠都准备好了,一会儿就可以将她送走。” 弘凌说着,自顾自宽了外裳,放在屏风上。 锦月不料他早有预料准备,眸光微动,一抬起来不料竟见他宽衣,吓了一跳。 “你……” 顿了顿,弘凌理了理袖口,在锦月身侧坐下,锦月立刻就凝眉起了身后退一步。 淡淡看了畏他如蛇蝎的锦月一眼,弘凌低声道:“我只是走得有些热,没有别的意思,你不必紧张。” 经他这一解释,锦月又觉自己有些太过敏感了,不觉脸热了热,低首冷声道:“既然如此,映玉的安危就交给你了。你当知道,若我们姐妹身份被曝光于你是大大的不利,恐怕这东宫也要陷入危难。” 弘凌斟酒的动作一顿,沉默不语的放下酒壶,而后将酒一饮而尽:“你这是在威胁我?” 锦月转身看窗外满月,拿背对着弘凌,但想这些日子的事,声音便冷漠了下去:“是。” 弘凌放下玉杯,轻轻一笑似含无奈:“很好,至少证明我对你还有用。” 锦月忽略他话中让她心绪不宁的莫名意味,淡淡道:“我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你帮我这个忙我会记得。今晚夜已深沉,太子请回吧。” 锦月背身说,却没得到回应,回眸去看才发现弘凌竟然已经自顾自撩开帷帘,去床边坐下。 锦月不由冒火,大步过去:“太子殿下请回吧。你我无名无分,这样夜深人静的共处一室实在不好!” 弘凌鼻间出了口气,俊眸仪态看来:“我已经回了。你还要我回哪里?” “椒泰殿,凌霄殿,香樟殿哪里都可以!”锦月背过身,不想面对他,“只要不是这儿。” 床边,弘凌双手在袖子下收成拳,许久,又松开,起身张开双臂一下抱住锦月:“好,我去。”他一顿,“你想住那些地方可以直说,明日就我就安排人让你搬。” “你放开,你知道我不是这意思。”锦月挣扎,但又不敢太大声,免得把孩子惊醒了。 弘凌任锦月锤他、掐他、推他,就是不放,疲倦地将埋在锦月肩窝里呢喃:“只有你们母子在的地方,才是我能回的家。” 锦月一怔,心头又生气又有些无力,渐渐红了眼眶:“可我不想成为你的家。” 背后高大的男人一僵,许久才缓缓低声问:“……为什么?” 锦月抬眼,鼻间渐渐闻到身后男人有淡淡的胭脂香味,心底一片冰凉:“不为什么,只是……不想了而已。” 从锦月肩窝缓缓抬头,弘凌冷眸朝妆镜台一扫,吐字冷如冰珠:“因为弘允回来了,所以你不想留在我身边,是吗?难道,弘允就比我好吗?” 锦月屏住呼吸,不想再闻他身上的女人香气,脑海中却不由设想弘凌与金素棉抑或别的女人的亲热画面,立时心中一股烦躁,只觉这怀抱一刻不想多呆: “好了,我不想再说了,你放开我吧。” 弘凌的双臂纹丝不动,刨根究底:“告诉我,他那里比我好,我都改。” 锦月不欲再说,使力挣脱,越挣脱,弘凌身上胭脂味越重,让她心底的自持、克制几欲压不住理智:“至少他不会用抱过别的女人的手来抱我!”“放开,我恶心!” “恶,心……” 锦月只听背后抱她的男人含着低低怒气,重重复了这两个字,而后自己身子便被他大手紧紧握住逼迫转过去。 弘凌的脸迅速放大,刹那他冷冽地吻就下来。 锦月脑子轰然,挣扎着,“……唔……” 他迅速攻城略地,吻入锦月口中。 又急又怒,那晚弘凌的粗鲁让锦月浑身冷汗,反手就是一耳光打在弘凌脸颊上。 果然,弘凌停下来,冷眸眯了眯,摸了摸脸俯视来:“不管你如何恨我、想离开我投入弘允的怀中,都是白费力。你知道,但凡我弘凌看上的东西谁也不能抢走!” 他一挥袖,妆镜台上的盒子便应声而开,弘允递来的信立刻被他袖子扫出的风吹落在地上—— “萧锦月,你看清楚,我才是你男人,就算再让你恶心也是!” 他咬牙吐字如冰。 “弘凌,你……!” 锦月气红了脸,这时小床上立起来个小萝卜头—— “娘亲,爹爹来了吗?” 小黎突然被闹腾醒了,坐起来揉了揉眼睛,而后就看见了弘凌,立刻眼睛大睁,慢慢笑容爬上圆脸,手脚并用爬下床飞过来抱住弘凌的大长腿:“爹爹,小黎可把你盼来了,唔……” 他的脸蛋儿往弘凌缎袍上擦了擦,幸福满足地仰望来。 瞬间,锦月就如被水浇了烧旺的火炭,有怒气也撒不出了。弘凌蹲下身,将他抱起,总是冷若冰霜的脸荡漾起温暖的笑容。 “爹爹也想你。” “真的吗?” “真的……” “爹爹,爹爹,爹爹……”小黎幸福地在弘凌黏着,说不出幸福,吧唧在弘凌脸上亲了一口。 锦月冷冷在一旁看着,忽然有些泛酸。当真是有了爹爹,忘了娘啊。 弘凌余光扫了眼锦月红红的眼睛,大手摸摸团子的脸蛋儿:“娘亲吃醋了,生爹爹的气了,小黎帮爹爹哄哄她可好。” 小黎嗯声点头,从弘凌怀中爬下来,找锦月也吧唧亲了一口,而后拉锦月过去。 他左手拉锦月,右手拉弘凌,“现在小黎好幸福,有娘亲,有爹爹,而且还是这么好看的神仙爹爹……”团子迷醉得瞅着弘凌哇了一声,又问锦月:“娘亲,这是不是梦啊?” 但看孩子那么高兴,幸福,锦月一时想起想要将他带出宫、据为己有的想法,又有歉疚。 夜深了,孩子折腾了一会儿,就把站得很开的锦月和弘凌拉到床帏前:“爹爹和娘亲快休息吧,小黎也去睡了。” 锦月正要解释弘凌不在这儿休息,弘凌却已经微笑说好,自顾自上了床躺下。 第40节 锦月坐立不安了一会儿,便被床帏后突然伸出的长臂一捞,按在了床上,弘凌似不计先前的吵架了,困倦地淡声说—— “嘘,再不睡,天就要亮了。” 锦月好不容易从他手臂下挣脱起来,却见弘凌似乎已经睡着了。他整个人似都放松了下来,灯火照亮他的容颜,安静,清冷,一双睫毛如黑羽翅,静静盖下两片阴影。 这样慵懒、温和的睡着的弘凌,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那个温和安静的翩翩公子。 锦月正要翻身下床,却无意发现,弘凌两边脸颊竟然都有红红的指印。左边是她刚才情急之下打的,那右边呢……那儿已经微微发紫了,可见打得之狠。 不必说,这宫中,除了皇帝和太后之流,谁还敢这样狠狠掌掴太子? 想来,是弘凌又和皇族发生了激烈冲突。 锦月心中一抖,难道…… 锦月不禁为心中所想倒抽一口凉气。 而后那熟睡的男人就伸臂将她一压,一箍,抱到胸前—— “锦儿,我们和好吧。为了小黎,为了我们彼此,和好吧……”“我会保护你们,尽我的,全力。” 锦月默默红了眼眶,眼前是他喉咙上的伤疤,隐约可见锁骨上也探出深深浅浅几道,幽幽叹了口气——“你知道,我不会接受一份不完整、不平等的爱,对我来说那是凌迟……” “我记得,我当年要你身子的时候承诺过,纵然我现在一无所有,终有一天,我会让你做天下的皇后……”“我,会做到。” 锦月咬唇,不想再说。她要的,不是皇后,只是个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男人,和家庭。 ** 事实证明,锦月的猜想没错。 从第二日清晨开始,东宫便紧绷起来,宫人奴才,草木皆兵。可她怎么问,都没人说实话,应该是弘凌下了命令不能说。 晚膳时分,弘凌来陪他们母子用晚膳,身上有隐隐的血腥味和止血药的味道。锦月对血味敏感,能够闻到。 “你……没事吧?” 弘凌出门前,锦月忍不住叫住他。 弘凌似比往日温和了不少,回眸来,冷若冰霜的脸似乎有些许温柔:“没事。” 弘凌走进暮色,走了几步,顿了顿没回身,说:“你放心,哪怕我弘凌就是剩一口气爬着,也会把你和小黎背在背上送到安全的地方。” …… 接下来又过三四日,弘凌都没出现,直到第四日凌晨,李生路匆匆来——“夫人和小公子赶紧随我来,出宫避避!” 锦月见外头隐约有刀剑声——“太子呢?” 李生路一顿,渐起了泪光,声音也有些发颤:“夫人还是别问了,到了宫外再说……” ☆、第39章 1.0.5 马车从东宫侧门“博信门”飞奔而出。 两侧狭长的宫墙在尽头处与高大的宫门交汇。马车里,锦月紧紧将小黎搂在怀里,眼看那尽头的朱红宫门越来越高大,夜色里显得厚重而坚固,似阴曹地府与人界相通的大门一般。 门下有火把光芒——有士兵把守! 锦月一凛,五年前逃命与追杀的情况历历在目,这一刻仿佛又回到了当年惊魂奔逃的场景,锦月的心也如同马车颠簸的车轮。 “娘亲……” 一双软嫩温热的小手儿握着锦月的手,将锦月从五年前的恐惧阴影中拉出来,怀中的小团子扬着脸儿担忧地看锦月。锦月心中一暖,定了定,拿滚黑羽的玄色大氅将孩子裹住。 这黑缎大氅应该是弘凌的,裹在小黎身上大得很。望着孩子眉目间那隐约的影子,微微笑了笑示意自己没事。 而后锦月撩开窗帘问外头带刀骑马的李生路:“前头宫门如何过?恐怕会拦下我们。” 李生路手按在刀柄上说:“夫人不必担心,那是殿下安-插-的接应我们的人。” 果然,当马车到宫门处的时候,宫门一声绵长的“吱嘎”,开启一道缝隙,刚好容纳马车过去。 应着马蹄急促的踢踏声,锦月随着马车奔出宫门! 渴望了五年的出宫,这一刻突然实现,然而,却是为了逃命。锦月一时又喜又忧。 待出了宫门,锦月本想问李生路弘凌可出宫了,可李生路冲到前头、拔出大刀护航,没有时间回答。 在锦月脑子都快颠昏的时候,马车终于停下来。这儿是东市的一处宅院——“凌府”。院子不大,院墙和大门却很结实。 锦月和小黎被一圈侍卫护送进院子去,里头立刻有仆人迎过来,拿东西、领路。 几曲几折,就到了内堂。李生路望了眼外头是否安全,才关上门,过来朝锦月和小黎单膝一跪—— “这几日就暂且留夫人和小公子在这此处歇脚,殿下……”李生路说到此处顿了顿,“殿下晚些时候若空了就出宫来看望夫人。” 锦月朦胧听见屋外有侍卫迅速散开,拔剑严阵以待守卫的刀剑摩擦声,可谓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锦月不由将小黎往怀中护了护,压下心头的惊恐与不安,冷静问道:“究竟宫中情况如何?” 李生路支支吾吾还不欲说实话,锦月不由凝眉:“你若不说实话,如何让我信任你是为我们母子安全。”她冷声,“如实告诉我!” 李生路不由一颤,不料平日看起来温柔和气的锦月凝眉动怒会有这样的冷厉,心下略一思量,萧锦月到底曾是权臣丞相府的嫡女千金身份,有这样逼人的气势也属正常。 “夫人,殿下本不让奴才告诉你们,但既然夫人问,生路就说了。” 他一回头,给了背后两个侍卫个眼色,那两人立刻点头出去,严密把守,李生路才抱拳禀道: “现在宫中情势危急。三日前,夫人、江昭训和小公子的身份就已经暴露,太子殿下与皇上周旋了数日,昨夜,皇上动用了东西羽林卫包围东宫,想要……” 李生路说到此处,看了眼锦月怀中安静听着的小黎没有继续说下去,锦月知道他怕吓着孩子。 “李护卫有话直说,小黎不会吓着。”在暴室看了那么多生生死死,儿子虽可爱,却不胆小。 李生路不由敬佩:“小公子好胆量,不亏是殿下的孩子。”他一顿,继续,“皇上昨夜将殿下控制在宣室殿,命东西卫尉包围了东宫,意图将夫人和小公子就地处死。” 纵使猜到是这个情况,锦月还是不由心惊,要她死了就罢了,竟然连孩子也……皇帝和太后他们,当真是没把弘凌当做亲人,小黎好歹是他的骨肉,竟然也不放过,更别提会怎么对他。 “那……太子现在情况如何?” 李生路红着眼眶,低下头:“奴才无用,无法探知宣室殿情况,太子说若他二更不归就将夫人和小公子送出皇宫来此处,若五更末殿下还未出宫来,就送夫人和小公子北上,去塞外。漠北虽苦寒,但那处最安全。” 心惊肉跳退了一步,锦月一怔后冷笑了声:“皇上当真心狠手辣,不过是想将我们就地处死,再扣个谋逆的帽子给东宫,若是可以再将太子刺死宣室殿中,昭告天下太子谋逆,届时死无对证,谁能说清一二三来。漠北大军群龙无首,也就不足为患了。” 李生路不由吃惊的抬头看锦月,张了张口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夫人聪慧,分析对极。奴才愚钝,只想到陛下会借此诬陷东宫,却没想到殿下被扣还另有文章。奴才这就去通知金将军,想办法营救……” 李生路出去,锦月跌坐在椅子上,心中紧张。 上次她因为尚阳宫弘允之案被丢入牢中,太皇太后、童贵妃、皇后等人以此来陷害弘凌,弘凌为了保住她性命、掩藏身份而牺牲了辛苦培植的势力,东宫侍卫统领、皇宫的羽林卫卫尉都被撤换,成了帝后的人。现在弘凌深陷宫中,虽然有朝臣支持,但宫中势力都被清扫,要想逃脱恐怕不易…… 锦月左右思量,有一点想不明白,为何弘凌么三日前不将他们转移出来,而是等到昨晚羽林卫包围东宫,他才匆忙将他们转移出来。 “娘亲,爹爹他是不是有危险……” 小团子仰着头看锦月问道,虽然孩子还小,却也知道事态严重,不是任性撒娇耍脾气的时候。若不然,锦月也没法子将他在暴室养大。 “乖,爹爹他……”锦月顿了顿,回想当年皇帝对弘凌的无情,心底没把握,“他会没事的,我们要相信他。” “嗯……”小团子横了袖子擦了擦眼睛,微微笑露出几瓣儿米粒似整齐小牙齿,“爹爹是神仙,他一定不会有事的。” 锦月忍俊不禁,捧着小黎与弘凌相似的脸蛋儿,仿佛透过这个小脸蛋儿看见了弘凌的笑容,一时,锦月心中难以平复。 仿佛孩子,就像一条纽带,把她和弘凌拴在了一起,想分,也难以分开。 锦月说了声“好孩子”,把小黎抱紧怀中。 · 寒夜凄迷,五更天了,再过不了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还没等会弘凌。 锦月抱着小黎在床角歇息,心中思量着天亮后自己的路。若弘凌没死会如何,若弘凌死了又将如何…… 这时,门霍然打开,一提着剑的高大男人被火把光投射了一道影落在屋中,他背着光看不清脸。 锦月一惊,而后在那男人大步走来的时候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别怕,是我。” 直到这个男人站在床前,锦月还在沉思的假想中,无法回神,锦月愣愣扬起脸,眼睛里满是泪珠和还没来得收好的伤心。 粗粝的大手轻轻擦她脸颊的泪滴:“怎么了?” 锦月忽然泪水就下来了,而后一慌忙垂首擦去,下床去收拾。 不料看见张伤心的脸,弘凌愣了愣,小黎小手遮嘴巴、小声对弘凌说:“娘亲以为爹爹不来了,吓坏了。” 锦月一个冷眼瞥去,小黎无辜地眨眨眼,待锦月转身,小黎又遮嘴巴小声对弘凌说:“瞧,娘亲不让我说的。” 锦月:“……” 弘凌一路从宣室殿厮杀出来,在宫门口才与金高卓会和,但金高卓恐怕抵挡不住。弘凌思及此处一把抱起儿子:“锦儿,带上东西随我走。我先送你们母子出城避避。” “李生路不是说让我们母子暂住此处吗?”锦月不解。 微微一沉吟,弘凌道:“情况有变。”“快。” 锦月母子又上了马车,一直奔赴城门,不同的是方才前头马上的是李生路,而现在是弘凌。 眼看出城在即,却不想在城门口遇上了追兵,四面包围,刀剑交锋声不绝于耳,刺穿衣料和惨叫声此起彼伏,东宫的人和追兵战做一团。 马车颠簸不已,锦月紧抱着孩子,马车帘子被飞来的流剑“呲”地一声劈落了,锦月便一眼看见了护在马车前的弘凌—— 他穿着黑底金云纹长袍,头束高冠,手中提着把血剑不停的朝扑上来的士兵劈刺,动作熟练仿佛那剑就生在他手上,煞气和杀气冲得他沾满血点子的玄色袍裾猎猎作响,和不断涌来的追兵厮杀、 这样的弘凌让人既害怕又胆寒,仿佛就是台杀人夺命的机器,转身、回眸、勾手仿佛每一个小动作都是要人命的。 锦月也不觉一凛,把小黎的眼睛捂住。这时弘凌回身来,正好对上锦月惊惶的视线,他眼中闪过一丝惶恐、不安,抬剑挑起地上的帘布,掷来,噔的一声钉在马车盖子上。 锦月母子立刻就看不见那血腥的场景。 锦月呼吸有些乱。回想起弘凌身上的大小伤口,锦月心中一震。大漠战场的厮杀比之现在恐怕有过之而无不及,是要多么大的勇气、决心和毅力,才能从那样的地方回到长安。 帘外传来李生路和弘凌说话的声音—— “殿下,城门攻破了,咱们可以出城了。” “好,立刻带夫人公子出城!” 眼看城门近在咫尺,锦月刚松一口气,便听见前头传来个男人声音,浑厚如钟,震人心肺—— “太子殿下!你就不在乎太子妃的性命了吗!” 第41节 这声音让锦月如遭电击,莫名心口一动,掀开帘布,视线越过高头大马上的弘凌,看见前头城门口中央,一个身着暗金色铠甲的花发大将,高大魁梧,一旁的随扈士兵押着金素棉,挡在弘凌前头。 莫名地,看见那大将容貌的那一刻,锦月浑身一僵。 “素棉!”弘凌不得不一勒马缰,提着滴血长剑目光如寒冰,冷厉道:“尉迟太尉最终选择站在父皇那边?” 太尉是军队头领,皇后娘家有两成兵,支持童贵妃、废太子的有两成,弘凌手中四成,太尉一直保持中立不参与,所以两方势力刚好平衡,若是太尉站在任何一方,局势就会大变! 那金甲大将军笑声如洪钟,哈哈笑了几声,而后道:“难不成,本将军要站在谋逆者这方吗?太子这次当真是糊涂,竟然为了逆贼党羽而公然与陛下旨意作对。可惜了,本将军本还想将女儿嫁入东宫,与太子成为一家人呢。” 金高卓本在锦月马车后断后,一看自己千金宝贝女儿被俘虏,当即慌了神,立刻跑到前头。“棉儿!尉迟大人手下留情,千万莫伤了她。” “伤不伤,那得看太子如何选择了!”尉迟太尉一抬手,立刻随扈将刀剑朝金素棉脖子逼近了些,金素棉不由痛哼一声,渐渐有血迹从脖颈间滴下。 太尉:“太子若是与逆贼勾结,那太子妃也一并株连,就地□□是本尊职责所在,休怪本尊手下不留情!” 锦月屏气凝神,望向马背上一动不动的男人背影,风吹着他长发和袍裾狂舞。他此时心中,是否在权衡金素棉与她们母子,谁更重要……要选择和谁在一起?锦月心中微微刺痛。 金高卓见金素棉脖子流血,立刻一膝盖跪在弘凌跟前:“太子殿下,臣就这么一个女儿,求您一定要救救她呀!” 李生路上前小声道:“殿下,若是让太子妃殒命,恐怕金家会心生芥蒂,别的臣子也会忌惮不愿归附……” 许久,锦月听见弘凌低低说——“放开太子妃。本宫,留下!” 锦月如被冰水从头泼到了脚,泪水模糊了视线,然而,忽然弘凌挥袖扬鞭抽在马车的马匹上,立刻马车猝不及防地狂奔起来、朝城门冲去。 弘凌声音一震:“本宫留下,但他们必须走!” 尉迟太尉本刚放下戒心,马速度太快他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能让开—— 锦月不知道金素棉有没有被救,只是与太尉一干人瞬间擦身而过。 那金甲头盔显露的苍老勇士,面容微横,与她短暂对视。锦月这才近距离看清楚了他的容貌,莫名浑身一僵。 那方的老太尉看见锦月瞬间,眼中似亦然似有动容。 但马车迅速冲出城门,短暂的擦肩而过也并没哟后续。而后城门迅速被抛远,锦月的马车不断地往前奔跑。 “娘亲,爹爹他会追上来吗?” 锦月紧紧抓住孩子,没时间伤心,“会,他会的。” 锦月刚说罢,便听见四周仿佛有兵器窸窣的声音…… …… 城门里,追兵越来越多,金高卓领的人又顾忌着金素棉,而束手束脚,很快东宫的人就落了下风。 尉迟太尉:“太子,你对太子妃如此冷酷无情,往后还想谁会归附、拥戴你吗?” 弘凌翻身下马,他身上的衣裳已经满是口子和鲜血,步步走过来,包围的追兵忌惮地拿着剑对准他,却见弘凌剑尖滴血而忌惮得不敢行动,随着弘凌步子一步步后退,包围着弘凌往太尉所在之处移动。 弘凌走到太尉跟前,将手中长剑抬手一掷,噔地扎入城墙数寸,冷声:“放了她!” 尉迟太尉:“太子不愧是真男儿。”他一挥手,立刻有士兵上前,刀剑架在弘凌脖子上,尉迟太尉阴冷地笑一声: “不过,方才本尊忘了提醒太子,城外,也有兵埋伏着。恐怕这会儿,萧家余孽母子已经被弓箭手射成了马蜂窝了,哈哈……” 弘凌俊眸冷厉一瞪:“你,说什么!” “六皇子已经带了弓箭手守在城外,这会儿恐怕……太子你要做什么!” 尉迟太尉话没说罢,便见弘凌双目怒红如饮血,赤手一抓架在脖子上的数把剑尖,反手一搅、便夺了过来,只听几声惨叫,那几柄剑就扎在了几士兵身上! 弘凌低声怒喝:“你们……你们竟敢伤她们!” 尉迟太尉已不觉一栗,方才已觉太子凌厉,现在才发现他根本就是野兽。难怪皇帝这么忌惮这个太子,他发怒起来当真凶狠。一个不怕苦、不怕痛、不怕死的人,谁不忌惮! “太子,你赤手空拳还妄想与数千柄刀剑相斗吗?为了对母子意气用事搭了性命,还不如留着青山或许他日还有一番造化。你……你冷静些!” 弘凌忽然失去了理智,随意夺了把剑、不怕死地往城外冲,也不顾身上挨了刀剑,眼神古怪,嘴里不断低声重复着锦月和小黎的名字,仿佛是提醒自己掌握住最后那份理智和气息。 尉迟太尉一慌,不得不退到一边,眼看弘凌就要出城门,刺啦一声,一把青棱长剑刺穿衣帛,从弘凌右肩胛穿过。 一声吃痛闷哼,弘凌立时吐出一口鲜血,无法再动。 青棱剑一抽,立刻鲜血从弘凌肩膀涌出,弘凌呕血不止,跪在地上。 青棱长剑的纹理被弘凌鲜红雕琢,在晨光中闪烁着绚烂的图案,剑柄一只修长、白皙的男子的手,一尘不染,轻轻握着,他袖口是华贵的藏青色锦缎,刺绣着精美的金色云雷纹,隐隐有淡淡的暗香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弘凌虽不能动了,血红地眼睛却杀气腾腾地厉眼看来。 弘允提着剑、背着红日泰然而立,微微含笑,仿佛手中拿的不是杀人的剑,而是狼毫笔墨,轻声道:“四哥,你真像一头,发疯的畜生。” 弘凌张口,便吐出几口血,终于晕倒过去。 ** 这里是郡邸狱,属于端王府的私狱。 锦月听过端亲王,他和童贵妃母子走得极近。弘实在城外将他们母子截获,带来了这里。听他说,弘凌被带去了刑部大牢。 分开关押。 又过了两日,锦月母子才被辗转关进刑部大牢。却也不和弘凌关在一处。牢狱都是阴湿昏暗的,血腥和霉烂味混杂,还有股刺鼻的铁锈味道。 “娘亲,爹爹他在哪儿?小黎想他……”小团子扬起一双湿漉漉的眼睛,这几天孩子虽然害怕却没有哭闹,只是偶尔问弘凌在哪儿。 经过几日辗转关押,锦月已经满头蓬乱,闻言不觉含泪,轻轻顺着孩子的头发,颤着唇说:“爹爹在外头,想办法救我们出去呢。别怕,别怕,啊?”说着,锦月不住轻轻抱住儿子,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 弘凌哪怕再厉害,他也只是一个人,也只是用了五年时间,如何在数月之间与整个皇族相抗衡。就因为他母亲害了大姜后和腹中的孩子,他一出生,便险些被皇帝下令溺死。而今他成了太子,那些当年鱼肉他的人,又岂会不害怕他报复,伺机将他除去。 这一回好不容易捏住把柄,皇后他们一定会想尽办法,杀了弘凌。 …… 这时,牢门外狭长阴暗的通道那头吱呀一声门开的响声,而后亮起一道白光从通道投射进来,照亮黑暗。进来几个人,为首的男人很是高大,步履轻盈,举止投射来的剪影秀雅而高贵。 锦月虚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楚来人—— “把门打开。” “诺。” 是弘允。 “锦儿,让你受苦了。”弘允蹲下身扶锦月,顺手摸了摸愣愣看他的小团子,“小黎吓着了?不怕,叔叔来救你们了。” 锦月心惊肉跳,瞧了眼牢外守着的狱卒,弘允见她看,挥手让他们都下去了。 锦月紧张:“弘允哥哥,你说救我这话若被人听见,恐怕会牵连你。” 看着锦月一头乌丝微乱,衣裳也磨破了,弘允不觉咬了牙:“我已经吩咐了六弟让他善待你们母子,没想到他竟然还让你们如此受苦。” 原来是弘允交代过,锦月这几日便在奇怪,就凭之前她与弘实的过节,弘实怎么可能不趁机折磨她、逼她口供。 “多谢你,否则我和小黎还不知能不能活到今日。现在……”锦月顿了顿,把到嘴边的名字吞回去,改道,“现在外头情况如何?映玉可还好。” 弘允眸中微微一暗,知道锦月想问弘凌而又忌惮他不高兴,而改口。“映玉被截了回来。” “什么!”锦月心中大恸,两行眼泪下来,“若她有事,我这做长姐的,怎么对得起爹娘的嘱托,怎么对得起他们的养育之恩。” 弘允如少时那般,习惯性地握住她手,安慰道 :“不必害怕。有我在,你们都不会有事。”“不但不会有事,反而以后可以正大光明的用萧家的姓,活着。” 锦月一怔:“为什么……” 弘允微微莞尔,轻轻将锦月拥入怀中:“我这些日子去查过了,萧家的灭门谋逆案或许另有冤情,萧伯父恐怕是被冤枉。” 锦月如遭雷击,愣在原地,边说,泪珠一颗一颗滚下来,难以置信而又愤怒,“你是说……我爹爹,我爹爹可能是被人陷害!” 弘允轻嗯了一声:“十之**,是被人陷害。我昨日已经将证据呈递给父皇了,待调查清楚,你和映玉就可洗清冤屈,无罪释放。从此不必再隐姓埋名,你也不用再做徐云衣了。” “……”锦月惊愣,这消息太过突然,太过重大,让她一时不敢相信、不知所措。 弘允又安慰了好几句,她也没有听进去,直到弘允转身要走的时候,她猛地拉住弘允的袍裾—— “弘凌早就知道,是不是?他一定也发现了,把证据呈上了,所以才会迟那么些天、直到东宫被羽林卫包围,才将我送走。他本来打算翻案的,是不是?” 弘允微微蹙眉,而后轻轻一叹:“我的锦儿怎么如此聪慧,我想瞒你都瞒不住。”他抚摸锦月的头发:“是,四哥将证据呈上了,可是父皇不信,所以才下令将东宫包围。不过你不必再怕,父皇不信四哥,但会信我,我呈上证据,他会放你们的。” 锦月默然不语,直到弘允远去了,她才冷笑一声。 皇帝哪里是不信弘凌,他分明是想借她们姐妹,把弘凌杀了。弘凌恐怕一开始也没有想到,他这个父亲如此绝情,竟然连他的孩子都不放过,一刻不停歇的要他命。 · 弘允没有直接走,而是转进了重犯牢狱。 弘凌正被关在里头,他伤口发炎,发着高烧,唇齿呼吸都是滚烫的。 开牢门铁链发出的窸窣声,让他醒来,翕动了长睫,冷眸朝弘允闪过凌厉。 弘凌费力的轻笑一声:“怎么,去和锦月邀功了?” 弘允凝眉,而后也不在意,负手俯视躺在稻草上的重病的太子四哥:“四皇兄现在心底一定很痛苦。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和儿子,被别的男人保护,是不是觉得很无力?” 空气中有愤怒、短促的呼吸声。 弘凌:“你观望数日不出手,就是为了羞辱我?” 弘允无声而笑,眉目间是与生俱来的从容和高贵 :“我还没有那么低趣味,大费周章来羞辱人。” 他一顿,眼神变得冷厉:“我是要让你看清楚,你,根本不配保护锦月,也保护不了她!” 弘允说罢,忽觉脖间一痛,弘凌竟然以真气御着稻草为剑,指在他咽喉。 而后便听弘凌如地狱传来的低沉声音:“你信不信,我立刻……就能要你的命!” 那日不过是他激怒攻心没有察觉弘允在背后。 弘允冷笑一声:“但我知道你不会。”他转身,将背心命门对着弘凌,“因为我若死了,便没有人救锦月和小黎。” “……”弘凌不语。 弘允大笑了一声:“四哥,我承认你确实厉害,不逊于我,甚至某些时候比我更厉害。可你再厉害也不可能与所有人斗,不是你不优秀,只是你一出生,就注定永远匍匐在我弘允脚下。东宫,和锦月,只要我想,要取回易如反掌。” 弘凌紧握双拳,眼看弘允走远。心中痛苦与无力交织、煎熬。 是他还不够强大,才无法保护他们母子。“对不起,锦儿……” ☆、第40章 1.0.5 第42节 锦月已在牢中被关了近二十日。弘凌在她被关进来的当日便被放出去了,好歹弘凌手握边塞大军,朝中又有不少朝臣拥护,皇帝若无一击将他扳倒的把握,也不敢太过份。 昨日差李生路来过,说案子有大进展了,不几日就接他们母子出去。锦月总算才放心了些。 这回虽然没有刑讯逼供,却也并不好受。而下正是七月底,一年最热的时候,傍晚乌云压顶,天空开始滚上闷雷,刑部大牢里又热又闷热。 稻草里时有细小的虫子爬出来,不小心就爬到身上,蚂蚁,跳蚤,臭虫,什么都有。也大概是开暴室久了,便开始不习惯这样恶劣的生存环境。 小黎捉了两只蚂蚁,一大一小,给锦月看:“娘亲你看,这个大只的蚂蚁看着虽然吓人,但是咬人不疼。这个小只的肚子是尖的,可是咬人好痛。” 锦月低眼:“所以,你想告诉娘亲什么?”身侧儿子小小的身子挨着她并排坐,一手揪着只蚂蚁。 团子抬头:“我明白娘亲说的‘人不可貌相’是什么意思了。” 锦月微微含笑:“对,就是这个意思。” 有脚步声传来,锦月循声看向牢门外狭长昏暗的通道,来了三四个人,为首的是个穿深褐色袍子,胸口有方形朝服纹的大人。锦月认得那胸口的图案。 锦月浑身一凛,犹记得二十日前那说话声震慑心肺的老将,不由抱着小黎忙靠墙缩了缩。 那长及垂地的袍袖一扬,动作气派——“开门!” 立刻狱卒一哆嗦,慌慌张张忙把牢门打开,立刻那人就钻进来,与锦月母子隔着一丈远对视。 空气骤然紧绷,昏暗牢狱中看不清那人脸,锦月却能感受道他苍老、犀利的目光在探究地打量自己,如芒刺在背。 锦月:“不知太尉大人不畏脏污来此狱中,有何贵干。” “牢中昏暗,你看不清我脸,怎知老夫是太尉。”声音洪亮如钟,虽老却丝毫不弱。 “锦月朦胧看见大人襟前山木飞禽长戟日月纹,只有三公之首的太尉才有此殊荣,大人就是当日挟持太子妃的尉迟太尉。” 那人呵地重笑了声,而后在牢中徘徊走了两步,犀利的眼睛却一直不离开锦月母子身上,许久,才随便的一扬手,让狱卒都下去。 锦月不由慌张起来,这个老将浑身煞气凛凛,年轻时恐怕是个枭雄,不好惹! “大人不为拷问,也不认识锦月,不知要作何?你当知道太子看重我们母子,若是有差池恐怕会令大人前途受阻。” 那人上前几步 ,天窗落下一束暗淡的天光刚好漏在他脸上,照得双眼、鼻下黑洞洞的,有些骇人。 他步步逼近直走到锦月跟前,小黎吓得喊了声“娘亲”,紧紧抱着锦月双腿、敌视着那人。 尉迟云山眼睛往下一瞟:“寻常孩子看见老夫吓得尿裤子都有,连六皇子的小皇孙见我也吓得哇哇叫,你的儿子胆子倒不小,还看这样盯着老夫。” 锦月忙把孩子压进怀中护着。“小黎是太子血脉,当然不是寻常孩子,大人有话请直说。” “那日老夫见太子勇猛非凡,已有拥戴之心,你大可放心,我不会伤你们母子。” 锦月心中一动。 太尉是“三公”之首,所有将军的头子,振臂一呼全国的士兵都要应一声地人物。不过而下朝中势力分崩,军队也分作三流,太尉不能总领,但而下局势东宫与废太子、皇后一方相互平衡,太尉手中有两成兵马,他的立场就显得尤为重要。 出城那天尉迟太尉的强硬她是看得一清二楚,弘凌才出去十几日,竟然能让他松口,有投诚之意,也当真是厉害。 尉迟云山又站了一会儿,锦月蓦地与他视线对上,他神色有些古怪,问: “你娘……她还好吗?” 锦月脸色一暗,撇开脸:“萧家已经满门抄斩,除了我与妹妹映玉便无人生还。我娘……自然早已死了。” 尉迟云山又在她脸上打量了一会儿,“哦”了一声,似有些烦躁,而后一语不发地走了。 锦月暗自奇怪。 难不成,他是假意投诚,想在他们母子身上做文章? ** 案子虽未大白,但刑部已经有足够证据证明萧家灭门是属冤案。三日后,锦月母子和关在另一处的映玉被一同无罪释放,并受了一道圣旨安抚。 锦月牵着儿子站在刑部大牢外,新鲜的空气铺面而来,花草树木翠绿、鲜红各色滋润着双眼,让人心头生出从未有过的欢欣。 五年,背负了逆贼余孽罪名苟且偷生了五年!多少个日夜梦见身份被曝光,推上断头台,那种心惊胆战的重担,在这一瞬间都被彻底些卸下来。锦月站在原地四顾花草柳木,只觉不真实。 片刻,映玉也出来,她满目含泪,喊了声“姐姐”,便跑过来抱着锦月激动又哀伤地呜呜哭起来:“姐姐,我们无罪……我们无罪了……” “是啊,我们再也不用隐姓埋名……” 锦月亦忍不住泪水如珠,落了满面,仰望苍天咬牙,“天道不公,可怜我萧家满门竟含冤而死,若让我知道那幕后陷害爹娘的凶手,必不饶他!” 映玉横了袖子一擦眼泪,深深恨道:“是!一定不能饶,要十倍、百倍、千倍还回去!喝他血吃他肉也不能解恨、为我萧家几百口人报仇!” 锦月胸口激荡着深深的仇恨,双拳止不住握得咯咯作响。若不是这凶手陷害,萧家又岂会落到如今这个地步,不光萧家,连外外祖父的富商陈氏一族也被株连,所有的幸福与美好,在这一场横祸里毁于一旦! 映玉袖子擦干眼泪扯出个笑容,抱起贴锦月腿站着的小黎,脸贴贴孩子的脸,对锦月道:“好在咱们萧家又有新人口,姐姐,往后我们相依相伴,报仇雪恨,再也不分离。” 小黎张开小手臂,锦月抱住两人:“好,报仇雪恨,再也不分离。” 姐妹两人正沉静在五味陈杂中,就听得得得地来了辆苍青色华盖撵车。姐妹二人分开拥抱,望去。 青袍、黑色高帽的太监小心撩开华撵,便露出一角藏青色金云纹皇子袍,贵气非凡。 映玉不禁吸了口气,轻声问锦月:“姐姐,这华撵远远就透出股贵气,里头的贵公子是谁?” 锦月不由轻轻一笑。弘允归来后,映玉当还未见过他。 “一会儿你便知道了。” 华撵另一侧,太监忙摆好朱红漆金包边的矮凳用于主子下来的踩踏,躬身退后一步。 待华帐被一只男人白皙的手撩开,便露出弘允微微含笑的脸,朝锦月看来,眸中清辉点点。 映玉吃了一惊,认出弘允。她从前是见过弘允的,只是不熟,只会跟在锦月屁股后头红着脸不说话。 黑缎银云纹靴子落在凳上,弘允轻身而下。阳光落在他身上,藏蓝的锦缎衬得他肌肤如玉,一看便是从小娇养的金贵人物。 弘允:“恭喜你们,自由了。” 弘允负手而立,虽然是皇后的唯一嫡子,却并无别的皇子那般的倨傲之色。 锦月福了福身:“见过五皇子。”映玉也忙行礼。小黎见两人都行礼,也糯声认真道:“叩见五皇子叔叔。” 惹得弘允笑意更深。 锦月笑嗔了一眼儿子,不好意思地对弘允道:“让你见笑了。这回当真多谢你,不然还不知萧家的冤案要何时才能昭雪,恐怕我们姐妹一辈子都要背负逆贼余孽的恶名。” 锦月刚说罢,有听闻车轱辘摩擦的声音——长街那头,杏黄的华撵渐渐行来,前后都有宫女太监拥着。宫中跟随华撵的奴才数量显示着等级地位,皇子撵车最多六人,能有十二人随行的,只有太子储君。 果然是弘凌来了,不过他并没有下撵车来。青袍太监小心翼翼地撩开一角杏黄华帐,只露出他黑缎绣日月山河九章纹的袍服胸口—— “回东宫!” 只有三个字,听不出什么喜怒,而华帐重新放下来,撵车又行远了,留下一辆高大的铁木雕纹黑马车,四四方方,棱棱角角很是古朴。 弘允看了一眼太子华撵,含笑回头对锦月道:“虽然能得锦儿的感激我很高兴,但还是要如实告诉你,那些证据其实是四哥搜罗的。只不过父皇不信他,我再呈递了一回。这份‘昭雪’的功劳,四哥也有份。”一顿,“四哥自小性格内向,肯定不会告诉你,我也不想锦儿日后知道了误会我故意欺瞒你。” 锦月点头。“无论如何还是要谢谢你。从前是,现在也是……” 谢谢你的包容,理解,和不束缚。 弘允对她是知己,像亲人,总是默默支持,而不要求她。 映玉福了福身:“姐姐和五皇子想必有话要说,我先上马车去等着姐姐吧。”她说罢抱起小黎,先行钻上马车去。 阳光明亮,锦月微微低首,弘允自小被皇家照顾得好,长得也高,是以将她头顶看得清楚。锦月乌黑的头发在阳光下黑黝黝的发亮,发间露出的皮肤越发如雪一样白皙,弘允眼中不由柔波一荡,声音也温柔下来:“若没有当年萧家的意外,恐怕你我已经结为夫妇,说不定孩子也如小黎这般大了。” 锦月眼眶发红:“世事难料,人算怎能胜过天算。” 俯瞰着身前女子瘦削的肩膀,弘允禁不住捧起锦月的双手,上头还有之前拶刑留下的细小伤疤:“犹记当年你十指嫩如雪葱,而今却受这么多伤痕,是我没有护好你。可还记得当年你我一年之期的约定,你有答案了么?” 锦月心头不觉一跳,轻轻抽手别开脸。 当年,他们的婚约已得了太皇太后的首肯,在即将呈上圣前的时候,她告诉弘允说想要去找一找,究竟什么是爱情,也是那一年,她遇到了弘凌,从此,一切万劫不复…… “虽然萧家的冤情昭雪,可是……”锦月吸了口气,“我已经和弘凌有了小黎,并且满门被灭,不再是当年的高门贵女,甚至连个清白的名誉都没有。你贵为皇家嫡子,想要做你姬妾妃子的贵女无数,我又如何配得上……” “不许你这样轻贱自己!”弘允忽然从背后抱住她,只是轻轻地环住、护住,并无半分侵犯和**,“别的女人岂能与你相比。我看着你长大、护着你长大,十几年的相守相伴,这份感情便已胜过世间所有情爱。哪怕你满面皱纹,我也不会改变。” 在他心里,锦月已经远远不是心爱的女人而已,那是一种超越情爱的在乎。 锦月轻轻从他怀中抽身,含泪看他:“谢谢你对我的守护,可是……” 锦月没有说下去,也不知说什么好。 锦月正在为难,弘允擦了她眼泪,“上马车去吧,被让小黎和映玉等久了。” 目送锦月远去,弘允眼中的柔波渐渐沉下去。他从小天资聪慧在众皇子之上,心底其实藏着深深的狂妄和自负,自诩没有什么能逃出他的掌握,所以当年才放手让心爱的女人去寻找爱情,让她成长,最后让她回到自己怀中。 这,是他唯一一次失算,也是最大的失算! 太监扶弘允上撵车,回去的路上撵车侧的随扈小北小声文:“五殿下,您告诉锦月姑娘是太子收集的证据,这不是让锦月姑娘感激他吗。殿下要想将她娶回来,岂不是更难了?” 弘允温和的目光含着不悦轻轻一斜,小北忙垂首,只觉在这样的尊贵主子面前卑微如蝼蚁。 弘允:“大丈夫坦坦荡荡,是如何便是如何。再说,我弘允能从他当年的暗杀里逃脱回到皇宫,便能再将他打到。” 弘允说话从不剑拔弩张,却能让闻者胆寒。 弘允回望了眼铁木马车的方向,心中暗叹了口气。只要你开心,我不介意再多给你些时间。 …… ** 锦月这次重回漪澜殿,心情与之前都不同。 终于重拾了“萧锦月”的身份,不必再遮遮掩掩的,当真让人喜悦。不过,随之而来的,也有尴尬。 五年前“萧锦月”与四皇子秦弘凌、五皇子秦弘允的那段往事人尽皆知,一些传闻说她嫌弃弘凌病弱,抛弃了弘凌,另投了弘允怀抱,另一些便是说弘凌横插一脚在弘允与她之间,分开了原来的眷侣,总之,没一个是好的。 而下住在漪澜殿,无名无分,又如何不尴尬。 锦月推开小窗,看天上的钩月,幽幽叹了口气。只怕她萧锦月这名字又要再次污名远播了。无名无分为男人生子,是不知耻啊。 不过这些她已经无暇顾及,而今她满心只想着萧家的仇恨,究竟是谁,要陷害萧家满门? “娘亲。”小黎见锦月出神,拉拉锦月的衣裳,一指门口,“爹爹来了。” 锦月忙轻擦了眼角的水渍,回头,果然见门口站着个高大俊秀的男人,一眼看去,除了他高大身量,就是一头随意用长玉簪皖了一半的浓密长发,直垂到腰间玉带处。满面霜冷,眼眸也平静无波地朝自己看来。 正是弘凌负手站在门口。 阿竹和彩香立刻行了礼出去了,在屋外的廊下和随弘凌来的太监侍立着。 屋子里只有弘凌锦月和小黎三个。 小黎拉了不情不愿的锦月过去桌边儿坐下,团子又去门口拉了弘凌进屋来:“娘亲,爹爹,奴才们都下去了,你们可以聊天了。” 第43节 弘凌上前端起青瓷缠枝纹茶杯,抿了抿,斜了眼眨巴眼看他的小团子。 小团子脸一垮:“我,我也出去了……”小团子垂着脑袋出去,临出门又回头来,“娘亲,你们聊完记得喊我进来哦,可别像那次我喊了好久你们都不开……” “那次”,是指含英斋那回。 锦月脸一热,羞愤难当,满肚子气更不想再理弘凌。 弘凌满心愧疚,见锦月脸色比他进门来是更不好、根本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不由冷眸看儿子:“放心,爹爹不会再‘欺负’娘亲,出去吧!” 这儿子,可真是他亲生的! 小团子“哦”了一声,走了。 屋里一阵静默,空气似也结了霜。隐隐有药味从弘凌身上散发出来,锦月正在烦躁想着如何脱身,闻到这药味却心中不由一震,抬眼打量了弘凌。 “你……伤可好了?” 青瓷茶杯里茶水氤氲上水汽,缭绕在弘凌窄挺的鼻尖,他抿茶的动作闻言一顿,覆盖着霜雪的眼眸朝锦月看去见她的关切眼神,不住荡出几许温和:“都是小伤,不及筋骨,伤口愈合便无大碍。” 锦月有些不放心,迟疑之后走过来。“我……我替你看看吧。” 弘凌似乎对自己身子不太爱惜,看那满身伤疤,就知道他对自己有多狠。 似是意外,弘凌按住锦月的手,忍不住欣喜、微微翘了下唇角,“不碍事。我……满身的疤,难看得很,吓着你。” 锦月便在他身侧坐下来,“谢谢你,帮萧家搜集证据,让我们满门冤屈昭雪。” 弘凌闻言蓦地眼中一暗,划过些思量和深沉,只“嗯”了一声。 他只是坐了坐,便说要走,临走说:“你便安心住在这里,我不会逼你做什么,你不愿做妃嫔我也不会逼你。” 锦月垂眸,不语。 弘凌微微一笑,伸手想抚摸锦月的脸,却又僵了僵缩回去:“我要告诉你个好消息。前些日子我发现了你弟弟青枫的线索,他坠入渭河并没死,被一户农家救了性命,我已派人去接他,不日便可与你们姐妹团聚。” 锦月一呆,而后满目漫上狂喜的泪水,紧紧握住弘凌的双手:“当真?青枫他,当真没死?” 弘凌点头,在锦月脸上看见了久违的欢悦笑容,就像兴奋快乐的小姑娘,让他忍不住想要拥抱。 可是,发生了这些事,他又怎敢用这样“肮脏”的身体再去抱她……只要她肯回来,没有去尚阳宫,便好。能远远看着,鞥呢想见她就能看见,就心满意足。 锦月一边落泪,一边重复“谢谢你弘凌,谢谢你……” 弘凌笑笑,心也随着锦月的笑容轻快起来。心口如有一淙温泉在流淌,渐渐四肢都温暖了。 “放心,往后我绝不会再让类似的事发生,再让你和小黎陷入危险。这次是我失算,错估了父皇的狠心……” 弘凌眼中一寒,夹杂着深沉的冷漠和失望,而后自嘲一笑,“我本以为他对我这儿子,多少还是有一点点亲情的,没想到……他真的想要我命,而不是太子之位而已!” “你也别太难过……”锦月心中微微难受,却又不敢随意安慰,现在两人各自以礼相待,和平共处,已经是最好的局面,她不想再进一分。再靠近一分,就会触及那些不得不考虑的问题。 “好。”弘凌淡声说。眼底有深刻的决心涌动。总有一日,他会站在最高处,呼喝风云,让这些鄙夷他出身卑贱的人仰视他。“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待锦月,殿门口已经没有弘凌的踪影。 当今皇帝年少有为,开疆拓土,曾是大周朝的一代英明帝王。但弘凌对小黎的态度就知道,他不但不是如外界说的那样冷血无情,反而是个极重父子亲情的人。 五年前,她认识弘凌的时候,弘凌还不是现在这样完全冷若冰霜的人,他积极向上地,礼佛颂禅,对皇帝的偏心也从无怨言。 弘凌对这个父亲心底是有崇敬的,也一直希望得到他的认可。只可惜,皇帝深爱大姜后,对于和母亲长得极像的弘凌只有痛恨。 皇家子嗣众多,儿子多了,也就不值得珍惜了。 ** 接下来的日子变得宁静了些,可是萧家冤案却查不下去了,说是难查,可锦月在官员家庭长大,哪能不知道这些套路,定是查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连皇帝也不得不忌惮,不敢公之于众。 无论如何,她定要找到这个凶手,将他凌迟也不为过! 弘凌昨日说弟弟青枫已经在赶来长安的路上,过不了两日就能到。一想起那个清秀如同小姑娘的弟弟,锦月就满心的暖意。青枫向来喜欢她,而今五年过去,应当已经长成大人了。 锦月正思量着,便听外头忽然有人通报—— “太子妃娘娘驾到。” 金素棉突然来了。 片刻殿外来了个华裙美人。 她一袭牡丹百碟拖地长裙,飞凤髻上金珠步摇在额前颤颤生光,雍容华贵、精雕玉琢的美人,她领着一列捧了布匹、珠宝、珍馐的婢女进屋来,女主人一般,让这些婢女找好地方站好。 锦月轻轻福身,垂眸不卑不亢,也不管那些东西。 金素棉看锦月身姿透着与身俱来的优雅,这是良好家庭长大的女子特有的气质,回想自己虽然是将门之女,却长在大漠远不及皇都大家族的自小教养,心头不觉一虚,许久才缓过气。 金素棉柔声:“虽然你跟殿下的时间早在我之前,但我到底是太子发妻,东宫的女主人,我唤你一声‘妹妹’应当也不算亏了你。”她虚虚一扶,“锦月妹妹请起吧。” 锦月平静道:“太子妃身份尊贵,锦月并非东宫姬妾,只是平民女子罢了,娘娘这声‘妹妹’,锦月担当不起。” 金素棉有些不悦,一旁姑姑金芹便开口:“娘娘叫你一声‘妹妹’是抬举你。虽然你曾经是丞相之女,但现在萧家已经败落。哪怕你有了孩子,但你到底无名无分,如此对待娘娘可是大不敬……” 金素棉冷声喊了“芹姑姑”制止了她的更多话。 锦月不卑不亢:“多谢娘娘抬举,不过锦月放才便解释过了,锦月不敢高攀,担不起娘娘这一声妹妹。” 金素棉压下眼中的僵硬,微微含笑:“你说如何,便如何吧。”她扶起锦月,“殿下如此看重你,我又怎能为难你。” 她朝那排端着珠钗宝物的侍女一仰脸,侍女都依次端了过来给锦月看。 “到底以后你要伺候殿下左右,不能如此朴素了。这些都是月前我生辰,殿下亲自赏赐的,太多我也用不完,便想着送来给你。” 她素手熟络地拉过锦月的手:“以后大家都伺候一个男人,从前的恩怨便一笔勾销吧,你既然生下了孩子,便是等于加入了殿下与我的家,加入了东宫。等过些日子你有了名分便名正言顺了。” 她拍拍锦月的手,朝桌上放着的刚做好的小鞋子柔柔一笑。 “放心,往后我这做母亲的,也会将小黎视如己出,真心疼爱。” 她和弘凌的家。锦月眸光动了动,虽知道要忍,却忍不住将手从这双柔嫩的素手中抽回。 “小黎不会离开我!这些宝物还是请娘收回吧!” 金芹适时插嘴道:“锦月姑娘,娘娘是太子唯一的正妻,东宫子嗣交由娘娘照拂是祖宗规矩,你这样不讲礼数,要进东宫的门恐怕困难!” ☆、第41章 1.0.5 “芹姑姑!”金素棉打断金芹冲撞的话,冷眼说了声“退下”,金芹乖乖躬身退后几步侍立一旁。 主仆两一唱一和,锦月看得分明,神情依旧平静冷淡,岿然不动。 金素棉转而看锦月,嘴角的笑容在方才听锦月不容商量的语气,说不交出孩子、不收这些珠宝锦缎赏赐的时,便僵得不自然了。虽不自然,却还是耐着性子微笑着和锦月道: “当娘的哪个不爱孩子,我当然知道你舍不得孩子,可是你既然跟了殿下就当知道殿下是天家储君,虽然权力大,但天家的规矩更大,若是违背恐怕又要被帝后揪出把柄,来说咱们东宫藐视祖制。” 锦月有些不耐,一直低垂的眸子缓缓朝金素棉抬起,眸底一片摄人的冰霜。金素棉不觉惊了一惊、浑身一凛——又是这样的眼神。 锦月:“这些话,还是请娘娘去和太子说吧。我虽暂住在东宫,却还不是东宫的人。”锦月一瞄那些珠宝首饰,“享不了这些富贵荣华,也不想当妃嫔姬妾。” 金素棉脸色一白,险些绷不住笑容,缓了好几秒钟才忍着气和尴尬,笑了笑,却是皮笑肉不笑。金芹忙上去扶她,金素棉才回暖了些血色。 “好,看来萧姑娘心意已决,是不想领素棉这份情。那我也不打扰萧姑娘休息了,告辞。” 锦月面色冷淡,却还是礼貌周全,矮了矮身道:“锦月恭送太子妃。” 金素棉走了几步,柔声回头道:“不过本宫还是想提醒提醒萧姑娘。”金素棉一顿,仔细看着锦月的面容表情,“你以为,不做东宫姬妾就能留下孩子吗?你也曾是高官家族的千金,当知道皇宫里的规矩——太子殿下所有儿女只有一个母亲,那就是太子妃,生母可有可无。当然,你不做姬妾也好,出宫改嫁以你的容貌和才学,或许还能谋个高门正妻。” 双拳在袖下收紧,锦月垂眸禁不住牙关咬了咬,淡声:“锦月何去何从不牢娘娘操心。阿竹,送太子妃出门。” · 金素棉自漪澜殿出来,心头颇有些气急败坏,走过云纹石头小路、花园、树林,连头上飞凤步摇走乱了也不觉,直到姑姑金芹追着叫住她—— “娘娘何必跟个连名分都没有的卑微贱妾置气呢,您是高贵的从一品太子正妃,那萧锦月根本连您脚趾头都比不上。” 金素棉才停下步子,察觉自己失态,金芹姑姑帮着她整理了衣裙。 金素棉眼中不甘道:“她还无名无分就如此受太子重视,若有了名分更加名正言顺,我这太子妃就真成了一头虚衔了。”她不住含泪,“那日城门口我被太尉所俘,太子虽留下来,我却知道他选择了那对母子,留下也不是为我,或许太子欣赏我的才情和贤德,可他的心还是系在萧锦月母子身上。” “娘娘莫着急,自古哪个王侯不爱美人,也不过是一时的新鲜。只能您在太子妃的位置上坐着,最后陪太子一生一世、陪入皇陵的,只有您不是。” 听完这席话,金素棉稍稍安心,她往常都能端庄冷静,可每次对上萧锦月她就有些底气不足。或许是因为萧锦月曾有比她更好的家室、教养和学识,也或许是她与太子之间那段深刻的旧情,让她无法企及。 金素棉恢复冷静,心中思绪越发清晰起来。“她当姬妾不当姬妾都随她,但孩子当属于我教养,这一点不容置喙,否则,我这太子正妃岂不是要被整个皇宫的人笑话死么。” 金芹又窸窸窣窣和金素棉说了几句,主仆俩后头几步远跟着四锦衣侍女,从小园子穿过。 小园子旁的抄手游廊朱漆柱子后,隐着个杏白色、银丝挑重莲纹裙的孱弱美人,紧咬牙盯着金素棉主仆说话、走远。 正是映玉,她提着食盒,打算去看锦月,不想刚好撞见金素棉主仆说这些混账话。巧芝站在她身侧,小声道:“遭了,太子妃要对付夫人的姐姐,若是夫人的姐姐失了宠,夫人想要重获殿下的青睐就更难了。” 映玉柔柔瞪了巧芝眼,声音温柔含厉:“谁让你说这样的话。我盼姐姐好,不是要利用她。” 映玉转念想起现在的灵犀殿青灯照壁的冷情,眼眶微微红了红,“只要姐姐好好的,我们姐妹一直在一起不分离,其它的……我也不奢望了。” 她近来心头抑郁,加上生来有恶疾而留下了病根,频频卧病床上,而下依着粗大的朱漆柱子站着,泪光盈盈不胜哀戚,越发显得瘦弱得似要随风而去。 她又低声对自己重复道:“只要姐姐好,我就什么也不奢望了……” …… 送走金素棉,锦月便坐在桌边,手中捏着的白釉红梅茶杯凝眉出神。 阿竹安静侍立在一旁许久,见锦月杯中茶水都凉透了,忍不住出声:“夫人,茶水已经凉透了,要不奴婢给您换一杯吧。” 锦月怔了怔,嗯了声放下茶杯,而后说:“往后,不要叫我夫人。” 阿竹眼睛闪了闪,答“诺”。 锦月抿了抿唇,捧起桌上给小黎刚做好的新鞋子,忍不住指尖儿掐得发白。金素棉来此是否是弘凌的授意?宫中的规矩生母确实没有地位的,连皇帝都不能违背祖制,何况弘凌是太子还不是皇帝。便是为了避免这样的处境,所以她才一直隐忍着秘密不告诉弘凌小黎的身世,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 彩香进门来说,映玉来了,锦月才站起身便见映玉提着食盒急匆匆进来。 让屋中侍女都下去了,映玉才将刚才在小园子听见的话都告诉了锦月,忧心忡忡地拉着锦月的手: “姐姐当小心啊,金素棉将我压倒,我现在既不得宠也没地位,我聪慧又不及姐姐,虽着急却帮不上什么忙。小黎若落到金素棉手里,她忌惮姐姐,定不会好好抚养孩子的。” 锦月眼眸闪烁着冷厉和决心,道:“但我有一口气在,也不会让小黎去别人手里寄人篱下!” 锦月不常有这样决绝、冷冽的神情,她通常都是淡淡的,仿佛什么事都可以云淡风轻。是以,映玉略有一怔,而后嗯声点头,不由暗暗想起在牢中锦月果决地判断出潘如梦有问题,将潘如梦捆住的事。她这个姐姐平静温柔的容颜下,或许掩藏着谁也打不倒的智谋,只是,她心地善良,也不愿去施展争宠罢了。 映玉思及此处,越发觉得自己仿佛一无是处,红了眼眶,悄悄捏袖子擦了眼泪抬眸余光正好扫见屋中精致华美的的摆设,显然都是精心布置了的,不由心中暗暗泛酸,羡慕道:“不过也不怕,太子殿下心一直在姐姐这儿,哪怕金素棉是太子妃,也不敢把姐姐怎么样。” 锦月不想再提弘凌,若不是为了小黎她决然不会再呆在这殿中,于是转移话题,握住映玉瘦弱无肉的细白手:“弘凌找到了青枫和姜女医,明日就能接进东宫来,等姜女医来了就能给你好好看看身子了。她一直伺候你,知道轻重也了解病情,你也可以放心让她诊治,她不会说出去。” 映玉惶恐不安,羞愧难当,立刻伤心落下两行泪,锦月握她冰凉的手,安慰她别怕,映玉凄怆:“为什么老天那么不公平,别人生来都健健康康,而我却生下来就不男不女,受尽歧视。” 第44节 映玉扑进锦月怀中痛苦地泣不成声。“姐姐,我时常觉得自己真的好恶心,像个怪物,姐姐会不会也觉得我……” “傻姑娘,你怎么会这样想自己。在我心里,你和这世上所有的姑娘一样美。” 映玉胎中发育有异,生来便有男女的双向性特征,当即就把爹娘吓了半死,这样的孩子俗称“阴阳人”,都说是家宅的大不幸,会带来极大厄运。 当时萧恭正官场失意,这事儿若传出,实在是桩大丑闻,便压下来,夫人陈氏也一病不起、看都不愿看映玉一眼,萧恭甚至动过将映玉溺死的念头。 直到一仙道上门说,孩子命中会有贵人,化解萧家和她自己的厄运,而后来了锦月,顶替了嫡女的位置。 也确实如那道士所言,锦月来了之后,萧家就开始顺遂,萧恭连升两级位列三公之一的丞相,一年后,萧恭找到了医术高明的女医“姜雉”,去除了映玉的男性特征,彻底变成了女儿身,只是那羞耻之处还是有一道丑陋的伤疤,以及腹中创口处时常绞痛,加上心里的自卑包袱,映玉身子一直孱弱,这秘密在丞相府里终究包不住,受尽歧视,是以映玉性格从小就比较内向、敏感。 映玉哭了好一会儿才停歇,天生疾病这是她的痛处、自卑之处,也是锦月虽然她犯了杀孽也不忍心实质惩罚她的原因。 映玉擦去眼泪,不觉红着眼睛笑了笑:“每次在姐姐怀里,就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爹娘都忌讳我,这世上只有姐姐是真心疼我。姐姐就是映玉所有的光明,哪怕我再苦,只要姐姐不抛弃我,我也能够撑下去。我爱你,姐姐…… ” 想起娘亲临终前的对映玉的忏悔,锦月心中叹息,终还是没说出口。做错了就是做错了,爹娘冷待映玉是事实,再多忏悔又有何用。 映玉来找锦月本来是问萧家之案幕后凶手的,现在心情低落也问不下去了,便告辞了。 而下案子查到了九卿之一的大司农的身上,就中断。大司农与三公之中的两人——杨丞相和尉迟太尉,都关系亲密。让人不由觉得他只是替罪羔羊。 此时,与东宫紧邻的尚阳宫。 青袍太监跪在殿中,将东宫和漪澜殿的情况通报了详细。火云纹楠木小几旁,铺着羊绒毯,弘允长发未束,慵懒地席地而坐,身上浅杏色的长袍映得皮肤更加白皙,几分贵气,几分仙气。 他抱着一把十三弦竖箜篌,轻轻一拨,立时空灵仙乐从指间流出来。殿中跪着的太监和一旁侍立的婢女宫人都不觉微微侧目、陶醉,只觉殿中的人和琴,如仙如画。 废太子弘实也席地坐在另一块羊绒毯上,他对弘允用了尊称,可见弘允远超众皇子的地位,弘实着急问: “五哥,奴才已经禀告完好一会儿了,您倒是说句话呀!您上回就不该放过太子,应该借他和禁军起冲突的事大做文章,让父皇将他废黜!” 弘实按捺不住对弘凌抢走自己太子之位的憎恨:“现在倒好,让他把尉迟太尉也拉了过去,现在他手握六成军,咱们要动他更难了!五哥,我真不懂你为什么放过太子,难道……”他眼睛一转,不可思议道,“难道是为了那个已经给太子生了孩子的萧锦月吗?似” 弘允闭眼沉醉箜篌中,微有些恼弘实的声音扰乱音律,缓声道:“你以为,弘凌是你么,那么容易被废黜。”他淡声,“若他有事,漠北的大军是他亲手带起来的,连匈奴都能打退,届时群起而反,生灵涂炭,你觉得好么?” “那、那也总比让太子得势强啊。五哥您就别唬六弟我了,我知道您是顾忌那萧锦月母子……” 弘允缓缓睁眼,眼眸黑如夜空、吞日月星辰、容着银河万里,他缓缓说:“我要的,是太平盛世,而不是千疮百孔的天下。” 霸气从温和的眉宇渗透出,而后后流转了风情轻轻一笑:“不过你倒是说对了,我也是为了锦月。” 得知弘凌与尉迟太尉联手,他反而不着急了。弘凌性格执着,认定的事一定会做到,这次自己救了锦月母子、放过了他,对他自尊是毁灭性的打击。所以,现在他一定咬牙拼命的努力让自己变强,将自己打到。 弘允温文尔雅、闭目而奏,胜券在握。和他高贵出身、左右逢源不同,弘凌要稳固朝中势力,必须要扶持妻族。他越得势,锦月就会离他越远。 自己大意,在弘凌身上输走的女人,他弘允一定会拿回来。 ** 夜晚,锦月正用晚膳,漪澜殿外边急急赶来个高大的剪影,他走得太急,缎料袍带摩擦得簌簌作响,玉冠下吹落的发束也在夜色昏暗中飘动如泉。 弘凌赶到门口,见锦月和小黎正在屋中围着圆桌吃晚膳,没离开漪澜殿,才放下了心,平复了起伏的胸口。 侍女见太子来忙添了碗筷,漪澜殿的侍女并着跟随弘凌来的奴才,一齐在屋中伺候,添饭药汤上菜,人虽不少却没一点声音。空气冷凝如凝胶。 锦月从弘凌进屋后冷淡地行了礼就不再说话,团子坐在两人间边扒饭、边黑眼珠左转转右转转,看两个大人,糯声:“爹爹,娘亲,你们怎么都不说话?” 锦月黑着脸默不作声,拿着双如意纹银筷,对着满桌子菜没胃口。 扫了眼锦月,弘凌霜冷的俊颜荡漾着少见的暖人笑容,态度格外温和地给小黎夹了只糟鹅掌: “这个是爹爹小时候最爱吃的。” 而后他又在桌上仔细挑选了一道“糖蒸酥酪”,亲自拿了镶翡翠珠的白瓷汤勺,给锦月盛了一碗。 一旁的奴才,包括曹全、洪安、阿竹、彩香等等在内,都不由吃惊——要知道自家太子这双漂亮修长的手,握剑斩过人头,执笔弹劾京兆伊满门抄斩,一箭射断尉迟太尉一根头发而让他投诚,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干不出来?可拿碗伺候女人喝汤,这还真实破天荒啊! “这酥酪我在漠北常喝,暖身滋养,你身子虚,最适合你。” 锦月垂眸看着一双虎口有茧、手背有旧伤的手,轻轻放下碗,里头奶白的乳酪上洒着鲜红的枸杞,还是不想说话。梗着白日金素棉的挑衅,任是什么旧日情深,这颗心也冷得不想再说什么了。 小黎眨巴着眼睛看弘凌:“娘亲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爹爹你是不是干了什么亏心事啊?” 这儿子,真的是亲生的?!弘凌脸一黑,面子立刻有些难堪,清了清嗓子斜眼睨小黎:“食不言,寝不语。” 这时一直不说话的锦月开口了:“太子说得是,食不言,寝不语,吃吧。” 小黎哦了一声。弘凌蠕了蠕嘴,好不容易准备好的温言细语也没法说出口了,不由眯眼看锦月,这个狡猾的女子,是看准了他想说话借机堵他嘴。当真,狡黠得可恶。 晚膳后,弘凌实在憋不住,挥手让奴才都退下,小团子也被放了出去,他才开门见山道—— “你不要误会,今日素棉来找你并不是我授意。” 锦月冷笑一声:“‘素棉’?叫得当真亲热。弘凌,我只问你一句,你预备将小黎怎么办、将我怎么办。是要把小黎送给别的女人抚养,将我逐出宫,还是继续让我将小黎养在东宫,抑或想让我们母子从此消失在这世上你永远看不见!” 最后一句话令弘凌黑眸一睁,紧紧握住锦月纤瘦的双臂:“你们想去哪里,不许去,不许离开我身边!” 锦月被他握得有些痛,从他大手中挣扎出,质问:“那你就明明白白说清楚!” 弘凌:“小黎当然由你抚养,也只有你抚养我才能放心,我从未打算把他交给别人过。”“他是我们俩的孩子,是我弘凌唯一的血脉至亲,我难道会亏他吗。锦儿,你怎么就这么容易怀疑我呢,就不能相信我吗?” 锦月被逼迫着抬头与他对视,冷声道:“不是我不相信你,是我不相信你的女人们!现在宫中的女人,还有往后更多的女人,我知道这是维护太子-党势力稳固的必须,我知道你无可避免身不由己,但我请你,一定保护好小黎!若他有半点闪失,我绝不原谅你。” 锦月怒视的眼中含水光,弘凌心中触动,轻轻抱住锦月:“好,我答应你。” 锦月冷冷推开他:“虽然我答应留下,却不是当你姬妾,等到小黎长成,我便离开东宫。”又背过身去,“请你不要随便搂抱我,我们往后还是保持距离的好。” 弘凌望着锦月背影清俊的眼眸闪烁了闪烁。孩子还小,长大之期还远,也不急于改变她想法。 “好,只要你留下,都随你。我会警告他们别来漪澜殿扰你清净,明日宗正府回来确认小黎身份,我会提前打招呼,让他们别将你记录进去。你且放心。” “嗯……” …… 经过这番冷言冲突,各自都无话,弘凌正要离去又被锦月叫住—— “萧家的案子你就预备将它压下吗?我萧家、陈家两门数百口人,都冤死黄泉,你当真要包庇尉迟云山?” 弘凌吃惊看锦月,此事极为隐秘,她怎会知道。“你在深宫,怎会知道这些?”他眼睛闪过冷意,“是弘允告诉你的?” “你别诬赖弘允,他没有那么卑鄙的伎俩。”锦月冷眼看弘凌,眼中渐渐含泪,“看你如此着急,我应当猜对了。”锦月深吸了口气,缓缓道,“你让萧家冤案昭雪,我感激你。可你用掩藏包庇真凶,来换得尉迟太尉的拥护……弘凌,你非要我恨你吗?” 双拳在袖子下收紧,弘凌凝眉,低沉道:“你好好在东宫中照拂小黎,外面的事,你就别管这么多了。” “好好休息吧。” 说罢他绝尘而去,丝毫不停留。 锦月跌坐椅子上,心中烦乱。凌霄殿与漪澜殿近在咫尺,虽然隔得近了,她与弘凌之间也没有从前那样争吵,却仿佛,各自所走的道路让彼此越来越远。若一日弘凌真当了皇帝,三宫六院又岂是现在东宫几个姬妾可比拟。 在大司农被当做替罪羊砍头的时候,锦月便隐隐有怀疑,大司农是尉迟太尉底下的人,两人于杨丞相都走得很近,犹记少时爹爹便说与二人不太合。让锦月确定的,害是尉迟太尉那日明明绑了金素棉,又突然投诚过来,这更矛盾,唯一的解释,就是陷害萧家的是尉迟太尉。至于在爹爹死后,顶替上位的杨丞相,也脱不了干系。 仇人,**不离十,就是尉迟一府! ** 太子妃金素棉去漪澜殿吃了闭门羹,整个东宫都暗暗窃窃私语,耻笑的、不忿的,流言蜚语总是不少。 金素棉憋气,呆在椒泰殿,病倒了。金家颇为关切,告到弘凌跟前,锦月不知道真实情况如何,只听说仿佛弘凌只说了个知道了,便没理会。 如此,东宫里的良媛良娣更加忌惮不敢前来漪澜殿滋扰,只是暗暗拍些眼线在漪澜殿外转悠,探听情况。 小黎是太子唯一的儿子,地位尊贵,和丰斗那样的义子意义完全不同!谁不好奇呢? 此外,众人也是好奇当年名动长安的第一贵女“萧锦月”,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 漪澜殿里这几日倒是安宁。虽然和弘凌摊开了讲明白之后,金素棉就没再来了,但锦月可不会愚蠢地认为她会那么容易放弃,金家的人也不会放弃抢走小黎。 只怕现在的平静,是在酝酿争夺孩子的大招数! 作者有话要说:  箜篌形状像弓,两端拉着琴弦,就是这种乐器。盛行唐代宫廷,声音空灵,皇族非常喜欢,以至于让民间都不许弹唱制作,后来渐渐绝迹了。 到了现代才按着古书渐渐研制出了箜篌,当然不知和古代的是不是一样咯。 ☆、第42章 1.0.5 漪澜殿又来了些动作利索的宫人伺候,不是因锦月需要,而是小黎身份的改变,这些宫人算是皇孙的标配。 东宫的春坊里有弘凌养的门客、文人,昨日来了几个供锦月挑选,来给小黎当老师。弘凌果然很有眼光,这些人都是人中龙凤,各有所长,虽然个个都是饱读诗书,可锦月看了看却还是不太满意。 教孩子和教大人不一样,得要耐心和细心。 春坊里的人都满怀抱负,想跟着弘凌打天下的,若让他们坐下来教个五岁娃娃读书,难免觉得怀才不遇。 所以,锦月亲自去了趟宫外的尚冠里,挑选了位姓澹台的大儒,满头鹤发,满面慈祥,一看便是宽严并济的良师。 澹台老爷爷本不愿入宫为皇孙老师,但听锦月说了萧家身份,立刻答应了。这位澹台老人不是别人,正是锦月少时的老师。 “娘亲,以后我叫秦小黎,不叫徐小黎了吗?” 清晨,锦月正给小团子穿衣裳,小团子仰头认真问。小家伙显然也感受到自己的生活,开始发生变化了。 锦月给小黎系好蓝缎子绣苍松的锦缎小腰带:“是啊,因为爹爹姓秦,所以小黎也要改姓了。” 光是早膳就又多出十道菜来,一旁侍立的奴才除了阿竹和彩香,还有两个侍女和两个太监。 孩子吃了早膳,和澹台大儒在偏殿学了两个时辰的《诗经》,才自由了。似脱笼的麻雀飞腾出来,拉香璇在殿外的广场上玩投壶。 把壶颈长七寸、高一尺二寸的陶壶摆在一丈远的地方,把箭投入壶中就算赢。 阳光洒在广场地上,一片浓白,小黎和香璇在那儿嬉闹,很是开心。 锦月在一旁看着,眉间微微有隐忧。孩子是安定在此走不了了,可自己,又将何去何从。东宫所有人都看着她,这样无名无分地住在这里,她脸皮再厚也难免尴尬。 正思量着,阿竹从殿外疾走来禀告,说太子让太监送信儿来,她等的人进宫了,片刻就过来。 锦月一怔,风吹来,她脑子从方才的沉思中一惊醒,立刻站起来,心中忍不住狂喜。 是青枫,一定是青枫入宫了! 这时殿外忽然快步来了道淡蓝的人影,眨眼就到眼前,他瘦高、白皙,长发如墨,用蓝玉带高高束着,发尾像马尾一样蓬松垂直随风而荡。 容貌和映玉又六七分相似,清秀得很,些许女气。此时正俯视锦月满眼红丝。 锦月有些不确定了,眼前这个高挑秀气的少年郎,就是记忆里的小弟弟。“青……枫?” 萧青枫低声一答,紧紧抱住锦月。“阿姐,青枫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 这一抱,可把一旁阿竹、彩香、香璇都吓坏了。 “放开我娘亲!” 萧青枫置若罔闻。锦月擦了眼泪,见小团子一撸袖管儿,白白的婴儿肥小短胳膊举着白羽箭,对着青枫凶神恶煞,“再不放开我娘亲,我扎你哦!” 第45节 萧青枫一听“娘亲”二字,不由惊诧,而后见锦月慈爱地神色立刻明白过来,秀气的脸对小黎微微一笑。 小黎凶神恶煞的小团脸立刻一愣,锦月收缴了小家伙的“武器”:“不许胡闹,乖。” 然后小家伙就真的乖了,不过他当然不是因为锦月让他乖,才乖,而是…… 小黎缩在锦月退后,打量青枫,看眉毛看鼻子看下巴,然后拉拉拉拉锦月的袖子,小声问:“娘亲,这个漂亮的姐姐是谁?” 锦月:“……” 萧青枫闻言不由笑露一排皓齿:“是叔叔,不是姐姐。” 小黎失望地“啊”了一声,诺诺藏到锦月双腿后,不理会了。 映玉比锦月小半岁,所以青枫比锦月和映玉都小四岁,而今才十六七。正是芳华年少的时候。 锦月笑着咬牙拍拍团子的小脑袋,可恶的小子。然后吩咐阿竹:“去灵犀殿通知江昭训,说青枫来了。” “诺。” 阿竹办事利落,很快映玉就来了,姐弟相见也是抽噎得几乎不能自已。 青枫:“当年阿姐带着我和二姐北上,刚出了长安不久便遇到追捕,我失足坠入渭河,幸好我会凫水,不知被冲到了哪儿,最后被户农家救了。三年前,太子殿下让人来寻,一直将我照顾着。” 锦月倒是很意外,弘凌竟然早已找到了青枫,并照顾着,可是他却从来没告诉她过。转念一想也是,若是彼时她知道青枫还活着,断然是要去找他的,难免被人查到身份。 而下萧家满门,也就剩下他们姐弟三人。 劫后余生、沉冤昭雪,其中的生离死别、辛酸怨恨,只有姐弟三人能体会。当年的贵女、贵公子,而下却九族具无、无亲无故,天差地别得仿佛两世为人。 晚上,姐弟三人和随青枫来的女医姜雉,一起在漪澜殿用了晚膳。姜女医是个五十许的花发老姑姑,中等身量,一身褐衣,眉目间布着一层不深不浅的皱纹,总垂着眼帘显得有些深沉。 席间,姐弟几人说起了案子真凶,锦月略作沉思,还是没有说出关于尉迟太尉的怀疑,免得青枫和映玉冲动行事。 果然,便听青枫—— “若查到那幕后黑手,我定不能轻饶于他!阿姐可有线索了?” “线索……暂时还没有,大概还是需要从长计议。” 锦月说完,小团子从锦月和青枫挤进来,认真脸举手。“还有我、还有我呢,娘亲我和你们一起计。” 惹得锦月和青枫都噗嗤笑,席上香璇也在,小黎非拉她坐在一旁,这会儿也拉上香璇:“还有香姨姨,香姨姨也一起抓坏蛋!。” 锦月、青枫、香璇都忍俊不禁,映玉脸色有些发白,见几人呵呵笑,而完全忘记了自己,盯了香璇一眼,又微微气愤地含泪看了眼小黎,心中难过。 女医姜雉坐在映玉之侧,见映玉神色戚戚,给她添了块雪参鹿肉:“二小姐多吃些,别亏了身子。” 映玉听几人热闹,看锦月目光也在青枫、香璇、小黎身上转,难得看自己一眼,她垂首默默吃着鹿肉,渐渐喉头发酸。而后鼓起勇气,端酒杯插话—— “幸好……幸好青枫回来了,往后咱们姐弟三人互相有个照应,爹娘在九泉之下也总算可安心。” 映玉拿起小玉杯打算让姐弟三人一起喝,却听青枫凝眉道:“是啊,不过二姐竟然成了太子的姬妾,着实让我吃了一惊。” 他目光含冷,直视映玉,映玉心头一虚,杯中酒也一颤洒了出来。 青枫当然知道锦月拒绝五皇子弘允除了不确定是否爱他之外,便是不能接受自己的丈夫三妻四妾。而今映玉却成了太子的姬妾,锦月生了孩子却无名分,如何不让他深思? 气氛骤然冷凝,锦月抿了抿唇,垂眸默了默,而后给映玉、青枫各夹了片火腿,道: “吃饭吧,菜都凉了。” 青枫知道锦月的意思是不想让他们起冲突,这才缓和了笑容,说了句“二姐吃。” 映玉却哪还吃得下。 青枫说罢,便端着酒杯朝香璇说:“香璇姑娘,你陪着阿姐风里来雨里去,当真多谢了,青枫敬你一杯。你家在幽州,千里之外。往后也别把自己当外人。” 香璇脸微微酡红,羞涩低头客气。 映玉饭噎在喉咙,越发觉得如铁渣一样难以下咽,自觉如空气一般,却又如坐针毡,半晌压下心酸,柔声说: “姐姐,青枫,我有些不适,先回去了。” 锦月关切:“可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传药藏局的侍医?” 映玉:“不必了,姐姐。” 姜女医自觉向锦月请缨跟去灵犀殿。现在萧家败亡,双亲不在,只有锦月的辈分最大,自然是主人。 姜雉和萧恭是故友,是以并不是完全的奴才身份,姜雉一直在萧家生活、照拂姐弟几人身体,锦月也自小得她照顾,视如奶娘一般,很是尊重她。 锦月:“也好,映玉自小由您照顾,您最了解她的情况,将她交给您我也放心,映玉就劳烦您了。” 姜雉含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老辣和深邃,飞快扫了眼锦月:“老爷夫人与我年少相识,照顾他们血脉,都是姜雉应该做的。” 锦月眸光动了动,疑惑,她仿佛从姜雉的眼睛里读出些许敌意。 锦月又让猜想准备了些夜宵,和姜雉一道送去灵犀殿。 姜雉到灵犀殿事,映玉正卧在床塌上难过拭泪。 姜雉对着锦月的老辣和城府都无踪无影,真心实意的心疼起映玉,忙上前去:“二小姐莫难过,哪怕他们都不理会你,你还有我。” 映玉双眸泛红轻轻依靠在姜雉肩膀上,梨花带雨,不胜哀戚:“看着他们几个有说有笑,我就就像个局外人,不受人喜欢,不受人重视,明明是亲姐弟、亲小姨,却还抵不上个异姓的外人……” 姜雉老眼微微发红,轻轻抚摸映玉的背:“大小姐是老爷收养的女儿,就算了,没想到三公子也……” “姜姑姑你不是不知道,青枫向来与我就不亲,他只是喜欢姐姐而已。今晚他那般质问我,我……” “终究你们不是一母同胞,还是有些隔阂。三公子确实更亲近大小姐。” 映玉含泪看窗外明月:“我的世界里现在只有姐姐了,我视姐姐为最重要的人。可是,姐姐却有那么多对她重要的人,太子,小黎,现在还有青枫,或许……那个蔡香璇在姐姐心里的位置,也比我重要。” 映玉来到窗前,清冷的月光洒在她凄清含泪的脸上,她平静、低沉说:“会不会有一天,姐姐为了这些对她‘重要’的人,而放弃我呢……” 姜雉见映玉白纱裙裹着瘦弱的身子,心中心疼不已,她自小照顾映玉,对映玉的苦楚和不安最是了解,知道她有多么不容易:“二小姐,你可不能这么一心一意地听大小姐的话了,她是……” 姜雉顿了顿,没继续说下去,转而道:“总之,她做什么都是欠你的,若不是你她连个体面的姓都没有,更别说当萧家嫡女千金了。” 映玉垂泪。“自小爹娘姊妹都厌弃我、怕我,只有姐姐不嫌弃我。可是而今我在这昭训的位置上,恐怕姐姐也不会再如从前那般对我了。” 姜雉环顾殿中,冷清、破败,只有一盏孤零零的油灯:“可怜二小姐,在此吃苦,大小姐住那金镶玉的殿中也不管你。” 姜雉取了披风搭在映玉瘦削一握的肩膀上,“夫人就生了你一个女儿,你才是萧家最金贵的嫡女千金,洛阳首富的亲外孙女,却落到这样青灯照壁、孤苦无依的地步。往后,二小姐必须自己靠自己,不能再依赖大小姐。” 映玉握住姜雉的手,如溺水者惶恐地求助:“可是姐姐和太子殿下感情深厚,太子是不会喜欢我的,我除了在这儿清清冷冷地了此残生,还有什么办法……” “说来说去问题还是出在那娃娃身上,若是大小姐那娃娃不在了,她与太子也就不可能在一起了。”姜雉阴冷道。 映玉吓了一跳,立着站起来怒视姜雉:“你怎么能说出这么可怕的话!小黎是姐姐的亲骨肉,我就是不要自己的性命也不能让孩子有事,姜姑姑你以后再说这样的话,我便再也不理你了。” 姜雉叹息:“萧家因大小姐而亡,可怜二小姐一片真心错付了人啊。” 映玉一怔:“你……你说什么,什么因为姐姐而亡?” 姜雉附耳,窸窸窣窣说了起来。映玉听完,如当头挨了个晴天霹雳,跌坐在地上,许久才如窒息的人突然得了氧气,捂着胸口大口的呼吸起来,颤声问: “你……你,你说的,都当真?” “大小姐也是我一直看着长大的,我又怎会胡编乱造,冤枉她?” 映玉捂着胸口,闭目心痛如绞,这一辈子的信念、依赖,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姐姐……姐姐她怎么会……不……不会的……” “她如何不会?若她真的心向着萧家向着你,就不会隐瞒害了萧家的凶手是尉迟云山的事实了。” 映玉呜呜哭起来,从未有过的声嘶力竭、凄凉哀伤,哭了小半个时辰直到眼泪流干了,才渐渐安静下来,靠墙坐在地上面无表情,许久才抬起眼睛,眸中已经是一片冷漠。 “姜姑姑,你曾在宫中侍奉,你帮我出个主意吧……” “二小姐是老爷夫人唯一的嫡系血脉,老身万死不辞……” …… 映玉受太后恩宠青睐的消息来得很突然。 锦月也是从阿竹口中听到,久居深宫的太后驾临东宫灵犀殿,坐了一上午,并大大赏赐了映玉,才知道的。 太后深居简出,吃斋念佛,身子孱弱,比太皇太后出门还少。 阿竹禀告:“说是江昭训偶闻了太后有久治不愈的咳疾,就熬了药送去,太后身子就大好了,亲自去了灵犀殿。” 锦月只觉奇怪,映玉为何不告诉自己,她要去接近太后。 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物,一个弄不好,就是杀身之祸!就像她之前被太皇太后叫去一样。 “她能得些关注也好,免得殿中日子不好过。我也没有权力,帮不了她。” 思及此处,锦月便觉有些奇怪,映玉这几日竟然都不来漪澜殿找她和青枫,难道是那日吃饭青枫的话让她伤心了? 锦月暗自思量,连弘凌进来的通报声她都没听见。 杏黄太子朝服的男人一进屋,所有奴才都机敏地出去了。 已经有许多日没有来漪澜殿,弘凌忍不住有些思念,便过来看看,不想看见佳人在桌边沉思发呆,不觉轻轻一笑。只要能看见她的身影,他便心满意足了。 锦月听见背后有笑声,吓了一跳,慌忙回身站起来,却不想刚好撞到弘凌的下巴。两方都是闷哼,一个低沉咬到舌头吃痛,一个头顶撞得发懵。 弘凌忙扶住她发晕摇晃的身子:“小心!” 锦月看清是他,忙从他衣袖上缩回手:“抱歉。”背过身,“不知太子来有何贵干。” 看她畏如蛇蝎,弘凌眸子沉了沉,而后道:“没什么,就是想回家看看你,和小黎。” 说曹操曹操到,小黎从门口跑来,兴奋地大喊了声“爹爹”,就扑进弘凌的怀中。“爹爹想小黎吗?” 弘凌满面霜冷融化,清俊的脸上浮现笑意,如阳光浮在破冰的湖面:“想,爹爹一直都想。” 他现在所做的所有,都是为了给他们母子更好的未来。 锦月看父子倆其乐融融,不觉嘴角泛起笑容。 这时,门口太监急急来禀告——“太子殿下不好了,太子妃娘娘病倒了,呕吐不止。” 锦月心头一沉,接下来的情况自是不必说了。 弘凌尴尬一顿,便离开,只是临走前清冷冷的眼睛看她,说:“你瘦了。别想那么多,照顾好自己。” 心中说不出口的话,只能在脑海里回响:再等一等,等他完全接管了金家的势力,就给她妻子的名分。 锦月自是不知他心中所想,冷冷嗯了一声。 弘凌绝尘而去。 留下小黎在门口依依不舍地观望,看了一会儿回头来,瘪嘴问锦月: “娘亲,为什么爹爹一听见那个什么太子妃生病了,就立刻走了,都不看小黎和娘亲一眼。” 第46节 “爹爹……”锦月顿了顿,冷冷麻木道,“爹爹他,有公事要忙。” 安抚好孩子,入睡,锦月却睡不着,出来漪澜殿走动,走着走着竟到了殿门口。正要返回,便被幽暗处穿来的箜篌声吸引了。 听这声音,锦月便知道是谁,心中一喜,走过曲水小径,便见水边凉亭、摇曳地灯火之下,一藏青色金云纹衣裳的男子,闭目轻奏,高贵、雅致,风情流转。 果然是弘允。 “你就不怕弘凌闻声赶来,找你麻烦?私闯东宫可是违背宫规的!” 锦月含笑走进,和弘允说话她便没那么顾忌,不由如少女时语气也轻狂了些。 弘允应声而停,放下箜篌:“他若有这功夫来拿我,便不会放你独自一人在夜色里徘徊,郁郁寡欢了。” 锦月闻言笑意一收,知道他是指弘凌在椒泰殿,没时间,不由嗔了弘允一眼:“伤口上撒盐,可恶。” 锦月生气坐下。 弘允微微一笑,目光深下去。“锦儿,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什么事是你五皇子做不了的,要我一介弱女子帮忙。” “这事,只有你能帮。” “好,你说。” 弘允一顿,正色道,“我尚阳宫,还缺个女主人。你看能不能帮忙,填补填补。” 锦月一愣,而后低下头:“你知道,我不可能离开小黎……” 弘允微微笑,早已料到这个答案。锦月不肯做姬妾,弘凌不敢强求也不肯放她走,可他去不知,栓着锦月在身边是最下策,只会一点点消磨感情,直到再也不回头。 弘允坦然道:“好,都随你,只要你记得这个空缺就好,等你有空了,有心情了,随时可来补。” …… ** 之后一日,漪澜殿突然来了圣旨,让锦月母子一起虽皇帝、太后等人去芙蓉苑行宫避暑,说是太后和太皇太后想看看小黎。 锦月心中不安,只怕她终究保不住孩子,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去。 随行的,除了东宫,还有各宫皇子、皇子妃。 一早,天刚亮,东宫的人都上了马车,锦月和小黎走来,便见金素棉在他们的马车边等着。 金素棉一身雍容的华裙,见锦月母子来,便朝小黎招手道:“小黎,过来母亲这边。” 锦月一愣,而后冷凝了眉。小黎呆了呆,看着金素棉没动静。 金素棉又笑盈盈地招手:“过来,跟母亲去前面的大马车坐。” 小黎朝锦月身边缩了缩:“你不是我母亲,她才是我母亲。” 金素棉尴尬地僵在那儿,一旁还有奴才看着,她脸色更不好看。姑姑金芹过来,哔哩啪啦说了一串: “皇孙殿下请到娘娘身边去,只有太子妃娘娘才是你爹爹的妻子。这世上你只有一个母亲,那就是太子妃。萧姑娘顶多算你的生母,皇孙殿下是太子的长子,当为东宫作表率,黄孙殿下请吧!” 小黎怒凝了眉,虽然人还小,却因着和弘凌长得像而有几分冷冽的气势:“我听不懂、也不想听你胡说八道,走开,我和娘亲要上马车!” 锦月一直盯着金素棉,金素棉这次也没有呵斥金芹,她脸色不好,可见这阵子东宫的流言蜚语,以及弘凌对漪澜殿的关注,都令她忍耐到了极点,不打算退缩了。 “娘亲,我们不要管他们,我们上马车。”小黎拉锦月朝马车走,朝金芹哼了一声。 刚到马车边儿,金素棉横了一步挡住,忍不住低低柔声: “萧姑娘,孩子不懂事,难道你作为大人还不清醒吗?” “祖制规定太子妃抚育教养所有孩子,让你教养已是我退让,而今出行你却还不让孩子和我团聚,不光我会被人笑话,太子也会被人议论治家无方。” “萧姑娘不要让我难做……” 锦月凝眉,袖子下素手渐渐握拳。心中升起耻辱感令她难以克制。 金素棉见她久久不说话,以为锦月要退让了,不由微微一笑,却不想锦月只冷冷说道—— “让,开。” ☆、第43章 1.0.5 金素棉说了一串话,不想锦月只不动不摇说了“让开”两个字,只觉自己说那么多话仿佛都成了废话,不住心口如有火焰烈烈烧起来,直烧得脸皮都发了烫。 她知道自己要忍耐、要保持端庄大度,可是,实在忍不住了: “太子殿下不过是想留下孩子才与你虚以委蛇,不然你觉得以你现在的家室背景、这样的身份,还能留在东宫吗?你是长得美,可是东宫从不缺美人,你竟不知天高地厚本宫顶撞,根本是……” “太子妃是东宫的女主子,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吧。”锦月不欲再听,轻而果决打断,“锦月上回便说过,若您想带走孩子请先得太子殿下准许,锦月才可考虑。敢问太子妃娘娘可有殿下恩准,若没有,锦月便告辞了。” 金素棉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等等!你忘了数月前在椒泰殿门前,是怎么对我磕头道歉的么?” 锦月冷冷抬眸,直直看进金素棉的眸子底:“站着,不一定高贵,跪着,不一定卑贱。我在娘娘眼中看到了愤怒,害怕,嫉妒。太子妃身份高贵,眼里不当有这些东西。” “你——” 金素棉满胸腔的愤怒喷到嗓子眼儿却被硬生生堵住,她已经输了阵势,再说下去就成泼妇骂街她丢不起那脸,便只得压低声怕别人听见地哼了一声,一拂华裙水袖,绷着端庄朝最前头的金银华撵而去。 而锦月,不动声色牵小黎。“走,跟娘亲上马车。” 她既不脸红脖子粗,也没有赢了仗的得意,依然云淡风轻,惹得马车旁的护卫、内侍、婢女都不觉微微侧目看她,讶异,刮目相看。 马车得得得地行起来,从博望门出了东宫,沿着长街到了太极宫外的承天门,与别宫的队伍会和后,才沿着狭长高阔的甬道往皇宫正前方的大门“朱雀门”走。 马车里还有阿竹随行伺候,她小心地撩开马车帘子朝外看了看,锦月也透过那巴掌大的缝隙看见高高的朱红宫墙上乌黑的重重瓦片。 瓦当上铸着飞禽纹,透着一种威严肃穆感,仿佛是让从这儿走过的每个人生畏。 阿竹从前头泱泱看不见头的队伍处收回是视线,对锦月忧心道:“姑娘,您这样冲撞太子妃,只怕她要狠狠报复您啊。” 小团子被马车摇晃得昏昏欲睡,锦月搂住他的小身子,免得让他摔了,而后说: “‘夫龙之为虫也,可犹狎而骑也。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人有婴之,则必杀人。’阿竹,你可知道这话意思?” 阿竹垂眸:“阿竹愚钝,只粗粗认识几个字,不懂其中含义,姑娘恕罪。” 锦月:“这话出自《史记》,是说龙初为虫,可以驯养、供人骑乐,但他喉咙下有一片尺长的逆鳞,若人触碰,必杀之。” 锦月淡声说罢,将已经睡着的小团子抱入怀中拿了缠枝纹羊绒毯裹住。阿竹也明白其中的含义来不觉浑身一凛,敬畏看锦月:皇孙,就是锦月的逆鳞。但“必杀之”三字,闻之真叫人胆寒。 锦月抬眸,自己好歹是权臣官宦家长大的,也是有些脾性,要论阵势她当然有的。 而后见阿竹默然有些吓着的样子,锦月便说:“你能给我说这句话我很欣慰,果然,我没看错人。” 阿竹闻言才微微笑出来,恭敬低头:“能跟着姑娘,是阿竹的福分。” 马车是铁木做的,雕着花草鸟兽纹,铁木质地坚硬。铁木虽然不名贵,却是做马车的实用材料。 马车虽不大,但衣食住行一应俱全。凳子下放着薄毯,中间小方几上放着盘时令瓜果,另外还用青瓷盘盛了满满的一盘冰块,降温解暑,所以马车里比外头凉爽不少,虽然是热天,也不觉得太难受了。 芙蓉苑行宫紧邻着山水,山为清泉山,水为芙蓉渠。远远望去青山苍翠,行宫的琉瓦、朱门,在青翠中颜色妍丽,重叠的殿、阁屋棱上铸着飞禽走兽,精美而让人敬畏。 锦月母子随着东宫一行被分配到了景澜殿,东宫来的主子不多,除了锦月母子,也就只有弘凌、金素棉,郑良娣和映玉。 锦月也是到了景澜殿才知道映玉也来了,不过,是跟在太后的队伍中,住也住在太后的殿中。看来,她在太后处是很得宠。 趁着映玉来向金素棉弘凌报备去太后身边的时候,锦月想拉她询问询问,究竟怎么回事。 映玉刚在正殿报备完出来要走,便被锦月叫住—— “映玉!” 总是有丝病态虚弱的美眸此时一片寒冷,映玉顿住,没答话,也没有回身看锦月。 锦月上前拉她手:“跟我进屋去,我有话和你说。” 锦月意外地看着手心的白纱袖子却被抽回去,而后只听映玉淡声道:“姐姐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吧,太后娘娘还等着我的汤药呢。” 锦月微微惊讶于她的冷淡,映玉向来不会悖逆自己的话。 “好,那我便在这儿说,你根本不会汤药,如此为了争宠而接近太后,实在太危险。若是被奸人利用恐怕难得善终,你可还记得我去太皇太后殿中……” “那也总比在灵犀殿等死好!”映玉激动打断,猛地转身含怒朝锦月看来。 可在看见锦月瞬间,映玉眼中的“冷淡”情不自禁裂出些许柔软温情,语气也不由缓和了些:“姐姐,拜托你以后别再管我了,我自己的路自己走,反正……反正我们也不是亲姐妹,我不会牵连你。” 锦月心中一痛、如受电击,追上前几步朝映玉素白背影急道:“你这话……你这话是说与我决裂吗?” 映玉咬了咬唇,好一会儿才说出口:“……姐姐说是,就是吧……” 锦月愣在原地,心随着映玉背影跑远而越发的沉重。莫名有种感觉,仿佛自己与映玉之间,越来越远。 映玉一路跑出景澜殿,才在门外的墙角停下,白袖子捂唇低声呜咽。 从这一刻起,她便失去了曾经十几年的心灵支柱。从此,各走各路,再不相干…… 姜雉走来,慈母般替她擦泪:“终是有分道扬镳的这天,二小姐不必难过。往后要自己坚强,为萧家嫡系延续血脉,光宗耀祖。” “姜姑姑……” 映玉哀伤垂泪。 * 景澜殿是四合的布局,正殿当然是太子住,左右两侧为偏殿,右侧金素棉住着,左侧则是锦月母子,往下一点是郑良娣——是个声音酥人媚骨的女人。锦月与弘凌在暴室外第一次重逢的那夜,弘凌华撵里的女人就是郑良娣,是皇帝所赐。 人不多,是以住得下,不过住在一个殿里就难免抬头不见低头见了。 锦月告别映玉回屋,还在怔忪,抬眼便见金素棉冷冷淡淡看她,嘴角似噙着些许笑容,不知是否远远看见她与映玉的摩擦。 金素棉穿着银红缎子绣暗花牡丹纹的百褶裙,裙摆拖地,头上梳着端庄的十字髻,点了宝珠和百花飞凤步摇,更衬托出她华贵的气度。 金素棉盈盈走近:“我原以为你们姐妹感情很好,没想到……”她的笑了声,说是笑不如说是轻鄙的哼声。 锦月福了福身,行了个礼:“锦月亦没想到,太子妃娘娘喜欢站在人背后听人说话……” 金素棉脸色变了变,解释:“本宫只是路过!” 锦月却已经淡淡走远。 金素棉心中更加有气,和个剑拔弩张的人吵架,至少可以酣畅淋漓,和一个不温不火却又一拳击中你要害的人吵架,才是最憋屈!不但衬得自己失了气度,还让人有火撒不出。 显然,锦月就是这种,金素棉现在也就是那样的“憋屈”,她紧攥着丝帕恨恨盯着锦月走远,只觉身上的束腰华裙累得自己要窒息过去。 金芹:“娘娘息怒,让那贱婢叫嚣去,要说雍容高贵、与太子殿下相配,东宫之中谁能比过娘娘。她生了孩子又如何,往后还不是娘娘的儿子。” 金素棉盯了金芹一眼,深吸了口气,才压下愤怒,恢复了气度:“走吧。” …… 第47节 锦月回屋里,阿竹见她脸色不好,额头有薄汗,就打了热水来伺候锦月洗了把脸。 小孩子嗜睡,这处行宫又比宫里凉快,团子又睡了一会儿才醒来,已快晚膳时分。 阿竹说,刚才皇帝身边的杨公公差人来东宫通知了,说今晚帝后在芙蓉苑行宫正殿摆家宴。各宫各殿的主子都得去。 团子睡久了,像根蒜苗儿似的长在绒毯堆里,呆坐发懵,一头绒绒的头发乱糟糟。锦月看了忍俊不禁,因着映玉的话带来的沉重才消散了些,让阿竹递来热手帕,给团子擦脸。 “我的小公子,睡醒了?” 小黎呆呆移过脸来,圆嘟嘟的脸蛋儿红扑扑的,点头:“是的,娘亲。” 锦月正给他擦脸,这时阿竹来说:“姑娘,太皇太后殿中的方明亮公公就来求见。” 锦月心中一动,她可忘不了方明亮。最后一次相见是那回弘允的案子,她被童贵妃、弘实母子利用来扳倒弘凌,方明亮带了羽林卫进屋来将她拖走,而后就是一阵严刑拷问……而今回想还让人后怕。 不过方明亮进屋后,便立刻扬起从未有过的客气笑容,拍拍袖子朝小黎行了个礼:“奴才方明亮,见过太子皇孙。” 小黎的正式昭告文书还没下来,又一直在漪澜殿,还是头一回受这样的大礼。 眨了眨眼睛,小团子黑滚滚的眼睛望了望锦月,锦月微微颔首,让他别说话,而后朝方明亮道:“方公公是跟随太皇太后宫的长秋监,几十年的老人,小黎还未得文书昭告,担不起您这样的大礼,请起吧。” 方明亮笑意融融起来:“杂家在宫中几十年,看人从不走眼,当时便觉姑娘不该是那般造化,没想到姑娘竟是隐藏了真身,乃是萧丞相的千金长女,还孕育了太子龙嗣,往后前途,不可限量啊。” 虽然方明亮慈眉善目笑着,但锦月深深知道,这宫中,一寸天堂、一寸地狱,一旦失利,什么笑容和气都可刹那变成杀气,要人性命。便只淡声说—— “方公公谬赞了。” 锦月不多说一字,不温不火、滴水不漏,方明亮亦有些摸不透,而道出正事: “杂家来是通知姑娘,今晚芙蓉殿晚宴,太皇太后娘娘说请姑娘和小皇孙也一定到场,不得推诿。太皇太后喜欢孩子,想看看小皇孙。” 锦月心中一跳,道了谢,让阿竹给了二两银子给方明亮当辛苦费,方明亮欢喜受了。 阿竹不懂,问为何方命令拿那几两碎银子那般欢欣,难不成他还缺那点儿银钱。锦月有心培养阿竹,便点破:“他高兴的不是得了银子,而是得了我的示好。” “那姑娘为何不多给一些,二两银子也实在……实在太少了些。” 锦月顿了顿:“多了,才不好。” 多了难免引人注意,也显得她急切想要拉拢他,反而不好。 ** 傍晚,在芙蓉殿摆了晚膳,殿上正中的高基座上是帝后龙、凤大椅,依次两边是太皇太后和太后,而下平地殿中是皇子分列两旁,为首的弘凌,身侧同坐的是金素棉。锦月母子在二人之后的普通小矮桌,安静用膳。 席上,歌舞芸芸、钟鸣鼓瑟,夹杂着几句弘实等人的奉承阿谀,倒也没有什么剑拔弩张。锦月悄悄打量了高位上的皇帝,那中年男人头发白斑斑,气息奄奄地龙一般盘在那儿,皇后和弘允模样相似,而后便是太皇太后和太后。 映玉不在,她只是太子的昭训,论资格不够参加这样的宴席,自己也是因为是皇孙生母,得了太皇太后恩准,才得以在此。 锦月从上头收回视线,不敢多看那四个可怕的人。 弘凌对面是弘允,他没有姬妾,一旁只有个青袍、黑帽的贴身小内侍伺候布菜、斟酒。 他今日穿着嫡皇子朝服,是深朱红缎子绣金云纹,头上也换做了金缎带、玉冠,衬得他皮肤白皙,那种骨子里透出的雍容贵气,让对面那一整列的皇子都黯然失色。 弘允灵敏的捕捉到锦月的目光,朝他微微一笑,如春江暖泉,让锦月心中一暖,是以锦月也回了个笑容。却不想身前突然有道冷冽的视线睨来—— 竟是弘凌回眸的余光看来。 锦月一怔,弘凌的冷冽视线却化作个隐约的笑容,如雪山顶融化下的溪水,潺潺卷来,是一种冷冽的温柔。 弘凌五官清俊,和弘允的端正雍容不同,他是偏阴柔、秀美的长相,却偏偏生了个冷冽、果决又坚毅的性子,又锻炼出一身结实的体魄,矛盾的结合更显出种与众不同的独特。 锦月不觉忙低下头,不敢再东张西望。 天家的奢华在宴席上淋漓尽现,珍馐琳琅满目,各不相同,帝后是九十九道菜,其它根据地位依次减少,减到锦月母子这一桌,却也还有二十四道。 小团子伸长小胳膊,挑了颗个儿最大的“虾皮珍珠丸子”,喂锦月:“娘亲,来,小黎喂你吃,啊……” 锦月忍俊不禁,小团子这是学她喂他的样子呢,于是张口让小黎将丸子喂进口中。 母子正乐融融,便听上头太皇太后点了东宫,问小皇孙在何处。 锦月筷子夹的菜落在桌上,心如擂鼓,弘凌回头朝她看来,安抚地轻声说:“出席吧。” 锦月才忙领了小黎出席,立刻便被数十道眼睛盯着,如芒刺在背。 太皇太后的声音锦月不陌生,但经过上次的生死经历,尽管太皇太后现在声音慈祥,锦月也不敢掉以轻心半分。 “锦月叩见皇上,万岁万万岁,太皇太后、太后、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 那几人微不可见的点头,似不想理会。 这方,枯槁的手一扬,赤金莲纹镯子在枯黄地手腕上滑动,太皇太后威严而和蔼道: “抬起头来,让哀家看看。哀家竟没认出,你就是从前萧恭府上那不得了的女娃子,哀家当真老了,眼睛也拙了……” 锦月不得不抬起下巴,对上高座上那几个可怕的人物,不由手心具是冷汗,将小黎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太皇太后看了一会儿锦月,又开始虚着眼睛细细打量锦月身边的小人儿。 半晌,她哟了一声,朝弘凌道:“太子,你这小玄孙长得还挺俊的。” 弘凌出列来,应答了几句。 身边站了这个男人,锦月的悬着的心才不由落地,踏实下来。 太皇太后虚着眼睛仔细打量小黎,眼神不好,看得很费劲。 小团子跪着,先是眨巴着眼睛被盯得有些不自在,而后站起来朝太皇太后走,方明亮见状呵斥“大胆”。 锦月忙将孩子护在怀中,太皇太后抬抬手呵斥方明亮:“退下,别吵。”又问小黎,“孩子,你突然站起来干什么,哀家没让你站起来,你站起来就是不敬,可知道?” 小黎不疾不徐,糯声道:“回禀太皇太后娘娘,小黎是见您眼睛不方便,想走近一些给您看。” 太皇太后一愣,所有人也都一愣,而后便听太皇太后极少见的慈祥笑起来,朝小黎招手:“那再走近些,让哀家看清楚。让你娘亲也过来。” 锦月不得不随着小黎一起走上几步台阶,到太皇太后的长几前跪下。 太皇太后:“小黎是吧?过来,到高皇祖母身边儿来。” 太皇太后看了看孩子,又摸了摸小黎绒绒的头发,苍老的眼眶渐渐氤氲起湿意,潸然落泪:“转眼高祖皇帝也驾崩几十年了,连玄孙都会体贴人了,哀家总算没有愧对高祖皇帝的嘱托,看好这个家……” 众人正在揣摩太皇太后此番话的用意,便见太皇太后褪下手腕上的赤金莲纹镯,朝锦月伸手。 锦月忙膝行上前, “锦月,哀家当年远远见你便觉得喜欢,记得还封了你‘京师贵女’四字,这镯子是高祖皇帝赐给哀家的,哀家戴了几十年,便当久别重逢的礼,赠与你。” 锦月吃惊,不光锦月,太后、皇后、众皇子、皇子妃都吃了一惊,连总是奄奄一息无精打采沉默的皇帝,都微微侧目来。 锦月双手捧住镯子:“谢太皇太后娘娘赏赐,锦月定好好保存,不负娘娘赠予恩情。” 太皇太后朝殿中的弘凌道:“太子啊,你也当父亲了,东宫为众皇子的表率,往后做事要更加沉稳周全,多和三公九卿请教治国之道,他日才能担当重任。”她又笑呵呵拉锦月的手,“锦月可是哀家亲封的贵女,虽然萧家凋亡,但你也不能亏了她。赶紧启奏皇帝,下册封旨意,可知道?” 皇后面色青白,弘实当场玉杯中酒洒了一地;金素棉也几乎从席上站了起来,面无血色。 太皇太后一席话,分明表明接纳弘凌,也接受小黎是皇家子孙的事实,顷刻间殿上鸦雀无声,在静寂中,几派势力却更加暗潮汹涌。 谁不知道,太皇太后本是反对弘凌的第一人啊!若是她改变立场…… 弘凌愣了愣,但很快反应过来,跪地答“诺”,手止不住有些发颤。 太皇太后见弘凌跪地轻颤,不觉叹息,低低喃喃:“孩子,这些年苦了你了。大败匈奴保住北方,是你天大的功劳……” 这一句薄薄的赞誉,听来简单,却是弘凌归来长安后得到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公正、真心的赞誉评价。 他所做的一切,得到了太皇太后的承认,不再是罪妇之子、贱妾之子“恕罪该做的事”。 弘凌沉沉答:“谢太皇祖母夸赞,弘凌定不辱命……” …… 直到回到景澜殿,锦月还如走在云端,浑身轻飘飘的,可手腕上的赤金莲纹手镯又沉重得如铁石,压在她身上透不过气。 册封,太皇太后说要弘凌册封她。锦月跌坐在椅子上,渐渐泪水漫上眼眶……难道,这真是命吗。 阿竹欣喜地端了铜脸盆进来:“恭喜姑娘,有太皇太后的叮咛,姑娘的位份定然不低。若是太子妃要拿捏您不光要顾及太子殿下,还要顾及太皇太后娘娘,当真是大好事!”阿竹还在替锦月高兴,“往后姑娘的身份,就非同一般的尊贵了。” 她放下盆才发现锦月如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坐在那里发呆看窗外,眼角的水光被流进来的月色照得水亮。 虽然锦月只穿着普通的裙装,头上也没有什么金银首饰,此刻阿竹却不觉看痴了。入宫多年见过的美人也不少,可能够这样美到骨子里、灵魂里的,却还是她头一回见。 作者有话要说:  大人撕完,该轮到小盆友们了。 下章,小黎吊打丰斗。 今天电脑突然全部乱码了,弄了好一会儿,才修好。 看来得换个笔记本了,因为码字,已经把键盘都打出好多凹槽。不知哪个型号电脑的键盘好(望天) ☆、第44章 1.0.5 锦月坐了会儿才发现孩子不知何时不在屋里了,回眸问阿竹:“小黎呢?” 阿竹:“小皇孙说去殿外走走,好像去找太子殿下了。” 锦月点头了然。或许真是父子天性,小黎一日不见弘凌就想得很。 思及此处,锦月也就没有去找,免得见到弘凌尴尬。 景澜殿的广场,小黎在正殿外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等到弘凌,便想着去景澜殿门外等等看。 小家伙刚在殿外的花坛坐下,便听旁边一圈儿奴才提着打灯笼,把院子照得通明透亮,几个孩子正在那儿玩投壶—— “我投进了!” “哇丰斗你好厉害啊!” “容承也很厉害嘛……” ‘投壶?’小黎伸着脖子往那边望了望,立刻来了兴趣,便想着过去看看。 其中几个孩子,是丰斗、雪宁和总跟在雪宁身后如婢女般地青裙子小姑娘,另外还有几个晚宴上看见的孩子。 ‘有丰斗!算了,还是不玩了。’小黎心说,转身往回走。 那处,七八个孩子中丰斗个子最高,他八岁了,身体已经开始抽条,皮肤白白的又长得高,金素棉将他收拾得很是妥帖,穿着浅色云纹缎子衫,颇有些小小的玉树临风感。 丰斗无意一眼望来,就看见了小黎,脸上赢了比试的笑容立刻僵住了,想起这些日子宫人们纷纷那他们二人作比较,说他来自民间、出身低微,没小黎尊贵,他就满肚子火气。分明他之前就是个奴才而已…… 见丰斗出身,雪宁循着他视线看去,正巧看见小黎,于是立刻笑了笑指小黎和丰斗说: “丰斗,那不是你太子义父的长子吗?今晚你不在芙蓉殿你不知道,连威严的太皇祖母都亲自抱了他呢,太皇祖母都没有那么当众夸赞过我、抱过我。” 第48节 丰斗脸色更不好看,这群孩子都去过芙蓉殿,就自己没去过,只觉深深的屈辱。‘义母也因他们母子而愁眉不展,他这做儿子的怎么也要出口气。’ 思及此处,丰斗收了收不高兴,朝小黎跑来,一挡—— “小黎,过来一起玩吧!你是义父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弟弟了,往后我带你玩。” 丰斗说着硬是扯了个逼真的笑容。 小黎打量了他的面容几眼,略思索从丰斗身边绕过,冷冰冰道:“不玩,我和你又不熟。” “唉你!”丰斗觉得小黎的语气有点儿扫自己面子,热脸贴冷屁股似的,到底还小沉不住气,笑容立刻就没了,黑了脸。 雪宁快步上来在小黎面前一挡,态度比起从前的倨傲好了很多:“小黎一起来嘛,人多才好玩儿,走啦走啦!”她娇俏地拉小黎的胳膊往围着一圈儿灯笼玩投壶的地方拖。 丰斗眼睁睁看着心仪的小姑娘拖小黎走,心头不高兴,但想着接下来的事他又忍不住弯了弯薄薄的嘴皮,跟上去。 除了雪宁和丰斗,另外还有五个孩子,都不超过十岁,听雪宁说小黎得太皇太后赏识,都兴奋好奇的围过来。 这些男娃女娃都是各皇子、亲王的儿女,个个穿着锦衣丝裙,身上要么戴着玉佩要么有金银手镯项圈,唯有一个瘦弱黝黑的小姑娘穿着泛旧的绿裙子,怯生生地朝小黎望了一眼,一只眼睛下有块皮肤发黑,她低着脸显然很自卑。 小黎认出她,几个月前他路上碰见这小姑娘在哭,一问她就跑了:“原来你也在,上回没来得及问你名字,你叫什么呀?” 雪宁不高兴,说了个“别理她”,然后就拉小黎去取箭。 丰斗先一步拿了三只递给小黎,自己留了三只:“喏,给你,咱们来比试比试各投三支,看谁投得好。” 小黎正好奇那绿裙子小姑娘,随手接过丰斗的羽毛箭一丢:“好,你赢了。” 丰斗气得不轻,他分明是敷衍,于是道:“谁输了谁钻胯!” 他这话一出,几个孩子都又吃惊又兴奋。 宫里规矩多,人人活得小心翼翼,当然没有钻胯这样“刺激”的先例,丰斗从漠北民间来,民间男童顽皮,钻胯、打架都是平常的事。 小黎眉宇间隐隐有弘凌的影子,这样一冷脸看人,更像了几分。 丰斗破罐子破摔:“怎么,不敢吗?” 他扬了扬小下巴,摊手把三支羽毛箭送上,岂料小黎抓过羽毛箭三支,一起一丢—— 竟全中! 雪宁崇拜:“哇!小黎,你,你好厉害!” 丰斗惊得脸色发白,没想到矮他一头的小黎竟然如此厉害,三支一次全中。 其实这得归功于萧青枫陪练教导的功劳,小黎都跟着这舅舅学的。 雪宁对绿裙子小姑娘倨傲道:“去,把箭捡过来给丰斗公子。” 绿裙小姑娘怯生生去捡了箭,双手递给丰斗。 丰斗却只中了一支。 别的孩子就开始兴奋起哄——“丰斗公子你输了,是不是要钻太子皇孙的胯呀?”“是啊……” 丰斗白着脸,眼睛里眼泪打转。 小黎瞥他一眼:“行了,我不要你钻。” 雪宁失望:“为什么呀?” 小黎:“娘亲说,若与小人比高低,是折辱了自己。我若要他钻,我岂不是和他一样了吗。” 小黎师从澹台大儒,又有锦月时而提点,耳濡目染了不少道理,这些孩子都是皇家子弟,学过是非理论,当即不由刮目相看,越发青睐小黎,不再如之前那么亲近丰斗。 雪宁亲近地拉小黎一起玩投壶,几个孩子热闹地玩起来,唯有绿裙子的小姑娘一直被雪宁使唤着捡羽毛箭,因为几孩子玩得畅快,丢得箭多。 小姑娘渐渐跑不动了,慢下来,也顾不得遮挡脸上黑疤。 “呀,雪宁妹妹你怎么有个这么丑的奴婢?” “我们王府的烧火丫头都比她好看。” 雪宁脸上挂不住,嘟着小嘴儿一推绿裙子小姑娘:“你走开,别在这儿碍眼,不要你捡了!去那儿站着,不许动。” 有孩子问是谁,雪宁颇自得道:“她是我的庶妹,生来脸上就有疤,她娘亲吓得自缢了,我见她可怜才带着她的。” 雪宁一看她脸上的疤痕就烦躁:“走远些,不然不带你来玩儿了。” 小姑娘从地上爬起来,捂着脸上的疤默默流泪,垂头走开,却忽被拉了手—— 小黎牵她手,笑着说:“我跟你玩,走吧。” 见小黎拉她庶妹走远,雪宁一急,让小黎站住,可小黎根本不理,雪宁跺脚,又生气又失望,别的孩子都忙围上去,安慰她,逗她开心。 景澜殿偏殿里,锦月见小黎半晌没回来,正想和阿竹出门去找,小黎就拉了个小姑娘回来。 锦月倒是吃了一惊,问小黎小姑娘的身份,小黎仿佛也不知道,拉拉小姑娘衣袖,温和说:“你叫什么名字?放心,我娘亲很温柔的,别怕。” 锦月见小姑娘垂着头哆哆嗦嗦,怯懦得很,身上也满是灰尘,恍惚看见了儿时的映玉,不由一怔。 锦月让阿竹端了两碗“桂花醪糟凉糕”来,一碗给小黎,一碗给小姑娘。 她起先还不敢喝,可闻到凉糕香味、又见锦月温柔和蔼,就端着碗吃起来。吃罢了她才少了些害怕,看了眼锦月,轻轻擦了擦嘴巴,虽怯懦却很礼貌地说:“谢谢娘娘……” 小黎拉她手儿:“我说吧,我娘亲很好的。你以后就多来我们这里,不要和他们玩了,他们就会欺负你。” 锦月这才看清小姑娘眼睛周围有块二指宽的黑胎记,好好的模样,给破了相。 送走了这小姑娘,锦月让阿竹打听过,才知道竟然是弘实庶出的二女儿,名唤青澄。 山中夜里凉爽,锦月让牵过被子将小黎盖好,孩子已经睡熟了。 阿竹边用纨扇给小黎扇风,边叹息说:“那孩子也是可怜。彼时六皇子还是太子,她生母本是得宠的成昭训,结果生了有黑疤的女儿后被彼时的太子妃说是妖魔附体不详,六皇子怕危及太子之位,就暗暗赐死了成昭训。” 锦月轻轻抬手让阿竹不必扇了,也叹惋道:“这深宫中,还有多少可怜人。如此一想,我生来健康周全,还有什么好去怨怼上苍……” 想起那可怜的小姑娘,锦月心中因为册封的不快,也平复了些。这世上有太多天生不幸的人,自己生而健康,有什么权利和立场去不怨怼命运。 弘实的妃子锦月曾经有过耳闻,正是萧家被抄斩后,顶替爹爹丞相之位的杨丞相之女杨曼云。从前她便听闻过她,是个娇生惯养的骄纵大小姐。 杨丞相与太尉尉迟云山走得极近,前阵子被提来顶萧家灭门之案凶手的大司农,便是二人的党属,不知这杨丞相又在当年萧家的冤案里起了什么作用。 锦月上床歇息,辗转反侧,脑海里忍不住回想夜晚芙蓉殿的事。手腕上的赤金莲纹手镯仿佛手铐,将她紧紧拷住,让人心慌。 直到接近三更,才听着行宫了的夏虫鸣叫,沉沉睡过去。 ** 或许是山中凉爽,这四五日锦月倒是睡得香甜。 自从来的头日晚上在芙蓉殿“出了风头”,她便能少出门就少出门。金素棉就住在自己对面的殿阁,免得对上生事端。 昨夜下了一场雨,凉爽下来,今年暑热退得快,明日便要启程回宫去了。 门吱嘎声轻响,阿竹脸色严肃进门来:“姑娘,太子妃娘娘的婢女宝音来求见。” 阿竹话音还没落,门口就钻进来个浅水绿撒细花侍女裙的宫婢,她行了个礼朗声说: “萧姑娘,我们娘娘让你收拾收拾,皇后娘娘在宝丰斋设了茶会,请随行女眷去赏花品茶。” 锦月刚张口要说话,那婢女又打断说:“本来皇后娘娘是只请各殿的女主子,萧姑娘并没有资格前往,但我们娘娘念在萧姑娘生育太子长孙的功劳上,才让姑娘同行见见世面……” 这名叫宝音的婢女是金素棉从大漠带来的心腹,她说着颇有些得意。 锦月平静的看了她一眼,后来便自顾自抖了抖袖子,收拾针线碎布给小黎做棉袜,恍若未闻。 那婢女跪在地上半晌没得回应,有点儿急了,又捡了刚才话中的精髓重复了一遍。 锦月却连看都不看她了,让阿竹过来刚忙理丝线,主仆俩全然视她如空气。 宝音跪得膝盖有点儿发麻,想走,可又怕锦月到时不去说没听见,自己落个传话不利的罪名担待不起…… 宝音咬了咬唇纠结许久,膝盖发麻受不住了,才磕下头贴地,软声道:“萧姑娘,皇后娘娘宝丰斋设茶话会,敬请姑娘一定出席。姑娘是去,还是不去,请您应个声儿吧。” 锦月手一顿,这才俯视宝音:“好,我知道了。回去告诉你们娘娘,我去。” 那婢女一瘸一拐走后,阿竹掩上门忍不住捂嘴笑出来,回头对锦月道: “姑娘真是聪敏,没多说一句话就将她整治了。看她趾高气扬,全然没个做奴才的样子,也是活该。” 锦月微微莞尔,笑不达眼底。“我只是确实不想理她。” 连婢女都这般火气,可想而知金素棉现在是什么心情。她定会阻挠弘凌册封自己,如此,她倒该感谢她了。 * 在宝丰斋的茶话会上,锦月见到了弘实的妃子,杨曼云,她和别的宫中美人一样,姿容艳丽、身段窈窕,眉宇间隐约有掩不住的刻薄、倨傲之色。作为废太子妃,她心中大概和弘实差不多一样不忿。 百花围绕的小园子里,摆了十多张暗朱色窃曲纹小方几,上头摆放时令瓜果,各色各式的点心和紫砂茶具,一旁楠竹席上铺了绒毯,跪坐着一众美人。 首位上是皇后,弘允的母亲。 小姜后和弘允长相颇有些相似。她身着朱色缎子,滚金线的百鸟朝凤纹拖地长裙,如云乌发梳作高髻,雪面黛眉,容貌秀绝,簪着展翅金凤、东珠步摇,举止端庄温婉,颇有母仪天下之风,虽已近四十,却比之在场的儿媳们毫不逊色。只在微笑的时候眼角才爬上些许纹路,如明珠上蒙的薄尘。 锦月不禁微微失神,这是第一次这么近的打量弘允的母亲。果然是非同凡响的美人。大小姜后是孪生姐妹,长相一模一样,难怪皇帝那般深爱大姜后、憎恨弘凌,如此佳人怀着孩子殒命,只怕都会迁怒…… 姜瑶兰放下喜鹊红梅茶杯,朝锦月看来:“锦月可在?” 锦月忙出列跪在中央,答话。 姜瑶兰温柔一笑,轻语让她起来。“皇孙可还好?山中寒凉,晚上记得盖被子,别凉着孩子。” 锦月:“多谢皇后娘娘关心,锦月谨记了。” 一侧,金素棉跪坐在小方几后盯着锦月几乎咬破了唇,只觉当众被人十几道目光羞辱一般,却不得不忍受着。教养孩子本是她的责权…… 姜瑶兰:“上回芙蓉殿中本宫远远看见那孩子就格外喜欢,太子可就这么一个儿子,不能有闪失。锦月,你教养皇孙责任重大,可别辜负了太皇太后、皇上和本宫对你的期望。” “锦月定当竭尽所能,照顾好小皇孙,皇后娘娘且放心。” 小姜后虽是弘允的母亲,可锦月却不敢掉以轻心。因为皇后的娘家一族,与太子一党是死对头。 姜瑶兰温温和和一笑,抬手让贴身侍女亲赐了锦月一壶信阳毛尖。 锦月松了口气,谢恩受了,却听皇后温柔的声音含了丝冷意说: “五年前本宫本想收你当儿媳,没想到你还自有主意。往后居在东宫,就好好过日子吧,别有事没事往尚阳宫去了。” 柔柔的一句话却如当众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锦月脸上。锦月脸色一白,那“自有主意”分明是指她未婚生子,而后那关于尚阳宫的话,分明是警告她别朝三暮四去招惹弘允。 锦月当众受辱,微微咬唇,神色平静答了诺,余光瞥见金素棉眼中有幸灾乐祸,脸上也恢复了些血色。另一边的废太子妃杨曼云,将她与金素棉的不和看在眼里,一脸袖手旁观、看她们窝里反的笑模样。 …… 茶话会散后,回来的路上不想恰好碰上弘允和七皇子、九皇子从路那头过来,别的皇子妃都看锦月,锦月不由尴尬,却也硬着头皮和弘允不疾不徐行了礼,才别过。 一路锦月咬唇不语,快步回到景澜殿,砰地关上门,气喘吁吁,胸口窒闷才稍微缓解。 第49节 弘凌等在屋中,被忽然的动静吓了吓。“你……将门关上做何?” 锦月闻声一抖,这才看见殿中央圈椅上正襟危坐的男人,黑缎九章纹太子便服,银灰色发带镶着宝珠,清俊地脸在这黑灰二色的衬托下更显得如覆了层薄霜般清冷,只是这会儿见她砰地关上门有些“误会”地疑惑。 竟是弘凌! 锦月忙回身哗啦打开门,免得让人误会孤男寡女在屋中……令人浮想联翩。 平顺了下呼吸,锦月才垂首道:“不知太子大驾,锦月唐突了。” 半晌没得到回应,而后眼下的地面便来了黑缎袍裾和同色系的云靴。 弘凌走到了她跟前,带来的凉风轻轻撞在她脸颊上,不香,却是一种属于男人的干净、冷冽气息。 “跟我还这样客气做什么。过来坐吧。” 锦月诺诺跟在他身后,去圆桌边,弘凌随意潇洒地坐下,她却不想坐他旁边,就站着。弘凌看了她一眼,也不强求,“这几日我一直忙着应付,没来得及询问你册封的意见,明日就要回宫了,你看有什么想法告诉我,我好写进折子里。” 锦月从他耳侧整齐的发际线别开眼睛,看地面:“你知道我的想法,又何必问我。” 弘凌身形一顿,心知锦月是说不想当东宫姬妾,眸子沉了沉,想起心下那个纠结了数晚上才下的决心,便什么心结都疏散了。只等兆秀和冯廉将金家的军事要务接过来,他便可以给她名分。 思及此处,弘凌轻轻放下茶杯,看见自己手背上那条蜿蜒的刀伤疤痕,也不觉厌恶了,朝莞尔锦月道: “也好,那我便再拖一拖。你……” 弘凌望了眼空空的小床——孩子出去玩了,不在。 “你好好照顾咱们的孩子。” 咱们的孩子。锦月心中微动,似有一种暖意和归属感,从心田升起。 等她抬头,弘凌已经大步走出偏殿,阳光落在他身上晕出一片耀眼的华彩,仿佛那男人整个人都在微微发光。 ** 今年秋雨破天荒地提前到了,从芙蓉苑行宫回来的路上淅沥沥一直下,去了地皮的热气,人也不觉少了毛躁。 刚回漪澜殿,康寿殿的总管内侍方明亮,就领着一队太监、宫女,端了金银宝物来赏赐锦月母子。 然而除了漪澜殿,另一处也在行赏赐…… “太后娘娘懿旨,江昭训行宫之行照顾哀家汤药,事无巨细,很是妥帖,特赐玉如意一双,宝珠一盒,雪参一只……” 灵犀殿,映玉跪在殿中,见宫女太监鱼贯而入,宝物琳琅,冷冷清清的灵犀殿立刻生机活现起来。 “江昭训谢恩吧。” 映玉欣喜难耐,盈盈磕头:“谢太后娘娘恩赐,映玉日后定更加仔细地侍奉太后娘娘。” 太监笑呵呵,无比客气,映玉在东宫受尽冷眼,得此礼遇不由有种出人头地之感。 这一刻,她等了太久了! 送赏的人离开后,映玉满目欣喜的眼泪,擦泪啼哭,看看玉如意又看看雪参,而后捧着姜雉的手,激动道: “姜姑姑、姜姑姑,我在宫中熬了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被人这样赏赐……往后是不是再也没有人会随意践踏我、欺负我了……” 姜雉同样喜极欲泣,拿袖子替映玉擦眼泪:“是啊,二小姐。往后再也没有人敢随意欺负你了。” 映玉笑中泛了丝苦味,夹着些许冷意:“你说得对,我真不能靠姐姐了。若我听她的话乖乖呆在灵犀殿,又岂能得这些荣耀……” 姜雉拍她手,说起锦月便隐隐含恨:“大小姐是怕你抢了太子,只有二小姐你才会单纯的相信她的话。指不定,她根本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是刻意……” 她没在说下去。 映玉倒抽一口凉气,而后含怒看姜雉:“你没有事实证据就不要说这样的话。虽然往后我与姐姐各走各路,但我也不想仇恨她。” 这时巧芝来说:“夫人,您的姐姐萧姑娘来了。” 姜雉给了映玉一个不见的眼神,映玉抿了抿唇,别开脸:“让她回去吧,告诉她,我不会再见她了。” 锦月没见到映玉,纵然心中奇怪却也无法与她沟通,只能作罢。 …… 自在行宫,小黎受太皇太后喜欢,又在几孩子中露了手投壶,雪宁便对他生了亲近之意,硬是央求小黎再帮他挖几根草药,她拿暖香丸与他交换。 这是回宫后的第三日,雪宁约了小黎在中庭花园边的小坝子交换。 小黎把洗干净包好的草药递给雪宁,冷语说:“这是最后一次和你交换了,我现在要读书、习武,没时间挖草药帮你了。” 雪宁却也不在意,递给他冷香丸,娇俏道:“那可不行,我要帮我娘亲争宠,爹爹如果每日来喝药,就能看见我娘亲了。你就当成全我一片孝心嘛。” 她拉小黎的衣袖晃了晃,雪宁是所有皇孙女中最先得公主封号的,自是从小众星捧月,谁都宠着。 小黎面无表情拉回自己袖子:“你如果真有孝心,就应该自己去挖,而不是让我给你挖,骗你爹爹和娘亲。” “秦小黎!”雪宁气得小脸儿通红,哼了声,跺脚就走了。 小黎也不在意,离开。 郁郁葱葱的桃树后,宝音走出来,望了望两个孩子的方向,又捡起地上不小心掉落的几片草药叶子。 她眼睛轱辘一转,计上心头,哼笑了一声匆匆赶回椒泰殿。 …… 金素棉正因太皇太后令册封锦月,自己夺回孩子更加无望,丢人,而焦心抑郁,卧病在床。 宝音窸窸窣窣,将方才在园中所见所闻都说了一遍,金素棉听得有些不耐:“别再和我说那的孩子,我头都痛了……” 宝音一急,忙说是将萧锦月斩草除根的好机会。 金素棉便让她继续说。 宝音又是一阵窸窣,把一路上想到的计谋说了出来,却把金素棉吓得险些滚下床来,斥道:“糊涂!六皇子憎恨太子殿下,如此,咱们岂不是帮着六皇子陷害太子么……” 宝音:“可是娘娘,咱们要是不抓紧这个机会,就要眼看着萧锦月飞上枝头了,到时候她又有长孙在手,娘娘就……” 金素棉攥着绒毯,紧咬唇思量许久,才红着眼下决心。 “好,就这么做……”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以下几位小读酱的地雷,么么哒。(*  ̄3)(e ̄ *) ☆、第45章 1.0.5 暑热刚退,一到八月桂花就开始飘香了。漪澜殿外的金桂金灿灿地开了满树,从浅黄到金黄的小桂花团团簇簇,装点在苍翠的叶从中。 清早,锦月就听见殿外小黎和弟弟青枫在桂花树下摘桂花。青枫会些功夫,攀上飞下地给小黎摘桂花,说要给锦月做桂花酿,来年做凉糕。 “青枫舅舅,青枫舅舅,这一枝、这一枝……” “好,小黎你仔细看,要哪一枝舅舅给你摘。” 锦月来到殿门口,远远瞧见那抹淡淡的天蓝色少年树上树下翩翩飞舞,黑发、玉带飘逸,他瘦削高挑,和弘凌一般,略生女相,此时活像个翩翩起舞的美人儿。 小家伙在树下伸着小胳膊指这儿指那儿,甥舅俩配合得极好。 这时,又来了个绿衣小姑娘,锦月一瞧,可不就是行宫见过的那个青澄。她怯生生站着,小黎拉她过去,一起玩,渐渐才放开了,露出个笑容。 锦月不觉微微苦笑,青澄实在像幼时的映玉。想起映玉,锦月便叹息,最近也不知她如何闹了别扭,或许是因为自己所谓的得宠,她那处冷清,不由难受? 阿竹收拾好包袱:“姑娘,东西都收拾好了,您可以出发了。” “嗯。”锦月轻答了一声,让彩香去叫青枫,乘上马车,在东宫侧门处与映玉、巧芝主仆会合。 萧家老宅要被朝廷收回再行赏赐他人了,姐弟三人便约着回一趟故宅看看。 东宫门口,远远的锦月就见婢女巧芝撑着黄油纸伞,替映玉遮阳,一旁还有从前萧家的女医姑姑,姜雉。 映玉穿着素白缎子底、以水红线绞着金银二丝刺绣的莲纹,发髻上攒了精美的累细繁花宝钗,比起先前的一身素白、满头冷情,显得更有生气,也更气派了。 映玉回头来。 两双视线一对上,锦月慢慢笑了笑,映玉却抿了抿嘴,姜雉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什么,然后她便冷冷地撇开了脸。 锦月凝眉。 单手一撑,青枫身形矫健苍鹰一般,跃下马车,笑对映玉道:“才小半月不见,二姐看起来竟似换了个人,容光焕发了。” 映玉不是很自然,温柔地笑了笑:“三弟说笑了,二姐还是二姐,有什么换个人不换个人的。” 青枫略有些不满:“你得了太后娘娘青睐,便不来看我和阿姐了,如何不是换了个人?” 映玉秀脸上笑容一僵,但很快收敛去,也不在意其中的讽刺一般,侧身,婢女巧芝忙递上黑木金枝纹的食盒,映玉一揭开盖子,里头立刻扑出一股香气—— 金灿灿,满满一盒的蟹黄酥。 “二姐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蟹黄酥,你快尝一个,看可合口味。” 映玉一手撩着另一手的水袖,轻轻拿了白手绢包了一个蟹黄酥,微笑着殷勤地递给青枫。 “二姐笨手笨脚,学了好多天才学会,没来得及来漪澜殿看你。” 青枫最爱吃这糕点,当即眼中一亮,忍不住接过来,对映玉也不由放下了些不满,歉疚道:“二姐向来不善这些,辛苦二姐了,是我错怪了你。” 映玉有意讨好青枫,锦月得看出,但看映玉指尖包的纱布,确实也没有撒谎,是她亲手做的。 青枫笑容满面,看来很合口味,映玉很是欣慰,似暗暗松了口气,可见她当真努力认真对待了。 却不想青枫回头就挑了个给锦月,道:“阿姐也尝尝二姐的手艺。” 锦月正要笑着接过,却听映玉道:“大姐不爱吃这些,你莫为难她了!” 锦月手尴尬地停在空中,朝映玉看去——她似有些敌意,而后又似动摇,心虚地别开视线,就姜雉站在那儿冷冷地看来,丝毫不心虚。 姜雉是萧府的故人,又自小照顾姐弟几个,锦月也很敬重她,只觉姜雉那模糊的敌意既莫名,又让人不觉一寒。 青枫:“是了,我差点忘了,阿姐不爱吃干巴巴的糕点。”这时他就看见了远处来的一行人,“不过幸好太子殿下对姐姐体贴,路上嘴也不会寂寞了。” 锦月闻言回头,竟是弘凌被曹全、洪安几个奴才簇拥着走来。 他穿着黑缎子深衣,袖口、襟口和玉带滚朱红色螭龙纹,衬得人深沉而俊朗,唇齿眉目未笑,只一双冷眸在看见锦月的瞬间,荡漾了些许明亮的暖意。 弘凌俊美,冷冽的气度更与众男子不同,又一身华缎朝服,气质迷人,一出现,所有人都眼前一亮。 映玉不由看痴了,脸颊发烫,低下脸。 青枫和映玉先行了礼,锦月才福了福身,却被那只从华缎袖口伸出来的大手轻轻扶了扶小臂—— “不是外人,不必多礼。” 第50节 锦月低垂的目光不小心落在弘凌手背的刀疤上,弘凌似烫了手,缓缓缩回去,而后道: “我今日不便与你同去,让李生路护你们出宫,这样我也放心。李生路——” “诺。” 李生路上前领命,小太监洪安又领着两婢女搬来了些路上吃喝的,上马车。 荷花香糕、鸳鸯卷、五福海棠点心、梅花酥……光小点心就有十二道,还别提干果之类的,都用精致的翡翠色掐丝牡丹纹食盒装着。 映玉干站着被弘凌忽略,心中难受,再看那些赏赐给锦月的御制美食,更是酸楚。垂眼看自己做的蟹黄酥,装在个破盒子里,和那些那些点心相比,难看得像乞丐碗里讨的食。 她想起方才不给锦月,而下看人家分明就不缺她做这点,仿佛被锦月打了个耳光一样难受…… 弘凌要去大乾宫,会见九卿,自太皇太后公开表明接受弘凌为储君,朝中风向便有了些变化,弘凌也更忙起来,于是没多做停留,一语不发离开,留下自己的薄披风给锦月。 李生路双手呈给锦月:“殿下说,今日风大,姑娘带着吧。” 锦月瞄了眼远去的弘凌,又感受了感受那细弱蚊蝇飞舞的风,这也叫“大”…… “我不冷。” 李生路愣愣缩手,其实,他也觉得不冷,不但不冷,分明还薄热,太子殿下竟这样讨女孩子欢心,也太…… 青枫从弘凌身上收回崇拜地视线,朝锦月小声说:“阿姐,我看殿下对你是真心的,你不妨也试着接受他吧。方才殿下想关心你,又怕你拒绝而难堪,当真可怜啊,我看得心头都不忍了,阿姐又何苦这样坚持?” 锦月嗔了他一眼:“你是阿姐还是我是阿姐?” 青枫挠挠脸笑,跟着锦月上马车,也不管映玉在下头。 映玉痴痴望了眼弘凌去的方向,不觉两眼垂泪。 认认真真地打扮了,可弘凌从头到尾都没看她一眼;辛辛苦苦做来讨好弟弟的糕点,却也并不抵什么用! 映玉喉咙哽咽,只觉满心都是酸。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自己…… …… 一路出宫,姐弟三人同乘一辆马车。 映玉一路一语不发,锦月本有心借此机会与她谈谈心,问问究竟发生了什么,然而姜雉一直在映玉身边,时而冷冷看来。 到嘴边的话,锦月又吞了回去。 萧府已经空了五年,前日皇上下了圣旨,说是入冬前要收拾出来,赐给杨丞相一府住了。 萧家殷实,加之外祖父又是洛阳富商,母亲陈氏嫁妆封后,这座丞相宅邸几番扩建,富丽堂皇。若不是因着当年满门就地斩杀,血腥太重,也不至于空置这些年。 而今五个春秋过去,屋瓦庭院都长满了杂草,屋檐满是硕大的蛛网,随风飘荡,当真荒凉不堪。 往昔的幸福岁月历历在目,可再看眼前破败的宽府大宅,如同巨大的坟墓将萧家辉煌、荣耀,连同所有亲人一同埋葬。 青枫红了眼眶,立在堂屋檐下不语,映玉在庭中往昔爹娘夏日乘凉的小亭子,呜呜垂泪。 锦月跌坐在围棋石桌边,颤抖着手抚摸石桌上的小刀刻的围棋局,方格线歪歪咧咧,并不整齐。这是儿时爹爹萧恭握着她的手一刀一刀刻的——“锦儿,爹爹今日教你下围棋,等咱们锦儿长大了就是琴棋书画都会的奇女子,来,咱们先把棋局刻好……” 爹爹声音犹在耳边,锦月不住泪如雨下,心中的仇恨如火山蓄积在胸口——‘尉迟云山。你最好乞求我萧锦月永远不得势,否则定让你血债血偿!” · 时辰差不多了,锦月让青枫收拾收拾些想要带走做纪念的东西,该回宫了。 映玉却还在凉亭里呆呆的默默垂泪,仿佛哭得灵魂都空了。 锦月知道,虽然她嘴里说着不爱爹娘,但到底血浓于水,亲生爹娘谁不爱呢。 锦月叹息,过去扶她。 “别伤心了,往后还有姐姐和青枫,我会照顾你的。” 却不想映玉忽然大力将她推了个踉跄,锦月后退不及,险些从石阶上摔下来。锦月:“啊——” 映玉:“你少假惺惺的,我不要你照顾!都怪你,都怪你!爹娘都是你害死的……” 她呜呜放声痛哭,眼睛血红地盯着锦月。 青枫将锦月护在身后,怒道:“二姐你怎么了!阿姐哪里惹你了,一路上就给阿姐看冷脸,现在又发疯。爹娘不在了我们都很难过,可是你不能迁怒阿姐!” 映玉不知哪儿来的力气,跌跌撞撞过来,狠狠的一耳光就打在青枫脸上,啪的一声打得青枫嘴角流血。 映玉:“你这傻子!现在还护着仇人的女儿,我才是你亲姐姐,她不是!” 锦月一懵,拉开青枫直面映玉:“你……说什么?什么仇人的女儿?你说话呀……” 映玉似已经崩溃了,只知道放声哭泣,任锦月怎么问都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才朝抬脸,又是悲伤又是失望又是愤怒,紧紧抓住锦月双臂: “姐姐,我一直把你当做此生最亲的人,当做是我的贵人,可我现在才知道……你……你才是我最大的噩梦!” 她推了把锦月,却不想再多说了。姜雉上前来扶着映玉喊了声二小姐,又朝锦月冷看了一眼:“大小姐,你欠二小姐、欠萧家满门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站住!你们说清楚,阿姐有什么好欠你的,站住!”青枫不平追上去,可映玉和姜雉却已经走远。 锦月捂着胸口愣在原地,虽不知道映玉和姜雉话中所指,却有种不好的预感用上心头。映玉不是在闹情绪,她一定是因为了什么切切实实的事,在责怪自己! 可,是什么呢? 回宫的马车上只有青枫和锦月,映玉主仆三个先一步走了。锦月一路一言不发沉思,弟弟青枫怕她伤心,温声安慰,锦月淡淡一笑说没事,让他放心。 马车走到东市口的时候,忽然被拦住,听前头有人说,是尉迟太尉的大马车,让他们先回避、退让。 青枫撩着马车帘子看了尉迟府浩荡的一行,回头对锦月惊道:“阿姐,这个尉迟太尉当真架势不小啊!竟然四匹马拉马车,这可是天子的舆制!” 锦月咬牙冷笑了声:“他当然了得。” 连皇帝都不敢查下去、怕惹怒的人,弘凌不在乎得罪自己、而拉拢的人,他当然了得!可以说,他的选择,左右了大周未来的历史。是皇后和弘允,还是太子弘凌…… 青枫不解,问如何了得。锦月不想告诉他萧家冤案并未真正昭雪,免他沉不住气报仇,便说:“尉迟太尉是三朝老臣,功勋卓越,当年与萧府不相上下,而后萧府破败他一支独大,当然了得。” 锦月说着,恰巧马车窗帘被阵疾风扫开,尉迟云山骑在大马上,魁梧、威严,正好看来与她视线对个正着。 锦月莫名心头一跳。 大马背上的老武将,亦是眉心一动,似心中被电流一击…… ** 就锦月出宫这会儿,东宫椒泰殿,这会儿也正热闹着。 一行人从太极宫康寿殿转出,如一队蚂蚁窸窸窣窣来了东宫椒泰殿,为首的是太皇太后的长秋监——公公方明亮。 方明亮笑盈盈朝金素棉行礼,道:“太子妃娘娘,今夜太皇太后传唤娘娘和萧姑娘母子甘露台听戏,萧姑娘不在宫中,就劳烦太子妃娘娘待萧姑娘回来后派人走一趟,传个话儿吧。太皇太后几日不见小皇孙,不思饮食,才说借着听戏看看孩子。” 金素棉忍住心下的盘算和忐忑,端庄温和道:“方公公放心,本宫晚上定领他们母子到场,让太皇太后娘娘一解思念。” 方明亮答谢,躬身退出椒泰殿不久,金素棉的寝殿门就虚掩上了。 几个不贴心的侍女都被谴到门外侍立着。 秋风略带萧瑟,从门缝里钻进去,悄悄听着里头人的谋划—— 金素棉穿着蓝缎子百蝶穿花裙,来回的徘徊,紧张地绞着手帕:“咱们当真……当真要这么做吗,为何本宫这心口如此发慌……” 宝音过去跪下:“娘娘,现在连太皇太后都开始重视他们母子了,若是咱们不在萧锦月彻底得势前除去她,恐怕往后要收拾她就难了啊!” 金素棉犹豫,凝眉问金芹:“姑姑,你说呢,我怕这事情万一闹太大……” 金芹也有些害怕:“是有些铤而走险,不过,奴婢看那萧锦月虽然平时不声不响,但次次让娘娘吃暗亏,确实不能纵容了。都说咬人的狗不叫,说的就是她这种人。” 金素棉听着耳边婢女的劝说,不由回想起前几次与锦月摩擦时,锦月冷冽、让她胆寒的眼神。 一想锦月那种冷冽的眼神,和皇后含怒时的眼神、气势太相似,那是凤凰的眼睛!他真不得不忌惮了! 金素棉怒扔了手帕,仿似掐掉了退路咬牙道:“是,姑姑说得对,若我再由着她、纵着她,往后这东宫的位置定然保不住,她实在可怕!” 金素棉四顾奢华宽广的椒泰殿,美目充血发红,含着怒、决绝,连同声音发颤:“若本宫都不再是东宫的女主人,还操心它的未来作甚……” 她金素棉可以永远当她萧锦月的代替品,可,绝不允许她来抢夺这座椒泰殿,这个位置。 …… 几条人影一前一后从椒泰殿出来,来到药藏局,一人在前门,一人在后门。 而下正是午后,药藏局的侍医、药童们正昏昏欲睡,忽听椒泰殿的金芹姑姑急忙忙来传唤—— “刘侍医、张侍医,你们赶紧背上药箱子虽奴婢去椒泰殿吧,娘娘忽然呕吐不止,不知是不是风寒凉了肚子。” 几侍医并未多怀疑,最近太子妃因为失去孩子的教养权,被人指指点点,而卧病,也不是第一次如此了。 侍医刚离开,药藏局后门,宝音就鬼鬼祟祟摸了进去,趁着无人,拿了包东西出来,正要遁入小径假山中,她便忽听背后的传来人踩断枯枝的清脆声。 宝音吓得一哆嗦,怀中布包里的东西也洒了些出来,而不自觉。 “谁!”宝音低声喝问,却只见后门外空无一人,唯有几棵香樟树的叶子,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难道,听错了……” 宝音狐疑,不敢多留,弓腰驼背遁走。 而后香樟树的树干后,才出来两个小人儿。 雪宁轻声上前几步,瞧了眼已不见人影的宝音的方向,她小手捡起地上的小干果,“什么东西呀,这偷来有什么用……” 她侧脸,问庶妹青澄:“你认识不?” 青澄飞快扫了一眼,因为最近她常和小黎玩,被长姐雪宁嫌弃,是以更加小心翼翼,怯生生垂着脑袋摇了摇。 雪宁不耐地鼻子出了口气,横了他青澄一眼,低声斥:“瞧你那窝囊样子,我当你姐姐都嫌丢人……” …… ** 锦月刚回漪澜殿就听彩香说,今晚太皇太后甘露台摆了戏台,特意请他们母子过去听,另外还有各宫的皇子、皇子妃,连从前太皇太后最不待见的弘凌,也一并请了。 也不顾得去灵犀殿找映玉问清楚她的话,锦月忙沐浴收拾。出宫一趟沾得满身的风尘薄汗,这样去甘露台恐怕要被问个不敬之罪。 犹记得上回甘露台听戏,还是数月前,她还是念月殿的女婢,那一回被拉出来,硬是跳了回胡旋舞,险些被拆穿,当真惊魂。 时间紧迫,锦月沐浴后阿竹彩香便伺候着梳妆。锦月挑了件浅水绿缎子底、用素色线裹了银丝刺绣缠枝纹的长裙,梳了倾髻,缀了几朵素雅的绢花和翡翠珠。 “姑娘这样穿是不是太素净了?” 锦月微微一笑,看铜镜中自己:“今晚必然满座鲜花粉黛,我安心当绿叶就好。” 阿竹望着锦月秀美的侧脸,不由一怔,情不自禁赞叹道:“姑娘经过这几个月的调养,皮肤白了、头发也黑了,真是越看越美。再红的花儿被姑娘一衬,只怕也要失几分颜色……” …… 第51节 酉时三刻。 天刚刚黑下来,甘露台的宫人便将花鸟虫鱼的八角宫灯一只一只挂上,四下立刻就明亮起来。 金素棉穿着华丽的绛紫色、金蝶纹拖地长裙,像一朵紫色的牡丹,富贵雍容。 锦月牵着儿子的小手,随在金素棉身后。 因锦月母子得太皇太后赞赏,是以一路上宫人、皇子妃们对她都十分客气,金素棉不觉隐隐含怒撇来,锦月只当没有看见。 弘凌太忙,仿佛不来了。是以,锦月和小黎在金素棉之侧的小方桌落座。 小黎第一次听戏,高兴不已,小手儿拉着锦月的大手问:“娘亲,那远处的台子好漂亮,就是唱戏的地方吗?” 锦月轻声嘘了嘘,小家伙忙一双小手捂住嘴巴,眼珠左右瞟了,小声悄悄和锦月说:“没人听见娘亲,小黎没有丢你面子……” 惹得锦月忍俊不禁。 这方小桌母子二人相视而笑、乐融融,一旁金素棉听在耳里,感受着别宫妃子的轻鄙、看戏的视线,越发挂不住脸—— 别的庶出的皇子的妃子都领着孩子,而自己身为太子正妃,却连个孩子都没权利管,简直是奇耻大辱! 思及此处,金素棉暗暗含恨而笑,对于今晚的铤而走险,也越发不后悔。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锦月和金素棉要开始大撕了! ☆、第46章 1.0.5 小方桌上有瓜果,锦月给小团子剥了几颗瓜子,却见小团子玩着手心的一颗干瘪瘪的杏仁。 锦月起先还以为是桌上的杏仁儿,可再看一眼,却觉得不对—— 桌上的杏仁儿饱满个头大,是甜杏仁,儿子手里这颗又干又瘦,分明是苦杏仁。苦杏仁润肠止咳,用来入药,只在药藏局一些地方才有。 “小黎,告诉娘亲你的杏仁是从何得来?” “是青澄给我的。”小黎胳膊一指六皇子弘实那边。 弘实正满脸不爽地垂着头,二痞子似的捡了南瓜子往嘴里扔,一侧,杨曼云像朵妖娆妍丽的海棠花儿,亭亭地长在弘实身旁。 巧的是,锦月看去时,杨曼云也正好看来,便对锦月露了个匪夷所思的笑容。 锦月心下微微沉吟,只觉杨曼云那笑容有些古怪。杨曼云身边是她女儿雪宁,以及青澄竟也在,难道是故意让金素棉难看吗? 金素棉见杨曼云和锦月笑,心中不悦,扫了眼金素棉扫了眼水榭外枯萎的荷花,皮笑肉不笑对锦月柔声道: “犹记得上回来,水榭旁的荷花刚刚伸出嫩角含苞待放,现在却已经泛黄枯萎,就像宫中的美人,任她鲜嫩的时候美得不可方物,可秋天总会到,逃不了凋敝的命运!” “你说是不是,萧姑娘?” 她意有所指,锦月听得明白,却并不生气,微微笑着回她: “太子妃娘娘诗情画意,悲春伤秋,锦月虽读过些书却不懂其中的情调,望娘娘海涵。” 又是这样装聋作哑、无动于衷。金素棉心火烈烈,却也只得忍耐,不忍耐又能如何,太子宠爱这对母子,自己就只能忍着。 可想起今晚将发生的事,金素棉又不由快意地牵了牵嘴角。 只能成,不能败! 还是上回的水榭歌台,满座华服金钗的皇子、公主、皇子妃,很快外头就传来太监拖长音的高声“太皇太后娘娘驾到——” 那头,太皇太后被左右宫婢搀扶着,款款走来。满座皇子、皇子妃起身,依照位份依次跪下去,立刻“千岁千岁”的呼喊起来。 太皇太后一落座就唤了小黎过去,她满面的皱纹笑出些和蔼之色。 锦月一直提醒吊胆,幸好,倒也没有出什么事。小黎一口一个高皇祖母,叫得太皇太后越发和颜悦色。 小黎一边给太皇太后捏肩捶腿,一面不忘给锦月个安心的小颜色,锦月不由不由暗暗欣慰,又忍俊不禁。只是金素棉全程脸色都不太好。 湖心戏台上噔噔噔地打着戏鼓,这回不是弘实编的乱七八糟的戏,气氛也算和谐。 看戏邻近尾声,太皇太后已经看得打盹儿,打算扯了,朝方明亮挥挥手,方明亮一掸拂尘,朝众皇子皇子妃道: “太皇太后娘娘乏了,今儿个就到这儿吧,各宫主子们可起身跪安了。” 松了口气,锦月起身正要随着金素棉一同跪安,却见金素棉面有急色,双手绞着袖子,欲言又止,见太皇太后迈出步子要走了才一个急声道: “太皇太后娘娘且慢,臣妾……”她顿了顿,脱口,“臣妾新学了一种按摩手法可以解乏,求您恩准,让臣妾一尽孝心吧。” 金素棉上前跪下,太皇太后瞥了她一眼,思及接纳东宫的决定,既然接受了东宫,也必须表个态,不能如同从前那般拂面子。 便点头恩准。“好吧,你来给哀家捏捏。小团子,去你娘亲那儿坐会儿吧,哀家看你娘亲眼珠子都要贴过来了,呵呵。” “诺,高皇祖母。嘻嘻……”小黎笑嘻嘻过来,扑进锦月怀里。 锦月揉揉他脑袋,心中一片暖意,别处的皇子妃都暗暗羡慕,几时太皇太后能这般喜爱自家的孩子该多好? 众人又不得不落座,继续听戏。 锦月抬头,看着金素棉躬身为太后捶肩的背影,心中却略有些狐疑。若她方才没有看错,金素棉的什么按摩手法根本是随意胡诌的,金素棉神色暗含仓促,是为阻止太皇太后离开。 只是,她是为何意图?锦月思量不透。 那方太皇太后被金素棉伺候着,确实没那么疲乏了,不由笑着拍拍金素棉的手,说了些赞赏的话。“太子妃当真有双巧手,哀家似乎一下子就精神了。” 金素棉也温婉地笑:“太皇太后娘娘谬赞,是娘娘身子好、精神好,可不是素棉的功劳……” 这时便听那边弘实一声捧腹痛呼“啊——”,坐立不稳跌在地上。“啊……痛……” 杨曼云: “殿下,六殿下,您怎么了?六殿下!” 弘实:“我……腹痛,痛……” 片刻间,弘实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杨曼云捏着手绢大惊失色。“太皇太后娘娘,六殿下他……” 太皇太后惊站了起来,拄着拐杖过去:“这、这是怎么回事!”“杵着做什么,快传御医啊……” 方明亮忙应诺去传,杨曼云一拦方明亮:“公公年事已高,还是让张桂子去吧。”而后锦月便见杨曼云身边的小公公飞快跑开。 此时弘实已经满目晕眩、神智迷糊,直快要翻白眼,模样吓人。杨曼云扶住弘实的落泪,一旁女儿雪宁也呜呜哭着喊爹爹怎么样,小青澄站在那儿担心地看父亲却,刚贴上去就被杨曼云暗暗一眼给瞪开了。 小黎害怕,依着锦月的腿站着瞧那边。 很快来了个御医,给弘实就地一诊脉,立刻吓得白了脸,忙从药箱子里翻出一粒丹药,给弘实兑水喂下去。未过多会儿,弘实便止住了呕吐症,人也舒缓了不少,能够有气无力地睁眼说话了。 锦月环眼一扫,大部分人都面含惊色,好奇地盯弘凌,唯有金素棉静静缩在后头,并不好奇一般…… 太皇太后:“谈御医,实儿到底是生了什么病?怎么发得如此突然、凶猛。” 杨曼云:“是啊,殿下究竟怎么了。” 御医:“太皇太后娘娘,六皇子殿下不是生疾,而是服一种慢性□□,中了毒!” 御医轻声问弘实:“六殿下,您近日可吃了什么汤药么?” 弘实想了想,厉眼看杨曼云,说只喝了杨曼云给熬的草药,又质问曼云为何下毒害他? 杨曼云白了脸委屈地说没有,又忙看女儿雪宁:“宁儿,药草是你取来的,可是你弄错了?” 雪宁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儿立刻惨白,摆手:“不是我啊娘!不是我……”而后忽然想起了什么。 锦月有不好的预感,果然见雪宁小手一指这边——“那药草是小黎给宁儿的,是他给的。” 所有人都倒抽了口凉气! 小黎缩了一缩,小嘴抿了抿,锦月低声:“小黎?” 团子扬起脸,有些发颤:“娘亲……” 一见儿子没有否认,锦月呼吸都乱了节拍,朦胧想起前些日子儿子是一直扛着小锄头到处找草药…… 怎么会…… 雪宁跪着抽抽搭搭把事情说了了一遍:“高皇祖母,两个月前小黎说想要暖香丸,用草药和我交换,雪宁见他穷苦可怜,就答应了。但雪宁真的不知道那草药有毒,爹爹……雪宁不是有心的,呜呜呜……” 小黎:“不对!不对!我挖的草药没有毒,我还给我娘亲也熬了喝过,没有毒……” 杨曼云厉眼盯来:“没毒?难不成六殿下还自己服毒来污蔑小皇孙么?连御医大人也污蔑你个小孩子吗?” 锦月忍不住出声:“此事做定论尚早,还请太皇太后……” “还请太皇太后从宽处理!”金素棉忽然跪在太皇太后面前没打断锦月:“我相信孩子也并非故意,只是萧妹妹没有看好、一时意外让六皇子殿下受苦了。” 她回身来斥锦月:“妹妹对孩子实在太纵容了,连药都随意让孩子采挖,若是出了人命,拿什么和太子殿下交代?” 金素棉三言两语,将矛头对准锦月没有照顾好孩子上。 锦月脑海里将今晚一系列蛛丝马迹联系起来,渐渐有了猜想…… 她难道,想借弘实之手…… 锦月: “太子妃娘娘,你可想清楚现在在说什么,做什么吗!” 金素棉面容越发温柔、关切起来,仿佛对锦月恨铁不成钢:“萧妹妹,我知道你已经尽力抚育皇孙了,此事也不能全怪你。”而又向太皇太后跪下,哭腔道,“太皇太后,您若要责罚就责罚素棉吧,还请放了萧妹妹……” 太皇太后听闻弘实是被下毒,早已愤怒:“她险些间接毒害了实儿得性命,如何能轻饶!” “把萧锦月……” 她本想说将锦月禁在延尉监,可想起东宫太子,又看锦月清秀可人,终是不忍—— “将萧锦月押回东宫禁足,孩子还是根据祖制,交给太子妃来抚育!” 锦月一膝盖跪下去,朝着老人喊:“太皇太后娘娘不要啊,小黎是被冤枉的,太皇太后娘娘,事情还没问清楚,不能这么草率定案啊,太皇太后娘娘……” 太皇太后早已听得烦闷,年纪大了受不得气了,也不顾锦月是否说得有道理,颤巍巍、气冲冲地走了,方明亮留下来叹气对锦月道: “别喊了、别喊了,太皇太后这么大年岁了,萧姑娘要是再说个什么将她气出个好歹可怎么得了?就这样吧!左右孩子本来也该给正宫妃嫔教养,你不亏什么……” 他意思是青红皂白也不必细听了,给谁抚养都一样。 “太皇太后娘娘!”任锦月怎么喊,那康寿殿一队人越来越远。 金素棉:“萧妹妹还是省省力气吧,太皇太后娘娘年事已高,你要喊出个好歹,只怕会连累东宫。” 锦月恨恨回眸瞪金素棉,金素棉平静关切地回看她,微微翘了嘴角。 * 锦月被禁足漪澜殿,小黎被金素棉带到了椒泰殿,母子被迫分离。 “放开我!你这老姑婆,放开我、我不要你抱……我要娘亲,我要娘亲……” 小黎在金芹手里挣扎。 金芹怕小黎挣扎脱,死死将孩子掐得紧紧的,“小皇孙别动,乱动摔了奴婢可不负责任!别动!奴婢让你别动!” 第52节 金素棉听着颇烦:“别吵了,吵得本宫头疼。” 她睨了一眼小黎,闭目深吸了口气竭力让自己耐心,盈起笑容上前去抱小黎:“小黎,来,母亲抱。别怕,往后母亲会好好疼你的。” “你不是我母亲,你是坏女人!”小黎拼命在金素棉怀中挣扎,“你是坏女人,你冤枉我,我没有挖毒草药!” 金素棉哄了一阵,失去耐心:“行了,别吵了,再吵……”顿了顿,她收敛了些火气,温声,“再吵母亲可就不爱你了。” 金素棉话虽温和,可眼神中酝酿着掩饰不住的厌烦和怒气,小黎看得后背一寒,不敢再挣扎。 金素棉这才满意,抚摸小黎的头:“乖,这才是母亲的好孩子。” 门口,宝音推门进来,紧张道:“娘娘,太子殿下回宫了。” 金素棉一喜,赶紧让人梳妆,却又听宝音说:“不过太子去了漪澜殿,娘娘……” 金素棉手中篦子一顿,侧脸忍不住含怒:“太子一回来不来看我这妻子,竟先去看那个贱妾……” 金素棉手掐着篦子指尖发白,看向小黎的眼神也不由生了恨。 爹爹回来了!小黎眼珠一转,见金芹不注意,拼命往门口跑。屋里奴才吓了一跳,乱作一团去捉他。“放开我,我要见爹爹、我要见爹爹……” 金素棉被吵得心神不宁:“快把他嘴堵好!” 小黎被捂住嘴,“呜呜”说不出话,一张小脸儿涨得通红。 金素棉问金芹:“拿我的安神药给他喂一些,吵得我实在烦闷。” 金芹答诺,为保药效,兑了一碗灌给小黎。 “我不喝!爹爹……唔……爹爹、救我……唔唔……” 金素棉听得心惊肉跳:“快,快让他闭嘴!别喊得人尽皆知,仿佛我们在干什么事儿似的。” 金芹也被小黎那声爹爹吓着了,一个手抖碗里的药都没入孩子口中。 “乖,小皇孙快喝了,上床睡觉去吧……” “唔……” 很快孩子吵闹声弱下去。 金素棉松了口气:“总算安静了。” …… 另一方,漪澜殿。 锦月被金素棉下令关在漪澜殿内,心头七上八下、满心焦急,使劲拍门、大门纹丝不动。 “放我出去!把小黎还给我!来人——” 门口落了锁,她根本出不去。 金素棉都如此铤而走险了,实在难保她不会再干什么更疯狂的事,若是孩子在她手里出个什么好歹…… 思及此处,锦月如踩在火炭上一般,一刻也坐不住。 “阿竹、彩香,快放我出去!” 外头却听不见阿竹、彩香的声音,恐怕也被控制了起来。 直到三更,门才打开。 弘凌匆匆进来。 他鼻间喘着粗气,袍裾飘荡,显然疾走而来,在看见锦月安好的一瞬间,弘凌似放下了心,才能问出话来。 “今晚,到底怎么回事?” 锦月冷冷看他:“怎么回事?” 她又连连冷笑了几声,“怎么回事你该去问你那端庄貌美的妻子,她怎么回事!” “李生路告诉我,说是小黎挖错了草药,和雪宁交换以至让弘实误服了。” 锦月哼了一声,将一颗苦杏仁拍在桌上: “是故意陷害小黎,明里说小黎挖了马钱子让六皇子中毒,暗里又让人下苦杏仁,毒害弘实,你去问问她到底怎么回事!” 弘凌今夜本在大乾宫,和尉迟云山商讨事情,临时听闻东宫出事才匆匆赶回来。一路上听人汇报了大概,便觉有蹊跷,是以先来看锦月。 弘凌黑眸晕起寒意,捡起桌上的苦杏仁,“你如何知道弘实是苦杏仁中毒?” “你知道,我自小爱吃杏仁,苦杏仁中毒什么症状我当然清楚。” “就凭这一点?” 锦月抿了抿唇,眼睛心底具是一片冷漠、寒冷:“对,都是我猜测的,你若觉得我冤枉了金素棉,就去问问你的宝贝女人吧!” 忽地锦月就落入个清冷冷的怀抱,弘凌将她抱住:“我不是,正在问你么。” 锦月推他,却推不动,气闷道:“小黎还在她手里不知现在如何,我们母子被冤枉得无处伸冤,你还有心思这儿说混话!要是小黎有个闪失,弘凌,我一定不原谅你!” 弘凌低声沉沉:“若小黎有个好歹,我也不会原谅我自己。” “那你是……信我的话吗?是金素棉要除去我,夺走孩子。” 他嗓音沉沉,在她耳畔呢喃:“信,只要你说的,我就信……” 锦月一时语塞,喉咙发哽。 “你在此等我,我去接孩子回来。”说罢,他周身散发出凌冽的气势,转身就走。 “等等!” 锦月叫住他,抿了抿唇,心中那个更加不好的猜想悬在喉咙,几经犹豫才道,“恐怕事情不那么简单。我总觉得,六皇子妃好像事先就知道。弘实分明是苦杏仁中毒,可御医却斩钉截铁的说是马钱子中毒,恐怕六皇子会借机发作……” “幸好你没有当场拆穿。否则……” 弘凌微微沉吟,“让你们母子受委屈了……”而后抿了薄唇大步往椒泰殿去。 否则,众人一定以为是他故意唆使人用苦杏仁毒害弘实,将他除去,太皇太后、皇帝定会迁怒于他。 是锦月自己替他背了这个本该落在他身上的黑锅。 ** 金素棉刚梳好妆,正忐忑又欣喜地等着弘凌,门外奴婢通禀太子驾到,她赶紧起身来迎,却不想刚转身,门就被一脚踢开! “太子、太子殿下……” 弘凌大步上前,如冰棱立在殿中:“说!” 金素棉一抖,但想自己做这件事应当滴水不漏,绷着温婉的笑容仰脸:“殿下,您让臣妾说什么呀?” 弘凌鼻间沉沉出了口气,立时金素棉浑身一凛、不由害怕起来:“殿下,你难道听了萧锦月一面之词就信她吗?我才是殿下的结发妻子,要与殿下百年好合的女子,殿下为何就信她不信我呢……” 弘凌脸阴沉沉道:“你忘了,你我之间,本就只是合作契约,我弘凌,从未许诺过你一生一世百年好合!” “太子殿下……” “不说,便让开!” 金素棉面色一白,跪着拉住弘凌的袍裾,弘凌却一刻不停留,大步往内屋里去找小黎,却不想正好遇见金芹慌慌张张地拿手帕给孩子擦脸。 小团子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小嘴不停的冒白唾沫,金芹正是在擦这白沫。 “小黎!”弘凌气息不稳,大步去抱起小家伙,低首一闻,小家伙口中满是药味,弘凌当即心中一抖。 “小黎,小黎!爹爹来了,快醒醒!” 金芹哆哆嗦嗦噗通一声跪下,“奴、奴婢拜见太、太子殿下……” 显而易见小黎被这老奴灌了药,弘凌目眦欲裂,一掌将金芹击飞、摔了老远,杯盘噼里啪啦摔了一地。 “可恶的老叼奴,竟敢伤我儿,找死!”“来人,李生路!传侍医!” 锦月脚程慢,是以才跑来,进门便听弘凌震声传侍医,心头一跳,跑进去一看,孩子昏迷在男人怀中,人事不省! 一旁,金素棉正跪在弘凌身边梨花带雨哭着求情,声声“殿下”喊得如泣如诉。 “小……小黎!”锦月心口如挨了一击重锤,把孩子从弘凌怀中抱过来,孩子身上浓重的药味让锦月浑身止不住的颤抖,含泪的眼睛愤怒地盯着金素棉:“你到底给小黎喂了什么药,你这蛇蝎女人!” 金素棉摇头:“我……我没有。啊——” 锦月狠狠一耳光打下去,金素棉一声痛呼被打偏了脸,锦月双眼如炬、燃烧着烈焰:“说!你灌了什么!” 金素棉死命摇头不承认:“我没……啊——” 锦月更重的一耳光打下去,金素棉方才擦抹好脂粉的脸颊立刻肿得老高,涕泪狼狈。 锦月掐住她下巴:“不说?我就把你打倒说为止!” 啪啪又是两耳光,锦月暴怒的模样将满屋奴才都吓得跪了一地,害怕地抽气,眼看太子妃金素棉被打得无法还手。 “锦月,你冷静一些。”弘凌见侍医来,上前拉住锦月。 锦月反手就是一耳光打在他脸上,眼神失望、愤怒,几乎崩溃,不,再看见孩子满嘴药味昏迷不醒的时候她就崩溃了!“弘凌,这就是你给我的保证!你说过会好好保护孩子,你就是这么保护的!” “你先冷静一些,让侍医看看小黎情况,你冷静一些,听话……”弘凌哄着,试着拉锦月的手,却被锦月不留情地甩开。 “若小黎有个三长两短,他也是为你而死的! 我也当真是傻,为什么要为你隐忍不说……”锦月自责地瘫倒在地上,捧着孩子冰凉的小手,心痛流泪。是娘亲不好,没有保护好你…… 金素棉爬过来,求弘凌,“殿下,我真是被冤枉的,我什么都没有做,你相信我,相信说……”她一声声,似没完没了。 锦月渐渐胸口剧烈起伏,忽地一闪身。 金素棉只觉喉咙一刺痛,便见一只素手握着金簪,抵在她咽喉上。 “闭嘴,还是我让你闭嘴!” 金素棉愣在当场,不料锦月发怒如此可怕。当年,连皇子都敢抢的萧锦月,骨子里自不是温柔懦弱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觉得如何呢 ☆、第47章 1.0.5 金素棉立刻噤声瘫在一旁,不敢再喊冤求情。 侍医正在看诊,忽进来个胡须大汉朝弘凌禀告,他是弘凌大漠带来的属下,冯廉,而下在宫中任东卫尉: “殿下,大事不好。六皇子回宫后呕吐不止,症状加重,太医整治后说是被人下了毒杏仁儿,现在已经查到太子妃娘娘,只怕一会儿就要来人捉拿。” 金素棉脸色惨白,不敢相信:“怎、怎么可能,我明明已经打点过了御医,马钱子和苦杏仁中毒症状相似,不可能查到的。” 冯廉道:“在甘露台为六皇子看诊的御医已经畏罪自缢在家中,并留了遗书交代了娘娘重金收买他,用八十颗苦杏仁毒杀六皇子的事。现在童贵妃在皇上面前哭诉,说是……” 第53节 弘凌负手而立,虽面色如霜却还沉稳:“说什么。” 冯廉重唉了一声,脱口道:“说是太子殿下指使太子妃、指使金家,欲将六皇子斩草除根,现在太皇太后为此大为愤怒,觉得自己是给太子殿下您欺骗了,对六皇子很是愧疚,另外,端亲王等人都在六皇子宫,估计商量着如何对付东宫。” 端亲王是拥护六皇子、童贵妃母子的,行事狠辣。 金素棉如遭晴天霹雳,嘴里一直嘀咕着:“怎么可能,我只让人下了二十颗苦杏仁儿,根本不会致命,只是呕吐罢了,他们……他们……” 金素棉霍然明白过来,自己想借刀杀萧锦月,没想到六皇子想借她这把刀杀东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金素棉凄怆跌在地上,昔日的端庄大气温婉,都被化作了无力、凄楚、懊悔。 果然,很快延尉监的人便来拿金素棉,皇帝的贴身内监杨公公也凶煞煞地来宣弘凌如大乾宫,这一夜注定又是风起云涌。 不过,锦月没工夫关心这些明争暗斗,一心只在孩子身上。侍医在里头诊了一个时辰,皂角、浓盐水、浓醋……各种法子都使遍了,才让孩子将灌下去的大碗安神汤药吐出来。 “夫人,老朽已经尽力了,但还是无法将药物除尽,有部分药汤已经被小皇孙身体吸收,只能接下来再好好调养。” 小家伙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仿佛沉沉睡着醒不过来。锦月红着眼眶,心中自责不已。 “对不起……是娘亲,没有保护好你……” 她不该相信弘凌,她不该低估了这复杂的后宫、险恶的人心。 ** 接下来,锦月寸步不离的守在孩子身边,弘凌似是忙着周旋弘实的案子,也没有出现。金素棉此举,让东宫又一次陷入危机,不光东宫,连金家也一并被牵连。 帝后朝臣说,金家德行有失,不能担当塞北护国重任,要一并卸了换人。 这些纷争,锦月没一点兴趣理会,她已经一无所有,只有孩子了,对于一个母亲,孩子是最重要的,决不能出事! 小黎整整睡了两日两夜,才苏醒过来,他醒来时锦月守了两个日夜未眠,正稀里糊涂地趴在床边想事情,便听床上的小人儿蔫儿巴巴地喊了一声:“娘亲……” 听见这个软糯声音的瞬间,锦月如被点活了,抱住孩子满目欣喜地眼泪:“对不起,是娘亲没有保护好你,小黎,娘亲对不起你……” “娘亲,我……肚肚饿……” 整个团子都蔫儿蔫儿的,耷拉在锦月怀里,咕哝着娘亲肚子好饿,锦月心疼不已。 青枫这几日也守在一旁,每天早上熬好米粥,就盼望着小团子醒来,而下少年在门外听见小团子糯糯喊娘喊饿,欣喜地朝里头看了一眼,“小团子,舅舅这就去给你端米粥,啊?” 说罢青枫去厨房端了肉粥来。 “阿姐,快给孩子吃些吧,这两天了还吃点正经东西。”青枫端着热腾腾的粥道。 小团子呆呆地仰头,对青枫喊了声“谢谢,舅舅……”。 青枫亦是心疼,摸摸他的脑袋:“乖,吃点粥啊,舅舅亲手给你熬的,吃了赶紧好起来让娘亲放心。” 锦月早已红了眼眶,拿了白瓷勺子给孩子喂粥,可小家伙才才吃了小半碗,就吃不下了,说是又困。 锦月才放下碗,小家伙就疲乏地睡着了,锦月不由焦急: “阿竹,你去请侍医来,看看是不是汤药把孩子身子伤了,怎么这么快又睡着了。” 结果侍医来瞧,说:“夫人莫急,是药效还没完全过,等过了就好了。” 锦月等了两天,还说没过,心急气愤:“已经两天了,怎么还没过,你到底懂不懂医术!” 侍医吓得忙磕头:“夫人息怒、夫人息怒,应当是孩子摄入的药量过多,所以要排出需要些时间,夫人息怒……” 看着孩子失了往日的活力,锦月心如刀绞,不想再多说,向阿竹挥手让她把侍医搜送走。 青枫气愤地重叹了口气:“二姐也真是的,漪澜殿出了这么大的事她竟然也无动于衷,连看都不来看一眼。” 锦月想起几日前在萧家故宅和映玉的冲突,以及冲突之下映玉所说的什么仇人之女的话,心头越发烦乱:“恐怕她心中有心结,等我忙完这头事再去找她谈吧。” “阿姐,刚刚我见太子殿下派人来送话儿的人还侯在殿外,你真不理会太子殿下吗?” 锦月望向窗外,外头正下着秋雨,玉兰树的大叶子尖儿一滴滴落着透明水滴,淅淅沥沥滴滴答答。锦月眼中不觉一冷:“时至而今,我与他,还有什么好说……” 但看这东宫的姬妾成群,她作为一个女人,已经对他不再报任何希望;而他说过会好好保护小黎,可是却让小黎被他的妃子弄成这样,作为一个母亲,也对他失望透顶。 弘凌。这两个字,就像一柄模样精美、刀刃锋利的剑,从五年前就一直在她心上割着口子,而今这一天天一夜夜过去,情爱也罢、期望也罢、失望伤心也罢,都已经割碎了,成灰了。 青枫本想再问,可见锦月望着窗外的雨滴,眼中一片冷漠的平静,仿佛所有的热情都一并燃尽了,眼中只有冷漠,冷静。看来阿姐对太子的感情,是真走到尽头了,青枫心道。 不过,他又有些奇怪,二姐自小依赖大姐,怎会突然如此冷漠……难不成,真发生了什么吗? 姐弟俩单独做了一会儿,锦月便拿了披风。 “阿姐你去哪儿?” 锦月看了眼床上躺着的团子,唇角冷冷笑了笑:“去找个孩子。” …… 太子唆使太子妃毒害六皇子弘实,这事儿在朝中掀起惊涛骇浪,众臣子纷纷上奏弹劾弘凌、弹劾金高卓,现在东宫和金家处于风口浪尖。 然而,一个孩子,却让这一切都扭转了。 这孩子正是弘实的庶女青澄,她招供,说亲眼看见母亲杨曼云将东宫的婢女投放的苦杏仁换成了甜杏仁,弘实并没有吃下。 刑部的人和新上任的东卫尉冯廉一起查处了六皇子宫,果然在海棠花下土中刨出了一小包苦杏仁儿,正是太子妃金素棉令人下的,一共二十二颗,并不能将人毒死。 案情真相大白,太子妃欲借弘实这把刀争宠萧锦月,却被弘实识破,将计就计欲除去太子兄长。 皇帝气得病倒,却也命人将案子压下来,家丑不可外扬,弘实此举阴险,实在皇家丢脸,只是暗中下令将他软禁,剥去了手头的权力。而太子妃金素棉虽未有心杀害弘实,却也是伤害皇子意图争宠,判削去太子妃之位。 金高卓也削去将军头衔,也从二品将军,贬做五品左中郎将。 ** 今日是金素棉在延尉监牢中呆的最后一日,明天就押回东宫冷殿中,终生禁足。 乌云压压,延尉监的黑砖监牢,牢门黑洞洞,像个能吞噬人的黑洞。 监牢前,锦月回想被关在这死牢中的日子,至今还浑身发冷,不觉紧攥着披风,摸到披风缎子光滑的缎面才和缓了些。 “姑娘当心脚下,牢里黑,别摔了。您可是李大人亲自吩咐了让小的接送的贵客,摔了小的担待不起啊。” 狱卒格外客气。 李汤亲自吩咐狱卒带她来见金素棉,是以狱卒很客气。 刚走进阴暗狭长的走道,立时两旁牢房里伸出两排脏兮兮、枯瘦的手——“大人冤枉啊,我没杀人啊……”“冤枉啊……” 喊冤声如声浪,在狭窄的空间里一**涌来,光线昏暗,牢中的犯人如同阴曹地府里哭喊的鬼影,朝门口投射在过道上的光亮伸手渴望。 “别吵!喊什么!” 狱卒抡起大铁棍呵斥,打在手臂粗的木牢柱子上,“砰砰”震响。 立刻那些鬼魅影子伴着呜咽声缩回了手臂。 金素棉在最里面的监牢,她身上的蓝缎子华裙满是脏污,头发也散乱不堪,雪面脏兮兮,安安静静地抱着膝盖缩在墙角,听闻牢门脚步声,才抬头来。 她目光,在触及锦月瞬间涌起烫人的恨意。 “是你!”她冷声。 锦月亦冷冷回金素棉:“是我。” 金素棉冷笑了声,掩不住满眼哀凉:“你来找我做什么?看我落到多么凄惨的地步,嘲笑吗?” 经过这些日子的关押,金素棉似乎反而冷静了下来,看清楚了自己和周遭的形势。之前总是日夜担忧她这赝品,会被锦月这个原主所取代,如热锅上的蚂蚁,失了分寸,之前对付映玉的那套冷处理也并不管用了,因为这个女人比那个昭训厉害太多。 锦月不说话,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或许真只是来看看金素棉到底落到什么地步。 “怎么,怕自己有一天也落到这样的地步是吗?哈哈哈……”金素棉大笑起来,直到笑出了眼泪,她的脂粉早已在脸上擦得乱七八糟,很是狼狈。 锦月凝眉,心中竟然隐隐一虚,突然很不想再看金素棉满身狼狈的模样一眼。 金素棉这样子,和潘如梦被弘凌下令关押思过殿的时候,太像了,都是这样的狼狈、疯狂。这狼狈的处境,仿佛是一个魔咒,会在后宫每个女人身上应验,不论先前多高贵、多妖娆迷人,终有一日会落到这个下场。 “站住!”金素棉忽然从角落奔过来,紧紧掐住牢门,美目大瞪:“萧锦月,你以为打败了我,就能将我取而代之,永远和太子双宿双栖吗?哈哈哈——” 金素棉从前端庄温婉的脸,有些苍凉的疯狂,笑得双眼泪水横流:“有一个秘密,我永远不会告诉你!只有我,才最了解太子殿下——” 关于太子每月必须暗暗喝那药的秘密,萧锦月永远不会知道! 锦月回身:“你就不恨弘凌吗?她这般对你。” 金素棉的狠,在听见这话的一瞬间变成哀凉、痴迷:“恨,我当然恨……可是,比起恨,我更爱他。” “哪怕他这样无情将你关押着?” 金素棉渐渐似抽干了力气跌坐在地上:“我爱不爱他,和他爱不爱我,有什么关系呢……哪怕他让我立刻就死,我也无怨无悔。” 无关吗?锦月双手在袖下收拢。 金素棉忽地不屑地朝锦月看来,“而你,因为他变了、有了妻妾了,就不愿爱他了。说到底,你爱的还是你自己,一旦他不能给你想要的东西,你就弃他而去!” 锦月脸色白了白,呼吸有一些乱了,却说不出否认的话。不由想起几个月前决定于弘凌变成陌生人时,弘凌对她的质问:萧锦月,你究竟爱的是我,还是一个能给你理想生活的男人。 金素棉满是轻蔑:“可怜太子殿下,为了满足你的要求,宁愿冒着功亏一篑的生命危险,自断了我们金家这条手臂。那么聪明的一个男子,却为了你,一再走下策……” 她越说越苍凉,慢慢兀自呜呜哭起来,是被心爱之人放弃后的绝望。最终,太子还是选择了萧锦月。 …… 从牢中出来,锦月还喉头发哽,金素棉的话回响在脑海里,一次次震撼着她。 是,她是因为弘凌给不了她要的一生一世一双人,所以坚持不愿跟随他,难道,这样的坚持是错了吗? 是错吗。爱情是什么,难道不是两情相悦、忠诚相守一生吗,不是一份互相平等的爱情吗。她既然给了他百分百的真心和感情,他也应该如此只爱她一人不是吗? 锦月背后,一随扈跑上来——“萧姑娘,我们李大人有请。” 锦月才回神,随狱卒去了延尉监大牢旁的办公院子——延尉监正殿。 几曲几折,随扈领着锦月进了偏殿的一件茶室。里头一青袍的青年官员正拿着陶壶往瓷杯中倒浅绿色的茶水,他容貌端正,器宇轩昂,举止间有些弘允的从容味道。 李汤。 “大人,萧姑娘到了。”随扈道。 李汤起身,朝锦月看来,作了请坐的姿势。 锦月坐下后李汤久久没说话,只顾洗茶、泡茶,锦月心中牵挂着孩子,便开口道:“李大人有话请直说吧,锦月还有事必须极早回东宫。” 李汤:“回去照顾太子皇孙?” 锦月略略歉疚,知道李汤因为她隐瞒小黎是弘凌的而非弘允的,而心中不悦:“先前隐瞒小黎身世而让你误会,是锦月不对,请大人原谅。” “原谅不敢,我也不过是一介奴才,哪里配得上萧大小姐的原谅。”李汤道,是的,他得知小黎是太子之子的瞬间,只觉自己干了件大蠢事,但…… “五年前五皇子殿下坠崖前满身鲜血,叮嘱我务必将姑娘照顾好,一辈子不能受苦、受难。古人言忠臣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殿下对姑娘一片痴心,是连自己死后的事都操心着,姑娘当真忍心这样无情地对待五殿下吗?” 锦月一直不愿多想,弘允对她太好,好到让她无法报答:“五皇子的恩情锦月一直铭记在心,无以回报……” 第54节 “今日我请姑娘来,是有几句肺腑之言不得不说,五皇子殿下生来身份尊贵,性子也要强,从不会说自己的脆弱。” “李大人有话请说。” “萧姑娘难道没发现,五殿下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来找你了么?你难道没有觉得奇怪,一个连死都不放心不下你的男人,而今同在皇宫里,却不来看你。” 最近发生太多事,锦月无暇他想,加之在行宫别苑皇后当众羞辱警告她,不得勾引弘允,她便潜意识更放任各自不再相见。而今想来,确实有些奇怪。“五皇子他……在忙些什么?” “殿下这些日子没来看姑娘,其实是因为……”李汤眼眶微微泛红:“殿下五年前被人追杀坠崖,侍医说殿下脑中里有淤血不散,导致眼睛时好时坏。在从芙蓉苑行宫回来的当晚殿下眼睛就忽然不能视物了,可尽管如此,殿下得知皇后茶话会上为难了姑娘,怕皇后娘娘再有伤害姑娘的行动,撑着病情连夜进宫解释了清楚,求得了皇后对姑娘的谅解。这些日子,殿下一直在尚阳宫,数位御医日夜治疗着,才稳住了病情。” 锦月僵在当场,而后脑子和双耳都如滚着雷声,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话。“你是说 ……五皇子失明了?” “失明倒不至于,只是视力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还好,坏的时候便近在咫尺的东西也看不清楚。”李汤叹了口气,“殿下本不让我说,可我每次见殿下那般痛苦,就实在不忍。殿下生来身份高贵,不肯在心上人面前示弱,我说这些也只是希望姑娘能够不要那么无情,还是去看看五殿下吧。殿下尚阳宫中没有姬妾,一个人住着也是清冷……” 锦月如挨了个晴天霹雳!难怪,难怪她被关在漪澜殿,弘允都没来,原来不是他不来,是他来不了…… 自己为何就没有早些想到这些反常,弘允自小就把她当做亲妹妹一样照顾着,她受罪难受,弘允都一定会来。 “等等,你说追杀’?当年五皇子不是遇到的山匪吗?” 李汤冷声一笑:“那等高手怎么可能是山匪。那是太子培养的杀手护卫。当时五殿下听闻姑娘在大漠被捕,担心姑娘千里迢迢被押回来会有危险,就亲自出宫寻来,暗中叮嘱了押送的队伍不得为难你,并一路暗中保护跟随。哪知道,被太子的手下发现行踪,在狼牙关的山崖八面包围追杀……” 锦月脸色白下去,胸中一哽,只觉难以呼吸。 “怎么可能,当年的太子温润如玉、信佛理禅,他怎么会……不可能,他不是那样的人。” 李汤冷哼一声,满是不屑:“若太子真是骨子里温润如玉的人,他便不会在大漠杀人如麻,而今再回长安来大肆报复。萧姑娘,你是不知道太子那平静淡漠的皮囊下是多么心狠手辣的手段,他回来后长安城中因而他死的人,只怕能埋一座山!太子根本是个披着人皮的恶魔,不值得你跟在他身边!” 李汤恨弘凌,锦月不是不知道,弘凌身上时常隐约有血腥味,只是她时常不愿去想那些。 只要不去想,仿佛这个男人还是当年的那个让人心疼的善良男人。 …… 回漪澜殿的路上,锦月浑浑噩噩。 金素棉的不屑,李汤的吐露,在脑海里不停的回旋。 抬头望天空,乌云攒动,遮住日光。 锦月站了一会儿,直到阿竹轻声催促她:“姑娘,好似要下雨了,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吧。小皇孙恐怕也睡醒了。有些事情,等日子久了,或许就看明白了。” 锦月轻嗯了声。 到漪澜殿外,锦月却一眼看见里头抱着孩子、温柔微笑的弘凌。他竟然来了。 他身上没有佩剑,一身金银丝九章纹的玄黑华缎,让他雍容而高贵,眉眼霜冷,可看着孩子又矛盾地腾起一阵温柔、温暖感,脖子上的掩饰伤痕的图腾令人生畏,又让人心疼。 锦月远远站着审视弘凌许久,越看,越觉得有一种陌生感。弘凌就像一本厚厚的书,最开始只是看见华丽漂亮的封面,然后一页又一页,记载着和皇族皇子们完全不同的内容,吸引着她好奇地读下去,可怎么翻,似怎么也翻不到底…… 弘凌察觉,看来,薄唇轻轻一抿微微一笑:“锦儿你来得正好,我有好消息告诉你。” 他放下孩子。 小团子基本康复了,见锦月立刻张开手臂跑出来抱住锦月的大腿。 “娘亲——” 小团子伸着两条胳膊,求抱。 锦月弯腰抱起他,再多的不快都在看见儿子的瞬间,散了些:“今天有没有乖乖吃药?还困不困?” 嘻嘻一笑,小团子摇头:“不困了,娘亲,爹爹来了,再多瞌睡虫都变成蝴蝶飞走了。” 一阵凉凉的气息朝锦月撞来,弘凌大步走来伸出长臂把孩子从锦月怀中抱走,放地上:“乖,去偏殿和澹台大儒看书去,爹爹有话和你娘亲说。” “好吧……”小团子嘴一瘪,“但你们说完话记得叫我哦……记得哦……”一步三回头,“真的要记得哦。” 弘凌公事繁忙,来漪澜殿的时间并不多,小团子很是想他。 两个大人用看着孩子走远。锦月回头来,正见弘凌霜冷的眼睛微微含笑,一把拉住她手往殿中走。 弘凌似心情不错,淡淡的脸上神采飞扬,叫她小名儿:“锦儿来,我有个东西给你看!” 锦月抽回手:“好。不过在这之前,我有话要问你。” “好,你问,我都答。”他好心情的说。 想起心中的话,锦月眼睛一冷:“弘凌,你老实告诉我,你当年是不是派杀手刺杀弘允,今年,是不是数次追杀弘允,阻挠他回宫!” 弘凌脸色冷下去:“你就是想问这个?” “是!” 弘凌呼吸沉了沉,气氛凝了不少,“我可以回答你,不过,我们可以改天说么?今天我想和你说个好消息。” “不,我现在就想知道。”心中的疑惑逼得锦月一刻也不能等,难道当年弘凌的温柔良善,真是骗人的吗,她被骗了么,“当年刺杀弘凌的杀手,是不是你的人,你只需要回答是,或不是。” 弘凌唇抿紧了许久,才说了一个字:“是。” 锦月腿一软,险些没站稳,眼中泛起泪:“他是个亲弟弟,你怎么能这样对他?当年他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啊!” 黑眸中晕染了怒气,弘凌双拳在袖子下收紧:“所以,你也觉得我狠毒,是吗!” 锦月想起方才去尚阳宫外,远远看见弘允双眼敷着药,如瞎子一般摸索走路。弘允那么高傲的天之骄子,若是真的不能视物,是多么大的打击,等于废了啊。 “弘凌,亲人之间应该有温情,你不应该用这样敌对的方式,为什么不去试着化解呢?他是你的亲弟弟啊。” 弘凌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脸上的冷眼化作个冷笑:“够了!” 他忽然大力一挥袖子,将桌上的东西扫在地上,“你若觉得我狠毒,就狠毒吧。”而后大步离去。 锦月被他的怒气吓了吓,而后看见地上翻开的奏折上写着—— “……东宫生此变,太子妃位空缺,萧家长女锦月,贤惠淑德,恭顺贤良,儿臣启奏,令萧锦月为儿臣正妃,主领东宫……” 是一道,改立太子妃的奏折。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来得晚了些,不过送了差不多一千字,算是慰藉吧。 今天出去看电脑耽搁了,笔记本坏了。 谢谢昨天留评论支持作者君的小读酱,非常感动,=3= ☆、第48章 1.0.5 虽然入秋了,但灵犀殿外的花草却精心打理过,丝毫没有苍凉之感,反而是开满了金色和粉紫的菊花。 整整齐齐娇娇艳艳的一片,映得整个灵犀殿又淡雅有生机勃勃。 婢女巧双从殿中捧来了金剪子,花丛中映玉正挽着水袖、挎着小竹篮,挑拣菊花。 “夫人,您剪这些菊花来做什么呀?若想泡水喝药藏局多得是呢。”巧双不解。 映玉柔柔笑笑,将一朵娇嫩的粉菊放入竹篮中:“这等上好的菊话若是就这么开败了岂不可惜。太后喜欢菊花,我晾干了做成一副万寿百菊图送到清宁殿。” 婢女惊叹。 这时,巧芝匆匆从外头来:“夫人,消息我打听到了。” 映玉瞄了眼灵犀殿外时而走过的宫人,道“进去说”。 一进殿,映玉便令人关上了门,姜雉端来道调理药膳,用喜鹊啼枝的白瓷碗给映玉盛了一碗,热气腾腾。 映玉边听巧芝汇报东宫的风吹草动,边喝药膳。经过姜雉的调理,她雪白的脸总算被热汤烫出些红晕。 巧芝跪在地上禀告:“夫人,奴婢刚才去椒泰殿看过了,废太子妃的东西都被内侍们一件件搬了出来,这会儿估计都腾空了。废太子妃午时就被押去了思过殿冷殿中,皇上身边的杨公公亲自宣了废黜的圣旨,内监们走后思过殿的门就紧闭着,外头有禁卫军守卫,连苍蝇都飞不出,估摸废太子妃是完了。” 映玉药膳喝了一半,闻言停下来,她一身素裳,仿佛和氤氲在她脸上的白气一样轻柔绵软:“那金家的人如何处置了?” 巧芝:“金大将军被贬作了五品左中郎将,家中儿子、侄子也都左迁,大权是没了。现在漠北的军师交给了尉迟太尉主管,手下是兆秀将军,他统领。” 映玉沉思了沉思。兆秀是太子的心腹,尉迟太尉现在也是太子殿下的人了,说到底,金家大权旁落,全部落入尉迟手中了。尉迟家,是害萧家满门的大仇人! 巧双道:“这下总算好了,废太子妃欺压了夫人这么久,让夫人吃了多少哑巴亏、苦头,这回落到夫人的姐姐手里,也是不堪一击。” 映玉脸色一僵,巧芝呵斥巧双:“胡说什么,你的意思难不成是咱们夫人不如萧锦月吗?” 那婢女还不知道萧府映玉和锦月有过摩擦,只当姐妹俩还是从前那般亲近,被这一呵斥当即吓得噤声,而后姜雉让婢女收了碗筷出去。 关上门,姜雉回身来焦急说:“二小姐,没想到少了只匹豺狼,多了只老虎,尉迟家俨然成了东宫的左膀右臂,势力更不可小觑了。大小姐是尉迟云山的女儿,若她认祖归宗,那地位就不是寻常姬妾能比拟的了。到时候,她又有太子的宠爱,还有孩子,谁要想撼动她地位,就真难了!” 映玉眸子闪了闪,浮现几许哀伤: “姐姐若要认祖归宗也是她的权力,我难不成还阻挡她么。虽然萧府的亡败与她脱不开干系,但毕竟我们姐妹多年,彼此留些情分也好。”她缓了口气,“我想,姐姐哪怕坐上太子妃,也不会欺侮我。” 姜雉握住映玉白瘦的手:“大小姐性格刚烈,向来不喜欢男人三妻四妾,我怕太子为了表明决心,而让东宫姬妾都守活寡,甚至打入冷宫啊。” 映玉呼吸一凝,许久才将窒在胸口的气吐出来,手指不觉紧紧抓住椅子扶手,缓缓站起来凝眉道: “是啊,姐姐向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只要殿下宫中还有别的女人,她是一定不会当这个太子妃的。” 姜雉拿了披肩披在映玉身上:“再说,既然太子为了娶到大小姐,不惜砍掉金家,就不会再顾惜多费点儿力气,把东宫的姬妾也一并处理了。害死咱们萧家的主谋就是尉迟云山,我看大小姐早晚是颗拦路石。而且现在连太子妃都被她轻而易举端了,实在不能小觑……” “姜姑姑你别说了,姐姐她到底也是你带大的……”映玉心烦意乱道。“往后看看再说吧。” 姜雉冷道:“我这辈子最后悔、最对不起你爹娘的,就是把个仇人的女儿养大!” * 金素棉被打入了思过殿禁足,房门紧紧锁着,任谁也进不去。她啼哭了一个日夜,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屋中只有一个老姑姑金芹伺候着,凄苦不已。 第二日中午,映玉来看了一趟,金素棉哭得嗓子嘶哑、浑身蓬乱,卧病床上气息奄奄,映玉看了也不禁心中生寒:是否有朝一日,自己也有落到这个地步? 映玉轻曳了金丝水袖:“和你斗了这么久,我处处受你欺压,竟不想,是我赢到了最后。” 金素棉喝着金芹喂过来的药:“我是输了,不过从不是输给你!”她呛药,咳嗽了几声,“你当庆幸你有个厉害的姐姐,不然,你早在我手中死了不知多少回……” 金素棉又呵呵冷笑了几声:“不过也不幸,你有个这样的貌美聪慧样样胜你的姐姐。不远的将来你就会变成我,落在她手中,呵呵……不过你别怕,还有本宫在这思过殿等着你,哈哈哈——” 金素棉满面含轻蔑的笑,这笑正好刺中映玉内心最脆弱的神经,她立时拂袖斥了声:“我看你已经神智失常、发疯了!” 映玉从思过殿一路疾走出来,走得气喘吁吁、头发乱了也不自觉,直到姜雉跛着脚追上来拉住她手关切地喊二小姐。 映玉才回过神来,自己竟疾走了这么远,来了中庭的花园,花园深处传来孩子的笑语声,园子外一行奴才恭敬侍立着,其中正好太子的贴身内侍总管曹全,和小太监洪安。 映玉上前两步,透过枝丫茂密的枝干,正见弘凌举着孩子,笑意融融,隔了几步远的石桌锦月坐着,虽没有和弘凌站在一处,但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仿佛任谁也插不进去,所有姬妾都是多余的—— 小黎仰脸对弘凌说:“爹爹,小黎不要那么多‘母亲’,只要娘亲,好不好?” 弘凌宠溺地揉孩子的头:“好,只要娘亲。” 树叶后,映玉听见这番对话已是白了脸,指头在袖子下攥得紧紧的。 姜雉轻拉映玉的袖子:“二小姐你看,我到底有没有说错?孩子那么小就懂得争宠了。” 像是被扼住喉咙,映玉只觉难以呼吸,连连后退几步。 第55节 忽来一道声—— “见过萧昭训。” 香璇轻轻福身。 将树干后的映玉主仆都吓了一跳,映玉定了定神,秀眉蹙了蹙将香璇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是你……怎么,现在想攀附姐姐这颗树,当贴身侍女了?” 明明是两个脾气都一样柔和的女子,却有种令人窒息的紧绷气氛。 香璇温柔垂首:“姐姐对我极好,我自当竭尽全力相报。我一介弱女子别无所长,也只能对姐姐和孩子多照顾照顾了。” 映玉无声轻哼,匆匆而去。 香璇看了眼灵犀殿主仆离去的背影,才进去园子中找锦月,不想太子竟然也在,先行了礼,弘凌挥手让她起来后也没理会兀自看着孩子玩泥巴,香璇过去锦月身边—— “锦月姐姐,怎么太子殿下来了。” 锦月不悦叹了叹:“我本在此等你消息,不想被太子撞见。”恐怕是有他眼线盯着了,去向他报告的。 “刚才我听尚阳宫的人说,五皇子今日已经大抵能视物了,酉时去大乾宫和皇上和皇后娘娘请安,姐姐若想见五皇子一面,这机会最好。” 锦月轻嗯了一声。香璇抿了抿嘴,灵动的眸子泛起忧思道:“姐姐,刚才我在外头看见萧昭训了,她盯着姐姐和小黎,目光复杂。我总有种怪怪的感觉,不知是不是她不喜我,我才会生出这种错觉。” 锦月正要说话,弘凌便走过来。他一眼就捕捉道锦月的目光,前一天两人还因为弘允和当年杀手的事发生了争吵,现在他略有些不自然。 香璇和侍女及时退下,留下单独说话的空间。 锦月别开脸,不说话。 弘凌顿了顿,抬步走过来一同在桌边坐下:“你预备一辈子这样冷冷淡淡对我么?”他自顾自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若不是看在孩子的面上,她早便走了。锦月心中沉沉,忽然明白了小时候听闻姑姑、姐姐们说的,为了孩子过日子是什么意思。 弘凌羽睫覆在映着满园秋色黝黑的眸子上,在眼睑下投下小片阴影:“尉迟太尉说明日想见见你,我已经替你安排了明日巳时在凌霄殿中用午膳,届时你们好好说说话吧。” 尉迟太尉,一提起这四字锦月脑海里便映出那个满面花白髭须、一副魁梧枭雄模样的大将,心头的仇恨怒火便烈烈燃烧。 “太子就不怕我盛怒之下,下毒将你的左膀右臂毒死么?他可是我们萧家的仇人,若不是他,就不会有当年的灭门惨案,现在的所有,都不会发生。” 是尉迟云山,毁了萧家,毁了曾经幸福的萧锦月。 弘凌轻轻放下茶杯,睫毛轻轻颤了颤:“改过去的仇恨,就让它过去吧。” “若仇恨真能过去,你现在所做的事情又是为什么呢?”锦月毫不留情反问。 弘凌一时沉默,轻轻呷了口茶。 确实,不能…… * 弘允的状况比锦月预想的好,那天尚阳宫有人,她不便进去只是远远看见。 而下弘允坐在跟前,眉目清秀,眸光熠熠生辉,她才将信将疑放了心。 这是甘露台旁的凉亭,远处有弘允的人把守着,到不担心被人看见。 “弘允哥哥当真无碍?李大人说你情况不太好。怪我,竟然都没来看你。”锦月仔细瞧弘允的眼睛,实在看不出什么异样来。 弘允还是藏青色金丝团云图案的皇子服,他温和地笑着,整个人更柔和了,轻轻摆弄箜篌,“若是有碍,我还能这么弹箜篌么?李汤太小题大做。”他轻轻一笑,“不过,我还是得感谢他。” “为何?” 弘允一拨琴弦,立刻指尖荡出几缕空灵的弦音,“若不然,我如何能见着你?” 锦月微微颔首,有些尴尬。 “在行宫茶话会上,母后言语有失让你委屈了,我已经和母后说了清楚,母后对你很是歉疚,想寻个机会与你道歉。”弘允道。 锦月眸光低了低:“皇后娘娘不喜我是情理之中,当年便是我不识好歹,拂了她的好意,也牵连了你名誉。” 当年皇后有意让她做儿媳,皇上口谕都下了,眼看就差一道赐婚圣旨了,却突然生了弘凌的变数。 弘允轻轻一笑,拿了茶壶给锦月斟茶。“过去的事就不要想了,虽然母后不喜东宫,但对于你不会迁怒,你大可放心。母后说改日得闲,便请你去栖凤台亲自道歉。” 皇后乃天下主母,她怎担得起她道歉,锦月忙说不必,却见自己茶杯的水已经溢出来了,弘允还浑然不觉,忙抬起壶口:“弘允哥哥走神了,茶水满了还往里头倒。” 弘允脸色一僵,而后缓缓笑出来:“在想,若是当年没发生那些事,娶到了你这丫头,现在会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锦月尴尬一笑,低下头。 弘允闭目弹起了箜篌,清风徐徐,亭四周的纱帐随风而动、摇曳生姿,如舞姬围着弘允翩翩起舞。他微微闭目,举止高雅,仿佛自带着一股天上仙人的仙气、贵气。 锦月捧着下巴,如儿时那般托腮撑在石桌上,听弘允弹琴,心情不由轻松起来。 和弘允在一起,总让她情不自禁地放下满身警戒。五年过去,她不再是高不可攀的贵女,所有事情物是人非,然而唯有弘允,始终如一。 他就像座山,一直矗立在这儿,看着她,不论何时她回头,都能看见他淡定从容的温和目光,仿佛星光照在头顶。 “弘允,每次和你在一起,仿佛什么烦心事都没有了。好像时间也快了起来。”听到入迷处,锦月情不自禁道,和弘允呆在一起总是这般快乐,仿佛又回到了从前。连时间仿佛也变得快起来。 锦月看天上的月亮又爬了一段。 “我得回去了,改日再来听你弹琴。再见!” 弘允微微笑,虽不如弘凌的长相那么惊艳,可五官长得整齐端正,干干净净,皓齿整齐而洁白,属于耐看的类型。他见锦月心情好了不少,心说一晚上没有白费,轻轻挥手:“只要你想,我随时都在。” 那佳人倩影随着灯笼微光,一同消失在小路尽头。 弘允扶额闭目,俊美拧得紧紧的,仿佛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一旁的内侍太监常秀忙扶住他坐下。 “殿下,殿下您怎样?御医说这阵子用药眼睛不能见光,您非要今日去大乾宫请安,请了安了入夜还不休息,眼睛可怎么得了啊……”小太监焦急道。 这是亭子外进来个十八/九岁的枣红衣裳皇子,容貌清秀,和弘允略有些相似,只是流转着一种玩世不恭的洒脱风情,不似弘允的高贵端庄。他道:“若五哥不去出尚阳宫去请安,萧锦月又如何能来见着他。还拉着九弟我当障眼法掩护,可怜我在水塘边蹲着为了一晚上的蚊子。” 弘允疲倦地闭着眼睛,撑着太阳穴,手指朝亭子四周的宫灯抬了抬,立刻有侍女将灯盏灭了,只留了一盏。那光,刺得他眼痛如针扎。 弘允朝弘皙道:“已经大半月不见了,不看看她,我实在不放心。” 弘皙坐下便不安分,捡起桌上的箜篌随意拨弄,逸出些杂音:“那你为什么不告诉萧锦月实话,若是她知道你眼睛不好,一定会常来看你。指不定还会因为歉疚、不忍心而回心转意来照顾你也说不定呢。” “我弘允还不屑用伤痛来博取同情!”弘允从弘皙手中拿回被弘皙摧残乱摸的箜篌,拿丝绢轻柔地擦了琴弦上的指纹,娓娓道:“心爱的女人,就该如公主一般供着,让她快乐,而不是让她分担自己的痛苦,陪着你吃苦受罪。” 弘皙捧着尖尖的下巴望月亮想了想,啧啧道:“五哥,你可真是情圣。” 弘允微微一笑。 弘皙:“我是说,剩下的剩。” 说罢他就收到弘允一束厉色,弘皙立马闭口,讪讪笑。 弘允望向湖中,月光落在波心,一片雪光灿灿、沉沉浮浮。 “若给不了心爱的女人最好的幸福,他宁愿她在别的男人身边快乐。”不过,似乎她过得并不快乐…… 他话后头隐没着深层的意思,和夜色一样无声无息。 癞□□就不该肖想天鹅,因为癞□□给不了天鹅幸福。 弘凌对锦月不是真的爱,他只是贪恋她的温暖罢了。 “总有一日,我守护的明月,会回到我身边。” “五哥,你从小就这么自信……” * 香璇在甘露台外等锦月,锦月出来与她会和,打着灯笼往东宫回。 本以为要绕过羽林卫会费番功夫,没想到一路畅通无阻,想来是弘允暗中通了关系,让她方便回去。 锦月心中不由一暖。 “姐姐,你……和那位皇子殿下很亲近吗?”香璇问。 锦月一怔,而后道:“若说亲近应当太浅,他的恩情我此生无以为报。” 香璇脱口道:“那姐姐喜欢他?太子殿下若是知道恐怕不利。” 锦月无声莞尔:“我五六年前就想过这个问题。”或许很小的时候有过一些年少无知的懵懂心动,可是后来岁月实在太长,只留下彼此的亲情、友情,“我只将他当做自己的亲人。” 在漪澜殿外的长街,锦月和香璇竟见漪澜殿大门有个婢女鬼鬼祟祟往里头看,夜色里像鬼魅一样。越看越像映玉的婢女,巧芝。 她在那儿,监看什么? 锦月心中一沉。映玉,究竟想做什么?她去灵犀殿,她也不见,却派人来漪澜殿外鬼鬼祟祟偷看。 “巧芝。” 锦月冷不防出现在那女婢巧芝身后,巧芝吓了一跳,忙后退却不小心哎哟绊了一跤。 “奴婢,奴婢拜见萧、萧姑娘。” “你在这儿慌慌张张做什么?可是你们夫人找我。” 她眼珠子一转,道:“是,是是,夫人担心小皇孙身子和萧姑娘,就差奴婢过来看看。” 锦月看出她是扯谎,也就不再问下去,放行,看巧芝逃也似的朝灵犀殿遁走,锦月胸中一闷。杀人夺命、争宠偷听,当年的映玉,当真一去不复返了吗? * 也是第二日,锦月知道了为何映玉和姜雉敌对她的原因。 弘凌昨日说午时在凌霄殿,尉迟太尉来求见。让锦月费解的是,求见便求见,为何要一起用膳? 尉迟云山虽然是朝廷顶级的大臣,位列三公的一品了,但弘凌是太子,是贵胄,尉迟云山也不跟皇家沾亲,怎么看一起用膳都不对劲。 更不对劲的,是锦月一牵着小黎的手进屋,那魁梧凶悍的暮年枭雄老将就忽然起了不深不浅的层笑容——并不让锦月觉得亲近,反而有些忌惮,只是不知为何总是在眼神交汇的时候她心中莫名有些激荡。 “不知尉迟大人今日来东宫所有何事?”锦月冷声道,是这个人,陷害了萧家满门! 弘凌这时从锦月背后的殿门口进来:“只是一家人一起吃个饭,锦儿,你别紧张。” 尉迟云山大步走过来,步履间也藏着股迫人的气势,只觉不善,锦月不住后退冷眼看他。“太子殿下弄错了,我和他是仇人,不是一家人。” 尉迟云山脸色一僵,脸色也沉下去,声音如洪钟道:“是仇人,却也是一家人。锦月,你难道就不想见见的你亲生爹爹吗?” 锦月心头咯噔,将尉迟云山从头到脚看了一遍:“亲生……爹爹?” 心中忽然涌起一种强烈的猜想,荒唐,又让她恐慌! …… 凌霄殿外,一道鬼鬼祟祟地影子从飞快遁走,回到灵犀殿,窸窸窣窣一顿禀告。 片刻之后一阵杯盘落地的碎裂声—— 映玉满目怒恨与泪水,两排贝齿咬得咯咯作响:“姐姐,她竟真背叛萧家!”“啊——”她愤怒又痛苦地尖叫一声,将花瓶打碎。“我这辈子,竟信赖了个害我举家的女人……” 第56节 映玉捂胸口跌在地上,身心如在油锅上煎炸。她曾是多么的爱这个人,而今,却像是一场荒唐滑稽的笑话! “姜姑姑……我好痛苦,好痛苦……”映玉泣不成声。 姜雉心痛不已,上前将她扶住落泪道:“二小姐,人都要学着长大,往后你不能再依赖任何人,更不能依赖她!眼下,咱们要先把三少爷的心夺过来,三少爷是您现在唯一的亲人了。” ☆、第49章 1.0.5 云石广场、花园曲径、上台阶、下台阶……锦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漪澜殿的,只觉四肢百骸都不是自己的了,心脏麻痹了,血液却在身体里疯狂的涌!满脑子都是方才凌霄殿中所说的话…… 阿竹跟在后头,小团子担心地在一旁拉锦月的袖子:“娘亲,娘亲你怎么了……” 锦月却没反应,一直上了石阶,走入殿中,呆若木鸡地坐着。 阿竹见状让彩香忙去叫香璇。这时,青枫却来了,他刚才远远看见锦月回来,就觉有些不对劲。 “阿姐,你这是怎么了?” 锦月愣愣抬了抬脸,看了青枫几秒,便忽然往后退,似看见了可怕的人一般。 “阿姐?” 青枫伸手扶锦月,锦月却如烫了手忙缩回来。 香璇进门来,她性子柔顺,也机敏,一见如此便猜想恐怕发生了什么事,道:“青枫公子,姐姐恐怕心情不好,还是我来陪姐姐吧。” 所有人都下去,香璇陪着锦月坐了好久,她不问,锦月也不说话,直到天黑下来,外头人说,太子来了。 香璇才开口:“姐姐,太子殿下来了,你要出去看看吗?” 锦月才醒过神来,看了香璇,视线又落在窗外朦胧的夜色中,坚决道:“不见。” 锦月又道:“你也回去歇着吧,我想一个人再静静。” …… 弘凌在漪澜殿锦月的寝殿外等了许久,婢女阿竹才出来小心翼翼禀告:“殿下,夫人心情似很低沉,说是不想见殿下,要不要奴婢再去劝劝?” 弘凌微微沉吟,夜色在他背后降下来,仿佛与他玄黑的日月星辰九章纹太子服融为一体,但他刚毅而夹杂着几许矛盾地“柔美”的容颜,却仿佛在夜色里更加清晰。 弘凌挥挥手,让阿竹下去,他黑缎云靴一动往屋中去。 门吱呀一声开了,锦月正抱着膝盖低垂着眸子。“我说了,不必担心我,香璇,你回去睡吧。” 她说完,却没听见关门声,抬眼正好见高大的男人立在面前安静地看着她。 “是我。” 锦月凝眉,不由自主防备起来,眼神也冷下去:“你来做什么?” “我知道让你接受这个身世很困难,但是这确实是事实。”弘凌顿了顿,“而且,有了尉迟府的背景和身份,你在后宫里才能如鱼得水,不被人低看,我要立你为妃,更顺理成章。” “呵。”锦月红着愤怒的眼睛冷看他,“你为了让我成为你的妃嫔,当真什么手段都用了!” 弘凌凝眉:“你不想成为我的妃子吗,小黎有个嫡妃的母亲,往后我们一家三口可以在东宫和乐生活,不好吗?还是说……”他声音似含了冰渣,“你还想着弘允?” “弘凌,你怎么这般自私?”锦月透过泪水愤怒地看他,锤着胸口道:“你可想过这样的身世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拿什么脸面去面对我的弟弟、妹妹,我九泉之下的养父养母?我是罪人……是罪人呐……” 锦月跌坐在地上,自中午在凌霄殿亲耳听到尉迟云山承认她身份到方才,她一直压抑着内心的煎熬,而现在全部决堤了,锦月失声痛哭。尉迟云山,是害死萧家的元凶…… 佳人柔婉的声音哀伤揪心,弘凌渐渐收紧了拳头,这一声声如针扎在他心中,并不好受。 弘凌扶锦月的肩膀,靠在自己怀中,却被锦月推开,她冷目看来:“弘凌,你这一刀当真捅得狠。你就没想过我的处境吗?” “我若要立你为妻,只有如此。” 锦月忽然含泪笑起来,直到笑累了才决然道:“我宁愿……当一辈子的孤女,一辈子无名无分,也不要靠这样心狠手辣无情无义、将我生母抛弃的生父坐上太子妃位!而且我不想要这个位置!” “对不起……等过了这一阵子,一些都会好起来,相信我……”弘凌俯下身环住锦月。 锦月麻木地站在原地,嘴角的寒意渐渐蔓延成个彻骨的冷笑:“过一阵子。你可知,这一辈子,我都不会心安……” “成为你的妃子,让尉迟从此一府成为皇亲国戚,帮助害死萧家爹娘的仇人在宫中越发呼风唤雨,呵……” 锦月大力将弘凌推了个踉跄,狠狠瞪着他:“你将我萧锦月当成了什么人!” “锦月,你冷静——”弘凌正说,便被窗户传来的嘎吱声打断。 锦月也和他循声看去,黑洞洞的窗口只见一只短短、胖胖的小胳膊伸来,然后吧唧拍纸窗上推开,接着就是个团子手脚并用爬上来,小猴子似的爬在那儿看来—— “娘亲,爹爹,你们在吵架吗?” 锦月忙擦了擦眼泪,在孩子面前,大人也没有那面子哭。 见儿子来,弘凌倒是松了口气,锦月最疼孩子,只要孩子在她就一定能呆在东宫过下去。弘凌过去将小团子的身子抱进怀里—— “没有,是娘亲在耍小脾气,爹爹在安慰她。” 再多的不快在看见孩子的瞬间都被压下去,锦月负气地把孩子从弘凌怀中抱过来,没给好脸色。 小黎眨巴眨巴眼睛,好奇地盯着锦月瞧,心疼地替锦月擦眼睛:“娘亲哭了……”他生气地回看弘凌,嘟着小嘴横眉质问:“爹爹你怎么欺负娘亲!” 弘凌:“……”心虚地清了清嗓子,低眸,“爹爹没有。” “爹爹撒谎的时候就会低下眼睛。” 弘凌抬眸,霜冷的眸子眯了眯:“……” 要不是脸和他像,他一定不信是亲生的…… 锦月也不看弘凌一眼,温柔地抚摸孩子滑嫩的圆脸儿。“太子回凌霄殿去吧,我和孩子要睡了。” 锦月刀枪不入,冷眉冷眼,弘凌微微叹息:“也好,你好好睡一觉,睡醒了精神好了,或许心情会好些。等过些日子我再安排你出宫一趟,去尉迟府看看,毕竟那才是你本来的家……” “我的家只有萧府。” 弘凌不置可否,免得再和她起争执,临出门,回身来:“别胡思乱想,往后日子会好起来,我也会好好待你。等下月太后的生辰一过,我就奏请父皇封你为太子妃……” “太子请走吧!”锦月心中无比抵触,不想再听下去。 为了不惜一切留下她,得到她,弘凌竟然谋了这么大一局,或许金家的败落根本是他谋划之中。就这么不动声色的,他下了这么大一盘棋,可怜弘实竟被当做傻瓜一样利用了,还不自知。 锦月捧着孩子天真纯洁的脸儿,叹息。孩子和弘凌越来越像了。自己口口声声与弘凌决裂,可是一切的狠心,都在孩子面前弱下去。 小黎身上一半流着自己的血,一半流着弘凌的血,要说决裂,当真只是说得轻巧…… 漪澜殿外头响起曹全的宣声——“太子回宫。” 而后弘凌领着随扈和内侍,出了漪澜殿。前头是太监提着灯笼,而后弘凌走在中间,身侧是护卫李生路。 李生路小心上前来:“殿下,您谋了这么一局,恐怕萧姑娘不会轻易原谅您。往后殿下想要得到她的心,恐怕也是不易啊。” “人若都不在身边,本宫又如何有机会得到她的心。”东宫之侧的豺狼虎视眈眈,他岂能坐以待毙。弘凌又说:“记得本宫曾问你‘爱’是什么,你说爱得浅是得到,真正的深爱,是像爹娘一样,只要心爱的人过得好自己就快乐。” “奴才胡言乱语,当不得真。”李生路垂首羞赧道,不由心中想起香璇的俏脸来。他日思夜想,都想和那姑娘在一起呢。 长长叹了一息,弘凌昂首看天上的钩月,在薄云间朦朦胧胧,而下是东宫层层叠叠的宫殿剪影: “不,你说得很对,真正的深爱是希望爱的人快乐。可是,正因为爱得深,所以想要放手才更难……” “本宫知道这个道理,可是却不能放手让她成为别人的人。” 弘凌刚说罢,便骤然停下脚步,周身一冷——前头丁桂树下,立着弘允的剪影,他一旁是提着灯笼的内侍,灯笼光昏黄如萤火,照亮他腰间的玉带、环佩,和他的眸光。 清风送来徐徐幽香,落入弘凌鼻间——这香是异域进贡,十分罕见,只有皇后宫中才有,众皇子包括他,都没有,所以这香是象征着身份的。 弘凌轻轻一抬手,立刻左右随扈都下去,那边弘允亦然,只剩下兄弟二人直面彼此。 弘允轻笑了声,缓步走进:“太子皇兄真像一直刺猬,看见我的瞬间浑身就起了防备。你就这般忌惮我?” “你夜入东宫,就是为了呈口舌之快?” “当然不是,我是来看看你如何一步一步失去她。” 弘凌眼睛眯了眯:“你就这么笃定能得到她?” “锦月看似温柔,性子却很刚烈,有自己的原则,你以为用个太子妃的头衔就能将她套住么?只怕你越是强留,她只会离你越远。她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比你更了解。” “或许你比我更了解锦月,不过只可惜‘了解’并不是爱,孩子的父亲毕竟是我,而不是你。”弘凌冷声平静道,与弘允擦肩而过时顿了顿道,“只要有孩子在,锦月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东宫,离开本宫身边。” 弘允脸上的从容出现几许裂痕,呼吸不觉重了重,背后弘凌走远,他还兀自站在风中。桂花树在夜风中窸窣作响,从这处朦胧可见远处漪澜殿的灯光,在夜色里阑珊。 “可未必……”弘允不置可否对这宁静回了句,潇洒从容依旧,领着随扈回尚阳宫。 ** 自见了尉迟云山之后的两日,锦月都没见着这个心狠手辣的父亲,但她身份的消息却很快传开! 尉迟云山在早朝之后,正式向皇帝和满朝文武提了,原来的萧家长女萧锦月,其实是萧家养女,是自己从前失散的妻子所诞下,为萧恭所收养。 萧家长女锦月,从高门嫡女变成阶下囚,再沉冤得雪成孤女,现在,竟然一夜间成了权势比之萧家更胜的尉迟府的嫡长女! 生父是手握重兵的当朝太尉,如何不传奇。后宫中,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了东宫,漪澜殿,锦月母子身上! 次日,太皇太后、太后、皇后三位后宫长者,便宣见锦月、映玉和青枫姐弟三人和小皇孙小团子,共同去太液池旁和众妃子、皇子妃、公主们闲谈品茶,说是“和家中女子们聚聚,认识认识”。 清早,锦月想乘平时坐的黑铁木马车,却不想出门时阿竹说弘凌让人送来了撵车,那铁木马车不知去哪儿了,就乘撵车去。 这如意撵,四周用鹅黄百蝠纹华帐的围着,车前是一排水红的流苏,以金丝束成一束一束,到太液池时不免引人注目。 其中一些人,上回茶话会是见过的,那会子这些皇子妃、公主们看锦月还是鄙夷的目光,现在却不由忌惮、歆羡。尉迟太尉之女,太子皇孙之母,这样的身份足以盖过宫中大部分女人! 尉迟太尉,多可怕的人,谁敢惹? 太皇太后:“坐吧,别拘礼。”她在最上座,朝锦月怀中的小家伙一招手,“小玄孙,快过来高皇祖母身边。哀家好些日子没见你了,怪想的。” 小团子抬头:“娘亲。” 锦月轻轻点头,“去吧。” 小团子跑去了太皇太后身边,锦月顺着太皇太后身侧的位置看下来,那处坐着个花发妇人,深青色滚黑色寿菊纹的华缎深衣裹着她略显老态、孱弱的身子,容颜看起来和蔼可亲,手中拿着一串檀木佛珠数着——是深居简出的太后。 而后就是弘允的生母皇后姜瑶兰,她便年轻漂亮不少,眉目间都是母仪天下的端庄大气,她也回看过来,轻轻一笑,锦月倒是有些意外,也回了个淡淡的恭顺笑容,心中暗想:弘允说他和皇后解释过他们之间的关系,取得了皇后谅解,而下看皇后温柔的面容,弘允当真没有骗她。 外头小太监禀告了声——“萧昭训来了。” 而后便见着了许多日不曾见的映玉,和自从得知她身份传闻之后,就没在出现的青枫。 映玉一身素缎裙拖地,头上插-着点翠的珠花,更衬得她温顺柔婉,讨人喜爱,她诚意十足地朝太皇太后等人福身:“映玉拜见太皇太后娘娘,太后娘娘,皇后娘娘……” “萧青枫叩见太皇太后娘娘,太后娘娘,皇后娘娘……” 而后姐弟俩一同喊了“千岁千千岁”,姐弟二人相貌端正,又同声同口,让在座的人都不由侧目。 第57节 皇后:“都起来吧,霜枝,给萧昭训和萧公子赐茶。” 青枫、映玉落座后,皇后婢女便捧来热茶,斟上。他们的小方桌在锦月对面,一坐下便四目相对。 锦月心中煎熬、歉疚,映玉脸色冷淡含恨,青枫也是这辈子从未对锦月有过的冷眉冷眼,让锦月心中更是难受。往后自己,是没有脸面对萧家的人了,更愧对黄泉之下的萧家爹娘…… 太皇太后心情似是不错,可脸色枯黄泛着死气,身子比之前更差了,只怕日子不多,懒懒地任小黎给他捶捏腿。太后又只顾着闭目盘佛珠。是以,这茶话会就由皇后来主持。 皇后轻声问身边的姑姑:“人都到齐吧?” 姑姑扫了眼下手位的两列整齐的小方桌子,每张方几都有主人了,穿着绫罗绸缎妃子、公主像秋色里的花儿,开得姹紫嫣红,才躬身禀告:“都齐了,皇后娘娘。” 皇后颔首示意知道了,素手轻轻一挥,指尖上的景泰蓝长甲中镶前的瑰丽宝石,流光溢彩,和她身上的朱色底以金、蓝丝线刺绣鸾凤的凤袍相得益彰。 立刻,内侍抬上来一只大长几,上头放着数只煮茶的小炉子,正燃着红彤彤的火炭,陶壶盖子被热气冲得轻声作响,锦月隐约闻到陶壶盖子里逸出来的茶香味——都是进贡的极品茶。 皇后笑意盈盈道: “连日的秋雨下得本宫心都粘了,太皇太后和太后娘娘又体恤你们下雨天出门不便,省了你们的请安,今日本宫看天空放晴,便想着让儿女儿媳们一同陪太皇太后和太后两位长辈欢喜欢喜,也让大家见见尉迟太尉失而复得的长女,和从前萧丞相的千金、公子。” 在皇后说这话的瞬间,锦月看见对面的映玉紧抿着唇,冷瞟了自己一眼低下头,青枫直视着自己,少年瘦削的面颊染着薄怒。 皇后:“今日本宫令人煮了二十二道茶,这头一道君山银尖,是本宫亲自煮的,周姑姑,赐给尉迟锦月。” 立刻那姑姑就捧了茶壶过来,锦月满心不适应这个陌生的名字,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起身上前,跪下谢恩:“多谢皇后娘娘赏赐。” “本宫之所以亲自煮茶赐你,是以为上回行宫茶话会本宫失言,让你受委屈了。虽然本宫贵为皇后,却也不能知错不改,锦月,你可还责怪本宫?”皇后姜瑶兰温和道。 姜瑶兰美丽的容颜高贵优雅又柔和,难怪宫中奴才上下都爱戴她,锦月心说。“不知娘娘所指何事,上次茶话会锦月从未受过委屈,愧受娘娘这壶好茶了。” 姜瑶兰略略一顿,而后笑出来:“真是个聪明伶俐的好姑娘,难怪能教出这么水灵可爱的孩子。”她叹息:“可怜你身世坎坷,几经沉浮现在才认祖归宗。不过,总归是好的,现在找回爹娘也不晚。故去的萧丞相待你如亲生,现在生父尉迟太尉是当朝重臣,你倒是有福的……” 她似话中有话,锦月只觉背后映玉和青枫的两道视线如芒刺在背,不,是刺在心头。 “可见过尉迟家的姐妹兄长了?”姜瑶兰问。 锦月袖下拳头紧握:“还……未曾。” “早些出宫见见,莫耽搁了亲人相聚。” 姜瑶兰说罢,又对映玉道:“既然锦月是尉迟太尉失而复得的女儿,那萧昭训便是萧家真正的嫡长女了,本是丞相千金,却只做了个昭训,当真委屈你了。” 映玉出列,恭顺跪在锦月之侧:“映玉命该如此,不敢委屈,况且能入东宫,也是映玉的福分。” “你爹爹萧恭是我大周难得的忠臣、好丞相,却不想被奸人所害,可怜了你们姐弟,往后生活有什么不便你便来栖凤台找本宫。本宫是掌管后宫,你虽是东宫妃嫔,却也是本宫的小辈。本宫记得许多年前本宫刚入宫时,萧丞相与尉迟太尉手足情深,不分你我。往后你们姐妹二人要将这份情谊延续下去,相亲相爱,共同辅佐好太子才是正道。” 一席话几真几假难以辨认,锦月见映玉柔声磕头应付,仿佛平静,可是她撑在地上的手指深深掐着地,出卖了她心中的怨恨。 锦月心中发凉,却也无力改变。 小黎活泼,礼貌而不唐突,不光太皇太后,连太后、皇后都忍不住面露欢喜,轮着抱了抱。“这孩子可真乖。”“是啊,哀家也是喜欢……” 锦月见状不由欣慰,团子到底是在暴室女狱中混了一段日子,对于如何讨女人喜爱小团子是最拿手的。 “这小皇孙当真可爱,弘允何时若是能给本宫添个小皇孙,本宫睡着都能笑醒过来。”姜瑶兰抱着小黎欢喜道。 见三位宫中最有权势的人都如此喜欢,别的皇子妃自是也对锦月说了一番阿谀奉承的话,唯有映玉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茶话会到了尾声,竟然来了童贵妃,她姗姗来迟、鬓发微乱,精神不济,看来弘实的失宠对她也打击不小。 她一来,太皇太后、皇后都不觉微微皱眉,说了句“你怎么来了”,弄得童贵妃很是尴尬,竟是没有请她。 · 茶话会后,各人各自散去,东宫三人一同回去难免碰上。 锦月快步追上映玉和青枫,想解释清楚,这几日他们二人对她避而不见,根本见不上面。 因为往日情谊的决裂眼中失望而又愤怒、怨恨,映玉冷冷一笑柔声道:“姐姐而今是尊贵了,‘尉迟锦月’……难怪,难怪姐姐不告诉我和青枫,尉迟云山就是害死爹爹人,原来姐姐早就有心认祖归宗,抛弃我们二人了。” “你误会了,尉迟这个姓氏我从未承认,对我来说爹爹就是萧恭,没有第二个人,映玉青枫,你们别胡思乱想。” “阿姐!”青枫一口打断:“不,我应该叫你尉迟锦月了,从今往后请你别再出现在我和二姐眼前,我们都不想再看见你!” 此时奴才引来了锦月的华撵,映玉二人一见锦月的撵车如此华贵和他们的根本不是一个级别,越加愤恨,哼了一声决然地乘上马车。 “映玉,青枫——” 姜雉一撩马车帘子出来一挡锦月,冷眉冷眼道:“尉迟小姐止步吧。往后走你阳关道,我们走我们的独木桥,还是各自井水不犯河水的好!”她重重一哼。 小团子被她的凶神恶煞吓得往锦月退后躲了躲。 马车得得跑起来,锦月心中沉沉。 “娘亲,为什么映玉姨姨和青枫舅舅都不理会我?” 锦月微微叹息,紧紧抱住孩子。而今,她算是众叛亲离了吗?弘凌,你这一刀,捅得可真狠,你达到目的了,却是用我失去萧家亲人的代价,成为爹娘罪人的代价…… “还好,娘亲还有你。我的好小黎……” 小黎伸着短短地小胳膊,抚摸锦月的背:“娘亲不难过,娘亲不难过,小黎永远都会在你身边……”说着他吧唧在锦月脸上亲了一口。“小黎最爱娘亲,比爹爹还喜欢……” 锦月忍不住破涕为笑。捧着孩子的脸儿。只要儿子在,哪怕深宫风云汹涌、天崩地裂,她也不会失去光明。 母子俩相视而笑,共同上了撵车回东宫。一路都是孩子热闹的说话,如春风,阵阵吹散锦月心中的阴霾,重新愉悦起来。 …… 回到灵犀殿,映玉便病倒卧床不起,巧芝想去药藏局请了侍医,却被姜雉制止。 “我便是女医,不必请侍医了。” 映玉小腹处绞痛,显然是幼时切除那“特征”时留下的伤痛发作了,痛得映玉满头冷汗直打滚。“姑姑……姑姑救我……痛……” 姜雉熬了汤药来:“二小姐,快乘热喝了吧,喝了就不痛了。” 映玉脸色惨白喝了一口,便停下:“这药和上次的……不一样?” “那药喝了对孕育孩子不好,所以换了。” “姑姑是说,我可以生孩子吗?” 姜雉脸色一沉,同情地摇摇头。映玉痛苦地哭晕在床上,谁也不理会,连姜雉都赶了出去。 姜雉在外头听着那声声哭泣,心如刀绞,想起锦月现在孩子家室、孩子双全,不由更加不忿。 说来说去,还是太子被尉迟锦月所迷,才让自家二小姐失宠这般艰难,只要那孩子不再了,太子和她也就完了。映玉小姐,才有机会…… 姜雉想着眼中闪过狠意,计上心头。 ☆、第50章 1.0.5 秋天的雷雨比夏天的雷雨温顺,午时刚过便听隐隐有几声雷响,天上就止不住地开始漏雨,整个皇宫罩在雨幕中,乌蒙蒙的,像是快要夜幕。 前日在太液池旁的茶话会上,锦月就见太皇太后满面死气,没想到今日中午便突然晕倒。 而下雨幕中,太医院的御医、女医们,皇子公主亲王并着皇帝、皇后、太后,如蚂蚁一样成串地往康寿殿赶,除了皇帝皇后太后外其余人都并不得进见,在外殿中等待传唤。 锦月带着小黎跪在弘凌身侧,一旁稍侧位的是弘允,他是皇后嫡子身份不同,是以紧挨着太子。其余下手位的是六皇子弘实、皇子妃杨曼云,七皇子弘建夫妇,八皇子弘晖夫妇,九皇子弘皙,以及几个少年皇子。公主再后。 另一侧则是皇帝的些位高的妃嫔。太妃和太皇太妃们年纪大了,则坐在一旁的圈椅上,神色焦急关切。 锦月大致扫了一眼,且不管几分真心、几分是装样子,只见满屋子哀戚脸孔。 锦月耳力好,只听坐在一旁的两太妃极低声的交谈—— “奚官局可都把寿材准备好了?” “早在年初就备好了……” “啊,若太皇太后去了,东宫岂不是少了好不容易得来得支持?听说行宫里太皇太后当众称赞了太子……” “唉,这太子孩子也是不易,只怪天生命薄,命途多舛,她生母毒谁不好,偏偏毒了皇上的挚爱……” 那二人以为无人听见,却不知锦月的耳力比寻常人好,听得一清二楚。 锦月余光瞥了眼冷静的弘凌,又斜了眼另一侧的弘允。弘允也是平静不露声色,似乎天家的皇子天生就有这个隐藏自己情绪的本事。 终于,里头出来了些多余的女医、御医,以及侍女。 太皇太后贴身长秋监方明亮也出来,红着老眼睛,沙哑声宣道:“太皇太后醒了,请太子殿下、五皇子殿下、太子皇孙和尉迟锦月姑娘进去。” 太皇太后醒来喊的人是弘凌和弘允,别的皇子都受了冷落,皇家尊卑有别大部分人都觉理所当然,除了一人——废太子弘实。 弘实按捺不住脸上的不甘,哼唧声挪动了挪动膝盖,想说话却被方公公一语制止:“六皇子稍安勿躁,太皇太后若是想见您一会儿自会宣见,请您先候着吧。” 弘实哼了声继续跪着,心头满是火气,把弘凌暗暗咒了一遍,却被跪在那边妃嫔阵列的童贵妃警醒了一眼,才收敛了怒色。 锦月牵着小黎进内寝殿,重重纱帘围在床榻窒闷得让人难以喘息。团子软软的小手反拉了拉锦月的大手,小声:“娘亲,高皇祖母她是不是生了很严重的病?” 锦月比了个噤声的姿势,小黎忙小手一捂嘴巴,灵动的黑眼珠左右看了看有没有人听见,眨眨眼点头。 “太子弘凌。曾孙儿弘允。叩见太皇祖母。”兄弟俩齐道。 锦月拉着孩子跪在弘凌和弘允身后。 半晌那浅灰色纱帐后才几声轻嗽,一只枯槁的手伸出来轻轻一挥,闲杂人等都出去了,又是几声虚弱的喘息,才响起了太皇太后的声音—— “太子,弘允,你们过来……” 弘凌和弘允膝行上前,一同捧住这只枯槁的手,血脉绷着皱纹遍布的黄皮,那纹理像高山沟壑和河流的交织,尽是一世沧桑。 “哀家恐怕撑不了几时了,唉……哀家这辈子幸得高祖皇帝宠爱、过得平顺,若死了,也没什么遗憾。唯有一事,让哀家放心不下……” 弘凌不似别的皇子那么假意哭泣,面色微沉重,平静道:“太皇祖母长命百岁,莫要说这样的丧气话。” “太子皇兄说得是,待太皇祖母好起来,允儿给您弹箜篌,乐坊的舞姬新排了您最爱看的胡旋舞,等您这两日一好,就去甘露台看。” 纱帐里传出几声浅浅的喘息似的笑,小黎大睁着眼睛从缝隙里往里头瞧,被锦月拉了拉曲在地上的小腿腿儿,才忙收了视线垂下小脑袋。 太皇太后将弘凌的手和弘允的手交叠在一起,含忧道: “你们父皇为着瑶华皇后过世而一蹶不振这么多年,也是常常卧病不起,时而身子骨还不如哀家,我大周的国力也由此弱下去,周边数国虎视眈眈……你们兄弟二人是皇上中最聪颖的皇子,往后这重任就落在你们身上了。往日的恩仇,就随风去吧……往后你们兄弟要合力将大周治理好,能否答应哀家?” 太皇太后说完这一串话已经吁吁喘气,弘凌、弘允一个低沉霜冷、一个高贵从容,对视了一眼,都颔首低头—— “弘凌定不负太皇祖母期望。” “太皇祖母放心,太子皇兄与我一定竭尽所能,护好祖宗基业。” 太皇太后嗯了一声,嘱咐了弘允几句“何时娶妻生子”之类的话,弘允不觉余光扫了眼锦月,锦月如挨了滚水烫,忙低下脸,却不想忽然受到弘凌的目光,更不敢抬头。 “缘分到了,自会娶了。太皇太后祖母不必为弘允忧心。” 众皇子中太皇太后最爱弘允,一番慈爱的殷切嘱咐后让弘允先行出去了,留下弘凌、锦月母子三人。 第58节 太皇太后安抚似的轻拍弘凌的手背:“太子,哀家知道你心中有怨恨。哀家这辈子干过的最大的错事,便是二十四年前,没有阻止皇帝杖毙你娘亲、将你送入冷宫。” 太皇太后她似是含泪: “你是无辜的,从小恭顺温和……是皇家亏待了你,是皇帝对不住你……哀家请求你,看在本是同根生的份上,放过那些因为‘无知’、‘偏见’而伤害过你的人,可好……太皇祖母,还是心疼你的。” 太皇太后苍老的双手紧紧捧住弘凌的手,似想用临死前最后的温度,来温暖这双沾满血腥的冰冷双手——这双手不似别的皇子哪样养尊处优细皮嫩肉,因为经历风霜艰苦而粗粝,和战场留下的狰狞伤疤,都诉说着它主人这一世的艰辛。 冷冷一笑,弘凌毫不留情抽回手:“若我今日还是当年的冷宫皇子,无权无势,太皇祖母又会说这番话吗。”弘凌平静道:“您转而支持我,不是心疼我,而是心疼您的皇子皇孙,怕我伤他们罢了。” 枯槁的手一僵,太皇太后似被说中所想,愧疚得无言以对。 而后弘凌出去了,只留下锦月母子。太皇太后在弘凌方才的那句话之后,声音仿佛愈加苍老,她拉锦月和小黎手: “太子回宫来便送了那一箱子敌人的首级,那凌冽的气势和眼神当真可怕,整个皇宫都在颤栗,幸好因为你们母子的出现,太子这数月来才变得像个有血有肉的人。世事多变,哀家真担心这皇宫会被太子搅出一池血雨腥风。” 太皇太后如握着最后的希望:“这世间,恐怕也唯有你能够触及他内心,令他停下来。锦月,哀家便把太子就交给你了……当年他因你而转变爆发,而今哀家也请求你,不要抛弃他,好好陪他过日子,就当为了弘允和无辜的宫人、臣子吧……” 锦月沉凝不语,倒是小团子一双小爪捧住太皇太后枯槁的手说:“高皇祖母放心,小黎和亲会一只陪在爹爹身边的。” 锦月见儿子满眼亮晶晶的认真,也不知道他听懂了几分。 太皇太后这日虽没有咽气,却也昏睡不起了,众人暂且散去,锦月母子跟随东宫队伍返回。 一路上,锦月思绪万千。 原来在行宫,太皇太后不是因为疼爱、接受了弘凌才当众说那番话,而是因为怕弘凌在她死后伤害她真正心疼的皇子皇孙们,才作出疼爱东宫的模样,想抚平弘凌心中的冷漠、不甘。 可,这样别有目的的关心,岂不更令人心寒? · 下了马车,前头弘凌也从太子华撵下来,向母子二人走来,此时他平静的脸上才荡漾起些许温柔清浅的笑容。 锦月刚微微低首,大手便被掌心里的小爪子拉了拉,锦月俯下身,团子圆圆的脸蛋儿满是认真,黑黑的眼睛看着她的眼睛:“娘亲,爹爹好孤单,他们对爹爹都不好,我们好好爱爹爹,好不好?” 弘凌也刚好听见,和锦月都是一愣,不由对视一眼,都是些不自然。弘凌视线有些灼热,锦月撇开不看他而低眼看孩子,想起弘凌这些日子所为,道——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也不管眼前的弘凌身上散发的霜冷、嘴角的抽-搐,锦月抱着孩子就走。她可不会再同情心泛滥了,这可恶的弘凌。 ** 太皇太后重病之后的几日,九月初三,正是小黎的六岁生辰。 弘凌交代了人在凌霄殿中做席,歌舞丝竹、山珍海味,场面不小。 这是地位的象征,锦月也就没有阻止,安静地抱着孩子在一旁的小方几边坐着,只是对面映玉时而看来的眼神如冰刺,扎着她。 映玉身侧的青枫则比之那日稍微好了些,仿佛心头有些矛盾,既想和好,又碍于映玉不敢示好。 半晌,映玉忽然端了一盅乳茶过来:“才几日不见,姐姐在这后宫中仿佛越发如鱼得水了。” 她轻轻盈盈的蹲下身,看着与弘凌长相酷似的脸儿,眼中忍不住歆羡、嫉妒、渴望,“还是有个孩子好,哪怕不承宠,也能一步登天,姐姐当真是好命。” 映玉素手蓦地被锦月一捉,锦月道:“映玉,或许我是尉迟之后,可我的内心从未觉得自己是那边的人,你又何苦逮着这一点不放非要记恨我呢?我并没有做伤害萧家的事,难道我们一起长大的情谊都不算数了吗,我们和解吧……” 映玉猛地抽手,她孱弱、素白的身子仿佛无法承受眼中愤怒,冷笑道:“你可知道尉迟狗贼就是因为你们母子才仇恨萧家,将我们满门陷害致死?尉迟锦月,你还假惺惺的说没有伤害萧家!” 锦月见一旁的郑良娣、李良娣几姬妾已隐隐侧目看来,不好再辩驳下去,也就由得映玉哼了声回席。 映玉转身之际,深深看了眼孩子,看得小黎不禁缩了缩脖子,拉拉锦月的袖子小声说:“娘亲,我怎么觉得,映玉姨姨好像变了……看人的眼神,冷冰冰的。” 锦月揉揉团子毛茸茸的头发叹息:“是啊……”“小黎你要记住,只要是人,都会变的。所以,更要珍惜现在所拥有的东西,因为总有一天,都会失去,不过早晚罢了。” 都会失去。团子望天想了想,似懂非懂,而后有婢女来禀告,说是六皇子宫的小皇孙女青澄来送恭喜了。 “快让她进来。”锦月道。 片刻,殿门口就来了个绿裙子小姑娘,不过看起来上次瘦了不少,怯生生地站在门口,不自然地笑,眼睛周围的青黑胎记隐隐约约。小黎忙过去拉她过来。 “小、小黎……生、生日快乐。”青澄从怀里掏出一只华缎锦囊,和她身上的旧裙子很不搭,可见这只锦囊是她珍藏的宝贝,竟然是一只成色普通的翡翠耳环。 小黎摆手:“我是男子汉,不要这个。” 锦月过来笑着拍拍小黎的背:“送的礼物都要说谢谢,收好,这才是男子汉。” 小黎哦了声,抠了抠毛茸茸的脑袋,收下,说了“谢谢”,惹得小姑娘脸红扑扑的。 锦月这才注意看青澄的脸,吓了一跳,她眼睛青肿,牙齿缺了一颗,脸蛋儿上还有大人的五指印,看得锦月心惊肉跳:“谁欺负你了?” 小姑娘忙害怕地捂住脸,摇头。 锦月见她连话都害怕说,不由心疼:“可怜的孩子,是我害了你。上次让你作证,害苦你了。” 虎毒不食子,没想到弘实连自己亲生女儿都这般任人凌虐。 宴席完毕,锦月让阿竹送信去了六皇子宫,说青澄在这儿住一夜。 夜里,锦月让阿竹彩香给小姑娘看了伤,竟不想浑身上下都是虐打的青紫伤痕,看得锦月主仆几个都闪泪花。 阿竹:“这么小个小孩子怎么能下得去手。” “没有娘的孩子,最可怜。”彩香道。 擦好药膏,锦月拉了小黎过来认真道:“小黎,青澄这一身伤都是为了还你清白才落下的,她受这些苦是因为她善良、正直说出了真相,所以你以后要好好照顾青澄、保护青澄,才算报答,知道吗?” 小黎郑重其事的点头,而后拉起青澄的双手:“青澄姐姐,以后小黎会保护你的。” 又黑又瘦的小姑娘,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哽咽着点头。 不过锦月也没想到,今日一句话,倒是牵扯出两个孩子将来的缘分情谊,或许冥冥之中真有注定。 二更天的时候,公公曹全在漪澜殿了宣了声“太子驾到”——是弘凌来了。锦月正好将两个孩子哄睡着了,出来见屋中负手而立的男人,才和他出来殿外的花园说话。 天空一弯钩月,秋风滑过桂花树沙沙作响,送来些许凉意。 锦月情不自禁抱了抱胳膊。 弘凌抬了抬手,却还是收回来,自是不着痕迹的站在锦月之侧,他高大,正好挡住风。锦月才觉暖和了些,却只以为是风弱了。 “明日出宫去尉迟府的车马我已安排妥当,再行册封之前,你最好还是将尉迟府熟悉熟悉,毕竟那是你真正的故府,也是你往后在皇宫的后盾和依靠。”弘凌负手道。 锦月哼地轻笑了声:“太子有命,我尉迟锦月如何敢不遵从?只是不知太子需要我做些什么,要如何给尉迟太尉吹耳边风,让他死心塌地依附东宫呢?” 凝眉,弘凌侧脸俯瞰来与锦月对视,明明他就要与她成婚了,明明近在咫尺,为何他却觉得从未有过的遥远感。弘凌禁不住心头有些慌。“你误会了。若我只为想讨好尉迟云山,大可娶他其它女儿……我这么做,只是想让你有个体面的家室。” “是么……”锦月不置可否。 弘凌长长呼吸了口气,转过身拿背对着锦月,吐露一直不敢提起的伤疤—— “我因为出身自小被皇族歧视,哪怕我现在身为太子也不知多少人在暗地里说我流着宫婢的卑贱骨血,我……不想你和小黎再吃这样的苦。” 锦月一怔,眸光不觉闪烁了闪烁。 难道,这才是他谋划这一大局阴谋的原因吗? “……”锦月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了。 然后弘凌就忽然将她抱进怀中:“现在挡在我们面前的障碍都扫清了,我可以娶你为妻了。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回答我。” “……好。”锦月双手不觉握成拳,心中化成的灰烬仿佛又想重燃,可终究心中冷意太多,难以燃烧那些许的灰烬。 “你现在,还爱我吗?”弘凌不敢收紧怀抱,怀中的女人就像水,只怕他握得越紧、消失地越快。 锦月淡淡反问:“那你,爱我吗?” 忍不住心中的热烈,弘凌紧紧收紧怀抱:“爱。锦儿,我一直都爱你,哪怕因为当年的误会我恨过你,却也从未改变过这份爱。” 弘凌高大,弯下腰才能深深埋在锦月颈窝,仿佛一只凌厉的老鹰突然小心翼翼收好了利爪,锋利的羽翼也温柔下来,小心地圈住最宝贝的东西,生怕失去。“锦月,我一直都爱你……” “可是……”锦月冷漠的眼睛渐渐漫上泪珠:“可是我发现我仿佛不爱你了。”“现在一想起你,我的心就会很低落,再也没有从前的欣喜、快乐。一想起你,我就情不自禁想起你曾有过别的妻子、别的女人,就像现在我就会不住想,你抱我的这双手,又抱过几个女人……” 弘凌浑身一僵,手如被烫过一般,不觉从锦月身上挪开。 “一想起你,我就想起是你让我成为最恨的仇人的女儿,去认那个遗弃我的父亲,去面对一家陌生的亲人,让我失去了唯一的弟弟,还有映玉……我满心的愧疚,愧对萧家的父母……” 弘凌不觉后退一步,深黑的眼睛涌起不宁的暗潮。 锦月继续看着他的眼睛说:“我当年爱上的弘凌,温柔,善良,像一道雪后的阳光,哪怕世界再脏污,他也干净、纯粹、美好。可现在我面前的你,冷漠、狠辣、深沉,和当年的温润如玉的人完全不同。我有时在想,我少女时究竟是爱上了心中幻想的完美男人,还是真实的你。” 弘凌脸色白了白,抿唇道:“我一直都是真实的,从未欺骗过你。”他顿了顿,“只是人都会变,我也会改变、会成熟,可我还是我,锦月……” 锦月低眸,泪珠落下来,张口却未成声。 弘凌握住她手:“让我们重新开始,找回当年的快乐,可好?我虽然变了,可我还是弘凌,或许你会重新爱上我,甚至更爱呢……” 锦月:“你知道,只要小黎留在这里,我就无法离开你。为了孩子,我会做你的妻子,甚至让我做妾,我都将你无可奈何。只是你可还记得当年我曾说过,此生不做帝王妻,三妻四妾。而你现在所为,却生生摧了我这辈子的原则和信念,让我过上这样凌迟般地日子。” 说到最后,锦月已哽咽无声,弘凌长臂一圈将她箍进怀中,锦月耳朵里满是他的心跳声,弘凌的胸膛随着他长长短短的呼吸起伏,带着温热一下一下抚摸她的脸。 “我不会再有别的女人。等你册封后过段日子,我就将东宫全部肃空,除了你,我谁都不要……” 见锦月不语,弘凌粗粝的大手抬起锦月的下巴,佳人两行清泪梨花带雨,惹他满心的怜爱:“往后我若再碰别的女人,你就一剑将我杀了,我绝不反抗……”“往后安心留下做我的女人。我们重新开始吧,锦儿……” 锦月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向天上钩月。爱与不爱她不愿再想下去,只要小黎还在东宫,她就不可能忍心离开。深深吸了口气,锦月闭目,道:“好……” 月影横斜,桂花树忽然动了动,浅浅月光漏下来正要照亮一双兽眼似的亮点。那影子偷听了半晌,悄悄离开,往李郑良娣所居的香莲台去。 窸窸窣窣一阵禀告,便有两个美人相约出来,又约见了两个美人,四个匆匆忙忙往往灵犀殿去。 灵犀殿中灯火通明,映玉穿着家常的素白浅绿华缎的长衫裙,坐在上座,而后是四个妖娆美人——李良娣、郑良娣。 “萧昭训,你曾是尉迟姑娘的妹妹,和她走得近,你倒是帮大家想想办法呀。太子说,等封了你姐姐做太子妃,就将咱们都肃清了。”李良娣说着柔柔拭泪,“若是被太子休弃,我们还怎么活……” “你们当初联合废太子妃欺侮我的时候,可没有这样低声下气。”映玉懒懒道。 “当时是咱们逼不得已,可咱们不同了,现在咱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了……” 映玉手一顿,抬起眼睛:“太子殿下……当真这样说?” 郑良娣泪盈盈点头:“方才我的人在漪澜殿外的花园里听见太子和萧昭训姐姐山盟海誓。昭训姐姐说不愿三妻四妾,太子便说是要将咱们都肃清了,往后谁也不要,只要你姐姐一人。”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我家那混蛋先生问我:“写了这么久的小说,你属于哪个级别?” 于是作者君老实巴交地望天想了想,看了看作者收藏数,说:“根据作者收藏来看,我属于真空。” 他:“啥真空?” 我:“1~500是真空,500~1000是透明,1000~2000小粉红,往上是大粉红、紫红、小神、大神、超大神……” 他也望天想了想:“也就是说你是小真空了?” 我想了想:“不,我是只巨型真空,现在467,快成小透明了。” 他:“有什么差别?” 我老实解释道:“物理咋学的。真空就是什么都没有,透明至少还有点儿空气啊风啊啥的。” 第59节 我刚说罢,他便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笑声,简直振聋发聩,指着我哗啦大笑说:“原来是个真空啊,哈哈哈哈,连空气都没有,哈哈哈……”(以下省略笑声若干吨) 我:“……”就这样无力反抗地,面朝键盘背朝天的接住他数十吨嘲笑…… 所以,小读酱们要是顺手的话,去专栏把我收了吧。( t o t ) ☆、第51章 1.0.5 山盟海誓,只要一人。 映玉听得不由倒抽凉气,本轻轻放在茶桌上的素手紧紧握住,手背的骨头绷着白皙的白肤,毫无血色,雪白的皮肤下细小青色血管清晰可见。 穿桃红缎裙的李良娣,和穿竹青撒花缎裙的郑良娣对视一眼,互相交流了个眼色,都是嘴角轻微的笑了笑。 映玉许久才鼻间急促地出了口气,舒缓了哽在心口的急和怒,含着些许冷意柔声道: “难为几位姐姐大晚上还关心着东宫动向,告诉我这些,映玉感激不尽。不过东宫女人的去留自有太子殿下和皇上做主,咱们一介女流还是听候太子殿下安排吧。若是真要将我们撵出东宫,咱们也只有认了。” 映玉顿了顿,将屋中几个女人扫了一眼,秀美的眸子含着冷冷柔波:“映玉也奉劝几位姐姐安分一些,我姐姐是太子的心头所爱,若是你们生了什么不该生的心思,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恐怕讨不了好!废太子妃现在在思过殿的下场你们也看见了。” 桃花似的李良娣脸一白,心说了句“不理好的东西”,笑着回映玉:“是,萧昭训说得是,咱们这几颗小鸡蛋哪敢碰尉迟锦月那颗高贵的玉石头呢。不过只可惜呀,萧昭训这般为她着想,她却将昭训你弃之不顾,唉……” 说罢李良娣掩口而笑,映玉嘴角紧抿,另又有一美人添油加醋道——“可不是,太子昨日赐给她一匹西羌国进贡的牦牛绒缎子,也不见她送来给你分一分……” “行了。”映玉白着唇打断,“天晚了,各位姐姐请回吧。姜姑姑,送客……” 几美人才被送走。 方出了灵犀殿,李良娣上前拉郑良娣到一旁幽暗的角落,让侍女提着灯笼隔着一丈照着,说悄悄话:“郑姐姐,你看萧昭训她到底信没信啊,她竟然还帮着尉迟锦月说话。” 李良娣有些不忿。 郑良娣一身竹青色缎子裙,仿佛一簇青竹立在幽暗里,宁静而内敛,她微微一笑:“若不信,她怎会对我们说‘感激不尽’,可见她潜意识已经和我们站做一个阵营。至于她警告我们不要生事……”她幽幽一笑,又有些许怜悯,“不过是她想着旧日情分,还下不了决心反抗,与尉迟锦月藕断丝连罢了。” “那便是说她们反目是迟早的咯?” “嗯,我看是……” 二女轻声笑说着走远,仿佛两只芳华正茂的彩羽鸟儿,在夜色里愉悦地轻啼。 灵犀殿中,映玉刚送走了那一屋子绫罗美人,脸色惨白捂着小腹依着茶桌吁吁喘气。小腹中的绞痛和心中钝痛,齐齐发作得让人难受。 “姜姑姑……姜姑姑……给我熬药来,快……” 姜雉刚送走那拨人回来,闻言忙不跌地去熬了碗药端来。映玉喝下之后才稍微缓解,只是肚子不痛了,心更痛起来,孱弱声道:“姜姑姑你说……为什么老天爷就如此薄待于我?我明明出生就有个极好的家室,可是偏偏有这可恶怪病被人唾弃,现在当了太子的姬妾,却从未受过宠幸,好不容易姐弟团聚,却不想最爱的姐姐是仇人之女……为什么,为什么老天爷这般苛待于我……” 姜雉叹气,不知如何安慰,只道:“深宫内苑,二小姐不能靠天也不能靠地,往后只能靠自己。说到底,还是尉迟锦月使坏,若不是她,太子也不会动肃清东宫的念头。” 姜雉正说着,紧闭的寝殿门外巧芝来小声说——“夫人,漪澜殿的侍女阿竹送来了一只大红漆锦盒,说是她家主子送来给夫人的。” 姜雉一哼:“扔了!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慢着!”映玉情不自禁出声打断,姜雉说了声“二小姐莫心软”,映玉抿了抿唇,还是忍不住在意,道:“拿进来,我看看。” 打开红漆锦盒,里面竟是一双厚厚的毛绒夹棉的袜子。姜雉恐其中有毒,仔细翻看,又拿剪子将夹层剪开,只有雪白的一层棉花。 映玉握住棉袜按在胸口,盈盈落泪:“姐姐竟还记得我双脚冰冷畏寒,入秋就冻得双腿痛。从小到大爹娘都不顾我,只有她记得……” 除了牦牛绒棉袜,下面是同样织了牦牛绒锦缎做的一套贴身寝衣,光是手摸着,就暖和极了。映玉捧着温暖的寝衣默默垂泪。 姜雉:“二小姐你可别被尉迟锦月这一点点东西给感动了,她若真为你好,早就让太子将你立作太子妃了,何须……” “好了姜姑姑,我累了,你伺候了一天也去歇息吧。”映玉温声打断,闭上眼睛,似有些心力交瘁不想再听。 “好吧,二小姐早些休息。明日咱们再想办法怎么对付尉迟锦月母子。只要解决了那孩子,太子和她也就完了。” …… 漪澜殿,锦月正等着阿竹回话,是以寝殿里还亮着灯。 屋里小床上小黎已经睡熟了,锦月床上睡着的青澄也没了动静。 彩香伺候着锦月将头上的发簪、发髻散开,香璇也帮忙将珠钗收好。 香璇瞥了眼床上的小人儿小声在锦月耳边说:“没想到这么小的孩子,思虑这样重,我刚才看她在床上躺着想事情想了好久,这会儿才睡熟了。” 锦月微微叹息,也望了眼床上被子拱起的瘦瘦的一小团:“没有娘就没了人保护,也是可怜。” 锦月不由来到小黎床边,小床上的小家伙包在被子下活像个胖胖的水饺,小爪、小脚伸出来像是水饺露出的馅儿,脸蛋儿睡得红扑扑的,无忧无虑。 锦月将小黎的两只小爪子塞进被子盖好,轻声自语:“放心,娘亲永远不会离开你。”不会让你像青澄一样,无所依傍,被人殴打、践踏。 门吱呀一声,阿竹推门进来说:“姑娘,东西送到了,奴婢在灵犀殿外守了一会儿也没见里头的人将锦盒扔了,萧昭训应该收下了。” 锦月嗯了一声,说送到了就好,她本担心那姜女医记恨自己,会将盒子截下扔了。 阿竹道:“不过奴婢去的时候远远看见李良娣和郑良娣她们从灵犀殿里头出来,交头接耳的不知道说着什么,不过看她们神色定然不是说什么好话。” 香璇眉头皱了皱思索了思索,拉锦月的袖子:“姐姐,恐怕她们是去挑拨的。映玉夫人竟和她们走得这样近了,姐姐当小心了……” 锦月来到桌前,拿起桌上做绒袜剩下的碎布,握在手心又暖又软,许久,轻轻叹了口气。“唉,随她吧……” ** 第二日要去太尉尉迟府。一早,锦月便将孩子交代给香璇看着,只带了阿竹随行,主仆二人乘上圆盖的铁木马车,出了东宫,朝延禧门去。 高高的朱红宫墙长长的,斜着延伸向尽头亮光所在的宫门。说是尉迟府的人在延禧门外接应。 锦月心绪沉沉,手中握着一只泛旧的陈年锦囊。这是萧家娘亲临终前交给她的,说是她生母病逝前断发留给她,做留念。 五年来,她一直以为自己只是个普通的孤女罢了,竟不想,自己在生母腹中时竟受了那样的坎坷。 二十年前,尉迟云山怀疑她母亲和别的男人有染,由此感情破裂,将生母休弃,不想此时生母腹中已经有了她。萧恭与尉迟家是旧识,就收养了她。 不论从哪件事看,尉迟云山都不是好人!锦月心道。让她认这个父亲,根本休想!此次去尉迟府,不过是为了看看亲娘曾经住的地方,用的东西,有些念想罢了。 赶车的青年男子回头来,见锦月蹙眉,宽慰道:“姑娘莫担忧,有行魏护卫左右,路上不会有闪失的。” 这男子是凌专门在东羽林卫队中挑选的高手,名叫行魏——是个细长丹凤眼的中等个子青年,虽然满身肌肉,却十分矫健。 锦月想起在念月殿灶火房跟过不少主子的太监,不住多了句嘴:“你从前是跟哪个主子的?” 行魏的丹凤眼别有深意的笑了笑:“当羽林卫之前去过不少宫殿做护卫,不过,说要跟得久的,还是五殿下。” 弘允。锦月心中一动,行魏的眼睛愈发有深意了,锦月一惊:“是五皇子让你……” “姑娘聪慧……”行魏高深莫测道。 锦月不由心头吃惊得很,弘凌肯定不知道行魏是弘允安排的人,否则决然不会调来给她。锦月不由微微一笑。自小就知道弘允花样多,没想到真是无孔不入,这会子弘允应该在他尚阳宫中优雅地弹着箜篌、心中暗笑弘凌吧。 弘凌和弘允不同,弘允有皇后一族相帮,不需要什么都亲力亲为,他是含着金汤匙的贵公子,弘凌,却不得不每一样事情都自己去过一遍,少有差池就是要命的,所以弘凌时常忙得脚不沾地,估计是疏忽了让弘允有机可乘了。 行魏道:“姑娘,五殿下说待你从尉迟府出来可去福来客栈,他在那儿等着您。”他说罢忽想起什么,道:“殿下出宫办事,顺便,顺便陪姑娘走走。” 弘允竟然也出了宫,锦月心中一喜。上次太皇太后重病人多口杂,虽然都在一个屋子却也没来得及说句话,这些日子锦月就一直牵挂着他的眼睛,这回正好看看。 “五皇子眼睛可好了?” 行魏略默了默,说“好了”。 阿竹不由小声笑道:“若是太子殿下知道是他亲手将姑娘安排出宫,与五皇子逛街,只怕会气闷得呕血。” 锦月声音沉了沉,目光也暗下去:“是么……” 阿竹见锦月听见太子心情并不好,后悔地住了口。 尉迟府在东市,比锦月想像的还要宽阔、气派,在东市尾就能远远看见尉迟府的高大门面、朱漆赤金圆钉大门。 萧府已经算奢侈、广阔了,没想到跟这尉迟府一比,还是略逊一筹。高门贵府的气息铺面而来。 左右两边侍立着带刀的守门郎,见锦月马车来都动了眼珠子看来,炯炯有神而不友善。 方才从延禧门领锦月来尉迟府的奴才赶紧上前给守门郎说了清楚,那二守门郎赶紧闪到两边,恭敬让行。 里头很快来了个老管家,而后窸窸窣窣来了三十许的丰腴美妇,穿着暗红色缎子长裙,梳着高髻点满了金钗珠翠,笑盈盈迎出来——“哎呀呀,盼天盼地可将咱们老爷念叨了好些日子的尉迟大小姐给盼回来了。” 她热情得让锦月一时难以适应,上来就握住锦月的手。她像只华丽丽的大母鸡,身后领着一群穿得富贵锦绣的小鸡儿——一群少男少女,容貌各有相似,或探究或敌视或冷漠地看着自己。 美妇人亲切地握住锦月的手,朝这群小鸡儿介绍道:“来来来,快来见过你们的阿姐锦月。” “正言、正行,见过阿姐。”那倆快要及冠的少年最先道,而后是三个姑娘一一问了好。 看着这群所谓的亲人,锦月却一点感觉都没有,不由想起了青枫和映玉,那样姐弟连心的感觉。 “你们好。” 美妇不料锦月就冷冷说了这三个字,一时有些尴尬,却也打圆场,领着浩浩荡荡的一裙人往里头去。 路上,锦月才知道这女人的身份,竟然是尉迟云山,也就是自己这个枭雄生父的妾氏,田秋琴。而这一群少男少女,也都是庶出的,嫡出的妹妹弟弟们也并没来。 自己好歹是尉迟府的嫡女,初次归府,竟是一个妾氏来门口迎接,究竟是田氏喧宾夺主、宠妾压妻,还是这个嫡母根本不屑来迎自己呢? 锦月眯了眯眼看面前的高阔堂屋。 进去之后,锦月便见上座上坐着个乌发如云的贵妇,端庄冷艳,虽然脸上被岁月染了浅浅的风霜、皱纹,但也并不耽误她惊艳、妖娆的美貌。 她抬起眼皮看来,面无表情更显得冷冷的:“虽然你是白氏的女儿、老爷的血脉,但你娘终究因不洁名声下堂,我不来迎你也是顾忌尉迟府的面子,锦月,你可别怪我。” 看来她就是尉迟府现在的嫡妻,上官氏了。当真好一个下马威,锦月与她对视,将上官氏打量了一番。 阿竹暗暗替锦月不忿,皮笑肉不笑道:“想必这位就是尉迟夫人了,咱们姑娘是太子皇孙的生母,尉迟夫人虽是嫡母却也只是庶民罢了,夫人不来迎恐怕要落个不敬东宫的罪名。” 上官氏凝眉,锦月侧脸训斥阿竹,令她不要乱说话:“尉迟夫人乃官员命妇,不要胡说。”而后才对上官氏说了句“夫人海涵” 锦月没有喊她“娘”,上官氏冷冷的也不多理会。 中午,象征性的一家人围着圆桌吃了个团圆饭。在这个饭桌上,锦月才见到了上官氏的儿子——正阳、正德。 一桌子山珍海味上齐了,尉迟云山和尉迟家最小的女儿还未到场,众人都围坐等着,谁也不说话,只一双眼睛直往锦月身上瞟。锦月安静坐着也不说话,任他们看,反正不会少块肉。她这个生父可当真会过日子,住着高门大院,妻妾儿女成群,真是好得很呐! “夫人,老爷和四小姐来了。”下人来禀。 锦月看向门口,忽然眼前一亮——魁梧的尉迟云山身侧,一个火红华缎裙子的女子巧笑嫣然抱着他胳膊撒娇,而一向满脸凶煞气的尉迟云山竟也满脸宠溺,俨然慈父。 就是上官氏的小女儿,尉迟心儿,和上官氏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容貌惊艳、妖娆。锦月记得,弘实曾因为嫌弃尉迟心儿黑瘦丑陋,改而娶了杨曼云,看来其中有故事了。 “心儿,这是你大姐。”尉迟云山指着锦月对尉迟心儿道。 如火焰般妖娆的女子直视着大量了番锦月后,径直落座,没上心一般,随口“嗯”了一声,而后就开始和上官氏撒娇。上官氏高贵冷艳的脸立刻温柔笑起来。 一家几口和乐融融,明明这是锦月的接风宴,却将她这主角晾在了一旁,这是极不尊重。 锦月将所有人的神色看在眼中,双手在袖子渐渐收紧,低下眸子,只在唇边化了浅浅的冷笑。 第60节 尉迟云山倒有些尴尬,朝锦月道:“她是你四妹,尉迟心儿。”他看尉迟心儿的目光也不由柔和下来,“心儿被我惯坏了,你是长姐,就莫要与她计较了。” 锦月淡淡道:“锦月学礼时师傅曾教过,当把地位低的人,介绍给地位高的人。太尉将先将我介绍给四小姐,便是将我低看了,这个‘长姐’,我可担当不起。” 立刻屋子里安静无声,尉迟云山收起了方才的和蔼冷冷直视锦月,显然不悦自己的威严被锦月当众挑衅,但锦月可不是普通的女子,她是太子皇孙的母亲,即将做太子妃的人。 尉迟云山牛一样鼻子沉沉出了几息,才道:“刚才,是爹爹糊涂了,当把心儿介绍给你的,你可莫怪。” 上官氏这时冷冷插话:“都是一家人,什么身份高身份低的。”她一捧宝贝小女儿的手笑道,“心儿在爹娘心里才是最宝贝的,那些阿猫阿狗可比不了。” 锦月懒得与她们呈口舌之快,看着这浩浩荡荡一屋子人,心中只为死去的生母不值,更觉这生父让人厌烦,但一想是尉迟云山陷害了萧家满门,她便压不住心头想要复仇的火苗…… 吃饭席间安静,直到三小姐尉迟和玉说起锦月,才开了话头,开始聊天。 “大姐可真厉害,和玉真心佩服。” “你如何佩服大姐?” “怎么不佩服,不成婚也敢生孩子,我肯定是不敢的!而且现在靠着咱们尉迟家的背景和势力,再加上太子皇孙在手,大姐要做太子妃的位置不就唾手可得吗,这等谋算还不令人佩服?” 锦月寒眸一抬,朝二、三小姐冷冷看去,那二女不觉一凛。尉迟云山敢在锦月开口之前,啪地一声放下筷子斥和玉与和碧:“食不言寝不语,谁再多说一句话就不必吃了!” 锦月无声冷哼了个笑。无妨,她也没将他们当做自己家人,就当看猴戏了。 * 宴席后,锦月便说想去生母曾住的地方看看。 领路的是个呆呆傻傻的哑巴仆妇,她领着锦月去院子深处的破落院子看过了。 破烂失修的院子已经变成了杂物房,房间满是灰尘,零星可见老鼠粪,梳妆镜、雕花床、几口装衣物的空箱子,里头的衣裳虽霉烂了却也还叠的好好的。 梳妆镜前放着朽坏的木梳,随意放着,仿佛它主人还会再回来将它收好。 素手捡起木梳,上门还绕着一丝黑发,锦月不住含泪,哑声喊了声:“娘……” 但看这随意处置的房间便知道,这府中主人是如何对待她的生母,丝毫没有保护她留下的遗物。 锦月心中发冷,叫来中年仆妇: “带我在府中逛逛,去……我娘从前爱逛的地方。” 仆妇是个哑巴,只使劲点头,细看之下她眼睛似有些发红,跟在锦月身后一直痴痴看着锦月的背影。 锦月在园子中逛了一阵,便逛到了一处精美奢华的院落,隐约可听尉迟心儿与上官氏撒娇的声音。想起刚才破落的院子,再看眼前的华苑,锦月紧咬了牙。 “可怜的娘,若你泉下有知,是否不忿……” 锦月抬望眼看天空,闭目吐了口气对阿竹道:“这儿的空气脏得呛鼻子,回宫吧。” 阿竹答“诺。” 锦月对花仆妇道:“多谢你带我们转园子,难得,你还记得我娘亲生前爱去的地方。”“阿竹,给赏银。” 阿竹答了哎,仆妇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双手颤颤抖抖的接过沉甸甸的银子,锦月觉得她仿佛欲言又止,可再想她是哑巴,当然不可能说话,不由暗自笑自己多心。 锦月:“往后我娘的院子麻烦你多照看着。阿竹,回宫吧……” 锦月刚走了一段路,忽然听见背后的哑巴妇人沙哑叫喊——“大小姐等等,大小姐……” 锦月吃了一惊,回头来却见哑巴仆人仓皇地扑过来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大小姐要给白夫人报仇伸冤啊,白夫人当年是给上官氏陷害的呀……” 阿竹忙扶住锦月,锦月倒抽凉气险些站不稳:“你……你不是哑巴?什么陷害,你仔细说!” 仆妇含恨盯那华苑:“上官氏本是夫人的陪嫁媵妾,她一心想做正室,便设计了萧大人和夫人有暧昧,让老爷误会,休弃了夫人,也与萧大人决裂,自此仇怨越结越深。” 锦月如挨了个晴天霹雳,紧紧握住阿竹的手才让自己站稳。她知道娘亲是因与人有暧昧被下堂,却不想这个人是萧家的爹爹。 茶话会上,皇后是曾说萧家爹爹和尉迟云山曾经亲如手足,难道,竟是为此才决裂,以至于明争暗斗到陷害萧家满门…… 锦月思及此处,不觉浑身血液都因愤怒而沸腾起来! 仆妇泣不成声:“当年上官氏想将奴婢毒死,却不想奴婢命大只是伤了嗓子,没死。奴婢只得装傻装哑,苟且过日……幸好,幸好老天开眼,让大小姐活了下来,让奴婢等到了大小姐回府……”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谢谢收藏作者君专栏的小读酱们,么么哒。 ☆、第52章 1.0.5 从尉迟府出来,锦月手脚的血液还在沸腾,脑海里回想着刚才府中仆妇的话,心中仇恨、愤怒难以克制,麻木地任阿竹扶着上马车,身后田姨娘热络的恭送也没有理会。 刚上马车,锦月掌着马车门回身看尉迟府——高大宽阔的朱漆大门,金灿灿的烫金题字匾额,从此可窥里头深广的院落,多少富贵荣华惹人心生贪恋。 “姑娘,咱们走吧。”阿竹担心锦月情绪,毕竟这秘密实在太大、太令人震撼,这口气任谁都吞不下,何况自家主子这样自强又有主张的女子。 钻进马车,锦月放下车帘,听车轱辘摩擦的声音,身后尉迟府的高阔宅院渐渐远去。 锦月捏紧了拳头。是上官氏!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小小的上官氏! 若上官氏没有为了嫡妻之位而陷害娘,尉迟云山和萧家爹爹便不会因此生了嫌隙,娘不会被下堂,她不会流落萧家,尉迟云山不会与萧家爹爹关系越来越恶化从而发生当年的灭门惨案。 若没有灭门惨案,她便不会不得已和弘凌分开、两相怨恨,映玉和青枫不会成为孤儿,他们姐弟三人不会因仇恨反目,自己也不会落到而今这个进退维谷、仇人变生父的局面。 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妖娆冷艳女人,当年做的那件恶事…… 阿竹见锦月低沉不语,一双清丽的眼睛如寒潭冷泉,令人生寒,她不由捧起锦月紧握的手,红着眼担忧道:“姑娘莫气,掐伤了手心太子殿下该心疼了。” 锦月这才发现自己何时竟指甲掐破了手心,渗出些许血迹,忙松了开,平复了些想要复仇的急躁。“是,为上官氏这样的可恶的人伤了自己,实在不值得。” 锦月顿了顿,道:“阿竹,等回宫后你去打听打听,尉迟一府的男丁都在何处当差,上级是谁,做了什么成绩。尉迟府出嫁的女儿又嫁给了谁,生了几个孩子。都打听清楚。” 阿竹:“诺。” 今日上官氏的两个亲儿子仿佛在宫中当差,并不在,大女儿出嫁了,也不在府中。 锦月紧抿的唇蔓延出一丝冷笑,低眸看手心捧着的、从生母妆镜台上拿走的木梳,又不禁红了眼眶:“娘,锦儿总有一天会还你一个清白,让害你的人得到应有的报应……” 总不会放过她的,上官氏! 马车轱辘轱辘走动东市最热闹的十字路口,赶马车的行魏“吁——”了一声,回头:“姑娘,福来客栈到了。” 福来客栈。锦月只顾着想尉迟府和上官氏,这才想起出宫时行魏说弘允也出宫了。脑海里立刻印出弘允从容贵气的微笑俊颜,锦月不觉心头一轻,连身子也不住轻了起来,灵活的跳下车往里客栈里去,都不需要阿竹扶。 阿竹空着手不住愣了愣,看着自家主子快步进客栈,心头思量:姑娘,难道真如殿下所担忧,喜欢五皇子吗?平日见太子,姑娘都没这么积极啊。好歹是太子让她和彩香来伺候锦月的,虽说现在铁了心跟锦月,但太子殿下平素对他们下人也是极好的,如此她心中实在有些愧疚…… “阿竹姑娘,你就别胡思乱想了,咱们做奴才就得有做奴才的样子,主子们的事儿咱们管不了也不该管。”行魏丹凤眼似笑非笑道,一边将马车交给店小二,交代——“喂最好的麦秸和黄豆,吃饱,咱们不差银子,啊?”说着还扔了定碎银子。 店小二忙点头哈腰接过碎银子和马缰,道“谢大爷上次”。 阿竹看不惯行魏那主子前正经、主子后吊儿郎当的大爷样子,小声哼了哼瞥他:“要你管!”就踱步进客栈忙跟上锦月。 行魏不正经地笑了声“既然你说要我管,那我可就管了阿竹姑娘?” 听他故意曲解自己的意思,阿竹边跟上锦月边心中骂了句“泼皮”。 锦月刚上二楼,就有个老仆迎面走来,无意抬头看见锦月,当时就是一愣,盯着锦月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惊喜笑出来——“呀!这,这不是白姑娘吗,龙公子在雅间里头等了您好一会儿了,快请快请。” 白姑娘,锦月听见这久远的称呼,先是一阵遥远的陌生感,而后是少女时的一连串回忆,自由、恣意,鲜衣怒马。从前她偷跑出府来玩儿,取“锦”之“白”,化名白月。 老仆领了锦月进雅间,正在门口一阵风从房间里的窗户吹来,送出来几许稀少的幽香,锦月为香一震,不住深吸了吸。是弘允没错,哪怕人有相似、有假冒,但这香是皇宫御贡给皇家嫡系的,只有弘允身上才有。 开着的窗户涌进来白亮,弘允站在白亮中轮廓被晕出浅银色。他听闻锦月的脚步声,回头看来。他今天没穿藏青金云纹的皇子服,而是一身玄色的缎子深衣,腰间只用一根浅湖蓝色的玉带束着,简简单单干干净净,看起来简单大气,若是细看才能发现衣服上绣着精美的暗纹,绝非凡品。 弘允莞尔,锦月亦微微一笑,天上避日的流云被风吹过,整个房间突然明亮温暖。 锦月和弘允从客栈后门出来,到热闹的街上。 “你眼睛可好些了?”锦月开口便问了最关心的问题。 弘允微微颔首,笑意轻松看锦月的眼睛:“你看我的眼睛像是有问题吗?” 锦月本就担心,当即立刻凑上前仔细看了看,阳光下,弘允的眼珠的纹理都看得清清楚楚,像黑褐色的琥珀宝珠,并没有什么异样,锦月才放下了心。 弘允却被锦月紧迫的视线看得有些不自在,忙移开了眼睛,向来从容不迫的心中竟然有些慌乱地砰砰跳。“如何,我没骗你吧。” 锦月莞尔点头。“还是这样好看,应该没问题了。” “卖胭脂咯”、“上好的雪梨勒”、“花生——卖花生……”此时,街道两旁小贩奋力地叫卖着胭脂水粉、冰糖葫芦、珠钗银簪,街道人潮涌动。 可锦月一瞥弘允身旁却没有人敢靠近拥挤,不论男女老少都情不自禁离着几步远的距离微微吃惊似的打量他,黑色缎子最难染,是以黑缎最为尊贵,平民百姓穿不起黑缎。窃窃私语“这公子贵气非凡,是哪个高门的……” 锦月不觉叹息,挑眉含笑道:“没想到五年过去了,你还是这样的气质,而今世事变迁,我身边仿佛也只有你没有改变。” 弘允负手缓步陪在锦月身侧,替她阻挡人流,闻言侧目俯视来:“我如何没变?” 锦月瞳眸在阳光下像汪发亮的墨水,只是印着这些街景有些沉郁:“说不上来吧,或许是而今物是人非,唯有你仿佛一如往昔,没有改变。瞧,哪怕走在街上不吭声你也永远都这么打眼。” “不是我没变,而是我对你的态度从未变过罢了。” 弘允忽地顿了顿脚步:“其实在我心里,你亦从未改变过。” 锦月不信的含苦涩一笑:“怎么可能未变,当年的我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任性丫头,而现在,我已经成为了母亲,不能再任性,必须要承担自己和孩子的人生,以及……” 以及母亲的冤情和仇恨,她都必须挑起。 见锦月眼中闪现一抹厉色,弘允心中微微叹息,捧住锦月的双肩郑重道:“锦儿,不论现在还是将来,不论你是萧锦月还是尉迟锦月,对我弘允来说你就是你,无论发什么,都是如此,仅仅如此。” 秋色与长天在弘允的背后,弘允一身优雅的黑缎衣立在秋光里,静谧成画。他虽不如弘凌容貌惊艳,却是越看越觉得端正英俊的那种男人,眉目唇齿都长得整整齐齐,俯视着她的眼睛,眼神中有种与生俱来的王者贵气和霸气,自信和笃定。 抿了抿唇,锦月道:“假若有一天,我在深宫沉浮,成了为争□□力地位而不择手段、阴险毒辣的女人,你对我也不会变吗?” 却不想弘允唇角轻轻弯了弯:“傻姑娘,当然不会,无论怎么变,你还是你……” 他如小时候那样一点锦月鼻子,便大步朝前走了,留得锦月在原地发呆,摸了摸鼻子。 锦月怔忪,情不自禁想起几日前在漪澜殿外,弘凌说的话——“人都会变,我也会改变,我虽然变了,可还是我。锦月,让我们重新开始、找回当年的快乐,可好……” 弘允对自己没有变,可是她对弘凌呢……变了吗,应该变吗。 …… 锦月站在人群中看前头弘允的背影发呆。他的安静温和弘凌的不同,弘凌的安静是一种性格霜冷,弘允的安静却是出身高贵而带来的自信和从容,只要他说一句话,皇室宗亲谁不拥戴,不似弘凌,不论什么都要自己去拼。 弘允忽然回头:“再不走,四哥恐怕今晚就要来尚阳宫拿我是问了。” 锦月这才注意到天色,赶紧上前,原来行魏和阿竹已经不知何时先赶来了马车在前头等着了。 弘凌和弘允关系本就僵,锦月不敢耽搁忙向马车跑,弘允忽然叫住她:“等等。” “还有事?”锦月和他说话便没那么多礼数顾忌,毕竟从小一起长大,太熟悉彼此了。 弘允微微一笑,递给锦月一包桂花糖糕:“你最爱吃的,不加糖的桂花糖糕。” 锦月拿着糖糕一怔的功夫,弘允已经走了好几步,回头来又说了一句:“想做什么,放心大胆去做,如果有一日你没有了家,不要忘了尚阳宫,我……永远是你的家。” 说罢,那玉带飘飘的男人就没入了茫茫人海。 第61节 锦月捏着桂花糖糕,渐渐红了眼眶。诚如弘允所说,他是最适合与她过日子的男人,因为他了解自己、擅长照顾自己。 可是,自己当年终究不甘于平淡的日子,选了一份惊心动魄的爱情,时至而今伤得体无完肤。 微微叹息,锦月捧着微温的糖糕靠坐在马车壁上。纵然你心依旧,可我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完璧少女,如何配得上你的高贵…… 街道上喧哗的街道如当年一般,锦月透过马车飘逸的窗帘看街道两旁的摊贩、街景上,目光沉下去。当年每次出府来看见这些总无比兴奋,可现在除了感慨、感伤,却再无其他。 说到底,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那份少女情怀…… 快到宫门口,阿竹撩开马车帘子一直往外头看。 锦月:“你在张望什么呢。” “姑娘,奴婢怎么见那宫门处的大人和太尉夫人有些相似?”阿竹一指宫门处。 马车轱辘轱辘靠近宫门,被侍卫拦下,行魏递上东宫腰牌,那铠甲外披着披风的青年男子和马车不过几步远的距离,他也正看来。 锦月与他对视了一眼,那人一怔之后,忽然笑了起来走过来:“原来是我太尉府失而复得的大小姐,失敬失敬,我是正阳,太尉府的二子。” 他虽然笑着,却并不让人觉得温暖,反而让人忌惮。 他抬起头看来,锦月看出他笑不达眼底,也随意道:“果然是巧,不想在这宫门处遇到西卫尉大人。” 锦月并不提兄妹那茬,尉迟正阳不觉凝了凝眉,却也笑着说:“大姐当真好福气,从前有萧家养着,现在有咱们尉迟府护着,日后飞黄腾达可不要忘了兄弟姐妹们。” 锦月只看着他不说话,尉迟正阳有些无趣,更是不甘心,道:“本来这太子妃的位置是四妹心儿的,心儿想着你已育有一子实在不能再耽搁、坏了名誉,便说算了。” 锦月眯了眯眼睛,却是轻轻笑出来,看的尉迟正阳有些摸不着北。“西卫尉大人这话当真说得轻巧,太子妃,天家的儿媳妇,是皇上御笔册封才作数,到了你口中竟是这样轻轻巧巧地让了,西卫尉大人想表达什么?” 尉迟正阳略一思索明白过锦月的意思来,后怕咬舌,愤愤看锦月,却已不能见到佳人容颜。 马车帘子已经放下来,锦月的铁木大马车得得得地进了宫门,转过长长的通道,在尽头的拐角消失。 尉迟正阳才啐了一口暗声说呸。“当年真该将她一并和萧家处决了,留这么个大祸患……” · 铁木大马车刚转入东宫,锦月便听见连连有糯声甜甜地喊她——“娘亲,娘亲……” 一撩开马车帘子,锦月就看见远处团子挥着两条小短腿儿跑来,高兴得很。香璇在后头远远看着他,又朝锦月这边看来,点头含笑,她穿着浅色,夕阳中像一朵雪白的菊花让锦月不由想起映玉,心中微微一沉。是上官氏,一切都是上官氏开了那个祸患的头…… “姐姐你回来了,宫外可还顺利?”香璇忙上来扶她。 锦月想起尉迟府中的摩擦和得知的真相,不由冷冷一笑道:“何止顺利,简直是令我‘霍然开朗’……” 香璇眉心一动,和锦月对视一眼,心中渐渐领悟了锦月的意思,却又想起另一件事:“姐姐,灵犀殿萧昭训送来了回礼,快进屋看看吧。” 小团子拉锦月的手:“映玉姨姨送来的是吃的,我闻到了。” 锦月略略吃惊,赶紧进殿打开盒子一看——是一盒桂花糖糕。咬了一口,只有桂花轻响,没有放糖。 “她还记得,我不爱吃放糖的桂花糕。” ** 八日后,初秋转入深秋,东宫中枯叶打着卷儿随风飘飞如黄叶雨,扫地的侍女、内监这几日加了好几人,却也还是无法保持道路干净无落叶。 锦月难得地脱下素净的浅绿、浅碧色一群,穿了略庄重些的暖红缎子长裙,把孩子也一并收拾了整齐干净,准备上马车。 今日太后生辰,在太极宫万寿殿办寿宴,这会酉时一刻,各宫主子都要往那处赶。册封太子妃的圣旨也因为太后的寿辰在即而延后半月,只怕冲撞了老人家的喜事。 这会儿锦月正要上马车,阿竹便匆匆从漪澜殿大门外赶来,神色匆匆—— “姑娘!” 锦月轻轻挥手屏退了左右扫落叶的侍女,只留了香璇,而后问阿竹:“查到什么线索了?” 阿竹脸色青白,呼吸急促似吓着了,吞了吞唾沫才道:“姑娘,奴婢方才从旧友宫婢们那儿打听到了,西卫尉当年正是负责看管暴室狱的。” 锦月点点头:“掖庭宫在皇宫西,他能当上西卫尉便是说曾在那处当差。”她看了眼阿竹,“只是你向来处事沉稳,怎么吓成这般了。” 香璇也是注意到阿竹的反常,着急道:“你快说吧,快将姐姐和我急死了。” 阿竹抿了抿唇,她性子谨慎,是以又环看眼四周是否有人,才道:“西卫尉当年令人在女犯们的食物中掺杂一种药,恐怕,与瘟疫有关……” 锦月和香璇都吃了一惊,锦月险些没站稳:“你是如何得知这消息的?” “西卫尉曾看上了个宫婢,令她陪他喝酒,醉酒之下说的。这宫女后来怀了孕投井了,投井前几日说给了好友听,我恰好认识那‘好友’。” 锦月惊愣了好久才消化了这个信息,冷笑了一声道:“他当真好大的胆子,身为宫官,竟敢与宫婢秽乱。” “姐姐,这可是个能将他制住的好把柄!咱们怎么办?”香璇拉着锦月胳膊道,比锦月还咬牙切齿。 锦月有些欣慰:“还能怎么办,那宫女已经死了,这个‘好把柄’也成了‘捕风捉影’,要谋划还需从长计议。”锦月握住她手,“难为你,每日为我的事奔波,我心中很是歉疚,过些日子待我事情处理完了,给你某个好人家,让太子替你牵了姻缘。” “不姐姐,我不走,我想留在你身边。”香璇摇头。“给我第一次生命的人是爹娘,给我第二次生命的,是姐姐,若非姐姐暴室中舍生相救,岂还有我今日的活路。” 她反握住锦月手,掌心的温暖丝丝渗透入锦月的手背,“姐姐,不论往后发生何事,我对姐姐和小黎的感情也永远不会改变。” 锦月动容,说了谢,带着孩子上马车。 香璇没有身份,不能同去,阿竹现在心神不宁也不宜去,是以一同留下。 二女一同望着锦月马车走远,阿竹对香璇道:“香璇菇娘当真重情重义,若是萧昭训也能看明白姐妹之情,主子就不会这么难过了。” 香璇微微沉吟道:“做人若不讲良心,和做畜生有什么分别。” ** 太后的寿宴办的盛大。太后身体孱弱,时常卧病,比之太皇太后也并好不了多少,总在清宁殿中清居,是以这次寿宴办得热闹。此外,也是给太皇太后冲喜。 映玉因与太后关系亲近,是以特意得了传唤参加寿宴,并且伺候在左右。 她一身鹅黄的锦缎拖地长裙,她又生得秀丽貌美,进进出出占尽风头,各宫主子都不觉侧目,对她和姜雉主仆俩都客气了不少。 寿宴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太皇太后重病在康寿殿不起,自是没有到场,皇帝也满脸病容,皇族天家的至尊之位的几个人,都蒙着一层病气。 只有皇后忙前忙后热闹欢笑,撑着场子,和童贵妃跃跃欲试地想要讨好萎靡不振的皇上,想扳回些宠爱,却也在皇后的母仪风范下处处碰钉子。 寿宴罢,漪澜殿的人和灵犀殿的人各自上马车,马车一前一后挨着,难免打照面。 映玉有些不自然地柔柔而笑走来:“几日不见,姐姐气色仿佛好了不少。” 锦月倒是意外,映玉竟然主动来说话,并且她眉目间少了些冷漠之色,心中不由一喜:“你也是,最近过得可好?”锦月看她身材,“仿佛瘦了些,可是深秋寒了身子,清瘦了?” 映玉心中不觉一暖,想起这些日子的嫌隙和一个人的冷清感觉,红了红眼眶:“还是姐姐了解我。”她微微颔首看了眼靴子,“不过穿上姐姐亲手做的袜子,我已经不那么冷了。” 映玉抬眸来,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上前拉住锦月的手:“姐姐对不起,是我这阵子被仇恨冲昏了脑袋,是我不好……那些事,也怎能全怪在你头上,姐姐也是受害者罢了……” 锦月心中悲喜交加,也眼睛微微泛红:“我便知道,你总会想通……” 听锦月如此说,映玉更加愧疚。 自上次锦月送来寝衣和棉袜,她日日穿着,身上温暖,心头也越发冷静下来。她已经失去了所有,若再失去这个姐姐,就真的没有什么亲人可以依靠了。她受不了这样的凄清。 “姐姐,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去那边说。”映玉想起李良娣和郑良娣几人这几日来灵犀殿挑拨,担心锦月被她们算计,打算说清楚。 锦月看腿边立着、专注看她们二人的小家伙:“乖,在这儿站着等娘亲,娘亲一会儿就回来。” 映玉坚决地忽略姜雉眼神中的劝阻,对她道:“姜姑姑在此等等我,我和姐姐说会儿话就回来。” 姜雉只得憋着口气答了诺,余光冷冷瞟了锦月。 锦月和映玉二人去了拐角,那处安静,婢女也早就被遣远了些免得偷听。这处,只有姜雉和小黎。 姜雉瞥了孩子一眼,暗自不悦,就是这孩子,害得她家二小姐不得恩宠! 小黎也看出这老姑姑不喜欢他,兀自在一旁水塘玩耍水。 姜雉冷眼看了孩子背影一会儿,忽地眼中闪过一丝阴狠,渐渐从背后靠近小黎,朝孩子小小的背,抬起了双手…… “啊——”小黎一声惊叫。 “噗通”一声水响。 作者有话要说:  啊,今天作者君去领略边塞风光了,确实相当的震撼和美丽。 耽误了时间。_(:3ゝ∠)_ ☆、第53章 1.0.5 姜雉咬着牙粗粗喘气,狠狠盯着水塘边孩子小小的头沉沉浮浮。 小黎还小,自不会游泳,好在水塘边不深,小黎在水中扑腾“娘……娘亲……咳咳……救命……” 叫了两声便呛了水! 情况危急! “孩子,别怪我心狠,只怪你身上流着尉迟家的血!”姜雉蹲下身想将孩子头按下去,却不想忽然背后有人声传来—— “连灵犀殿那小小的昭训都来了,夫人好歹是陛下亲自赐进东宫的,理应一同参加太后大寿,依奴婢看定然是萧昭训找了尉迟锦月使坏。” 夜色中一对主仆走近,婢女提着灯笼小声不忿道。 竟是李良娣主仆。 李良娣不甘心未被邀请,偷偷与女婢一同来瞧瞧太后寿宴什么样子。太皇太后寿宴她没参加成,这回太后寿宴又落下了,她自是不甘心。 “尉迟锦月也当真可恶,仗着厚颜无耻地未婚生了个儿子,还真以为自己可以登天了,让太子把东宫都肃空留给她。自古王侯开枝散叶是要紧事,这种荒唐的话她也说得出来。” 李良娣愤愤说着走近,忽地停下脚步来,尖起耳朵听——“什,什么声音?” 而后主仆俩看见空无一人的水塘边,一个孩子不停沉浮。李良娣大骇—— “哎呀天啊!”“好像是太子皇孙。来人啊——快来人啊——” “有人落水啦!” …… 锦月不想自己才离开一小会儿,就发生了这么可怕的意外!万寿殿的偏殿里,御医很快被叫来。 弘凌与锦月等在屋中,床上的小人儿脸色雪白、昏迷不醒。 锦月泪如雨下:“怪我,都怪我,不该将孩子一个人留在那儿。是我没有照顾好小黎,都是我的错……” 弘凌虽然冷静,可眼中也满是凝重与焦急,闻言安慰锦月道:“你先别急责怪自己,御医已经说了一会儿就会醒,没事了。” 锦月默默含泪不说话,显得人更加憔悴,六年来独自养育孩子的艰辛让她成熟而充满风霜感。思及此处,弘凌心中歉疚:“这些年辛苦了你,往后我会好好补偿你们母子。” “已经过去的事,补偿不补偿又有什么关系……”锦月不欲多言,只坐在床边看着孩子。 第62节 弘凌见锦月如此冷淡,心中微微一沉。手下来禀告说,那日出宫弘允与她见了面,并一同在长安东市逛,满面微笑、乐不思蜀。 为什么,她和弘允在一起那么快乐,自己一和她说话,就总是面色沉沉。她能喜笑颜开地和弘允在一起,却不愿多看自己一眼…… 弘凌正心中沉思,曹全到门外来禀告:“太子殿下,皇后和太后娘娘来看小皇孙了。” 弘凌看了眼床上昏迷不醒的孩子,和床边无心应付的锦月,道:“便说皇孙还昏迷着,不便让病气冲撞了太后的寿辰,请他们在稍作等候。” “诺。” 弘凌望了眼床边的女子:“我先去应付应付,你照看好孩子。” “嗯。”锦月嗯了一声,听见弘凌开门的声音:“多加小心。” 弘凌眉间的郁郁听闻这句关切忽而散去,浮现喜色,如乌云流开月光从他眉宇间露出来,弘凌嘴角慢慢翘起些许微笑,答:“好。我尽快回来。” 弘凌刚出去没多久,小团子就醒过来,锦月一喜,忙捧着孩子的小身子问:“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告诉娘亲。”“你知不知道快吓死娘亲了,怎么那么不小心啊……” 圆圆的脸蛋儿还有些发蒙,小黎看了锦月好一会儿才糯声道:“娘亲,有人……有人推我。” 锦月一怔,而后呼吸一紧。“你说,有人推你?” 孩子眼中还有害怕,回想当时情景时不觉小小的身子也跟着一颤:“嗯,是个大黑影子,她……她使劲把小黎推进了水塘里。” 锦月渐渐拧紧了眉头,咬牙双拳紧握。当时只有李良娣主仆在场。 彼时,映玉才和她说了李良娣伙同东宫几个姬妾来挑拨惹事,这些日子暗暗在东宫里散播她的负面舆论,说自己德行,言外之意是不能担当太子妃。这些事她在漪澜殿不是不知…… 难道,是她? “姐姐,小黎可还好?”映玉急急进门来。 姐妹二人刚和好,映玉也毫不掩饰的关切,红着眼上前看孩子,见孩子脸色雪白不觉心疼道:“可怜的小黎,是我不该把姐姐喊去说话的,都怪我……” “你告诉我那番话也是为我好,怪不得你。不过小黎说……”锦月顿了顿,直视映玉的眼睛道,“小黎说是有人推了他。” 映玉倒抽一口凉气,美眸婉转着吃惊,道:“当时只有李良娣主仆在场,难怪她们不请自来,竟是为着……” …… 回到东宫凌霄殿偏殿中,李良娣涕泪四零跪在地上喊冤—— “太子殿下,臣妾冤枉啊,臣妾冤枉,若是臣妾要谋害小皇孙又怎么会喊人来救他呢,太子殿下冤枉啊……” 锦月紧紧咬牙:“你这些日子四处挑拨离间,说我坏话,我都没有与你计较,没想到你竟得寸进尺,把主意打到孩子身上!” 李良娣死命摇头摆手:“不不不,我没有,尉迟锦月你别冤枉我!” “你竟还敢说没有。”别的都好商量,可孩子是锦月的底线,谁若碰到都不得好下场。锦月当即朝阿竹看了眼。 阿竹立刻答诺,和行魏出门去,将李良娣的侍女三人押进来。侍女三个早被屋中的阵仗吓坏了,太子又冷冷坐在屋中镇着,当即把李良娣怎么让她们散播锦月的坏话都招了。 李良娣大急,一指三婢女“你们、你们胡说,我没有!是你们觉得跟着我没有好日子,现在想投去漪澜殿是不是?” 映玉身边的巧芝得了映玉的眼色,上前跪下。弘凌冷声道:“你也有话要说?” 巧芝:“良娣有没有说那些不好的话奴婢不知,奴婢只知道李良娣前几日才夜晚来了灵犀殿唆使咱们昭训和尉迟姑娘反目。” “你!”李良娣素手指巧芝,又指映玉,愤恨道:“你居然临阵倒戈!你……”她气得不轻,“说不定就是你让人推的小皇孙!我冤枉啊,太子殿下我冤枉啊……” 她又朝郑良娣道:“郑姐姐,你说句话啊,你知道我不会那么做的……” 郑良娣哪里还敢说半个字,只生怕惹火烧身,默着不说话。 李良娣完全乱了分寸,一会人说是锦月害她、又说映玉冤枉她,虽然嘴没停下可却什么都说不清,哭着大呼冤枉,看着倒是越发像凶手。 弘凌隐忍听完了对质,冷冷站起身看着腿边磕头求饶的李良娣:“曹全。” 曹公公忙过来躬身垂首:“在。” “按照宫规,挑拨生事、恶意诬陷、谋害皇孙,这三条最当如何处置。” 李良娣听闻弘凌冷冷说这一句话,全身都僵住了,含着惊恐和泪水抬头。 曹全睨了眼吓呆的李良娣,心中惋惜,而后面无表情恭顺道:“回禀太子殿下,依照存放延尉监的宫规,‘挑拨生事’当杖责二十,‘恶意诬陷’当掌嘴三十,而‘谋害皇孙’……当以谋逆之罪处置,赐死一族。” 李良娣张大嘴喘息,惊恐大喊“冤枉”,声音凄厉,屋中映玉、郑良娣等姬妾无一人不浑身冒冷汗。 锦月亦然,只见弘凌冷漠无情地说了声:“拉下去。”李良娣便被进来的侍卫,拖麻袋一样拖走。 又一次,锦月见识了弘凌发落姬妾的无情。他,当真有当帝王的资质,处置起枕边人也毫不留情。犹记得年初,李郑二良娣被皇上赐入东宫,她在暴室中都听闻了不少二人受宠的传闻…… 锦月看弘凌的侧脸,他负手而立,平静淡漠,气质霜冷中透着一股男人的刚毅,可容貌又些许女子的柔美,是一种刚柔并济的长相,可行事却果决冷酷超出一般男子。 想起拿到已经放在皇帝案子上的册封圣旨,锦月心中不由戚戚。 这个男人,仿似罂粟。而自己喝下他的毒,又会落个什么下场…… ** 凌霄殿的审问,在李良娣冤哭消失后结束。映玉惨白着脸,由姜雉和巧芝一左一右的搀扶着往灵犀殿回。 弘凌发落李良娣时的冷酷,令她不住地打寒颤,双手冰凉。 “经过这次的事,恐怕太子要肃空东宫姬妾的心会更坚决了。” 映玉握住姜雉的手,“姜姑姑,你说,我会不会也和李良娣一样,会被太子殿下无情发落处死?李良娣还受过太子恩宠,太子因着姐姐根本就不碰我,只怕处置起我来,会更加不留情面……” 映玉手止不住的抖,姜雉心中疼惜,正想说话便见巧芝在一旁。虽说巧芝是映玉的贴身婢女,可是姜雉向来疑心重,便道:“巧芝,把灯笼给我吧,你先去前头看看路。” “诺。夫人,奴婢先去前头看看路可平坦,夜黑风高别绊着夫人。” 巧芝走远,姜雉才顿停了步子:“二小姐你怎么还这么单纯呢,一个男人若不在乎你,你就是陪他睡一百次都没用。眼下不是考虑太子殿下宠爱的时候,而是要解决尉迟锦月这对母子的威胁。” 映玉手一颤,见姜雉眼睛映着灯笼光,仿佛黑暗中野兽的眼睛一般,忽然有了个可怕的想法,不觉腿一软险些站不住,姜雉忙扶住她。 “姜姑姑你……难道推小黎的人是……” 姜雉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打断映玉的话,与映玉进入灵犀殿屋中,才愤愤道: “可惜那水塘太浅,又给李良娣撞见,不然今晚那尉迟家的孽子定然活不成。幸好二小姐聪慧,假意与尉迟锦月和好,她也没有怀疑到咱们头上来,只可怜李良娣不走运,做了替罪鬼。” “姜姑姑!”映玉怒声打断站起来,“我何时说是假意与姐姐和好?我是真心看开了,你这般做让我以后如何面对姐姐!啊,天呐……”映玉捂住胸口跌坐在楠木椅子上,“姐姐若知道,一定会恨死我的,太子也定然饶不了我……” 想起李良娣的下场,映玉只觉踩在刀尖上一般。 姜雉脸色一冷,严肃道:“二小姐,你怎么还指望着尉迟锦月,哪怕萧家灭门不是她一手所为,却也是因为她们母女的起因,再说,只要她在东宫你早晚会毁在她手中。” 姜雉拿出一包药来,欣喜道:“二小姐,我已经研究出了可以使你受孕的药,往后你就可以当个正常的母亲了。难道你不想当东宫的女主人,延续萧家嫡系的血脉吗?” 青枫是庶出,嫡系一房只有映玉。 映玉捧着牛皮纸包的草药,眼泪盈盈落下:“……想,我如何不想,我每一天都想着当母亲。看着姐姐和小黎生死不离,而自己形只影单,我便渴望得恨不能拿半条命去换个孩子……” “那就听姜姑姑的话。这皇孙,一定要除!只要孩子一死,尉迟锦月也就没有理由再留在东宫。我自小看她长大,太了解她的性格。” 姜雉说着,平和的面目变得阴冷,又含着一丝欣喜,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一天。“到时,她一定会走,太子与她也就完了。只要她不在东宫,二小姐才能大放异彩。” 映玉却说:“姜姑姑你怎么如此糊涂?小黎是太子的心头肉,我们俩一介女流怎么可能在太子眼皮底下害孩子,还能安然脱身……” 姜雉见映玉似有动摇,大喜道:“这个二小姐不必担心,想要除去太子皇孙的,又岂止我们……” ** 九月二十五是黄道吉日,皇帝专属的殿中省的大内监杨公公来通知说,这日会来东宫宣读册封太子妃圣旨,令东宫提前做好准备。 太后寿辰也过了,一再耽搁的册封旨意总算有了眉目。 可自小黎发生落水事件,锦月便有些患得患失,每日不看见孩子在眼前就心中不安,夜里也时常做噩梦,梦见有人要孩子的性命。加上这些日子心头压着尉迟府上官氏的仇恨,这样来来回回折腾了几日,锦月终于不合时宜地病倒了。 弘凌在大乾宫议事,得知锦月病倒马不停蹄赶回来招了侍医来看。 侍医道:“尉迟夫人思虑过重,而让身体抵抗力下降,而下又正好是转冷的会后,风寒的高发季节,东宫里生病咳嗽的人不少,夫人恐是被传染了风寒。” “风寒……”弘凌重复了一遍,才放下心来,在大乾宫听到锦月昏倒,他心都要担忧得跳出来了,看了眼榻上总是云淡风轻的女子极少地显露出虚弱模样,他心中抽痛,不觉声音也温柔下来:“去药藏局拿最好的药来,务必尽快让夫人好起来。” 侍医答了诺,抬头,却见弘凌脸色白中微微发青,不由担忧,欲言又止,弘凌轻轻抬手令奴才下去了,侍医道:“殿下最近服药太过频繁,须得控制啊,殿下面色微微发青,是毒素迅速累积的征兆……” 弘凌凝眉不觉摸了摸脸颊:“最近心中烦忧,便时而发作,不吃药我亦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 侍医叹息:“怪奴才无能,不能配出更好的药为殿下解忧。太子殿下还是去民间寻访高手,或许能调制出解药也未必。” “嗯……”弘凌沉吟,冷声道,“此事务必保密,尤其对锦月,知道吗?” 侍医被他话中的冷意一冷,忙点头应诺。 弘凌在锦月床边守了一晚上,期间好几次锦月都迷迷糊糊喊着“小黎”惊醒过来,显然是做了噩梦。 “小黎你哪儿,快回答娘亲……小黎……” 弘凌握住她手:“孩子在旁边屋子睡觉,锦月,不怕,孩子在呢。” 锦月发着高烧,混混沌沌有些神志不清:“在?” “孩子在。放心,我是小黎的爹爹,会好好照顾孩子的,你安心养病。” 锦月双手紧紧握住弘凌的手,生病而虚弱泛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弘凌乞求:“你要照顾好他,一定要照顾好他,我求你,好不好?” “放心,放心……”屋中安静,平日冷酷的男人没了那么多眼睛的注视,变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温和,仿佛除去了太子这个身份的枷锁,灵魂和身体都得到了自由,只是一个心疼所爱女子的丈夫、情郎。 “放心,有我照顾着小黎,放心……”弘凌轻轻哄着锦月,入睡。 天明,弘凌被皇上一道旨意叫走,临走前交代了香璇好好照看锦月。 “殿下放心,香璇定尽力而为。” 香璇衣不解带地照顾锦月,又是照看孩子,不两日病得比锦月还严重,根本下路不来床。殿中事情,也就由阿竹来暂管着,彩香和几个扫洒丫头打下手。 詹事府又从宫门局临时拨了两个丫头来伺候。这两个丫头生得干净俏丽。 阿竹一见这二女,便心中咯噔一声——这样的漂亮白净的宫女,可实在罕见,并且不光生得美,说话、做事也极为伶俐。 才经过皇孙落水的时,她更不放心任何一点蛛丝马迹,便只让二侍女在殿外伺候,不许进殿中来,屋里的主子还是她自己来伺候。 · 隔日,皇帝一时兴起,让人叫了宫中众皇子和武将,一道去甘泉山打猎两日,弘凌也不得不去。 临走前,弘凌交代李生路等人,保护好漪澜殿安全,若有丝毫闪失,提头来见。 “娘亲喝水吗?小黎来给你端。” 小团子小小的身子不停在屋中跑来跑去,把锦月照顾得妥妥帖帖的。锦月心中感动,尽管脑子昏昏沉沉却也不觉那般难受了。 “谢谢我的小黎,娘亲生病了会传染,你要站远一些知道不?” 说着锦月便咳嗽起来。 第63节 小团子懂事地点头:“小黎知道。可是儿子不怕,我要照顾到娘亲好起来为止!” 锦月忍俊不禁,让阿竹来将孩子抱去睡。因为怕传染给孩子,就把孩子抱到了隔壁屋子,让阿竹和彩香陪在屋中看着他睡觉。 这夜的东宫一片平静,并没有什么异样,李生路严防死守着东宫和漪澜殿的大门,怕弘实童贵妃的人来东宫对孩子不利。 可他显然疏忽了,敌人,不一定从东宫之外来。 夜半,两只鬼祟的影子潜入,身手矫健,在房顶和花园穿梭,不一会儿就摸进了孩子所在的屋舍。 “唔——” 黑暗中只听小团子被人捂住口鼻的两声唔唔。 屋中有彩香和阿竹陪着,彩香睡眠沉,阿竹却睡得轻,闻声立刻惊醒、翻身下床来看,惊见小皇孙床前两道黑影—— “放下皇孙,唔——” 阿竹过去争抢,却被人劈手一打后颈窝,晕倒在地。 “只怪你不走运!” 一黑影举起银光毕现的匕首朝阿竹的喉咙扎去,却被另一个影子及时拿住手腕止住,匕首划破阿竹颈部皮肤,却还未断喉。 “算了吧菊英姐姐,得饶人处且绕,她应该也没看清我们的容貌……” “……” 窸窸窣窣,黑影抱着孩子撤离。 又过了几个时辰,天才开始发亮。锦月昏昏沉沉从噩梦中惊醒,刚坐起身想去隔壁屋子看看孩子,便听隔壁屋传来彩香惊声尖叫。 整个漪澜殿,都从这一声尖叫,清醒过来。 锦月跌跌撞撞起身来,出门时才有侍女跑来扶着,往常阿竹定然早就来了。 思及此处,锦月不由心中发跳,病了几日腿虚弱无力,往哪屋中一看,一地鲜血,阿竹倒在血泊中,一旁的床上已经没了孩子的踪影! “小黎,小黎!我的孩子呢……”锦月惊慌失措,身子虚弱不由往地上一倒,手沾上阿竹流出的鲜血,满是血红。 这一切,仿佛噩梦中的场景。锦月面无血色,朝门外使劲喊:“太子……快通知太子。小皇孙被人偷走了!快——” 正在漪澜殿外值守的李生路闻声赶来,却说:“夫人,太子此时在甘泉山,恐怕……甘泉山离宫百里,只怕等弘凌恐怕赶回来也晚了。” 锦月如被五雷轰顶:“那你赶紧带人搜!” “诺,奴才立刻通知东宫禁军统领和皇宫的两个卫尉大人,封锁皇宫各门。不过,若要搜查,却还是得有皇上的命令。” 李生路说罢就立刻出门。 锦月跌在地上,心中一片抽-搐。弘凌,你不是答应我,好好照顾孩子么,你就是……这样照顾的! 侍医立刻飞跑来诊治阿竹,可惜,那一刀虽然没有断喉,却割伤了血管,半夜过去失血过多,阿竹已是回天乏术,只剩半口气吊着。 阿竹临死前,用所有的力量握住锦月的手,红着眼睛不甘道:“是两个女人,是……女人……凶手……眼角,有颗痣……” 锦月眼泪止不住落,阿竹一直跟在她身边,却不想遭了如此横祸:“别说话了,先养身体……” 阿竹通红的眼睛溢满眼泪,滚下来一颗,“可惜……奴婢看不见,姑娘成为……太子妃……了……” 说罢,她便落了气,一双聪敏的眼睛还睁着。死不瞑目。 屋中彩香、香璇都落了泪。 “放心,我一定为你报仇!”闭上阿竹的眼睛,锦月一擦泪水,不顾发着烧,马不停蹄出门去找孩子。凶手是女人,眼睛边有痣…… ☆、第54章 1.0.5 夜色一片漆黑,冷宫废殿的庭院中,两道黑影一前一后翻了进去。 “就扔这儿吧,估计很快能找着。” “嗯……” 一大团东西从井口落下,许久才听见噗通一声。而后两条影子不见了踪迹。 …… ** 尽管皇宫已经风波大起,可甘泉山这边却还一片太平,不知宫中的危险紧急。 甘泉山森林茂密,而下秋季,深绿夹杂着橙黄遍布山岭各处。 今日秋高气爽,正适合围猎。 山岭外围有羽林卫把守出狩猎范围以防当地百姓误闯入,山岭中,野兽飞禽被打猎的人追逐着四处逃窜。 皇帝虽然有想要打猎的心情,却也没有那精神、那体力,便在山下的营帐里休息,尉迟云山以及下属,和端亲王父子陪侍左右。其余皇子、世子在武将的陪同下在上山打猎。 虽然是山岭之下搭的营帐,可衣食住行一应俱全,虽不比皇宫奢华却也不减半点天家风范。 营帐正中是腾龙祥云的长方桌,上头脸盆大小的兽纹青瓷盘摆着瓜果食物,席位铺着厚厚的绒毯,皇帝斜斜的倚靠着桌边儿,桌旁放着小炉烤火。 其下两边各有四条长桌,是尉迟云山父子和端亲王、礼亲王。 皇帝懒懒抬了眼皮,瞄着尉迟云山:“尉迟太尉找回了流落在外的女儿,阖家团圆,朕瞧你红光满面倒是越活越年轻了,不像朕。”他看看自己身上铺的厚绒毯,“一月里没几日是站直了身子的。” 尉迟云山垂首,平素洪亮如钟的声音而下收敛了不少气势,道:“陛下谬赞微臣了,陛下正值壮年,多走动走动身子就会好起来。” 皇帝无奈摇头笑了笑,从帐门往满山的橙黄回忆起了往昔:“瑶华皇后最爱和朕一同来甘泉山看秋叶,若是三皇儿安然生下,此时应该也在山上打猎,和弘允一般惹人疼爱。” 三皇子正是被弘凌的生母毒死腹中的那个孩子,虽未出世,但皇帝喜爱、思念,是以还是赐位三皇子,灵位和他夭折的两位大哥一同供奉入宗庙,可见皇帝对大姜后母子三人的宠爱。 大姜后孕育了三子,都夭折,是以大姜后母子是个沉重的话题,一时营帐中人都不敢擅自接话,倒是皇帝秦建璋轻微一叹之后转移话题: “尉迟爱卿,你是如何想起奏请朕来甘泉山狩猎的?难道公事还不够你忙的,还能想到玩乐。” 尉迟云山冷酷的脸上荡漾起几许慈爱的宠溺笑容:“是微臣的小女心儿,她听闻陛下曾是狩猎英雄,便缠着微臣奏请陛下来狩猎。微臣见秋高气爽,陛下出来走动走动或许更利于身子,于是便奏了。” 皇帝哈哈哈笑起来,指头点着尉迟云山:“尉迟爱卿偏心小女儿啊,哈哈,不过你那小女娃子古灵精怪,确实讨人喜欢,是弘实没有福气,唉……” 弘实嫌弃尉迟心儿丑陋,而娶了杨丞相之女杨曼云,这回狩猎见尉迟心儿貌美倾城,悔得肠子都青了。 此时,皇帝的贴身老太监杨公公躬身进营帐来说:“陛下,五皇子的随扈送来一双猎物给陛下。” “快送来给朕瞧瞧。” 尚阳宫弘允的随扈立刻送上一双鸿雁,被同一支花翎羽箭射中。 皇帝看了不禁眼睛有些湿润,赞赏道:“鸿雁成双,射中一双也省得留下一只形单影只,五皇儿心底纯善,和瑶华皇后一般。” 皇帝这话仿佛影射了他自己,大姜后死了,只剩他活在世上,形单影只。 皇帝又冷了冷眼问:“太子猎了何物?” 杨公公不禁瞟了眼尉迟太尉,道:“倒是没看见东宫随扈来禀告,或许太子还在奋力狩猎……” 一声轻而冷的哼声,皇帝道:“他倒是狡猾,是怕朕说他杀戮吧。” 皇帝与尉迟云山、端亲王等臣子出营帐看各宫主子的随扈带回来的狩猎成果。 狩猎的野物不外乎野鸡、野兔、小鹿之类,中规中矩,却也没有什么出彩的野物,而东宫竟只猎了几只野兔。 皇帝等人刚看罢,众皇子便归来。 弘凌走在最后,身边,还有个火红衣裳的美人——尉迟心儿。她正喜笑颜开地朝弘凌说话,眼睛闪烁发光。 端亲王上皮笑肉不笑对尉迟云山道:“看来今日博得头筹的还是太子啊。这不,把尉迟太尉的小女儿也猎回来了。” 尉迟云山站东宫,端亲王是童贵妃、弘实母子的支持-党-派,尉迟云山冷冷笑着看了一眼端亲王一眼。两人都是老奸巨猾的人物。 端亲王:“不过,眼下尉迟太尉失而复得的大女儿要封妃了,这小女儿又是太尉的心头肉,谁做大、谁做小,太尉可想好了?” 尉迟云山嘴角抽-搐了抽-搐:“这便不劳端亲王担忧了。” 说罢尉迟云山转身就走,端亲王急道了一句:“看太尉对小女儿的宠爱,想来是要将太子妃位留给小女儿的,只是不知太尉要如何安置大女儿呢?” 尉迟云山哪里还理他,怼了一句就大步地走了,边走心中也暗暗将锦月和尉迟心儿做了个比较。 毫无疑问,锦月虽是他曾经爱过的女人生的,可心儿母女陪伴他身侧一二十年,在他心中位置更重要。若说二人中要选个太子妃,他自是想让宝贝小女儿当的,只可惜锦月生了儿子,又得太子欢心,太子妃位非她莫属了。 思及曾经的原配妻子,尉迟云山叹了口气,望天上鸿雁、山岭秋色。曾经年轻时,白氏也爱与他同乘一匹马打猎,也是恩爱,只是终究她做错了那事,不能原谅! 观宫中形势,虽然五皇子弘允归来了,又有皇族支持,但他可以确定,最后,东宫太子乃至未来皇帝的位置,必然是弘凌的!没有谁,能挡住一个不怕死、不怕累、不怕苦,并且还有头脑、有野心的人。 今日天气并不冷,皇帝就烤上了火炉,恐怕离大去之期,也不远了…… 尉迟云山边想着这些事儿,边往营帐回。 · 弘凌回营帐,尉迟心儿还跟在一旁牛皮糖一样不走。 “殿下,我都跟了你一路了,鞍前马后送水递茶的,你好歹理一理人家嘛……”尉迟心儿含着些许生气撒娇道。 弘凌顿了顿,却没侧头看她,而是对一旁的随扈道:“送尉迟四小姐回尉营帐。” “唉唉唉,我不说话还不成吗?别送我回去嘛……”尉迟心儿灵动地双眼朝弘凌眨巴,嘴巴乖巧的抿紧,素手捂住红唇。 弘凌大步进入帐中,立刻帐门口便立了两个侍卫把守,拦住尉迟心儿,可是尉迟心儿连老爹尉迟云山那样的猛将都不怕,这些侍卫那里拦得住她。 她三两下软硬兼施地就将侍卫给恐吓住了,绕进殿中,弘凌正在矮桌前看书,尉迟心儿跺脚道: “太子殿下,我不过是说想做你的妃子,何必将人家打入冷宫嘛……” 而后她又嫣然一笑,上前跪在弘凌小矮桌前凑近弘凌:“殿下,我要做你的太子妃!” 语气笃定。 手中书卷被长指捏得一响,弘凌霍然抬起冷眸,霜唇吐出两字:“出,去。” 虽看惯了尉迟云山的气势,但尉迟心儿还是被弘凌的冷意和煞气吓了吓,一凛之后又专注地打量起弘凌的脸: “虽然殿下发怒很可怕,不过……心儿真是越发仰慕殿下了,殿下生气的时候很是霸气,和着柔美英俊的容貌,难怪心儿小时候听人说四皇子是当朝第一英俊的男子。” 从开始打猎,这女子就一直粘在他左右,弘凌最擅长冷晾人的本事,是以一直当尉迟心儿是空气,可是现在也是不胜厌烦了。 弘凌放下书卷:“收起你的心思,本宫只会娶你姐姐,看在锦月的面子上本宫不与你计较。出去吧!” 听到“锦月”二字,尉迟心儿脸上乖巧灵动的笑意僵了僵,渐渐生气:“殿下就这般喜欢我那大姐?” 尉迟心儿被视作空气,也真心开始生气了,从小到大她一直被爹娘捧在手心里哪里受过弘凌这样的气,不由道:“太子殿下,锦月大姐都二十一了,而且还生过孩子,过不了两年就老了,而心儿方才十六,正是芳华年纪,若我做殿下太子妃定能将殿下伺候得更好的。” 第64节 “江广!”弘凌冷声打断尉迟心儿,营帐外立刻有人应声“在”,“将违抗本宫命令,擅自放闲杂人等进来的侍卫拖下去重杖三十!谁若再放进来,杖毙!” 尉迟心儿张口结舌,不想弘凌根本不吃美人计,虽不那板子是落在侍卫屁股上,却是疼在她的脸上,犹如被当众打脸。 “哼嗯。”尉迟心儿才气哼哼地走了,走到营帐外停下看了不远处被打板子的侍卫,暗暗心说,爹爹的心肝只是我,那什么锦月,也给我靠边站。 * 下午,弘凌没有去打猎,总有种心神不宁,让他很是毛躁,连看书也看不进去。 这种莫名的烦躁,一直持续了一夜,整夜未眠,心中担忧着东宫的那双母子。 是以,天刚蒙蒙亮他便翻身爬起来匆匆穿衣:“江广,去准备马匹,待本宫向皇上禀告之后就启程回宫。” 随扈道:“殿下,狩猎下午就结束了,您现在提前离开恐怕要惹皇上不悦。” 弘凌冷冷笑了声。这个父亲又何时对自己“悦”过,不论自己做什么,他总觉得不对,哪怕按照他要求去做了,他还是各种不喜欢。 “你只管去说。” …… 正如弘凌所料,皇帝果然不高兴,然而就在弘凌从皇帝营帐出来,打算翻身上马的时候,忽然一匹马闯入营帐阵营中,惊得一种侍卫以为是刺客,差点提剑将那侍从刺死! “慢着,是本宫的人!”弘凌认出来人,是李生路的手下。“你怎么来了。” 那侍从滚下马背来,马立刻累倒在地上。“太子殿下不好了,小皇孙被人偷走,尉迟夫人调动漪澜殿所有人在宫中搜寻,惊了不少宫人……” 短短一句,如个旱天雷炸在所有人头顶上,弘凌被震了一秒,而后翻身上马冲出营地。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眨眼,弘凌已经不见了踪影。 那边远些的尉迟家营帐,尉迟心儿由侍女陪着站在角落里,望着弘凌远去的方向,翘了翘嘴角,娇声说道: “我的殿下,我便说过你的太子妃,是我……” 她呵声娇娇一笑,轻一抬手侍女双手恭敬的捧着,扶她进营帐中梳洗打扮。 ** 弘凌在马背上驰了一天,直到下午接近日落时分才进了皇宫,这已是距离孩子丢失两日之后了。 弘凌回到东宫李生路便一膝盖跪在弘凌面前——“太子殿下奴才罪该万死——” 他话音未落,弘凌怒气将他一脚踹趴下——“说!发生了什么!” 弘凌从未如此暴怒过,李生路浑身直冒冷汗、如临死一般,有些结巴地把这两日发生的事一一说了。 弘凌每听一句,呼吸就更冷、更重一分,李生路硬着头皮继续道:“夫人领着行魏和漪澜殿的奴才将东宫翻了个遍,又去令东卫尉冯廉大人帮忙,可是冯大人因着宫中规矩没有皇上命令不得搜宫拒绝了,怕给太子殿下惹祸上身。夫人就去尚阳宫找了人帮忙,找了延尉监李大人将皇宫搜了一遍,恐怕惹怒了不少宫殿主子……” 弘凌听得忍无可忍,哗地拔剑架在李生路脖子上——“没用的东西,有什么比孩子更重要!谁让你们按兵不动!”“给我滚——” 李生路滚到一边,弘凌大步往漪澜殿里冲去,进门便听闻一阵哀伤绝望的哭泣。 屋中奴才跪了一地,虽不是丧服,却满是素色,锦月一身素衣,跌坐在床前抱着孩子垂泪,她已经瘦脱了形、憔悴得不像样。 怀中的孩子脸上盖着白绢布,手脚已经僵硬了。 仿佛一击重锤砸在心口,弘凌脑子里都在嗡嗡作响,不敢置信:“锦儿……孩子,找着了吗?” 锦月无比的安静,闻言抬头来,眼神麻木冰冷,整个人如冰雕的一般,再没有往日的温暖,弘凌一震,四肢百骸随着锦月蠕动的唇齿开始颤抖,只怕听到自己心中那个徘徊的可怕答案…… 锦月声音无比沙哑:“当然找着了,你难道看不见……我的小黎,在我怀里吗……” 弘凌浑身一个冷战,迈着沉重的步子上前伸手,想要看看孩子,却被锦月抱着孩子躲开。 “嘘,别动他,小黎睡着了……” 弘凌的手碰到了孩子的手——冰凉、僵硬,已没有生命的迹象。 “让我看看孩子,锦儿,让我看看……” 半晌,锦月才抬起头,冷冰的双眼红红的蓄积满滚烫的泪水:“你走开,你不是个称职的父亲,小黎,不想见你……” “锦月!”弘凌有些急了,“听话,让我看看孩子!”他坚持把孩子从锦月怀中抱过来,白绢掉地,孩子面容暴露出来,弘凌当即连连后退几步,几乎站立不住。 不……不会的,怎么会如此! 这一幕仿佛万箭穿心,痛得弘凌难以呼吸。前几天还活蹦乱跳、喊“爹爹”的孩子,这一刻冰冷僵硬地躺在他怀中。 忽地弘凌心口一痛,一把金剪子扎在他胸前,剪刀的手柄握着只瘦削、雪白的素手,因为用力而将手背的细小的骨头崩地青白。 深刻的痛苦和愤怒令锦月秀丽温柔的脸狰狞起来,声色俱厉与弘凌相视,鲜血顺着剪刀染红了她的手:“弘凌,你可还记得答应过我什么!你说,你会照顾好我们的孩子的,你承诺过我,照顾好小黎!”“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让人将他害死!!” 屋中奴才立刻大惊失色起来“殿下——”、“天啊,来人啊、夫人刺伤了殿下”、“快叫侍医”…… “都不许出去!”弘凌喝止奴才,锦月还攥着剪刀扎在他心口,她唇干裂了口子、一脸憔悴病容,双眼却被仇恨、愤怒、痛苦燃烧着,仿佛要将她瘦削的身子也一并燃烧成灰烬。锦月的模样如利箭,狠狠刺在弘凌心口,比过去五年在战场上受的所有致命伤,都痛。 “对不起……”弘凌轻轻握住锦月攥金剪的血手,男儿的眼中亦是一片红与水光,“对不起,是我疏忽了……” “现在你的对不起有什么用!”锦月从弘凌手中抽手、甩开剪刀,“小黎已经没了,已经没了……没了!” 锦月崩溃跌在地上,爬到床前抱起孩子嚎啕大哭。“小黎,我的小黎……是娘亲没有用,保护不好你。是娘亲没用啊……” 弘凌心痛欲死,环住母子二人,“不要这样锦儿,不要这样绝望地哭,你还有我,还有我……” 啪,锦月狠狠一耳光打在弘凌脸上,立时一个掌印落在弘凌脸颊,滔天的怒恨让锦月连呼吸都在发颤:“滚……你给我滚!!别再用你的脏手碰我们母子!” 说着锦月又捡起了血剪子,这下满屋奴才再忍不住了,都上前来挡锦月。 锦月恨恨盯着眼前所有人与自己为敌,紧紧抱着的孩子,咬牙笑了起来:“他们都护你,哈,哈哈……你的手下,为了你的前途置孩子生死于不顾,我跪在地上求啊、求啊,他们说为了东宫的安宁、太子的前途,不愿帮我找孩子。” 锦月垂眸落下几滴泪,看怀中的孩子:“小黎,是你每天想念的爹爹,为了前途牺牲了你……”“也是娘亲没用,保护不好你……” 锦月说罢,忽然对着弘凌的剪刀猛地往自己心口一扎。 “锦月!”弘凌大惊失色,接住锦月时,锦月已经昏迷不醒,鲜血打湿了她素白的衣襟,仿若血花绽放在胸口。 “侍医!快传侍医!!”抱着锦月母子,弘凌如发了疯地兽,陷入了疯狂。 锦月在里头诊治,弘凌在外头站着不走,任人怎么劝。 “殿下,您胸口的伤再不治恐怕失血过多,有性命之虞啊!殿下,奴才求您了,让奴才给您止血吧。”侍医磕头求道。 弘凌充血地眼睛盯着锦月床榻外的隔帘,心痛令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若他们不在,我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他这么努力,这么拼命,又是为了谁。 这一刻,他脑海从未有有过的清晰,亲人,对他来说才是最重要的。不能失去,他绝对不能失去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家。 可是,孩子……孩子已经…… 弘凌自责难当,渐渐只觉万念俱灰。没了孩子,锦月,也一定不会原谅自己了…… “殿下,奴才们求您了,冷静些啊,先把伤治了再说……” 弘凌终还是没有支持得住,晕倒在地上,胸襟前的太子袍服已经被血浸透,一片鲜红。 凌霄殿再次陷入一片惊心动魄的忙碌,里头安静之后隐约有摔碗、发怒之声,而后在侍医端进去一碗古怪汤药之后,归于平静。 …… ** 锦月两日没吃东西,又风寒正重,丧子之痛仿佛天塌了一般的沉重打击,一下子便病倒了。 那日,她在冷宫废弃的井中找到了孩子,孩子从枯井被丢下去,已经摔得面目全非。阿竹也被刺死了,殿中只有彩香和香璇伺候着。 昔日热闹的漪澜殿,只剩满殿的空寂,和沉沉心痛。 等锦月稍微好些,已经是大半月后。因为她刺伤太子、擅搜皇宫,册封太子妃的圣旨最终换成了闭门思过、病好再行处罚的圣旨。 意外得来的太子皇孙,意外间,又消失了。 这样一个可爱的孩子的逝去,却静悄悄地,无人敢提,人人争相忘记。说是怕重病中的太皇太后听见了伤心,所以皇帝命谁也不许提起,连丧也不许发,只准悄悄葬了。还令史官,除去了太子皇孙的存在。 这皇宫,有多富贵荣华,就有多冷酷无情!锦月再次,无比深刻体会了这句话。 无情,这座富丽堂皇、天下女人都想钻进来的皇宫,何止是“无情”二字可以形容。 这里,根本连“人性”都没有…… 锦月麻木地喝药、吃饭,仿佛失去了灵魂的木偶,只剩一口气残喘着,映玉、青枫来她都未见。 直到这一日,漪澜殿来了个不速之客—— 锦月寝殿里一片哀戚地霜色,门口突然出现一抹火焰般地靓丽鲜艳,将锦月眼睛刺得一痛。 彩香忙上去挡住——“你是谁,没有姑娘的命令谁也不许进来,出去!” 别看尉迟心儿伶俐如少女,瞪眼发怒的架子却十分骇人,她敛眉一瞪彩香:“你一个奴才还敢拦我的道?” “你……”彩香立时被尉迟心儿的眼神吓得有些气短。 尉迟心儿的侍女冷声一喝:“还不快出去,我家小姐要和你们夫人说话!” 彩香见锦月没拦着,忙逃了出去。 锦月与尉迟心儿对视:“你来,做什么……” 尉迟心儿身着火红的长纱裙,款款进殿来:“心儿当然是来看望大姐,毕竟丧子之痛堪比剜心。听大姐声音都沙哑了,看来是日夜啼哭十分伤心啊。” “出去,我不想见你。”锦月冷冷说。 尉迟心儿觉得自己被冒犯、训斥,脸色冷了冷,却又扬起些许地笑容,惋惜道:“可惜了,心儿还说和太子殿下打完猎、一同回东宫来看看小黎侄儿呢,没想到竟然发生这样的不幸意外。” 锦月冰冷、空洞的眼神骤然一动,呼吸也急促了起来:“你说……弘凌与你在一起,打猎。” 尉迟心儿优雅地抖了抖云袖上的莫须有的灰尘,炯炯有神的双眸灵动一抬、似回忆那日,而眉梢含笑:“是啊,心儿听闻太子英姿非凡,便让父亲凑请陛下去秋狩。在猎场我和太子殿下一同相伴打猎,形影不离,殿下真不愧是大漠战场归来的英雄,他马背上英姿飒爽,深深征服了心儿。” 她似少女含羞。锦月随着她话,本就麻木冰冷的心,渐渐沉入寒潭谷底。弘凌,竟是去陪她打猎了…… 尉迟心儿又正色:“大姐,心儿今日来也是想告诉你,心儿欲入东宫陪伴太子殿下。虽然失去孩子对大姐来说很痛苦,可是转念一想,孩子没了其实也好。我想大姐你也不想用孩子来逼着殿下将你立为正妃的,是吧?毕竟夫妻之间,还是需要有爱的。” 尉迟心儿言下之意,便是弘凌对锦月不是爱了,立她为妃也非是出于爱。 “我比大姐年轻,也没有往日的污名,若说做太子妃,我更适合,大姐你说呢……” 锦月一双素手已经在袖子下紧握,紧紧咬牙,回了一句话。 尉迟心儿没听清,走近一步:“大姐说什么,心儿听不清。” 锦月:“我说……让你滚出去。” 尉迟心儿脸色一变,娇俏的红唇愤怒地嘟了起来,却也不像别的女子那般怒得跳脚,而是冷冷地又柔又凌厉地说: 第65节 “大姐你好生不知好歹!我好言好语和你说,你开口闭口让我滚出去,呵,活该你落到这个下场,连孩子也保不住!” “我让你滚,听不懂吗……”锦月声色俱厉,尉迟心儿不由也被锦月凌冽的寒意和气势压迫得一凛,气匆匆出门之际回头来——“大姐应当知道孩子不是意外落入井底的,你就不想知道主谋是谁吗?” 锦月猛地厉眼看去,尉迟心儿勾唇一下:“没错,我是其中之一。可是你又能耐我何呢?”“尉迟家是我的,不是你的。我是嫡女,而你,只是个身份不明的下堂妇私生女!” 尉迟心儿消失在门口,半月来,锦月这一刻才仿佛苏醒过来,眼睛渐渐燃起烈火,却又寒若冰霜…… …… 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雨,电闪雷鸣,稀里哗啦的雨幕笼罩着整个皇宫,压得人透不过气。这雨,大得仿佛要将尚阳宫的殿阁屋顶都冲垮一般。 自打猎那日,弘允眼睛暴露在阳光下两日,病情严重了,方才吃了药。 今日东宫解禁,他撑了纸伞打算再去东宫试试,看能不能进东宫,见见锦月。 这半月来东宫被团团封锁,他去了几回都被人挡住了。 “五殿下,这样大的雨会把您淋湿的,殿下,您的眼睛不能受寒啊……”内侍的说话声也被滂沱大雨吞没,他跪着拖住弘允。 弘允推开内侍,坚决地撑着伞出去。 三内侍监追在后头劝阻,就这样主仆几个一直牵扯到尚阳宫门口。 “殿下您快回去吧……殿下……” “滚开,谁在阻拦本殿就拖出去杖毙!” 弘允挥开三内侍后便模糊看见昏暗的雨幕中,仿佛有个瘦削的剪影,在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这个影子他太熟悉,熟悉到只需一眼就能将她认出来! 纤瘦的人儿被雨水浇透,仿佛不堪雨水的重压,跌在水坑里,溅起一阵冰凉的水花。 “锦儿!” 弘允忙跑过去将锦月扶起,她浑身冰凉得厉害,仿佛冰水做的身躯一般,也瘦得厉害,在他掌心仿佛只有一握,只要他一用力就会让她伤了。弘允将锦月纳入怀中,挡住冷雨。 “锦儿,锦儿你醒醒!” 闻声,锦月仿佛这才醒过神来,僵硬地转动了脖子,双眼看见弘允的时候又晕起了重重泪水,眼底的万念俱灰,渐渐被一种火炭般的深切仇恨所替代,仿佛烈火,燃烧着她灵魂。 “……”她喃喃重复。 弘允听不见,便俯下了耳朵。 “报仇……我要,报仇……”“帮我……帮我!” 字字如冰刀,这样的语气、这样的决心,完全不似平时那个总是云淡风轻、优雅高贵的女子。 弘允亦不觉一震,低眸,只见虚弱的女人,一双白瘦的手,紧紧将他双臂抓住,仿佛用尽了她此刻身上所有的力量,显示着她誓死的决心! 昏暗的苍穹,雨水如箭雨朝自己射来,锦月仰面,渐渐闭上了眼,昏死过去。 …… 弘允抱起锦月,大步走进尚阳宫,将东宫越扔越远。 锦月下了决心,他此刻,又何尝没有下决心。 从今往后,伤你的人,我也一个不会放过,再也不会让你受苦了,我这辈子最珍惜的女子。 作者有话要说:  写了一大章。 现在,锦月要开启撕逼模式了。 放心吧,孩子尚在人间呢。 ☆、第55章 1.0.5 雨在纸窗外淅淅沥沥地下,枯黄地秋叶被雨水纷纷打落,同雨水一同流在的地上,落入沟渠。 扫院子的小太监披着蓑衣扫了一会儿,无奈雨势太大,逃也似的跑到屋檐下躲雨,却不想无意听见里头有朦朦胧胧地说话声,正是自家那从容高贵的主子。 槅扇【1】里头的屋中,自是干燥整洁、布置精美,玲珑香炉中,正袅袅焚着香。 侍医窸窸窣窣地朝面前的主子轻声禀告着床上佳人的病情,弘允负手而立听到某处霍然脸上出现了几许惊色,这对向来从容的他来说很是不平常。 听完后,弘允挥挥手,让侍医下去了,自己撩开几重纱帘,到床边看关切的人儿。 锦月闭目安静躺着,身上盖着浅黄蚕丝缎子做的缠枝花锦被,头下枕着同色的长方软枕,两相映衬之下,愈发显得头发、眉睫漆黑,脸色和口唇雪白得没有血色。 “唉……”锦月的模样令弘允轻轻一叹,而后将锦月的手放入被子下盖好,又将被角掖了掖,目光落在锦月脸上,一时心中不由想起和锦月在一起的少年时代。那时候的小姑娘,多么的无忧无虑、自由恣意,一笑起来双眼弯得像钩月,仿佛世界都因这样的笑容亮起来了。 “何时……才能看见你那样的笑容。”弘允不禁感叹。 锦月昏睡了好几个时辰才醒来。 此时暮雨阵阵天色向晚,模糊只见床前立着的人如烟雨青瓷,轻声问—— “感觉哪里不适,可好些了?” 锦月再眨了眨眼,才能视物。“……” 弘允朝侍立一旁的婢女侧了侧脸,两婢女得令立刻一人捧着汤碗,一人取了迎枕扶锦月坐起来。 锦月空洞地眼神,望着汤碗里倒影出苍白憔悴的自己,头发凌乱,不由一僵。 弘允担忧,却又碍着男女之防不敢坐到床前去。“怎么了,锦儿?” 锦月忽然推开扶她婢女,抬头来双眼血红含着一些泪水,盯着虚空,又仿佛是透过这虚空盯着某处,紧咬的牙齿咯咯作响,凌厉毕现。 弘允一怔,顾不得太多上前拉住她:“锦月醒醒,你安全了,这是尚阳宫!” 弘允顺了顺锦月凌乱的头发,锦月憔悴得让他心疼。“看你,瘦成什么样了,我应该早些把你接回尚阳宫来。” 锦月才从虚空收回视线落在弘允身上,摸了摸自己瘦削的脸颊和蓬乱的头发,目光渐渐如炬—— “是啊,我这都……成什么样子了。” 她唾弃这个模样,沙哑声冷冷笑了一声,“不过,往后我再也不会,重蹈今日的自己!” 说着,锦月端起印了自己憔悴影子的药碗,“啪啦”一声摔碎在地上。 满屋子奴才应声跪下,瑟瑟发抖。 “再也不会,重蹈今日的自己!”锦月十指紧紧掐在掌心,咬牙道。 弘允亦不觉一震,依稀看见当年那个天之骄女的凌冽影子,多久,没有见过她这样的愤怒,但现在的她更加成熟,这冷怒也是当年的少女气势所不能比拟。 就在此时,门外有人来通禀:“殿下,东宫太子来了,在承云殿等候。” 弘允眉头一皱:“让太子回去吧,便说我现在有事没功夫见他。” 门外奴才似又有些害怕地踟蹰道:“殿、殿下,太子好似是来寻人的,急冲冲来连伞都没顾上撑,浑身湿透了,恐怕不会轻易离开……” 来找谁,不言而喻。 弘允平和内敛的俊颜散发着冷冷怒气:“那便让他等着吧,等到愿意走为止!” “诺。”奴才答。 “等等。” 锦月忽道,而后起身下床,身子摇摇晃晃,步履却无比坚定,拔-出供在房中的宝剑。 弘允不住惊声“锦月!”,却见锦月挥剑斩下一束头发,剑刃划破了指尖,滴下鲜血。 …… · 尚阳宫的正殿承云殿,屋脊虽不似东宫的那般高得巍峨,却广阔广袤比肩东宫。 烟雨蒙蒙中,承云殿掩在雨幕里暗了荣华,显得厚重而低调。 弘凌在殿中站立了一会儿,靴子下所立之处满是雨水,一旁的奴才都不觉微微侧目打量他——太子向来冷沉缜密,何曾如此。 忽背后殿门口投射进来一注长长的影子,落在弘凌身侧,弘凌忙急切地回首看,却见是个青袍太监躬着身进来,不是想等的人。 “太子殿下,这是锦月姑娘让奴才转交给太子殿下的。”青袍太监奉上一只锦囊。 弘凌拿过,锦囊沾了水汽,捏在掌心湿润得很。 打开来—— 一束断发,一张血迹未干的血绸,这块绸布是从衣裳上撕下的,血迹还湿润着看见是刚写下。素绢上只有四字,“恩断,义绝”。 弘凌连连后退几步,渐渐呼吸不稳,攥着素绢的手,不住地颤! 屋中侍立的奴才都不觉悄悄看太子,见他狠狠盯着素绢,浑身如置在寒风中发颤,许久才一步一步,走出大殿,淌进雨中,失魂落魄地踽踽步出尚阳宫。 血书被雨水浇湿,那血红的四字也被雨水晕得模糊,弘凌手里攥着,回看尚阳宫高阔的大门,紧咬了一路的牙关才启开,一字一字呢喃。 “断发为证,以血为誓……你……” 话未说完,弘凌捂住胸口,只觉气血翻涌几乎站立不住,幸得这时随扈江广领着太监找了来,立刻撑来了伞,将弘凌扶回了东宫。 ** 大雨连下了三日,天气一日比一日转冷。 太子三日未上朝堂听政,朝中也议论纷纷,各说纷纭。退朝后,丞相杨广坤快步追上尉迟云山。 “尉迟兄,我怎么听说太子不朝仿佛跟你家两个女儿有关系呢?” 尉迟云山先还没听出问题来,而后煞气重重的花白粗眉一挑,太子不朝跟锦月有关,这他知道,可在怎么成“两个”了? “杨兄此话怎讲?” 杨广坤瞄了瞄左右见无人,才近身小声说:“尉迟兄,我听闻令府四千金这两日去东宫探望太子了。曼云告诉我说,四千金有意太子妃位……嘶,看尉迟兄的样子,您是还不知道呢?” 他哪儿知道!尉迟云山当即张口结舌。 杨广坤眼神儿挑着惊叹:“难道发生小皇孙走失这么大的事儿,尉迟兄竟也没有问一问您那失而复得的大千金么?” “这……” 尉迟云山越发不能接口,说起来,他当真是没想起锦月那回事儿,每日忙完公事一回府看见保养得宜的贤妻和宠妾,宝贝女儿一哄、儿子们一闹,他还真把宫中那个女儿给忘了。 自上回锦月出府回了趟尉迟家之后,他们父女俩也就没有再见过了。 尉迟云山当即赶往府中赶,一路上不由想起宝贝四女儿诡异地求她上奏皇帝去打猎,本还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听了杨广坤说四女进东宫、想做太子妃,却有些不好的怀疑了。 尉迟云山刚大步走到妻女房门外打算质问,却见本该在屋里伺候的奴才都守在门外,房门也掩着。 不对劲! 他挥退门口的奴才,轻手轻脚贴在门外一听,却不得了!里头妻子上官氏竟正和宝贝四女心儿在商量如何善后皇孙消失之案! “原来……原来竟是你们!” 第66节 尉迟云山踢开房门气冲冲进屋,里头上官氏和尉迟心儿下了一跳,都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爹爹!您干什么呀吓死女儿了!”尉迟心儿撒娇嗔怪道。 “老爷,您……您何时来了,怎么……”上官氏朝屋外看婢女,却不见一人,“这些懒奴才怎么都不禀告一声。” 尉迟云山气得要炸肺,将母女俩看了一圈:“当真……当真是你们谋害了太子皇孙?”“我便说,心儿怎么突然想看皇家围猎了,竟是为故意支开太子。孽障,你还不跪下!” 尉迟心儿何曾见宠爱自己如心肝儿的老父如此动怒过,当即连连往上官氏背后缩。“娘……” 上官氏:“老爷你小声些,你是想让咱们母女和整个尉迟家去抵命吗。” 尉迟云山气得不行,呼呼喘气,却也知道兹事体大,去门口让园子里的奴才都出去院门口站着守着,再将门关上。 “说吧,你们到底是怎么干的,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上官氏倒是沉得住气,将如何收到密信,和如何让尉迟心儿央求尉迟云山奏请皇帝去围猎的事都有条不紊地叙述了一遍。 听得尉迟云山心惊肉跳。“你们到底有多大的胆子敢做这样的事!嫌脑袋硬砍不掉吗,啊?!” 上官氏将尉迟心儿护在背后,冷声道:“老爷,现在朝堂中唯有太子手握大周六成兵马,您又是当朝太尉,替太子管控着,哪怕皇上知道了也不敢将老爷如何,太子刚弃了金家正是要重用咱们尉迟家的时候,更不会自挖墙角。” 尉迟云山重哼了一声,没说话,显然也认为上官氏分析得很对。 见尉迟云山有动摇,上官氏忙给任性的宝贝小女儿使了个眼色,尉迟心儿颔首一应,立刻上前抱着尉迟云山的胳膊摇晃: “爹爹,您不也说太子英姿非凡、勇不可当,他日必成大事吗,女儿像爹爹,也看上了他。心儿谁也不嫁只想做太子妃,您就成全女儿吧!” “但是你们这样做实在……再说锦月母子也是可怜得很。” “爹爹!”尉迟心儿重重一摇尉迟云山手,“我才是爹爹的亲生宝贝女儿,那什么锦月生在外头,谁又能证明她一定是咱们尉迟家的血脉呢。若不是看在太子的面子上,爹爹也不会认她,不是吗?” “这……话虽如此,可是……” “哎呀爹爹就别再可是了嘛,你看你有心儿,心儿上头还有三个姐姐,还有四个哥哥,爹爹也不差她一个嘛,是不是,是不是?” 尉迟心儿本就长得红花儿似的娇艳、灵动,这样一卖力的撒娇,尉迟云山哪里招架得住,只觉自己这么老了还能有这么貌美如花仿若天仙似的女儿,也别无所求了,当即什么怒火都没了。 他叹了叹气,宠溺地拍拍尉迟心儿的手:“只这一次,往后决不许再干这样冒险的事,懂吗?” “那心儿想做太子妃呢?” “唉!随你吧……我是把你给宠坏了,管不住了。”尉迟云山叹气道。 “不是管不住,是爹爹最疼心儿!”尉迟心儿心满意足,抱着老父在他脸上啄了一口:“心儿也最爱爹爹!” 而后她和母亲上官氏看了一眼,都是含笑。 尉迟云山:“不过锦月现在孩子没了,皇上也收回了册封她太子妃的圣旨,现在她宫中无依无靠、也没名正言顺的身份待下去了,恐怕会被逐出皇宫,也是可怜。我明日去将她接回府里吧。” “不行!” “不行爹爹!” 母女俩异口同声,心儿委屈道:“爹爹若是要将她接回来不是让她来欺负我吗?那天我进宫去看她她还叫我滚呢,要是再给她个嫡长女的身份日日在府里,心儿还不给她吃了吗,爹爹就忍心看你一手捧大的宝贝女儿这样受委屈吗……” 见女儿含泪,尉迟云山就再说不下去了,只能妥协。 尉迟心儿搞定了老父亲,心情愉悦,领着婢女、带着准备好的小点心往东宫去。 尉迟府二公子尉迟正阳是上官氏的大儿子,也是新晋升的皇宫“西卫尉”,专管皇宫西半部分禁军羽林卫的。 尉迟心儿是尉迟云山的掌中明珠,尉迟府的少爷哥儿们谁不将这个四妹当宝贝供着。 是以,尉迟心儿要出入皇宫、四处行走,简直太容易了。 * 东宫。 李生路办事不利被太子丢入思过殿私狱关着,而下东宫太子的亲随换成了江广。 那天太子从尚阳宫回来,失魂落魄,侍医和奴才忙活了一整夜,而下这三日太子只关在凌霄殿中谁也不见,只有随扈江广一坛子一坛子的酒往里头送。 光从窗户、门缝里溢出来的酒气,就能将人醉倒了。 尉迟心儿入了东宫就直奔凌霄殿,期间东宫的奴才阻拦,可尉迟心儿拿着卫尉的通行腰牌,狡黠又软硬兼施地逼迫,奴才们哪里是对手,只得退开。 再说,若是有人能劝住太子,他们也能松口气,眼下太子关在殿中不吃不喝不出来,这些奴才也是日日都担心自己掉脑袋。 · 昏暗的凌霄殿大门突然放进来一阵光亮,尉迟心儿双眼如百灵跳动着灵气的波光,一眼就看见了靠着廊柱曲腿坐在地上的弘凌。 他一旁摆着数个酒坛,一把长琴。 尉迟心儿本以为会看见个满面胡茬、颓废邋遢的男人,却不想弘凌虽失魂落魄,却还整整洁洁。 就像……一块儿永远不会染尘的白霜。她心中道。 “心儿拜见太子殿下。” 她行了礼,却半晌未得回应,于是大起胆子自顾自起来。 “太子殿下,心儿来看您了。” 尽管先前弘凌恶语相向,她还是扬起了最纯美的笑脸,端出女子最美好的姿势款款上前。 无奈弘凌却仿佛听不到她、看不到他一般,手里是一段女子的长发,和一张血字素绢。 尉迟心儿心中一转、明白过来是什么东西,不由当即一喜。 “大姐竟如此轻而易举地就和殿下分手,可见大姐只是为了孩子才与殿下在一起。现在孩子没了,大姐没了牵绊就离开殿下去了尚阳宫,她心中更向着谁,殿下还不明白吗?” 弘凌空洞的眼眸才动了动,只见门口刺眼的白光涌过来,眼前朦胧可见个女子背着光,神智一阵恍惚,也辨不清眼前人是谁。 “你觉得,他不爱我……”弘凌冷声问,因为疲惫和醉酒,令他嗓音沙哑低沉,停得尉迟心儿一阵面红耳赤,只觉十分好听。 尉迟心儿一喜:“当然,若大姐她真的爱你,就不会因为孩子才勉为其难和你在一起了。” 她想握弘凌的手,可是又有些忌惮、敬畏,不敢触碰这片洁白的冰霜,仿佛一些东西在他面前都是脏污的。 “太子殿下别难过,您英俊威武、器宇不凡,往后爱您的女子、愿意跟随您的女子还多呢。心儿……心儿往后会好好照顾你的。” ** 尚阳宫建得广袤而平坦,殿脊不似东宫的巍峨、令人生畏,更加厚重内敛,就和他主人一样,生来变得高贵身份,不需高调,已然能让人臣服脚下。 尚阳宫和东宫隔得不远,尉迟心儿有些丧气地与婢女从侧门走后,这边,隔着长街的尽头,就有内侍匆匆转进尚阳宫,往尚阳宫深处的凌烟殿去。 那三日大雨之后,气温虽低了几度却也是秋高气爽。弘允本还担心锦月身子垮了会卧病,却不想锦月好得奇快,今日已经能到院子里头散步了。 她像被人注入了神药,那天起,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坚不可摧的力量,连走路,腰身都越发笔直了,奴才们都不觉有些敬畏。 现在四侍女跟在锦月身后安安静静地不敢多言,锦月也不说话,一侧弘允陪着。 锦月轻轻抚摸着株半大的金桂,而下深秋,金桂的叶子已经落了不少了,枝头略显凄凉。锦月的手指在稀疏的枝头 弘允陪在她身侧怕她被枝头凄凉所触动,道:“叶子虽然落了,但明年还会长。” 锦月素手流连在枝头间,轻轻有一笑,可落在旁人眼中却觉冰凉。锦月道:“是啊,叶子落了还会长。悲春伤秋,当真愚蠢,只有人的生命,陨落了才再是永远的失去。” 锦月似有所指,弘允心知她想起来没了的孩子,心中暗暗心疼,此时从尚阳宫侧门跑来的小太监匆匆来禀告—— “五殿下,您让奴才盯着东宫侧门,方才奴才看见尉迟太尉府的四小姐主仆进了东宫好一会儿,这会儿才出来。” 听见尉迟二字,锦月的视线毫不停留地从枝头移开、看来,转得冷厉。 弘允忙扶了扶她小臂,宽慰她稍安勿躁,而后对奴才道:“他们去东宫作何?” “这……东宫守卫森严、宫人口风也紧,奴才探听不到,只是听见尉迟府的四小姐领着食盒高高兴兴地进去,出来的时候却有些哭丧脸,想来可能是去探望太子,不甚愉快。” 锦月呵了声冷笑:“我们母子刚消失在东宫,她便如此迫切了。” 弘允挥手让侍监、侍女们都退下。 “锦儿,你预备怎么办?” 锦月望了眼稀疏的桂枝,秀丽的黑眸越发的冷厉,缓缓一字一句道:“血债,血偿!” 弘允将眼前女子的背影收入眼帘,隐隐含嫡皇子高贵霸气的眼神,不禁和声音一起柔和下来: “好,只要你想做的事,我都支持。我已将行魏要回来尚阳宫,往后他的主子就只有你,你可任意差遣。” “多谢。”锦月道,“眼下我势单力孤,还有一事需要你先帮帮我。” “你尽管开口。” 锦月回身来:“帮我好好查查这次事件的始末,我要所有参与者的名单!所有的人,害小黎的人,和那些明知阴谋却还袖手旁观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仇恨的火焰在锦月的瞳孔里燃烧,仿佛凤凰涅槃之火,已被点燃在凤羽之上。 弘允看得微微一愣,只觉眼前的女人仿佛蒙尘许久的明珠,渐渐亮起本有的光亮,更像一只浴火燃烧的鸾凤,仿佛要腾空飞起来,亮得令他移不开眼睛、恐怕她会高飞,离自己远去。 “好,十日之内,我一定给你。” …… 弘允办事效率很快,不到十日,行魏便递上一份白字黑字的折子,上头密密麻麻书写着两页纸,将谋划、参与、实施谋害皇孙计划的人,都写在上头。 锦月看到第二页最后一行,那个熟悉、却在这几日隐隐浮现在她心中的名字,清晰地出现在纸张上,锦月还是不由攥紧了白纸。 她早该想到的,只是这么多年的情谊和养父母的恩情,让她潜意识不敢让自己去敌视她。 映,玉。 发生此事来,这么些天,她也一直没有出现过。是心虚害怕了吧。 “不要难过,注定失去的人总会陌路的,不是你的错。”弘允不知何时进殿来,抬起袖子替锦月擦去眼角的水渍。 锦月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眼睛有泪。 “我不是难过,只是为这段曾经珍惜过的情谊而惋惜。因为,等再见时,必是敌人!我只是叹,要逝去的东西无论你如何珍惜,都会失去。” 锦月坐在黑漆圈椅上,弘允蹲下身,捧住她的双手:“或许有一天你会失去很多东西,但……我想你应该不会失去我。” 锦月正出神,闻言一怔看眼前的弘允,他如青瓷所铸,干净美好。“我……” “我并不是强迫你回应我什么,但我想告诉你我的观点。爱情有时候和过日子是两码事,我可以给你最安定的生活,可以给你留在宫中、为小黎和你娘亲报仇的身份。” “你便不介意我和弘凌的过去吗……” “正好我少年时也有宫女教过我房事,咱们正好扯平。” 锦月冷沉了几日的容颜,才稍微出些了些许的慌张,忙打断道弘允的话不让他说下去:“或许我对你永远不会有爱,我再也不想爱任何男人了,所以……” 弘允立时接过话:“所以我们正好。我也很忙,没工夫管粘人的女人。” 第67节 锦月张口语塞,弘允眼中映着自小看着长大的姑娘,渐渐有心疼,郑重道:“你要亲手手刃仇人,不让我代替你报仇,至少让我帮你一二,我想……我这辈子都做不到,对你袖手旁观……” 弘允说的没错,成为五皇子妃是最快的捷径,她便可以培植自己的下属,并且方便在宫中、朝中走动,只是如此,总觉得对弘允太不公平。 锦月沉沉一叹,垂眸:“对不起,一直都是我……辜负了你。所以如今,我更不能再为了自己一己私利,而耽误了你的婚姻大事……” 锦月说着,忽觉胃里一阵恶心,干呕起来。 弘允吓了一跳,忙传侍医 …… 从入秋后,太皇太后已经卧病了二十余日,而下连着两日病危,虽没人敢说,各宫却也都知道丧事将近。 不过,令人意外的事,此时皇帝突然下了一道赐婚圣旨,将本该赐给太子东宫为妃的尉迟锦月,赐给了五皇子弘允为正妃,以此为太皇太后冲喜。 当日,便满朝哗然。 婚姻大事岂如儿戏,五皇子弘允向来行事大气、妥帖,做事周密不留人口舌,这次竟然抢了给自己兄长孕育过子嗣的女人,如何不荒唐? 虽说女子改嫁属于平常,何况这女子还没有嫁人,但终究是兄弟之间,未免有隐隐有点儿不-伦的意思,成为弘允二十几年来最大的,也是唯一的污点。 不过,皇后、皇帝疼爱嫡皇子众所周知,也就没人敢说什么了,再者,那小皇孙已被史官在皇族史册上除名,估摸后世人,也不会知道五皇子妃曾与太子有过一段了。 除了满朝的哗然,还有几处,心惊胆战。 一处,是灵犀殿。 一处,便是尉迟府。 上官氏和尉迟心儿是做梦也没想到,五皇子那样尊贵的嫡皇子,会娶锦月当正妃! 届时等锦月回门来,便不是流落在外的尉迟家下堂妻的女儿,而是皇家唯一的嫡皇子之妃。 他们必得三跪九叩地在门前迎接了。 尉迟心儿气得、急得咬牙:“怎么会这样,她没了皇孙也没了准太子妃的身份,皇上不该立刻下令将她驱逐出宫、永不得入吗!那五皇子又是怎么回事啊,竟愿意娶个个残花败柳……” 她一拉上官氏的袖子。 “娘,她若再见我,一定会仗着嫡皇子妃的身份,狠狠将我往死里折腾的,咱们可如何是好?” 作者有话要说: 【1】槅扇,又称格门、格扇,根据开间大小,每间可做四扇,由立向的边挺和横向的抹头组成木构框架。说白了就是大门木门上面糊得纸那种。 ☆、第56章 1.0.5 这道赐婚圣旨毫无征兆,尉迟府在下午就得到了消息,可与尚阳宫最近的东宫里,弘凌却是最后知道的。 宣读圣旨之日的清晨,辰时三刻,弘凌已在祥云榻上昏睡了两日。 榻前施了一宿银针的侍医才收了针,一旁有眼色的青袍内监二人立刻上前,喂药、盖被子。 江广在一旁立着,他二十出头,和李生路一般大,不过李生路脸白,他脸晒得黑。 江广盯着宫人们伺候生怕有差池。 弘凌在黑底金色云纹的缎被下沉睡着,虽昏迷不醒,身上却也隐隐散发着股生人勿近的冷意,这是在大漠战场上养成的习惯,那处地方随时都可能被敌人偷袭,没了性命。 门“吱呀”一开进来个人,一个魁梧粗犷却眉目狡猾的武官,一个秀气、古铜色皮肤的刀疤脸书生。 前者是冯廉,时任东卫尉,后者是兆秀,现在暂时卸任、在暗中做事。 冯廉大刀朝床榻的方向一抖,小声问江广:“殿下怎么样?换成施针效果如何?” 江广凝眉摇摇头答:“还是不太好,不过侍医说晚上能醒来。” 冯廉怒叹了口气道:“唉,都怪我,当时就该不顾一切,和锦月夫人一起找皇孙,不然也不会让锦月夫人憎恨太子了。现在皇帝趁火打劫、落井下石,将锦月夫人赐婚尚阳宫,这不是故意火上浇油吗!” 兆秀摇着黑羽扇,凝眉想了想道:“皇帝此举,是意在诛心啊。” “就看太子殿下如何处置此事,若是抢夺回来,难免再落人口实。重蹈当年的恶名。” 当年长安城便盛传,四皇子弘凌如生母一般插足了萧家千金和五皇子的婚事,若是太子这次抢回锦月,便真坐实了。一个行事荒唐的储君,总容易被朝臣诟病的。 东宫外部刀枪不入、皇帝不敢擅自动手,就从心上补一刀,既是成全了尚阳宫,又是对太子的沉重打击。 锦月好歹似尉迟云山亲自承认的女儿,若能入尚阳宫,也是可以平衡些势力。 深夜时,弘凌从床榻上幽幽转醒。 昏暗寝殿中,只点着一盏油灯。 江广哆哆嗦嗦将清晨皇帝赐婚圣旨之事禀告了清楚。 不过,令人意外的是,弘凌平静地听完了也没有什么大的反应。 只说—— “本宫知道了,下去吧。” 江广意外得不禁抬眼打量弘凌,这,不该是这样的反应啊。 “殿下,要不……咱们将锦月夫人抢回来!” 弘凌起身取了披风。 “本宫自有分寸。” 而后他大步出了寝殿。 江广正在狐疑太子为何如此平静,才发现方才太子坐的床榻边,楠木榻沿已经被捏出了个五指形的粉末。 看来,并不“平静”。 不过也幸好,至少太子知道生气、能感觉的愤怒了,也好过前几日关在凌霄殿中神智不清,连喜怒哀乐都感受不到的好。 这样一个心怀野心的储君,若有朝一日成了疯子、傻子,那真是巨大的讽刺和痛苦啊,比身体残废了还难受吧…… 江广正思量着,便听殿外刀疤书生兆秀进来,摇着羽扇道:“还愣着做什么,太子殿下方才已下了命令,肃清东宫,还不速速地办!” “肃……肃清东宫?”江广微微吃惊。 * 夜晚的尚阳宫的无比安静,深秋的夜晚,更深露重,屋外传来梧桐叶簌簌随风落下的声音,尽管很细小,却在锦月的耳朵里无比清晰。 三更了,她却还睡不着,捧着孩子曾经穿的小鞋子,麻木地湿着眼睛出神,过了一阵又小心地如捧在胸口,如至宝一般。 窗外缺月西斜,透过窗棂印在锦月眼中,照亮锦月森冷的目光。 “小黎,娘亲很快……就会让这些坏人给你偿命。黄泉路上,你慢些走……” 那张白纸上的每一个名字,都在清晰地印在脑海中。 她已经为这些人编好顺序了!让他们一个一个,下黄泉! 去陪她的小黎。 门无声而开,一道长影被月色从门口拉长,投射到屋中,锦月冷目盯去。 “事到而今,你还来干什么。” 门口出的男人浴着露气和月光,双手在袖下收紧:“锦儿。” “别这样叫我,我恶心。”锦月冷声打断,撇开视线,似一个眼神也不想再在他身上停留了。 弘凌低声沉沉道:“小黎的事是我考虑不周,你要恨我怨我,我都没有怨言。但这次婚事,我希望你再考虑清楚,弘允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 锦月猛地回头看来,眼神是弘凌从未看过的陌生和冷厉。 “他给不了,难道你就能给吗!” “是,我可以给。” 锦月止不住冷笑连连,“秦弘凌你脑子是不是疯了?那个爱你的孩子已经为了你东宫的安宁和宏图死了,我已经没有理由再呆在你身边了,你以为我还会在乎你吗?” 疯了,听见这两个字的时候弘凌不住眼睛有些闪烁,手指微微蜷缩的动作泄露了些许忐忑。 他疯了吗。 有时,他也不确定自己脑子是不是清楚。 锦月:“别忘了,你也是害死小黎的凶手之一!” “是……我也是,凶手之一……我作为父亲,没有保护好小黎。是我的错……”弘凌只觉胸口堵得难以呼吸,脑子又开始天旋地转起来。“我不求你原谅,只希望能补偿你……” 锦月不想再看他一眼,背过身去只拿个冷冷的背影给他看,齿缝里迸出几个字—— “滚!” 随着这个字,弘凌的呼吸突然乱了几拍,面色却还保持着平静:“你可以恨我,也可以从此与我恩断义绝。但你入尚阳宫是跳入火坑。” 他顿了顿,“弘允迟早会败在我手里,你跟着他必定性命难全,我可以,现在送你出宫。” “太子好大的口气,你便这么有把握将我打倒?”门外突然传来弘允的声音。 竟是弘允突然来了,锦月很是意外,也有些歉疚,虽不是她故意,但确实又和弘凌见面了,只怕他会误会。 思及此处,锦月又对弘凌远离了几步。弘凌看在眼里,眸光有些闪烁,他看锦月的目光被弘允一挡,两人站在一处,和他对立着。 “五皇弟不信,便走着瞧吧。” 弘凌说罢转身,又顿了顿回眸,余光朝锦月投来。“虽圣旨赐婚,但婚期还有一个月,你若后悔还来得及。我可以送你出宫去安全的地方。” “呵!”锦月冷笑了声,挽住弘允的胳膊,勾起笑意斜睨弘凌:“谁说我后悔?我此生从未后悔过任何事,除了当年瞎了眼、认识你!” 弘凌渐渐脸色雪白转青,紧咬得牙齿咯咯作响,半晌,才用极低的声音说: “你……后悔?” “我恨不能此生都未遇见过你!” “……”弘凌目光不住闪烁,沉得如寒潭。站在一起、亲昵挽手的两人仿佛一根刺扎在心口。 沉着步子,弘凌大步走远。 弘凌消失不见了好一会儿,锦月还紧咬着牙、目光如炬,沉静在痛恨之中,弘允不由放柔了声音:“你预备将我的手臂掐到什么时候?” 锦月蓦地从沉思中回神,却也未反应过来。 弘允轻拍了拍她手:“虽然我手臂肌肉多不怕痛,但硌坏了你手指头我会自责。” 第68节 锦月才忙放开。“抱歉,我……我一时走神没注意。” 弘允的目光突然有些热起来,瞧得锦月有些不自在地低首。 “你刚才说不后悔嫁给我,可是认真的?” 锦月心中微微有些心虚,而后一想,却也放了平和,抬眸来: “是,我不后悔。你对我这么许多的照顾,我只怕这辈子也报答不完。连动物都知道报恩,我又怎能出尔反尔让你难堪。” “但比起难堪,我更不想让你难受。所以你不用顾忌我,后悔了也可以告诉我。” 一个十年如一日、无条件对你好的人,如何让你不感动、不感激,如何能忍心伤害他。 锦月抬眸来:“谢谢你,给我找个身份。我现在只想为萧家爹娘和娘亲、小黎报仇。只不过你明明可以娶更好的女子,我却为了报仇而耽误了你……我实在亏欠了你太多。” “我从十二岁初次懂得男女之事开始,就想娶你,所以我甘之如饴。”弘允轻轻一笑。“再说,等你报了仇还不想当这个皇子妃,咱们和离便是。到时你若有看得上的好男子,我便再给你找个好人家,把你嫁过去。若没有看得上的,便在长安城找一处宅子,安定地住下来。” 他目光落在锦月还平坦的小腹上。“虽然小黎被上天收了回去,但上天又赐予了你新的生命。”他蹲下身轻轻贴在锦月腰带上闭上眼睛:“好期待,好期待当爹爹的感觉……” 他抬起清俊的脸:“一定和你一样,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锦月越发不能接口,心中无比歉疚。“我实在欠你太多对不住。” 弘允仰视锦月瘦削的尖下巴,将她愧疚之色尽收眼底,道:“我不是弘凌,不会钻牛角尖。到时你与我和离之后,我可以再纳妃子良娣,你耽误不了我。” 闻言,锦月才稍微释然了些,皇子娶妃纳妾确实容易。 “好,那我便借你这个尚阳宫,为虎作伥一阵子。” 弘允:“任你‘作’,只要你高兴……” 弘允说罢,不由想起方才弘凌离开时的痛苦模样,勾了勾唇角——真是矛盾的男人,明明该是个狠辣冷酷的人,却偏偏生了个敏感的心,这就注定他一辈子痛苦。 ** 皇帝赐婚尉迟家新找回的“大小姐”尉迟锦月的第二日,东宫便有了动作。不过却不是冲入尚阳宫抢人,而是将东宫所有姬妾都打入了东宫思过殿。 一个不剩! 八个姬妾全数居住在一个院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过倒是各自都不再勾心斗角了,拧成了股绳,关着门在屋子里说东说西讨论。 不过,唯有一人,不在里头——映玉。 映玉与姜雉主仆二人,在门外走过听见里头说—— “说来说去都怪那尉迟锦月母子,她自己运气不好、养不大孩子,关我们什么事啊!” “可不是嘛,说来说去还是因为太子皇孙没了,尉迟锦月责怪太子,太子心灰意冷更不想再看咱们了,才将咱们打入冷宫。” “不过说起来也是奇怪,好端端的一个孩子怎么会跑到掖庭宫旁的冷宫去,还给掉井里了,我看……说不定有人在背后……” 这声音低下去。 门外,映玉听到此处倒抽凉气,脸色惨白得没有血色,忙要走,可不小心竟踩了裙子、眼看要摔倒,姜雉忙扶住她,却还是不小心碰到了门。 虚掩着的门立时吱嘎一声开了个大缝隙,将里头说小话的姬妾吓了一跳,见是映玉,个个都白了白脸,没有好脸色。李良娣被映玉主仆指正推太子皇孙之事在她们之中说道了好多次,是以,映玉已经被她们集体排挤在外。 “我道是谁呢,原来是萧昭训。怎么,你陷害死了李良娣不够,现在又来偷听我们说话,又想和太子殿下想告谁的状呢!” 说话的是周良媛,这个是刚才怀疑孩子如何掉井里去的女子,映玉匆匆瞥了她眼没有回击。姜雉回道:“李良娣居心叵测,谋害皇孙,她的下场与我们夫人可没有关系!” 说罢,姜雉便扶白着脸的映玉离开。 离开时还听见里头有人说“我怎么看小萧昭训有些心虚的样子”,映玉更是紧张。 直到回到房中,映玉才捂着大口的喘息,秀白孱弱的巴掌脸上,满目焦急的眼泪: “姜姑姑,这可怎么办呀。她们……” “二小姐不必在意,她们也就是胡说八道罢了。”姜雉道。 “可我这几日总是梦见小黎爬到床前来指着我说,‘映玉姨姨,你为什么要害死我’,我这心里,好慌……” 姜雉却拍拍她手:“不怕,动手的又不是咱们,咱们也不过是和六皇子妃通了个信儿,事儿都是她利用尉迟府干的,可不关咱们的事。” 映玉才稍微冷静了些:“你说得是,咱们也不过匿名送信儿给杨曼云提了提这主意罢了。不过,没想到杨曼云竟然和尉迟府的人这样要好。凶手是尉迟府的人,这倒是令我十分意外!” 快意地一声冷笑,姜雉说不出的舒坦:“可不是吗?姓尉迟的都没几个好东西,让他们窝里反、狗咬狗,才最好!咱们这回可算是为萧家报了一大仇。等一日二小姐地位再高些,咱们再利用这把柄,把这事儿捅出来,尉迟府谋害皇孙,够他们抄家灭门的!” 映玉心中却不安,手紧紧绞着手绢儿:“可是姐姐……” 她抿了抿微微发白的唇,“我是说尉迟锦月,她若知道,定不会放过我的。没想到她都和太子生了孩子了,五皇子还要娶她。” “这些男人怎么就为了这么个女人脑子发热。我冰清玉洁,太子却对我……” 映玉看屋中简陋、青灯照壁,不禁心中泛酸,“却对我如此不屑一顾。” 说罢,映玉拿了白绢伤心拭泪。她本长相柔美、孱弱,而下哭得更是我见犹怜。 姜雉轻轻抚慰:“二小姐不着急,太子难不成还能一辈子当鳏夫了?尉迟锦月母子已经不在了,他迟早会接纳二小姐的……” 映玉白瘦的手指紧攥手帕,咬着贝齿眼中也多了些坚定,温柔的声音决绝道: “姑姑说得对!左右现在我已经不可能和姐姐走到一起,迟早都得当敌人,我也不必顾着她,而对太子畏手畏脚……” 姜雉听闻映玉不再顾忌锦月,一喜:“那便好,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二小姐温柔貌美,男人最喜欢温柔如水的女子……” ** 皇帝赐婚的圣旨虽然下了,但婚期还得一个月,毕竟弘允是皇后的唯一嫡皇子,若不是十里红妆、普天同庆的架势,那便是扫了皇家威严。 所以这一月用来准备婚礼。 在这一月期间,按祖制规矩,锦月应住在自己府邸,毕竟还未嫁入尚阳宫,而下长久呆在那处既让人笑话又惹非议。 是以,今日一早,锦月便粗略收拾了一番,乘着马车出宫。 马车得得得地行起来,踏在青石铺就的路上,一侧是高高的巍峨宫墙,宫墙尽头是越来越近的厚重宫门,亮光从宫门里透过来,那处拿着红缨银枪的守卫兵,被亮光晕得有些模糊。 锦月手中紧紧捧着装有儿子衣裳和鞋子的布囊,紧咬着牙盯着那宫门,泪水将燃着仇恨的黑眸洗得越发明亮。 又是这条细长的甬道,她走了无数次,可是这一次的心情却不同了。沉重,决绝,从未有过的力量在身体里躁动恨不能找个口喷薄出来! 锦月紧紧攥着孩子的小鞋,咬碎了一口贝齿。尉迟府,上官氏,你们等着吧…… 宫门移近了。 锦月正恨恨出神,忽地看见宫门口那抹浅绿色,仿佛是这枯槁的深秋中唯一让她感受到生命的颜色。 “香璇。”锦月吃惊。 香璇正背着包袱,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闻言欣喜地抬起眼睛,上前。 “锦月姐姐,我等你好久了。” “你……”锦月看了眼她肩上背着的行囊,严肃道,“你可想好了?若跟着我,恐怕日子不一定好过。” 香璇和映玉一般,都是孱弱病多的女子,却比映玉外向一些。 她红着眼睛摇摇头。“我离乡千里,这在长安里,只有姐姐是我亲人,不管往后什么日子。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也都不怕了。只是……” 她抿了抿唇有些小心地问:“只是不知道会不会给姐姐带来麻烦,我这身子也一直病多……” 锦月朝她伸手。 香璇含泪而笑,握住锦月的手,上了马车。 “往后姐姐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这回尉迟府也派了人来宫门口接,能不来接吗?一月之后锦月便是五皇子妃,唯一的嫡皇子妃,和未来太子妃平起平坐的人,尉迟家面子上是如何也不敢拂的。 可到了尉迟府门口,来迎接的只有尉迟云山和管家,不见上官氏母女。 马车刚停下,尉迟云山边上前来,叹了口气随口对管家道:“让人将马匹牵着下去喂粮。”才对锦月面无表情地说,“一路风尘,累了吧,进府吧。” 说罢他便率先进府,一副官老爷上级的样子,也不等锦月一起走。 香璇握了握锦月的手,怕锦月难过。 锦月却无动于衷,根本不在乎尉迟云山的冷淡,只是细看之下才能看见她唇角有冷笑,盯着尉迟云山的眼神如寒冰,许久,竟笑了出来—— “咱们也走吧香璇,这一个月可要在这府上度过了。” 香璇嗯了声,与锦月一同头也不回地进府中,身后跟着尚阳宫带来的两个男护卫,行魏和浅荇。 进了府,在堂屋外,尉迟云山便回身来,打量了锦月和母亲白氏相似的容貌,道:“就当是自己家,自己随便些,不必拘礼!” 他声音洪亮,面容也如对普通的平民百姓,有种居高临下,毫无父女间的亲情感。 锦月眼皮挑了挑:“就当?”轻呵了声笑,“看来尉迟太尉没将我当做骨肉看。” “……”尉迟云山被说中心思,不由凝了凝眉头,他本是因为太子情面才被迫认了这个女儿,这几日听家中妻妾说锦月身份有疑,指不定是谁的孩子,他虽将信将疑却也心中生出抵触。不过被当面点破,也是有些拂面子的。 “全贵,带大小姐去屋里住着。”他不悦说。 全贵是官家的名字。管家忙答应声,而后尉迟云山就大步走了,根本不在乎这个大女儿。 尉迟云山一走,管家躬着的背也不觉挺直了些,说话都不带正眼看锦月了,道: “锦月大小姐,跟我来吧。” “有劳管家。” 管家带锦月去了一处老院子,屋舍虽算不上破旧简陋,但在周围一种奢华的院落中,这院子就十分没档次了。 他一指院子:“府上别的院子都有少爷小姐们住了,只有这处院子了,锦月小姐就委屈委屈吧,反正也住不了多久。来人,帮小姐把行李拿进去吧。” 香璇看那院子里满是蛛网,不忿道:“管家,这么院子墙垣的石灰都斑驳,实在太简陋,锦月姐姐好歹是归家来待嫁的嫡皇子妃,你们就不怕皇后娘娘和五皇子殿下知道动怒吗?” 管家立时有些害怕起来,他没进过宫,听到这些人物只觉害怕得很,却也不敢擅自做主说话。 锦月瞄了他一眼,官家如此害怕还不说换,必然是上官氏的主意。 锦月柔声冷冷一笑:“这院子挺好。” 管家诧异抬头,香璇也不解。 锦月转身就走,按照上次的记忆往哪个院子走。“不过这院子太好了,我住不惯,还是去我娘亲从前住的院子吧。” 锦月余光回睨来,盯得管家不由一哆嗦,但听锦月轻柔的声音含着一股摄人地冷寒:“劳烦管家好好收拾收拾,若有一丝灰尘,我可住不惯!若是生了病倒是耽误了五皇子婚事,恐怕要累及家中了……” 管家当即一想那破烂了二十几年的院子,要收拾得一丝灰尘都没有,得多费劲啊,那还不如重新把院子翻修了省事!连连急声服软道—— “大小姐……唉大小姐等等,我想起来了,另外还有一处院子十分精美,保准一尘不染,大小姐去那儿住吧!” 锦月却不停脚步。 “我就住那儿,记住,一尘不染!” 第69节 锦月含着冷笑,往白氏从前的院子走。 不搞个它鸡犬不宁,她这二十年,就白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收了五个快递,简直都不好意思了_(:3ゝ∠)_ ☆、第57章 1.0.5 锦月环顾了眼年久失修的破烂院子,还是和上次她来时看见的一样,只是门庭处的灰尘被人清扫了干净,花坛里的杂草也除了去,种上了几株秋海棠。 秋风吹过,绿叶肥沃,红花丛丛,不知是谁的“关心”,令这娇艳的花儿落户在这样破落的、被人遗忘的院子里。 不过这人很快出现了,锦月只听寝屋的门吱呀一声开,出来个青布衣仆妇—— “大……大小姐。” 她声音嘶哑满面欣喜笑容,拿着脏污的抹布显然在打扫卫生。 香璇被吓了一跳,因为这仆妇实在营养不良、脸上泛着死气沉沉,锦月险些认不出来,这是上次向她吐露秘密的那仆妇。 “见过大小姐。” 她忙过来给锦月行礼,腿虽瘸得厉害脸上的笑容却很灿烂,锦月忙扶住她手臂不让她跪。 “你……我记得上回你腿脚并不曾这样……这才几日不见,怎就如此憔悴。” 仆妇黑瘦的脸一僵,立刻眼睛盈起痛恨的泪。“奴婢……”却在看见院门口进来收拾院子的管家一行人时,立刻住了口。 “怎么了?”锦月道。 仆妇低首,奄奄道:“没什么,是奴婢不小心,摔了一跤伤了腿……” 身后领着两双收拾院子的小厮,管家抬头挺胸地大步过来,往仆妇身上睨了一眼道:“这个老奴婢,整日不做事眼睛又瞎,走路都走不好还能指望你伺候主子?一会儿我禀明夫人,将你谴出府去。” 仆妇呼吸立时一抖。 锦月将管家的凶煞和仆妇的害怕收在眼底,立刻心中有了计较。 锦月冷一瞥管家:“确实眼睛瞎,见了主子也不知道行礼,这是太尉夫人教的礼数?” 管家不料锦月初来乍到竟就敢训斥他,颇为意外,也更不服气,但碍着锦月身份不得不躬身行礼敷衍道:“老奴见过锦月大小姐。这不关夫人的事,是,是老奴眼拙,没注意到锦月大小姐。” “你既然眼拙,又有什么资格说别人眼瞎,谴人出府?”锦月瞥了管家一眼,而后径直与香璇往屋里走,边走边说道:“把院子屋子都打扫了吧,别耽误时间了。晚上我不习惯晚睡。” 管家:“是。” 又恨恨瞥了眼锦月。 锦月先进了屋,里头经过了仆妇的收拾,稍微能坐人了。仆妇给锦月和香璇找了凳子坐下,锦月让她把门掩上了才问:“是全贵管家把你打伤的,是吗?” 仆妇一愣,而后眼睛慢慢漫上眼泪,低下头不让锦月看见:“小姐多虑了,奴婢真是自己摔伤的。” “你是从前跟我娘亲的人,他们欺负你便是欺负我,有什么委屈你尽管说出来,我替你做主!”锦月冷道。 香璇不禁侧目看锦月,只觉现在的锦月和之前仿佛有些不同了,眉目之间时而透出的气势,让人不由有些敬畏。 仆妇再抬眸来已是泪流满面,瘸着腿就跪了下去:“锦月小姐,你就要出嫁了,奴婢不想让您在这段时间出岔子、被人找麻烦,奴婢一条贱命,不值得小姐为奴婢大动干戈。” “你起来。”锦月扶她,而后亲自蹲下身撩起仆妇的裤管。 仆妇受宠若惊忙后退,却被锦月令她别动。 青青紫紫的鞭伤缠在仆妇一双小腿上,老的结了痂,新的还赤红肿胀、发了炎。 香璇也看见了仆妇的腿,不由骇得呼吸急促:“天呐,他们怎么如此残忍,瞧着密密麻麻的伤……你竟还能忍着痛干活。” 锦月虽在宫中看了不少酷刑,也是惊骇气愤。 “你都伤成这样了,就别再忙活擦桌椅了。”锦月从窗户冷冷瞥向院子里吩咐小厮做事的管家。“让他们干,好好地干……” 才过了没多会儿,管家便进屋来,挨了次训斥,这次他挺得笔直的腰杆稍微颔了颔,脸上堆了些殷勤地假笑: “锦月大小姐,院子打扫好了。请您移步随老奴去看看,可否满意。” 锦月答道了声“好”,去院子里和别的屋里转了转,管家跟在一侧看了看时辰有些不耐: “大小姐若看好了,奴才便下去忙了,尉迟府大,老奴事情还多着,突然来这儿打扫院子耽搁了时间,恐怕今晚也得挑灯了。” 锦月负手,扫了眼院中东一颗西一片的杂草:“半夜还挑灯,管家看来很是辛苦啊。” 管家嘿嘿两声,勉强敷衍。 “既然当管家如此辛苦,不如就别做了。”锦月回眸扫来:“反正你也干得不好。”一指院中杂草、墙壁的破口、以及瓦片,“太脏。告老还乡如何?” 管家一愣:“这……奴才不敢。”“只是,真是这些已经打扫得很干净,可以住人了,大小姐。” “看来是真眼拙,不是干不好。”锦月对仆妇道,“既然管家眼神不好,不若劳烦姑姑帮着管家指点指点,告诉他哪些地方不干净,都打扫了。” 管家大诧。仆妇也是一惊,不过她倒是很聪明,立刻明白了锦月的意思,当即矮身答是,又问要达到什么标准。 锦月蹲下身,抚摸着鲜艳的海棠花蕊,淡声道:“野草要斩草除根,不留一叶杂草,花叶干净,不留一粒灰尘,每一片瓦,都要干干净净、能折射今夜的月光。” 随着锦月的话,仆妇已有快意的笑容,重重答:“是,锦月小姐!”而后转身对管家道,“天色不早了,请管家和各位小厮动作麻利点儿才是……” 被个他认为低贱的仆妇驱使,管家已气得面如猪肝色,却又不敢和锦月发火,只能冲着小厮们发火让他们快开工。 待锦月进屋之后,他趁仆妇不在意,嘀嘀咕咕差遣了小厮,悄悄摸出院子朝整个尉迟府最华贵精美的院落,上官婉蓉和尉迟心儿母女所居住的琼华园去。 锦月刚坐了一会儿,仆妇便有些着急地进屋来说:“少了个小厮!锦月小姐,恐怕管家差遣去琼华园像夫人告状了。这可如何是好。” 锦月:“我就怕他不告状呢。” 仆妇不明所以。 然而那小厮去而复返,却没能给管家带来好消息,嘀嘀咕咕在管家耳边说了几句话,而后管家想要等主子来向锦月和仆妇报仇雪恨的气势,就蔫儿下去。 管家气急败坏让这些奴才们加紧、赶紧地收拾。 仆妇这才放下心来,又得锦月话——“这管家仗势欺人、为虎作伥,你便随意折腾他吧!别怕事大,有我担着。” 仆妇谨遵锦月的话,硬是将那管家折腾到天黑,腰酸背痛,才松口。 管家进屋来请锦月再查看时,满脸气势已经蔫儿了下去,哪怕想抬头挺胸、趾高气扬,那腰也直不起来了,弱声弱气的,孙子似的,道: “锦月小姐且再去看看吧,若不满意老奴……老奴再让他们整改。” 锦月粗粗扫了一眼外头的院子,漫不经心道:“其实住什么样的院子也无所谓,脏点儿也不会少块肉,我方才就想通了可以接受了,倒是忘了让人通知管家。” 管家累得满脸是汗,闻言气郁地胡子发抖。敢情他们是白干-了,但介于这次教训他是暂时不敢再说什么了。 锦月让仆妇送这一行人人离开。 仆妇送完人进门来,锦月正喝着白开水,轻轻放下杯子,举止间不由有些从小习惯的雅致动作,令仆妇看得十分臣服、欢喜。她松了口气道: “小姐,上官夫人没来,幸好幸好。” 锦月动了动眼睛,看月色下的院子,安静,宁谧,整洁,仿佛能想象出二十年前,这里有个恬静的女人在院中看月亮。 “上官氏没来,才不好。” 香璇和仆妇一样,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姐姐为何这样说?她不来为何还不好了?”仆妇也点头疑问。 锦月道:“若她听了告状就立时来教训我,那此人便是沉不住气、管不住情绪的人,不足为惧。然而她听了告状,却按兵不动,反而让管家听从我的命令折腾,她必是想着日后放大招数,一并收拾我,城府深沉。” 锦月三言两语将上官氏的心思说了清楚,香璇和仆妇都听得一惊。 “锦月大小姐说得是,那上官氏当年为了害咱们白夫人也是不动声色,如不是我无意撞破她和管家说话,我都不敢相信是她所为。” 香璇气愤:“难怪都说咬人的狗不叫。”她霍然明白过来,“原来姐姐此举,是为探上官氏的深浅?” 锦月从院中收回目光,又环视了屋子,屋中的陈旧、简陋隐隐透着二十年前这处院子的荒凉、她生母的凄凉处境,锦月看了一圈只觉这荒凉刺得她眼睛发痛,心中蓄积的仇恨越发浓烈。 锦月捧过仆妇粗粝的手:“是为试探深浅,也是为你出口气。往后你便跟着我走吧,难得二十年过去了,你还记着我娘。说了这么久,我都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仆妇眼睛满是泪滴,又要跪,被锦月制止。 “奴婢名叫绿影,是跟着白夫人从南边的嫁来长安的陪嫁丫鬟。承蒙小姐不嫌弃我如此不济,还愿意收留奴婢。” 锦月摇摇头:“绿影姑姑别看轻了自己,你很聪明,说不定……以后还能帮到我呢。” 这仆妇虽然看着孱弱,但试想能知道真相,还在上官氏这样狠毒的人手下活了二十年,没有些超过常人的主意和耐性,也是不可能。 仆妇当即跪下去,磕了个头:“绿影从今往后便是小姐的人,必定跟随小姐天涯海角,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绿影姑姑请起。”锦月扶她,“我现在倒是有一事想问你。” 锦月顿了顿,道:“只有大家族出嫁才有媵妾陪嫁,我看上官氏也并不像小门小户的人,我想知道娘亲究竟是何家的女儿。” …… 锦月回府,上官氏身为主母应该亲自去迎接,不去迎接,至少也该露个面,然而她并没有,明摆着恃宠而骄、并不将锦月放在眼中。 此时,琼华园,上官婉蓉的寝房。 尉迟心儿刚从东宫回来,颇有些丧气,推开门喊了声“娘”。 上官氏正听着下人禀告芳草院锦月的情况,见宝贝女儿回来挥手让禀告的下人退到一边,先招呼女儿:“我的心儿,怎么了?蔫儿巴巴的,可是太子又不理你了?” 说起弘凌,尉迟心儿烦闷叹了口气: “他何止是不理我,我根本连东宫都进不去了,好歹他也该看看爹爹的面子啊……” 她捏着手绢撕扯,撒气,“那锦月有什么好的,太子竟然为了她甘愿当和尚!” 和尚?上官婉蓉一骇,赶紧问。 尉迟心儿才气急败坏解释:“他把东宫的姬妾、婢女全部送到清关寺去清修了,不是当和尚是当什么?!还美其名曰是为太皇太后诵经祈福,我看他还是对这萧锦月旧情难忘,腾了地儿还想让她回去!” 说到这儿,尉迟心儿越发不忿,一张灵动、娇俏而又些许阴柔城府的脸蛋儿气得通红。 上官氏既欣慰女儿看事情如此通透,又忧心眉头一动:“那姬妾当中有皇上赏赐的,也有他手下朝臣的女儿,自古后宫与前朝一脉相承,太子如此做确实不是他平时的行事作风,简直是和储君和皇位过不去。” 她重重呼吸了一回,转念想道:“不过也没什么,锦月是必定要入尚阳宫,与太子是前缘已尽了。而下东宫肃清了也好,待太子丧子之痛缓解些,娘再让老爷请求太子将你娶做正妃,现在肃清了,也省得你到时与人争宠。” “哎呀!我就是受不了嘛,我喜欢的男人心里居然想着另一个女人。娘,我真想让萧锦月立刻就从世界上消失了!”她撒娇地倒入上官氏怀中,抱住娘亲的腰撒娇道:“然后太子再也见不到她,就全身心都属于我了!” 上官婉蓉无奈笑笑,宠溺地摸女儿的头发:“那你这个愿望可暂时没法儿实现,今日一早,锦月就来了府上,现在正住在芳草院里。你不见也得见了。” “啊?”尉迟心儿噔地从上官氏怀中弹起来,凝眉道:“那娘去门口迎她了吗?” 上官氏摇头:“一个下堂妇生的来历不明的女儿,我怎会自失了身份去迎接她?” “不过……我没去接她,她也给了我个下马威。”她看尉迟心儿道,“把最疼你的管家全贵叔叔娘折腾了个够。” 第70节 “什么!”尉迟心儿俏脸拧紧,收敛了撒娇色,咬牙切齿,“她便仗着五皇子妃的身份故意欺压我们母女!” 尉迟心儿一改撒娇面容,正色道:“娘,我要赶快成为太子妃,不然她定会将我们欺负死……” 她又收敛了阴柔,撒娇地拽着上官氏的摇晃。“好不好嘛娘?好不好、好不好?” 上官氏被摇得头晕,忙说知道了知道了、好好好。“老爷最疼爱你,你要当太子妃,他断然是许的。” 尉迟心儿又说起弘凌来,满面陶醉于向往。 “娘,你没见过太子,你都不知道他有多英俊多漂亮,尤其是他冷冷的不说话,只需一个眼神就能让奴才都吓得跪下。哪是草包弘实那样的皇子能比的……” 上官氏想起一事,打断尉迟心儿:“明日你的大兄长飞羽就要回来了,你去府门口好好迎接迎接。” 尉迟心儿一听沉下脸道:“可以不理他吗?他总喜欢送我些我不喜欢的东西,而且他和萧锦月都是一个娘,长得又像,我真是不喜欢他!” 上官氏好言劝道:“虽然他是那下堂妇所出,但毕竟是尉迟家的长子,老爷很是看重。你要好好将他笼络好才是,别让锦月钻了空子。” 尉迟心儿沉沉叹了口气,应承。“娘亲说的是。”“放心吧娘亲,虽然心儿喜欢撒娇,但是知道事情轻重缓急,我会抓牢飞羽大哥的心的。” 母女俩说罢,夜,已逐渐深沉。 ** 锦月很意外,没想到看起来苍老的仆妇绿影姑姑,经过一番收拾,换下破烂的青布衣后,精神抖擞、干练得很。 而且还眉清目秀的。 锦月和香璇都很是惊喜,围着绿影转了一圈儿,看得绿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可惜了,这样一个利落的人才,竟给埋没在角落蒙尘,幸好,我回来遇着了你。”锦月道。 绿影姑姑不好意思:“小姐说我是人才,是取笑奴婢了,奴婢哪里是人才,香璇姑娘这样的妙人儿才是人才,识字读书样样都会,人还聪慧缜密得很。” 香璇也不好意思起来,与她谦虚,锦月看二人合得来,也颇有些欣慰。阿竹的死,让自己心中歉疚、心痛。虽然弘允拿了那份名单来,但是也并不全面,比如杀手的身份便是个迷。 不过,只要将上官氏嘴撬开,便不难知道了。 做晚,锦月和府上的兄弟姊妹聚了一回,不过席上座位空了一个,似乎是尉迟家最大的大儿子没有回来。上官氏生了两个二儿子,排行第二、第三,叫正德和正阳,另外就是两个女儿,大女儿已经出嫁给了长乐侯,小的就是尉迟心儿。其余的庶子庶女太多,锦月也懒得去记清楚。 “绿影姑姑,昨晚缺席的那个大兄长,是叫飞羽,是吗?”锦月问。 正在与香璇谦让的绿影却闻言一怔,才说:“是,大少爷,尉迟飞羽。” “姑姑可是有事瞒着我?” 锦月眼睛犀利,绿影不料还是没能逃过锦月的眼睛,红着眼睛抬头道:“小姐,是奴婢没用,大少爷是白夫人所出,可是……可是他却向着上官氏母女,一直认定白夫人与故去的萧大人有暧昧,也认定小姐……小姐非尉迟家血脉。其实,大少爷已经回府两日了,却一直不来看小姐你。” 锦月大诧,从椅子上站起来:“你是说……他,他是我同父同母的兄长?” “正是。”绿影姑姑叹气,“不过大少爷却一心向着上官母女,以白夫人与大小姐为耻,小姐若见了他恐怕会被他气着,所以奴婢才没有说。” 锦月心中惊喜又有些无所适从,天,她竟然有个血脉相通的兄长! “他听了上官氏母女二十年的谗言,也是正常。” 锦月匆匆收拾了一番,便和香璇、绿影一起往这从未谋面过的兄长尉迟飞羽处走。 一路上绿影大致介绍了尉迟飞羽,他比锦月大七岁,而下是皇帝殿前的“侍中”。 侍中这个职位虽没有具体的事务,却是皇帝跟前的人,不少权臣都是从这职位开始的,既可帮皇帝处理政事,又能照顾皇帝饮食起居。 尉迟飞羽住在秋枫园。锦月一路急匆匆走去,急切得没顾得上歇口气,香璇和绿影都直让她慢些。 锦月赶到秋枫园,却不想,那里头尉迟飞羽竟正陪着尉迟心儿玩投壶,听那笑声,是玩得兴高采烈、不亦乐乎。 锦月不觉停下脚步。那方,尉迟飞羽和尉迟心儿也看见了她,二人都是脸色一沉,收起了笑意。 倒是尉迟心儿先笑了笑,不达眼底,朝锦月走过来:“原来是锦月大姐来了,锦月大姐不日便要入尚阳宫当女主人了。飞羽哥哥,未来的五皇子妃来看你,你可是蓬荜生辉了。” 锦月望着尉迟飞羽的脸,视线就定住了,他生得高大,头定束着翡翠玉带,用做旧的精致长银簪横-插其中,很是俊朗。 那张脸,和自己的,竟有五六分相似。 尉迟飞羽先还满是敌对和阴沉,可渐渐看清了锦月的模样,也愣住了。 尉迟心儿说了一席话,见兄妹俩互相惊讶对视、将她当做局外人一般,暗自气愤,扬起甜美的笑容一拉尉迟飞羽的胳膊,撒娇道: “大哥,心儿说话你怎么不理我呀……你还疼不疼心儿了。” 她又小声了些,用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嘀咕,“一个外人,有什么好看的。大哥看我就够了嘛……” 尉迟飞羽这才回神来,听见外人两字,立刻想起当年母亲白氏不贞被下堂,对锦月的脸色立刻冷下去。 尉迟飞羽冷瞥了锦月一眼,便不再理会。 尉迟心儿喊得越发亲热:“飞羽哥,爹爹好像回来了,咱们去找爹爹吧。” 尉迟飞羽:“也好,我正好有些朝中之事要告诉爹爹。” 说罢他便一提陶壶和羽箭,与尉迟心儿走,看都不看一眼锦月。 锦月不由出声:“等等!” 又不由自主上前几步,在尉迟飞羽的脸上,似朦胧看见了从未谋面的娘亲的模样,对他道: “你好,我叫锦月。我们……我们一母同胞,是亲兄妹,按此来说我该叫你一声兄长。” 尉迟飞羽却背一僵,微微侧脸用冷冷的余光看锦月:“别叫我兄长,我没有那样的娘,也没有你这样金贵的妹妹。心儿,我们走!” 尉迟飞羽的冷硬态度让尉迟心儿也不由诧异,不想当年白氏下堂之事对尉迟飞羽影响这么深。 尉迟飞羽看不见的角度,尉迟心儿脸上哪还有什么天真无邪的撒娇模样,她含着似讽刺地冷笑看了眼锦月,对尉迟飞羽故意说了声:“好,兄长。” 却是说给锦月听。 而后两人一同离去了。 锦月暗暗咬了牙齿,双目冷冷却又燃着怒火。上官婉蓉母女,害了小黎,又挑唆了她亲兄长,当真不可饶恕! 香璇见锦月脸色无比冰冷,有些不敢打扰,绿影姑姑轻轻拉拉锦月的袖子:“小姐,咱们还得慢慢来。我想,只要大少爷相信当年夫人是被冤枉的,就会与小姐和好相亲的。” 锦月吐了口气。“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还是先回院子吧。” * 是夜,锦月在床上辗转反侧。活了二十一年,仿佛从最近她才开始活明白了,自己是谁,谁是亲人,谁是敌人。 那些属于萧锦月的鲜衣怒马、恣意狂妄,都该结束了,从今往后,她只需要冷静地活下去,不再需要哪些负累的爱情和非什么不可的原则。 或许,人活这一辈子的真谛,便是随遇而安。遇到合适的人就嫁了,也不必管是不是上天注定的人。 思及此处,锦月想起弘允所说的——爱情和过日子是两码事,平淡的日子、细水长流才是真正的爱。 她似乎,有点明白了。 轰轰烈烈的爱情太过惨烈,只适合当故事来听、来幻想,不适合自己去过。 太累,也太痛。 正此时,锦月忽听窗台诡异的一声响动,立时将她惊得从床上坐起来! “谁!” 冷白的月光照着,纸窗已被推开,一个人影正单脚跨在窗台上,被她盯得尴尬地卡在那儿,退也不是、进也不是。 锦月吃惊:“弘……弘允哥哥?” 说罢,她心中又想。不,一定不是弘允,他那么高贵、挑剔、高雅的人,怎会爬窗呢? 直到那长手长脚的人影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平静地爬下来,平静地道:“是我。” 真的是他……一时锦月也有些尴尬起来了。 弘允是个爱惜面子的人,身为嫡皇子,举手投足都要担得起嫡系的风度,是以大气高贵已经成了他的代名词,何曾如此…… 锦月忙捡了外裳披着,起身。“你,你怎么出宫来了?” 锦月望了眼窗外,见黑漆漆的无旁人,弘允显然不是光明正大来的。 看来不光爬了窗,还爬了墙…… 弘允轻轻掸去华缎锦袖口上的灰尘,道:“你独自在尉迟府三日了,我实在有些不放心。正好……我也有些睡不着,便出宫来散散心,顺便看看你。” 锦月也不拆穿他:“嗯。” 又看了眼他袖口的灰尘。“这心散得倒别致。”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五皇子,你是高贵的皇子,要时刻记住高贵好嘛? 弘允:╭(╯^╰)╮ 哪怕爬墙,我也是爬得最高贵的。 ☆、第58章 1.0.5 自七岁与弘允相识,锦月便没有见过他穿有尘土的衣裳。 他是得宠的小姜后唯一的嫡皇子。皇帝、太后、太皇太后的心头宝,伺候他的内监、侍女比所有皇子宫里的都多,怎么可能穿脏衣服。 记忆中,他总是穿着得体大气,干净整洁,还隐隐有股御供香薰的气味。所以,锦月今晚倒是头一回开了眼界,不觉多看了他袖口的灰尘一眼。 弘允高一些,将锦月瞄他袖口的眼神看在眼中,不觉将袖子往身后缩了缩,看了眼窗外的月色道:“今夜月色不错,不若出去走走吧。” 外头光线弱些,就看不见了! 锦月忍不住拿袖子掩了嘴角的泄露的笑容,嗯了声,率先迈步子出去。 他这点想法她若都猜不到,就白和他当了十几年的青梅竹马了。 今晚初九,正是半月。虽然是半片月亮,光芒却还是亮堂堂的,锦月和弘允一起望着半片月亮,坐在庭院的小桌边。 “我都记不得上次我们一起看月亮是什么时候了。想来,大概是六七年前。”弘允轻声道。 锦月不由轻笑,而后思及往昔与现在,目光沉了沉:“是啊,是很久了。我们有五六年没见,我当时以为你死了……”锦月又扯了个笑容,看弘允,“这五六年,你去了哪儿?” 弘允道:“说来,你可能不信。我当时重伤坠崖,被山谷底偷偷入大周贩卖牦牛绒的西戎商队救起,就一同去了西戎。我伤重,混混沌沌耽搁了些时间,所以才回来。” 西戎。锦月知道这个国家,上次东宫来了两匹西戎牦牛绒的锦缎,她做了衣裳送给了灵犀殿。 西戎海拔极高,放牧为主,是个苦寒高地,民族骁勇善骑射,和北方大漠的突兀族有得一拼,单性格却也十分淳朴。 锦月问弘允那边的经历,弘允却只简单地说了说,并不详细。 “在尉迟府可还习惯?”弘允问道,这是他深夜出宫爬墙的最主要目的,“你我即将成婚,我也不便光明正大地出来看你,免得给你惹来非议。” 第71节 “尉迟”二字令锦月温和尽散,目光森冷地一笑:“‘习惯’,这里是仇人的府邸,我如何能‘习惯’,往后,也不打算习惯。” “弘凌还不知道害死小黎的是尉迟家,是吗?”弘允问。 情不自禁攥紧了双拳,锦月几乎能听见自己牙齿磨得咯咯作响:“告诉他又能如何?难道他会甘心放弃储君之位,与尉迟云山决裂处置了上官氏母女、为小黎报仇雪恨么?再何况,我不信他完全不知道。” 弘允:“若与尉迟云山反目,他的东宫之位必然不保。君王储君看着虽然位高权重,但脚底下踩的是朝中各家势力,一旦有动荡恐怕自身难保,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锦月脸色阴沉,不再多说。 她重病不起时,将小黎托付与他好好保护,可是……可是他却与尉迟心儿去围场打猎。在东宫储君与孩子之间,他潜意识,还是舍不得东宫的荣华和权力。孩子与这些东西相比,恐怕也不算什么了。若小黎知道他被这个他最喜欢的爹爹放弃,会是如何伤心…… “对了,我属下告诉我说上次给你的那份名单仿佛不全。你自己小心些,若是被人知道你晓得了真凶,恐怕将他们逼急了有危险。” 想着脑海里那可爱的团子,锦月心痛如绞,紧咬贝齿攥了拳头:“不碍事,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小黎的仇我必定亲手报了,这些人我也一个都不会放过,不让他们偿命,誓不罢休!” 锦月说罢才发现弘允看着她,不由有些不自然低了低脸。“我……我现在满心只想着报仇雪恨,想必面容很是狰狞吧。” 弘允羽睫一扫,点头。“是很狰狞。” 锦月越发觉得有些无地自容,弘允光明磊落、高贵大气,而自己现在想的就是如何报复、报仇,想着各种阴险的招数。 弘允蓦地一捉锦月的双手,捧在手心:“不过,狰狞就狰狞吧,反正我也不介意。” 锦月抬眸:“哪怕我变得阴险毒辣?” 弘允一笑,修长干净的食指一点锦月的鼻子。“你这样在意我的看法,我很高兴。” 锦月忙缩回了目光,有些不自在地干笑了笑。 从前她只将弘允当做亲人、挚友依赖,从未过多想过男女之事。而下不到一个月,就要成婚。想起突然的关系改变,竟有些无措起来。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都是吃穿住行的家常事,并没有聊什么的内容,却觉得仿佛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年少时那些轻松、快乐,仿佛又回来了,连日来的沉重和仇恨,也得以缓解。 锦月不由侧目感激:“谢谢你。谢谢你半夜还出宫来看我,逗我开心。” 弘允手背擦了擦鼻尖儿,也不再坚持是出宫“顺便”来看她。 “你若真要感谢我,就……”他轻轻抬袖子,灿然而笑,“就打盆水来帮我洗洗这尘土。不然回宫被人瞧见,免不得被人猜疑我半夜三更去做了什么。” …… 芳草院里正好有口浅浅的水井,锦月拿了铜盆装了井水,月光也满满装了一盆。 弘允一手扶着广袖的末端,摊平,锦月替他清洗,两人不约而同想起小时候,锦月偷偷出府来玩,衣裳弄脏,弘允也是如此替她擦洗,而后让她平安归府,而不被萧恭责罚。 芳草院围墙的角落有一颗杏子树,而下已经落叶过半,树冠稀疏可透视了。 隔着树冠的那一侧墙垣上,弘凌站着,冷冷将院子里那双男女的亲密举动看在眼中,渐渐双手紧紧握成拳。 他本是来看看她在尉迟府过得可好,不过现在看来,她根本不需要自己的担心。有面面俱到、舌灿莲花的高贵嫡皇子在,他弘凌,又算什么呢…… 锦月蓦地觉得后背有道凌冽的视线射来,如芒刺在背。锦月猛地回头看向那个杏树——那处枯枝轻摇,一个人都没有。 奇怪…… “怎么了?”弘允也循着她视线看去。 锦月摇摇头。 …… 尉迟府大门所在的长街那头,停着两匹马,和一个人。 江广见一个黑披风人影从高墙里一跃而出,便知道是自己主子,忙牵马上前。 “殿下,可见着锦月夫人了,说清咱们要为小皇孙报仇的事了吗?” 弘凌一语不发,腾地上马往皇宫回。 江广不明所以,忙跟上去,他一直跟着任东卫尉的冯廉,那老家伙也是个糙汉,脑子直来直去,是以江广也没有李生路那般有眼色。 李生路被罚在思过殿,还没出来,只有他先顶着。 “殿下,您最好跟锦月夫人说清楚啊,不然她还以为殿下明知仇人而不作为呢。殿下……殿下?殿下等等我……” 弘凌一鞭子给马屁股一抽,立时风驰电掣起来,江广卖命地追在后头,也赶不上。 耳边风声呼呼地狂吹,深秋降霜的冷风割在脸上如飞刀,弘凌却也不觉得冷,或许,此刻心中的冷已经胜过了这霜风。 她都说了后悔与他相识,或许,她只是借着这个契机重新回到弘允的怀抱! “驾!”弘凌又是狠狠一鞭子,打得烈马嘶鸣狂奔。江广立刻被远远甩开,成为一个小点儿。 弘凌心中思绪乱成一团,就如此刻他那一头在霜风里狂舞的长发。 是,他是不会动尉迟家。 若失去这一切,他又有何资格与她在一起,若他再跌入谷底,成为当年那个落魄的皇子,再也无法给她光鲜亮丽的生活,她又真会放弃弘允,而守在自己身边吗? 哪怕她会,他弘凌,也不愿意做那样没有出息的男人,让自己的妻儿跟在身边受苦。 “驾——” 弘凌不知抽了马多少鞭子,烈马被打得发怒了用最快的速度疯狂地狂奔,如一支利箭刺破昏暗、孤寂的夜晚,仿佛迫切地寻找着光明,却又不知何处,是黎明的方向…… ** 弘允走后,锦月难得一夜睡得深沉,迷迷糊糊,竟梦到孩子回来了。 小黎穿着在暴室中,她亲手缝制的棉袄,吱嘎推开门,张开一双小手臂朝她扑过来—— “娘亲,娘亲,我终于找到你了……” 锦月喜极欲泣—— “小黎,我的小黎,小黎……快,让娘亲抱抱你……” …… “姐姐你醒醒。” “姐姐……” 耳边一个柔美的声音,将锦月叫醒。 锦月蓦地坐起身,才看清屋中的老旧雕花床,以及同样陈旧、简谱的桌椅摆设,是民间小屋子,不是漪澜殿的寝房。 “小黎!” 锦月四顾却不见孩子,才知是个梦,梦醒梦中一对比,那痛苦愈发撕心裂肺地将她心脏裹住,不住泪流满面冲着虚空喊。 “小黎……我的孩子啊……” 香璇难受地抱住锦月:“姐姐,姐姐,你别难过,小黎一定在天上看着你呢,要是看见你哭,他也会哭的。” 这时,周绿影进来,神色有异。 “小姐,全贵管家领着人送早膳来了。” 锦月才收了悲伤,粗略一翻洗漱来到外间。 全贵领着四个端托盘的婢女鱼贯而入,将早点摆在圆桌上。 全贵三日前才被锦月收拾过一次,这回他态度好了一些,却也都是满脸的虚假笑容。 锦月扫了眼早点:“送早膳这点小事怎敢劳烦大管家大驾。” 想起锦月的身世,管家全贵眼中划过一些轻鄙:“老奴只是下人,大驾可不敢当,不然锦月大小姐若再发一通火气,老奴这身子骨可经不起折腾。” 他语含讽刺。 他又一指桌上的六七道早点,有虾仁儿米粥、花卷、小笼包、酥皮饺子等等,每一道都做得很精致,还冒着热气儿。 “这些是夫人吩咐厨房专程给锦月大小姐做的,夫人说大小姐身子较弱应该多补补身子,所以特意还炖了燕窝。” 他抬手,立刻婢女之一端上一盅燕窝来。“给锦月大小姐补补身。” 锦月瞄了眼红木托盘里的彩釉瓷盅,还冒着白热气儿。“多谢夫人关切,劳烦管家替我转达谢意。” 全贵又说:“大小姐客气客气,夫人向来善良宽厚,勤俭持家,自己也都舍不得吃燕窝人参,看大小姐身子骨弱,便吩咐厨房做的。” “谢管家。” “大小姐慢用,老奴就告退了。” 一行人退出去,香璇和周绿影去舀粥、布菜,却见锦月冷盯着一桌子早膳。 周绿影:“小姐不怕,上官氏胆子再大也不敢在府中毒害小姐的。这些食物应该可以放心。” “是啊姐姐,那上官氏看起来应该不是这样冲动的人。”香璇道,“若姐姐怕,我先为姐姐试试看有毒没毒。我身子敏感,若有一点儿不好的,都能试出来。” 锦月拿调羹舀起米粥又滴滴嘟嘟落回大瓷碗中,缓缓冷笑出来。 “她既对我不理不睬,给我难堪,又想博个仁慈周道的好名声,哪有那么好的事!” 锦月放下调羹顿了顿,问周绿影。“绿影姑姑,管家的名字是全部的‘全’,富贵的‘贵’,是吗。” 绿影点头。“正是。” 锦月牙关渐渐咬紧。 “全贵”。 这两个字,也在弘允给她的名单之中! 她的小黎,就是被这些爪牙帮衬着上官氏害死的! * 全贵送了早点之后,便去琼华园给上官氏复命。 此时,上官氏与尉迟心儿也正吃着早膳,桌上琳琅满目全是各种早点,南北的美食都有,上官氏的奢侈生活可见一斑。 “夫人,早膳已经给锦月大小姐送去了。”全贵一回忆,脸上轻鄙道,“她看见那燕窝眼睛都直了,恐怕也没吃过什么好东西。还说,让我给夫人说感谢。” 上官氏刚喝完参汤,奴婢立刻地上淡茶漱了口。“恩。那就好,省得传出去说我这个当主母的苛待她,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她冲屋中侍女一挥手,就都下去了,只剩下尉迟心儿和全贵。 尉迟心儿拉管家胳膊翻看:“表舅,她可又欺负你了?心儿听娘说上次萧锦月把你折腾惨了,真是可恶!还没嫁入尚阳宫就开始摆谱了,待心儿他日做了太子妃,她那什么皇子妃也就不算什么了。” 尉迟府中谁都不知道,管家其实是上官氏的表兄。上官氏能一步步从个媵妾爬上正室的位置,全贵功不可没。 “好了,你过来别闹腾你表舅了,也先出去吧。” 上官氏招呼尉迟心儿道。 尉迟心儿不太甘愿,却也只能下去门外等着。 第72节 上官氏才正色问全贵:“我让你去送早膳一方面是为了给人看,另一方面也是让你探探她虚实。虽然锦月无亲无故,但她背后有五皇子撑腰,不知有没有查到什么。你刚才看她的模样如何?” 想起锦月,全贵轻蔑地笑了一声:“夫人且放心,她能知道什么,也就是会些妇孺刁难人的把戏罢了。我看她说不定还想巴结夫人这个大树呢。” 上官氏摇头:“那绿影贱婢去了她那儿,只怕吹了不少关于白氏的耳边风,哪怕锦月不知道孩子之事,也不可能与我亲近。” “那贱婢是我失算了,锦月头次归府她和她说话,我就该将她除去。” 全贵道。 “还有太子,听心儿说太子聪敏而少于言辞,只怕是个心思极深沉的人,不知道他有没有查到什么。” “太子就算查,也查不到咱们身上。这主意是丞相府夫人母女递给咱们的,要查,也是先查到他们……” 上官氏听了稍稍放心,转念一想自家老爷位高权重太子和皇帝都不得不忌惮,自己是他爱妻,还怕个什么呢? 全贵走后,上官氏又将宝贝女儿心儿叮嘱了一翻,让人取了弓箭让尉迟心儿给飞羽送去。 “好好打好关系,千万别让锦月和他好了。只要咱们府里没人向着锦月,过了这个月,她一走,便再休想在府里翻风浪!” · 秋枫园的红枫已经红过了,昨夜骤冷现在落得满地都是,奴才在一旁清扫,园中的空地离着个弓箭靶子。 “咻”地一声绵软的轻响,一支箭歪歪咧咧地飞过来,倒在地上,连箭靶子的边儿都没擦到,地上已经堆了好几支了。 “哎呀飞羽哥哥,我怎么老射不中呢!”尉迟心儿跺脚娇嗔道。” “应该这样拿箭,双手要有力,手臂抬高,对准靶心。你看好了——” 接着只听咻咻接连两声,先一只箭噔的一声闷响没入靶心的红点出,紧接着第二支箭呲啦一声竟将头一支箭从尾部直接破开、撕裂,直到箭尖的铁口出无法再射穿,才掉落下来。 箭靶上只剩头一支箭的箭尖,没在箭靶里。 锦月来时正好看见这场景,不由惊讶于这高超的箭术。 “好俊的箭术。”锦月称赞。 尉迟飞羽与尉迟心儿看了过来。见是锦月,尉迟飞羽眼睛就冷了下去,拿起弓箭便对尉迟心儿说“走”,两人就转了身。 锦月被当众拂面子,很是难堪,又气又只得忍耐着性子上前几步:“兄长等等!” 锦月说罢,一旁伺候的两个小厮都抬了抬头,眼神诡异地朝她和尉迟飞羽打量。 是眼线!锦月立刻猜想到。 尉迟飞羽停住,却只拿个背影对着锦月,冷冷道:“叫我何事?” “我亲手做了些糕点给你送来,你尝尝看可合口味。”锦月温和微笑道,拿开食盒盖子给尉迟飞羽看。“虽然我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可我确实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随便做了些自己喜欢的。” 尉迟飞羽却只是余光瞟了一眼。尉迟心儿见那食盒里的糕点个个精美,不由急道: “飞羽哥,娘让你过去呢,说是已经给你缝制好了冬衣,让你过去试试。” 她一拉尉迟飞羽的袖子,拿出小妹子的娇嗔:“飞羽哥,娘为了给你缝制冬衣熬了几个晚上,身子也憔悴了,咱们早些过去让娘看看你穿着可合适。” 又对锦月道。 “锦月大姐应该不会介意吧,毕竟做衣裳可比做几个糕点辛苦多了,娘又是长辈,飞羽哥,咱们理应该先过去,娘看你穿着合适了,也可以安心歇息了。” 缝制冬衣比做糕点复杂得多,尉迟飞羽不再瞥一眼糕点,感激道:“娘费心了,咱们赶紧过去吧。” 尉迟飞羽这一声“娘”喊得十分感恩,锦月听得恨不能将他扇个耳光打醒—— 那是害死娘亲的仇人,不是你娘! “兄长!”锦月冷声叫住尉迟飞羽,“你若还感恩娘将你生下来的恩德就立刻站住,放开拉着你的手,将我的糕点带回屋里吃了!” 尉迟飞羽顿了顿,微微回眸余光看来,隐隐含怒:“拿走吧,我不会吃你做的东西!” “你!”锦月气咬牙,却也将这倔牛似的大公子哥没办法,只能眼看尉迟飞羽和尉迟心儿走远。 尉迟心儿不忘回头瞥来个胜利地冷笑。 绿影劝锦月:“大少爷已经被上官氏母女蒙蔽了心了,小姐莫要与他们置气了,伤了身子。” 锦月将一盒糕点轻摔在石桌子上,转身就走。 那头抄手游廊拐角,尉迟飞羽正与尉迟心儿要拐弯儿不见,还是忍不住回头来看了看锦月。 正巧看见锦月气得摔下糕点,拿了手绢擦了擦眼睛,仿佛是哭了。 “飞羽哥看什么呢?”尉迟心儿不满道。 尉迟飞羽略有迟疑,说没什么。 从上官氏处回来,尉迟飞羽重回院子中,见那盒子精心摆好的糕点。 蟹壳酥饼,桂花糖糕,芝麻卷儿。 竟都是他爱吃的。最惊奇的,是桂花糖糕没有放糖,他最爱吃不放糖的桂花糖糕。 难道,竟真是兄妹间的灵犀么。 想起锦月离去时擦了擦眼睛,尉迟飞羽有些不安。 锦月在宫中发生的事他当然有耳闻,孩子丢了,本来是太子妃的名分也没了,刚才他那么冷淡,只怕是伤了她,未免让她更加可怜…… 尉迟飞羽想着,竟情不自禁竟走到了芳草院外。 周绿影正好看见他,大为惊喜,忙回身边往屋里走边说:“小姐,小姐,大少爷来了,飞羽大少爷来了。” 锦月正在看从前白氏留下的东西,闻言也很是意外,出门来迎。 “兄长。” ☆、第59章 1.0.5 在尉迟飞羽朝芳草院的大门走时,背后远远已经跟了两个小厮,在草木间躲藏跟踪。 两小厮跟随飞羽踏入芳草院,听闻周绿影的招呼声时,互相看了一眼。 周绿影将尉迟飞羽迎进院中时,余光瞥见摇晃的树丛,明明没有风却有几许枯叶被摇晃的枝丫掸落飘在地上。 她不由凝眉。 “兄长,里头坐吧。” 锦月压下先前的置气,还是想与尉迟飞羽和好,毕竟是亲兄妹,不能让外人利用钻了空子。 尉迟飞羽四顾看了看院子,这是他第一次踏进这里。自从白氏因为当年丑闻被下堂,他便再没来过这儿,心里总是有种抗拒和仇恨,而下院子的陈旧破败令他心中莫名的歉疚不安。 他见锦月安好,甚至还有些笑容,不由觉得自己多想了,生了退意:“不了,我是来为了糕点来向你道谢的。多谢关心。” 他说罢了毫不停留转身。 “站住!”锦月叫住他,上前。“你心虚了是吗?你身为娘唯一的儿子,却一二十年从未踏入这里来照看她遗物,你看见这破落的院子心虚了是吗!” 被戳中所想,尉迟飞羽不觉凝眉敌视。“住口。你知道什么,当年的事你根本不清楚。我不会踏进这屋子,也永远不会原谅这个娘!” 他说罢就大步走了,任锦月如何叫他“站住”他都不理。锦月气得扔了手绢:“你不原谅便不原谅吧,但别和尉迟心儿母女搅和在一起,他们只会害了你!” 上官氏的儿子都位列九卿之一的卫尉了,他却还是个侍中。 尉迟飞羽只是一顿,就出了院子。院子外藏在树丛中的小厮二人趴在门口听了半晌,见尉迟飞羽出来先遁了身形,而后鬼鬼祟祟朝上官氏的琼华园去禀告。 周绿影扶锦月:“小姐莫生气,咱们慢慢来,飞羽少爷性子钢直,而且,而且当年正是大少爷撞见了白夫人和萧大人……” 锦月眉心一动:“竟还有这一出,我还只当是流言蜚语才让娘被休弃。” 周绿影将当年事说了一通。当年萧恭还未当上高官,与尉迟云山关系匪浅,一文一武、性子一凶煞一温儒,十分合拍,是以称兄道弟格外亲近。彼时尉迟云山官路亨通,是以夫妻俩对萧恭夫妇也很帮衬,走得近。 然而,不知何时起,开始有流言蜚语在下人间说道,几次传入尉迟云山耳中,令得夫妻关系从举案齐眉到相互猜疑。 而后,正是在这个院子里,尉迟飞羽与尉迟云山父子撞破了白秀秋与萧恭衣衫不整,自此与萧恭夫妇决裂,尉迟云山又将白氏下堂。 周绿影说着满目眼泪:“夫人一心爱慕老爷,如何也不可能和萧大人有什么不正当关系!这一切都是上官婉容联合管家设计,全贵管着府中大小事情,要诬陷白夫人并不难。” 锦月咬牙,红着眼睛悲怒交加,缓缓冷笑出来。“又是,这管家……” 香璇见锦月如此笑容,她好歹跟了锦月一年了,从暴室到念月殿,到含英斋,到漪澜殿,到现在的尚阳宫,十分了解锦月。 “姐姐可是想到什么好主意了?” 锦月正要说话,却忽觉胃里一阵恶心,翻江倒海一顿吐。将香璇和绿影都吓了一跳,忙要找大夫,却被锦月急声喊住—— “回来,别去!” 香璇不明所以,而后,渐渐心中有了个猜想,却被骇住了:“姐姐……姐姐你难道,怀孕了!” 她倒抽一口凉气,“是……是太子殿下的……” 锦月咬唇,鼻子沉沉叹息了一口气,闭眼,点头。 香璇吓得跌坐在椅子上。“若是太子知道,定然会全力阻挠姐姐嫁入东宫的……” “所以决不能让他知道!”锦月道。 周绿影对宫中的恩怨纠葛还不太了解,却也知道锦月即将嫁入尚阳宫,此刻怀着东宫的骨肉,事态严重! “这可如何是好。” 周绿影虽足智多谋,却也有些乱了分寸,“太子还不知道,那五皇子知晓么,小姐,五皇子可知道你怀了太子的骨肉?” 提及弘允,锦月不觉叹息,点头。“他倒是知道。若不然,我也不会肚子里怀着一个,还安然坐在这儿高枕无忧,等着入尚阳宫。” 香璇和周绿影吓白的脸才回暖了些血色,周绿影拿了薄毯披在锦月身上,动容道:“知道小姐怀着别人的骨肉还愿意娶,看来五皇子对小姐是真真心心的疼爱啊。小姐能得此良人,夫人在天之灵也能够瞑目了。” “遇到弘允,亦是我三生有幸。若不然,这腹中的小生命,我只怕当真要不起他……” 锦月抚摸着肚子,目光落在窗外秋叶零落的枝头,眼睛泛起沉痛的泪光。 小黎,娘亲要给你添弟妹了,你在天上可看见了。 放心,你的仇,娘亲一直记着呢…… 想起那总是什么好东西都想着先给娘亲的小团子,锦月心中痛如刀绞。 香璇虽与锦月不是血亲姐妹,却一同患难,感情深刻,想起去了的孩子叫她香姨姨香姨姨的场景,就泪如雨下: “再过些日子就是小团子的头七,姐姐有孕在身不便劳累,我去做些小衣裳、小鞋子给他烧去。快入冬了,不能让他在地下受冻。” 周绿影红着眼眶道:“虽奴婢没见过小公子,却也能从小姐和香姑娘口中想象到必然是个可爱的孩子。真是可惜、可叹、可怜啊。” 锦月默然流泪,周绿影替锦月紧了紧披风:“小姐从东宫决裂是正确的,民间嫁女也讲求夫家殷实,嫁一个白手起家的郎君总免不得吃苦受累。五皇子是受宠的嫡皇子,得天独厚,小姐跟着他也不会受苦。” 虽然太子权力了得却也受制颇多,尤其是尉迟云山成了太-子-党的股肱之臣,影响太大。尉迟府上官氏母女与锦月的关系又是不共戴天。 “我已在东宫失去了小黎,绝不会再重蹈覆辙……”锦月狠狠说道,而后便是一阵呕吐,好一会儿才有力气说话:“绿影姑姑,让行魏进来,我有事吩咐他……” 第73节 行魏、浅荇二随扈是弘允挑选的训练有素的高手,动作麻利,锦月拿桌上牛皮黄的信纸写了几行小字,折叠好交给他,令他趁夜入宫,交给弘允。 * 一连过了几日,每天早上上官氏都令管家全贵送早膳来,以示自己慈母风度。 而府中的兄弟姐妹碍着上官氏的面子,一直将锦月当做空气不存在。 锦月也安安静静住在芳草院仿佛怕了上官氏一般。 芳草院除了新来了一双宫中侍医和婢女,并无其他动静。 直到今日一早,皇后差遣长秋监的管事大太监陈公公,领着宫中女官来尉迟府,教导锦月皇家成婚的礼仪。 一直端着架子不爱露面的上官氏,也不敢懈怠,穿着华缎子的深朱色百蝶穿花纹深衣,盛装打扮,与尉迟云山来府外迎了这些女官、内侍入府。 “长秋监”和“栖凤台少府”,是皇后的内宫官员机构,任皇后驱使的。最高官员是大长秋,和栖凤台少府,而下来的是大长秋,可见皇后对这桩婚事的看重。 街道旁看见这行皇家高级奴才的百姓,无不伸长了脖子好奇、歆羡地打量。 先前归府都没几个人来迎接,而这一日,锦月在府上头一回大出了风头。不仅仅是因为尉迟云山和上官氏的陪同在侧,更因为…… 蓝缎锦袍的女官,正说到要紧处,锦月忽然就昏倒在地、不省人事! 场面立刻乱作一团。 “噢天啊,侍医,快传侍医来!” “锦月小姐……” “快啊!” 上官氏和尉迟云山也是吃了一惊,生怕锦月在皇后的亲信面前有个什么闪失而累及自己。 芳草院屋中侍医诊治之后,从桌上端了碗粥出来——“小姐是中毒了,这粥是何处得来?” 上官氏一见这粥碗,立刻脸色一凛,呼吸颤了颤,尉迟云山见她如此,不由凝眉。 上官氏忙低了低脸,吩咐贴身老奴:“还不快去查查!” 老奴哪能认不出那是管家全贵得上官氏的命令,给芳草院准备的早膳,当即慌慌张张答“是”,装模作样下去查。 竟算计到我头上!上官氏对着被宫中女官和内侍把守、不许任何人进-入的屋门口,眯了眯眼睛—— 常年都是她收拾人,没想到今天还给条小蛇给咬了一口! 粥碗出自何处太容易查,几个园子的奴才都知道——是管家全贵领人送去的。 有大长秋和女官在场逼迫看着,尉迟云山不得不立刻将管家全贵绑了来对质。 锦月将将醒来,周绿影和香璇代为出来说话—— “全贵管家一直对锦月小姐不敬,来府头一天别的好院子空着也不给小姐住,后来小姐一气之下来了这个院子,让他好好打扫,他也敷衍,所以小姐将他教训了一回,没想到管家你怀恨在心,竟生了歹意!” “可怜姐姐心中宽仁,不疑有他,着了你的道。”香璇说罢泫然哭泣,她本是我见犹怜的容貌,而下哭得不胜哀戚,一旁听的人都跟着生了同情,使得周绿影的话越加有信服力。 “不,老奴没有,老爷、夫人,全贵冤枉啊……”全贵当即膝盖一软跪在地上。 大长秋陈公公一掸拂尘,瞥了眼尉迟云山矮了矮身子,阴柔声道: “太尉大人,本来这是您府上、是您家务事,杂家不该多嘴,可皇后娘娘既然差遣杂家和崔尚宫来亲自来府上看望锦月姑娘,那便是贴心肝儿的真心疼爱。” 他语气转崇敬,夸赞道,“锦月姑娘也是咱们天家嫡皇子的准正妃,陛下亲下圣旨褒赞的‘贤良淑德’,杂家想,锦月姑娘是断然不会冤枉个下人的,不知太尉大人,有何高见呐?” 尉迟云山当然不傻,看出这事儿必有蹊跷,然而,拆锦月的台就是自断前程,自打自脸。 无论如何,锦月嫁入尚阳宫对自己是百利无一害。 万一东宫陨落,他尉迟家也可以倒戈尚阳宫这条退路。 上官氏看出尉迟云山的盘算,不住凄怆道:“老爷,管家为人正直,为府内外鞠躬尽瘁,他……” 尉迟云山阴沉着脸打断:“他也有可能犯错!” 他魁梧的身形散发着股浓烈的怒煞之气,狠狠盯着锦月的屋子,咬着牙嘴里一字一字往外蹦着夸奖的话,眼睛,却似喷者火焰将那屋子烧了! “诚如陛下圣旨中所言,月儿,心地善良、贤良淑德,堪当天家儿媳,如何会行诬陷人之事!管家,你还,还不速速伏法!” 全贵如挨了个晴天霹雳,惊诧之后,明白过来,是尉迟云山两相权衡,将他放弃了。不由朝上官氏大喊“夫人,冤枉啊”。 尉迟心儿本为了在女官和内监面前爱惜名誉不惹是非,以便为未来进东宫做准备,而袖手旁观,现在也是忍不住,跪下求尉迟云山:“爹爹,管家真是被冤枉的……” 尉迟心儿与全贵关系极好,全贵自小宠爱她。尉迟心儿急得咬牙,看看全贵又看看这次将她这个宝贝女儿的话无动于衷的尉迟云山,最后没法,只得跺脚生气。 上官氏给了女儿一个眼色,让她别说话。尉迟云山已经一锤定音,再说下去只是徒惹一身骚。 是以,而母女俩只能眼巴巴望着全贵被拖走。 “冤枉啊,我冤枉啊……夫人救我,心儿小姐救我呀……” 全贵被一路拖走,一路凄惨高喊,四十好几的老大爷们儿哭得涕泪肆流。 锦月起身时,尉迟云山站在外间,闻声便进来。 屋中下人被屏退,只有父女二人。 锦月冷冷看他,尉迟云山也冰冷着脸,含着沉沉余怒。 皮笑肉不笑一声,锦月眨了眨眼得意道:“如何,太尉大人是来兴师问罪?” “我是你爹!” “‘爹’?” 锦月笑了好几声才骤然停下。 “你做的哪件事像个爹!是当年将怀着我的娘休弃赶走不顾死活,还是和陷害她的上官氏母女和乐美满,还是帮你那宝贝心儿害死我的儿子!” 盯着尉迟云山,锦月横袖怒擦去眼角的水光:“爹这个字,你,不,配!” 尉迟云山乃当朝太尉,位列三公,何等权势,在家里也是无人不顺从他,哪里受过这样劈头盖脸训斥,当即脸红脖子粗。 “你要陷害管家出气,完全可以搞得更隐蔽些!” 呵了声笑,锦月冷睨着尉迟云山含了丝笑:“我便是故意让你当我帮凶,如何?被人胁迫的滋味,是不是很不好?” “你,连我,你也敢算计!”尉迟云山青经暴跳,抬袖子就扫落了桌上的陶瓷茶具,噼里啪啦一阵响,将屋外的香璇、周绿影吓了一跳,却又不敢进去。 “我嫁入尚阳宫为你谋了条退路,牺牲你一个管家又算得了什么,不是么,‘爹爹’? ” 锦月嘴角扬起令尉迟云山更加气愤的快意笑容。“往后日子还长着,‘爹爹’这就受不住,可如何是好?” 尉迟云山到底上了年纪,又极少这般极度动怒,浑身血液冲着脑门儿和心口,两下子身子就有些受不住,凶煞气也绷不住了,扶着屏风虚虚喘气,只夹着些疲-软的怒火盯着锦月道: “你,还想做什么!” 他眼睛轱辘一动,想起来,颤抖着手指锦月:“你难道想,还想对心儿……” 听他宠溺的一声“心儿”,锦月双眼迸出仇恨的火星子,不知是笑还是恨,是一种极度激涌到有些狰狞的眼神,令久经官-场的尉迟云山也不觉背后一寒,更是心头无端一慌—— “你、你别把孩子没了的怨气,撒在心儿身上,心儿是……” “你难道敢指天发誓她是无辜的吗!”锦月怒声打断,“皇天在上,尉迟太尉,你敢吗!”“天理昭昭,娘和小黎的血海深仇,总有报应的时候!” “……”尉迟云山蓦地张口语塞,脸青了又黑、黑了又青,涨红着脖子说不出话。 半晌他怒哼了一声,拂袖走了。 周绿影和香璇在外头朦胧听见这些响动早已吓破了胆,见尉迟云山一走,忙进来—— “姐姐,姐姐你感觉怎样?” “小姐要不要传侍医来看看……” 跟尉迟云山一顿对峙,锦月撑着桌子吃力地喘着气,鬓发也微微乱了,她久久没说话,香璇和周绿影担心得差点出门叫人,才听她笑了一声。 无比的畅快。 锦月狠狠笑着抬脸,盯着虚空道:“我没事。” 周绿影还是担心:“您怀着身子,可别气出个好歹来,还是将侍医找来看看的好。” 锦月眼中的仇恨,在低眸触及自己尚还平坦的小腹时温柔下来,整个人笼罩上温暖和慈爱。 她纤长的手指流连在此处,仿佛已经感受到另一个小生命的温暖。 锦月不住含了泪,温声道:“我相信,宝宝会坚强的……” 周绿影:“小姐,全贵是上官氏的左膀右臂,在府中大小事都交给他去办,只怕上官氏不会这样任全贵被官府带走,会再救他出来。” 锦月冷眯了眯眼睛。“我也,没打算让官府将他带走……” 主仆几个正说话,不想,芳草院来了个意想不到的人来探病——尉迟飞羽。 他似有些担忧,等在外头…… ** 琼华园,上官氏母女一会去便将园子门关上,和两个心腹老奴婢商量对策。 “夫人莫焦心,咱们只要拖一拖,等锦月一走,这府上事还不全凭夫人做主。哪怕带走也不可怕,除了斩立决,其他罪都可用钱来赎,还不信捧着几百贯钱官府还不要了。” “是啊娘,咱们可以用钱将表舅赎回来!” 尉迟心儿豁然开朗道,而后想起白天在芳草院宫中的长秋监和最高女官都维护锦月,不由愤然: “看她以为是个不吭不响的软柿子,没想到酝酿着如此毒计!连爹爹帮着她,真是可气……” 上官氏叹气:“老爷不是帮着她,是碍于皇后和尚阳宫的面子,不得不顺着。” 尉迟心儿气咬牙,撕扯着手绢决然道:“娘,我一定要做太子妃,我必须做太子妃!否则这一辈子我岂不是都要矮她几头。绝不成……” 上官氏也点点头,从前还只是顺着女儿的心愿支持她做太子妃,现在看来,却是势在必行: “管家掌握着我太多的门路,断然不能让他殒命。再说……他也是我唯一的表哥,到时再多钱也得将他救了。” “有他在身边帮手,你入东宫就更容易……” …… 这个夜晚黑漆漆,天上乌雨云层层叠叠,只偶尔露出一角乌蒙蒙的月亮。 黑。 全贵暂被关在空置的院子偏厢房,明日差役才来押走,他被捆着手脚、哭嚎着喊了半下午的“冤枉”。 直到二更时上官氏差人来送了信儿,让他稍安勿躁——“夫人说会为你奔走开脱的,哪怕开脱不了,到时候拿些钱把你赎回来就是。” 第74节 全贵感激涕零:“你转告夫人,如此大恩大德全贵没齿难忘,请夫人放心,全贵往后定效犬马之劳、帮助心儿小姐达成心愿。” 心愿自是指东宫太子妃的位置。 全贵当了尉迟府二十余年的管家,自是积累了不少人脉和路子,这也是上官氏一直重用他二十年不衰的原因。 那转达的人走后,全贵哼了声笑,靠着地面高枕无忧地睡了起来。没错,他犯的又不是抄家灭族的重罪,可以用钱来赎。 他一边如释重负的闭目睡觉,一边咬牙思量着如何报复锦月。 “呸……可恶的野蹄子,还想陷害我,哼!” 此时门却吱嘎一声开了。 全贵当是刚才的人:“你回来正好,给本我拿床棉被,这地儿,嘶……躺着冷得渗人!” 他话音刚落,却发现进来的是一高一矮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管家这就嫌冷了,往后几十年长眠黄土可怎么受得了?” 女子揭开披风帽子,露出她瘦削玲珑的巴掌大脸蛋,一双眼睛映着零星的昏暗光芒黑漆漆地似极黑的墨汁玉珠。 她身子裹在披风里,被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一片秀丽不可方物的剪影。 全贵吓了一跳,随即认出:“锦月大小姐!” 他一凛之后想起上官氏的话,又放松地枕在地上躺下,摇着脚、晃着头,十分惬意般。 “锦月大小姐想陷害我也不找个高明点儿的法子,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死吗?夫人和老爷也舍不得我死的,呵呵……” 他想起自己二十年“功劳了得”,甚至哼起了小曲儿,并不将锦月放在眼中。 “那你,也得能活到他们救你的时候。” 锦月冷而平静地说罢,一抬手,一旁随扈浅荇立时上前,长剑一挥,立刻将全贵得裤腰带斩落了下来。 那剑光一亮,将全贵骇得说话都哆嗦了——“你,你们要干什么!你,你竟敢这样明目张胆动杀心,就不怕、怕惹祸上身吗!” 锦月咬牙,目光似剑已恨不能将他活剐:“对付你这样的渣滓喽啰,不值得费那么多神!” 她将浅荇递上来的,已经结了环的裤腰带落在不停摇晃身子躲避的全贵脖子上。 “滚去给我的小黎,偿命吧! 说罢锦月将布带另一头朝窗棂的框柱子一扔,浅荇上前立刻将裤腰带一绕,一拉。 管家立刻被吊起来。 全贵惊讶于锦月竟然知道了谋害皇孙的真凶,更惊恐于自己的命将休矣。他嘴里还没来得及喊出来的“救命”,就已无声下去…… 夜色浓稠,月光彻底黑得看不见了。 …… 一夜下来,上官氏已经想好搭救全贵得法子,是以晨起心情不错,正梳洗着,忽听奴才一路喊着“不好了”,扑进来。 “何事这样慌慌张张!皇宫的女官都还没走,让人看见了又要说我这个当家主母不是!”上官氏训斥。 婢女却听不进她的训斥,满面惊慌地泪、浑身发颤指着外头:“不、不不不好了夫人,管家、管家在屋子里,吊死了。” 上官氏惊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你……你再说一遍,谁,谁吊死了?” “我早上去送饭,发现,发现管家,管家吊死了,用裤腰带将自己吊死在了窗台……” 上官氏匆匆赶去看,果然见全贵身子歪歪咧咧,勒得舌头都吐了出来,双眼大睁着。 死状极其的可怖。 他手指头在窗台的木头上挠破了,血肉模糊,一片血红鬼画符似的。 上官氏当即惊吓过度,腿一软,跌在地上,回头去,正见锦月被周绿影和随行的姑娘,随扈二人,陪同这走来。 她也正看着她,眼中含恨,嘴角却翘着一丝令人生寒的冷笑。 作者有话要说:  嗷呜,抱歉。来晚了点。 明天言情戏会充足些啦,弘允和弘凌都会出场哒 ,婚礼不远了,(⊙v⊙)嗯。 ☆、第60章 1.0.5 那边,管家正被府中人发现“畏罪自缢”。 这边秋枫园,尉迟飞羽紧闭了门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屋外隐约的下人惊恐讨论声,而他,还沉浸在昨晚所见所闻带来的震惊与悔恨中。连手指掐着袖口都发了白。 昨夜,月光乌蒙蒙,他正睡着,忽瓦片上的响动令他惊醒,惊坐起问了声“谁”,来人高手将他提去了关押管家全贵的院子。 彼时,全贵被勒在窗台上几乎要断气,屋中还站着锦月和另一个随扈。 “兄长,你亲耳听听他帮衬着上官氏母女干了些什么!”锦月怒说,而后给了随扈浅荇眼色,用一根裤腰带就将全贵逼供了出来。 “饶命,我、我只是奴才,是被迫的,饶命、饶命啊……”而后他怒起之下,将全贵勒死在了床边。 不必去看,他也知道现在全贵是什么狰狞的样子,因为他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将全贵勒死的! “大少爷,锦月小姐来了。”外头奴才道。 尉迟飞羽一慌:“就,就说我、我还睡着。”他有何颜面来面对这个妹妹。 他话音刚落门便吱呀一响被推开,锦月进来,尉迟飞羽见是她来立刻满面愧色,垂下脸。 “你骂我吧,我……我根本不配为人子。昨晚若不是你让随扈将我硬逼着去听那恶棍交代,我还……还不知道要被上官母子蒙蔽、愚弄多少年。” 锦月微微叹了一息:“事已至此,我又骂你干什么?” 尉迟飞羽红着眼睛锤了桌子,紧咬着牙齿咯咯作响:“是我没用。娘含冤而死,你又流落在外,我竟浑然不知。是我没用,月儿,对不起……” 握住尉迟飞羽的手,锦月望着尉迟飞羽与自己相似的容貌:“不,你有用,而且用处极大。” 锦月吸了口气,正色道: “兄长,待我入了尚阳宫还指望着扶持你、成为我的依靠,你可愿与我荣辱与共、为娘亲和你还为来得及相见的侄儿,报仇雪恨?” 尉迟飞羽抬脸,呼吸因仇恨而急促、加重,紧紧扣住锦月的双肩:“往后,不管上刀山、下油锅,只要你开口,哥哥一定为你出生入死、不眨一下眼睛!” 锦月眼睛泛红,尉迟飞羽的笃定面容令她喉咙有些哽咽。 这个男人,是与她血脉相连的亲哥哥啊! 尉迟飞羽将屋中半数的东西都粗暴地丢到院子中,弓箭、投壶、字画收藏、斗蛐蛐的物什…… 全部在院中一把火,点了燃。 此时,一簇海棠色飘了进来,正是尉迟心儿拿了养蛐蛐的金丝笼子来—— “飞羽哥,我把你想要的礼物送来了,你快帮心儿个忙好不好?飞羽……” 她吓了一跳,见院中火焰转小后烟雾缭绕、她送来的那些好玩的玩意儿都被点了只剩些残渣,不由急怒: “飞羽哥你干什么呀!” 尉迟心儿上前抱住尉迟飞羽的手臂,如往常一般嗔怪。“这些都是心儿送你的礼物,你怎么能烧了呢!” “没用的东西,自然该烧了。”锦月淡声说,从尉迟飞羽身侧走出来。“往后,秋枫园不需要你送这些让人玩物丧志的东西来。” “是你……”尉迟心儿这才看见锦月。 眯了眯眼后,她蓦地噤声,看看锦月又看看尉迟飞羽间喊了“飞羽哥”,尉迟飞羽却沉着脸冷冷盯得她后背发寒。 尉迟心儿不觉吸了口气后退了一步。 “飞羽哥,你、你不要听她胡说挑拨,我和你一起长大这份感情可是实实在在的。”尉迟心儿上前拉尉迟飞羽的手臂娇声,“飞羽哥……” “放开!”尉迟飞羽冷冷一声。 尉迟心儿愣愣,飞羽从未这样凶的对她过。 “我让你,放开!” 尉迟飞羽又低声重复了一遍,尉迟心儿立刻如烫了手一般松手,看陌生人一样看尉迟飞羽。 锦月也不想尉迟飞羽冷下脸来说话,这样吓人。如此看来,之前他对自己那点冷漠,根本是小意思了。‘果然还是凶煞太尉的儿子,自带几分煞气。’ 锦月心说。 尉迟心儿狠狠瞧了眼地上的残屑,不能挽回飞羽便不再挽回,灵动的俏脸变得无比阴柔,一言不发地就走了。 尉迟飞羽目送尉迟心儿远去,沉声感慨:“过去我竟从不知心儿有这样阴森的眼神。” 锦月宽慰:“你常在宫中,并不常在府里,也不能全怪你。” “怪我!上官氏的儿子都已位列九卿,而我还只是宫中的散官,连品级都没有。” 锦月却意味深长而笑道:“虽然你没有品级,但你离天子最近,远胜过上官氏的两子……”侍中是皇帝殿中的贴身散官,“现在努力并不晚,兄长。” 尉迟飞羽紧要牙关,下了决心般地点头。 他与锦月长得像,也是个容貌英俊的男子,人也聪慧,光凭那高超的箭术,就非一般人能练就。 可惜却被上官氏养得二十几岁了还为娶妻生子,未建功立业。 锦月一边可惜,一边庆幸。幸好,还来得及。 “兄长,这是昨夜我令随扈从管家的卧房搜剿出来的东西,是上官氏在朝廷中的人脉,你好好收着,往后才知哪些人可信哪些人需要提防。” 锦月拿出一叠牛皮书写的东西给他。 ** 管家的畏罪猝死,像一股透明的凝胶,冻在尉迟府的空气中。 或许是尉迟云山私下严防死守,府里竟半点风声都没有,连带尉迟心儿和上官氏母女都极少与锦月碰见了,仿佛有意避开。 躲着她。 这也正和锦月之意,还有三日就是与弘允的婚期,这七八日来她却孕吐得尤为厉害,比之五年前在暴室里怀着小黎,更加严重。 幸好弘允偷偷来看她过两回,从宫中带了些专门给皇帝嫔妃使用的御用安胎药,才得以缓解一些。 今夜月缺,重云浓雾晕着那可怜的月光越发稀薄。 芳草院屋里火盆里跳跃着火焰,锦月和香璇围着火盆跪坐在地上,默默往里头烧纸钱。 人死,烧七七。 头七回魂,末七魄尽。 第75节 今夜,是小团子的末七了。烧过今晚,便不能再烧东西给他。 “姐姐,今晚是末七了,咱们准备的这些东西烧过去,想来小黎也暂时够用了。”香璇捧来一堆纸钱和衣裳。 周绿影在一旁帮忙递东西,而后将门打开,以便魂魄归来。她也去外头守着。 锦月默然哽咽,捧起双小鞋子闭眼在脸上轻轻摩挲,光滑的缎面仿佛孩子滑滑的圆脸蛋儿。“娘亲别哭了。”“好只要小黎在,娘亲就不哭。”“那娘亲别哭,小黎永远不会在娘亲身边的……” 脑海里回忆里的话,在这盆跳跃的纸钱面前,越发让心口钝痛。 香璇红着眼睛握锦月的手:“姐姐,放进去吧。烧过去,孩子才能穿上。” 锦月心痛地呵叹了口气,才鼓起勇气将掌心的小鞋子放入盆中,立刻火焰蔓延上鞋帮。 “人三魂七魄,三年去一魂,七天去一魄。还有三年,我还有三年的报仇时间。”锦月咬牙道。上官母女,杨丞相府,弘实夫妻,还有……还有萧映玉。是他们串通,害了孩子。 香璇:“姐姐还是怪太子殿下,是吗?” “是,我是怪他。可是,我更怪自己……决定留下的是我,决定将小黎交给他保护的,也是我。是我亲手将孩子交到了他手中,成了他宏图大业上的铺路石子。”锦月心痛如绞。 “这怎么能怪姐姐,姐姐当时重病不起,我也没出息的卧病了,只有将孩子交给太子照看。谁能知道,皇上竟要东宫一同去围猎,谁又想到萧昭训竟、竟有此恶毒之心,唆使了那些恶人钻空子。” 锦月紧咬贝齿,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痛,跳跃的火焰里仿佛映出小团子嘻嘻笑的可爱脸蛋。 这时守在门口的姑姑周绿影跛着脚急急走进来:“小姐、香姑娘,有人来了!” 香璇:“怎么可能,浅荇和行魏不是守在外头……” 她话音未落就看见一个素缎男人的影子出现在了庭院中,他似远远朝一旁的锦月来,如深秋降的霜,停在夜色里。 锦月低垂着眸,无动于衷。 香璇见锦月如此,猜想她应该也已猜到来人。其实她上两回就发现了,每隔七日烧七,太子就会来,只是之前他都在夜色里站着不曾出现。 周绿影正不明白,香璇便上前拉了她小声说“咱们先下去吧。”就一道去院子大门处守着。 纸钱从锦月手中落入火盆里,立刻火焰噗呲一声轻响,火舌吞吐之后愈发明亮,映在锦月湿润的眼睑上。 一股霜气迎面撞来时,锦月也不抬眸冷声道:“你来做什么。”她目光落在面前男人霜白的素缎袍角上,只觉这哀丧的霜白扎在眼睛里刺得她泪水又不住涌,锦月赶紧抬袖子擦去,不想再在这人面前落一滴眼泪。 “今天是孩子的末七,我来送送他。” 锦月狠狠抬眸看去:“你有什么资格送他?是你和你的手下,为了你们的宏图伟业,见死不救,是你们牺牲了他,你现在有什么资格来送!” 弘凌清粼粼的瞳眸激荡起沉痛、自责,薄唇紧紧咬出些苍白。许久,他蹲下从竹篮里拿了一件新做好的小棉袄,轻轻放入火中。 “别碰这些东西,你没有资格碰它们!”锦月冷沉道。 “是我之错,我答应过你好好保护孩子,却没有做到。” “你不是‘没有做到’而是‘不愿做到’!”锦月恨声打断,目光也犀利起来,“你明明可以守着孩子不去狩猎,可是你为了笼络朝臣、为了讨好尉迟心儿你去了!这是其一。”“但你最大的错,是明知小黎是谁害死的,却还任由皇帝将孩子从族史上除名,包庇凶手!” 弘凌张了张口,终没有辩解。“事到如今说什么都为时已晚,你要恨我怨我,我都认。但孩子毕竟有我一半骨血,他一定也想我一起送他离开人世。” 锦月狠狠收回脸,盯着一旁默默垂泪,又横了袖子擦去泪水,不想再说。 是,什么“都为时已晚”了,争吵已无意义。 暗月无华,夜色寂寞。 屋里两人,围着火盆烧着给小团子的东西。火光跳跃在锦月和弘凌的脸上,再暖的颜色和温度,也暖不了心。 因为爱情,生下这个孩子,也仿佛因为彼此越走越远,孩子,也一同被老天收了回。 时而如今,他们之间仿佛除了一段不美的回忆,再也不剩什么。 只恨时光无情地流,不能停留在当年彼此最美好的一刻,让时间一点点将那时的美好剥离、碾碎。 …… 纸钱、衣物、鞋子等等都烧光了,锦月和弘凌都没有说话,静静守着火盆里最后一粒火星僵冷成灰。 锦月背过身,冷道:“你走吧!七七已烧完,小黎的魂魄,也已走远……你我自此,不必再见。” 身后似有沉沉的脚步声朝门口移了移,锦月看见脚边男人被烛火拉长的高大影子印在了跟前,一顿。 “走之前,我想最后想问你一句话。”弘凌面朝门外,也背对锦月,“你真的,爱他吗?真的,想嫁给他?” “弘允与我青梅竹马,对我千依百顺,我有什么理由……不爱他。”锦月对他说,也对自己说。 弘凌双拳紧紧收在袖子下,紧攥得有些发颤:“所以,你是真心想嫁给他。” 锦月想说“是”,可是忽然胃里一阵恶心,强烈地想要干呕,锦月一慌,死死咬住牙关、忍了下去。 地上的影子久久得不到回答,越发的僵硬,最后冷冷淡声说:“他,是比我会照顾你。往后……祝你幸福,与心爱之人,白头偕老。” 弘凌大步决然离去,尉迟府为大婚而布置的红绸轻轻飘着,他那一抹素色,在喜庆的嫣红中越发显得凄清。 直忍到弘凌走远,锦月才软在茶几旁,扶着茶桌翻江倒海的干呕起来。 “姐姐,姐姐你怎么样!”香璇忙进来,端热茶给锦月顺气、漱口,锦月才缓过气来。 “太子可发觉姐姐怀孕了?” 锦月摇头,香璇和姑姑周绿影才放下心来。 周绿影道:“院子里的两位侍医是五皇子亲自挑选来的,想来信得过,让他们开了一副止吐的药,莫在大婚那天出问题才好。” …… 弘凌从尉迟府出来,还是上次的长街。这次同来的是李生路和将江广二人,另外还有刀疤脸书生模样的将领,兆秀。 因为最近一月弘凌出宫频繁,且都是七日,是以上次受了仇敌弓箭手伏击,羽箭伤了他腹部。 长安城里想要他命的人太多,出了重重宫墙仿佛四处都是要他命的人。是以这次军师角色的兆秀坚持让弘凌带他们三个。 江广追在弘凌身侧着急道:“殿下,大后天锦月夫人就要入尚阳宫了,咱们明天必须行动了殿下。奴才要不连夜去准备?” “撤了。” “殿下?” “本宫说,撤了。” 李生路更为狡猾,给了江广个眼色让他退一边,别太聒噪,三随扈隔着一段距离安静地跟在弘凌身后,不打扰。 弘凌也不骑马奔回宫,独行在夜晚寂静黑暗的街道上,一语不发。 街道两旁,万家灯火已灭,家人团聚在屋中安睡,弘凌踽踽独行在看不见尽头的长街,显得格外突兀。 光线太过昏暗,不管弘凌怎么虚着眼睛也看不见,那尽头是什么,只是一片黑。 “众叛,亲离……”他呵笑了一声,忽地捂住胸口不由一呕,喉头便有些腥甜。 心中翻涌情绪令他四肢发麻,神志、思维也开始不对劲。 弘凌使劲锤了自己太阳穴一拳头,闭眼努力驱散脑海中那些混乱的思维,想要清醒。心中又不觉自嘲,是不是有一日,他连他自己,也会离了自己,成为一个可笑的疯子? “杀!”一个轻而急促的声音一响,而后是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和一排涌上来的杀手。 江广、兆秀、李生路立时围上来护住弘凌。 刺客见敌寡己众,不由嗜血而笑,可当他们围上去兴奋刺杀之后,才发现又有一队宫中高手从外头将他们包围。 “该死,中埋伏了!” “为了五皇子,咱们拼了!为天下苍生,杀了这满手血腥的太子!” “拥立五皇子为储君,杀了这恶鬼……” “……” 一翻惨烈厮杀,弘凌却自始至终都没抬眸,在刀光剑影里、血肉横飞里,朝着那看不见尽头的黑暗一步一步走。 江广、李生路、兆秀三人都是跟随弘凌在大漠战场出身入死的高手,一翻血拼都杀红了眼。 最后一个刺客被李生路横剑刺穿胸腔,抽-出血溅三尺。厮杀声,自此平息。 李生路疾步上来抱剑禀告:“太子殿下,是端亲王和六皇子的人,不是尚阳宫的。看来,弘实和童贵妃他们已经有心和皇后和五皇子决裂了,此番才嫁祸他们。” 弘凌模糊得有些错乱的神志,在看见李生路所握长剑剑刃上,滴滴答流动的粘稠鲜血时,视线有了焦距。 这一抹,黑暗中唯一的流动红色,如此清晰地呈现他眼前,弘凌似乎闻到血液散发的腥热之气。 流动的血滴仿佛提醒,告诉着他这一条路,是什么路! 弘凌再侧目看向前头看不见头的黑暗,脑子清醒了,挥手夺过李生路的剑一掸,血流过剑身后落入黑暗,剑刃立刻更加银亮,映着他的侧脸。 他走入黑暗,不再停留。 ** 尉迟府被红绸装点了遍,朱漆烫金钉子的大门也大开着仿佛迎接来往的客人。 婚前两日,宫中衣着鲜亮的侍者排着整齐的队伍,入了尉迟府,伺候锦月,为大婚做准备。 近来太皇太后愈发病重,宫人告诉锦月说“已是时而清醒时而混沌”,只怕是挨着一口气,等着宠爱的曾孙成家立业。 因为婚事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准备,是以通婚书也才送来半月而已,现下还摆在桌上。 锦月心中任由宫人们折腾,焚香、洒吉祥水去晦气、供上如意石榴红玉祥瑞等等,心中却有些说不上为什么的淡淡惆怅。 若是,当年没有她突发奇想的和弘允约定一年之期,去寻找命定的情爱,自己应该早在六年前刚刚及笄之时,就已经走这些礼仪,嫁入了尚阳宫成为他的妻。 而今看来,却仿佛有种转了一圈又回到原地的宿命感。 可,命这个东西,谁又说得清。 “姐姐,这通婚书可需要放在柜子里一并带进宫去?”香璇捧起十日前尚阳宫一队函吏送来的通婚书。 锦月正由一双蓝锦衣、头戴珠花的侍女伺候着梳发,篦子沾了御用的桂花油膏梳过锦月乌黑长发,一丝丝,芬芳而润泽。 锦月不能动身子,抬抬手,香璇捧过来。 通婚书是约定成婚的凭证,装在掐金丝、吉祥如意纹包边儿的楠木盒子里。 盒子长一尺二,象征十二个月;宽一寸二分,象征着十二个时辰;木板厚二分,象征两仪;盒盖厚三分,象征三才。通婚书宽八分,象征八节,并用五色的丝线束着。 每一处,都预示着天长地久、时时刻刻地相守,预示着吉祥如意、百年好合。 锦月打开信函,上头是弘允用小楷写的字迹。 虽说从小到大看了不少弘允的字画,每一张,都是写得极好的。 然而,锦月看见这张求娶约定的通婚书时,还是不觉惊叹。 他竟能将字,写得这般认真,这样的俊秀工整。 第76节 香璇莞尔而笑,从锦月手上拿走婚书,折叠放好:“姐姐就别再看啦,明日就能见着五皇子殿下了。”盖好盒盖,“五皇子才情当真高,这样的俊的字,我也只在藏书阁里书画大师遗作上见过一回。” 一旁为锦月梳发的侍女轻笑道:“五皇子殿下为了将这礼函写到最好,整整写干了一砚的墨呢。” 闻言屋中几个侍女都轻轻掩口而笑。 梳发的婢女忽觉说漏嘴,道:“锦月姑娘可千万不要告诉殿下你知道,殿下……殿下不让奴婢们说……” 锦月微微点头:“他为何不让你们说?” 那侍女笑:“哪个男子不想自己在心爱的女子面前保持最完美高贵的形象?何况咱们五皇子殿下是真正的天之骄子,当然也希望让姑娘一直仰视他,依赖他,他在姑娘心中一直是完美的。” 大部分时间,他都是接近完美的,锦月心说,然而却不觉想起那晚,弘允爬窗被她撞见,尴尬而不动声色地爬下来。 “哦”了一声,锦月不再多说。 · 就这样折腾了两日,这些宫人们果然不愧是伺候天家主子的,不愧是皇后派来的,个个有双巧手、绝活。 铜镜映着锦月的模样,香璇和姑姑周绿影站在一旁都看得吃惊。 “以前就知道姐姐生得美,只是不爱打扮,今天一看当真比我想象的还要漂亮。”香璇拉着锦月的袖子,“姐姐你老实说,你其实是下凡来的对不对?” 周绿影也看得眼发红,跟着香璇点头,眼泪忍不住下来,赶紧别开头擦了去。 锦月从铜镜里看她:“绿影姑姑是想起我娘了,是吗?” 周绿影点头。“小姐和白夫人长得颇为相似,都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美好女子。可惜美人情场多磨难,夫人韶华早逝,奴婢心中止不住有些难过。” 香璇安慰她:“姑姑莫哭,看姐姐不是已经找到好归宿了吗?白夫人天上有灵,也会开心的。” 好归宿。锦月低低重复了这句话,不觉有些恍惚。 这屋子里的喜庆红绸,凤冠霞帔,真的,是送她出嫁么。她真的,要嫁给弘允了…… “你们说,尚阳宫,真是我的好归宿吗……” 周绿影一擦眼泪,扬起带泪的笑容: “当然是,这天底下血统最尊贵的儿郎,即将成为小姐的夫君了。小姐当开开心心,好好睡一觉,明日做个漂漂亮亮的新娘子,入主尚阳宫。”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有没有期待呢、 ☆、第61章 1.0.5 “影姑说得对,姐姐就不要多想了。”香璇拉锦月的手:“什么东宫、什么太子,那些事姐姐都别去想。姐姐先好好放宽心,睡一觉,嗯?” 锦月感觉到手背上香璇握她的掌心有微微的薄茧,还记得在暴室头一次见香璇,她还是个满心寄望成为皇帝妃嫔、光宗耀祖的秀女。彼时,香璇手上肌肤柔嫩,是没有一点茧子的。 香璇身体孱弱,脸颊如映玉一样略显苍白,每每看见香璇锦月便不住想起映玉——这个曾经是她最珍视的妹妹,而今,却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思及此处,锦月便越发觉得眼前这个,陪自己在深宫内苑中风雨不弃的人儿,无比珍贵。 “跟着我,让你吃苦了。待日后时机成熟,我便将你找个好人家风风光光嫁了。” 香璇低脸摇头。“香璇但求跟随姐姐一世,不嫁。” 然,脑海里不觉浮现出个英俊男人的容颜,心跳漏了一拍之后,又想起现实,心也随着脑海中的影像沉下去。‘不嫁,也不能嫁……’ 夜色转深,宫里来的侍女伺候了锦月洗漱,待香璇和周绿影出去后,捧来了个檀香木锦盒。 天家的婚礼流程繁复精细,锦月正疑惑是什么,却不想那侍女呈上来的画册竟是让人面红耳赤的闺房之术教导手册。 二侍女跪地低首,恭敬禀道:“此宝物能助姑娘在尚阳宫如鱼得水,伺候好五皇子殿下。尚宫大人让奴婢二人转达,请姑娘务必好好研读,若有疑问可传唤奴婢二人。” 锦月面皮发热,“嗯”了一声。“你们退下吧。” 二侍女才起身,躬身低手退了出内间,将喜庆的红纱帘放了下来,在外间侍立看夜。 想起是大婚前一夜,香璇实在不放心锦月,去而复返,在门口却发现周绿影竟然也返了回来,两人会心一笑。 都默默在外间找了个绒毯,同二侍女一起看夜。她们都太希望婚事顺遂,锦月,能够真正的安定幸福下来。 月华如水,长安城在夜色里寂静,但有一处高楼客栈的二楼,靠边的那间房却还亮着灯火,光线映在纸窗上,如黑暗帘幕上一粒火星子,酝酿着一场火焰。 忽而窗户一声“吱嘎”,一只灵活的小胖手,挥舞在纸窗后!接着又举起只小胖手,吱嘎又推开另一扇纸窗。 立时,屋里的光线立从纸窗投射出来,如方形的泉水涌入昏暗的夜色。 两只小胖爪揪住窗棂,矫健地一拉,就将自己的小身子送上了窗台。 赫然,正是已经被宗正府的史官们从天家族谱上除了名的小团子! 伸出小脑袋,小黎朝窗户左右瞧了瞧,都黑布隆冬的,没人!小家伙又往下看,“噢”地无声大吸了口气,吓得小手直拍脸捂眼睛,心里呐喊——“好高好高好高……” 拍了几回,小家伙才冷静了些,又手脚并用地从窗户里拖出一条长长的床单儿,已经被撕成一条条,打了结,拴在窗边儿的框柱上。 顺着床单儿,爬下窗户、石灰墙,像只小猴子吊在藤蔓上晃啊晃,好不容易落了地。 终于下来了!小团子提了提磨松了得裤子,此时边听一楼的客栈厨房里有女人说话的声音,吓得他赶紧捂住嘴,晃着两条小腿儿使劲跑入黑暗里。 厨房墙洞被手腕粗的黑铁木条框着,从巴掌宽间隔看进去,一厨子正点头哈腰地听个黑衣女子训话。这女子身材纤瘦却很灵活矫健,虽穿着死板的黑衣却眉清目秀。 “饭菜要洗干净,多放肉,做得营养些。”她从怀中掏出一贯钱,丢给厨子,“少了不了你的好处!” 厨子见钱欢喜,双手接过奉承道:“夫人对孩子可真周到,半夜还想着给孩子加餐呢。” 黑衣女子一眼盯得厨子噤了声,“谁告诉你我是夫人了。” 月光移动、透过墙洞缝隙闪落在她的眼睛上,令她不由眯了眯。正是数月前,潘如梦死后在牢中寻找蛛丝马迹的二女子之一,凝初。 彼时另一个与她同行的,唤作“菊英”。 厨子做好了饭菜,她端着上了楼,可进去房间却哪里还有孩子的踪影!床上的布单不见了,挂在大开的窗户上! “居然跑了!”凝初啐声狠狠一拍窗台,而后灵活的从窗口飞身而下,搜寻。 长安的街道错综复杂,除了一纵一横的两条宽阔大街,还有无数条小街小巷。 这是条小巷的拐角是酒坊,已经关门,“酒”字旗帜在夜风里诡异地飘荡,小团子猫着身子跟团小耗子似的窝在那儿躲着。 很快,就出现了那黑衣女子的踪迹——她足尖点飞在各家屋顶上,沿着巷子居高临下,哪里有老鼠跑过都看得一清二楚。 小胖手抱住圆脑袋,小黎慢慢把身子又往大酒缸下缩了缩,张着小嫩口小心吸气呼气,免得鼻子太小呼吸发出摩擦声。 你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看不见…… 黑衣女子左右看了看,没发现,跑开。过了一会儿却又折返回来,竟是使诈的。 还好没出去!小团子小手抱着圆脸蛋儿想,娘亲你在哪里啊,小黎找不到路了,还有大坏人追我,娘亲…… 此时背后却忽然传来吱吱两声。小黎一看屁股后头,正是一只硕大的老鼠,正拖着半截馊馒头。 大吸一口气,小黎浑身鸡皮疙瘩立起来,一双小手捧着圆脸一挤,把眼睛挤成一条缝,就看不见老鼠了,并朝老鼠凑去。 快滚,不然吓死你…… 可老鼠抱着馒头吱吱,就是不走。 黑衣女子蓦地听到酒坊的酒旗帜下,有老鼠的吱吱声,走近…… “原来你在这儿。” 她本生气一抓小黎的后颈窝,却见孩子挤弄脸吓老鼠的模样,忍俊不禁起来。“瞧你这样子,还想吓跑老鼠呢,嗯?” “啊,放开我,娘亲、爹爹……救我、救我……嗷呜嗷呜……” 小黎哇哇大叫,黑衣女子蓦地一慌,忙捂住他嘴巴,闪身摸回客栈房间丢在地上。 “你就死心吧,你娘亲和爹爹都早已以为你死了。不会来救你了。” 小黎眼泪在小眼眶里打转,却还坚强地盯黑衣女子道:“他们早晚会来找我的,你要是聪明的,就赶紧把我放了,我还可以让我爹爹多给你些钱,不当杀手。” “呵,个小不点儿还敢和我谈交易。”黑衣女子掐了掐团子的脸蛋儿。“放心吧,别哭了,我不会要你命的。若是我要杀你,一个月前在宫里我就真把你丢井里头摔死了。” 小家伙双手被绑着,坐着椅子上瞥她不说话,观察。 黑衣女子自顾自倒茶,喝了一杯。“你可不许逃走了,若是被菊英姐姐发现我将你救了,到时候死的可就是我了。”她剑柄朝小黎一指、扬扬下巴,“再跑我就打断你的腿!” 这时门嚯啦被推开,黑衣女子见来人时立刻吓得从座椅上站了起来。“菊、菊英姐姐!” 来人是个眼睛狭长的薄唇女子,她见本是她亲手摔死的孩子,竟好端端活在这儿,不由大怒扇了黑衣女子一耳光。 “你还好好把他养在这儿,是不要命了吗!还不快杀了!” 椅子上,小黎被吓得一抖。是这个女人,杀了阿竹姐姐!“你,你不要过来,走开……” “小子,你就乖乖受死吧!” 菊英锋利的匕首朝小黎落下,立刻,椅子溅落几滴腥热的鲜血…… …… ** 清晨如约而至,天亮起来。 虽掖庭宫官和宗正府的大人命人占卜过,说今日是顶好的黄道吉日,可早起一看,却漫天乌云,像是要下一场大雨。 太尉府芳草院里,十数个侍女正紧锣密鼓地替锦月梳洗打扮。 光端檀香托盘婚服的,端百珠金凤冠步摇的,端胭脂水粉、项链臂钏的……连排了七八个。 另外还有捧香焚去不吉,去门外引祥云、求天君赐福的。 整个芳草院数十个穿着华丽整齐的宫中内侍,为着这场嫡皇子的婚事张罗。 人虽多却没有半点杂乱,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没人敢出错耽误了天家的婚事。 院子外有羽林卫沿路守卫,不许闲杂人等乱窜,尉迟府的下人们只能在羽林卫后远远伸长脖子打量,惊叹歆羡—— 天家不愧人间至尊,皇子娶妻的就如此排场,若是册封皇后,那还敢想吗?难怪天下百姓都巴不得生个貌美如花的女儿,送入宫中。 屋檐下,香璇和周绿影望着天上乌云。 “影姑,我看乌云攒攒,像是要下雨啊。” “可不是,要是下大雨这迎亲队伍不都浇湿了吗。哎不行,我多去准备些纸伞,万不能淋湿了小姐。” 香璇笑着点头:“我也正有此意。” 二人说着便去唤了人,去准备大油纸伞。 第77节 此时屋中,四个侍女正伺候锦月一层一层地将朝服穿好。 婚服是皇子妃朝服制式。内里是黑缎子的交领直裾深衣,用银丝线绣着飞鸾纹,衣襟口滚了吉祥如意纹,外头是长及拖地的正红色锦缎罩衣,以深浅二种金丝刺绣珍鸟祥云纹。 因为是正式场合穿的皇子妃吉服,所以用料厚重,十足十的水亮华缎,锦月穿在身上,只觉双肩都重了重。 “这吉服样式当真是为锦月姑娘量身设计的一般,穿在身上好生气派。”侍女赞道。 另一侍女以木托盘捧上一没暗金色宝珠如意金锁,挂在锦月脖子间:“再加上饰物,就更显天家的荣华锦绣了。” 锦月微微颔首不言,任她们折腾,首饰、长甲,一应俱全。等那巴掌大的累金丝飞凤金冠步摇,戴在她梳作高髻的头发上,才总算完成。 玄黑,正红,赤金,这三色是极尊贵的颜色。在宫里,若庶出皇子或者姬妾穿了,那就是大不敬的杀头大罪。 为了保证安全,祖制规定皇子不允许出宫来迎,只能在宫门口迎接。 此刻弘允恐怕已经等在皇宫大门口。 来府上迎接的,是皇子制定的青年大臣。来人正是延尉监的头儿,监正大人李汤。 锦月透过眼前的金珠帘望大马上李汤背后,浩浩荡荡一片红,竟望不见尽头。 而今踏出这一步,便不能回头! 回看尉迟府的烫金边匾额,匾额下尉迟云山以及上官氏,也正看着她,面色沉沉并没有什么喜色。 锦月牵了牵嘴角,扯了个了冷笑,看得上官氏几人一凛,而后她决然上了撵。 果然今日不是好天气,才走了一半儿的路程,就开始下狂风大雨。迎亲的宫人队伍被吹得东倒西歪,几乎站立不住。 “李大人,风雨交加,冒雨行走恐怕不安全,还是在一旁檐下歇息歇息吧。” 锦月说。 李汤早被浇成了落汤鸡,便应了。“往前走走是朝廷空置的院子,咱们可以去那儿躲躲。” 是以,一行人便在小院儿躲雨。刚踏入院子,不想便有一辆百姓的马车停在门外檐下,躲雨。那马夫和羽林卫交涉,祈求躲雨。 那羽林卫过来禀告了锦月,锦月看马车上下来个黑衣裳的瘦个子姑娘,和香璇一样孱弱,手背上缠着包扎的纱布像是受了伤,不由心生怜悯。“容他们也躲躲吧。地方宽敞也不碍事。” “诺。” 羽林卫答了声,跑出去告诉那姑娘,却不想那姑娘将翻身上了马车,催着马夫啪啪甩了马屁股两鞭子,眨眼消失在雨幕中。 “姐姐怎么了?莫让雨水冲坏了胭脂。” 香璇见锦月张望门外似要走入雨中,忙拉住她。 “快拿伞,我想去看看那马车。”锦月心头发跳。那马车行起的时候,窗帘飘起了一条缝,仿佛里头有一双眼睛,孩子的眼睛。 那破马车噼里啪啦在雨中冲了好远,直到长安城城门口,才停下来。 黑衣女子去城门旁的茶楼与个牙婆交谈,这边马车里又钻出个橘黄衣裳的阴冷女子,菊英。 “唔……唔唔唔!”小黎被绑着手脚堵着嘴,像条小虫在车厢里使劲蠕动。 “别吵!再吵我拧断你脖子!” 菊英恶声恐吓道,小黎竖着小眉毛瞪他,小脸蛋儿气得通红,却把这恶女子逗地冷冷一笑,一把拽住小黎衣襟提起来—— “怎么,刚才闻到你娘亲的气味儿就激动了?呵。今天她可要抛弃你爹爹嫁给别人了,往后有新家,不要你了!” 小黎愤怒的小脸掩不住心事,瘪了嘴,眼泪汪汪。 “菊英姐姐,他一个小孩子你不要再说这些话让他难受了。”一双手将孩子从恶女子手中解救出来,抱在怀里。 菊英哼了一声,低声啐了句“早该杀了他”。 黑衣女子拿衣袖擦去小黎脸上的泪珠儿,又擦干他的头发:“我救你已经是违背师命了,若你呆在长安不但你,恐怕连我也活不成。哎……”她抱小黎在怀中拍了拍后背,“我给了牙婆两百贯钱,是路上留给你用的。往后别再回长安了……” 小黎唔唔了两声,黑衣女子摘掉塞在他嘴里的棉布。 立刻听到小团子软糯的声音:“你、你们会不会害我娘亲和爹爹?姐姐不要害我爹娘,答应我好不好?” “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想着你爹娘……” 菊英紧张上前,“别废话了!羽林卫来了,这母子还真是连心呢,隔着马车都能嗅到气味!” 牙婆被招过来,慌慌张张赶紧赶上马车,飞奔出城。 二女杀手躲在廊柱后,见远远手持银枪的羽林卫铿铿锵锵跑来,径直追出了城! “都怪你!当了杀手就别想着心软,你这样会为义父招来祸患!” “……” * 这边躲雨的大院,锦月翘首等在门口,眼看雨已经小了,还不见羽林卫回来复命。 皇宫又来了一队接应的女官,催促—— “姑娘莫在耽搁了,上撵走吧,若耽误了吉时恐怕陛下和皇后娘娘不悦,更耽误了姑娘的前程。” 锦月焦急地望着街道那头,李汤道: “姑娘若是担心,我将姑娘送至宫门口便亲自去追,必给您个交代。现在还是入宫吧,五皇子殿下在宫门处应该等着急了。” 吉时由圣旨拟定,谁也耽误不起。 锦月咬牙,上了华撵,一路行到宫门口。 锦月还是不放心,嘱咐了李汤必须要查看清楚,李汤只差没有指天为誓,锦月才松口。 弘允亦是玄黑、正红、赤金三色的嫡皇子吉服,头束高冠,远远站在众人之首,气宇轩昂、眉宇清朗,神态举止间透着一种浑天天成的尊贵之气,不可逼视,和他吉服上绣的“星辰”八章纹一般,仿若夜空星辰。 弘允目光触及锦月,见她安然未被雨淋湿,才安心地缓缓笑出来。 她,终于来了。 锦月跟着弘允,先去了太极宫太极大殿,那处皇帝、皇后,并着太后、太皇太后以及皇族的亲王等长辈都在那处。 侍女撩开红纱华帐,锦月下来,弘允已等在一侧。 领路女官将锦月戴了长甲的手,放入弘允掌心。 锦月不由被这只手的温度烫得一缩,却被它紧紧握住。 弘允目光灼灼,他向来从容不破、仿佛天下大事都不过尔尔,现在却目光望着锦月不住闪烁: “幸好,你安然无恙到了我跟前。天知道,我等待你的这两个时辰,用尽了我这一辈子的‘忐忑’和‘焦灼’。” 他有紧了紧手心:“锦儿,我终于等到了你。” 等了一辈子啊,当真不易。 弘允目光和他手一样烫人。 “……”锦月目光无处放,别开视线,却不小心对上人群之后的一双霜冷目光。 那个穿着太子九章纹朝服的男人,站在宫人之后的远处。 这方的热闹喜庆、吉祥如意,都离他那么遥远,无法让他跟着快乐。 虽然隔得遥远,锦月竟看见了弘凌的目光,浑身一颤。弘凌只是面色冷冷看着自己,读不出过多的表情来。 猛地捂口,锦月忽觉胃里一阵干呕,步子也停了下来。 “怎么了?” 锦月手上又多了一只手,抬眸,弘允无比担忧,锦月生生将那恶心忍下去,摇头轻声说“我没事,进去吧。” 弘允紧紧握她手:“别怕,往后……你不再是一个人了。” 大约是两人青梅竹马久了,他并不常说这样的肉麻话。锦月不觉抬眸。 庭树之后,弘凌眯了眯眼睛,目送那对身着吉服的璧人踏入太极殿。他方才正看着锦月,自是也注意到了她的不适。 李生路和江广跟在弘凌之侧。 江广干巴巴眼看五皇子领锦月进殿去,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殿下,这,这再过片刻,内监宣读了正式的册封圣旨,锦月夫人可就、可就真成五皇子的妃子了!殿下若想娶夫人回来都别无他法了呀!” 弘凌目光虚空,远处那一片喜庆的红色映在他眼中,却越发清冷。“既是她所愿,本宫,应当成全。” “难道殿下心里不难受吗,不会舍不得吗?咱们,咱们让人扮作刺客,让东卫尉冯大人包围太极殿,大闹一场捉贼,或许还能拖延片刻!”江广着急出主意道。 弘凌却淡淡叹息,悲凉一笑:“何时,我竟需要依靠这样的卑鄙伎俩,来挽留她……” 或许他早该放手,在锦月说不想做他后宫妻妾的时候,就该成全,而不是给她尉迟家的身世,逼她入东宫。 也不至于而今,彼此间最后的美好回忆,都破灭得不剩半分,连孩子,也失去…… 弘凌闭目吸了口气,只觉无比疲惫。转身背对着锦月与弘允所在的太极殿,越走越远。 江广仍是不甘心,他跟着弘凌不少日子,知道自家主子每晚在漪澜殿呆到夜深,几次在殿中一坐到天明。 他也与锦月相处过一段时间,心里早就认可了锦月做东宫的女主人,这下鸡飞蛋打,他如何不着急。 李生路抱臂叹息:“不合适的两个人,捆在一起也是折磨不如分开,各自安好。”瞥了他一眼,“太子殿下都没红眼,你个大老爷们儿哭个什么?” 江广一擦眼睛,硬汉脸板着瞅了眼李生路:“殿下虽长相柔美却性格刚硬、不会哭,我是替殿下伤心。” 李生路拍拍他肩膀:“别急。若一日太子殿下当真还喜欢锦月夫人,杀了五皇子、将锦月夫人夺回来,不就成了?” 他呵了声笑,跟上弘凌,留江广在原地转着眼珠想。 夺嫡凶险,失败的皇子只有死路一条,除非酒囊饭袋不构成威胁的能苟活一世。纵观历史,几个帝王的兄弟能落好下场的。 “对啊。一山不容二虎,太子和五皇子终究不会共存的。我怎么没想到!” 江广一拍脑门儿,竟还把李生路的戏言给当真了。 · 婚礼流程并不复杂。锦月与弘允一同在太极殿跪拜,等内监宣了皇帝正式的册封圣旨,喝了皇帝、皇后赐的茶,她喊了父皇、母后、皇祖母、太皇祖母之后,便是去宗庙祭祀。 祭祀完毕,史官将她名字记录入史书,宗正府将“尉迟锦月”四字写入族谱,弘允名字右下侧的妻之一栏,便算完。 但太极殿与宗庙在皇宫一北一南两个极,一翻浩荡队伍折腾下来,也到了夜幕了。 尚阳宫与东宫只隔着一条长街,入尚阳宫时,必须经过东宫的大门博望门。博望门进去不远,便是东宫正殿凌霄殿。 锦月的华撵正入尚阳宫,便听东宫那方有萧瑟琴音,划破暮色传来。随行的侍女不禁都微微侧目听,小声议论——“好听是好听,怎生如此凄冷……” “嘘,大好日子别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锦月双拳微微收紧,耳中曲调是她少女时曾痴迷的琴音,可是…… 锦月抬眸,目光无比坚定地透过尚阳宫大门,望向里头在暮色里成为剪影的重叠宫殿,紧紧咬住牙关! 可是,她现在不需要了,也不会再痴迷了。 娘亲,小黎,萧家爹娘在天上看着,她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她去做! 第78节 ☆、第62章 1.0.5 那是七弦古琴,音色低沉,在这昏昏暗暗的暮色里,仿佛述说心情。 宫人不由侧耳倾听而慢下步子,锦月看了眼一旁的尚阳宫女官,那女官微颔首表示知道了,因为是大好日子是以训斥的口气也委婉许多,但求吉利: “走起来,莫误了吉时,五皇子殿下还在承云殿中等着娘娘呢。” 宫人们一凛,立刻从低沉如泣的琴声里抽回神,快步走起来。 正此时,那低沉如诉的琴声骤然狂乱,接着便是几声刺耳的断弦声,戛然而止。 锦月听见那断弦声,面上仍是一片冷漠,透过红纱华帐,远远看见那正殿宽阔肃穆的大门正中,有个挺拔如玉立的,穿着玄黑缎子朱红赤金纹的男人,束着高高的金玉冠,在等着她。 是弘允。 弘允背后,承云殿的宫阙在暮色里化作广袤的剪影,红色宫灯燃着吉祥如意,在屋檐下照得一片灯火阑珊。 锦月渐渐从暗处,转入光明中。 * 寝殿里燃着鸳鸯红烛,帷帐、纱帘、摆件儿,连漆器、瓷杯都带着鸳鸯、喜鹊、的喜庆图案。 锦月站在殿门口,望着寝殿里有些迟疑迈不动脚。弘允侧脸来,看出她的紧张,朝锦月伸出手。 “来。” 锦月怔愣,眼前弘允宽厚的大手,和另一只骨节更修长、纤细却饱经风霜的的手重叠,那只手曾经是白皙的,有女子的秀美,现在却被晒成铜色、布着伤疤…… 尚阳宫最高女官,姚尚宫,在锦月身后一步,她见锦月发愣,轻声提醒:“娘娘,您应把手交给殿下,一道进门。寓意执子之手、白头偕老。” 锦月微吸了口气醒过神,把手放在弘允掌心,抬眸正对上弘允微笑俯看她,握住她的手后笑容便在唇角蔓延开,渐渐露出整齐的皓齿。 “小心门槛。”弘允提醒道。 吉服长及拖地,锦月低首看,左右两旁的侍女立刻替她将裙摆轻轻捧了起来,她才跨入殿中。 身后跟随的十数个内监、侍女全数留在寝殿外一字排开安静侍立,只有姚尚宫,和四个端合欢酒、五色果的女史跟进来。 弘允拉锦月朝高床大帐走,锦月一下子想起昨日晚侍女交给她的那闺房之术教习手册:“等、等等一下!” 弘允侧目:“怎么了?” 而后见锦月满脸不自然、紧张,他俊眉一动,了然锦月所想。 “交杯酒,需在榻前喝。我们去榻前坐下吧,你也正好歇一歇。” “哦,我、我到是忘了。” 姚尚宫凝眉小心提醒:“娘娘,您现在是五皇子妃,应当对殿下称臣妾……” 她话没说完,便被弘允抬手打断,示意她别再说下去。 “就说‘我’吧,我听着也亲切。”弘允道。 两人坐下,姚尚宫便朝端酒的女史扬了扬下巴。那女史立刻跪地奉上交杯酒。 虽自小随和弘允亲近,但锦月对天发誓真是没有半分男女哪方面的邪念。所以,而下锦月只觉得和一向敬重、依赖的兄长般的男人,走这些仪式,真是说不出的“不自然”和“别扭”,连行动,都迟钝、呆傻起来。 这不,她刚端上酒杯手就一抖,散了一半,立刻将红袍 “不想忙了一天,手这样酸,连酒杯都拿不住了。”锦月尴尬一笑,欲盖弥彰。 弘允忍俊不禁,看她目光越发热了热。 “这十几年来,我还从未见过这样可爱的你,锦儿。” 锦月:“……”别了别耳边的碎发,“真的,只是手酸了。” 说完自己听着都觉得没有说服力。 然而偏偏,弘允还顺着她的话正经地肯定:“嗯,我知道是手酸。” “……”呵呵。 她敢保证他心里一定不是这样想的。 “不若我帮你捏一捏手?” 锦月瞠目结舌:“……”好一会儿才领悟他为何顺着她话说下来,“不,这会儿好像好像好很多了,不酸了。” 干笑。 弘允莞尔看看锦月端酒盏的手儿,锦月一缩。 “看来是不酸了,酒盏端得稳而有力,小心捏碎了杯子扎到手。”他道。 “……” 锦月。 弘允处事缜密圆滑,想想自己绕不过他,锦月还是决定快速忘了这茬事。 这话题就此作罢! 喝交杯时,姚尚宫嘴里振振有词地说着吉言,锦月也没注意听,眼睛瞟着外头已经黑下来的天色,想着李汤何时回来复命,那马车里究竟是什么人。她让浅荇和行魏也追去查了,现在一个都还没回来…… 女史收好酒盏退后,姚尚宫笑吟吟道:“请殿下、娘娘捧起衣摆。” 锦月依言,双手捧起玄色缎子以银线绣飞鸾纹的衣摆,弘允也单手捧起袍裾,三个女史端着五色果子和同心钱,轻轻撒来。 桂圆、荔枝、核桃、栗子、莲子,五种颜色的果子和同心金钱,窸窸窣窣,落了慢慢一兜。 姚尚宫端着腔、拔高了声,满面吉祥的笑容:“果子满怀、多子多福,祝五皇子殿下、皇子妃娘娘富贵吉祥、早生贵子。” 几女史也跪下重复了一遍。 姚尚宫才道:“礼成!” “殿下和娘娘早些歇息,奴婢们告退。” 姚尚宫和几女史退下,锦月见她们退下时,脸上都有种红光满面的暧昧笑容。锦月才想起,那其中二侍女正是昨日在尉迟府上交给她闺房之策的女史。 立时,锦月吞了吞唾沫,面红耳赤起来。 “将衣裳宽了吧。” 弘允说着脱去了厚重的华缎罩衣,锦月一凛、立刻从床上弹起来,戒备看他。 弘允一顿:“我看你两颊绯红,以为你是热着了。你不要误会,我……” 暗松了口气,锦月尴尬笑出来,她与弘允之间从未有过这样的防备,一时有些尴尬。 锦月轻轻宽去拖地的长罩衣。 “是,是有点儿热。” 这正红的华缎罩衣穿着虽气派,却十分厚重,脱去之后果然身心都一轻。 弘允手掩了掩口而笑,锦月有点说不出的难熬,以前和弘允在一起也只觉得时间过得很快,现在却觉得一刻钟掰成了几个时辰在过。 弘允大喇喇坐看锦月干巴巴站着手脚没处放,渐渐笑出来:“你若不想侍寝,我也不会强迫你,这么怕我做什么?我还是往常的弘允,不会因为到了夜晚、没有旁人在,就化身野兽将你生吞。” “……”你知道,也不用说出来让我尴尬吧。锦月心道。 而后,锦月脸色暗下去:“其实你为我做这么多,我侍个寝,也是应该的。毕竟我占了你的妃子的名目,令你不能娶想要的美人,若日后遇到喜欢的好女子,也不好娶回来。” 弘允目光深了深,眼睛从锦月的白皙的眉眼,一路向下,鼻子、小口,下巴,一路到玄黑绣银纹领口露出的半段玉白脖颈…… 他呼吸不由自主深了深。 “你能这样为我着想我很高兴,不过……” 锦月抬眸,不知何时弘允已近在咫尺,他身上是自己熟悉的、淡淡的幽香,可他现在滚烫眼神和沙哑迷离的嗓音,却是她从未见过的。 “弘允。”她出声,示意他别再靠近了,她有点不习惯这样的靠近。 从前她是根本不敢想象,弘允竟会有这样的眼神看她…… 这种,纯粹地“男人”的眼神,让锦月有些害怕、恐慌。 长指绞起锦月耳畔那几缕调皮的碎发,弘允低声呢喃:“虽然你令我垂涎欲滴,但我真不忍心享用你。” 他轻轻环住锦月,收敛了方才的逼人气势。 “锦儿啊你可知道。你就像我的月亮,往后,我要天天把你供在天上。一想到,往后每一天你的目光就像月华照耀在我身上,我便觉好幸福……” “锦儿,我这一刻,真的很幸福,谢谢你嫁给我、谢谢你……” 锦月张了张口许久无言,感动之余,更觉歉疚、愧对,对不起这一份厚重的心意。这场婚姻对她来说,这只是为了得到权力的交换,甚至是利用。 “弘允哥哥,我比任何人都想让你得到幸福。可是,我还是不能骗你。等我报了仇,我就会离开,让本来该坐在这个皇子妃位置的女子来照顾你,与你白头偕老……” 这个怀抱骤然紧了些,紧到锦月有些透不过气来。 “我知道。你要走我绝不会阻拦你,但是……” 弘允深吸了口气,他极少对锦月提要求,但这一次,他真的好渴望,“但你在我身边的日子,我请求你让我尽情尝够这幸福味道,可好?” 锦月抿了抿唇,思虑良久,“嗯”了声。 一阵静默,周遭的冷凝的空气似因这个从容的男人而宁谧下来。 弘允拿了箜篌,拨动琴弦,空灵的音色悦耳空灵如深山泉水叮咚。他望着锦月,朗声诵着《诗经》中的一首小曲——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锦月最喜欢听他弹琴,但听到那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便心虚的低了脸。 弘允太美好,自己,真的不配他这句誓言。 …… 夜转深,弘允放了琴。 “夜深了,歇息吧。”他顿了顿道,“后宫恩宠和地位一脉相承,所以我想,你最好还是与我同房的好。” 锦月一惊,大眼睛里满是惶恐。 “我是说同睡一房,不是行男女之事。”他依然从容,可锦月却从弘允嘴角轻轻的莞尔读出些许“故意”。 第79节 锦月凝眉,瞥,低声抱怨:“就不能不让我出洋相吗……” 听见她极小声抱怨,弘允轻笑不语。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的日子,那个总跟在他身边喊弘允哥哥的小姑娘。 幸好床大,一人睡一边还有空余。 弘允很快睡下,安静沉睡。 锦月却睡不着,想着李汤何时回来复命,以及那远远对那黑铁木马车的一瞥。 是她看错了吗?按理说,那么远,她应该看不清的。真是自己思子心切,错看了吗。 思及孩子,锦月心中钝痛难忍,捂口、忍着声音落泪,怕吵醒了一旁的弘允。手放下时却不小心手碰到了他的手指,立时那只大手就将她的手握在了手心。 然而弘允熟睡着,并没有反应。只是睡梦中他身体本能的反应。 锦月松了口气,轻轻抽-回手。 黑夜还长,红烛高照,锦月担心着李汤那边的事睡不着,便打量起平躺在身侧的弘允。 他不是弘凌那样第一眼就令人惊艳的美男子,却也是十足十的英俊男人,日子越久、相处越长,越能让人感受到魅力。仿佛浩瀚的大海,能纳百川,让你不知道它边际在哪里,看着他,总能让人心安。 眉睫、口鼻、唇齿,弘允每一处都长得整整齐齐。 锦月不觉失神,她从未这样近距离、这样认真地给过他打量目光。越看,竟越觉得仿佛有些陌生。 此刻她才发现,自己只将他当做弘允,而未将他完完全全当做一个男人去看。 “若我是月亮,你一定是苍穹,不管我阴晴圆缺,狰狞丑陋抑或狼狈,你从未嫌弃过我。”锦月低声自言自语。 若弘允一朝成为皇帝,一定是个,宽容平和、广施仁政的明君。 锦月心道,然而转念,又被这句想法所牵动的狂风暴雨,惊了惊。 在弘允成为皇帝之前,东宫太子必定会先覆灭。 弘凌性格刚硬,定宁死不会称臣。 他会死。 ** 清晨,天空刚刚泛起鱼肚白,弘允便从榻上醒了过来,坐起身。 不。 准确来说,其实他后半夜根本没有成眠。 太兴奋了,以至于三更就醒来,另外,也是因为眼睛略有些不适。 窗外亮起几线晨光,刺得弘允眼底痛了痛,不由眯眼抬手遮挡。昨天忙着婚礼,到是把吃药给忘了。 侍医说他眼睛病情几乎稳定,只需静养,慢慢,就会痊愈。 也是因为知道自己无碍,他才敢将这个心爱的女子,娶回来。 锦月正睡着。 弘允只觉她像个安静的小姑娘,惹人怜爱,见她脚露在被子外、晾在凉空气里。 怕吵醒锦月,弘允动作很轻,捧起锦月的脚正要放回去,却觉这双玲珑小脚,白白的,精致极了,煞是可爱。 “若我一日成为你负累,我一定会放你远走……”他说着,情不自禁亲了上去。 “哼嗯……”此时却不想佳人羽睫如蝶翼闪了闪,一声嘤、咛,悠悠转醒。 锦月一夜睡得迷迷糊糊,更不敢乱动只怕碰到弘允,到时候尴尬起来就要命,是以睡得腰酸背痛、头昏脑涨。 一睁眼,竟见弘允跪坐大床尾,捧着自己脚亲。 锦月:“……”? 弘允:“……” ! 各自都是吃了一惊。 锦月忙缩回来。 “弘允哥哥,你……” 这个弘允难道是假的?那么高雅的人,怎会干这样……这样变态的事…… “我……” 弘允清了清嗓子,正色,起身,下榻。 一本正经,毫无猥琐之色。 弘允边由内侍伺候穿衣,边道:“天亮了,该起了。待用了早膳,我陪你去栖凤台向母后敬茶。另外还有父皇的嫔妃,你也得见见,我准备了些小礼物,你拿去送给她们。深宫内苑中勾心斗角总免不了,打好关系总不会让你吃亏。” 愣愣点头,锦月瞪着眼珠子脑子还在吃惊、发昏。 但看弘允从容不迫、一丝不慌地穿衣,神态举止一派天家贵公子的气度,锦月不禁疑惑起来:难道,是我刚才睡昏头,看错了? 可能,应该,是吧。 弘允口吞莲香,他绝不可能做这样趁她睡觉偷亲脚的事! 锦月笃定一想,便放心了许多。 寝殿之外连接着外殿,看夜的女史隔着重重纱帘听闻弘允吩咐,立刻去外唤了人。姚尚宫领着四侍女早已在外侍立等候。 或许是弘允知道她还不习惯与他太过亲近,是以早早离开让她方便梳洗。 香璇和姑姑周绿影也起了早,在外头等候着,生怕锦月和弘允“同房”同得不顺,出纰漏,而下见锦月安然无恙,才放了心,都在一旁帮侍女递送东西。 “李汤大人可有信儿了?”锦月问。 姚尚宫躬身禀:“回禀娘娘,李大人和娘娘的随扈行魏、浅荇四更便已等在偏殿中,因是新婚头夜,他们不敢打扰殿下和娘娘,就一直在偏殿等候。” 锦月从凳子上弹起来往门口走:“应该早些通知我。算了,快,快请!” 香璇握锦月的手:“姐姐再急也先把衣裳穿好呀~” 锦月这才发现自己只穿着家常的杏色长衫裙,赶紧让侍女捧来衣裳换上。也顾不得去和弘允一道吃早膳,先去了偏殿中找李汤。 李汤与行魏、浅荇三人正在殿中等着,风尘仆仆显然一路苦追。李汤道:“娘娘,马车追上了,是个牙婆拉了一车拐卖的孩子,并没有小黎公子。” 虽然理智早已将这个结果告诉了自己,但再亲耳听见还是让人备受打击,锦月沮丧地跌坐在圈椅上,沉重叹气,眼泪漫了上来。 香璇安慰:“姐姐,孩子已经去了,是我们亲手将他穿上衣裳送入木棺的,我们要坚强下去,才鞥呢为小黎手刃仇人报仇。” “多谢李大人一路辛苦,锦月不胜感激。”锦月道谢,面容还沉浸在丧子之痛里,冰冷麻木。 李汤抬眼蠕了蠕唇。一旁香璇正打量他,见他欲言又止,颇有些奇怪。 此时姚尚宫来催,说弘允在殿中等锦月用早膳,饭菜要凉了。 待锦月出了门,浅荇和行魏才抬起头,都齐齐看李汤,李汤冷冷斜眼睨他们警告道:“别多嘴多舌,只要一日夫人还想着孩子,就一日不会真正的放下过去,和殿下好好过日子。” 行魏咬了咬唇,还是觉得难以闭口不说:“大人,万一那逃走的小孩儿真是小公子呢?” 李汤和小黎也很熟悉,从前李汤以为他是弘允的孩子,格外照顾,教小黎投壶、读书,得知小黎是弘凌的血脉这层关系之后,他理智上才开始排斥,然而心里,还是忍不住欢喜这个孩子的。 “唉……”李汤沉沉一叹,“孩子已经没了,怎么可能是。当年五皇子殿下临死都还想着夫人,这番心意何其深沉,而今好不容易才等到佳人回心转意。此事就此作罢,不要再提!” 行魏、浅荇齐声答了“诺”。 承云殿中,锦月和弘允用完早膳,便一同乘了辇车去栖凤台。 偏巧,出尚阳宫大门时,锦月竟看见尉迟心儿和奴婢雪燕在东宫大门外踟蹰,偷偷往往里头凌霄殿的方向瞧。 不用说,尉迟心儿是来找弘凌的。 才听李汤说没有孩子生还的可能,现在就看见了凶手之一,锦月几乎按捺不住怒火,恨不能将尉迟心儿剥皮抽筋! “锦儿……”弘允却突然握住了她的手。 锦月才压制下凌冽的视线来。 尉迟心儿回头才豁然对上锦月冷冰冰的目光。她虽是太尉子女却也只是个民女百姓。而锦月是嫡皇子妃,位比列侯,路遇地位低的都需矮身退后为她让路。 尉迟心儿秀眉一竖,百般不愿,却只能低头咬唇退后,矮身。 “停。” 到尉迟心儿跟前时,锦月冷声道,华辇立刻停下来。 尉迟心儿身子不觉一颤,在锦月的阴云般地目光笼罩下紧张起来,连鼻子呼吸都有了摩擦声。 害怕。 锦月看了眼精心打扮过、像个红衣小仙女儿似的尉迟心儿,又从东宫正门博望门望进去,弘凌的凌霄殿的琉璃瓦正被朝阳映红。 那空旷的冷殿,正需要这样的秀美女人填充后宫,弘凌那张脸向来颠倒众生,锦月向来知道,只是从前令她痴迷,而今……而今却令她一想,便觉反感。 失去一个小黎、一个她,弘凌也不会缺少人爱他。 多么愚蠢,她从前竟然觉得他会孤寂会寂寞。他若想,多少女人想上他的床榻、为他生儿育女。 亏自己,从前还以为他们母子对他来说是非常重要不可替代的。 而今想来真是天真可笑,或许她走了,弘凌正好可以广纳后宫、延育子嗣。 辇车停了太久,宫人都不觉侧目看辇中。锦月从前在东宫这不是秘密,只是没人敢提罢了,而下宫人们也不住猜测…… “锦儿,走吧……”弘允低声提醒。“莫让母后和嫔妃等急了。去了栖凤台,我们还要再去太后和太皇太后处请安。” 锦月才想起此刻弘允在身边,自己这样停在东宫门口定让他误会了,也更会让他难堪。 辇车继续行起来,东宫渐渐被甩在后面。 锦月看弘允,他如往常正襟端坐,正视前方,似乎些许沉闷。 “我……我只是出了下神,并不是留恋东宫,你不要误会。” 弘允轻弯了弯唇角:“无碍。我不会在意。只是怕今日是你初次请安,耽误了时辰让母后和贵妃她们对你有微词,往后你在宫中难免被人诟病。” 说罢,弘允心中暗暗一怔。自己竟脱口撒了个谎。 可见锦月松了口气,他又无比庆幸,自己撒了个谎。 …… “小姐,你看尉迟锦月嚣张那样子!”尉迟心儿婢女道,“不就是个皇子妃吗,还没当当皇后呢,看见小姐竟然连招呼都不打,让旁边的宫人怎么看待小姐。” 尉迟心儿正心烦,但在宫中她知道必须要收敛,烦闷低声说:“行了行了,就知道说风凉话,也不见你说出个主意来,唉,一大早碰见她,晦气!” 今日她起了大早来东宫,却不想被李生路挡住不许她进去,说是太子吩咐不见外人。 “白费劲!还不如直接送去羽林卫呢。”尉迟心儿低怒说了一声,便匆匆离开,去找身为西卫尉的兄长。 第80节 博望门里头大树后,李生路见尉迟心儿这胡搅蛮缠的主儿离开,大松了口气,领着刚接洽的探子带着一包布囊包裹,往凌霄殿里去见弘凌。 属下们本怕自家主子要死要活、不吃不喝,抑或如前些日子醉生梦死的,却不想一早见弘凌已经起来,仿若平常,吃着早膳。 冷静。 冷静到仿佛不像个正常人,而是个没有温度、人气儿的冰雕。 李生路呈上包裹:“殿下,尚阳宫的眼线传来消息说,延尉监的李汤昨日连夜出城查了个牙婆,仿佛是锦月夫人在找个什么人。” 弘凌仿若未闻。 “殿下?” 弘凌放下粥碗:“往后……尉迟锦月的消息,不用再告诉我。”他平静道。 李生路以为自己听错了,楞住了。“殿下您……您真的打算放弃锦月夫人了吗?” 不可能吧!李生路想—— 不可能,怎么可能,太子有多喜欢锦月夫人他是知道的。若是自己性命和锦月之间要做个选择,他敢保证,他家这偏执的主子一定会钻牛角尖地选尉迟锦月。 放弃,不是等于杀自己一次吗? “殿下,往后奴才,真不必说锦月夫人的消息了吗?” 弘凌抬眸眯了眯眼,朝阳金红的光束似火落在他脸上,可为何他却感受不到温暖,只觉得一阵寒冷。 或许,他最好的关心,便是不再关心她。彼此做个陌生人,不再有联系。 “不必了。” 说罢弘凌便大步离去,似真不再感兴趣。 李生路打开布包裹,里头是安胎药残渣:“唉,看来也不用查锦月夫人是不是怀孕了。若是查出是五皇子的,岂不是又是一重打击。” 此时侍女来收粥碗,却“哎呀”一声被烫得粥碗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曹全训斥:“怎么这般不小心!往后还怎么让你们伺候太子殿下。” 粥碗里剩余的粥还热腾腾冒着热气,十分滚烫,曹全与李生路都看出不对,上前一摸弘凌刚才喝的粥,都烫得缩回了手。 “怎么,殿下他……竟然感受不到是冷是烫么?” “这……” 曹全、李生路两人一怔之后,细思恐极,都是倒吸了口凉气。 “殿下的病情已经……” 曹全不觉心中疼惜,满目老泪。他本是皇帝派来的眼线,可是跟了弘凌一年,弘凌便赐了他一年的狗肉汤暖身。 每逢阴雨天太子的桌上一定会有这道汤。也是后来他才知道,太子根本不吃狗肉、兔肉这些比较灵动小动物。 ☆、第63章 1.0.5 “乒乒乓乓”,牛车的木轮子碾到了石子儿,狠狠跳了老高,板车上的黄草窸窸窣窣跳落了些下来。 小黎捂住被撞痛的屁股,回头问拉牛的农户:“老爷爷,这真的是去皇宫的路吗?” 老农户裤腿裹着泥巴,几根稀疏的花白头发随着深秋的风飘扬。他嘿嘿笑了声:“是啊小娃娃,等翻过这个山岭,就到长安了。” 翻过山岭,果然不多会儿就看见了灰砖堆砌的城墙,城头印着“通化门”三个大字,门下人潮熙熙攘攘、进进出出,很是繁华,外头两侧摆着些茶寮、小吃摊,正卖力地叫喊邀客。 小黎远远眺望城门口,而后看见那三字后一喜,跳下牛车,规规矩矩朝老爷爷鞠躬道谢。“谢谢爷爷!” 惹得老头儿咧嘴一笑、皱纹夹了一脸。 “小子,你看那城头作甚,难不成你还识字?” “粗略认识几个。”小黎拍拍屁股上沾的稻草,手上全是汗,立刻在屁股上一左一右印了几个小巴掌印。 老农户吃惊:这娃娃才五六岁的模样,竟就识字,看他一身脏兮兮、破破烂烂跟个小乞丐似的,他本以为是饥荒逃窜的难民走失的孩子。 老农户边给牛喂了把草,边问:“你一个人入长安来干什么?” “我要找我爹爹和娘亲,他们在城里。” 一听这话,老农户心想,看来是富贵人家走丢的孩儿,笑了两声道了别让小黎注意安全。老汉刚牵牛走了一段路,却又想着孩子可爱、身无分文,折返回来,从裤腰带夹的布袋儿里掏了两个汗水巴巴的五铢铜钱,递到小黎一双小胖手里。 “去买个包子吃吧,这入了城,都还大着呢。” 他热心地一指热气腾腾的包子屉笼。 小黎捧着铜钱眼睛扑闪扑闪地欣喜眨着:“谢、谢谢爷爷!我我好久没有吃热腾腾的包子了!” 老汉说了声“乖”,摸摸小黎毛茸茸的脑袋。又小声道,“进了城找到爹娘告诉他们,长安不太平了,恐怕过不久皇宫要发生争斗祸及百姓,他们能搬就赶紧搬出城,别到时候误了性命……” 一旁包子铺的小二听见,笑斥道:“嘿嘿,你个两腿裹泥巴的糟老头儿还懂起国家大事了?长安太平安宁,昌盛着呢!” 小黎仰起头听小二和老农户争论,咬了口包子。 “老汉我在城南的一亩三分地里搓了一辈子泥巴,哪里有风吹草动我还不清楚?”老农户也不生气,凑近些小声道:“我看见地里的野草被马蹄踩成了绿泥,长长一条道,肯定是太子暗暗调遣了士兵潜伏城外了。” 他说得玄乎乎,小二也不由起了兴致半信半疑,问“果真?” “太子没有皇亲国戚可以依傍,只有士兵数十万,现在嫡皇子回来,他当然害怕要反抗。太子多心狠手辣,他斩下的头都能堆成山!现在女人又给五皇子抢了去,只怕会掀起一翻血雨腥风。现在住在城里的可就不安全了。” “胡说,我爹爹才不是心狠手辣的坏人,是他们对爹爹不好。”小黎啃着包子道。 农户和小二两人都是对望一愣。 小二看小黎脸蛋儿、衣裳脏兮兮,头发乱蓬蓬,哈哈哈笑了几声对老农户道:“嘿嘿,你瞧,这小子比你还能吹!” 老汉不服,这时前头人潮一阵喧嚷“让开让开让开!” 接着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是六皇子宫中随扈三人,骑马上飞奔而来。 太皇太后病重,他们应弘实要求出宫来,去寻找城郊的药材商,办事。 百姓人流赶紧分作两边,小黎人小看不见前头,直到人流分开、几匹烈马在跟前高扬起前蹄,他才看见。 “啊——”小家伙躲避不及,只能一双小手抱住圆脑袋。 他一声尖叫到时让马儿立刻惊退停下,高声嘶鸣。接着马上随扈“啪”得凌空挥响了马鞭,咒骂—— “臭小子不要命了?还不快滚开!” “挡着爷的道儿了!” 小黎赶紧闪开。 随扈挥鞭子飞奔入通化门,留下一地灰尘飞扬,呛得小黎直咳嗽。他们的衣裳他认得,是皇宫里的。 那跟着他们走,应该就是皇宫的方向吧?小黎挠了挠灰扑扑的脸,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跟在随扈去的方向走。 那三随扈快马跑到城中的客栈坐下,吁声停下翻身下马,打算歇息歇息喝口茶。 其中一随扈走走停停,似有所思,几经思量道:“我方才……怎么瞧那小娃娃有些面熟?” “小娃子都一个样儿。” “不,我一定在哪儿见过那娃娃。”那随扈想了想,霍地睁眼,“他,他是死去的小皇孙,太子的儿子!” 同伴二人都吓了一跳,问他是否看错,那随扈无比肯定。 “那事不宜迟,咱们赶紧回宫告诉六皇子殿下!” “对,六殿下在太子那儿吃了大亏,这娃娃若真是太子的,可就作用重大了!” …… ** 尚阳宫来的马车在栖凤台大殿外停下,立刻栖凤台门外侍立的内监躬身迎上去。 侍女搬来吉祥如意纹的红漆凳,锦月踩凳下辇来,而后辇车便由内监领下去了。弘允与她进殿中。 此时殿中皇后姜瑶兰领着众妃嫔已经落座,说了好一会儿话了。 皇后姜瑶兰坐在上位,左右两列是黑漆小长几,各位妃嫔按照位分依次跪坐在长几之后。 “锦月叩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锦月跪下去。 “儿子见过母亲。” 锦月垂着眸子,只觉立时身上被一道暖暖的目光所笼罩着。 保养得宜得、养尊处优的手从凤袍袖子下伸出来,姜瑶兰朝锦月虚虚一扶。 “快起吧。” 一旁的姑姑提醒姜瑶兰道:“皇后娘娘,五皇子妃要先敬茶,您受了之后她才能起。” “哎,瞧本宫,新得了媳妇竟险些忘了规矩。崔尚宫,捧茶。” 崔尚宫是栖凤台的女官,主一宫侍女,此时早已领了两双捧茶托杯的侍女等在一旁,闻言立刻答“诺”将茶水递了锦月。 锦月双手接过,稳稳送至姜瑶兰跟前,颔首恭顺道:“母后,请用茶。” 姜瑶兰见锦月举止优雅、是见过世面的女子,不由满意笑了笑,接过来赞道:“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好孩子。宫中未娶妻的皇子住处由本宫一并管理,成了亲的便由正妃来管。” 姜瑶兰从侍女捧上来的托盘中取出一只橙红流苏的印绶,赐锦月手中,“往后尚阳宫,本宫可就交给你来打理了,莫要辜负了本宫对你的厚望,你可以答应本宫吗?” 姜瑶兰的声音比之前温和、亲近不少,让锦月很是意外。从前皇后对她总是充满敌意,更是曾当众在行宫茶话会上给她难堪。 “谢母后赐印绶,锦月定当竭尽所能,不辜负娘娘厚望。” 锦月谢恩,余光一瞥身侧的弘允,见他笑意盈盈望着自己,双眸熠熠生辉仿若星辰光芒。 众妃嫔包括童贵妃在内,都暗暗侧目看皇后,她们本以为皇后会因为五皇子妃和东宫太子的旧情,而嫌弃不悦,不想竟对她这样和气。 众妃嫔想:看来,皇后对这个唯一的儿子,真是极为看重,“爱屋及乌”啊。 皇后稍下的位置是弘实的生母童贵妃,她面容憔悴,一身绛紫色的缎裙裹在身上有些空落,头上的珠钗首饰虽华贵却是许久以前就带的款式,像是许久没有添置新首饰了。 自弘实陷害东宫之事被揭发,连带她一同失宠,日子不好过。 童贵妃眉目微微一转,笑容有些虚伪,柔声说: “五皇子妃美丽大方,皇后娘娘能得这样聪慧可人的儿媳,真是可喜可贺。我们实儿是五皇子的六弟,儿女都已两双,五皇子和皇子妃可要抓紧,为咱们大周皇室添丁。” 说笑间,童贵妃眼尾起了几道皱纹,竟似比从前得宠时老了几岁。 姜瑶兰将童贵妃容色看在眼中,而对锦月道:“倒不急,你好好调养好身子,孩子不在多,教好、养好才是最要紧的。” 第81节 另一旁的陈昭仪顺着皇后的华,意有所指道:“皇后娘娘说的是,咱们天家可不能再出那种居心叵测诬陷他人的子孙。” 童贵妃立时红瞪了眉目盯过去,陈昭仪不为所动越发回了个明艳的笑。陈昭仪是指雪宁、弘实父子诬陷小黎和锦月下毒,意在抹黑东宫之事。 那事证据确凿,童贵妃也只能住口不提,皇帝、太后都不待见她了,皇后自己的亲儿子回来,也不需要利用她和弘实牵制东宫。 现在她们母子是成了废弃棋子,站哪儿都讨人嫌!童贵妃咬牙,忍住愤慨。 幸好弘允提前准备了礼物,锦月送给了各个妃嫔,每人都喜笑颜开。 锦月不由偷偷瞄了眼弘允赞叹:他怎将每个妃子喜好都知道得这般清楚?做人怎能缜密到这个地步。 皇后单独留下锦月说话,众妃嫔各自散去,弘允等在殿外。 人去殿空,姜瑶兰目光中的融融暖意便散了不少,她放开紧握锦月的手。 “你可知你根本不配你头上那九只花树、身上一身皇子妃锦服,更不配叫我一声‘母后’。” 锦月跪地,她便知道皇后不可能这么容易的接纳她。“锦月惶恐,但请皇后娘娘明示。” 姜瑶兰眯眼,将锦月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光凭你与东宫太子的旧事,便是十个你、一百个你,也配不上我的允儿。这天下、这长安城中,多少权贵、多少清白良子想入尚阳宫,你虽有个尉迟的姓氏可并不受宠,你生父也不会因为顾及你的身家性命而就转投尚阳宫,所以……” “所以锦月对皇后娘娘来说、对五皇子来说,不但没有丝毫用处反而是个累赘,是吗?”锦月平静地将姜瑶兰心中所想,更加直白地说出来。 姜瑶兰怔了怔,自二十余年前她从贵妃升做皇后,便许久不曾有人敢这样与她直白对话。太过直白,以至于她都不好接口说是还是不是。 锦月慢慢抬眸,与姜瑶兰的对视:“皇后娘娘接纳我入尚阳宫,是因为五皇子恳求,是因为您深爱五皇子这个孩子,所以勉为其难接受了我。” “你倒是看得通透!”姜瑶兰看锦月的眼神多了些探究。 锦月缓缓吸了口气,道:“锦月而今确实没有娘家可以支撑,但锦月还有一位兄长,他日或可担当重任。另外,锦月可以肯定的告诉娘娘,我们有共同的敌人,锦月也不会辜负了皇后娘娘对五皇子的一片慈母之心。” 锦月低下头。 “若有一日殿下不再喜欢锦月,锦月会自请下堂,绝不纠缠、耽误五皇子。” 姜瑶兰在深宫摸爬滚打一辈子,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却还从没听哪个说自请下堂的,不由对锦月更多了些吃惊和探究。 叹了叹气,姜瑶兰亲自过来将锦月扶起:“唉。我的儿子只有我最了解他。他为了让我接纳你,在我栖凤台外的石板地跪了一宿。” 她放下方才的冷冷气势,拉锦月一旁坐下:“那夜降霜,夜晚冷得彻骨,他却跪到天亮,直到完全征求了我的同意、要我答应日后不会刁难你,他才让皇上赐婚。” 锦月微微吃惊。弘允当时说并没有遇到困难,说得轻描淡写,她从不知道还发生了这些。张了张口,锦月不知如何回。 “允儿如此对你,若你负了他,我断然不会饶了你。” 姜瑶兰无奈,“既然入了尚阳宫,东宫的那段过去就让它随风去吧,你不得再想!只要你你好好待弘允,本宫,也会将你视如己出。” 姜瑶兰握住锦月的手,目光是从未有过的温和,锦月略有些动容。“锦月会好好照顾五皇子,娘娘请放心。” 姜瑶兰才点头微笑出来,让人拿了家传的掐金丝莲花镯子,套在了锦月手腕上。 “往后,你便是我姜瑶兰的‘女儿’了,本宫日后会好好待你。” 一笑之下,姜瑶兰秀美的容貌越发亲和。 锦月也回她以善意的微笑。看得出,姜瑶兰是真心接纳了自己。她,确实是个好母亲。 …… 锦月与弘允离开后,姜瑶兰坐在殿中出神地想事情,这时崔尚宫进殿来,脸色有些不对。 姜瑶兰让侍女都下去了,崔尚宫才悄声禀告:“皇后娘娘,方才奴婢得到康寿殿眼线传来的密报,说太子这些日子暗暗去过康寿殿两回。” 姜瑶兰眉头一蹙:“去干什么?” “不知。眼线说太皇太后将所有人都屏退了,连方公公都不甚,只和太子说话。” 姜瑶兰不由站了起来,向来端庄冷静的她紧张地在屋中徘徊了一圈。 “上个月我传给娘家的书信才被太皇太后的人给截住了,我信中对当年之事虽只提了只言片语,但太皇太后纵横后宫一辈子,本宫真是不得不防她……” 崔尚宫:“娘娘说得极是,太皇太后是皇族最高长辈,虽然年事已高却极有号召力,若他说出个什么,可就不得了。” 姜瑶兰舒了口气:“不过幸好她重病,想来坚持不到两日了。弘允成了婚,她了了心愿估摸也差不多了……” 崔尚宫却急说:“娘娘,眼线说太皇太后的药都偷偷倒掉了,奴婢看,太皇太后病得有些蹊跷。若是真一直那么重的病,恐怕早已经薨逝……” 惊提了口气,姜瑶兰扶住椅子才让自己站稳。 “若是太皇太后重病有假,那恐怕,恐怕她心中已经生了怀疑,对我有了防备……”“太皇太后极喜欢瑶华皇后,太后和皇上也更是不用说,此事定不能让她知晓。” 姜瑶兰越想越不能安坐,令崔尚宫着紧的加派眼线,安插在康寿殿和东宫周围。 ** 锦月和弘允从栖凤台出来,又去了太后所在的清宁殿请安。 太后喜清净,请安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唯有锦月无意间看见了桌上放着一个食盒,像极了从前映玉所用的那只。 映玉以及东宫的其他姬妾都被送去了清居寺为太皇太后祈福,怎么会…… 然而锦月转念一想,映玉那性子不甘寂寞清冷,定然不会本分,恐怕正卯足了劲,爬回皇宫。 不过这样也好,该算的帐总要算的,隔山隔水,也不如近在咫尺来得方便。 告别太后,锦月和弘允便一同前往康寿殿,看望重病卧床的太皇太后。 从清宁殿去康寿殿的道路有些颠簸,等辇车摇晃到康寿殿外的长长甬道,锦月已经有些支持不住,胃里一阵恶心。 “殿下,我……我想下辇走走。”锦月脸色苍白。 弘允见她捂着心口便知道她定时孕吐又犯了,赶紧命宫人“停”,而后扶锦月下辇来徒步走走,透透气。 宫人们知趣地远远跟在后头,不打扰这对“新婚夫妇”。 “好些没?不若我让奴才去取些汤药来给你喝一碗,咱们再去康寿殿。”弘允关切道。 锦月摇摇头:“不必了。早上已经喝了一碗安胎药,只怕喝多了也不好。喝下去若呕吐脏了衣裳,未免让太皇太后觉得我失礼。” 弘允一笑,扶锦月的小臂与她沿着高而深的甬道走。 “不妨,太皇祖母对我极好,你是我的妃子,她往后也会疼爱你。往后在宫中你可以自由些,不必这样委屈自己。” 锦月心中一暖,弘允在宫中口碑极好、人心所向,又深得皇上、太后等人喜爱,她顶着他妻子的身份,自然也如李汤那些因弘允的福泽而升官的人,能得人照拂和爱戴。 “正因为太皇太后对你寄予厚望,我更不能怠慢,让她失望。”锦月道。 弘允一顿,目光便热起来:“你这样为我坚持,我很欣慰。”他目光落在锦月的腹部,温柔下来。“锦儿,我会将他视如己出……不,他就是我的弘允孩子,我们的孩子。我守着他出生,再将他抚养长大,我便是他的父亲。” 锦月愧对,想要说话却忽然不住干呕起来。 起了风,弘允忙侧身将锦月环住。“秋深风冷,刚才也忘了给你拿件披风。你身子弱,看来得早些让内务局送些狐裘来给你和孩子做几件保暖些的大氅。” 锦月止不住的呕,双腿虚浮不由掌着弘允的手支撑身子。此时风又大起来,吹得细沙簌簌作响,以至于二人都没有注意甬道那头东宫的辇车在靠近。 弘凌方从太皇太后的康寿殿出来,远远便看见了这一对“新婚夫妇”。他们互相依偎、相谈、微笑,弘允替锦月挡风,锦月撑着他手臂站稳身形,一切那么自然、恩爱。 弘凌辇车旁曹全和李生路都慌了慌,不由看自家主子。好家伙,冤家路不要太窄啊! 然而见弘凌面无表情,只是冷漠无比地盯着那边,并没有过多的神色,又不由放下心——幸好没发狂,而又再叹惋——这大概是痛到深处,心如死灰了。 锦月低眸看腹部,弘允也沉溺在迎接孩子出生的期待中,直到东宫的辇车近在咫尺,锦月和弘凌才警觉。 锦月不想孕吐的时候被弘凌撞见,当即慌得白了脸惊看弘凌,额头具是冷汗,直到双手被一双大手握住,如暖泉一般将她包裹—— 是弘允,他俊颜轻展,朝锦月安慰一笑,稳稳站在她身侧。 锦月苍白的小脸才回暖了些血色。 秋风萧索,吹开弘凌眼前的薄纱华帐,将锦月对他的恐惧、弘允对锦月的关心,以及锦月松了口气的神色,都看了清清楚楚。最后,将目光落在二人紧握的手上。 东宫的华辇到身边时骤然就停了下来,锦月紧张地紧握住双手。 弘允不轻不重道:“太子皇兄竟从康寿殿出来,难得,难得。我和锦月也正好要去康寿殿给太皇祖母请安。” 然而,弘凌却未接着弘允的话说,隔着一层朦胧华帐锦月都能感受到这一道冷若冰霜的视线。 “你怀孕了。”虽是问,却不是疑问的语气。弘凌沉沉,辨不出喜怒。 锦月呼吸一乱,几乎站立不住。弘允感受到锦月的害怕,将她轻轻一揽让锦月靠在自己手臂上。“这个问题不劳烦太子皇兄关心,锦儿是我的妃子,我自知道照顾。” 弘凌却只对锦月说:“什么时候的事。” “……”锦月手心满是细密的冷汗,张了张口,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怕说错或者语气用错,让这个心思深沉的男人听出什么来。 见锦月不说话,华帐内似乎有个深深的呼吸,而后便听弘凌道—— “恭喜。” 而后东宫的人便渐行渐远,锦月才如释重负,如挽满了的弓突然松了弦,只是和弘凌短短相处这片刻,几乎让她承受不住。 一只男人的手在眼前一晃,是弘允替她擦额头的冷汗。“这么怕他做什么,你已嫁入尚阳宫,他再也不能将你如何了。” 弘允俊眸沉沉,沉稳如山道:“我也不会让他对你如何,所以别怕,锦儿……” 缓了许久,锦月才“嗯”声点头,问:“他方才说恭喜,是……” 弘允又似觉有趣,清隽的眉宇带了些许戏谑的笑意:“太子成长的环境令他缺少安全感,所以他潜意识便觉得你会选择我,在他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才会觉得孩子是我的。” 锦月冷冷牵了牵嘴角,只觉讽刺。腹中那小生命仿佛散发着一阵温暖,驱散了些她心间的寒冷。这样的温暖,又让锦月不由红了眼眶。 ‘小黎……我的小黎,你在那个世界,过得可好……天凉了,可受冻了……’ 锦月思及此处,心中钝痛。 “风大了,咱们快上辇去躲躲吧,别吹伤了身子,小黎和我,都会心疼的。”弘允宽了自己宽大的华缎罩衣,披在锦月身上。 立刻阻绝了寒风,锦月周身一暖,扬眸眼中映出弘允朝辇车走的背影,腹中的温暖和肩膀上的大衣传来的温度,让她不由有些湿了眼眶。 而那边甬道尽头,李生路、曹全一左一右跟在华辇两侧,互相交流眼色,一直到东宫,弘凌步入凌霄殿,开始忙于政事,他俩才在殿外候着小声交谈起来。 李生路:“我觉得刚才殿下的心,一定在滴血。唉,我还以为藏了药渣,没想到还是这么惨烈的方式让殿下给亲眼撞见。” “谁说不是呢。” 曹全皱巴巴的眼皮儿一条,将佛尘从这边甩到那边胳膊。 “不过杂家真没想到,锦月夫人竟然在东宫时便于五皇子有了孩子,难怪这么着急嫁入尚阳宫。这姑娘,真是我看走了眼,还以为她是涅槃火凤,终究要成为东宫之主的……” “不过,太皇太后最近是怎么了,她不是最不喜欢咱们太子殿下么,怎么反倒传唤说想见殿下。难道良心发现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写到现在还没来得及吃晚饭,滚去吃饭惹。 本来说今天头昏更3k算了,然而看见小读酱们在,还是咬牙上来写完了七千。 么么哒,明天见! 小黎(⊙v⊙):“挥挥!姐姐们明天要来看我。” ☆、第64章 1.0.5 第82节 李生路与曹全正说着太皇太后为何突然亲近东宫,兆秀便来殿外求见弘凌。 “太子心情不悦,兆军师若不是急事还是晚些时候来报的好。”曹全道。 “太子心情如何不悦,是谁惹了殿下不高兴?” 于是李曹二人说起了刚才在康寿殿外,与锦月弘允偶遇之事。 兆秀是个书生模样的男人,穿褐色布衣,摇着把黑羽扇,从前打仗时的军师,只可惜好好温儒容貌被脸上长长地一条刀疤给破坏了。 兆秀:“昨日才大婚,锦月夫人今日便害了喜,难道她竟是在东宫时就背叛了太子殿下?” 曹全掸了掸拂尘。“唉,杂家也很是意外。从前还以为锦月夫人是个极有原则的女子,他日必成后宫之主,不想……不想竟做出这样悖逆原则之事。” 兆秀摇着羽扇,凝眉思量。 锦月夫人不像是朝三暮四的人,她离开东宫入尚阳宫除了是伤心欲绝、对太子绝望以外,恐怕更是为了谋得权力,打压想要打压的人吧。 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兆秀觉得锦月不是会做出感情出轨而背叛的人。 所以,那真是尚阳宫的骨肉吗……嘶……会不会是……兆秀被自己的猜想吓了一跳。 “或许,不是我们想的那样。”兆秀无头无脑的说了这么一句话。 让李曹二人互相看了一眼,问兆秀是哪样。 然而兆秀仿佛又想到了什么,摇摇羽扇没说出心中的猜疑,反而道: “没什么,我随口说说罢了。” “东宫的夫人们被送去清居寺替太皇太后祈福也有些日子了,总不能让殿下一直当个孤家寡人。曹公公,你不若去春坊找找周詹事,让他向太子殿下提议将夫人们接回来,另外再抓紧征选些新的姬妾填充东宫。既然从前那些夫人殿下不喜欢,咱们就一直找,找到有殿下喜欢的为止。” 李曹二人豁然开朗。是这个理儿。“兆军师一语点醒梦中人,天下之大美人无数,哪怕没有能与锦月夫人才情相貌相齐的,也能找些能让殿下消遣过日的吧……” 就三人交谈的功夫,太阳已经越过凌霄殿的琉璃瓦屋顶,阳光落在琉瓦的白霜上。霜花融化成水珠,沿着朱雀纹的瓦当两侧,滴滴落下下来砸在青石屋檐下,溅起细小的水花,伴着轻微的碎响。 书案前,弘凌正拿着卷竹简,闻碎响声抬眸从窗棂看出去,正见晶莹透亮的水滴破空划过。 那晶亮,像极了从前锦月望着他的羞涩目光。然而,又仿佛她恨着自己时,那双眼中充斥的泪光。 弘凌骤然放下竹简在,桌上吭哧地重重一响,脑海里闪过早晨在康寿殿外甬道偶遇,和锦月依靠着弘允孱弱的孕吐。 那两二人靠在一起,新婚燕尔同穿着喜庆暖红的颜色,那么登对。她看起来很幸福,至少,不再如在东宫时那样仿若木偶、冰冷麻木。 离开了我,你是否就真的解脱了…… 弘凌心中沉沉,目光从窗棂落在桌案旁,一双半只手掌大小的小鞋子上。 是小团子的。 弘凌轻轻捧起,仿佛耳边还能听见孩子望着他兴奋地喊“神仙叔叔”的可爱模样。 “小黎……”哑声呢喃了小团子的名字,弘凌呼吸不稳,心口便气血翻涌。“对不起,爹爹一直没能为你报仇。但爹爹答应你,一定,不会放过那些坏人……” 弘凌紧紧抿住嘴唇,总是冷冷、沉沉的脸裂出几许伤心、脆弱。这些伤心和脆弱,他从未给人看过,从小到大都是。 不知能给谁看,也不敢,给在乎的人看。 收好小鞋子,弘凌收拾好情绪,冷静下来,翻开书简继续研读。 他,必须尽快将在大漠培养的手下,调一些接替尉迟家的势力。虽然时机未到,但他一刻也不相等了! ** 康寿殿一如既往的死气沉沉、冰冰冷冷,仿佛一座活死人墓,而这些进出的宫人只是守墓者。 锦月没有面见着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在重重纱帘之后的床榻上,沙哑声与她和弘允说了几句话,便气喘得厉害。 纱帘一阵摩擦声响后,太皇太后的贴身老宫娥月筜姑姑,就从纱帘里转出来,她轻声道:“太皇太后身子不适,五皇子殿下、皇子妃娘娘先行跪安吧,改日太皇太后身子好些,再来与她老人家说说话。” 弘允与太皇太后感情深厚,俊眉担忧地蹙了蹙。“太皇祖母的身子可有好转些?” 月筜姑姑轻轻叹息:“还是月前的老样子,没什么起色,不过幸好也没有恶化。就是不能多见人说话。” 弘允虽想进去探视,但还是忍住关切之心。“改日来也好,我们贸然进去叨扰关心,恐怕反倒影响太皇祖母休息。就劳烦月筜姑姑好好照顾太皇祖母,待太皇祖母醒了姑姑转告她,我与锦儿改日再来。” “诺。”月筜姑姑答。 月筜姑姑是太皇太后身边的老宫娥,说话做事周到沉稳,此时她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锦月目光从她低垂的鼻子尖儿,落到月筜姑姑交叠在胸下的手上。 锦月鼻子微微吸了吸,暗暗嗅了殿中的气味。“快午时了,汤药可按时服了?” 月筜姑姑闻此一问,不由目光往锦月身上一移,略打量来了一眼之后垂下眸子: “奴婢方才伺候太皇太后吃过汤药了,是以这会儿太皇太后胃里才有些不适,不能多言语。御医说说话损伤元气,也伤脾胃,让太皇太后娘娘一定静养。” 见锦月不说话,弘允有些奇怪,不由看锦月。锦月拉了月筜姑姑的手轻轻低头嗅了嗅。 月筜姑姑却本能地似烫了手一般,差点缩了回去,思及锦月的身份是主子她不能反抗才忍住,笑容少了几分从容。 “五皇子妃这是……” 锦月轻轻一嗅就放了开,笑道:“月筜姑姑袖子好香,不知用得什么熏香。” 月筜姑姑唇角僵硬的笑容这才徐徐化开。 “是掖庭新分发来芸台香,太皇太后喜欢熏香,可现在身子不好,御医说最好不要点熏笼,奴婢便想了个法子熏在衣服上,这样太皇太后也能闻到。” “原来是芸台香,我少时在《典略》上看过此香,不想是这样的芬芳香气。” 锦月微微而笑道。 弘允和锦月从小一起长大,如何不了解她,是以从康寿殿出来上了辇车,他便握住锦月的手问: “你方才可是发现了什么?” 锦月抿了抿唇,道:“弘允哥哥,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什么奇怪。” 锦月娓娓道来:“太皇太后重病卧床这么久,一直没有……”说道此处,锦月小心的声音放低了些,“一直没有薨逝,却也没有好转。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一直不变的,人的身体亦然,要么变好,要么变坏,可方才你问月筜姑姑她却说还是一样。” 弘允却不以为然的笑了笑,刮了锦月的鼻尖儿。“太皇祖母已经年逾九十,身子反复很正常。再说,她也没理由拿病情来诓骗我们。” 确实没有理由拿身子抱恙来哄骗人,可……锦月道:“月筜姑姑说才伺候完太皇太后喝药,按理说她的手指和袖口一定会有气味残留,我却没有嗅到,殿中也并没有药味。太皇太后很可能……并没有用药。” “经你一提,我才想起来方才是没有月前的汤药气味。”弘允陷入沉思。“可太皇祖母为什么要隐瞒病情……” “我也是在疑惑这个,弘允哥哥……”锦月道。 “五皇子、五皇子妃,请等一等……等一等……”这时后面月筜姑姑领着二侍女追上来,送上一只食盒。“太皇太后娘娘准备了殿下和娘娘爱吃的饼饵,嘱咐奴婢一定送给二位贺喜,方才奴婢一时给忘了,轻殿下和娘娘恕罪。” 弘允揭开食盒,竟是他幼时最爱吃的糕点,虽然现在看来有些过时了,却是难能可贵的记忆。 锦月和弘允口味相似,看了也是心头一暖。 宫中赏赐金银的太多,而记得你喜欢什么的人,却难能可贵。 回去的路上沿着甬道回,锦月不住道:“太皇太后是真心疼爱你。” 弘允清朗一笑,手在锦月身后迟疑了许久,手指收紧又松开,始终还是没敢落在锦月肩膀上,而是拿了一旁的披风罩在锦月肩膀上。 “我因着姨母大姜后和夭折的三位兄长,自小太皇太后、太后和父皇对我便十分宠溺。衣食住行样样都是最好。确实是我之幸。” 锦月紧了紧披风带子,微笑看他:“如此你都没被宠溺成六皇子那样骄奢淫逸的人,也当真是你本事。” 弘允莞尔不语,心里却说着:你却不知,我最大的本事,是终于等到了你…… “怎么,我脸上有东西吗?”锦月摸摸脸。 弘允摇摇头。“没有。” 这个女子的光芒,只有他最清楚。 是,只要一句话,他想要什么样的美人都有,发泄**、端茶伺候、歌功颂德阿谀奉承,只要他想,可以有无数女子趋之若鹜。 可,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 锦月困乏,闭目浅眠休息,弘允深深看着她的侧脸,浓密的睫毛,挺挺的小小的鼻子,玲珑的樱唇,白皙的下巴和脖颈,每一处都长得那么惹他爱怜。 他自小娇生惯养,什么都用最好,连跟在身边宫人都是最清秀好看、做事麻利的,自然自己看事看物的眼光也高。 不是没有出现过让他眼前一亮的美人,只是那些美人一旦身上脏了、乱了,抑或举止无意间显露了粗鄙,他就觉得十分倒胃口。 他对自己要求高,对另一半的要求自然更不低。 唯有锦月,无论她没也好,丑也好,哪怕身上臭烘烘的,他也不觉得有一丝的嫌弃或失望。 若人分躯体和灵魂,那他一定喜欢的,是她的灵魂,就像她哪怕不再是完璧,甚至哪怕还怀着别的男人的孩子,他竟也没有少半分对她的爱恋。 此时秋风吹起华帐,锦月不禁眉头蹙起,轻嗽了一声,醒过来。 “锦儿,你真美。”弘允看了半晌,压着满心的爱意,平静道。 只要是女子没有听人说自己美,还冷脸不悦的,锦月也不例外,不由莞尔别了别耳际的碎发,却发现……头发好乱。 锦月看了看方才靠着浅眠的软枕。 在辇车颠簸之下,她指下的头发已经在枕头上蹭得乱糟糟了,摸起来大概已和鸡窝差不远: “我头发都乱成这样了你还说我美,分明是取笑我……” 弘允静看锦月垂头理乱发,只觉可爱,轻笑:“别的女子美在珠钗胭脂、华裙锦裳,而你……美在灵魂的吸引,美在顾盼之间。” 锦月动作一顿,抬眸:“弯弯绕绕的,什么意思……我不太懂。” 弘允目光深下去。“没什么,最好这世上只有我能懂。” 懂得你的美。 两人正说话,忽地辇车猛地一顿。 “小心!”弘允赶紧扶住锦月。 在辇前领路的随扈小北,斥道:“哪宫的奴才这般没规矩,尚阳宫五皇子殿下的辇车都敢冲撞,你们有几颗脑袋!” 锦月撩开华帐一看,前头正是两条甬道交汇的拐角,有三个随扈男子慌慌张张赔不是,三人风尘仆仆地,袍裾和靴子都沾着灰尘,像是从宫外匆匆赶回来。 三人一见锦月,容色闪过些许古怪。 弘允也看出三人反常:“你们是哪宫皇子的随扈,这般冒冒失失。” “回、回禀五皇子殿下,奴才三人是宣徽殿六皇子的随扈,一时、一时瞎了眼没注意到殿下车驾,望请殿下恕罪。” “原来是六弟的人。下次小心点,这次是碰见我,下次若碰见别的妃嫔、皇子恐怕你们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弘允挥手,让他们下去了。 锦月看那三人哆哆嗦嗦遁走,像足了干亏心事的人。“他们看着有些鬼祟,恐怕心里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第83节 “皇宫见不得人的事太多,没有几人,经得起深究。”弘允有感而发道。 弘允的随扈小北是个文秀的年轻小伙子,他回头来:“殿下待人宽厚仁德,若不然那三人定挨二十板子不可。” “六弟失宠日子不好过,虽然他做了些错事,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弘允道瞟了眼宣徽殿三随扈消失的方向,目光深下去。数日前的半夜,弘实派人在长安城刺杀东宫太子弘凌,却给弘凌的手下围剿惨败,最后,杀手却将罪名嫁祸在他头上。 这事儿他,他知道。 “看在童贵妃母子曾在我离宫的时候拥护过母后,我便,不与他计较这一回。” 锦月点头。弘凌虽长相英俊柔美,却有些冷冽不好亲近,弘允则总是眉眼有隐约笑意,宽和从容,所以才那么攒人心。 · 尚阳宫的辇车行远,那三随扈才从拐角那头的宫墙后探出脑袋,鬼鬼祟祟往了几眼,而后遁入宣徽殿。 宣徽殿的规模比起东宫和尚阳宫就小太多了,摆设布置也没有那么富贵奢华。 自去年弘实被废,便被贬来了此处,他在东宫住了五年,衣食住行都是极好的,在宣徽殿每一日都觉不如意。 三随扈刚至门口,大殿中舞乐声便被一阵摔酒坛子的啪啦声,和姬妾舞姬的惊恐叫声所取代—— “我让你们跳能让我看了开心的舞,不是让你们奔丧!”弘实酒气熏天,指着舞姬们大骂,“我现在失宠了,连你们这些卑贱的奴婢都不好好跳舞给我看了?好大的狗胆!” “殿下恕罪。”“殿下饶命啊……”立时歌姬、舞姬哆嗦匍匐在地上,此起彼伏的求饶声。 “都给我滚!”弘实怒吼。从前他还附庸风雅装一装,现在却连装都装不住了。 一旁杨曼云抱着吓得瑟瑟发抖的女儿雪宁,拿着手绢嘤嘤啼哭。 弘实听了心烦,仗着酒意大斥道:“哭什么哭,我还没死你,给我闭嘴!” 杨曼云是丞相杨广坤的嫡女千金,从小也是爹娘捧在手心里疼的姑娘,忍不住道: “你对我发什么酒疯?要不是当年你求着我爹爹,非要娶我,我才不嫁给你、跟你受这罪!” 弘实自知刚才骂重了,然而听了这句话也是不乐意。 “怎么,女儿都这么大了你还想着你那个情郎呢啊?你是不是也想像当回尉迟锦月,生了崽儿还再嫁一回?呵,呵呵……” 当年杨曼云本来已经与青梅竹马定了婚约,通婚书都送了,却因为弘实听信谗言,嫌弃尉迟心儿干瘦无肉,而非要娶身材丰腴妖娆的杨曼云。杨曼云被迫嫁给了他。 杨曼云气红了脸一甩手绢儿:“我就算是尉迟锦月,你也不是东宫太子。太子就是再冷漠无情,论容貌论才情论本事也比你这个醉鬼强一千一万倍!” 夫妇俩开吵,奴才们不敢劝,雪宁在爹娘吵架声中呜呜大哭起来,青澄怯怯出来拉雪宁。 “姐姐,你,你别哭了。” 雪宁甩开她的手,将青澄推倒,迁怒:“扫把星,是你的霉运克死了小黎,还害得爹爹被皇上讨厌,都怪你!” 青澄黑黑瘦瘦的小的身子受不住雪宁吃饱喝足的大力气,立刻被推倒摔在地上,头磕在桌角流了血。 雪宁气跑出殿,正好撞上在门口进退两难的三随扈。“哎呀”了一声,弘实和杨曼云才发现门外等着来复命的随扈,都安静下来。 闲杂奴婢被遣出去,三随扈窸窸窣窣一阵禀告,杨曼云和弘实眼睛瞪得老大! “那孩子竟还活着!” “这事咱们本就是传信儿的,出主意的是东宫的萧昭训,动手的是想做太子妃的尉迟四小姐,咱们就好事做到底,把信儿送到尉迟府让他们自己来‘收拾’吧。”杨曼云道。 弘实点点头,也是这样想。“上次没能留下证据,这次又送机会上门,真是天助我也!”“等尉迟府的人把孩子弄死了,咱们将证据暴露给东宫,太子与尉迟府反目成仇,让他们狗咬狗,太子若再自断尉迟府这只手臂,在朝中势力还不如我。我便有机会了!” 弘实天真的设想着自己重新坐上太子之位,大笑了几声,却戛然而止。 弘实与杨曼云都看见了殿中,还有个被他们的话吓得瑟瑟发抖的小姑娘。 青澄。 …… 暮□□临,一个随扈从宣徽殿摸索出宫,直奔尉迟太尉府邸! ** 这三日来,锦月孕吐得厉害。她的居所在承云殿旁的昭珮殿,正妃的住处。 这三日,她根本不敢出门,只怕被人瞧出端倪,只需再过上一个月,便假意让御医诊断出怀孕。届时也不用再藏着掖着,现在公布出来实在惹人非议。 香璇和姑姑周绿影同住在昭珮殿,弘允令人送了几个伺候的婢女来,锦月看了却都不满意,决定自己挑选。 锦月待孕吐稍减,便和香璇和周绿影去了许久未曾踏足的地方——掖庭宫最卑贱处,暴室。 还是那方不大的土坯冷殿,管事嬷嬷正拿着鞭子抽打着一众洗衣的女犯。“快点洗,几件衣服都洗不了,还想活命吗啊?快点儿!” 管事嬷嬷忽见院门口来了两个光鲜亮丽的美人儿,身后几个锦衣侍女和护卫随扈,无比惊讶。再看为首的漂亮妃嫔,险些认不出是锦月。 “奴、奴婢拜见五皇子妃娘娘,娘娘千岁千千岁……”管事嬷嬷大骇,从前她没少抽打锦月,只怕她来报复。 锦月扫了一圈院中跪在地上的女犯。仿佛看见曾经的自己,也无数次这样卑微地跪在尘土中,那时,她身边跟着常年穿大人衣裳而显得越发瘦小的儿子,小黎…… 锦月心中沉了沉,轻轻抬手:“都起来吧。” 香璇顺着锦月的目光,也瞥了眼管事嬷嬷,当时她初入暴室,被管事嬷嬷打了一顿挨了风寒而垂死,是锦月将她救了。 被香璇盯着,管事嬷嬷愈加浑身发颤,说话都不住的抖:“不知娘娘大驾光临陋处,有、有何吩吩吩咐?” 当年压在头上、只觉无法悖逆命令的“大人物”管事嬷嬷,现在,却如蝼蚁一样跪在自己面前,害怕得瑟瑟发抖,仿佛当年的角色一下翻转。 这一瞬间,锦月忽然更加深刻地体会到,这就是皇宫的生存法则。 弱肉强食。 锦月将管事嬷嬷的害怕尽收眼底,却掠过了她,而朝那群吃不饱穿不暖、面黄肌瘦的女犯走去。 “嬷嬷放心,我不是来报复你的。我只是想来挑选几个人。” 锦月在那几个曾经面熟,却从未有过多交集的女犯身上落下目光。 能在这暴室中存活下来的人,还会被皇宫中的血雨腥风打到么? 作者有话要说:  锦月要开始挑选厉害的爪牙了,╭(╯^╰)╮。坏人们就等着吧!下章小团子会再和大家见面的。 另外,大家想吃糖了是伐? 你们想吃什么样的糖捏,留言告诉作者君吧,明天若能撒,就撒一把。(⊙v⊙) ☆、第65章 1.0.5 皇宫里的地面要么是青石、云石铺平的,再不济的冷宫和奴才居住的掖庭宫北边庭院,也是青砖、灰砖铺地,唯有暴室此处,是土坯茅屋、泥土地,坑坑洼洼。 就如关押在这处干重活的女犯们一样,卑微入尘土里,生活在皇宫中最底层,吃不饱,穿不暖,任谁,都可以将她们捏死! 所以,能在这儿活下去,也是一种本事! 七八十个女犯都垂头跪着,排作三行。 锦月从第一排开始一个一个地看过去。她们之中,有的是失宠的低等妃嫔,有的是罪臣女眷,有的是宫中犯了宫规贬入此处的侍女。不管是哪一种身份,这每一个人身上,必然都有段“故事”。 管事嬷嬷拿皮鞭跟在锦月身后,习惯性地脱口呵斥:“都把脸抬高点儿让娘娘看清楚!抬高点儿!” 她一喝斥,三排女犯立时如被寒风灌入背心,都是一颤。 锦月顿了步子微侧了目光,管事嬷嬷这才后悔莫急地住口,想起曾经几年她也这样呵斥过锦月,就越发忐忑得直缩了缩脖子。 “哼,你这样一呵斥,她们更不敢抬头了。”香璇朝管事嬷嬷哼声道。 而后和周绿影一左一右地在锦月身侧,一道观察女犯。 女犯们穿着破烂的深灰蓝色短褐,短褐是统一的大小,有的穿着大了空落落的,有些小了手脚都露出一大截,被深秋寒风吹裂了细细长长的伤口。 “都抬起头来。”锦月轻声说,没有别人那般距居高临下、鄙夷轻看的姿态。“让我看看你们的脸。” 女犯们这才先先后后地哆哆嗦嗦抬头,一张张脸黄蜡蜡的,有些还依稀能看见往日的美丽风华。只是这样残存着风华的脸,长在一顶蓬头乱发之下、粗布囚衣之上,却是愈加显得不幸。 她们当中有的是锦月认识的“故人”,有的是新来的,小心胆颤能够明显区分,在锦月看她们时,这些新来的女犯都瑟瑟发颤,又饱含着希冀希望被锦月点中,离开这里。 看到第二排倒数第三个人,锦月却停了下来。 这仆妇应当是这一年间新来的,已经年逾四旬,头发间夹杂了白发,脸黄肌瘦看得仿佛随时都可能饿死、累死过去。一个饱经沧桑的仆妇,应该已被磨去所有棱角,要么圆滑地和别人一样看见锦月就发抖,要么就平静无动于衷。 可她双眼,却闪动着一种异样的光芒,仿佛身上的苦楚也不能掩盖住眼睛的神采、让她头脑混沌。 锦月被一下便这种目光所触动。 “你,叫什么名字。” 仆妇却不识趣地低脸,不答话。 香璇和周绿影都吃了一惊。 “我们娘娘问你话呢,快答。”周绿影说。 她却置若罔闻。 锦月不由挑了挑眉梢。难道她眼中的光芒,就是愚蠢的倔强和不怕死么? 锦月瞥了眼仆妇的龟裂流血的双手。“你不说也行,但凡宫中之人无人不有官籍。嬷嬷,劳烦你去取她官籍来,我要看看。” 管事嬷嬷连声答“诺”,赶紧去取。 仆妇看锦月的目光不由锐利了一分,显然她不乐意被查身份,锦月平静与她对视。“本宫还从未在暴室里看见过你这样的眼神,你就不怕死吗?” 那人凉凉一笑。“生亦何欢死亦何哀,罪妇一条贱命,死不足惜。” 锦月微微牵了牵嘴角而笑,不置可否,掠过她,往下一个去。 那仆妇没得到锦月答复,一时不知道锦月之意,凝眉而思,跪等在原处。 在第三排,锦月连遇了好些个旧识,不少殷勤奉承“恭贺娘娘”之类的话。 唯有一人没有。 这女子叫秋棠,二十七八的年纪,是一名错手杀了侍卫的典膳局女官“掌膳御侍”,她与锦月一同在暴室共处接近三年,却从未说过一句话,只是偶尔她会远远看见锦月母子,微微一笑。 这回,她也在锦月看见她,微微一笑,不卑不亢如同过去,没有如别的旧识女犯那样殷勤奉承。 锦月亦朝她点头。“我知道你叫秋棠,你往后可我愿意跟着我走。” 秋棠拜下去额头贴地:“能跟随娘娘,罪妇三生有幸。” 其余的人,锦月没有看到合适的,便在茅屋里等管事嬷嬷取那仆妇的官籍回来。 第84节 “皇子妃娘娘,奴婢将官籍给您取来了。” 管事嬷嬷从未有过的恭敬,跪地捧上一张黄黄的牛皮纸,上头几行小楷,结尾是州府的朱红官印,和掖庭丞的印信盖在入宫时间上。 纸张泛黄,是皇帝刚即位时的年号,算下来已经有二十六、七年。 “你是蜀郡人士,入宫后伺候过哪些主子?” 锦月看罢放下官籍,而地上那仆妇还是不吭声、不搭理,一旁管事嬷嬷看得忍不住出声。 “娘娘问你话,还不赶紧说!”管事嬷嬷斥道。 那仆妇,却连管事嬷嬷都不太放在眼中。 锦月这才想起,或许是闲杂人太多,她有所顾忌,于是让管事嬷嬷等人都退下,只留了香璇和姑姑周绿影。 “现在已经没有旁人了,你可以放心地说了。我既然选了你,便是看上你的才能和为人。出了暴室,你就可以回归正常人的生活,于你,百利无一害。” 却听仆妇一声苍凉冷笑,目光望着虚空渐渐蓄积了泪水。 “正常人的生活?呵,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哪里还有什么正常人的生活。还不如在暴室里,哪怕压迫糟蹋也直接明了,胜过杀人不见血、背后捅刀子的血雨腥风。” 果然,她经历过与常人不同的“故事”。锦月越发笃定。 仆妇深吸了口气,油盐不进道:“娘娘好意罪妇感激不敬,不过罪妇已经心如死灰,只想在此了却残生。请娘娘恕罪。” 将她打量了一遍不漏过一个表情,锦月不疾不徐道: “皇宫是凶险,但路是死的,人是活的,要怎么走、走到什么地步,都凭你的选择。人既然活着,就要好好活下去,你若真的不想好好活下去,应当即刻死在这里,何必再待在暴室里白受折磨等死。” 随着锦月的话,仆妇瞳孔第一次有了惊讶。 锦月:“你既然待着苟延残喘,其实心里还是不甘、还有未了的心愿,让你不肯死。说明白些,你是在逃避。” 仆妇吸了口气,垂下脸,锦月看出她是想掩盖心事。 “告诉我,你在逃避什么?” 仆妇呼吸乱了乱,被锦月三言两语戳中了内心,几番思量,才徐徐垂头,叹了口气,坦承出来…… 这仆妇二十多年来伺候了数个主子,她一一说了出来,都是不起眼、已经病故的冷宫妃嫔,然而她最后说出的那个,却让锦月倒吸了口凉气。 这个主子,便是曾经母仪天下、死后仍然受人尊重的大姜后,姜瑶华。 原来,她当年二十出头,竟已是大姜后栖凤台的尚宫,总领栖凤台所有侍女事务,而后大姜后薨逝,她自请去守后陵,数年回宫却已变天,遭受当年大姜后的敌人嫔妃所陷害,颠沛流离去了各处为奴。 说完大姜后,仆妇已是泪流满面。 锦月亲手扶她起来,擦去她脸颊的泪水:“方才第一眼见你,我便觉你目光有神、是有主见的人,没想到竟然是颗蒙尘多年的明珠。二十多岁便成为栖凤台尚宫,恐怕在大周后宫也绝无先例。” 仆妇受宠若惊,不敢让锦月给她擦泪。“其实罪妇第一眼见着娘娘,也仿佛看见了瑶华皇后再世为人,或许,当真是上天赐予的缘分。”她一膝盖跪下去,贴地不起。 “娘娘说得对,我若真的心死早该一死了之,如此苟延残喘确实是因心中不甘。多谢娘娘将我点醒,更谢谢娘娘不嫌弃罪妇戴罪之身,罪妇日后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锦月静受她一拜。“你既跟我,我也不会亏待了你。” “罪妇几经辗转,已经被各个主子赐了无数个名字。今日娘娘几言将罪妇点醒,如同再世为人,轻娘娘重新给罪妇起个名字吧。” 锦月看她举止沉稳。“便叫,静树吧。” 香璇与周绿影对视一眼也十分高兴。“这下咱们的队伍,可真是越来越壮大了。”“正是啊……” 这一趟暴室之行,倒收获了个蒙尘多年的人才,锦月十分欣喜。 暴室女犯除了得皇上亲自赦免才能出来以外,只有让主管掖庭宫的宫官掖庭令。出一张“赦令”,可以以戴罪之身暂时恢复宫婢身份,若戴罪立功就可脱离暴室。 锦月当时便是东宫逼迫掖庭令出的赦令。 掖庭令对锦月自是不陌生,说起来他也算锦月的半个恩人。此时再次相见,引人感慨。“当日下官便见娘娘与人不同,不想竟短短一年之间就有如此大的造化,当真恭贺娘娘……” 掖庭令态度奇好,锦月是天家嫡皇子之妃,那能态度不好么? “张大人别来无恙,当日张大人的恩情本宫一直铭记在心。今日本宫来还有一事想请张大人帮忙……” 掖庭令爽快的开了两张赦令给锦月,只是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别让二女犯犯事儿,她们犯事儿,他也得连坐。 锦月微微笑,抬了抬长及地的广袖,香璇立刻送上一盒珠宝给掖庭令。 “张大人仁义,小小礼物,不成敬意。”锦月道。 掖庭令抱着沉甸甸的盒子,越发喜笑颜开。 “娘娘实在客气了,五皇子殿下才德无双,下官向来仰慕。娘娘日后若有什么吩咐,尽管告诉下官,下官一定尽力而为。” * 从掖庭回尚阳宫的路上,锦月偶遇了东宫里替弘凌办事的三个亲随——李生路、江广和一个刀疤脸的温儒书生。另外还有个民间打扮的白胡子老大夫。 三人行色匆匆,老大夫走得气喘吁吁也不敢耽搁片刻,肩上背着针灸木箱子像是赶着去施针救人。 狭路相逢,三人那头来,锦月的辇车这头过去,李生路、江广二人认得锦月都是一怔。 而后,二人退后一边,恭敬让路。 辇车轱辘轱辘从四人跟前走过,江广忽然忍不住、撑起身子:“夫人留步!” 李生路一把拽住他将他拉住,小声:“别冲动!这是‘五皇子妃’娘娘!” 他重咬了那几个字。 江广只得忍住,憋得脸通红。 锦月看见他们二人的眼神交流和小声细语,脸色不由沉下去。 关于弘凌的一切,她潜意识都不想看见,冷声命令宫人——“继续走。” 李生路既为没有保护好小黎和阿竹而自责,也为锦月的无情离去、让东宫让弘凌雪上加霜而难受埋怨,眼睛紧紧看着锦月的辇车也是不甘。 兆秀轻摇了羽扇,朝二人扬了扬脸,李、江二人明白过来,带上高大夫赶往东宫去给弘凌医治。 锦月的辇车刚行起来,便见先前的刀疤脸温儒书生摇着羽扇,来到辇侧朝她拱手一行礼—— “娘娘留步。草民兆秀,是东宫太子春坊中的门客,故从太子西征匈奴,想请娘娘借一步说话,不知娘娘可否赏脸,百忙之中抽出片刻时间?” 锦月冷冷:“本宫若不赏呢?” 兆秀抬眸来温温儒儒道:“那娘娘心中所藏之秘密,恐怕难保。”他目光似有似无扫过锦月的腰间。 锦月一凛,对上兆秀的眼神。 这男人,好锐利的目光,反复翻转着无数的计谋,让人不容小觑! …… 尚阳宫与东宫之侧有一不大的花园,锦月让宫人停在外围,香璇和周绿影远远跟在身后。 “你有什么话,说吧。”锦月冷冷道 。 兆秀不由自主叹了叹息。“娘娘,我们太子生病了,比较严重,昨夜草民守在太子之侧,听见太子梦中一直喊着娘娘和小公子的名字。” 锦月目光只是轻微的一闪烁,却也再无大的波澜。想起小黎,心中的除了钝痛和思念,更是不想听见弘凌的事。 “他生病不生病、梦里喊着谁的名字已经与我无关。你这样背着太子来告诉我这些,若太子知道恐怕也饶不了你。” 兆秀轻摇羽扇。“娘娘当真了解殿下,若是太子殿下知道兆某告诉娘娘这些,恐怕会立即将兆某赶出东宫。” “那你还来本宫跟前废话作甚。”锦月转身,不想再听见那个让她心绪烦乱纷扰的男人的任何讯息。 “是,兆某本不该来找娘娘废话。只是兆某心疼太子殿下一翻痴情不悔却处处碰壁,更想知道,娘娘预备将腹中太子的骨肉如何打算?” 锦月猛地回身,眼神一厉。 “兆某起先只是根据娘娘的品德,猜测娘娘应不会与五皇子珠胎暗结,方才娘娘答应与兆某来花园说话,兆某便已经肯定,娘娘腹中之子,是太子殿下的!” 锦月呼吸一乱,后退了一步。“你,想威胁本宫?” 兆秀一收方才的那丝严肃,温和垂眸道:“娘娘也不必担忧,这个秘密兆某不会告诉太子殿下。事实上……”他阴阴抬眸,“冯大人、兆某,以及太子的其他下属,都不希望娘娘再回东宫来。从娘娘出现在太子殿下身边开始,太子便不断的走下策。” 锦月知道他口中的冯大人是谁,正是小黎出事那天,她去求的羽林卫东卫尉,冯廉。冯廉当时拒绝了她求救,为了东宫的宏图大业,没有出动羽林卫搜救小黎。 她记得! “太子先为娘娘和小公子悖逆宫规律法而被陷害入狱,而后贬斥金家自削力量,再是疏远尉迟太尉,弄得太-子-党-属上下臣子,人心惶惶,只怕一日如金家一般被太子抛弃而无善终。” 锦月蠕了蠕唇,渐渐紧抿了唇。“还想说什么,继续说!本宫听着。” 兆秀看着锦月的眼睛道:“娘娘,正因为你,太子才一次次做了昏君的之事,若非太子沉溺与男女的男女之情,以太子殿下的智谋和力量,这皇位上坐着的,早已经是太子殿下!” “而那些跟随太子殿下抛头颅洒热血的人,也都封侯封爵,不至于今日忐忐忑忑,令东宫,到现在还受制于人。” 他顿了顿,“当然,这些也不能怪娘娘,毕竟娘娘也是身不由己。只怪娘娘和太子殿下有缘无分,不能善终。” “听了你这么大堆废话,你却还没说到重点,你这军师也并不如何。”锦月不耐打断。“直说吧,本宫没工夫听你说道这些。” 兆秀一收羽扇,拱手似请求:“兆某有两件事想请求娘娘,算是作为兆某为娘娘保守秘密的条件。” “说。” “其一,兆某想请娘娘往后安心住在尚阳宫,彻底与太子断了情分,不要藕断丝连。娘娘可能答应兆某?” 锦月拂袖背过身。“这自不用你说,我也不会再与……”短暂的一闭目、睁眼,脑海里那不小心跳出的面容立刻被理智碾碎,“再不会与太子有分毫瓜葛!” “好,多谢娘娘。” “第二条,是什么,你一并爽快说了吧,本宫不欲再听无意义的废话。” “其二……”兆秀顿了顿,一掀袍裾,郑郑重重地跪了下去,朝锦月行了大拜之礼,语气也心疼地软下去,“其二,兆某想请娘娘今晚去东宫陪太子殿下一个时辰。殿下病情凶猛,今夜恐怕有性命之虞,殿下近日精神不济,若娘娘能陪在身侧或许能多谢求生**,还请娘娘,一定答应兆某!” 兆秀人虽温儒,却是和弘凌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血性男儿,几乎从未这样对人卑躬屈膝过,而且还是对个女人。 “你倒是忠心护主。”锦月不为所动,别开视线,“我是五皇子妃,去东宫守太子并不合适,这要求我不能答应。再说……” “再说若太子真的病情凶猛,为何宫中一点风声都没有,你这借口编得未免也太次了。” 兆秀抿了抿嘴,弘凌的病情在心中转了转,却不敢说出来。 “娘娘不是不知道殿下的处境,皇上、五皇子、童贵妃六皇子和端亲王,随时随地都盯着,只盼东宫一点薄弱,伺机攻之。殿下又如何敢暴露病情……” 这一点,倒是实话。 锦月妃色广袖下,双手微微收拢,镂空累金丝的长甲刺着手掌微微青白。“他……什么病?” “殿下身上旧伤累累,这次是……”兆秀顿了顿,“是内伤复发了。兆某只求娘娘这一次,往后娘娘不必再来。” 见锦月沉凝不语,兆秀一冷:“若不然,娘娘腹中骨肉的秘密恐怕兆某难以守住……” 锦月森冷看去。 第85节 …… 待锦月回到尚阳宫承云殿已是暮色纷纷,天色沉沉仿佛要下雪一般,但这个季节下雪还太早。 在承云殿门外,锦月便遇到了弘允的亲随——小北。 “娘娘可是从东侧的花园回来?”小北恭敬问道。 锦月略警觉:“有何事?我刚从掖庭回来。” “啊,那殿下可就白去了。”小北道,“殿下提前从大乾宫回来了,见娘娘久久未归,十分担心,想着娘娘应该是去东侧的花园小憩了,便说去花园找娘娘。” 锦月心中咯噔一声。弘允,也去了花园?花园草木丛丛,若弘允在暗处站着她也不会发觉。 怎会这么巧合…… 想起兆秀的第二条请求,锦月便越发不安,若是让弘允听见…… 锦月不由心虚,又一想这心虚仿佛有些荒唐。 本来,她入主尚阳宫只是为了复仇,弘允不是不知道。 “锦儿,你回来了?”弘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锦月回眸便对上那高大的男人含笑的目光,他形容不迫走来,抬头挺胸、腰身笔直,仿佛没有什么是能够让他狼狈、惊慌的。 “殿下,我……” “我还说去东侧的花园找你,没想到你就回来了。”弘允一口道。 一旁小北被弘允瞟了一眼,忽然改口:“哦对了,殿下说要先去书阁一趟再去找娘娘,没想到娘娘先回来了。” 锦月这才松了口气,缓缓笑出来。“我又不是三岁孩子,这么多人跟着还能走丢吗?不必来寻我。” “是啊,不过,我真怕你‘走丢了’……”弘允喃喃道,锦月没听清,问他说什么。 弘允笑了笑,“没什么。”他拉锦月一同进屋。“在大乾宫和忠臣说了一整日,我嗓子都能吐火了,咱们先吃晚膳。” 锦月也是饿了,点头说好。 两人边走边聊天—— “今日在暴室可选到合意的奴婢了?” “有,已经带回来交姚尚宫记录官籍了。你在大乾宫可还顺利……” “……” 香璇和周绿影、小北跟在后头。香璇小声对周绿影道:“影姑,你觉不觉得,五皇子殿下和姐姐特别有夫妻相?” “如何说?” 小北一口接过去:“吃什么、穿什么、说什么,总能想到一处。自从娘娘入主尚阳宫,咱们殿下每日都在笑。” 他刚说罢,便被弘允回头冷看了一眼,看得他赶紧住口。锦月刚落座,正想着晚上的事,倒是没注意到。 * 是夜,一弯钩月,夜色蒙蒙。 皇子有自己的寝殿,并非夜夜与妻妾同房。弘允今夜住在自己的寝殿承云殿中,锦月宿在自己的昭珮殿。 锦月终还是没有告诉弘允实话。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虽然她入主尚阳宫不是对弘允心意的回应,但是……她如何也不忍心刺激他。 所以,二更时分,承云殿灯火熄灭之后,锦月便粗略收拾了收拾,穿了滚黑兽羽的带帽大氅,和姑姑周绿影和香璇一道前往东宫侧门。 三人一盏灯笼,仿佛一粒萤火在夜色里往东宫侧门移动。 侧门处,兆秀已经等在那里。 见锦月来,兆秀几乎狂喜。“已近三更,兆某以为娘娘不来了。” 锦月冷看了他一眼:“本宫虽女流之辈,却也说到做到不会食言,只希望兆军师也不要食言的好!” “这是自然……” 兆秀心中佩服,真心诚意的垂首道。先前他只以为尉迟锦月是个长相惑人、稍微有些主见的女子罢了,不想容貌虽柔美,行事作风却丝毫不输男子。 已经有一个多月未曾踏入东宫,还是梳洗草木、回廊,却让锦月觉得一股萧索和陌生,有一种沉重凝结在心口几乎让人透不过气。 凌霄殿高阔巍峨,檐下灯火明亮。锦月方才靠近便闻到一股似曾相识的古怪药味。 气氛很是凝重。 弘凌,难道真的病入膏肓了么?锦月狐疑。 “娘娘,请先到偏殿休息片刻,大夫还在为殿下施针喂药,等看诊完了,娘娘再进去吧。”兆秀道。 锦月看了眼紧闭的大殿门。“嗯。” 这药味锦月记得,年初的时候太皇太后的寿宴,弘凌醉酒香兰殿,突然暴戾发怒,吓跪了一地的奴才,后来说是旧伤复发难以忍受,而后端来给他喝的那汤药,就是这股古怪的气味。 那一夜,她被弘凌按在了床榻上……而后,潘如梦顶替了她,进入了东宫,也将她要来了东宫。 假若没有那一夜迷乱,自己是否还和小黎在暴室里,而弘凌,还一心一意为着复仇,姬妾满宫、儿女成双…… 幽幽一叹,锦月从窗棂看天上的月亮。没有那么多假若…… 兆秀推门进来躬身禀: “娘娘,大夫施完针了,殿下正沉睡,娘娘可以进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小黎没赶上出场,大概明天吧。明天应该会欢乐一点吧。小团子出来了 ☆、第66章 1.0.5 夜色孤清,锦月吱呀一声推开凌霄殿的门,立时一股浓重的、古怪的汤药味,混着一股血腥,铺面而来。 令她胸口不觉一窒。 里头的侍女、内监早已被遣下去,烛光映着寝殿越发空荡、沉寂,仿佛一座空城,又似一座坟墓。 轻轻撩动的床帏若隐若现地露出内里一角,可见一只松松放置在身侧的手,有一条剑伤从那手腕延伸到手背上。 锦月走近,纱帘后的弘凌已经可以看清容颜轮廓和模糊的眉眼。 弘凌的容颜让锦月蓦地心头一悸,呼吸也不稳了,莫名的烦乱让她握紧了拳头转身欲走,可又顿住—— 兆秀等人在外头等着,若自己现在就走了,难免兆秀会干出什么事来…… 风将小窗的一扇吹开了些,窗外天上正乌月蒙蒙。 锦月闭目深吸了口气,硬着头皮回身,撩开了床帏。 弘凌安静地沉睡在罗衾下,被子只盖到胸口。他穿着的黑缎绣金云纹滚边的衣裳,乌黑的头发松散地铺在枕上。 他裹在象征尊贵的黑色里,仿佛穿着一层与人隔绝的盔甲,阻挡别人也护住自己。渴望温暖,却又总将自己包裹在冰冷中。 锦月坐了一会儿,屋中的药味越发让她窒闷得难以呼吸,胃里的干呕顿大作。 她还未来得及退开远离弘凌,便扶着床边干呕起来,好一会儿才缓解。 锦月抚着肚子,腹中仿佛有一阵浅浅的生命的温暖,汇入四肢。 孩儿,难道你也有眼睛,看见了他,所以激动吗……锦月心绪难平,眼前的男人就像个魔咒,在她终于下定决心斩断一切后,却早已暗暗在腹中埋下了生命。 应当是两月前在含英斋中那回。 不过,孩子是孩子,弘凌是不是弘凌,她再也不会重蹈覆辙了。勉强在一起的父母,也并不会带给孩子美好的童年。 锦月终于止住了干呕平复下来。 弘凌还在昏睡,并不能察觉锦月方才在他身边的不适干呕。 锦月顺了顺气,屋中的古怪药味就越发清晰起来——清苦、腥臭而呛鼻。 ‘弘凌究竟得了什么病,要用这样古怪的东西?’ 锦月不解,好奇心让她不觉目光落在了弘凌衣襟口,那里隐隐有红痕。 罗衾被推开,弘凌在睡梦中浑然不觉自己衣裳,被一双素手褪了下来。 锦月手指不小心触及弘凌肌肤,一烫缩了手,许久才颤颤地继续拨开弘凌的衣裳。 而后她便惊吸了口气—— 弘凌身上各处穴位留着施针后的针孔,密密麻麻,仿似中毒般地伤口微微发乌。他手指尖的针孔略大,还有丝丝乌血往外渗。 他本身上就交缠着伤痕,而下更显得触目惊心!仿佛除了他脸和手背还干干净净、清秀俊美,其他的地方已经面目全非。 “……”天啊!锦月胸口一阵窒息,呼吸也困难起来,坚持地颤着手,翻开了弘凌的眼皮——瞳孔涣散无神,仿佛将死。 他竟病得,这样重! 锦月不住后退了一步,不小心被床前放的梨花木踏床绊了一跤,险些跌倒,幸好什么东西勾住了她的袖子,才让她不至于跌倒。 站稳身形锦月才发现,不是袖子被什么勾住了,而是弘凌突然攥住了她的袖子。 “……不……不要走……” 蓦地弘凌低声说了这样一句。 锦月以为他醒了,吓得慌忙抽回袖子,别开脸冷道:“本宫只是应你属下要求过来看看,并不是我想来,你不要想多……” “……”床上无应答,锦月垂下的眸子之间那只手在朝自己的袖子吃力蠕动。 锦月狠狠收回袖子、拿好:“本宫是五皇子妃,太子请自重!” 锦月冷言说罢,才发现弘凌竟是胡言乱语,根本没苏醒。拉她袖子,也仿佛是本能反应。 锦月连连大舒了两口气,又觉自己方才的惊慌,滑稽可笑。不过是两句梦呓,竟将自己吓成这样。 事到而今,她怕他什么呢…… 一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锦月正猜测着弘凌的病从何起,为何这样古怪,门外便响起了兆秀的敲门声: “娘娘,时辰到了,您可以回尚阳宫了。殿下应当度过危险期了。” 锦月一个警醒,见弘凌脸上确实回暖了些许血色,半睁着的眸子也紧紧闭上。 第86节 而方才他睡梦中显露的些许纯真、脆弱,都消失无踪,柔美的容颜有着些许男女莫辨的美,却被眉宇间那一股冰冷、煞气冲撞得让人生畏,和着他脖颈上的伤痕的图腾如何也让人觉得亲近不起来。 他,又变成了平日所见的,高高在上、不苟言笑的东宫太子, 或许和弘允那样爽朗、宽厚的人呆在一起久一些,她竟觉得弘凌这样的冰冷气息,有些陌生了…… 兆秀进屋来,锦月才猛地回神,赶紧离弘凌床榻远了一步。 “娘娘,您可以回宫了。”兆秀躬身提醒。 “本宫知道时辰,不必你再来提醒。”锦月冷声,一挑眼皮看这狡猾的军师,“太子究竟得了什么病?这样诡异。” 兆秀又是一副温温儒儒却油盐不进的样子。“兆某说了,是旧伤复发,再说娘娘是东宫的敌人,尚阳宫的嫔妃,恕兆某不能禀告。”“今夜多谢娘娘善心,不过今夜之后,还请娘娘不要再来东宫打搅太子殿下。娘娘,请回吧。” 锦月朝他眯了眯眼睛,冷说:“答应过我的事你记好,若泄露半个字,本宫饶不了你!哪怕你在东宫,我也能将你拖出来剥皮抽筋。” 兆秀不觉一凌,这样的尉迟锦月他从未见过,身经百战、见过天下王侯不少,但也被这个柔美女子的警告眼神一慑。 “这是自然,娘娘腹中骨肉的秘密绝不会从我兆秀的口中泄露出去,尤其是对太子殿下。毕竟……”他一顿坦然道,“毕竟我们也都不希望娘娘再回东宫来。” 冷盯了兆秀一眼。“你们对小黎见死不救,本宫是记得的!总有一天,我要找你们算这笔账!” 锦月轻哼声,迈步欲走,却发觉袖子被拉扯住——昏睡中的弘凌竟还紧紧攥着她的袖子。 兆秀抬了抬眼皮微有些吃惊。这证明,他找锦月来陪同是对的。 就像太子哪怕昏睡也不忘放下戒备敌人,太子今夜哪怕没有意识,也不会认不出尉迟锦月。 这女人味道,恐怕太子已经刻在骨子里了。 锦月使了些力气,才将自己袖子从弘凌紧攥的手掌心抽-出来。 兆秀在锦月不善地擦身而过出门后,望了眼床帏叹了叹,低声自言自语: “太子殿下,莫怪属下擅作主张,您既然回了长安要复仇登基,便不能沉溺在儿女情长之中……锦月夫人生性孤高,不愿为姬妾共侍一夫,您终究,留她不住……” * 从东宫出来回到尚阳宫,锦月与香璇和影姑回到昭珮殿外,却见殿中亮着灯火。 香璇惊道:“这……该不会是五殿下来了吧?” 周绿影哎呀一声,忧心道:“应该不会这么巧吧……娘娘,要不要奴婢进去先看看情况?” 微微沉吟,锦月望着殿中阑珊的灯火,是弘允无疑。他不爱点太多灯,只会在靠近槅扇的店门处点上两盏。 “不必了,直接进去吧。” 她不想在弘允面前那么鬼祟。 锦月觉香璇扶着她的手,冰凉凉的,顿了顿:“香璇你回去歇息,你身子弱,大晚上走来走去容易受风寒,早些睡。” “姐姐我还是……”香璇本想说陪锦月进去,可是想想或许去了反而碍着锦月与弘允说话,便哎地答应了一声,回自己屋里休息了。 虽说香璇跟着自己,但锦月不想让她当婢女,宫中婢女多,不缺一个人伺候。能在深宫中一直跟着自己、不离不弃的人,真的不多。 里头,果然是弘允来了。 昭珮殿静谧的烛光里,弘允穿着一袭家常的浅色缎长袍,胸前和两臂上用银丝线刺绣着团云飞禽走兽纹,白天束了玉冠的长发,现在只用了一根大气简约的翡翠长玉簪,挽了一半,另一半松散披垂下来,直到腰间。 他正在桌案上作画,见锦月来微一莞尔:“你去了何处现在才回来了,我等了你许久,险些出门寻你了。” “我……”锦月抿了抿唇,略一思量之后还是没有说实话。 若是说去东宫看病中的弘凌,弘允很可能会知道弘凌重病。而下尚阳宫与东宫关系敌对,如紧绷琴弦,若是弘允趁此机会……东宫恐怕抵挡不住。 “我心头闷得慌,就去花园走了走。”锦月改口道,说着摘下黑兽羽大氅。 周绿影忙伺候接过,叠好,放在柜子里。 弘允眸光微微一深。 “花园……” 而后他牵了牵唇角似有些无奈的笑容,目光略过锦月看向殿外的夜色。 “月如钩,花园月色想必很好?” “嗯,今夜月色是不错,只是秋深夜风稍冷,是以我让影姑带了件大氅遮风。”其实大氅是遮脸和身形,方便走动的。 说罢锦月想起既然是“月如钩”,那点儿微光又能有什么“月色”,这样听来自己这话,真是漏洞百出。 幸好弘允并没有继续问下去,锦月才松了口气。 “我想着也有两日没来昭珮殿,不能让你太‘受冷落’惹人非议,今晚我也正好睡不着,就过来看看你是否睡了。”弘允顿了顿,拿起画轴递给锦月,“方才等着无事,便为你作一幅画,来看看。” 锦月不由吃惊,拿起画儿一瞧果然是在画她。“平时不见弘允哥哥耽于画作,这一展本领竟比从前还画得好。”锦月为掩饰方才的不自然,微笑赞道。 她不在他跟前,弘允竟还能将她一眉一眼都画得一模一样。 然而再看两眼,锦月却发现画儿有些不对劲—— 画中的她,衣裳和太后穿的款式相似,发髻宽大厚重,缀着气派的十二枝花树金钗。 花树金钗象征着身份,是正式场合佩戴的饰物,数量多少代表地位尊卑,皇后、太皇太后是被册封过皇后的,可佩戴十二只。 而锦月是皇子妃,头上只能戴九树。 “我的衣裳首饰不对呢我的弘允殿下,这是太后的装束!而且……我怎的两颊都有皱纹了……” 锦月道。 弘允微微一笑:“我在画四十年后的你。” 锦月吃了一惊。“四十年后?” 弘允望着画,笑容淡下去,目光越来越深,哑声说:“只怕,你不会陪我到老。所以我想趁你在身边,将你老了的模样画下来,到时我也好带入墓中,以解思念……” “弘允……”刚才为了掩饰自己去东宫的笑容一僵,锦月再笑不出来。 弘允的话,仿佛意有所指,说她要离开。 弘允抬起锦月手,锦月的袖子落入他掌心,锦月才发现自己袖口上被弘凌抓握后留下了带血的指痕,锦月立时心头一跳。 “我……” 弘允却适时松开她袖子,温声打断:“我从小看着你,现在朝夕都能看见你,若有一日我看不见,一定会很寂寞、很不习惯。” 在锦月说话之前,弘允又缓声道:“夜深了,歇息吧,明日我再来找你,一起去看看太皇祖母。” 他容色如常,刚才的深沉目光仿佛只是灯火映出的阴影罢了。 周绿影上来扶住锦月,朝黑洞洞的大门看了眼,朦胧可见弘允与内监在夜色里越走越远,内监提着的灯笼如流走的一簇淡淡火光。 周绿影:“娘娘,五皇子殿下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摇摇头,锦月叹了叹:“弘允哥哥虽然大度宽和,却一点也不迟钝,哪怕没有撞见,大约也有些猜想吧……” 弘允主仆那簇光芒渐渐转入昏暗,不见,锦月才从殿门口收回目光,看画。 这才注意到华中自己,所穿的太后服饰所代表的意义——她若是太后,那弘允必然是太皇。作为皇帝逝去,才是太皇。 “看来,弘允哥哥已决心争储……” “小姐是说,五皇子殿下也和六皇子一样,有心争夺储君之位?”周绿影越想越惊骇,“那,那岂不是和太子成了对头?” 锦月手中攥着沾了弘凌血指印的袖子,只觉得弘凌留下的那点点血红,如火炭一样烫人…… 弘凌是一团烈火,烧毁别人,也烧伤自己。这一片皇宫,又会被他烧成如何的模样? 守卫皇宫之北太极宫的禁军,是西卫尉尉迟正阳所管理。他上官氏的第二个儿子。东西卫尉轮换值夜管理羽林卫,今夜轮到他在宫中值夜,此时,他却窝在房中。 风将窗户吹开了些正看见他抱着个宫女啃脖子。 他值夜的手下不敢打扰,二守卫看了刻漏,开始在太极宫敲四更的梆子—— 夜,已至最深。 连昭珮殿锦月寝殿里灯火也熄灭下去,各宫主子都睡着了,却有一处的灯火,在四更的梆子中亮了起来。 重重帷帐中,轻响了几声老人的咳嗽。 “月筜……把灯再挑亮些,哀家……眼神不济,看不清了。” 月筜姑姑忙答了声“诺”,窸窸窣窣撩开两重纱帘来吩咐侍女再挑亮点。 深色罗帐里,太皇太后抬了抬手,立刻伺候床前的侍女拿了迎枕塞在老人背后,靠着。 太皇太后满头白发披散着,发丝干枯,如同她现在的模样,好似被时光吸干了所有养分,枯黄地萎缩在罗衾下。若是不动,只怕会被错认成已经薨逝。 “在殿里躺了两个月,哀家都觉着……好像已经躺在坟墓里了。大概过不了两日,哀家就要去找瑶华皇后母子四人,团聚了……” 月筜姑姑看太皇太后枯瘦如黄叶的手,仿佛几乎承受不住手腕碧莹莹的翡翠镯子,不觉悄悄擦了眼泪: “太皇太后言重了,您身子已经好了不少,耳清目明,您要活上千岁呢……” 太皇太后气弱地摇摇头。“人固有一死,哪怕被人跪着喊了一辈子千岁,那也活不了那么长。哀家,不怕死,哀家怕的,是到死,还稀里糊涂……” 她说着有些激动,费力地咳嗽了几声,月筜和侍女忙替她顺气。 “哀家让你查的事……可有结果了?” 月筜姑姑捏着宽袖擦去哀伤的泪珠,正色对侍女道:“将书信拿进来。” 侍女忙答“诺”去取来,月筜拆开后双手呈递给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入夜时分月筜收到谭詹事大人送来的信儿,说已经有眉目了,当年牵扯在瑶华皇后案子里的人,都记录在信中。” “哀家眼睛,不济了,你念……” 太皇太后说话比之数月前康健的时候,十分缓慢,仿佛每一个字都耗损着她仅剩不多的精力。 “诺。” 月筜姑姑吸了口气,只觉轻飘飘的一张纸捧在掌心却似千斤万斤的沉重。 这里头记录的东西,关系着一朝宠后和腹中嫡皇子的陨落,关系着勤劳执政半生却因受丧妻丧子之痛打击而病弱的皇帝;也是这里头的东西,造成了而今冷血残酷的东宫太子,和满朝、满皇都的惶恐动荡。 也或许,她的沉重感,是因为预感到这张轻飘飘的纸上记载着什么不得了的,还未被发觉的秘密…… …… 灯焰摇曳,月筜姑姑念着,太皇太后渐渐气息越来越急促,虚弱无力的双眸胀满不可思议和愤怒,激涌的情绪似乎要冲破她瘦弱枯槁的身子,喷薄而出。 “竟然……竟然……是……”太皇太后浑身颤抖起来,险些滚下床。 月筜姑姑大骇,不敢再念下去,忙扶住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息怒,现在保重身子才是最要紧啊……” 太皇太后止不住的发颤,苍老混着的眼睛缠满极度愤怒而悲恸的红血丝:“瑶华皇后……哀家的瑶华皇后啊,这二十多年来……她是何其冤屈而不得伸啊……” 第87节 九十老人呜呜泣泪,声声锥心。太皇太后捏住薄薄的信纸直发颤:“若非皇后的信鸽染病,又恰好,落在了园子里被你截获……恐怕哀家到死,还蒙在鼓里……” 月筜姑姑思及瑶华皇后也泪若泉涌,当初还是瑶华皇后将她选入康寿殿伺候太皇太后的。“谁能想到,凶手竟是……当真,可怜了太子和莲才人母子。一个被杖毙,一个被皇上冷落丢弃冷宫,成了今日的模样。” 太皇太后心痛欲死,老泪纵横:“太子当年恭顺温和,如何是而今冷血残酷的模样……是哀家,和皇帝,将他生生逼成这样的……” 太皇太后泪水如注,“是哀家对不住他们母子,让他们为这狠毒的女人生生背负了一辈子的孽债……” 思及自己次次为皇后和尚阳宫,对付东宫,太皇太后悔恨、心痛难当,“哀家还有什么颜面入地下,见瑶华皇后和莲才人……” “太皇太后娘娘……” 莲才人是弘凌生母,本是大姜后姜瑶华的贴身侍女,皇帝酒醉将她错认成了皇后而宠幸,得了弘凌,受封的七品才人。 太皇太后主仆一阵伤心拭泪后。 月筜姑姑问:“太皇太后,那现在咱们将这信拿给陛下看吗?” 太皇太后虽孱弱,却还老辣。 案子久远,证据不充分,当年的涉案人都死的死、离宫的离宫,寻不到了。而下皇帝病弱,只怕将皇后逼急了,会做出什么更可怕的事来,若伤及皇帝让弘允登了基,就谁也奈何不得她了。 “信中记录的宫人,还有多少在世?”太皇太后道。 “二十多年过去,那些人死的死散的散,都去得差不多了。皇后也不会让知情人活着留在宫中的。”月筜姑姑说罢,忽无意看见个名字——“傅怀青”时。 她顿了顿,仿佛最近才在哪儿听过。 想了一会儿月筜才想起:“太皇太后,好像还有一个叫女官活着。她当年自请去后陵守陵数年,而后才回宫,年初犯了事入了暴室。日前、日才才被五皇子妃从暴室领走。” “五皇子,妃……”太皇太后思索着,眯了眯眼睛。 “尚阳宫,尉迟……锦月?” ** 清晨的长安街道,十分热闹。 摊贩叫卖着包子、饺子糖葫芦,早膳饭菜的香气飘在街上,穿着布衣短褐、长衫裘帽的百姓来来往往,一股浓浓的民间生活气息充斥着大街小巷。 秋棠和静树被锦月领来尚阳宫已有两日,昨日在尚阳宫的姚尚宫处登记了关籍,领了腰牌,因为没有赐女官的职位,所以都称“姑姑”,作为锦月办事的随侍,而周绿影则专门贴身照拂锦月衣食。 今日一早,静树便领了锦月的命令出了宫。 她曾在皇后身边做尚宫,掌管栖凤台并总管各宫的尚宫,人脉广,遍及长安城中官邸,此次出宫便是奉锦月命令来查小皇孙之案遗留证据的。 她做布衣打扮,出宫门没入这百姓来往的大街中。一旁包子铺传来阵阵肉香,静树久在深宫,已有数年没有出宫来,一时闻到这肉香味儿便有些口馋。 “多少钱一个?” 头裹布巾的包子小二忙着擀面,头也不抬地比划了两根手指。 静树从钱袋子里掏出两个铜钱,递过去。“来一个肉的。” 包子小二在围裙上擦手一看,“哟!”了一声,看鬼似的看静树。“大姐,您这是多少年没上过街了?现在四铢钱已经不用了。” 他丢回来。 静树接过,不解:“四铢钱被禁了?那、那现在用什么买东西,小二,小二……” 包子小二忙着招呼别的客人,没搭理他,静树看着面前蒸笼屉里的包子吃不成,低“唉”了一声。 这时,却有一只小胖手捏着一枚稍大些的铜钱,从她和笼屉之间举起来。 而后是糯糯的声音—— “用这个钱买。” 静树再将视线下移,才见是个团脸的小娃娃,衣裳虽破了却穿得衣袖是衣袖腿儿是腿儿,头发毛茸茸、乱糟糟的却还固执的扎着个小包子头,应该是他自己梳的头发穿得衣裳。就是脸蛋儿有点儿脏。 是个小乞丐。静树下结论。 “哦?让我看看……” 静树想拿小黎手里的钱看看,不想小家伙火速收了回去,放进兜儿里、放好—— 防着她咧! 小黎: “这个是五铢钱,你那个不对,买不了包子。” 静树这才想起,仿佛自己在深宫时有听闻过,朝廷改革了货币,换四铢为五铢,她多年不曾出宫,出来仿佛恍若隔世。 她目光落在小家伙身上。 小黎忙后退了一步,将钱捂好,戒备她:“不是我抠门,我要是给你买了,我今晚就要饿肚子了。” 静树:“……” 她咳了咳,自己难道看起来真那么馋么。 “我不是要你给我买,小……”她本想说乞丐,但看娃娃亮晶晶的眼睛,又改作尊称,“小公子。” 小黎还是捂着胸口的钱,不打算给。万一她抢,他可打不过。 静树忍俊不禁蹲下身。“你在爹娘在哪儿,怎么你一个人在这儿?” 小团子眼睛渐渐发了红,垂下了脸。 他在这包子铺帮着人洗碗,洗一天得两个钱,这里是宫门,进不去,只能等着锦月出来。可是她听街上的人说,娘亲好像嫁给别人了,好像,不要他了…… 看小团子满脸沮丧,静树不由心疼:“怎么,爹娘不在了么,还是不要你了?” 横袖子一擦眼泪,小黎坚定一指人流:“他们去买糖葫芦了,马上就回来找我!” 静树点头明了,而后想起锦月的命令,不敢耽搁赶紧启程赶往故人处。 静树刚走远,包子小二忍不住笑道:“小东西真聪敏咧,对,往后有陌生人问你你就要这样说,爹娘马上就来,坏人就不敢乱来了。” 小黎垂头丧气坐在铺子边的小石头上,望着不远处高高、仿佛耸入云霄的宫墙,眼泪打转转,而后又憋了回去。 他要相信娘亲!娘亲不会不要他的。娘亲也一定在找他…… “娘亲……” 小黎瘪嘴轻喊了声。 包子小二见小家伙沉默抹泪儿,揭开笼屉挑了最大个儿的那肉包子,送过去:“小东西,要是你娘亲一直不来,干脆给我当干儿子吧!你喊我声爹,我教你做包子,以后继承我这包子摊,怎么样?” 小黎眨眨眼瞅他半晌,把包子小二和脑海里英俊高大的弘凌一对比,又将包子小二和锦月放在一处一假想,一个寒颤,使劲地摇头。 小二不解。“咋地,小家伙儿还嫌弃我不好看?” 小黎眼睛转了转,捧着热乎乎的包子说:“我,我不能在这儿一直吃叔叔的包子,叔叔会被我吃垮的。” 包子小二被惹得哈哈大笑,越发喜欢小黎,带着面粉捏他脸。 然而小团子心里却在说:叔叔你真聪明,你确实不好看啦…… 小黎在包子铺旁啃包子,对着宫墙叹气。 这时,人流中,渐渐钻出几个身穿短打布衣的男人来,他们眉间有冠宇杀戮而养成的杀气,眼睛如利剑四处搜寻,专挑孩子,袖中藏藏掖掖拿着幅孩子的小像。 “不对,不是这个!” “咱们的‘货’脸要圆一些,好看一点。” “……” 这边小黎包子正啃了一半,脸上粘着粒儿葱花儿,暂时将对锦月、弘凌的思念、沮丧抛诸肉包子后,也浑然不觉那边人在靠近。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作者君已经快被评论区炸碎了_(:3ゝ∠)_。 小读酱们要是得闲,动动手指留点评论支持作者君吧! 事实证明你们家作者真是抠脚糙汉,这样还能每天正常更新【笑哭】 这大概也是为啥现在大部分都是甜宠文的原因之一吧,虐文容易招骂啊,多年老作者都被骂成狗,何况我等压着家人几吨嘲笑的、连一丝风都没有的大真空呢。 前几天错将一个读者小号认成了盗文找茬的,十分抱歉,唔,大概她也看不见这里了,不过还是要说对不起,将你认错了。 今天章节肥沃。大家慢用(*  ̄3)(e ̄ *) 作者君知道自己的文章不会完美,肯定不可能面面俱到,感谢大家评论建议,非常感动这样不完美的文和作者君,你们仍然每天来支持。 飞吻群发333333 ☆、第67章 1.0.5 这是家老包子铺,生意好,包子馅儿大皮薄有劲道。 小黎吃完了一大个儿包子,两只小胖手流满了亮晶晶的油,还意犹未尽,又翘着小指头儿、伸着小舌头,把油舔了干净。 打了个饱嗝,小家伙才心满意足抬起脸蛋儿来回铺子帮忙,浑然不觉那边正有几道视线看着他。 穿短打布衣的几个男人,拔了几个孩子都不对,拿着小画像正愁找不着人,这一下正对上吃完包子舔手的小黎。 “老大,我怎么看那小孩儿……和咱们要找的‘货’有点儿像?” “走,过去看看……” 因为是早晨,包子小二忙得不可开交,街上的商铺有老熟客,他在竹篮子里铺了一层干净白布,放上几个热气腾腾的包子盖上。 “小东西叔叔给你派个好差事,卖糖人儿的老李叔要四个包子,喏你拿着送过去,顺便找他讨个糖人儿吃,怎么样这差事?” 一听可以吃糖,小黎眼睛立刻亮起来,吞了吞口水忙不迭点头。 “嗯嗯嗯!” 小团子接过大竹篮走了两步又回头来,恭恭敬敬鞠躬道谢:“谢谢叔叔!嘻嘻……” 想着糖人儿,小黎抱着篮子使劲儿走,融入人流,从几个短打衣裳的男人身边擦身而过。 几人眼睛如鹰,盯着孩子过去,而后和小画像上的长相比对了比对—— “是这娃吗?” “走近了好似又不太像了……”那人看了下画得歪歪扭扭的小像,“这娃娃好像比咱们这画像上的,好看太多了……” “我看看……”另一凶煞煞的男人拿过去,“嘶,你说就凭四小姐给咱们这画像,真能找到人吗?” 几个凶煞煞的大糙汉围着巴掌大的一张小人儿图——纸上毛笔勾勒着个小娃娃,笔画生涩,时粗时细,直的不直、弯的不弯,脸一边大一边小,眼睛一个高一个低…… 几人,一看,二看,一而再再而三地看,最后抓耳挠腮—— “心儿小姐长得貌美如花,怎么画个画儿这么丑……” “呵,那你是没见过四小姐的字。” 第88节 “怎么,还能更还丑?” 那人想了想,形容道:“扎眼睛那种难看。” 几个凶巴汉子头痛于画像难以辨认间,这边小黎已经抱着包子篮子去了卖糖人儿的老李叔那儿,递了包子,那大爷笑呵呵揉了揉他脸蛋儿,现做了只小公鸡给他。 小黎边走边舔,又从那几个糙汉身边走过。 在长安城地毯式搜索好些天了,还是无果,几汉子商量后一致认为——传说太子英俊无比,不可能生出这种夜叉儿子,必是这画像不对,不是他们找人的功夫不好。 是以,几人悄悄从尉迟府的后门摸回去,复命。 上官氏听罢,怒放茶盏,啪地一声。 “没用的东西!找个孩子都找不到,我养你们作甚!” 四人噗通跪地,哆哆嗦嗦道——“夫人,不是我们不尽心找,是……是是……” “是什么,快说!”尉迟心儿厉声呵斥。 四人中的老大颤颤抖抖递上皱巴巴的孩子画像——“夫人,这画像……” 上官氏拿过来一看,吸了口气,“这、这鬼画符怎么回事……” 说罢她忽然想起自己宝贝女儿画技拙劣,该不会是,她看了眼尉迟心儿,果然见她有些不自然地蠕了蠕嘴、尴尬又气愤。 “本小姐亲自画的你们还不满意?就按这个找!”尉迟心儿觉下不来台。 几糙汉苦哈哈,几乎哭出来。 “心儿,别任性。”上官氏呵斥,叹气。 “都怪老爷和我将你惯坏了,琴棋字画你样样不爱,你看这……这样子你也好意思画了拿给他们找!” 尉迟心儿人机灵、诡计多,唯独文化拿不出手。 被踩到痛处,尉迟心儿努努嘴不敢顶撞,气瞥了几汉子一眼,那几人都是一抖。 “孩子若是被宫里接回去,难免这娃娃不会说出个什么来,对我们不利。”上官氏想了想,“心儿,你说那孩子和太子长得相似?” “我听东宫的人说,几乎和太子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尉迟心儿道。 上官氏勾起一边深色红唇,绵绵笑了声:“那便让人画一张太子的画像,去找!” 见过太子的人便不少了,几汉子很快拿到弘凌的画像,一看,都是愣了愣。 一人馋道:“太子长得竟如此貌美,若是女子,必然倾国倾城……” “嘶,我咋觉得有点儿眼熟……” 几人一想,齐齐睁大眼,从后门飞跑出府—— 包子铺! 那个吃包子舔手的小娃娃! 几人刚从后门遁走,前头尉迟云山的铁木大马车就停在了朱漆大门外,两门童赶紧上前。 一人跪趴在马车旁当“踏凳”,尉迟云山动作粗犷地撩开马车帘子、踏门童的背而下马车。另一门童赶紧将马匹从牵去后门给马厩,喂粮。 “夫人和四小姐呢?”尉迟云山脸色不好,出气都带摩擦。 “禀老爷,都在琼华园里头呢烤火呢,今儿降霜,夫人……” 他怒声:“烤火!我看她们是又在说什么——” 尉迟云山及时顿住,免得祸从口出,而令身后的带刀随侍都下去,自己大步去了琼华园。 果如他所料,琼华园上官氏的卧房门窗紧闭,本该在屋中侍立的奴才都站在外头守着。 想起今晨早朝,太子将他手下三个将军升做有名无权的空头官,让东宫亲信接任,他一边不安、一边对这对宠爱了一二十年的妻女,喜爱又愤怒! 是他把她们给惯坏了! “啪啦”推开门,尉迟云山进来将上官氏和尉迟心儿都吓了一跳,一旁还有上官氏的两儿子尉迟正德和尉迟正阳。 “我与太子之间的嫌隙,便是你们这些不长进的东西弄出来的!” 尉迟云山低声怒喝,踹翻了一旁的凳子,将四人都吓了一大跳。 “呀老爷……” “爹爹……” 四人都吓得嚯地站起来。 尉迟云山见四人又在“密谋”,气不打一处来:“太子已经开始架空我的权力,你们还在这儿作什么作?非要将我、将尉迟府作死不成吗?” 他话说得重,上官氏立刻拿了手绢嘤嘤哭泣起来。 尉迟心儿也跺脚擦了泪珠儿:“爹爹,娘为了我终身大事、为让我嫁给心爱的郎君才做这些的,您怎么能这么说娘和心儿呢。” 她嘤嘤啜泣:“难道爹爹多了尉迟锦月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儿,就不疼心儿了吗?您不想让心儿当太子妃了吗……” 尉迟云山这一辈子,在沙场在朝中所向披靡,从不手软,唯独这个心肝女儿他是他软肋。 “太子妃,呵。皇孙之死到现在已一月余,太子他一直按兵不动,隐忍不发,老夫当他黄毛幼儿没调查出真相,竟不想他是为了等大漠武将调回京师,将我属下顶替,想架空我的权力。太子,恐怕知道了这事儿是尉迟府所为……” 上官氏母子、母女四人都是一惊。 “太子……太子要架空老爷的权力?难道他想将老爷如同金高卓一样舍弃吗……” 上官氏母子、母女几人,都是惊骇…… ** 深秋了,昨夜降了霜,皇宫的重重宫阙斑驳着白霜,在苍白的晨光里愈显得冷肃沉凝。 尚阳宫占地广袤,和东宫的巍峨不同,尚阳宫的楼台宽广、低阔,显得大气内敛。 昭珮殿半片屋顶上了白霜,寝殿的窗户突然被推开,锦月立在窗边阵阵干呕。 侍女用掐金丝的喜鹊瓷碗,盛了一碗浅绿的酸橘汁来:“娘娘您用一些,看能否缓解一二。” 锦月嗅了嗅,稍稍缓解,却也不想喝,将瓷碗推开。望着窗外霜色斑驳的庭院,锦月抚着小腹沉沉叹息,渐渐红了眼眶—— 过去数年,小黎日夜盼望着爹爹。难道,她现在腹中的这一个,也和小黎一样依恋父亲吗……只是那晚去了东宫一回,在弘凌身边呆了一个时辰,这回来后的每日都孕吐十分厉害。 锦月抚摸着肚子,无声呢喃。 “唉……你才这样小,难不成也想表达自己想法么?” 锦月挥去脑海里,弘凌满身伤昏迷不醒的模样和脑子里的疑问,腾空了脑海,安静地呼吸清晨的空气。 窗外干净清凉的空气渐渐透进来包围自己,锦月站了一会儿,才稍缓解。 周绿影便来轻声说:“娘娘,静树、秋棠,和行魏、浅荇四个来向您复命了。” 前几日四人奉锦月之命,兵分四路将宫内外的线索都摸了一遍。 锦月想呼吸新鲜空气,便披着白狐毛大氅出来,一边听四人禀告,一边在落了几许霜色的庭院散步。 锦月听得时而凝眉,时而冷冷含笑。 “娘娘,尉迟府和宣徽殿的人果然有些手段,虽然可以查到是他们却很难捉到切实的证据,咱们接下来怎么办?”静树问。 “他们都不是等闲之辈,自不是那么容易就被扳倒,”光滑的缎面绣鞋落在一张霜叶上,几不可闻的碎响,锦月停下步子。“不过,要让他们死仍然有的是办法,并不只有一条路。” 几人不解。 锦月对秋棠道:“秋棠,你说你打听到宣徽殿这些日子夜夜笙歌、骄奢淫逸,是吗?” 秋棠曾是掌膳御侍,掌管御膳房分发各宫膳食的,自然各宫都有认识的人,打听消息十分容易。 “正是,娘娘。六皇子与童贵妃因为陷害皇孙和东宫之事失宠,郁郁不得志,每日饮酒作乐以排解心中忧愁,另外还呼朋唤友送金银,拉拢关系。六皇子妃也拉动娘家丞相府,四处奔走想要争取些官员重新拥护六皇子。奴婢估摸,他们是想东山再起而结党。” “六皇子失宠禁足宣徽殿,并被罚了一年的奉银,哪里有钱日日饮酒作乐,并别提送人钱财。”锦月笑了一声,眸中荡漾起令人胆寒的柔波。“咱们从这钱财如手,只怕不必废多大力气,就能揪住他死穴!” 锦月将此事吩咐给了行魏、浅荇去查,二人抱拳答了“诺”,火速去办。 锦月思及往昔,哪怕没有隔着小黎的事,弘实也可没少折腾她。童贵妃母子为了陷害东宫,她被丢入狱中,被弘实殴打、企图屈打成招。现在,又是小黎的血债。这一笔笔,她都记着! 锦月冷声:“哪怕有端亲王帮他,他也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巴。便拿他先磨磨刀!” 锦月一语说中金钱要害,静树跟在锦月身后,既是佩服锦月敏锐的洞察力,却又有些忧心,思量之后拿捏语气道: “娘娘聪慧机敏,比之大姜后有过之无不及,能跟着娘娘是奴婢之幸,娘娘日后在后宫,必能有番大作为,不亚于大姜后!” “静树姑姑有话请直说吧。”锦月回身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既将你和秋棠从暴室领出来,便不会防着你们。你也不必铺垫这些奉承,有话直说。” 静树微微脸红:“娘娘真心相待,奴婢受宠若惊。” 她顿了顿,“奴婢是担心娘娘在宫中势单力孤,就算查到一些有用线索,恐怕要真正与宣徽殿博弈时,缺少在皇上面前、在朝中说得上话的人。到时,咱们是否要五皇子殿下……” 锦月打断:“弘允哥哥有自己的事要做,再说这仇若我还要他替我报,就太过得寸进尺了。” 小黎毕竟是她和弘凌的孩子,让弘允来帮自己报仇,又将弘允放在什么境地?虽然他必定愿意帮忙,但也必受人闲话,她做不出这样的事。 再者…… 锦月目光越过宫阙,望向皇帝所居的,大乾宫的方向。“静树姑姑忘了,本宫还有个同胞哥哥叫尉迟飞羽,在天子殿中为侍中。我这哥哥虽然只是侍中,却天资聪颖,并不是无能的主。” 他只是被上官氏所害,过了这么多年玩物丧志的日子,至今还只是个皇帝身边的侍中。 而今他已幡然悔悟,也急需有件事给他做,让他崭露头角。 静树跟在锦月身侧散步,思索了锦月的话后渐渐明白,吸了吸气惊叹道:“娘娘难道是想借宣徽殿,让尉迟公子崭露头角么?” 锦月点头:“自我在尉迟府中遇见兄长,便想着怎么让他尽快建功立业。思来想去,宣徽殿这个踏脚石,不伦大小、高矮,都最合适。” 静树惊喜而笑:“是啊,奴婢怎么没想到这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虽然娘娘的这位兄长只是侍中,但却是皇上身边人,能在圣上跟前说上话。若让他出手搬到这个昏庸的蛀虫皇子,名声必能震响朝廷内外!一举两得。” 秋棠亦欣喜赞同,觉得主意甚好。“侍中虽没有实权,但不仅张罗皇上的衣食住行,还能提议朝中大事,日后娘娘有这位兄长在宫中帮衬,必定如虎添翼了。” 锦月捏着身上的白狐毛披风,手心一阵温暖。尉迟飞羽昨日让人送来给她的。 尉迟飞羽是大乾宫的散官,不便来尚阳宫与她私见,便命人送了来给她,还递了书信说天冷了,让她注意保暖别冻着。 “我曾在尉迟府上见过兄长的高超箭术,昨日他送来的信也写得极工整有力,看得出,他是个有才干的能人。” 周绿影作为锦月的贴身伺候姑姑,本不该插话,但也忍不住红了眼眶道:“飞羽公子从小聪颖过人,是以上官氏才这般忌惮他、让四小姐送他玩意,想将他培养成纨绔。若能借这回帮助飞羽公子一展宏图,将上官氏那两个儿子狠狠踩在脚下。白夫人在天之灵也可以慰藉了。” 想到上官氏,锦月不由呼吸重了重,双拳在袖子下攥得紧紧的。“母亲在天上看着,我和兄长,定不会令她失望!” 她要一点一点,拔掉上官氏母女的翅膀、四肢,令她们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秋棠忽然想起件事来:“娘娘,奴婢这几日查宣徽殿时,无意得知了太皇太后和东宫的消息。” 锦月闻言一顿。 第89节 她本不想栽听关于弘凌的任何事情,但思及昨日,她与弘允又去康寿殿见太后,却被太后冷冷挡了回来,很是怪异。 她总觉得,太皇太后好像有些变了,她和弘允成婚也有近十日了,太皇太后明明那么宠爱弘允,却都不见他们二人。 “太皇太后和东宫一向不和,按理说不应该有什么关联。秋棠,你都探听到了什么?” 秋棠小声了些,道:“奴婢听闻,前夜太皇太后悄悄去了趟东宫,还亲自送了些东西去,仿佛……很是关心太子。” 锦月凝眉,心中满是疑惑。 这时,承云殿的侍女来了昭珮殿传话,说是皇后来了,弘允让她略略收拾收拾过去,待午时一道用午膳。 锦月让秋棠、静树都下去休息,和周绿影回了屋,收拾了发髻和衣裳,又喝了小几口酸橘汁——可不能让皇后发现她现在就孕吐了。 锦月正要出门去承云殿,不想皇后的内侍将她软轿抬了来—— “皇后娘娘说怕皇子妃娘娘被霜风吹着,所以让奴才等人将轿子抬过来接娘娘过去。” 锦月受宠若惊,宫中座驾是有严格规定的,什么身份用什么轿子,这样锦缎流苏、暖和防风的软轿,只有皇后和贵妃能坐。 皇后盛情难却,锦月只能却之不恭。 “如此,当真多谢皇后娘娘了。” 去承云殿的路上,周绿影不禁小声对锦月道: “小姐嫁给五皇子当真是嫁对了,女子嫁人不光是嫁那夫君,也是嫁他的家庭。皇后娘娘这十来日对小姐嘘寒问暖、送来的东西都够咱们过一个冬天了。” “小姐往后有皇后照拂,宫中谁人还敢惹小姐不快呢?” 锦月宠辱不惊,轻叹道:“她关心我是因为弘允哥哥对我好。说到底,皇后娘娘是太疼爱儿子,我只是沾了弘允哥哥的光罢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 成婚前她几次与皇后姜瑶兰的接触,都是敌对的,所以这十来日皇后的温暖关怀,令锦月十分意外。 虽然皇后有母仪天下之风、温和大气,但锦月觉着那是作为皇后这个身份的气度,并不是皇后的真性情。 皇后眉宇间流露出的距离感,说明她本是个内向之人。 * 姜瑶兰亲自与儿子弘允在殿门口等着锦月。母子二人都是长相端正、好看的人物儿,站在天家的华贵高阁之下,仿若天上之人。 姜瑶兰见软轿靠近,缓缓笑出来对弘允道:“你宠得入心入肝的女子来了。有了她,你母后以后恐怕也得靠边站了。” 弘允玉冠华服,立在高阔厚重的承云殿中,举手投足高贵大气,他望着锦月的轿子,锦月恰好撩开轿帘望来似打探情况,与他对个正着后忙放了下帘子,惹得弘允轻轻哂笑。 “母后这话好酸。有了媳妇,儿子也不会忘了娘。” 姜瑶兰放下了皇后的架子,上前替儿子紧了紧领口,满面慈爱: “唉,我本是极不赞成你娶尉迟锦月,这女子太过离奇、不简单,但既然你喜欢她我也只能由着你,毕竟这日子是你自己的,母后也只能给你建议。” 弘允感动,俊眸闪动微光。“从小到大,母后总支持尊重我的决定,儿子感激不尽。您对锦月的关心儿子看在眼中,铭记心中……” 姜瑶兰笑瞥他一眼,人前的皇后,现在完全变成了个纯粹的慈母: “她既然成了你媳妇,我也当善待她。” 姜瑶兰看向越来越近的软轿,叹息,“尉迟锦月是个坎坷的女子,却也是个好命的女子,能得你这样一心一意的疼爱。你母后我虽贵为皇后,却只有个虚衔,你父皇从未真正宠爱过我……” 弘允心疼地喊了声“母亲”,姜瑶兰才意识到自己失言,忙将惆怅咽下,笑出来。 “锦月拜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锦月恭恭敬敬行礼。 姜瑶兰亲自将她扶起,虽然不如对弘允那样慈爱,却也是什么温和:“天儿这么冷,还跪什么,都不是外人。” 午时摆膳,弘允离开了一会儿。 姜瑶兰过来拉住锦月的手,替锦月顺了顺头发道:“真是个清丽佳人,难怪允儿这么疼你。” “皇后娘娘谬赞了。锦月容貌平平,比之皇后娘娘差之甚远呢。”锦月言谈把握着分寸,宫中不敢出错,出错可能他日就是性命的代价。 “瞧你这嘴儿可真甜。”姜瑶兰微笑说,丝毫没有从前的皇后架子,“本宫在深宫内苑摸爬滚打了一辈子,什么血雨腥风都见过了。也更知道,这血雨腥风中一份真情多么可贵。” “你嫁给了允儿,便是本宫的唯一的儿媳妇,往后不必与我这样见外。” 锦月本是应付,然而皇后言辞意切,她心中微微感动,抬起眼来。 “皇后娘娘说得极是,深宫中,一份真情比什么都难得。” 姜瑶兰知道锦月先前的防备,也知道现在她渐渐感觉到自己的真诚。“你没有母亲,往后就将我当做自己的母亲。尉迟府的人不将你当家人,这尚阳宫就是你家。知道吗?” 锦月温顺点头。今日的皇后仿佛很不一样,温和了,话也多了,仿佛卸去了人前皇后的重担、面具,精神面貌都轻松了不少。 姜瑶兰拍拍锦月的手背:“之前你来请安,是我说重了话,你别往心里去。往后都是一家人,好好跟着允儿过日子,本宫就他这么一个儿子,就交给你了……” 这样温和慈爱的皇后让锦月一时有些陌生,渐渐眼睛有些发红。“能入尚阳宫,当真是锦月之幸。多谢母后关怀……” 如何不感动?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在这样无情的皇宫,被这样一份纯粹、温暖真情所包围,如何不是大幸、不叫人感动。 锦月想着待她离去之日,这份情谊她应该也会铭记于心,一世。 · 母子、婆媳三人一道吃了午膳,姜瑶兰便乘着软轿从尚阳宫出来。皇后身为后宫之主,不能长时间不在栖凤台。 同行伺候的崔尚宫见皇后高兴,道:“娘娘可是真喜欢皇子妃了?” 姜瑶兰无奈一笑:“日子是他们两个过,本宫这做母亲的也只能成全。再说,我看尉迟锦月聪慧过人,数次遇险都能化险为夷,说不定能成为允儿贤内助。她性子和顺、容貌秀美,除了和东宫那段往事,本宫也没有什么可挑剔。” 崔尚宫:“娘娘说得是,皇子妃当真是个神奇的女子,也极是幸运,能得咱们皇子殿下如此宠爱……” 她说到此处便见姜瑶兰脸上失笑,才忽然想起皇后一生并未受过什么宠爱,忙噤声。 “你跟了我也不少年头,说话怎还如此冒冒失失!”姜瑶兰不善盯了崔尚宫一眼,将她盯得垂头告罪才算了。 来尚阳宫的好心情都消失殆尽,姜瑶兰想起要回到栖凤台那座清冷的凤凰殿,心中一阵空落落。 当年先皇赐婚姜家,本来是赐在她头上,连通婚书都送了,日子也定了。 可是谁知,造化弄人。老天给她开了个大玩笑。 彼时,还是太子的皇帝秦建璋出宫玩耍来了姜府,遇见了妹妹姜瑶华。 瑶华性格开朗活泼,笑声如铃;而她呢,从小性格就内向少言,皇帝一眼爱上了活泼的瑶华,而嫌弃她安静少言,不愿娶她了。 圣旨赐婚是赐给长女,父母为了不得罪太子、又不违抗圣旨,便说,瑶华是姐姐,而她是妹妹,姐妹顺序颠倒,将瑶华嫁入宫中。她们姐妹是双生,差别极小,也没人分得清。 彼时她对皇帝早已芳心暗许,气闷之下病倒,险些没命。姜父就入宫请求了太子,也一并将她收入宫中,封了良娣,做了妾。 而后,她便一直学着瑶华的性格,让自己开朗,让自己不要那么内向、讨人嫌。 可是那讨人嫌的内向性子就像影子一样随着她,要改掉,仿佛如剜肉一般痛苦。 在宫中磋磨这么些年,她也总算能够在人前“开朗”起来,只可惜,时过境迁,早已物是人非。而她的爱情还没开始,就已经随着当年瑶华的逝去,而死了。 瑶华死后,皇帝再也看不见她姜瑶兰,只会透过她这张脸,追思瑶华…… “唉……” 长长的叹了一息,姜瑶兰觉得心头沉重,几乎让她透不过气。 …… 栖凤台的宫人队伍,簇拥着姜瑶兰的软轿正在尚阳宫与东宫之间的长街行进。 前头不远,就要路过东宫的侧门——博信门。 此时一双内侍捧着一对锦盒,转入博信门,这边,崔尚宫耳聪目明,远远就看了清楚,忙令轿子停了停。 “怎么停下了?”姜瑶兰不耐问。 崔尚宫小声道:“娘娘,奴婢看见一双内监捧着两个古古怪怪的锦盒入了东宫。” “宫里赏赐多了去了,走。本宫有些乏累,回栖凤台。”想着往事,姜瑶兰有些无力。 崔尚宫贴近轿帘小声急道:“娘娘,奴婢看那一双内侍仿佛是康寿殿的大太监,方明亮公公的手下,恐怕是太皇太后吩咐来的人。” 轿帘霍然被掀开,姜瑶兰炯炯盯着博信门,只捕捉到那双内侍进门时的半个身影。 “太皇太后!” 姜瑶兰呼吸急促、发沉,先前在尚阳宫温柔的眼睛此刻变得阴冷如黑夜。“这老婆子,棺材都已备在奚官局了,她还想翻什么大浪?!” 忆及方才尚阳宫母子、婆媳几人的温暖和谐,姜瑶兰紧咬红唇、眉间刻出皱痕。 她决不许任何人,危及她的儿子! “回,宫!” 姜瑶兰重重放下轿帘,方才想起往事的无力、悲伤都消散无踪,仿佛被这一幕的威胁,而激出了无限的勇气和力量,能够让她哪怕不吃不喝也能风雨无阻走下去。 就如当年她为了儿子的前程,为了不让儿子如她这个娘一样被皇帝所忽略无视、重蹈她的命运,而命人将姜瑶华的安胎药和落胎药,掉包一样。 · 那双内侍转入东宫后,便被东宫的内监领着去见了东宫的大太监曹全。 曹全又迈着小步,先去凌霄殿禀告弘凌,此时弘凌正在与兆秀、冯廉等人说撤换尉迟云山手下将军之事。 听闻是太皇太后的人,弘凌既是便令兆、冯等人先退下,见了二内侍。 “太子殿下,这是太皇太后娘娘命奴才们送来的莲才人的遗物。” 莲才人三字,令弘凌皱了皱眉。 莲才人,是他生母,在他出世之时,便被人拖下了床,残忍杖毙…… 弘凌不由磨了磨牙紧握双拳,鼓起勇气才将锦盒打开—— 里头放着些女子用得篦子、发簪。款式都很素净,并不是张扬。 近来太皇太后似有意亲近他,却又未完全表明态度,弘凌也有些猜不透这人到底想如何。 或者她只是老糊涂了,并没有什么特别目的…… “太皇祖母她老人家可还有什么吩咐?” 弘凌道。 内侍躬身答:“太皇太后娘娘说,莲才人是个好母亲,请太子将这些东西收好,不要责怪生母。待过两日,时机到来,她老人家会亲口告诉太子殿下一些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起太早,脑子混混沌沌的,写得有点儿慢。原计划写六千字的,没想到写完快九千字了。虽然检查了几遍也不知道有没有看漏的虫子,大家看见的就留言告诉作者君吧。么么哒。 ☆、第68章 1.0.5 第90节 姜瑶兰回到栖凤台才是下午,坐立不安了一会儿便倚在榻上小憩。 光线从半开的殿门和窗户透进来,因为是白天没有掌灯,寝殿里显得略有些昏暗。熏笼升腾着袅袅白烟如河流在空中流淌。 这种淡梅香本是她最爱闻的熏香,现在吸进鼻子里姜瑶兰却只觉窒闷得快难以呼吸。 “去,把熏笼撤了……”姜瑶兰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抚胸口,只觉气短心闷。 念安、念彤二侍女忙去将熏笼撤下去,崔尚宫看自家主子心浮气躁,忍不住出声:“娘娘可是在愁闷如何对付康寿殿?” 姜瑶兰沉重脸鼻子沉了一息,闭目“嗯”了一声。 崔尚宫眼珠转了转:“太皇太后虽老,耳不聪目不明,但她盘踞后宫数十年,宫中的人脉势力必然积蓄了不少,确实不好对付。” “老太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止于‘不好对付’,连皇室宗亲,都要喊她一声‘老祖宗’。” 崔景略焦急道:“若太皇太后与东宫太子结盟,简直就是祸患无穷啊……” 姜瑶兰缓缓睁开了条眼缝。 “她窝在巢穴里装病不见人,不声不响,倒令本宫也看不透她。她到底打着什么算盘,知道多少,想做什么……” 崔尚宫点点头,思量之后道:“要不,娘娘将此事告知五皇子殿下,五皇子足智多谋,若与娘娘母子同心协力对付敌人,咱们胜算也就大了。” 姜瑶兰一个厉眼打断:“不可!你可跟了我二十多年了,这样的馊主意你也想得出来,弘允决不能知道。” 崔尚宫忙噤声垂首。“奴婢失言,娘娘恕罪。” 叹了口气,姜瑶兰平息了些怒气:“罢了,也不能怪你。你没有子女,不会懂得那样的爱护心情。” “弘允性子刚正,生来就是天之骄子,这些龌龊的是本宫来做就是了,决不许将他玷污。” 姜瑶兰起身下榻,推开窗户只见天上薄云之间一片苍白的日光,白蒙蒙。 “本宫要奉他为天下至尊,德行宽仁、永垂后世,成为我大周最了不起的皇帝,流芳百世。” 姜瑶兰望着那片稀薄的太阳,仿佛是她所有的信仰和希望。 她看了一会儿,灿烈的光线刺得她眼睛发痛,才侧脸吩咐道:“准备些上好的药材,本宫要去一趟康寿殿。” 仿佛那片稀薄的太阳给了她力量,姜瑶兰精神饱满地重重一拂袖子,让侍女整装。 …… 康寿殿里很是安静,太皇太后倚坐在小榻上,寝殿里伺候的人虽多,却没有一点声音,仿佛空无一人般。 那双内侍去东宫送东西回来,进殿中复了命。 太皇太后听罢,心下才稍微安稳。她只想在死前向东宫多恕些罪过,日后下了阴曹地府也能够减轻些罪孽。 “太皇太后娘娘别焦心,太子能得今日的造化说明老天是开着眼的,恶人必回受到惩罚,好人也会有好报。”月筜安慰道。 太皇太后却轻飘飘笑了笑。“恶人,好人……哀家以为自己是好人,到头来才发现自己是助纣为虐最大的那个‘恶人’。” 她只盼在死前能够补偿了太子,让他顺利登基,就是最大赎罪了。 月筜才觉自己这话不妥当:“太皇太后这是被人欺骗了,怪不得太皇太后……” 月筜正说着,太皇太后费力的咳嗽起来,侍女端茶倒水、抚背揉肩乱成一团。 太皇太后稍微缓解,便听内监来禀告:“太皇太后,皇后娘娘带了几只雪山莲和人参,来孝敬太皇太后娘娘。” 太皇太后、月筜都是一凛。 皇后突然造访令康寿殿安静、平和之下,所有人都暗暗绷紧了弦。 片刻,那一抹尊贵、婀娜的影子,就款款走了来。 姜瑶兰微笑进来行礼:“瑶兰见过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万福金安。” 太皇太后隔着一重纱帘,在床上卧着,她孱弱绵软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 “皇后起来吧。月筜,赐座……” 月筜姑姑答诺,令人搬来软椅伺候皇后坐下。 姜瑶兰鼻尖轻吸了一息,高深莫测道:“太皇太后身子一直未愈,瑶兰深感担忧,今日便说带了只雪莲和人参过来瞧瞧太皇太后。东西都是进贡的上品,极好的。” “你有心了。月筜,替哀家收好交给御医调药膳吧。”太皇太后说着几声又长又深的咳嗽,仿若病入膏肓。 姜瑶兰眼眸几不可见的眯了眯,端起担忧的语气道:“太皇太后身子需好好静养才是。”又问侍女,“可按时给太皇太后服药了?” 二伺候汤药的侍女受到姜瑶兰的质问眼光,眼睛心虚地浮了浮、余光互看了一眼,齐声说:“回皇后,服了。” 姜瑶兰缓慢地眨了下眼睛,鼻子轻轻呼吸了殿中的空气,便不再问这个话题。 说了一会子话,太皇太后便支持不住要小憩,姜瑶兰告退。 从康寿殿出来,姜瑶兰一语不发,坐在华帐辇车里面色沉沉。尚宫崔景瞟了瞟她脸色,也不敢乱问,只在岔路口处时忽听姜瑶兰道: “去尚阳宫。” 又去?崔景暗自狐疑,但不敢问,于是一行前往尚阳宫。 到了尚阳宫,正是晚膳的时分。 姜瑶兰让宫人不要通报,随行的侍女内监也都留在了尚阳宫外,只带了崔景和一个侍女,徒步到承云殿外看。 承云殿的宫人正在掌灯,模糊的暮色里宫灯一盏一盏地被挂上屋檐,新婚头一个月宫灯都用的喜庆的红色,是以一盏盏灯渐渐将承云殿分作光与影、黑与红的渐变,美轮美奂。 檐下摆膳的宫人穿梭殿门口,整个承云殿笼罩着浓浓的宁静、和谐的生活气息。 这时,姜瑶兰远远看见锦月从屋里来到殿门口往外看,她抬了抬手似示意宫人们不要再上菜了,足够了。 锦月刚说罢,肩上便被披上一双男人的大手披上一件滚毛边的男式披风。弘允站在她背后,因为比锦月高整整一头,站在后头也不会挡住脸。 他说了什么,侍女们又端着菜肴折返回来。 弘允微微含笑,暮色将他眉目被勾勒得越发浓烈,大气、宽厚,那种属于男人的厚重,和自小作为嫡皇子身份被教养大的高贵气度,交织在他身上。仿佛,这世上已经没有比他更尊贵、完美的男儿。 姜瑶兰痴痴看着,渐渐湿了眼眶,哽咽道:“看,这是我养大的儿子,是我姜瑶兰……养大的儿子。”“多么的完美,高贵,多么讨人喜欢啊……” 崔景跟了姜瑶兰几十年,知道她所想,亦红眼点头。“天底下,没有比咱们五皇子更好的男儿了。是娘娘教导有方,才有五皇子这样出众的皇嗣。” 姜瑶兰渐渐攥紧拳头,重重、一字一句道: “本宫……要让他永远做天下间最尊贵的男儿!” 泪珠充斥着她怒下决心的血红眼睛。姜瑶兰说罢决然转身,拖着凤袍长长的裙摆,背对尚阳宫的阑珊灯火温暖喜庆,义无反顾,踏入无尽黑暗。 殿门处,锦月嗔了弘允一眼:“我哪里吃得下这么多大补的东西,都吃了,还不补成大胖子了?” 弘允负手而立,轻仰着下巴俯视她,微微翘着嘴角:“我问侍医说,怀孕的女子就需要这样。越胖越好。” 锦月低声斜眼嘀咕:“胡说……” 她余光却瞥见承云殿大门处仿佛有几个人影远去,当中有金钗折射暗金色光芒,仿佛…… “弘允哥哥,我怎么看那几个人影像是皇后娘娘。” “是吗……” 待弘允看去,已经看不见母亲姜瑶兰的身影。 姜瑶兰回栖凤台的路上,前后两双内侍提着灯笼,软轿里姜瑶兰坐着阴脸沉思,一旁崔景终于忍不住小声问: “娘娘,您看太皇太后,她到底有没有发现什么?下午在康寿殿奴婢看她仿佛也没有什么异常,会不会她真是病糊涂老糊涂了,所以才看着有些反常……” “哼嗯。”她说道此处姜瑶兰突然鼻子笑了一声,“没有异常?本宫看,她已经是下定了决心要与我鱼死网破了。” 崔景不解。 姜瑶兰却只说:“殿中没有药味,可太皇太后的侍女却对本宫撒谎说服药了。显然是月筜授意,防着本宫!” 太皇太后的婢女心虚欺瞒,放在从前太皇太后因她与瑶华相似,是从未欺瞒过她。所以,这欺瞒便说明,太皇太后已经对她生了敌对之心! 崔景低声道:“那,那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要堵住太皇太后的口可不容易啊。” 姜瑶兰平静的脸上缓缓破出一丝冷意的笑容。 “让一个人不能说出秘密,只有一种办法,最保险,最有效……” 崔景思索了一秒,明白过来,不由暗暗吸了口深秋的寒气,冻得人浑身发凉。 渐渐栖凤台的软轿转入长街拐角,消失。 ** 承云殿,锦月正与弘允一道用晚膳。 周绿影本欲帮锦月布菜,却被弘允看了一眼示意她退下。 弘允挑了一道枸杞红枣清炖老鸭,用碧玉柄的白瓷勺别开那层薄薄的、金灿灿的油,立刻下头清透的汤汁露出来,舀了一勺,又挑了几丝鸭腿上最嫩的肉入碗,递过去。 锦月刚好不容易才将大半碗鸡肉、鱼肉干掉,抬头就对上面前一只大手推来碗肉汤。 “噎着了吧,喝一碗润润。” 锦月打了个饱嗝,就这间隙,那大手灵活地又夹了冬瓜炖乌鱼,入碗。 “我记得你最爱吃这个。” 锦月见弘允的手又开始移动向菜桌子,忙盖住碗:“不了,我饱了!吃不下了。” 弘允干脆一个眼神让侍女另拿了只碗,放进去,推到锦月跟前——“这个对你现在的身子最合适,至少把这个吃了。” 锦月欲哭无泪,若不是考虑到现在已经长大、不是小孩儿了,她一定会跺脚哭给他看。 “每道菜你都能说出个让我吃的理由,这样下去,一桌子菜都得装我肚子里烂了,我会撑成头母猪的。” 弘允莞尔。“倒是我疏忽了,只顾着照顾你,忘记了你的食量。” 锦月眨眨眼,悄悄把两只装满佳肴的碗往旁边拨了拨,周绿影有眼色地赶紧收下去,锦月如释重负、转移话题: “你就这么喜欢照顾我?” 弘允目光沉稳的目光骤然热了热:“是。因为照顾你,是一种享受。” 锦月顿了顿筷子:“为什么?” 弘允放下筷子,专注看过来:“那你为何喜欢照顾猫儿、狗儿?” 锦月略略一想,道:“因为它们毛茸茸又柔弱娇小,很是可爱,也很粘人。抱着怀中暖暖一团,招人喜欢。” 弘允收回视线,开始吃菜,随口道:“我也是。” 锦月点点头,却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这个“我也是”是什么意思—— 她怎么能和猫猫狗狗相比,不,是猫狗怎么能和她相提并论…… 第91节 她哪儿那么小只。锦月暗说,瞥了眼一旁的弘允优雅吃饭的侧脸,却发现自己是在仰视。 仰……仰视…… “……” · 吃过晚膳,锦月便说回昭珮殿。 弘允最近政事繁忙,临别时她还见有几个门客谋士来找他议事。 那几门客装束有些南方小国的打扮,不像是大周的人。 在皇宫里异国谋士并不算稀奇,他们在本国那小地方无法施展抱负,就会选择来大周这样的大国,努力成为皇子的入幕之宾,推行自己主张的律法、政策,一旦这位皇子成为天子,那么他们就可以一展宏图成为朝廷的股肱之臣。 所以,谋士的多少、质量,也可以说明这个皇子夺得天下的希望。 锦月不觉暗暗打量这几个谋士,个个衣着干净整洁、气度不凡,举手投足显示着一股子的精明睿智,不由暗暗赞叹。 几人对弘允十分客气,知锦月是尚阳宫之正妃、弘允的心尖宠,更是客客气气不敢半点冲撞。 “锦儿,我不能送你回去了,你早些歇息,别胡思乱想熬夜,就算不怕累着自己,也要为孩子考虑。” 弘允低声叮嘱,替锦月紧了紧领口的披风带子。 “宝宝需要个快乐、健康的娘亲,迎接他出世。” 他动作无比自然,锦月不觉退了一步,自己整理。“弘允哥哥不必担心,我知道的。” 锦月知道,弘允是怕她因为小黎的离开而伤心过度,所以每次才变着花样逗她开心,关心她,要她重新热爱生活。 弘允目送着锦月走远,才和谋士去了殿中议事。 “说吧,东宫那边情势如何……” 弘允道,他一收温柔,面色略有些严肃,谋士们不由互相张望了一眼,心说那个娘娘可真是自家主子的心肝,往后看来得更加客气才是! “殿下,东宫不足为据,太子在大漠的将领虽然个个勇猛,但这是朝堂之争,不是莽夫所长……” “林兄说得正是……” 几谋士躬身恭敬地跟在弘允身后进殿。 而锦月这边—— 二侍女在前打着灯笼,周绿影搀着锦月走在小路上,前头昭珮殿被长长一排红灯笼照亮的宽阔宫殿,已能看见。 香璇见天黑不放心,打了灯笼来接,和周绿影一道一左一右的扶着锦月。 路旁偶有一声虫鸣,秋深了,虫鸣已十分稀疏。大部分虫儿都在夜半降霜的时候冻死了,没冻死的,也都饥寒交迫、懒得费那功夫唱曲儿。 在这稀疏的虫鸣中,香璇与锦月小声交谈:“自从姐姐嫁给五皇子殿下,日子仿佛顺遂了。从前那些从未绝过的流言蜚语、污言秽语,我也都没再听人提过,真是令人舒爽不少。” 过去几年,锦月从未被那些长舌放过过,荡-妇、不知廉耻、丢人,等等各种字眼。 从前在东宫,弘凌是东宫太子、谁不怕他,弘凌勒令不许闲言碎语,可那些闲话也从未决断过。 反而来了尚阳宫,大家仿佛都打心眼里,因为弘允,而渐渐接受了她。 “弘允哥哥在皇宫深得人心,我是沾她光了。再者这尚阳宫也没有别的妃嫔姬妾,没有人牵头,底下的奴才谁敢挑事。”锦月一语道破关键。 宫中的流言蜚语大都是主子开头,就算没有主子亲口说,也是有主子授意或纵容下人说的。尚阳宫就她一个妃嫔,弘凌本有两个负责铺床整理被子的通房侍女,也在她入宫前都遣走了。 所以,现在的尚阳宫,或许是后宫中唯一一块没有姬妾争宠戏码上演的净土。 “总之,我觉得五皇子殿下就是个吉星,每当姐姐危难,他就来为姐姐力挽狂澜。”香璇说着替锦月高兴的笑出来。 锦月轻轻笑:“他确实是个旺妻的男子,我自小便知道。” “姐姐虽坎坷,却有这样一个为自己舍生忘死的知己,香璇真心替姐姐高兴。”香璇笑说着,忽然想起自己……眼睛里渐渐蓄积了泪水。若是,那个人也能这样对她,她也死而无憾了。 周绿影动了动唇,欲言又止。 锦月觉察:“影姑有什么话,说吧,你是娘心腹,又是我的心腹,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周绿影道:“小姐,影姑想问你个不该问的问题。”她顿了顿,“假如太子和五皇子殿下一争高下,你,会支持谁?” 锦月步子一停。在方才看见那些智勇双全的谋士时,她便仿佛 预见,弘允与东宫之间的血腥斗争。并且,近在咫尺。 沙场拼的是武器和胆识,这长安京师,拼的便是谋略和计谋。 这是一场全新的较量,并不是弘凌过去蓄积的势力所擅长的。 “小姐?” “姐姐……” 被一唤,锦月这才回过神来,望着天上遥远夜空的月亮,轻轻长长一叹: “一个王朝的走向,又岂是我一个小小女子,能够决断……” 看着看着,那稀薄清冷的月光,仿佛像足了某个男子霜冷的目光。 是,他一直是这样遥远、清冷的人。 五年前,她便该只将弘凌当做天上这弯白粼粼的钩月,只欣赏便是了,不该强求地与他相爱、纠葛。 弘凌就像一场又诱-人、又可怕的噩梦。 不想再看与那男人目光相似的月色,锦月低下眸子,却不小心看见自己尚还平坦的小腹。 这个落在她腹中的生命,是否,又是上天的天意。 “幸好入冬了,衣服穿厚些肚子也看不出来了姐姐。” “是啊小姐,待再过二十几日,咱们也就不必藏着掖着了,光明正大的养胎也不怕了……” ** 太皇太后的“康复”很突然,三日后,在太极宫的万寿殿,太皇太后邀了皇宫里众皇子皇嗣,以及太后、皇帝、皇后,宫外的亲王也都在列。 锦月作为尚阳宫的女主人、天家的嫡儿媳妇,当然在出席之列。 对于这次突然的、没有由头的聚会,皇族子弟各说纷纭—— 有的说是太皇太后回光返照,想在临死前再看看牵挂的亲人。 也有人说,是太皇太后想将众皇子聚齐了,再比较比较,在临终前给皇帝个传位人选的建议。 究竟目的如何,现在宴还未开始,各宫各殿的人正得得得地撑着辇在赶来的路上,还不得而知。不过,众人都隐隐有预感,这一场宴席必然是有极为特殊而且重大的意义。 冤家路窄,锦月在与弘允一道出尚阳宫时,恰好正碰到弘凌的太子蛟龙华辇被一队宫人簇拥着走在前头。 弘凌只身一人在大辇车里,显得有些孤清。 东宫的姬妾全被送去了清居寺,说来也已经有好些日子了。宫人对太子的凶煞、传奇、俊美的流言上,又多加了一个“薄情”和“莫测”。 也不知是不是弘凌感受到了锦月的目光,他突然回头来,锦月吓了一跳忙别开眼睛,却正对上弘允暖暖的眼神,仿佛朝阳温暖洒在她身上。 “今日霜风寒,披上。”弘允将自己的披风摘下来,罩在锦月身上。 “我不冷,还是你披着吧,你穿得单薄。” “我身强力壮,不怕冷。” 锦月推诿不过,只得说“谢谢”,任弘允给她披上。前头那道看来的目光仿佛一只大手扼着她咽喉,让锦月透不过气。 这时,锦月的手却一只温暖的大手握住,抬眸,弘允朝她微微莞尔: “今晚人多眼杂,我毕竟是你‘夫君’,所以,我希望今晚你的目光和注意力都追随在我身上,可以吗?” 锦月心中一动,忽略了身上那道冷泉般的目光,缓缓点头。 “放心,你不说我也知道应该如此。” 弘允才展颜,眸中那丝因为锦月看见前头华辇的阴云,也都散去,眼睛越发神采奕奕而倍加清俊。 作者有话要说:  嗷呜~~ 大家晚安,么么哒。 ☆、第69章 1.0.5 曼云夫妻的辇车也到了,一同来的还有雪宁公主——这三位曾经住在东宫的娇贵主子。 三人身上都蒙着一层惨淡阴云,可在看见尚阳宫车马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地将腰杆挺了直,绷着那层脆弱的面子优雅下马、走过来— “才半月不见五皇兄,五皇兄愈发满面春风了,看来五皇嫂将五皇兄照顾得极好啊,呵呵……” 弘实是庶子,排行又小一位,应行礼,是以弘实拱手对弘允行了问候。 他青黑的眼圈、泛黄的面皮,太阳穴隐隐现出条青筋,整个人有种熬夜、纵欲后的病态。 锦月看他如此,想起秋棠说他骄奢淫逸、纵-欲解愁,应当不假,尉迟飞羽的“一鸣惊人”可就全靠这个酒囊饭袋的废太子了。 “六弟多礼了。”弘允轻轻一扶弘实,“倒是六皇弟,眼下青黑、气色泛黄,当多注意身体才是。” 两个男人都穿着皇子华缎,都“宽和”“从容”而笑,然而锦月却觉着在弘允面前,这装模作样的废太子弘实不堪一击,从言谈举止笑容都一股浓浓地模仿弘允的痕迹,东施效颦,只觉滑稽。 弘实微微低脸呵呵含笑:“六弟资质平庸,不如五皇兄天资聪颖,只能多头悬梁锥刺股,学习学习,方才不落后啊呵呵……” 而后锦月便见弘允笑从唇角淡去,声音隐隐透着一股冷—— “学习是好事,但不该操劳的事六弟就莫操劳了,如此,方能长寿!”弘允侧脸轻唤了声“小北”,随扈小北捧着一只装药参的盒子捧给弘实。 “我给六弟准备了一点治病良药,六弟可要记得服用,莫辜负了兄长我一片关心。” 弘实打开长条条的锦盒,一条雪亮银光折射在他脸上,弘实立刻一惊,险些没站稳。 锦月瞟了一眼那盒子中是一柄伤痕累累的断刀,刀柄上刻着“尚阳”二字,刀刃上隐约有血迹。 丢下宣徽殿几人进殿时,锦月不住好奇小声问弘允:“弘允哥哥,你方才给他断刀什么意思?那刀刻着尚阳二字,并且还有干涸的血迹……” 弘允顿了顿,殿中分列两边的两行皇子长几已稀稀拉拉坐了人,他的目光落在首位上席位看去—— “那断刀是大半月前太子给我的。” 锦月顺他目光看去,弘凌正一个人独坐在厚重的黑漆长几后,饮酒。 弘凌穿着一身玄黑赤金纹的袍服,长相秀美、斯文可是眉宇间却煞气凛凛。他没有和别的皇子那般拿小玉杯喝酒,而是拿着拳头大的三足铜酒樽,仰头一饮而尽很是豪气、霸气,已经吸引了一旁的侍女甚至别宫的姬妾侧目痴看。 那些女人热烈的视线如狼,锦月略有些烦躁,别开视线。 “他给你断刀做什么,又和六皇子有什么关……”锦月说到此处猛地一顿,心中有个猜想让她后背一寒。“难道是……六皇子刺杀太子,嫁祸给你而被识破……” 第92节 弘允却一点她鼻尖儿,莞尔道:“是我的锦儿聪明,还是我们心灵相通?” 锦月有些头皮发麻,手足之间,谈笑间竟是血腥残杀! 弘实母子从前向来对弘允和皇后唯命是从,现在弘允回来了、压在他头上,且弘实母子已经失宠,恐怕是破罐子破摔。 若是刺杀弘凌,那么上头的血迹…… 锦月想到这儿,情不自禁朝众皇子首尾的长几看去,却不想弘凌突然抬眸看来,一下子就看进了他霜冷的目光里。 锦月触电般赶紧别开眼睛。 冰凉的目光在她身上冷下去,但过了一会儿就移开了,锦月才松了口气。 弘凌排行第四,弘允第五,所以她无可避免地坐在了弘凌旁边的长几,总有些好奇抑或看好戏的目光在弘凌与她身上逡巡,仿佛巴不得看出点儿什么来,挑唆起风波。 锦月将眼珠控制得紧紧的,绝不往弘凌那儿看!可是,肚子里那个明明还不应该有任何动静的小东西,却仿佛如火炭烫得锦月心脏发慌,可手心又发凉,冒了一层细密的冷。 锦月虽然没有看,但也能感受到弘凌时不时瞟来的目光,虽然短暂,却每一次都令她背心一个激灵。 锦月连喝了两杯热茶,只希望让自己冷静下来。 “怎么了锦儿,可是身子不适?”弘允关切。 锦月摇头。“没、没有,只是觉得有些渴……” 锦月正说着,门口传来两声击掌声,以及太监高声宣道—— “皇后娘娘驾到!” 开宴时间还没到,皇后竟然到了!众人都是吃了一惊,忙起身行礼迎,立刻一片“千岁千千岁”的叩拜声。 恭敬的声音震响,没人敢出一点儿错,锦月不觉轻轻抬了抬眸子看皇后身着富贵非凡的凤袍走来,尊贵、气派不可逼视,所有女人都跪着,唯有皇后姜瑶兰仰着下巴高贵、美丽俯瞰众人。 难怪后宫妃嫔头破血流也要争这个位置,锦月这一刻从未有过的清晰体会。 “今天是家宴,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了。”姜瑶兰的笑容严厉中含温柔,能教出弘允这样的儿子,她自然也非等闲之辈,母仪天下她当之无愧。 众人齐声——“谢皇后娘娘。”、“谢母后。” 姜瑶兰微笑将众皇子、公主看了一圈,而后重新回到尚阳宫这边的位置,看见弘允和锦月的瞬间眼睛立刻亮了亮,款款走来。 锦月也不觉笑容自然了些,经过这几次接触她才发现皇后其实是个外冷内热的人,卸下人前的母仪风范,姜瑶兰是冷的,可是再接触接触她身上有一种真和热,比圆滑开朗的女人来得真实。 “三日不见你们小夫妻俩,本宫这心头就想得慌。今早得知太皇太后要设宴,我这心里头别提多高兴。”姜瑶兰过来,笑握住锦月的手。 “母后若想我和锦儿随时可以来尚阳宫,光嘴里说想未免缺少诚意。”弘允笑道。 本是个玩笑,锦月却仿佛看见姜瑶兰目光浮了浮,眼珠隐藏在了眼皮后,只有笑容还挂着。 “你这孩子,越大越长脾气了,连母后也不放在眼里。幸好老天赐了个锦月来治你……” 殿中人多,皇后虽然只生了弘允,但名义上却是殿中所有皇子公主的的母亲,所以也不好过于在这儿停留,去了皇帝一旁的上座坐下,应付着上前请安说话的皇子、公主。 锦月打量这姜瑶兰,陷入深思,总觉得仿佛哪里不对…… 直到察觉左侧余光里映来的那个玄黑男人的影子目光凉凉看来,锦月才猛地警醒收回视线。 弘凌目光似有似无扫过她腹部,看得她发麻。 “怎么了锦儿?”弘允递过来个暖手袋,放在锦月手心。 锦月一颤,手心握着鸳鸯戏水纹的夹棉暖袋,里头是烤烫的鹅卵石,立刻手心流入一股暖流,去了不少寒凉。 “看你手冷成什么样了,也不知道让侍女备个暖袋暖暖身子,你不为自己着想也不能虐待宝宝啊……”弘允道。 现在还没降雪,宫里还没有备这些东西。 “我从前几年在暴室也没有用这些东西,粗枝大叶惯了,无碍的。” “那时候我不在,可现在你身边有我,你便是金枝玉叶、是这世上最精贵的女人。”弘允不依将锦月拿暖袋的双手捧在掌心,认真道:“我要将所有最好的东西,都给你……” 锦月张张口不知说什么好,背后那道凉凉的目光,仿佛更冷了几分。 “还是拿去给你母后吧。她的手比我的还冷,恐怕身上也正冻得慌。” 皇后姜瑶兰正与九皇子弘皙说话,弘允看了眼母亲,略有不解。“母后的凤袍是细密的蚕丝织锦,记得小时候她总是向我说又沉又热,怎的还冷了。” 而后他笑了声:“难道是年纪大了……” 这样的玩笑,越发显得母子间关系亲密。 经他一说,锦月才心中咯噔一下,明白刚才心中的狐疑是什么—— 心虚紧张的手脚发凉,会冒冷汗,而受冻的发凉不会有冷汗! 自己是因为怀着弘凌的孩子而心中紧张、心虚,手脚冰凉冒冷汗。 那皇后,她又在紧张什么、心虚什么?姜瑶兰当了二十多年的皇后了,这种场合应当是司空见惯,有什么,让她如此紧张害怕? 锦月望向姜瑶兰,打量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一直发不上来,也不知是网速太慢还是后台抽。 今天人不太舒服,所以写得不多,也来晚了些。明天应该会有一个高、潮(⊙v⊙) 大家晚安 ☆、第70章 1.0.5 万寿殿外内监连绵击掌声响起,立刻殿中众皇子公主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 皇帝到了! 果然皇帝身边的杨公公出现在万寿殿门口,一扫拂尘高声宣道——“皇上驾到!起,跪迎。” 锦月跟在弘允身侧跪下去,一同万岁万岁的请安。 上次见皇帝,还是十余日前和弘允成婚时,锦月隔着眼睛前叮铃碰撞的金步摇打量过他——这个四十余岁的病弱皇帝,秦建璋。 皇帝如同往常,坐在长几后的羊绒毯席上,气息奄奄、诸事不理。 锦月觉着,他仿佛除了铲除东宫太子,其他事情都不能让他提起兴致。 他欲置弘凌于死地时招数有多狠,锦月在东宫时是深刻体会过的!所以锦月可不敢认为这是个无能、无害的皇帝,他那眯瞪的眼睛一旦惊醒睁大,恐怕就要见血的! 帝后共坐在长几后。姜瑶兰时时给皇帝添茶倒水,伺候瓜果、汤羹。“皇上,臣妾听杨桂安说您晚膳用得就不多,这参汤补气,您多少用一些吧。” 姜瑶兰语气温柔到有些低声下气了,可皇帝并不承情,不耐地推开:“朕说了,不用!” 殿中人众,有人注意到动静,姜瑶兰端着汤碗颇为尴尬,眸光闪了闪。皇帝看见她有些委屈的脸,仿佛想起了大姜后,还是勉为其难接过喝下了。 姜瑶兰到底挽回了些颜面,松了口气,却正见锦月看着她,绷着面子温和一笑。锦月亦回她一笑,心中却有些了然:原来皇后并没有人前那样的风光无限。 唉,她不想为帝王妻,是对的。锦月正在感叹,便听殿外—— “太皇太后驾到!” 康寿殿的大太监方明亮一声高宣。 在场不少人已有两个月没见着太皇太后,都关切地望向宫人团簇中的老人——除了姜瑶兰,她低了低眼皮,让人看不见眸光。 太皇太后面容苍老、枯槁,数月前还精神抖擞地拄着拐杖走,现在,却只能依靠左右侍女搀扶拖动双腿,这样的孱弱,却反而衬着她眼睛亮堂堂得如鹰。 她将儿孙们的阿谀问候置若罔闻,直盯向姜瑶兰。 “皇后,你怎不看哀家?” 太皇太后锐利视去,将崔景盯得不觉吸了吸气低首,斜眼看皇后。 姜瑶兰却并未有丝毫慌张,从长几后侧身出来,含笑向太皇太后略略行了个问候礼。 “恭迎太皇太后,臣妾方才一时想着皇上的龙体走了神,还望太皇太后恕罪。” 殿中皇子公主们眼耳口鼻何等的灵敏,都预感有些不对劲,却又不知道哪里不对。 闻言,太皇太后颤巍着身子往前急切地连走了好几步,侍女反应不及,险些没扶住。 “你是真在乎皇帝,在乎到、可以不顾一切做出任何事了!” 一侧崔尚宫额头上已冒出几滴冷汗,姜瑶兰却软声笑语如常,将太皇太后这话当做寻常寒暄来应答:“臣妾是陛下的妻子、皇子公主们的母后,只要是为天家好的,臣妾自都愿意去做。” 见姜瑶兰还是滴水不漏,太皇太后气哼了一声,心说一会儿来算总账,算个清清楚楚,跑步了你! 弘允喊了声“太皇祖母”,可太皇太后却置若罔闻,略过弘允而慈爱地拉起弘凌的手,动容地嚅了嚅嘴唇却没能说出话,眼睛渐渐发红泛泪。“今晚,太子你可要好好看着……” 所有人都不解太皇太后向来讨厌太子满身煞气、出身卑贱,现在怎么慈爱的握住太子的手了。 包括弘凌,也是一头雾水瞧着太皇太后。 说不出为什么,弘允心中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和失落,他和太皇太后向来关系不错的,不住出声道:“太皇祖母,我和锦儿还说明日就来看你呢,我们成婚也小半月了,都没当面向您问安。锦儿,我们一同……” “不必了。”太皇太后突然冷声打断,只用冷冰冰、无情的余光睨了弘允一眼,老辣的眼睛里一片冷漠。 弘允、锦月,以及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弘允是嫡皇子,二十多年来集万千宠爱的天之骄子,从未被这样当众拂面子过。 是以在太皇太后对弘允冷冰冰转身,上自己席位落座时,众人都还没反应过来。 皇帝也头一回有了动静,睁开了眼皮如懒懒睡着的老虎。 满场死寂凝重,无人敢大声出气。 太皇太后的声音孱弱、中气已不足,却在死寂中字字清晰—— “哀家从七十三年前入栖凤台为后到现在,这宫中的大事小事,自认为看得比谁都明白,却没想到棺材板儿都压在身上了才真活了明白。月筜。” “奴婢在。” 太皇太后吃力地挥了挥手。 “诺。”月筜姑姑转身朝殿外 :“都拿上来吧。” 然后几个侍女、内监就搬了些妃嫔用得物品,梳洗的、服汤药的,杂七杂八,都有些陈旧了。看那些东西的款式和金银分量,至少是贵妃以上才能用的。 “今日哀家将你们叫来,有一件极重要的事要告诉你们。”太皇太后脸色白惨失血,似竭尽最后的精力在强撑。 “太皇祖母,您要想告诉晚辈们什么事呢?”九皇子弘皙一副玩世不恭笑模样,他少忌惮,问出众人所疑,接着来了几个皇子公主附和而问。 太皇太后却哼了声,对姜瑶兰道:“皇后,不如你来告诉他们哀家想说什么,如何?” 姜瑶兰轻轻福了福身:“臣妾愚钝,猜不透太皇太后的心思。” 太皇太后正要说,姜瑶兰含笑看向弘实继续道:“不过六皇子聪颖、最能体谅太皇太后的心思,方才六皇子告诉本宫,说有个极好的东西要献给太皇太后,解闷呢。” 第93节 现在她哪有功夫管那些,太皇太后当即眉头一竖。“哀家……” “太皇祖母且慢!” 弘实猴急地出列接话,他失宠被禁足数月都要关疯了,好不容易才得了这个机会能够献殷勤,再者听闻太皇太后有意今晚比较各路皇子推选作储君,他真是半刻都等不及、定要在太皇太后说出那人选之前,先表现一回挽回一些—— “实儿想着太皇祖母久卧在寝宫定烦闷得慌,便想了个好玩的玩意儿,请太皇祖母先看了实儿的礼、轻松轻松,再讨论接下来的话。太皇祖母请看殿外——” 众人都循着弘实所指望出去,竟然见万寿殿外宽阔的云石广场,腾起一片金灿灿、红粉粉的莲花,美丽得仿若仙境。 “哇那什么东西?” “好漂亮呀!” “呀要飞走了,殿下我们赶紧出去看看吧……” 弘实见满殿人都惊喜不已、纷纷出殿外去看,不由洋洋得意觉得自己救了场、缓解了沉重的气氛: “这孔明灯太皇祖母您可喜欢?每一盏灯都是实儿上的火烛,希望上天保佑太皇祖母,身体安康、长命千岁。” 殿中的人都纷纷出去看,太皇太后简直气得不轻,她忙着要说事儿哪里有功夫看这些玩意儿,可她身子本就极不好了,气急之下便有些撑不住、哆哆嗦嗦说不连贯话: “快回来,月筜,快、让他们回殿中来……月筜……” “喏。奴婢就去。” “站住。”一直不动不响的皇帝却突然出声,看着殿外的腾起的孔明灯渐渐眼中爬上红丝,望着盏盏摇晃升起的莲灯渐渐站起来。“让他们看吧太皇太后,朕……也想看看。” 皇后轻轻起身扶住皇帝,淡怀感伤怀念:“陛下是想起了姐姐吧,犹记得当年陛下来姜府初见瑶华姐姐,瑶华姐姐正是这样在放莲灯。” 皇帝眼中渐起泪光,从姜瑶兰手中抽出袖子,让杨桂安扶他出去看。 弘实见讨了皇帝欢心,简直觉着自己翻身已经有望,赶紧上前扶住皇帝出去看。 太皇太后见皇帝都出去看了,自己到嘴边的话、要说当年瑶华皇后真凶之事也就只能稍稍搁置,等他们看完了回来,再说。 殿中人差不多已空,除了太皇太后和皇后,只有太子弘凌,和弘允、锦月还在殿中。弘允见锦月不住往外看,体贴道:“想看我们也出去看看。” 锦月点头,跟弘允出去。 姜瑶兰见弘允和锦月出殿,心中的大石头才落了地,暗暗松了口气。‘他们出去了……总算,出去了……’ 太皇太后人虽孱弱,眼神儿却还不钝,她看见姜瑶兰松口气的表情:“姜瑶兰,你未免放心得太早!” 她重声说罢,气喘了喘。“是你,是你毒杀了瑶华皇后,哀家已经知道了!” 姜瑶兰一闪而逝的惊恐,而后勾了勾唇角:“是,是我毒杀了我妹妹,可我也是被逼无奈,要怪只怪你的孙子将我视若空气,我总不能让我的弘允也过这样的日子。” “你,你这女人竟如此狠毒,你还有半点儿良心吗!她可是你姐姐,你……”太皇太后气得直咳嗽,月筜姑姑忙给她顺气、斥看皇后。 月筜:“皇后娘娘,你犯下如此打错还不快跪下向老祖宗磕头求饶恕,否则一会儿皇上进殿来听到真相,看见那些证据,只怕老祖宗也救不了你的性命!” 姜瑶兰哈哈大笑了两声,柔声阴冷道:“是,皇上深爱姐姐,一定将我们母子碎尸万段。所以……” 姜瑶兰冷笑看着太皇太后主仆,朝门口抬抬手,不知何时那门边竟然站了六个会武的内监,将殿门关了上。 太皇太后、月筜、方明亮主仆几人这才发现不对劲,“皇、皇后你们要干什么!”“来人啊,来唔嗯——唔——” 六个会武的内监上前将太皇太后身边的宫人全部制住。只剩孱弱的太皇太后孤身一个,少了搀扶,她连站都站立不住! “太皇太后问臣妾要干什么?” 姜瑶兰带着华美长指甲的手,从砌在一旁的美酒摊子中拿了一罐子,啪啦丢在太皇太后跟前摔得粉碎,液-体溅了太皇太后半-身。 立刻,一股火油味腾起。 “臣妾,当然是阻止太皇太后您永远说不出,这个不该的秘密……” 太皇太后精明了一辈子,也是掐死过几个妃嫔的狠角儿,可是万万没想到这后宫中竟有这等胆大包天、敢在众人眼皮底下杀人的女人! “你、你竟敢谋害哀家!来、来人啊,救命,皇、皇帝……皇帝……” 姜瑶兰手心油灯轻轻一松,克拉一声砸在碎管子上,一股火焰轰隆腾起,刹那将太皇太后的下半-身衣袍点燃…… “啊——”一声惨叫刚开了个头,太皇太后便被便迎贴来的一张水打湿的牛皮纸,贴住了口鼻,令她无法呼吸,也无法叫喊出声…… …… 万寿殿外下几层台阶,距离二三十丈远之地,是宽阔的云石广场,莲灯还在不断升腾。 众皇子、公主、皇子妃正专注的抬头看漫天美轮美奂的莲花灯,不时兴高采烈的交谈。 弘实贴在皇帝身侧,大谈自己如何准备这些、如何体恤父皇和太皇祖母心情,不光他自己,连别的皇子都觉得弘实翻身有望了。 锦月望着漫天火莲,不觉露出些笑意,京师的官家小姐都爱这些玩意儿。小时候在萧府她也爱放这些东西。 就是秋风吹来她双臂有些冷。 打了个寒颤,锦月不觉抱着胳膊缩了缩。 弘凌是跟着锦月、弘允之后出来的。见锦月如此,他大掌一扯身上的玄黑披风,迟疑挣扎了好一会儿才无比缓慢地走到锦月身后。“这个……” “冷了?”突然弘允靠近锦月,拉开罩衣将锦月揽在臂弯。“这样可暖和了?” “嗯,好多了。”锦月笑点头。 “你若喜欢,咱们今夜回去也放,昭珮殿外的是云石广场宽阔,足够咱们放的了。” “可是……”锦月顿了顿,“可是没有灯,今晚现做来不及了。” 弘允一点她玲珑的小鼻尖儿:“傻姑娘,宫里什么都可能缺,就不缺奴才,多令几个人做,不一会儿工夫就能做好。”“怎么,不信我?” 锦月忙点头,小说“信,我信。” 提着披风的手僵硬落在空中,弘凌渐渐缩紧了拳头、咬紧了牙冠。多么亲密,多么恩爱,他起先还以为这女人多少是因为一气之下,因为不小心怀了弘允的孩子,才嫁入尚阳宫。 而今看来,她必是真心爱弘允的。 而他弘凌,只是个不合格的过客,陪她尝鲜男女之情的过客。弘允没有姬妾,能给她想要的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生活,而自己不能,清居寺里的那一堆女人只要还活着,就贴着东宫太子姬妾的名头。 他赖不掉。闭上眼,漫天的红莲消失在黑暗里,弘凌脑海里不禁想起一个月前那封恩断义绝的学书,和那束断发。 她大抵恨自己入骨了,他还腆着脸递个什么披风。 锦月刚与弘允说罢,忽然身后有熟悉的凉凉气息撞来,那种目光,落在她背脊上,连带灵魂都跟着一颤。 锦月忙的回身,却见弘凌自自己身后转身大步离去。 他,怎么站在背后?锦月想起自己浑然不知,抚摸着小腹,有些后怕。幸好,她方才和弘允没有说孩子的事。 “怎么了锦儿?”弘允问。 锦月摇摇头,却也提不起兴致看莲灯了,抚着肚子,看着灯火脑海里却是弘凌孑然一身背离人群离开的样子。 人群熙攘热闹,弘凌却完全失了兴致。 随侍亦步亦趋跟在他身侧:“太子殿下不多看会儿吗?大家都在这儿看,要不趁机与皇子们拉近拉近感情?” “不必了,回去吧。”弘凌冷冷道,大步回殿。这一处,他一刻也不想多呆。既已恩断义绝,自己又何必再去自取其辱。 弘凌走到殿外,却见大殿门闭着,里头隐隐有火光! “不好,着火了!” ☆、第71章 1.0.5 夜风徐徐,万寿殿的云石广场上空一片莲灯灿灿,弘实一边跟在皇帝跟前讲解原理,一边让内监不断的放莲灯,只怕太快结束而失去了来之不易的机会。 看着莲灯盏盏升空,迟暮的天子不禁叹息:“看着这莲灯,朕便不由自主想起瑶华皇后。瑶华,最爱看莲灯。” 弘实欣喜:“父皇您若喜欢莲灯儿臣每日为您折一百个升上天空,也算是为皇后祈福。瑶华皇后贤良淑德,只可惜天妒红颜啊……” “瑶华薨逝的时候你还未出生,何来知她贤良淑德。”皇帝听惯了奉承,但关于此生挚爱的女子他却不想让任何虚假的阿谀玷污了她。 秦建璋看弘实一眼,只觉他这不成大器的模样有些厌烦:“堂堂皇子每日摆弄这些玩意儿,朕将你在宣徽殿闭门思过你就思成这模样!还不如太子……” 伴君如伴虎,天子喜怒难测。弘实僵硬地尴尬低头,孙子似的告错。放从前当太子时他还敢理论两句,现在他是半个屁都不敢放啊。 锦月与弘允离父子二人近,都听了清楚,不由对视一眼都是轻抿唇而笑。 弘实听着人群里兄弟姐妹们的暗暗嗤笑,恼怒不已,抬眸正对上锦月,横了锦月一眼。别人笑我就罢了,你这过往劣迹斑斑、不干不净的女人有什么资格笑! 却在弘允看来的时候,弘实赶紧眨了眨眼掩饰了对锦月的怒视。 这个五哥虽然瞧着比东宫太子温和,可若真惹了他,指不定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就在弘实懊恼万分之时,忽然几处高台之后的万寿殿大门出,内监高呼—— “不好了着火了!着火了!”“快救火啊!” 着火?! 众人一同回头去,只见那处暮色朦胧中仿佛有浓烟滚滚,片刻后已隐见火光。 “啊,七皇子殿下臣妾好怕……” “快跑啊……” “别丢下我……” “……” 皇子妃嫔、宫人立刻乱作一团。 弘允反应迅速,立刻将锦月护在怀中,又将皇帝护在身后。 秦建璋愣了愣,见只有弘允在身侧护驾,其余诸皇子、公主胆小怕死逃窜,根本顾不上他,不觉心中有气。 弘允大声对众人道:“不必惊慌,火烧不到此处!小北你火速去通知宫门局和羽林卫……”弘允有条不紊快速安排。“其余所有男丁跟我来救火。父皇安心,儿臣立刻带人将火扑灭!” 他刚要走,顿了顿,对锦月道:“在这儿等我哪儿都不要去,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 弘允思维清晰、行动快速,锦月甚至都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带了人冲向万寿殿。 “弘允哥哥,小心啊……” 锦月不住担心出声。 其余刚才没“反应过来”还有皇帝、只顾逃命的宫人这下才后知后觉想要补救—— “护驾!快护驾!” “保护父皇撤离——” 第94节 秦建璋推开扶他大太监杨桂安怒道:“护什么驾!救火、都去救火!” 他扫了眼惶恐的儿女、宫人,而后才想起什么,惊吸了口气:“太皇太后和皇后还在里头,务必给朕救出来!” 锦月担心,已经顾不得奴才的劝阻,跑上台阶到万寿殿前,火光已从槅扇映出来,半个正殿都已烧得透亮。 脑海里忽然闪过弘凌独自回殿的背影,锦月抽了口凉气。 弘凌,弘凌定在里头! “娘娘奴才求您了,别再靠近了,要是您有丝毫闪失五皇子会杀了奴才的!”“娘娘别再靠近了!” 小太监跪在地上拖住锦月,让锦月一步都走不动。 火光迅速透亮,锦月隔着几丈远都能感受到热浪,情不自禁捂住小腹护住孩子。 皇帝也赶上来,他满面焦急,像是气息奄奄的人被突然打了一剂强力针,怒冲冲呵斥那些畏火退缩的宫人。“谁敢退缩朕要了谁的命!快将太皇太后和皇后救出来!” · 万寿殿里。 先前众皇子的席位已化成一片火海,热浪火舌似能将一切化为乌有。 万寿殿专门用来摆宴用,十分宽大,要从殿门口到太皇太后和皇后的坐席处,也有数丈远。 姜瑶兰与崔尚宫已退到最内靠着墙处,却也快忍受不住了。火海如一道火焰瀑布横在殿中阻绝了出路。 方才内监正在谋害太皇太后时,不想太子冲了进来,他们功夫哪里抵得上在千军万马中厮杀回长安的弘凌,是以现在只能作罢退在暗处盯着。 弘凌抱着太皇太后,挥袖带风将长几立起,阻挡炙热的热浪。 “太皇祖母您醒醒,不能睡!醒醒!” 太皇太后腰带以下的袍子已经烧焦,黏在双腿上,一股强烈的衣裳、血肉烧焦的味道。太皇太后也已出气多、进气少。 或许是弘凌霜冷的气息给她带来的寒凉,太皇太后竟然动了动眼皮和裂开的唇——入她目的是火光,和在火光中抱着自己的曾孙,弘凌。 “太……太子……”老人气息极弱,眼睛看弘凌含着泪水,深深的动容、深深的愧疚。 死到临头,不想是曾经最厌恶的曾孙儿救了我……太皇太后心中模糊想着,指尖烧焦的手才弘凌的抬了抬,拉住他的袍角。“竟……是你……救我……” 她没死?! 姜瑶兰本以为太皇太后已死,见状心中大恐,紧攥住拳头盯着太皇太后的嘴。若是这老婆子说出什么来,她只能立刻让藏在暗处的死士不惜一切将太子杀死在殿中。 左右今日,她已经是豁出了性命要守住这个秘密,守住儿子的所有! 暗中的死士,已经盯着姜瑶兰的手,只待她下命令就伏击弘凌。 “您别说话,保存体力!我立刻背您出去!”弘凌将外袍用茶水浸湿,披在太皇太后身上。 “……不……”太皇太后摇头,沙哑地说不。 这一刻,他仿佛看见了五六年前的弘凌,那个性格温顺善良的皇子弘凌,可见弘凌身上太子袍服又深深刺伤了她的眼睛,深深悔恨自己对弘凌母子所犯下的大错。可万千的话堆在嗓子眼,却生命力耗尽般,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太皇太后忽见姜瑶兰靠近,激动起来,烧伤的手朝姜瑶兰拼命的指,惊惧盯着她,喉咙沙哑地发出嘶嘶声。“她……她……” “您想说什么?”弘凌感觉出不对,可太皇太后趴嗓子已嘶哑说不清,他也听不明白了。 “她……瑶华……她……死……” 在这断断续续的几个沙哑字音里,太皇太后在挣扎中耗尽了最后的生命,随后,耷拉下了脑袋。 焦黑的手落在地上,还指着姜瑶兰的方向。 “太皇太后!”弘凌轻轻摇了摇老人,却再得不到回应。 姜瑶兰大松了口气,而后扑过去拿起太皇太后的手哭喊:“皇祖母,皇祖母您醒醒啊……” 殿中火焰眨眼又蹿高数寸,情势危急。弘凌扯了一件布单子,茶水一浇,披在皇后身上。“走!” 皇后颇为意外,她今日本就没打算活着出去,不想弘凌竟救她:“太子不想我死吗?我死了,尚阳宫就少了一大助力,你就可以如愿登基了!” 弘凌冷冷瞥她:“你不死,我也一样登基!” 你掌握不了我的命。 弘凌将皇后一推,穿过了横在殿中的火焰“屏风”,而他要走时,上头却掉落了一根木梁,砸在面前,立时火焰又高了不少、难以穿过…… “母后你在哪儿!母后,回答我啊!” 此时,门口处传来弘允的声音…… 万寿殿已烧得火光透亮,在夜幕里如同火焰宫殿,可怕,美丽。 宫人来回奔跑着,端盆提桶来往泼水,却也是杯水车薪。 上空不断的落下烟灰,木头被烧裂的声音和瓦当掉地的啪啦声时时可闻,每个人的鼻腔都充斥着一股物品烧焦的气味。 锦月盯着火焰宫殿,紧张撕扯着绣帕子,嘴唇都咬出了血。“五皇子殿下!弘允……” 锦月急喊,嘴里还有个名字,可是几番到了嘴边,却都吞了回去。 皇帝秦建璋竟也十分担忧,不知为何他竟很害怕再也见不着那张脸。若是皇后葬身火海,他对姜瑶华最后的念想、慰藉也会完全失去了。 那样的日子,他简直不敢想象。 等待的时间分分秒秒过去,秦建璋已经陷入疯狂—— “救不出皇后朕将你们统统杀了陪葬!” 奴才们一听这话,越发拼命泼水救火。 而姜瑶兰被儿子弘允背出来时,也正好听见这句话,立时心中一片感动,眼泪盈满眼眶。幸好,她没有在殿中绝了生的念头,或许,或许皇帝对她多少还是有些喜欢的。 这个认知,让姜瑶兰一双美目满是欣喜的眼泪,而后昏倒了过去。 “五皇子将皇后和太皇太后救出来了!”内监欣喜高呼。 “五皇子当真是英雄!” 秦建璋万分紧张地过去捧住姜瑶兰的脸,见毫发无损才放了心,又看了太皇太后、摸了脉搏,却僵在了原地。 西卫尉尉迟正阳禀:“禀陛下,殿中人不论生死都已全部救出!” 众人闻言都大松了口气,说总算都救出来了。 “御医何在!”秦建璋斥,袖子挥得啪啦作响,“快治!” 立刻侍医上前查看。 被救出的人躺在地上一排,锦月依次看过去,并没有弘凌! 锦月找到还在虚虚喘气的弘允:“弘允哥哥你看见太子了吗,太子还没出来!” 弘允一愣:“太子?他不是跟我们出来吗,也在里头?” “他进去,他后来进去了!”锦月急道。 弘允将锦月的焦急看在眼中,眉间略有阴云一闪而逝。 此时弘实却道:“太子明明跟我们出来了,不在殿中!五皇子妃是看错了吧。” 见那火光越发明亮,锦月着急:“我没有看错,太子先随我们出来,而后又进去了!” “你亲眼见他推开殿门进去的吗?” 弘实咄咄逼人,杨曼云也帮腔道:“就是,五皇子妃,你怎么老帮太子说话?” 立刻人群里有议论声,锦月呼吸一颤,可那爬上万寿殿琉瓦的火舌让她顾不得弘允的眼神和这些议论,冷斥六皇子夫妇: “我是没看见太子推门进去,但六皇子和六皇子妃又敢确定太子不在殿中吗?若是太子死在殿中、你耽误救助,是不是可当谋害储君之罪论处,偿命呢?!” “你、你强词夺理,父皇,我……” “住口!”呵斥弘实的不是皇帝,而是弘允。 他拿起地上的湿袍子往身上一披,握住锦月的手:“在这儿等我,我进去救四哥!你放心,我一定救他出来。” 弘允说罢便大步朝烧得透亮的大殿去。 所有人都吃惊了,包括锦月也愣了。 东宫和尚阳宫是朝中两大对立派系,若是东宫太子死了,就再也没有人能与尚阳宫争夺大位。 弘允此举无疑是去救一个要自己命的敌人! “弘允哥哥!”锦月见弘允朝火海去,忐忑叫住他。那样的烈火,只怕有去无回啊…… 弘允顿了顿,还是没回头,领着救火的一队人朝大殿去。 “羽林卫拦住五皇子!”皇帝喝令,立刻羽林卫拦住弘允一行。 皇帝怒视了锦月一眼,而后道:“谁也不许去救太子!” 烈焰已随着皇帝的话冲破万寿殿的屋瓦,火舌吻天。 锦月捂着小腹,只觉心中和腹中,都有一股绞痛。是不是孩子在心痛,所以她才会这样着急难过。 “你们不去救,我去……”锦月低声呢喃,谁也没听清,只见她抓起湿毯子朝万寿殿走了几步。 而后突然,万寿殿的两扇火吻的大门就被踢飞,仿佛流火飞出数丈落在不远处,众人大骇—— 万寿殿中央一个男人站在,背后是熊熊火光和飘飞的火星子,火色映在他华缎长袍上,让他整个人仿佛在烈焰中燃烧。 “是、是太子!” “……” 一片哗然。 弘凌刺啦一声撕扯掉冒火星的衣袍,朝天一扔,轻飘飘落入火海化作火焰。 所有眼睛盯着弘凌都露出惊骇表情。 弘凌会武,应是听见了秦建璋那句雷声般的喝令,目光灼灼盯来。秦建璋只觉这七儿子的眼神如鬼魅,竟比火焰热浪还要灼人,不觉后退了一步。 真的是弘凌!锦月瞬间似绷到极致的琴弦猛地一松,虚脱般跌坐在地,捂着小腹。 他还活着,没有死…… 弘凌扫过外头这群人的面孔,有的害怕、有的心虚、有的落井下石地含笑,他冷冷勾唇目光落在秦建璋身上,那笑容冷冽至极:“好一个,‘谁也不许去救太子’!” 弘凌嗓音被烤得嘶哑,袍服被烧出了洞、秀美的长发被火吻伤毁了数寸。弘凌整个人仿佛炼狱里走出鬼魅。 “父皇,自回长安,儿臣心中虽有千般不平,但念及父皇生养之恩,儿臣处处忍让,哪怕父皇几次故意陷害,我也从未动过真格。” 弘凌鼻子轻哼声笑。“不过,今日你这句话,生养之恩也该就此了结了!” 第95节 弘凌退后,朝皇帝磕了个头,而后起身头也不回地朝殿外走。 “你、你站住!你想动什么真格,说清楚,朕让你站住!” “干什么……”弘凌呵呵笑了几声,越来越大,“当然是干,我回长安来要干的事!” 秦建璋气得身子有些哆嗦,可任他怎么喊,弘凌根本不理会他了。 “弘凌……” 一个细小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皇帝都没能喊住的太子弘凌,在这一刻猛地停住身子,缓缓回头来。 锦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上前来,或许只是因为对他残留的情愫,还等待时间来消退。 两人在烈火照亮的光线中,眼神相对,锦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哪怕潜意识让她追上来,可是理智却告诉她:没有什么好说了。 弘凌的视线落在了锦月身后,弘允担忧上前将披风罩在锦月身上,喊了声“锦儿”。 弘凌目光凛了凛,渐若结了浮冰的寒潭,除了冷漠再无一丝波澜,没有爱,也没有恨,只有无尽的冷漠,而后再无停留,转入黑暗。 弘允担心锦月怀着身孕出岔子才追上来,拿走了锦月手中滴滴答答落着水滴的湿毯子。“太凉,别抓着了,太子没事。你若还担心,我追上去看看他。” 锦月拉住弘允,低眸摇了摇头。“是我一时脑热了,不该关切的,让你难堪了。” 锦月袖子轻擦了下眼睛,握住弘允的手:“幸好你没事,否则我一定会难过愧疚一辈子。”“我们还是赶紧去看看皇后和太皇太后吧。” 弘允眼中的阴霾,在锦月说难过后悔一辈子时渐渐消退。哪怕你现在还没完全放下他也没关系,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喜欢我,多过于他……弘允心中说着,护在锦月身后往回走。 弘凌走出万寿殿便晕倒了过去。他确实不是鬼,也不是神仙,只是只是血肉之躯的人。 会痛。 会伤。 也有心。 陪同来的小内监已经葬身火海,得了消息来接应的东宫随扈、侍卫江广和李生路等人,在万寿殿外将他带了走。 幸而皇宫修建之初便考虑到了火灾,各个殿之间离了一定距离,而不至于整个燃烧。是以,只有万寿殿被火覆盖,临近殿阁免受火吻。 * 二更,宗庙丧钟敲响。举宫布上一层哀丧。 康寿殿外,大太监方明亮丧生火海,临时顶替他职位的太监带着哀伤高声宣—— “太皇太后,驾薨!” 随后各宫主子,身披霜色一路哭着朝康寿殿来,如蚂蚁结成了串。 锦月和弘允跪在正殿中,众皇子、亲王都来了,太子,却没有来。不由有人小声窸窣猜测——“极有可能是太子纵火。”、“我看也是,太子和太皇祖母向来不和……”。 正殿在哭丧,偏殿里皇帝悲痛交加,亲自审问起火原因。殿中跪了两个内监,是羽林卫在万寿殿的后方抓到的,彼时看着二人鬼鬼祟祟,手里还提着两桶火油,正当做水,冲屋子泼。 “说,是谁让你们纵火的!”皇帝喝问,“朕定要将这个狂徒揪出来碎尸万段,替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和枉死的宫人偿命!” 两内监任怎么被掌嘴,却都咬紧牙不说一字,视死如归。 “不说?” 秦建璋在瑶华皇后死之前一直是极有手腕的明君,现在被大火一刺激,倒似回到了从前精力旺盛、手段铁硬的时候。 “来人,给朕上拶刑!” 夹手的棍子上来,将两内监的手夹得血肉模糊。 两人杀猪似的痛叫,终于忍受不住了—— “陛下、陛下饶命,说,奴才说……” 秦建璋抬手,众人退后,内监二人痛得欲死,一同招了个人出来—— “是六、六皇子,是六皇子让我们做的……” “六皇子让我们泼火油,烧死皇上和太皇太后,还有五皇子和太子……” 秦建璋嚯地从椅子上弹起来,目眦欲裂:“你们说,弘,实?!……” “六皇子说,只要皇上和太子、五皇子不在,他就可以登基了……” 皇帝秦建璋重拍了桌子,怒骂“混账”。 “提六皇子!”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作者君想控制一下字数,把内容再写细致一些,这样也可以更好控制更新时间。明天更新准时七点钟。 ☆、第72章 1.0.5 报丧的云板声连绵叩响,如深秋的闷雷。 万寿殿内一片哀哭声,不管是否出于真心,每个人都拿着手绢擦眼泪,只怕一个不卖力,落个大不敬的罪名。 锦月在弘允之侧跪着,也麻木地流着泪,对太皇太后确实没有过多的感情,有过的几次接触也仅仅是觉得这个老人眼睛老辣,看着偶尔慈祥,可一旦翻脸就是要命! 可在宫里,哪个身处高位的主子不是这样? 在这宫墙里,只要有了权力,就能随心所欲得到想得到的,毁灭想毁灭的,那些低于你的众生,都如蝼蚁一样任你处置。死了一个两个,还有更多的前仆后继来讨好巴结。 锦月在闷雷嗡嗡的哀哭声中,继续胡思乱想着。 殿外夜色已深,快三更了,弘凌作为太子还没来,这不正常,难道,是火海里受了伤…… 思及此处,锦月忽觉身侧弘允身子有些摇晃,忙扶了扶:“弘允哥哥,你怎么了?” 弘允掌了掌额头,揉了揉眼睛,在火海里抢人十分费神费体力,何况他的眼睛不能受强光刺激,火焰太过明亮。 “没什么,可能是火焰太热,有些灼眼睛。” “要不……”锦月想说要不去休息休息,可扫了一眼一旁跪了一串的弘实、杨曼云等皇子皇子妃,都哭得十分卖力,若是这时候去休息未免显得诚心不足、不敬太皇太后。 弘允见锦月想到,微微一笑,泛着些苦味与哀伤,他与太皇太后感情不浅,现在定然心中也难过着。 “我撑得住,倒是你,待僧人念完这段经文你便去休息。” 锦月眨眨眼,小声问怎么脱身,弘允凑过来说:“你有孕在身,只管装晕,后面的事我来处理。” 锦月低眸看了眼小腹,几不可见地朝弘允点点头。 僧人终于念完超度经文,锦月适时盈盈卧倒,弘允一声惊慌失措的“锦儿”将她抱住,急道“来人!五皇子妃伤心过度昏倒了。” 言辞意切,无比逼真,逼真得简直出乎锦月所料! 弘允可是诸皇子中的,“中正”“宽仁”优秀楷模,不想骗起人来竟有这样的高超演技! 也不知,从前自己是否被他演技所骗过……锦月一边想,一边装死,被手忙脚乱的奴才扶到偏殿榻上。 弘允一路护送,临走时小声说了句“好好歇息,等那边完了我就来接你。” 锦月动了两次睫毛,回应他“好的”。 这是他们小时候的暗号,眨一次表示不好,两次表示好。 弘允离去,屋里只剩下从尉迟府随嫁到宫里的姑姑周绿影,尚阳宫贴身伺候屋内饮食起居的和二侍女——青娥、青桐。这两侍女是弘允特意挑选,说是信得过。 听见吱呀关门声,锦月不再装死,睁眼坐起来揉膝盖,酸得直“嗯”声。 周绿影边用手心给锦月捂膝盖,边吩咐:“青桐、青娥,你们去找点热水来给娘娘暖暖膝盖。” “诺。” 可二侍女刚出门,便又折返了回来,神色惊慌。 锦月凝眉:“怎么惊慌成这样,若让人看见还以为在做什么亏心事。” “娘娘恕罪,奴婢知错。”二人告罪后,起身道—— “娘娘,六皇子被延尉监的人提到偏殿来了,拖得披头散发的!” “童贵妃娘娘追着在后头哭,大喊‘冤枉’,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锦月忙起身悄悄去开了条缝的门口看,远远传来喧哗声,弘实大喊冤枉,被一队延尉监的侍卫押到隔壁的隔壁屋子。 那屋子门外立着不少侍卫,当中有皇帝的贴身大太监,杨桂安。他道:“六皇子别嚷嚷了,陛下在里头,好好把今晚的事说说吧……” 锦月微微吃了一惊。今晚的事,弘实? 锦月正想如何能偷听到审问,便听周绿影惊喜道:“小姐,这屋子和隔壁屋子相通!” 原来那重纱帘后便是另一间屋子。 锦月吩咐二侍女守住门,和周绿影去了纱帘后连通的屋子。 立刻,皇帝和众人的说话声音清晰起来。 一墙之隔的另一边,弘实被皇帝提过来与二泼火油的内监对质。 “父皇我冤枉啊,我就是有一百二十个胆子也不敢谋害父皇啊,太子皇兄、五皇兄与我是手足兄弟,儿臣也是绝对绝对不会谋害他们的呀……”弘实哭腔喊冤。 皇帝怒拍桌子,“还敢狡辩!杨桂安,把证物拿上来给他瞧个清楚!” “诺!” 杨公公很快领人提了几盏莲花灯进来,里头所盛的竟不是小蜡烛,而是大碗大碗的火油。 李汤禀道:“皇上,奴才查证过了,万寿殿之所以短短时间内沦为火海,便是因为火油的缘故。在屋瓦和殿中都发现了火油的踪迹。” 弘实瞠目结舌:“不可能,不可能!这,这怎么可能变成了火油呢,我明明、明明让人放的蜡烛啊!一定,一定是有人陷害我啊父皇。” 皇帝怒哼:“先前还说每一盏灯都是你亲手所做,现在又说是吩咐他人所为。朕看你这嘴里是没有一句真话。” “你想将我们都烧死,再登基称帝,却不想只害死了太皇太后,连皇后也逃脱了出来,你心思当真歹毒至极!朕,真恨不能将你碎尸万段!” “父、父皇,实儿冤枉,实儿真的没有,我虽然想当储君,可、可火真不是我放的,这火油我更不知道怎么回事啊……” “给朕住口!来人,把六皇子押进延尉监死牢!” 死牢二字将弘实骇得懵了,直到被拖出门才反映过来,高声喊冤痛哭,却只让皇帝越发厌烦——“堂堂男儿,贪生怕死成这样!” …… 墙这边,锦月听到此处已是一身冷汗。 第96节 烧死皇帝、太子、五皇子,而后登基,这阴谋未免太过大胆!简直是在玩儿命。可怎么看,弘实都不像是有这个胆量,敢在这么多皇室宗亲和天子眼皮底下酝酿大杀招的人啊。 锦月思量着。 周绿影小声:“没想到是六皇子,真看不出来。” 锦月沉思着摇摇头。 “小姐摇头,是为何?” “我直觉,不是他……” 锦月顿了顿,“若他真安了烧死皇上、太子和弘允哥哥的心思,就不会兴高采烈地在外头和皇上讲解,一定会让大家尽快回到殿中。” 周绿影经锦月一提,才点点头。 “而且,这阴谋未免被戳破得太快,我总觉得,这只是开始……”锦月道。 此时隔壁又传来奴才通禀声,是昏迷的皇后苏醒了,赶了来。 锦月正凝眉思索着晚上殿中发生的每个细节,在脑子里细细的捋了捋,便听皇后姜瑶兰问:“六皇子如何了?” 锦月心中咯噔一声。今晚所有事仿佛都没什么意外,唯有,皇后满手细密的冷汗,这一个细节不太对劲。 锦月有个大胆的猜想,会不会皇后一开始就知道,所以见过大世面如她,也紧张得满手心冷汗呢? ** 夜半时分,在康寿殿中哭丧的皇子才得以被放走回宫歇息两个时辰,等天明再来。 弘允来接了锦月回去,一路上锦月一言不发地思索着事,几番想要告诉弘允在偏殿中偷听到的事和心中的猜想。 可是锦月想起弘允与皇后母子情深,而皇后对自己也十分不错,她便开不了口,说出这个怀疑。 东宫与尚阳宫只隔着一条长长的甬道,路过东宫大门时,锦月远远看见凌霄殿灯火如昼,宫人侍医进进出出,慌张忙碌。 一小太监匆匆跑出来,也不只是夜太黑还是累着了,径直冲撞进尚阳宫的车马队伍里。 弘允的随扈小北怒道:“大胆!五皇子和五皇子妃的銮驾也敢冲撞,还不快退后跪下!” 内监吓得不轻,磕头求饶、自扇耳光:“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天太黑奴才瞎了狗眼,没看清路,冲撞了两位主子,奴才该死……” 弘允折腾一夜,很是疲惫:“小北,算了,放他走吧。下次小心些就是了。” 内监不想犯此大错竟无罪赦免,对弘允万分感恩:“从前就听闻五皇子德行高雅、宽厚仁德,果然名不虚传,奴才永远会铭记五皇子饶恕之恩,谢五皇子殿下、谢五皇子殿下……” 锦月看他背影不住叫住:“等等。”扫了眼那灯火如昼的凌霄殿,将心中那个问,换了个重点问出来,“你何事如此惊慌?” 内监道:“禀娘娘,我们太子被火烤伤了,御医在诊治,奴才是赶去康寿殿报送陛下的。” 锦月了然。“快去吧,别耽搁了。” 而后,锦月满脑子都是弘凌映着火光极度决绝、冰冷的模样。 “锦儿,你有什么话想说就说吧,不必闷在心里。” 锦月抿了抿唇:“听说纵火的凶手是六皇子,弘允哥哥你怎么看?” “纵火害死太皇祖母,又险些害死母后,简直罪不可赦!” 锦月微微吃惊,而后一想,自己能够这样冷静大概是因为与太皇太后和皇后感情都不深,皇帝和弘允就不同了。 所为当局者迷啊。 锦月正感叹,便听弘允说: “不过,我也有些疑惑,怎么会是弘实,他若有这样的胆识,也不至于被废了。” 弘允悲伤叹息:“太皇祖母为皇族奉献了一辈子,却如此惨死,想要告诫子孙的话也没来得及说。” 锦月本是懒懒听着,可听到弘允最后一句时,眼睛倏尔睁大——是啊,她怎么把这个忽略了。太皇太后召集众人要说的话,还没说呢! 太皇太后没有说便死了,到底是不是如众人所以为的,召集所有人来是为储君皇子的人选,还未可知。 ** 太皇太后虽意外驾薨,但管丧葬的奚官局早有准备,而太皇太后陵墓,是在数十年前高祖皇帝在世时就一□□建的,是以一切有条不紊,唯有缉凶审问一时,弄得宫中沸沸扬扬、人人自危。 向来诸事不管的皇帝,似一下子被激怒苏醒,大力查办。两日间,不断有新的证物和证词。 事实证明,锦月的预感太正确了。 第三日清晨,数百羽林卫、弓箭手内三层、外三层的包围东宫,剑拔弩张。 锦月赶紧让她那双能干的随扈行魏、浅荇去探,二青年很快回来复命—— “娘娘,是延尉监和羽林卫联合来缉凶,奴才打听了内部消息,说是昨儿个半夜那一双泼火油的内监经不住严刑拷打,承认是东宫太子让他们纵火,并嫁祸六皇子。”行魏道。 “皇上大怒,已经下令延尉监、宗正府和刑部严厉查办太子!方才大太监杨桂安已在博信门大门处宣读了割去太子储君之位的圣旨!” 浅荇补充。 锦月呼吸乱了乱,不住攥了攥手心:“那太子可被抓走了?太子武功高强又性格刚烈,恐怕不会屈服,只怕会血流成河。” 行魏道:“太子已经被押走了。奴才听延尉监从前交好的侍卫说,太子正重病在床,昏迷不醒,东宫禁军没有主子诏令也不敢大肆动手,是以很快就被拿下了。” “昏迷不醒?”锦月一震,旋即想起几日前的夜晚,她去东宫所见,弘凌满身针孔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若是那样情况,别说关押了,就是在狱中将弘凌秘密处死都不难。 锦月捂着小腹,里头的暖意触动着她的心田,或许是这个小生命使然,让她不能明知弘凌可能是被冤枉,而置若罔闻。 “行魏,你密切注意东宫太子的情况。浅荇,你悄悄去万寿殿的废墟里找一找,看看那日太皇太后让人搬上殿来的物什可还有残留。” “诺!” 这两日,锦月越想,越直觉仿佛和皇后脱不了干系。 皇后那双握着她的冰凉的、满是冷汗的手,实在可疑。 可,皇后又为什么理由杀太皇太后呢?而且,若是真要杀,为什么不悄悄的杀,而是要在这么多人面前。 锦月思来想去,想起太皇太后让人搬上来的那些物品,问皇后可认得。 皇后是否是怕那些东西,和太皇太后要说的话,所以酝酿了这个杀招,等着太皇太后把这些证物通通拿上来后,将太皇太后和这些东西,一同付之一炬…… 浅荇很快从万寿殿打探回来,带回来一块掩藏在土瓦下的凤凰金簪。 乍一看,锦月以为是皇后所落下的,可细看,簪身还歪歪咧咧刻着几个小字——“瑶池金仙,华胜无数”。 锦月最后在静树那儿得到了答案。 静树姑姑泪眼婆娑,捧着簪子就跪了下去:“娘娘,这是……这是瑶华皇后的故物。这几个字,还是当年奴婢亲眼看着陛下刻上去,戴在瑶华皇后发髻间的。” 锦月惊吸了一口气,联系这两日所思,心中的所有疑惑渐渐浮现成形:“难道,是皇后怕太皇太后说出关于瑶华皇后的什么秘密,所以要铤而走险打出杀招么。” “静树姑姑,你老老实实告诉我,当年皇后和瑶华皇后关系到底如何?你当时是栖凤台的尚宫,瑶华皇后身边的人,应该十分清楚。” …… 锦月正在昭珮殿中询问静树,听她将当年之事娓娓道来。 而另一边,栖凤台,皇后姜瑶兰坐立不安,方才听看守万寿殿废墟的眼线来报,说有人去废墟里找到了什么东西,而后一闪不见了。 “娘娘,您别担心,或许是哪个贪财的宫人去捡漏呢。不一定就是谁在查。”尚宫崔景道,“先让内监指证六皇子,再让皇上‘抽丝剥茧’查到东宫,正常人的思维都不会再继续深想下去了。” “那可未必,宫里的人几个不是人精!”姜瑶兰来回踱步,脸色沉沉,虽不慌乱,可手心却满是冷汗。“怎么还不回来复命,这些没用的奴才越发不济了。” 不是随扈不管用,是娘娘您太心急了呀,崔景当然不敢说。“娘娘莫焦急,高泉、高山二人武功是极好的,还从未失手过,娘娘稍安勿躁。” 这时姜瑶兰遣去跟踪万寿殿随扈的高泉高山兄弟,终于回来复命。 “娘娘,查到了,那人是尚阳宫五皇子妃的随扈,名叫浅荇,他仿佛取走的是个簪子。” “锦月?”姜瑶兰吃了一惊,她想过是东宫的人,或者童贵妃,却万万没想到是新进门的儿媳妇,锦月。“簪子很可能是当时落下的证物。她去查那些东西做什么!” “娘娘,五皇子妃聪慧非凡,眼神犀利机敏,若是她发现了什么顺藤摸瓜,只怕很难瞒住她。” 姜瑶兰来回踱步,思量了一会儿停下步子:“去尚阳宫!” 姜瑶兰的软轿步步逼近,而锦月这边,也将将听完静树说完姜家姐妹如何颠倒身份、嫁入皇宫,以及刚开始和睦,后来渐渐疏远的事。 外界传闻姜家姐妹双生同心,感情甚笃,却从未有人提起二人后来渐渐疏远。 锦月攥在手心的手帕都被冷汗湿了,在屋里徘徊了两圈,却不知如何决定。 除了周绿影和香璇,秋棠和静树都在屋中一同商议。 锦月道:“你们都说说,这当如何是好?” “姐姐,若是这事儿真如你所猜测,是皇后害了太皇太后,那关系可就重大了。皇后是咱们殿下的生母,若是被人发现,只怕尚阳宫都要被牵连。” 香璇道。 秋棠:“是啊,香姑娘说得对,这事若被别人发觉可当真不得了,必是杀头大罪,娘娘恐怕也难以幸免。” 香璇重叹了一声:“可若不说,太子必然就成了替罪羔羊,处斩是一定的。” 秋棠道:“娘娘已与东宫决裂,太子生死已经与娘娘没有关系。而五皇子却是娘娘的夫君,舍谁、保谁,已经不必说了。您说是不是,娘娘? 锦月抬抬手:“你们都别说了。容我再想想……” 说罢,锦月低眸抚着小腹,那阵阵的温暖中,仿佛有个小生命睁着眼睛在看着她。 是装聋作哑,还是让真相大白。 是选尚阳宫,还是东宫。 ☆、第73章 1.0.5 让秋棠和静树几人都下去了,锦月关着门独自想了一会儿。 香璇不放心,等在门外。 尚阳宫大门口,栖凤台皇后的软轿已经步步逼近,昭珮殿的二侍女青桐、青娥刚去承云殿旁尚阳宫詹事处领了绸缎,正好碰见皇后一行,是以二人赶紧抱了绸缎跑回来告知了香璇。 一听青桐、青娥说皇后来了,香璇着急得直冒冷汗,思来想去,凑到紧闭的门外小声道:“姐姐、姐姐,皇后突然来了。” 她正说着门嚯啦开了,锦月站在门后,脸色已经恢复平静。 香璇:“姐姐可想好怎么决定了?皇后来了,颇有些行色匆匆,恐怕是咱们的人查的时候引起了她警觉,这可如何是好?” 一想起皇后胆大到敢谋害太皇太后,香璇便觉锦月知道了这么大的秘密,简直要完。 可锦月目光平静,扫了眼昭珮殿大门处那对泱泱疾行而来的锦衣宫人,淡声启齿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别自乱了阵脚……” …… 第97节 姜瑶兰很诧异,不想锦月竟面色不惊地在殿中恭候她,并且命了侍女煮了茶水,看样子是知道她的来意,却也半点看不出慌乱。 “皇后娘娘请用茶。”锦月恭敬道。 “嗯……” 按捺住心中迫切焦急,姜瑶兰绷着勉强的笑意接过锦月双手捧过来的热茶,呷了一口,眼睛却如灵蛇的双眼一直洞察锦月,一瞬转过万千思索。 轻放下茶杯,姜瑶兰接过崔景递过来的绢子擦了擦唇。 “锦月啊,我来找你是有些事想与你说,你心思机敏,不知能否猜到母后所想?” 锦月低着眸子看茶桌上那滴不小心落下的茶水,倒映着姜瑶兰犀利的双眸,她浅浅含笑: “锦月愚钝,不能猜到皇后娘娘的心思。不过……” 锦月侧身,姑姑周绿影适时递上个一尺长的妃色(比橘红色深一点)锦盒,锦月将锦盒递过去。“锦月那晚捡到个东西,想来是皇后娘娘不小心落下的。” 姜瑶兰见像是个簪盒,有些迫切地拿过来打开,眸光一闪,立刻紧绷的脸颊回暖了血色和笑意。 “这正是我掉落的簪子。不想给你捡到了,当真是巧了,呵呵……” 锦月只淡笑,不语。 姜瑶兰大松了口气,又心中暗暗吃惊,这尉迟锦月,总能一次次让她觉得低看了她。 本以为她只是那样的程度了,然而下一回,她还能干出让你吃一惊。尉迟锦月先于所有人查到真相,又毫不犹豫地将这证物不着痕迹地送还给自己,光说这份敏锐和冷静,就不是宫中一般妃嫔所能有的。 姜瑶兰正暗思着锦月为人,便听门口—— “母后,你来了竟也不知会儿子一声,直接来了昭珮殿,真是有了儿媳妇,就没有我这儿子。” 弘允突然到来,他穿着雪白的丧服,衬得他长发如墨、肌肤胜玉,清俊非常。 姜瑶兰措手不及,她正拿着金簪,弘允一眼便看见了这火吻过的金簪。 “这金簪……” 姜瑶兰心中恐慌忙缩回手去,生怕被儿子知道了自己干过的龌龊事,锦月却轻轻微笑,挡在弘允身前:“母后落了个簪子在我这儿,今儿个来取。” 姜瑶兰闻言,不由感激地看向锦月,而后趁机盖好锦盒交给崔景:“好好收着,莫再弄丢了。” 崔景何等有眼色:“诺。奴婢这就将它放到软轿中,免得一会儿忘记。” “嗯,去吧。” 崔景“平静”地出门后,疾步往软轿去,捧着簪子仿佛抱着阎王的催命符,却不想在拐角撞上个人! “哎哟——” “啊。” 她和姑姑静树撞了个满怀,二人互相看了一眼各自道了歉,朝相反方向走。 然而崔景走了几步便顿住了,回头看朝昭珮殿走的女人的背影,凝神思量了好一会儿,只觉眼熟,却想不起来,直到她将金簪放进软轿,才猛地想起—— “是她?!” · 姜瑶兰办完事、心头石头落地,便要走,弘允亲自送他出宫,锦月目送栖凤台的宫人走远,心中沉了沉,问香璇: “我这样颠倒黑白,助纣为虐,死后应当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的吧?” “形势所迫,姐姐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五皇子殿下对姐姐掏心挖肺,任谁也不忍心伤害他。” 香璇顿了顿,小心着问,“只是不知姐姐是否还割舍不下太子?” 锦月轻轻扯了笑,目光越过密集的灰白云层,看向更高更远的天空,那里隐隐透出一角湛蓝天。 “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早已互无干系,而今还谈‘割舍’二字,就太荒谬了。” 锦月沉思了一会儿,另涌上来一层忧心:自己知道了皇后害死太皇太后和瑶华皇后的秘密,皇后若不能信任自己,恐怕,自己就会步瑶华皇后和太皇太后的后尘! 姜瑶兰连这两人都敢动,何况她这么个小小的皇子妃。她就算若不动,也是看在弘允的面子上吧。 …… “娘娘,你猜奴婢在昭珮殿看见了谁?” 回栖凤台的路上,崔景附在软轿边姜瑶兰耳边说话。 姜瑶兰这三日来夜不安枕,总梦见姜瑶华和太皇太后的冤魂,疲惫憔悴地托腮靠着轿子懒懒问——“谁。” 崔景睁大眼睛:“傅怀青!二十年前瑶华皇后身边那名震后宫的最年轻尚宫。” 姜瑶兰倏尔睁眼。“她?” 犀利的眼睛眯了眯,姜瑶兰手指细细地摩挲着玄黑长指甲上的粒粒朱红宝石。 “你可看错了?” “娘娘,奴婢绝无可能看错,当年傅怀青是尚宫,奴婢是典膳局的御侍,每次她训话奴婢都要在下头看着,绝无可能看错。傅怀青心高气傲,当年瑶华皇后也是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将她收为心腹。” 姜瑶兰摸着长指甲陷入阴冷的沉思,许久才道:“瑶华费了那么大力气才收复的人,可尉迟锦月入尚阳宫半月就收为己用……若尉迟锦月不能为本宫所用,他日,必成大患!” “娘娘说得极是!” …… 是夜,值夜的侍卫敲了三更。 延尉监的死牢里,白日零星的喊冤声也都熄灭下去。 死寂。 守卫监牢的狱卒应着闷响声倒地,两条黑影闪入牢中——正是李生路和江广。 二人白日躲过禁军的包围逃走,此番夜探监牢,弘凌正在监狱最深处,死刑犯所在特殊牢房。 这处牢房是三指粗的铁条子凝的牢笼,非鬼神都出不得。 乌蒙蒙的月光从巴掌大的墙洞漏进来,落在盘而坐的弘凌后背长发上。 他闭目调息,俊朗柔美的脸似凝霜,有些病态,唇如月白,没什么血色。 “太子殿下!”江广屈膝跪在铁牢门前,糙汉子眼睛盈满泪水,“殿下您受苦了。” 李生路:“太子殿下!” 弘凌过了一会儿才缓缓睁眼,眼底一片冷凝。“废太子诏令已下,我已不是太子。” 他勾了勾唇,却不是笑,而是一种独有的属于他的妖冶冷漠表情,“也再不屑做‘太子’!” 李、江二人对视一眼,都明了了自家主子的意思。 弘凌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子,咔咔几声响,秀美的长发被火吻伤了一断,落到一旁露出他的衣领后颈窝,浅浅一道刀疤似兰花的细叶,探出一角。 “说吧,现在宫中情势如何。”弘凌冷道,清瘦修长的双手放在盘坐的双膝上。 李江二人道—— “东宫被西卫尉尉迟正阳带羽林卫包围着,不过好在咱们的重要骨干都撤离了,尉迟太尉因为主子前些日子的疏离,现在作壁上观,似有威胁报复之意!” “六皇子弘实中午被放了出去了,现在童贵妃认为主子陷害他们,联合端亲王己方势力,均向皇后示好。” “只怕这会儿童贵妃正在皇后处讨好,商量如何将主子往死里害呢!” 弘凌冷哼笑了一声:“皇后不愧是皇后,既守住了秘密除了太皇太后,又除了我。可笑弘实被她整得在牢中脱了层皮,还巴巴贴上去,心甘情愿做她走狗、被她利用。” 那天在殿中,他将太皇太后拖到门口,便发现殿中还藏着死士,死士来与他缠斗了一番,是以才耽搁了时间险些没逃得出去。 太皇太后离奇而死,皇后神色古怪独在殿中,再是奇怪的死士,他当时便猜测和皇后有关。 只是,他当时并没想到,太皇太后竟然是要当众宣布那样的秘密。 “是皇后害死了自己的亲妹,却将罪名赖在主子和连才人娘娘身上,一而再再而三犯下杀孽,她哪里是母仪天下,分明是天下之最歹毒!”李生路不忿道。 “现在太皇太后死了,那些仅有的证据也都被付之一炬,短时间要找出证据证明主子清白、证明皇后是凶手,恐怕有些困难。”李光说。 弘凌回想了当日殿中的太皇太后拿上来的物品:“我记得那些物品中有一柄金钗,火烧不坏,你们可去找过?” 江广僵了僵,瞟了瞟李生路的眼色才疙疙瘩瘩道:“主子好、好记性,确实有一件金钗,可是……” “可是如何。”弘凌道。 江广:“主子,可是锦月夫人不知怎么回事,也发现了真相,先一步令人将金簪取走。但,但她下午就还给了皇后,并对谁都没说。” 李生路:“奴才听说锦月夫人现在和皇后十分要好,见面总是言笑晏晏,俨然……俨然一家亲了。” 江广说罢,和李生路一同小心观察自家主子的脸色,见弘凌面色冷凝如旧,平静无波,才放下了心——他们主子可算放下情伤了。 “主子,您明日就要被提审去刑部大牢,皇帝已经命内阁在拟定处决您的旨意,咱们可如何行动?” “皇帝这回是铁了心要主子的性命了!” 想起那个曾经自己无限崇敬、哪怕后来被丢到战场,他依然时时想起的生身父亲,弘凌嘴角微一勾,眼神一片冰寒,已看不见半分温暖。 “生恩已还,不必再有顾忌!”弘凌眼中碎着寒意,整个人如炼狱中走出来、没有生气没有人味儿的森冷修罗。 而后弘凌迅速吩咐了几条命令,李江二人应诺互看一眼,都是一喜:大漠战场上那个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四皇子弘凌,终于回来了!自尉迟锦月出现,那个没有弱点、冷静的弘凌便不见了。 铁牢坚固不可破,李江二人救不出弘凌,只能离去。 牢里重新恢复死寂。 之隐约可听见拳头握得咯咯作响声,弘凌紧咬着牙一拳打在铁柱上,闷闷震响,血迹从手背蜿蜒仿佛红花绽放。 记忆里,有个明媚的女子,不断的对他说话——“弘凌,哪怕全天下的人都要你死,我也会永远在你身边。”“弘凌,你怎么长得这样美呢,是我最爱的男子。”“弘凌,你什么时候向爹爹提亲,爹爹不许我下嫁,你得做好心理准备……”“弘凌……弘凌……弘凌……” 那个娇俏的声音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的喊着他名字,能够把他的名字喊成各种好听的调子,仿佛美妙的旋律。 可是事到而今,那记忆里的每一个字都如刀在将他凌迟;那双曾攀在他臂膀上的玲珑小手,正绝情地帮着敌人,要他性命! 弘凌从怀中拿出了一只崭新的小鞋子,是锦月做给小黎的,可小黎还没来得及穿便遇了害。 言笑晏晏,一家亲…… “你最终,还是坚定地选择了他!” ** 太子从延尉监转移关押进刑部死牢,处斩圣旨隔日便下,定在七日后午时东市法场斩首。 锦月是圣旨下来的当天就知道了,香璇一直担心她冲动之下会做什么,然而锦月却出奇的平静,只是每日安心调养身子养胎,一连到弘凌处斩之日的早晨,还是没动静。 锦月推开窗,今晨的霜比前几日都厚,一眼看去半个庭院、宫阙都是雪白。 第98节 “今天的霜比前些日子厚了不少,应当是个晴好的日子。”锦月呼吸着新鲜空气说,闭眼脸颊感受着清凉的温度,手轻轻抚摸着小腹—— 已经又微微隆起之势。 香璇见锦月还在欣赏风景、品评,有些着急——她总觉得锦月实在平静得有些不正常。 “姐姐,再过两个时辰四皇子弘凌就要被斩首,你真不去见他最后一面吗?” 锦月只看外面,置若罔闻,香璇忍不住道又喊了声“姐姐”。 锦月见忽略不过,才淡声说:“你不是站在弘允这边么,怎么劝我去看他。” “我是怕姐姐有一日会后悔,因为香璇知道,姐姐不是铁石心肠的人……” “不,你错了,我是铁石心肠的人。”锦月顿了顿,“不要再提弘凌了,你若再提,我只能暂时不见你了……” 锦月回身去床边坐下,拿了针线缝衣裳。 香璇不敢再说,看着锦月静谧柔美的侧脸,似有消瘦,忽而明白了:或许姐姐不是不想去见,而是,而是因为昧着良心隐瞒了命案真相,而不敢去面对受害者吧…… ☆、第74章 1.0.5 晨阳的光束移上昭珮殿的屋顶的白霜,霜化作水滴,颗颗从瓦当往下坠。 香璇终于放弃出去了,锦月拿着针线绣了一会儿,从窗户和滴滴下落的水珠,看向正越来越明亮的天空。 太阳一刻不停往中空移。待日到中空,那男人就会被处斩。 锦月的手不由自主攥紧,竟忘了拿着针线。 “嘶……” 针扎了指尖好大一滴鲜血流出来。 “唉!”锦月吸了吸指头,烦躁地丢开针线起身,却忽觉有些头晕目眩,恶心反胃得厉害…… “娘娘你怎么了?” “快传侍医!” 锦月昏倒,醒来时屋中侍立着一众侍女,以及弘允正在床边关切守候。 他应当是听闻了消息从康寿殿奔回来的,身上还穿着雪缎银丝线绣的丧服。 “感觉可好些了?” 锦月摇摇头:“我没事,让你大老远跑回来,辛苦你了。” 却听姜瑶兰的声音从殿门口传来——“本宫还说是什么原因,弘允不让你来给太皇太后上香,竟不想是怀了咱们皇家的子嗣,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锦月心中一紧,脸色也起了防备。 姜瑶兰笑意融融、母仪依旧,款款走来与儿子笑了笑之后,亲切地握住锦月的手、看着锦月的眼睛:“往后你便是本宫真真正正的儿媳妇了。” 她不顾锦月身子往后轻缩的抗拒,抚摸锦月的小腹,锦月只觉她玄黑带金丝、红宝石的长指甲像极了夺命的凶器。 “本宫,会好好待你的……” 姜瑶兰眼中笑意下浮动着只有锦月才读得清楚的暗波,锦月却笑不出,只觉仿佛被美丽优雅的毒蛇盯住。“谢皇后娘娘……” 御医看罢,开了些安胎的药,正要退下却被锦月暗暗叫住。此时弘允正与皇后在外间叙话,倒并未察觉。 “娘娘有何吩咐?” 锦月有些低沉,心中说不出的压抑。“劳烦侍医大人给我……给我开一副能够安睡的汤药,我身体乏累,想沉沉睡一觉。” 侍医眼皮吃惊地挑了挑,而后想起今日太子处斩,而五皇子妃又曾经…… 于是他立刻领悟,道:“这倒不难,奴才这便开一副,保管娘娘一睡到天黑……” …… 不只昭珮殿的屋顶,皇宫的重楼宫阙亦白霜斑驳。 宫中檐下、廊中、花园……四处是带刀侍卫队,在搜捕处决东宫余孽。 栖凤台外。童贵妃与跛着脚的弘实从大门出来,都是满面快意笑容,仿佛太子一死,他们不但大仇得报,并且翻身有望。 宣室殿中。皇帝难得的亲自精神饱满,亲自听三公九卿上柬商谈如何处理大漠军师,虽然太子还没死,但他们已经在商量太子死后的抚慰工作。 刑部兵力有限,昨日半夜驻守押送的士兵被东宫余孽一举击杀,血流成河之后,兵力薄弱,是以来大乾宫请圣旨让羽林卫协助押送太子去往东市的法场。 皇帝冷说了一个“准!” 而后几员将军随着刑部大人翻身上马,策出宫门,直奔刑部大牢。 一只秋雀展翅飞过从几人头顶掠过,半片熙攘的城区——长安百姓都起早等待在街道旁看处决太子,而后鸟儿落在刑部大牢灰砖堆砌的屋顶。 它耸了耸脖子,灵敏的圆眼从墙洞往里头看了看。 “主子,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刑部已经进宫请旨调动羽林卫,恐怕片刻之后好不容易攻破的大牢就再次被包围。”江广跪求弘凌赶紧走。 而弘凌却盘坐地上闭目调息,仿佛听不见。 任江广怎么劝说,他也不走。 李生路几番抿唇,终是忍不住急道:“主子,锦月夫人不会来送了。” 弘凌的眉睫才有了些许动静,露出一丝黑眸。 李生路:“清晨锦月夫人孕吐,现在皇后正将喜事禀告皇帝,他们一家子欢天喜地呢,哪里还顾得上主子死活呀!” 弘凌眼眸一闪而过的沉,渐渐收紧了双拳指尖掐破掌心直滴血,几乎一字一字道: “我将死,她竟一面,也不来见,绝情,至此……” 李江二人都为自家主子感到不忿。 因为耽误了时间,弘凌未能在刑部大牢中逃离,被转移到铁笼中,游街前往东市刑场。 夹道官兵使劲往看热闹的百姓往后押,他们都是慕名来看着叱咤风云、大灭匈奴并且凶名赫赫的四皇子的。 百姓中竟没有一个人乱扔东西,众人都只是敬畏地看着铁锈囚笼中岿然不动的男人。他如传闻中一样俊美、冷漠,太阳光落在他身上,却仿佛依然不能将他照暖。 他一身玄黑赤金纹长袍,比之嫡皇子的尊贵,竟也毫不逊色——这就是那个,卑贱歹毒的宫女所生的儿子? “他杀害了太皇太后?” “看着冷冰冰的,但也不像凶狠的杀人犯啊……” “我看也是。” “他击退匈奴解决边疆大患,是英雄吧……” 官兵头子听闻百姓窃窃私语,呵斥“都给我住嘴!谁再乱说一句以同党论处!” 立时四下安静了。 其实安静与不安静,对弘凌来说都没有区别,这个世界的声音都不再能引起他的兴致。 人群中劫囚的手下已经万分急切地朝弘凌望来,等着他下命令,可是却总是等不到。 李生路急得重唉了一声:“主子不会是还等着锦月夫人吧!” 片刻日到中空,午时已至,监斩官杀令牌落地,刽子手举起大刀。 弘凌笔直地跪在法场中央。街景、人群、苍天、白日,眼中所见的一切渐渐变作只有黑白二色,他扬眸直视那片稀薄日头,却感受不到,半点的温暖。 刽子手大刀极速朝他脖子落下,人群有的闭目有的大睁眼 冷眼扫了台下,弘凌没有看见锦月,失望,深深闭上眼睛。 “太子殿下,洒家对不住了!您是英雄好汉,来生洒家做牛做马再向您赎罪。”刽子手抖着满脸肉说罢,粗膀子握刀砍下。 “嗡”一声,大刀一断为二。刀尖噔地插-在地上,鲜血四溅中一颗圆滚滚地人头咕噜咕噜滚下台去。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弘凌取下头上束发的长簪,挥手利落斩下了刽子手的头颅。 鲜红的血溅在他的黑缎金纹袍上,转瞬消失。 “天既不仁,我弘凌,无需再仁!” 他冷冷说,人群“啊”地尖叫奔逃,立刻李生路、江广等人的劫囚卫队冲上法场,将士兵、监斩官等人全数斩杀。 东市一片混乱,百姓来来往往逃窜中露出个五六岁的小娃娃,在冲撞的人群中失去了方向。 跟小黎的身量比起来,这些大人就像横冲直撞的怪物,小家伙左躲右躲才不至于被撞倒。 “叔叔,你知道法场在哪里吗?叔叔……老爷爷,太、太子在哪里呀,哎哎,等等呀……” 听说太子被处斩,小黎才从西市一路问路来了东市。 “哪儿来的小乞丐,快滚开……” “滚开滚开别挡路……” 那布衣胖子慌着逃窜,将小黎当乞丐推在地上,小黎哎呀一声痛呼,手肘被摔破了,爬起来拍了拍灰,又锲而不舍地问了几个人。 那些人都被吓破了胆,哪儿有功夫管个小孩儿。 “你个小娃娃不怕死吗?太子正在前头杀人,你去他将你也一并杀了!”一赌徒恐吓道。 小黎不服凝眉:“胡说!我爹爹是好人是神仙,他不会杀人的!你胡说!” “嘿嘿,我道是个小乞丐,没想到是个小疯子!你要是太子的儿子我就是太子的爹了!” “你……”那无赖说罢就跑,小黎气不过又着急他跑远,捡了一坨稀泥扔过去,却不想砸错了人—— 正是那三五个上官氏派来追捕小家伙的凶巴汉子! “小东西在这儿!” “快,捉住他!” “找你小半月了,小东西真能躲!”被稀泥砸了脸的凶汉子一抹脸上污臭,龇牙咧嘴与同伴一路狂追。 小黎胜在身子小,在逃窜的人群中灵活地闪躲。 几汉子既要顾忌躲避冲撞的大人,又要顾着抓孩子,手忙脚乱。 小黎见有个穿着上乘的员外,慈眉善目的,拉住他手“叔叔叔叔,有几个人人贩子要抓我去卖,救救我、救救我吧……” 员外见是个可怜的小乞儿,当即应允将孩子护在身后。 第99节 几汉子冲过来抓孩子员外去不给。 “嘿哪儿来的管闲事的,让开让开!咱们拳头可不长眼。” “我是孩子的爹爹,你们这些人贩子小心我报官将你们都抓了。” “你是他爹爹,呵,哈哈哈哈……他说他是孩子的爹,哈哈哈……你能是他爹才奇了怪了!给我抓!” 几人缠在一团,小黎赶紧从人流缝里逃走。 等小黎终于到了法场,除了满地尸体、鲜血和断刀断剑。小家伙大吓,却不是因为尸体被吓着,而是担心弘凌死了。 小家伙费力地在尸体中寻找,直到找了一圈没有看见自己爹爹他才松了口气,可不多会儿又哇地哭出来——他又没找到爹娘。 “爹爹你在哪儿啊……爹爹,爹爹!难道你也不要小黎了吗,娘亲,娘亲……呜呜呜……” “你们在哪儿啊,小黎好想你们啊……” 小家伙打着鼻涕泡儿伤心的哭喊着。 隔着一条街的这边,劫刑场的杀手护卫着马背上的弘凌。 “吁——”弘凌突然心中一动,勒住马缰。 “主子怎么了?” 弘凌仔细倾听,却又什么都听不见了。 “主子快走吧,锦月夫人正在皇宫受封赏,是绝对不可能来刑场的!快走吧主子……” “是啊主子,恐怕很快官府援兵就要到了。” 弘凌回眸深深看了眼皇宫那方的苍天,狠手抽了马屁股一鞭子,策马飞驰出城。 皇宫大门飞奔出一对羽林卫,支援长安城中抓捕太子余孽的官兵,长安城中官兵四布,抓东宫余孽的差兵四处抓人,也不分是与不是,只要疑似,全部抓走,被确定的,当场斩杀。 青天白日,却家家户户关门闭户,满城人心惶惶! 城门“通化门”外不远处的包子摊子,先是被飞奔出城的弘凌一行惊住了,而后不久,官兵拿着刀剑声势浩大地追杀出来,包子铺赶紧收摊,却不想那坐在桌上的老农户就是不走还慢条斯理的说——“嘿嘿,我没哄你吧?我早说了太子的士兵都驻扎城外了,长安城迟早要现血光之灾!” “你这臭老头乌鸦嘴,赶紧逃命去吧你!” 小二气愤将他赶走,老农户哎哎的不愿却也没法儿待下去,只能不急不缓地牵着他的老黄牛。 他又突然想起前些日子送进城的小娃娃,自言自语道:“不知那小娃娃的爹娘可听劝,及早搬出城了……”他吧嗒吐了口痰,“要变天儿咯!” ** 宫中的侍医果然厉害,锦月上午服了安睡汤药,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夜幕才醒来。 不过她睡得并不沉,反而似困在梦魇里,处处都是弘凌被砍头、鲜血四溅的影子。 “姐姐,你可算醒了。”香璇在床边,早急红了眼睛,生怕万一锦月是殉情了,可如何是好。 幸好是醒了。 锦月睁眼便见帐顶,愣了一愣才醒神,急急坐起来看香璇,却迟疑了好久,才说出话:“太子,可死了?” 劫法场的消息现在还没传到昭珮殿,香璇并不知道。 “没有消息传来,现在已经天黑了,应该是……” 香璇没继续说下去,其实弘凌为人并不坏,甚至对奴才下人朋友都非常厚道,是以她心中也有些悲伤。 “死了……”锦月低声喃喃,有些恍惚,“死了也好。” 香璇端来一碗汤膳,让锦月喝一口垫一垫肚子。 锦月接过碗沉默了,手有些发颤,哑声问:“他的身子,可有人好好收走妥善处理……” “没有人来报情况,我也不知道,好像五皇子殿下刚回承云殿了,他应该知道情况。姐姐要不要我去问问?” “不必了!”锦月急忙叫住她。多醒一会儿,脑子也越加清醒,什么是该做什么是不该做,也清晰起来,也为自己刚才心中多余的关切而有些烦躁。 门外想起秋棠的声音——“娘娘可醒了?奴婢有重大事情禀告。” 门开,秋棠进屋来:“娘娘,太子拔簪斩了监斩官人头,现在已于部属出城,不知去向!” 锦月一个手抖,粥碗落地摔得粉碎。“你,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太子逃了,听当时的人说,太子拔长簪斩了刽子手的头,,领着属下血洗了刑场,逃出了城!” 锦月从椅子上弹起来,惊得找不着北,然而细思仿佛又十分合情合理——弘凌,怎会那么容易死呢。 若是如此容易被杀,那便不是让人闻风丧胆的修罗了。 “他,还活着……”锦月重新跌坐在椅子上紧紧握住扶手,重重出了口气。 “当时,情况如何?”锦月问。 “太子在行刑前一直看着台下,不知在找什么,而后刽子手刀落下之时他拔长簪斩下了刽子手人头,说了一句‘天既不仁,我亦不必再仁”。” 锦月吸了口气,脑海里完全能想象出弘凌说这话时的表情是何等冷漠绝情。 只怕待他再回来之日,必是一番血雨飘摇。 太子人头的事次日一早便在皇宫传开,那些才因太子被废、处斩儿欢呼雀跃的人,心又悬起来! 比如童贵妃母子之流。 三日后的一道消息,又将皇宫中的沉凝气氛推向最紧绷处! 长安不远是凉州和并州,差兵送报,大漠的半数军队不知何时竟已挪至凉州、并州,太子仿佛正往并州而去! 皇帝刚打起精神过了一把杀伐决断的旧瘾,听闻这个消息,当即从龙椅上吓得跌坐下来,红着眼怒斥——“孽子,孽子啊!朕该将他,就地处决……” ☆、第75章 1.0.5 太皇太后的尸身被移到了祖庙之侧的宁泰殿,满殿缟素,棺中覆满冰。殿中高僧敲木鱼诵经文,又有子孙哀哭声,闷闷如一片雷。 锦月只觉呼吸都带着压抑。因为她是嫡皇子正妻,所以才有资格在宁泰殿中哭丧,妾室是没有资格跪在此处的。 礼制规定,人死,需要浴尸、停尸,待亲友吊唁,而后才能出殡。 停尸时间太短,不能浴天恩,视为薄葬,太皇太后乃高祖明媒正娶的皇后,当朝诸皇室子孙的老祖宗,自然要厚葬。 是以,虽然太皇太后薨逝已经七日,但离出殡下葬还有一段日子,等待各地分封的诸侯王,赶回京师吊唁。 姜瑶兰在首位,领着皇族女眷痛哭流涕,锦月在队伍中也麻木流了半日的眼泪,便有些乏累支持不住,眼前一黑,就倒了下去。 “哎呀,五皇子妃晕倒了!” 身侧七皇子妃一声惊呼,而后锦月便觉自己被人七手八脚地从地上扶起来,落在一旁的椅子上。 “月儿追思太皇太后伤心过度,快扶到偏殿中休息。”姜瑶兰关切的声音令锦月一个警醒,模模糊糊睁开眼睛。 “皇后娘娘,我不碍事……” 姜瑶兰眉目焦急,握住锦月的手:“你怀着身孕如何不碍事?想必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在天之灵也不希望小玄孙伤心,你赶紧下去休息才是要紧。” 她说着不忘体贴地让崔尚宫取来白羽大氅,披在锦月身上,保暖,而后又亲自将锦月送到殿门口。 殿中众皇子妃悄悄侧目,又歆羡又嫉妒。 锦月虚弱声道谢。 姜瑶兰笑点了头悄声回: “本宫就你一个儿媳妇,不对你好对谁好?好好做好自己‘本分’,本宫会加倍地对你好……” 姜瑶兰临转身之际那关心而更阴柔的眼神,令锦月不觉一凛,对姜瑶兰言下之“威胁”和“引诱”自是体会得明白。 姜瑶兰言语间总似有似无的警告、提醒,让锦月回尚阳宫的路上一直思量。辇侧周绿影和青桐青娥二侍女共三人跟着。 锦月一路沉思,周绿影只怕她为隐瞒真相而令太子叛变之事忧心,不禁小声问:“小姐在想什么,这般出神?” 锦月不着痕迹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轻叹了口气,道:“在想刚才落在我身上的令人羡慕荣宠,何时会要我命。” 见将周绿影吓着,锦月又微微莞尔、笑不达眼底。 “我是随口说说罢了,影姑别在意。你是娘亲留给我的故人,我知道你是关心我,怕我为弘凌之事伤感,放心,我已经不是六年前的萧锦月,不会再为一段已经不在的感情,冲昏头脑。” 周绿影这才放下心来,她跟随锦月入宫也有两月,因不再如在尉迟府时那般受虐待,现在她精神面貌好不少,慈眉善目而,稳重少言,在宫中行事也十分周到老辣,全然不像是第一次入宫生活的模样。不过锦月也没有多想,只当周绿影是性子机敏,学得快罢了。 “现在皇后对我百般忌惮,只怕终有一日她会对我下手。”锦月道。 “皇后对五皇子极好,爱屋及乌对小姐看着还不错,或许……或许她不会呢,小姐莫心忧,奴婢看或许不至于这么糟糕。” 锦月低声:“影姑忘了,我入尚阳宫究竟是何目的了么?报了仇,我是要走的。而皇后恐怕不会轻易让我带着这么大的秘密离宫。” 锦月想得有些头发重,索性不想了,“罢了,到时再说吧。影姑,一会儿劳你去一趟大乾宫找一找兄长飞羽,我有要事要与他商量。” “诺。” 在辇车行驶入太极宫外的落叶小林的时候,周绿影从小径遁走去了大乾宫的方向。 “停下歇息一会儿,我有些乏。”锦月对随行宫人们道。 “诺。”奴才们齐声,仿佛木偶任锦月差遣。 辇车停在落叶林中,枯叶、枯枝冷冰冰而干燥,秋深,将入冬了。锦月没等多久,林子小径就传来了脚踩枯枝的清脆声,锦月猜想是影姑和尉迟飞羽来了,便让宫人们走远了些。 果然,周绿影跟着个高大清俊的男人走来,来人穿着一袭湖蓝色缎子袍,在深秋的枯黄中格外醒目俊朗。 锦月见尉迟飞羽衣饰大方得体,整个人整齐精神,和一月前在尉迟府所见时全似换了个人。不由欣慰:接下来的事,可以放心的交给他去做了。 尉迟飞羽目光触及锦月便是一喜,快步走来:“妹妹!一个月不见,我在大乾宫无一日不担心你!” “我在尚阳宫也时时牵挂着你呢,飞羽兄长。”锦月顿了顿,“这些日子府上一切如何,上官氏母子几人可有怂恿太尉加害于你?” 提起上官婉蓉和尉迟心儿等人,尉迟飞羽涌起愤恨:“我现在识破了他们真面目与他们决裂,他们怎么可能善罢甘休,自是在父亲跟前说了我不少坏话,污蔑我亏空府中钱财,在外私养妓子。” 锦月冷冷一笑,并不想承认尉迟云山这个爹。“太尉必然信了吧。” “妹妹聪明,爹何止信了,他根本深信不疑!这不,小半月前已经将我赶出家门。”他烦闷重叹了口气,“也怪我,从前不务正业受人把柄,才这么容易被人栽赃诬陷,现在二十有六,还一事无成……” 尉迟飞羽摊手无奈苦笑:“尉迟正阳为‘西卫尉’,可调令禁军,而尉迟正德上月也在大司农手下任‘太仓令’,管京师粮仓。可我,却还是个区区散官侍中,自诩聪明不凡,却还抵不过这两个草包。娘在天上看着,必然也对我失望之极了……” 锦月:“他们是上官氏央求太尉给谋的官职,烂泥难扶上墙。哥哥浪子回头金不换,只要不再蹉跎年华好好努力,必成一番大器,不在他们之下。” 尉迟飞羽机敏,体会到锦月语气中似有所指而动了动眸,锦月环视了左右确定无人,才继续说:“眼下时机已到,锦月有一桩事交给哥哥去做,若事成,不但能为小黎除去仇人,也可令哥哥在朝堂名声大震,一鸣惊人!” 尉迟飞羽十分沉得住气,耐心道:“好,妹妹请细说,我必定竭尽全力为你办好……” 第100节 …… 说来也是凑巧,锦月作别了尉迟飞羽刚出了林子不远,就遇到了上官氏的大小儿子,尉迟正德和尉迟正阳,他们正在说着闲话—— “这回太皇太后薨逝,东宫肃空,五皇子恐怕要入东宫大展宏图了。难怪尉迟锦月不嫁弘凌,要嫁五皇子,她可真是个精明的女人呐……”尉迟正德说。 “呵,再精明那也不过是双破鞋。五皇子穿久了,看见别的绣花儿鞋也会馋得直流口水,嘿嘿!” 尉迟正阳摸了摸小胡子,面色猥琐,回味着昨夜□□的宫女胴-体。 尉迟正德哪儿能不知道自己兄弟的淫-邪德性,但他不喜女色,心底也暗暗瞧不起好色之人,凝眉道:“宫中规定,宫官不得与侍女私通,况且现在是太皇太后丧期,宫中不许性-事,你收敛些,别捅出事来让爹娘难做。” 尉迟正阳不耐笑说:“行了行了,知道了二哥,我行得隐蔽没人知道。” 见尉迟正德还是不悦,正阳淫-淫而笑,捅捅他胳膊。 “要不今晚三弟给二哥也物色一个两个美人伺候,算是弟弟恭祝二哥升迁太仓令,如何?” 尉迟正阳油嘴滑舌,连连夸赞尉迟正德:“二哥管着咱们大周的总粮仓,今后天下人无论王侯士绅可都得管二哥讨饭吃呢,真是大出息、前途不可限量啊。往后那尉迟飞羽,呵呵,在爹爹面前就更抬不起头了,他看见你还得给你行礼呢二哥。” 尉迟正德虽不好色,却十分爱听人奉承,大抵是半罐水响叮当,能力不大的人都爱听人夸自己,以满足自己心底的那份饥-渴的虚荣心。 他缓和了笑容:“你这小子就嘴厉害。总之你小心些,娘求了爹爹给你谋了六公主这门好亲事,可别搞砸。这些日子尚阳宫那女人千万惹不得,知道吗?” 尉迟正阳并不放心上,扬扬手:“知道了知道了二哥,那破鞋丧了子、又没了旧情人,这儿必定跟个发疯的母狗一样见人就咬,我可没那么傻伸腿给她咬……” 兄弟二人说得投入,又因有三棵一人高的冬青树遮挡,没注意到锦月辇车队伍早已在附近。 冬青树后,宫人也听见了这段大胆的谈话,都吓得吸凉气悄悄侧看辇车华帐,却只见自家女主人竟不动声色、优雅自若,没有半点儿暴怒失态,不由暗暗佩服锦月的气度和城府,难怪五皇子这样眼高于顶的嫡皇子都对她痴迷专宠。 周绿影听得直咬牙,小声对锦月问声“小姐……” 锦月却抬手示意行辇,继续走。 兄弟二人听见响动忙回头来,惊挑了眉梢! “二位兄弟仪表堂堂,却不想最擅长的是行长舌妇行径,真叫本宫,刮目相看。” 锦月冷睨着二人,讽笑。 正德、正阳二人措手不及,一时不知如何回话,忙单膝下跪行礼。 “快起来吧,你们这样对本宫下跪,岂不是显得自己连狗都不如么?”锦月轻声。 宫人都暗暗掩口忍笑。 锦月不急不慢训斥宫人: “走吧,都别笑了。虽然你们是奴才,但也要知廉耻,要笑就光明正大地笑,人后说是非,可落不了好!” 宫人忙收笑答“诺”。 礼制有言,皇子妃是天家媳妇、是主子,宫官、臣子皆为奴才。 任谁都听得出,锦月训斥的“奴才”,是那二人。 尚阳宫车驾走后,兄弟二人立刻站起来,尉迟正阳阴着脸啐了一口—— “一双破鞋还显摆,待咱们心儿入了天家,怎么收拾你!” “行了,你还是收敛些,幸好咱们刚开始的话说得声音小,差点被她听见……” ** 太皇太后薨逝半个月后,弘凌快马到达了并州的建兴郡的消息就传入了长安。 因为这半月来官兵大肆抓捕旧太子余孽,各处郡邸狱已经人满为患,关不下,京兆伊便下令能够确认是□□羽的就地处决,不必抓进监狱徒增负担。 果如那农户老头儿所说的,长安城中陷入动荡,蒙着一层血腥。 而隔着高高宫墙的皇宫内,重重宫阙如远山叠影,广袤得不能一眼看见尽头。因在太皇太后的丧期,各宫各殿都换下了喜庆的眼色,一片素色。 清晨,锦月晨起后在花园里走了两圈,活动身子。这几日她已经养成习惯每天早气散步,呼吸新鲜空气,这样孕吐就会减轻些。 大概腹中的孩子开始长身体,她每日食量都翻了倍。 香璇、周绿影和静树秋棠二办事姑姑跟着锦月,园子中的花朵儿都被霜冻杀了,除了枯黄的枝叶,便是几丛尚还青绿黄白菊花。 锦月抚摸着菊花,不由想起曾经东宫灵犀殿外也是一片各色菊花。“静树姑姑,我曾让你随时注意着清居寺的动静,现在那边如何?萧昭训,可安分着。” 静树颔首道:“太子被罢黜,叛变,清居寺的姬妾已被朝廷扣下当做人质,关在禅院中。萧昭训和姜女医都在其中。不过……” “不过什么。”锦月平静问。 “不过萧昭训并不安分,数次托人送东西入太后宫中,还对清居寺的僧人私下行贿,很是吃得开,另外七个姬妾吃过她苦头,仿佛现在十分听她话。” 香璇微微吃惊:“没想到离了宫,她现在倒是越来越厉害了!” “映玉向来不笨,吃得了苦肯下功夫,现在又有姜雉的谋略和人脉,她做到这些在我意料之中。” 锦月淡声说,映玉,她当时真是如何也没想到,竟是映玉想得到弘凌宠爱,而送信给弘实和上官氏,人让害死小黎,从而使得自己与东宫决裂,而她便有机会上位得宠。 想想过往那些什么姐妹情深,在荣宠面前都成了一场笑话。 香璇轻轻拉拉锦月的袖子让她回神,愤恨问:“姐姐预备怎么处置她?若不是这个狠毒的女人,小团子就不会……” 锦月眸子阴了阴,想起小黎那张团团的小脸眼中又蓄积上泪水,咬牙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锦月正散步着,弘允突然来了。 “锦儿,我来陪你了。” 弘允穿着素色缎袍,仿佛一抹霜色从远而近。 干净、飘逸,仿佛仙山公子。 因是嫡皇子身份高贵、服饰典雅复杂,他极少穿素白的颜色。 所以锦月不觉恍惚,想起了遥远记忆里那一身白布长袍、面若霜雪的男人,弘凌。自归长安他性情大变后,弘凌就再没穿过素缎袍子。 “发什么呆呢?” 弘允至眼前,与锦月长身相对,他高出小女子一头,这样宠溺俯视来,显得格外甜蜜。 周绿影等人都极知趣,被弘允一扫之后赶紧下去。 锦月朝她们急声“哎!”,可那几双耳朵都置若罔闻,脚底抹油似的走得更快了,三两步就没了影儿。 弘允身上带着疾走而来的微微凉意,磁性的声音轻笑:“我不知道你喜欢在人前秀恩爱,下回我不让她们走就是了。” 锦月:“……” 因为东宫叛变,弘允挑起皇子中的大梁,几日忙得脚不沾地,人都清瘦了一圈,眼下有浅浅青黑,衣裳还是锦月昨日看见的那身。 “你这么忙,就不必每日清晨来陪我吃早膳了,耽误你时间。”锦月从弘允眼下浅青收回目光,他必定昨夜都没来得及睡觉。弘凌二字对朝廷的压力有多大,她是知晓的,而现在这压力全部落在了弘允的肩上。 “你这样关心我,我十分感动。” “……”锦月清了清嗓子,想将弘允话中那丝儿不正常的暧昧所指,扳回正途,“你对我有恩,我关心几句实属应该。” 他煞有介事的点头赞同:“一日夫妻百日恩,确实有恩。” 锦月想哭了。她说的明明不是这个“恩”,好吧?这话题是彻底狂奔了,拽不回来了。 锦月不觉瞟了眼他,嗔道:“我从前倒不知道,你喜欢这样正儿八经地调戏女子。我一直以为你是儒雅端正的‘正人君子’。” 弘允清俊的脸浮现笑意:“天下间只有不举的男人才能永远是正人君子,锦儿希望我是正人君子吗?” 锦月一惊,红了脸,别开。 弘允捂了捂口,也慌张别开视线。“我失言了,抱歉。” 他尴尬笑笑,宽肩细腰长腿被晨阳印在地上,“我昨夜一宿没睡,脑子有些混乱了,请你见谅。” 怎么一不小心就将内心的话不加掩饰的说出来了。 锦月默默点点头。 他们二人虽然关系亲近,青梅竹马,但更似挚友和兄妹的相处模式,从未这样直接地谈论性这个话题。 弘允顿了顿,又不禁失笑。自己堂堂天家嫡皇子,竟如此仓皇,成了婚还每日过单身汉的日子,恐怕真是大周朝以来最窝囊的皇子了。 从锦月身后看着她秀发垂落在腰间,香肩,纤臂,素手,小绣鞋,弘允只觉心中的爱意,如这铺天盖地的阳光,挡不住、遮不住,满满当当地把他心房,都填满了、照亮了。 忍住强烈的想要抱住锦月的冲动,弘允紧紧将双手禁锢在背后。 “我的皇妃,该吃早膳了,走吧。” “好,我也正好有些饿了。” “是小家伙饿了吧?” 说起腹中的小生命,锦月不觉含了些笑。“大抵是吧,有了他我日日都觉吃不饱了……” 弘允轻笑,俯下身对孩子道:“不怕,你尽管吃,爹爹有的是粮食你吃不垮。” 晨光落在弘允身上,一片星辉暖暖,锦月闻言见状一愣,眼中阴郁一闪而逝。 而后与弘允一到进殿中用膳,这样的光景,仿佛平淡幸福的小夫妻之间的日常琐事。 锦月不觉心中感触,在门口时顿了顿回身看东边天空,云霞缠绕的金乌。 他此时,是否也在并州的土地上,看着同一轮太阳…… 因为在丧期,食不能沾荤,早膳也从简,虽从简却也堪比民间豪绅的用度。 锦月从弘允口中得知,并州此时已有大漠三十万雄兵盘踞。 军队的数量是昨日传入朝廷的,皇帝听了消息后浑身打颤,连夜下调集令,让南军三十万北上来长安城外驻扎,一切弘允来负责指挥。 难怪,弘允这么繁忙。 古传大禹治水,划分九州,并州乃其中之一,北临匈奴,南下隔两城便是京师长安,弘凌若是要攻打长安,长安就危在旦夕了。 尉迟家因为东宫之前疏远,暂时保持中立,只是不敢再如从前高调,都小心做人,对朝廷时时表现赤诚忠心,以求保全。 思及尉迟兄弟,锦月微微含了个冷笑。呵,有你们哭的时候。 ** 吃过早膳,锦月便去宁泰殿完成哭丧日常。 昨日,诸侯国“齐”地的王已经赶来了长安吊唁。 齐王秦高是个吊儿郎当、不务正业的王,行事大胆荒唐。 一片哀戚,唯有他穿着褐色的便服,在一片霜白中格外打眼,他干哭了几声便没了动静,引得殿上人侧目不已。 哭丧可是大事儿,哭不好、哭不到位都是大不敬,杀头大罪。从前先帝驾崩,便有人因为无意失笑而被处斩。 这秦高倒是胆大,或许是仗着和皇帝一母同胞,而肆意妄为。 第101节 锦月微微侧目看他,心中有数…… 是夜,夜色深沉,诸侯暂住在宁泰殿侧的永和殿。齐王回屋,妻妾已经等了许久,到处是白绸子她们极是害怕,七嘴八舌—— “齐王,您可回来了,吓死妾身了。” “是啊,妾身几个都要吓死了……” 齐王好-色,丧期不能同房,他却不怕死,左拥右抱就开宽衣解带。“美人儿怕什么,有本王在此,有鬼也吓跑了。**苦短,让本王也在皇宫大床上睡睡美人……” 床帐摇晃,人影两双,片刻呻-吟-声不绝于耳。 床顶屋瓦轻悄悄被揭开一片,浅荇单眼看了底下的情况,心说:皇子妃当真所料不假,这齐王真是好色胆大之徒。 床上姬妾伺候完毕,齐王已睡熟,三女起身下床来打算叫侍女打水洗身子,却忽然狂风吹开窗户,一条白发、白衣仿佛老妇的鬼魂飘过去…… “啊……” “鬼啊……” 姬妾失声尖叫不仅叫醒了齐王,也惊来了皇宫禁军羽林卫。丧期不能行房,齐王被抓了个现行。 齐王立刻被送到皇帝跟前,皇帝秦建璋听了勃然大怒。“王弟你怎如此糊涂!按礼制朕本该将你杖责五十、削减封地,但念在你我一母同胞,便令你掌管丧期的礼制,将功折罪!” “谢皇兄从宽处置,谢王兄……”齐王悲恸。 齐王哪儿敢不尽心、不尽责,当夜三更就领着羽林卫四处巡逻了。 一羽林卫道:“齐王殿下,陛下让您将功折罪,小的认为得尽快才是,等明日人人都知道了齐王殿下……呃,那些人起了警戒,再要抓几人,就难了。” 齐王一想,是这个道理!“是,你说得极是,这得尽快才行。” 那侍卫又道:“若多抓几个垫背的来,便可证明这并非齐王一人会犯的错,这也是情理之中啊。” 齐王一拍脑门想:是啊!自己被抓到丧期行房乱礼制,多丢脸,可若多来些人一起丢脸,那就不那么丢脸了。 “快,赶紧给本王搜!但凡听到女人叫唤,甭管是不是,就立刻冲进去。”他不经大脑就开下命令。 齐王当即开始地毯式搜索,挨宫挨殿的找蛛丝马迹。他虽文武不通,但一辈子就是个好色鬼,知道好色鬼们爱在那些角落、哪个时间行那事。 而刚才跟他说话的侍卫,托了尿急的借口,遁入黑暗,他揭了帽子、脱下衣裳,露出张清秀的脸——不是浅荇是谁? 浅荇眯眼看了眼远去的齐王队伍,闪身入黑暗,回尚阳宫向锦月复命。 “娘娘料事如神,那齐王果然是个好色之徒,今晚被抓了现行,皇上确实如娘娘所说不舍惩罚他,令他将功折罪,奴才施计让他连夜去抓人了。现在齐王正在宫中遍地搜索。” 锦月一个又冷又轻的笑,拿剪子咔地轻剪了烛心,立刻光线一暗。“多赖秋棠宫中消息灵通,不然我也不能未卜先知他如此荒-淫。” 姑姑秋棠说,齐王带了几个女人同路,她便猜测这人与尉迟正阳一样,都是色令智昏之徒。 “行魏,你嗓音甜美,劳你去走一趟吧。”锦月吩咐道。 行魏却有些暗暗不乐意,他明明是大老爷们,粗狂着好吗? “诺~” 虽然有小意见,但他可不敢耽误,当即换了女子的衣裳,三两下闪入夜色。 那边养尊处优的齐王正找得眼皮直打架,还一无所获——毕竟敢在枪口上好色的人还是少的。 眼看五更天了,不旧就要天亮,齐王满心着急。 就在此时,他竟听见了远处传来了女人“嗯嗯啊啊”地呻-吟声,当即大喜,赶紧摸索过去。 行魏捏着嗓子,嗯嗯啊啊叫,引着齐王一行往羽林卫监去。此时屋子里,尉迟正阳正搂着两个侍女赤-身-裸-体睡得正酣。 齐王挥手让侍卫将屋子包围——“好啊,太皇太后丧期你还敢开荤,冲进去给我揪出来!” 尉迟正阳迷迷糊糊听见女人甜美呻-吟,以为在做梦,直到门被人啪啦撞开,几柄大刀将他赤-条-条地床上架起来,他才醒了明白、差点吓尿—— “好、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啊!”他醒明白,见是侍卫不是杀手,又怒起,“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戏弄老子!” 齐王一听“老子”二字,炸了。“是本王要抓你,如何?给本王就地押走!” 齐王做事向来不计后果,他气炸的结果就是,衣服都没给尉迟正阳一套,任他再后头嚷嚷着说谁的儿子、谁的未婚夫,他也没理会。 尉迟正阳赤-身被押往宣室殿向皇帝复命,一路被人撞见暗笑,简直羞愤欲死、耻辱不可细言。 “齐王殿下,求您给我一身衣裳吧!” “你丧期浸-淫,命都要没了你要什么衣裳!” 作者有话要说:  (⊙v⊙) ☆、第76章 1.0.5 天亮时,尉迟正阳与宫女私-通被抓,被齐王赤-条-条押到大乾宫皇帝跟前的消息就在宫中传开了。 齐王秦高是个什么货色,宫中老人都知道,那可是当年先帝都拿他没辙的荒唐儿子,人不坏脾气却又冲又固执,做起事,说风就是雨。 尉迟正阳犯他手里也是倒霉了。 “娘娘,奴婢安插在大乾宫的侍女传来消息,说今晨皇上龙颜大怒,已经削去了尉迟正阳西卫尉的职位,押送延尉监等候处置。” 昭珮殿锦月的寝殿中,侍女正给锦月梳发、上素白的花簪,秋棠在一旁禀告。 望了眼铜镜中,锦月拿了篦子轻轻篦好耳际那丝碎发:“尉迟太尉可去大乾宫了?” “这还不得知,估摸这会儿太尉才得知这消息,未来得及赶进宫。” 锦月勾了个笑,拂袖扭身站起。“好,最好尉迟正德也一同赶进宫来求情,让尉迟云山和天下人看看,上官氏都生的、教的什么好儿子。” 周绿影上前一步:“小姐,那咱们接下来怎么做?您不是说让飞羽公子一展头角吗,这回的风头都让齐王出了,飞羽公子也没掺合得进来啊。” 锦月拿了只装燕窝的锦盒,勾唇:“虽然尉迟正阳可恶,但到底和兄长是兄弟,此事让他来做难免落人口实,所以我才利用齐王做这回事。尉迟正阳只是道开胃小菜罢了,兄长自然有真正的大事要做……” 因是丧期,锦月穿的是雪白缎子底,以银、灰二色丝线绣的宝雀衔珠纹的深衣丧服,袖口、领口是黑缎滚的细边,黑发上又是银钗珠花压鬓,素净的黑白越发衬托的她干净、灵秀,容貌秀美无双。 屋中青娥青桐二婢女都有些看痴,越发仔细的伺候。 锦月出门,侍女急声道—— “娘娘欲去往何处?皇后娘娘传话来说今日宁泰殿那儿暂歇,吴楚的诸侯们到了要祭拜,皇子妃们不必去。” 锦月背影笔直,微微侧脸:“谁说我要去宁泰殿。” 她身侧一步的周绿影也有些不解:“那小姐打算……” 锦月落在大门处的目光渐渐阴下去,嘴角却有了笑意。“宣徽殿的六皇子妃昨日未出席,说是伤心过度,卧在病中了,本宫与她妯娌一场,当然要去看看她,聊表聊表关心……” 周绿影一思,明白过来恐怕是要开始动宣徽殿的人了,于是按锦月吩咐拿了锦盒,跟随锦月的轿子前往宣徽殿。 · 今晨的皇宫明显和昨日不同,四处有搜索冲撞丧期行为宫人的侍卫(自是齐王吩咐的),宫人一片心中惶惶,走路都越发躬身低脸,生怕引起半点儿不好的动静。 转过几条纵横的内宫长街,路过几座深秋的花园假山,在这紧绷之中,锦月终于了太极宫的宣徽殿——六皇子弘实的住处。 这里长屋高阁,虽弘实被废,但给他这处殿宇皇帝可着实没亏待他! 这是个偏心的皇帝,锦月向来知道的。儿子众多,要一碗水端平,本来就很难,何况这些儿子上头还有个娘在争宠、谋划。 得宠的皇子风光无限,失宠的皇子落魄凄凉,就如当年的弘允和弘凌。 周绿影刚扶了锦月下轿,便听宣徽殿的大门处有喧哗—— 一群衣着光鲜亮丽、坦-胸-露背的舞姬慌慌张张往外跑,忽而门内又有个内监小声呵斥她们:“脑子驴踢了吗走后门啊!快点儿……” 于是舞姬们又哼哼唧唧赶紧跑进去。 内监赶鸭子似的紧赶紧的赶,余光一斜,瞥见外头来人,吓得差点摔了一跤,赶紧溜进去,约莫是去禀告的。 砰。 大门还给关上了! 这不仅不是迎客之道,更不是皇宫中的规矩——宫规不许各殿主子关闭大门,以便皇帝突然造访。 “小姐,看来里头有鬼。咱们要不要赶紧进去,捉他个现行?”周绿影道。 锦月并不着急进去。“不慌,我今日确实是来‘看望’,再者我一介后宫内妇,也不适宜与皇子起纷争,还是等等‘能人’来捉吧。” 锦月刚说罢,不远处就传来了侍卫搜索的铿锵脚步声…… “你是谁?”来人粗声问。 锦月低眸福了福身,一旁周绿影代答:“齐王殿下,我们娘娘是尚阳宫五皇子妃。” 齐王抓了抓太阳穴哦了一声。“本王刚才接到密报,说这儿有人藐视宫规礼法,在丧期寻欢作乐,你们,可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了?” 锦月说未曾,而后朝宣徽殿紧闭的大门看了眼。 侍卫:“王上,宣徽殿大门紧闭,这其中肯定有鬼啊!” 齐王摸摸下巴,深觉有理点点头,“给本王冲进去搜!” “齐王殿下且慢!”锦月忽然出声。 “怎么?你想阻挠本王,来人,先给我抓起来!极有可能是同伙。”齐王挥手道。 锦月心中啐了口:果然是个荒唐无脑的诸侯,这抓人还抓上瘾了。也或许正因他荒唐无脑,才安然活到现在而未被皇帝除去。 “我并非想阻挠齐王殿下,而是觉得殿下或许该去另一个门,这儿毕竟是大门……” 锦月低眸委婉道。 齐王嘶了声一拍脑门儿暗说:“是呀,现在宫里动静儿那么大,这处大门紧闭,我们若硬闯,那人肯定从后门走了还不扑场空!” 他走了两步,回头嘿嘿对锦月笑了两声:“你这小女子真聪明,难怪弘允侄儿这么喜欢你,空着后宫就给你一人儿住。” 他挥手带侍卫“走,跟本王抓人去!嘿,这探案捉迷藏,竟比玩儿女人还有趣……” 嘴里振振有词。 锦月身旁的侍女内监都内心呵呵,待人走远,周绿影才嗤了声道:“小姐,这齐王怎是个这样不堪的人!皇上竟有个这样的兄弟,想来也是头疼。” 锦月微微抿唇一笑。“齐王虽好色-荒-淫,但比起皇宫中玩弄杀人不见血的阴谋诡计的人,已算是好人了。” 例如姜瑶兰、弘实 、映玉等等…… · 方才赶鸭子的内监让舞姬们自己从后门跑,自己抱着帽子慌慌张张跑进内殿。 第102节 此时弘实、杨曼云正手忙脚乱地命人收拾满殿的狼藉杯盘、山珍佳肴。 弘凌失去太子之位,弘实只觉大仇得报、翻身在即,高兴不已。皇上因将他错判成凶手,又给了他不少抚慰,已经解除了禁足。是以这几日他夜夜笙歌、好酒好菜,昨夜喝到三更宿醉在殿中,今早便听闻齐王得了皇帝命令抓丧期行乐的人,这不,赶紧收拾着呢。 “殿下不好了,殿下不好了啊!” “什么不好了本殿下好着呢!”弘实斥了,又催宫人,“快点儿快点儿都收好!还有这儿,酒杯酒杯!” “殿下,酒也要收拾走?” 弘实:“废话,丧期不能饮酒吃肉,收走都收走!地上洒的也要擦干净,不能留下半点儿气味儿!” 他见杨曼云还穿着繁花似锦的华缎长裙、满头珠钗灿灿,呵斥她:“杵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去换成丧服。等你男人我翻身得宠,你还怕穿不了这华缎么?快快快!” 弘实翻身有望,杨曼云也不再如之前那样对他恶声恶气,纵然被呵斥也喜滋滋去换。 抱帽子的内监围着弘实转了半晌,他却不听,弘实着急上火收拾杯盘,哪有工夫,让他滚开。 内监一屁股坐在地上,急了,大声道——“殿下!冤大头找上门来了!” 弘实才一顿:“什么冤大头,哪个冤大头?” “尚阳宫,五皇子妃尉迟锦月找上门来了,正在外头呢。” 弘实吃惊。“大清早,她怎么来了!” “不过小的把门关了,她暂时进不来。” “关门不是明摆着告诉她咱们这儿有鬼吗!”弘实着急怒道。 …… 门外,锦月没等多会儿,大门就开了。可见弘实二人动作还是十分的快。 锦月进了宣徽殿大门,再过中庭,几曲几折来到内殿中,弘实正端着样子在淡然喝茶。 简单地寒暄了两句,锦月递上锦盒拜礼,弘实的奴才收了下去。 锦月打了量他面色道: “怎么六皇子面容憔悴、眼下青黑?” 弘实心中一虚,赶紧摸了摸脸。昨夜寻欢作乐,熬了半夜,气色能好才是怪了。 “这……” “想来是追思太皇太后过度。六皇弟要保重贵体才是啊。” 锦月道,“昨日我见六皇子妃也是满面憔悴,所以来看看,聊表聊表关心。” 关心,你会关心?!弘实心中说,从前那些冤仇他就不信尉迟锦月会不在意。虽然如此,可是碍着弘允的面子,弘实自是不敢再如从前那般冲撞。太子弘凌一倒,弘允就一支独大,他现在也惹不起。 “曼云因为太皇祖母过世而伤心过度,卧病不起呢,五皇嫂来的可真是不巧啊,呵呵……” 他皮笑肉不笑还没完毕,便听杨曼云惊声说着“不好了”,跑出来。 锦月身侧的周绿影和侍女见杨曼云华服加身,都吃了惊,杨曼云看见锦月更是吃了一惊。 方才杨曼云进屋换装,刚拨下满头珠玉金钗,便听侍女急忙来报说后门被羽林卫堵住了,舞姬们被抓了个现形! 她满脸脂粉、一身华裳不敢去后门应付,便急急来找弘实,却不想后门有虎,前门还有锦月这条狼! 弘实见杨曼石榴红的拖地裙,低声斥。 “你怎么出来了!” 杨曼云进退两难。 一袭黑白丧服的锦月站了起来,笑着上前几步:“六弟妹这一身华裳可真美,自太皇太后薨逝,满宫都是暗淡黑白,素净得我眼睛都快不能分辨颜色了。六弟妹真令我眼前一亮。” 这分明是话中有话,指自己不受丧期礼制!杨曼云强做镇静道:“五皇子妃大清早怎么来了我们宣徽殿,你可向来不来我们这‘陋室’串门的。”她说着忽然想起后门的侍卫,“难道是你……你叫来的人?” “什么人?”锦月反问,柔柔而笑,“我是见六弟妹你这两日精神憔悴,昨日宁泰殿又缺席,想着六弟妹定时追思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而伤心过度了,就带了两只雪参来看看你。另外,我许久不见青澄,我想来看看孩子。” 锦月提起见青澄,弘实与杨曼云脸上有些古怪的神色。上次侍从来禀告皇孙小黎未死,还在宫外,二人商量着传信给尉迟府让他们去处理掉人,再伺机握住证据相要挟,却不行被孩子青澄无意撞见了。 是以这月余都关在小屋子里。 锦月见二人神色,心中咯噔一声,许久不见那小姑娘的踪迹,她便一直心有怀疑,无奈宣徽殿守卫颇多,行魏、浅荇不熟悉地形也进不来。 锦月犹记从前那可怜的小姑娘身上满是被人凌虐的伤疤,难道……难道遭了毒手? “虎毒还不食子,六皇子你难不成……” 弘实脸上一虚,眼神略有闪躲。 “五皇子妃就别胡猜了,今日我们还有要事要处理,你我交情不深,看望就不必了,请回吧!” 杨曼云一口急急打断,而后让弘实赶紧去后殿门应付,怕再晚些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然而,却是已晚,说话间,齐王的侍卫已经从后门灌入宣徽殿,很快来到大殿中。 “齐、齐王叔,您怎么来了!”才听闻齐王在抓丧期寻欢的人,不想这么快鸟屎就砸在了自己身上,弘实吃惊得有点儿发飘! 齐王背着手四处看,假模假式一副执法严密的样子,并不理会弘实,在齐地他就百无聊赖,这一夜他过得倒十分有趣刺激。 “王叔,我这大殿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您就不必找了。”弘实道。 “屁!” 齐王一个字丢出来,锦月都吓了一跳——能张口说这个字的诸侯王,应当可以留名历史了。 齐王:“弘实侄儿,本王叔在吃喝玩乐干这些事儿的时候你还没生出来呢!嘿嘿。这满大殿都是酒味儿!” 他又闭目吸了吸:“还有女人的脂粉,看来你昨夜很是快活啊弘实侄儿。” 他笑容立刻一收:“搜!” 齐王将宣徽殿搜了一遍,找到了一堆没来得及吃完、销毁的酒肉美食,抓了一窝舞姬、歌姬,堪比“大丰收”,他笑嘻嘻,去往大乾宫邀功。 看看看,他就睡两个自己的姬妾,跟这宣徽殿比起来,算什么? 锦月趁着宣徽殿混乱,终于在个偏僻湿冷的小黑屋子里找到了许久不见的小姑娘青澄。 她瘦得仿佛只有一把骨头了,桌上放着半碗硬邦邦的冷饭,和两碟不新鲜的剩菜,都已变馊,显然不是今早的早膳而是昨日甚至前日忘了收走的。 “青澄,青澄……” 锦月喊了几声,孩子都没醒过来。 周绿影摸摸孩子的额头:“天啊,这高烧烧得。六皇子山珍海味,却让自己的女儿在这儿吃糠受罪,怎么狠得下心。” “影姑,将我披风拿来,带她回尚阳宫。” 齐王风风火火将弘实押去大乾宫给皇帝,还带上了舞姬、歌姬、吃剩的山珍海味等等,继在天蒙蒙亮是将西卫尉“□□”之后,又搞出了大动静。 锦月忙着找侍医诊治小姑娘青澄,没有功夫去探皇帝反应如何,等到下午青澄醒来时,秋棠才来说:“娘娘,听说皇上直接给气病了,现在还躺着没下床。” 锦月轻声一笑。“是得给气病,摊上这么个儿子,又摊上个这么缺脑子、捅娄子的兄弟,怎么不气病。若是换个人,还干不出齐王这样鸡飞狗跳。” 静树道:“齐王从前还在宫中做皇子的时候,是出了名的烂事王,还以为他去封地长进了,没想到是变本加厉。” 床上的小姑娘一直不肯醒,瘦弱得仿佛随时都会去了,可又仿佛憋着什么,让她在暗不见天日的屋子里顽强的活到现在。 又过了一枕儿,青澄终于在几声咳嗽后醒过来。她看见陌生的屋子和锦月主仆几人,一时没认出来害怕地往后缩,引得姑姑侍女直流泪。 “别担心,你已经安全了。” 锦月安慰,握住她枯瘦的小手儿,青澄一抖认出锦月,呜呜哭出来,扑在锦月怀中,委屈,可怜。 “娘……” 小可怜冲锦月喊娘,周绿影几人都吓了一跳直看锦月。 直到第二个“娘”出来,几人才放了心,哦,原来是“娘娘”。 锦月不禁想起了少时的映玉,也是这样抱着她委屈的哭。 她在锦月怀里哭了一会儿,抬起脸来一抹了眼泪急道:“娘娘,小、小黎……小黎没有死,他还活着,小黎他还活着……” 小姑娘心口一直憋着、让她顽强活下来的,竟然是这句话! 锦月起先以为自己听错了,而后听青澄反复低哑地说,才能够确定她确实没有听错! “你,你说小黎还活着,他在哪儿?”锦月一阵狂喜。 青澄将那日无疑听见的话告诉了锦月,说小黎还活着,在长安城中,并且弘实吩咐让人去灭口。 狂喜之后,锦月又心惊肉跳! “小黎,我的小黎……”那个团团的小脸儿印在脑海,锦月浑身都止不住的颤抖。 锦月问青澄弘实让谁去追杀时,她说不太清楚,朦胧听见“尉迟”两个字。 尉迟二字,还用得着说是谁吗?锦月紧攥了拳头,又是极度欣喜,又是极度担心,担心孩子已经受到伤害。 “秋棠、静树,赶紧调动你们所有眼线、人脉,务必尽快找到小黎!” “诺!” “诺!” 锦月又叫住二人:“等等!”她略做沉思,“千万小心,不要弄出动静让人知道,要秘密地找!一定不能打草惊蛇!” 小黎不仅是皇帝下暗谕除名的皇孙,更要紧的,是他是弘凌的血脉,现在弘凌叛变,若是小黎落到官府、落到朝廷的手中,就大不妙! ** 静树、秋棠与行魏浅荇分头行动后,锦月从昭珮殿急匆匆来时,弘允正在承云殿与南军的三位将领议事。 承云殿外,锦月徘徊不前,扯着手绢凝眉焦急,心中思量万千—— 若找了弘允派人帮着找,必定事半功倍。可是,弘允正在里头与人商议对付北方弘凌叛军的事,小黎可是叛军头子的儿子,身份敏感。 弘凌自小缺失亲情,对血脉看得极重。万一弘允将小黎作为人质,必定能够让弘凌顾忌,甚至于俯首称臣都不是不可能的事。 江山的魅力太大,在这面前,锦月真的不敢完全相信弘允。这仿佛是一道,江山与感情之间的考量,孰轻孰重的考题。弘允给出的答案,真能令自己满意吗…… 锦月越想,越有些忐忑。 就在锦月反复权衡、举棋不定之间,弘允与人商谈完毕,送三将领出门,却见锦月在殿外不远处凝眉徘徊,微微一顿。 “五殿下智谋无双,臣等佩服。对抗北军若用这计谋,应当万无一失了。” “臣等就告辞了。” “三位将军慢走,小北,送赵将军、李将军、杨将军出门上轿。” 送走三人,弘允举步朝锦月走去。 锦月忽见不知何时弘允朝自己走来,心中跳了一跳。 “天这么冷怎么在这儿站着等,也不叫人通禀我一声?” 第103节 锦月袖下双拳紧握,在看见弘允温润、亲切面容的时候蓦地一松,动动唇,没有说话。 “怎么了?”弘允才看出今天的锦月不太一样,清俊的眉眼是一种宁和的味道,让锦月躁动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弘允哥哥,我……可以相信你吗?” 弘允一愣。“怎么这样问,你相信不相信我,全然取决于你,我,一直是我,锦儿。” “我……” 锦月抿了抿唇:“我来找你是想请你帮个忙,非常重要的忙。想请你,帮忙我找找小黎。” “小黎?孩子不是已经——” “不!他还活着,就在长安城里,我想请你帮我找到他,不过……”锦月一顿,郑重道,“不过我想请你答应我,一定保密,不要让朝廷知道,更不要,不要利用他,作为人质……” 弘允眼睛眯了眯,眸中闪过些许的阴沉。“你怕我用孩子威胁弘凌么?” 锦月知道自己该说点儿好听的话,可是弘允这么聪明的人,她大概说什么都是枉然,再者她不想让两人之间有任何不真诚的虚假说辞,破坏了这么多年来的情谊。 所以,她低下了眼睛,只说:“孩子是无辜的,我不想让他再牵扯入纷争之中。” “弘凌看重血脉,若用孩子做人质他必定束手束脚吃败仗,朝廷或许可以不战而胜,我也可以省下许多麻烦。” 锦月心中一沉,而后又听见他深深吸了口气。 “锦儿,你将这大个难题抛给了我来做选择,实在有些狠心。” 又听他轻声一笑,而后锦月便觉被一双长臂膀环住了身子,幽幽芳香的气息就铺面而来,充斥满她整个鼻间—— “弘允——” “不过我弘允向来不喜欢卑劣的下三滥手段,也从不觉得会败给任何人。放心,我帮你,也会保密。你是我最心爱的女子,我怎会舍得让你难过,你就是即刻要我性命来救你的孩子,我也会答应你……” 锦月声音有些哽咽:“弘允哥哥,你爱江山吗?” “爱,皇家男儿,几人不想要江山。”弘允声音低下去,“可我,更爱你……江山可以有许多方式去夺,可你却这样脆弱、惹人心疼,我若不疼你,谁疼你。” 锦月已是泪流满面,弘允的选择,和这番吐露,她确实感动了。那颗因为爱弘凌而遍体鳞伤、死过去的心,仿佛有感受到了些许的微温。 爱是什么,是轰轰烈烈,还是相濡以沫。曾经,她以为是轰轰烈烈,可是后来…… “弘允,你说的‘爱’,到底是什么……你为我做这么多的牺牲,我心中对你的亏欠,恐怕这一辈子都还不清了。” 两人零距离相对,弘允不觉收紧了怀抱,声音从所未有的低哑、动容。“虽然从前我也振振有词与你说感情理论。可我其实,也说不清吧。我只知道,从很多很多年前起我便舍不得你难过,舍不得你流泪,舍不得你过得不好……太多,太多的‘舍不得’。” 锦月已泪流满面,手颤颤抬起,落在弘允笔挺的腰间。 这一份温暖,是否才是真正的爱? 这是锦月第一次主动抱他。 弘允在那双素手落在背后的时候,浑身一颤,身上的血脉仿佛要逆流了,多少年来的等待,仿佛在这一刻开出美丽的花朵。 过去再多的孤清苦等,在这一刻,都成了幸福的增味料。 “锦儿,我终于……终于等到了你的拥抱。我秦弘允对天发誓,此生,绝不相负。” “你从未负我,是我,一直有负于你。” 太多,需要偿还。不管是不是爱,这个男人,她若再伤害他,就真的太没有良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  弘实和尉迟兄弟的灾难这才是开始,接下来还有大苦头等着他们捏,锦月发功ing。 大家想念小团子吗?嗷呜,还差几个作者收藏,作者君就要脱离巨型真空,买入小透明了.嗷呜~~~喜极而泣.感谢收藏作者君专栏的小读酱,么么哒! ☆、第77章 1.0.5 【第七十六章】 锦月话中的亏欠,令弘允双臂一僵,仿若心中的暖暖阳光骤然遭遇了一丝冬风而颤然一凉。 “原来你是觉得亏欠于我,倒是我会错了意。” 弘允放开双臂。 锦月只觉弘允退开后冷风吹来有些刮耳朵的冷。 弘允拢了拢她披风,压下心中的渴盼而眉目淡然如安宁的春日,谦逊之下又是十分的自负:“没关系,一辈子那么长,我可以慢慢等你对我动心。若真是不能动心,我也不会强迫你留在我身边,我弘允,还不需用这样卑劣的手段得到女人的身心。” 锦月越发不能借口。思及刚才为了偿还他的恩情而想着真正成为他妻子的想法,越发觉得是亵渎了、耽误了这个美好的男人。 自己,真的配不上他,还是一日为他找个真正美好的女子,或许更好吧。 “谢谢你的不强求,若……若我有帮的上忙的地方,请你尽管告诉我。”锦月心中暗思量,就守住皇后的秘密,算是对他们母子的报恩吧。 瞧着锦月眼中的真诚,弘允莞尔一笑,说“好”。这一莞尔,锦月心中的紧绷和亏欠渐渐被抚平。 这个男子,仿佛有一种魔力,再大的事、再多的麻烦,仿佛在他眼中都如蝼蚁,可以让你不必焦心、不必忧心。在他身边生活,也会被他的从容优雅所感染,积极向上起来。 * 长安城在巡查东宫余孽的骚动之下,尚阳宫的人也在长安城中暗暗寻找小黎的踪迹。 而朝中宫内,因为齐王大肆抓捕丧期不规矩行为,而人人紧绷小心。 尉迟正阳在狱中关了三日,被革职查办,永不得入朝。 尉迟正阳成了个闲人,在府里带着日日愁闷,见着人就说“是有人害我!”,却又不知道是谁,在府中对着母亲上官氏,各自都是气闷。 而刚被解除禁足、有望重新被重用的弘实,又被收回多项权力,禁足半年。 这次事情因为齐王张扬高调,而搞得人尽皆知,弘实和尉迟正阳的名声抹上难以洗脱的污点,往后想翻身,是难了。不过,没有危及性命也算是他们幸运,皇帝还有所顾念。 提起这两个字“齐王”,皇帝秦建璋就头疼,偏偏又是自己胞弟血浓于水,只希望一月的停尸丧期赶紧过,出了殡,他赶紧回自己的封地去,别再眼前闹腾,心烦。 各种期盼中,诸侯王或使者都终于集齐,吊唁完毕——太皇太后明日午时,出殡。 薄暮朦胧,天空阴沉沉似要下雪的前兆。昭珮殿中锦月看了眼乌蒙蒙的天空问周绿影:“几时了?” “酉时一刻,小姐。”周绿影说,“您都问了几回了,既然五皇子说今晚会有结果,您就安心等吧,别焦心怀了身子,到时候小黎公子回来看见娘亲有恙,也会心疼的。” “我如何不心焦、心急,只要小黎一刻没有回到我身边,我这心就一刻放不下。”锦月又第数不清次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屋中徘徊了一圈,深吸了口气平复心情。“你说得也对,明日还有大事要做,不将上官氏母女的爪牙拔了,难免她再使坏。” “小姐说得是,明日大事,就看飞羽公子了。” 锦月略一思量,虽然昨日就已经与尉迟飞羽沟通好了,但事关重大,她还是不放心,便让周绿影拿了一张薄薄的白绢,笔墨伺候。 锦月快速地在白绢上写了几行小字,轻轻一吹晾干,交给周绿影叠好,塞在新做好的男靴底子里。 “影姑,劳你跑一趟大乾宫,务必让哥哥按照我吩咐的步骤去做,万不能有半丝疏忽,否则不但不能手刃仇人,恐怕还要惹得一身腥臊,有性命之危。快去快回。” “诺。” 锦月等到三更,才等来了随扈,禀告孩子的消息—— “娘娘,奴才二人在城西的贫民区捡到了小公子的鞋子,乞儿说有几个汉子一直在追索小公子,但小公子机敏,几次都逃脱了。” “小公子应该还在贫民区附近,我们的人正马不停蹄的找,应当很快会有结果!” “那就好,那就好……”锦月捂着心口又是狂喜又是担心,“必须在歹人找到他之前寻到孩子!你们可能做到?” “奴才二人与众兄弟必定肝脑涂地,竭尽所能!” 小黎没死,小黎快找到了!锦月在床上翻来覆去,深秋的寒夜也不再觉得冷了,好像溺水濒死者,突然踩到水底,看见了光亮。 锦月轻轻摩挲着孕育了生命小腹,掌心一阵暖,涌入身体中。 弘凌,应该还不知道孩子还在世吧。 不知道好,不能让他知道,否则,只怕他一定会抢回去…… 锦月睡不着,起身去看小姑娘青澄。青澄睡在昭珮殿偏殿的屋舍里,锦月拨了个婢女照顾着。 小姑娘难得在睡梦中酣睡,烛光丛丛,映着她瘦小的小脸儿,明明是个清秀的小女孩儿,却生生被眼窝周围那片青黑给破坏了美感。 锦月轻叹惋惜,抚摸她的脸颊。“你有一颗美丽的心,是真正的小美人儿,更是小黎和我的贵人。” 小姑娘熟睡中,蹭了蹭锦月的手,十分可爱。 · 太皇太后出殡这天凌晨下了一场大雪,风狂雪急,晨起已经有三四寸厚。 狂风呼啸,如此时暗流涌动的皇宫,来来回回匆匆奔跑的奴才、宫官、侍卫硬生生跑出一阵阵疾风! 大乾宫宣室殿外,粗麻布丧服的杨公公忽而得了个跑得衣袍凌乱的侍卫通禀,当即吓得腿一软,险些跌坐地上。 杨公公提着拂尘匆匆跑入内殿——“皇,皇上——” 皇帝秦建璋正准备出发宁泰殿领着出殡奔丧,由内监伺候着穿内三重、外三重的衣裳,明黄织锦缎子外罩着银灰丧衣,毕竟太皇太后是高祖皇帝的正妻,天子也不能例外。 皇帝横了一眼杨桂安,训斥一句问是否是齐王又惹事,杨桂安急得舌头打颤,道:“不,不不是,皇上,这回不是齐王,是太皇太后的后陵出了事。刚才后陵的守陵人来禀,说是入后陵的通道垮塌了!” 皇帝怔愣,而后震怒。 “这究竟怎么回事!好好的后陵怎可能通道垮塌,这可是修了数十年的后陵,传出去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吗!” 皇帝大怒,杨公公等奴才哪儿敢擅自接话,屋中除了服侍左右的内监,还有两个侍中。 侍中一职相当于随扈。 皇帝暴躁徘徊,紧急诏令三公九卿,在宣室殿询问此事。 “陛下,帝、后陵墓是登位之初便开始修建,在位多少年便修多少年。陵墓的意义不仅是龙凤长眠的地宫,更是显示当朝能力、财力的标志,留给后世评判,意义非凡。粗略算来,太皇太后陵已经过近七十年的修缮,光负责负责修建陵墓的将作大匠和奚官局令丞都不知换了几代,恐怕此时不好查办。”大臣道。 皇帝烦闷重叹一声:“朕如何不知不好查办,按理说修了几十年应当是牢不可破、精美绝伦的,可它竟然连通道都垮塌了!朕,简直无颜面对高祖皇帝和太皇太后!” 皇帝沉凝一阵,扫了眼下头的官员,道:“后陵通道崩塌,亟待修缮,才能尽早让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贵体入土为安,你们当中谁若能挑起这个责任,朕便封侯千户。你们谁愿意,就主动站出来!” 刚才还振振有词的大臣,一听皇帝这话全都装死状。 这修缮后陵的事儿先是由皇后的人负责,而后五年前交由信任太子弘实负责,现在后陵出事,恐怕跟这些人有关。眼下旧太子弘凌刚刚叛变,长安、宫中动荡不安人人自危,这些高官多么圆滑,这个节骨眼儿上哪儿敢吭气,将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儿往自己身上揽!万一是皇后,可怎么办…… 皇帝哪能看不出这些老东西的圆滑,低声斥道:“朕是让你们来挑起大梁解决问题的,不是让你们来当木偶的!大司农,你主管钱财,你来修缮如何?” 那老臣吓得满头大汗:“陛下,这……不是臣不愿,而是短时间内要找到这么多合适的木材修缮后陵,难如登天啊,老臣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还请陛下另择良才……” “那你们的意思是就让这后陵坍塌着不管么!” 皇帝怒拍龙椅,众臣子跪倒一片大喊恕罪,却没人主动来挑这件事儿。皇帝气恼,见一旁跟着侍中四人,气急之下便问:“你们四人跟随朕左右也有数年,可愿效力,若谁能将后陵在三日内修复,并查处事故原因,朕……朕封侯三千户,世袭罔替!” 三公九卿官位高也不在乎少个侯爵,侍中级别低,又觉那太远难以企及,是以都低下了头混当听不见。 皇帝秦建璋气得发郁,脸色铁青,却不能将这么多人奈何:“平时说话油嘴滑舌巧舌如簧,正到用你们的时候个个为求自保往后缩!朕,朕究竟养你们何用……” “陛下,臣愿一试。” 第104节 忽而一个晴朗的声音,坚定、沉稳,让殿中所有人都一个激灵,循声看去—— 只见站在最末那个,身穿青缎黑色暗纹袍子的侍中躬身站了出来。 皇帝想了好久,才想起这个不怎么常在眼前晃悠的侍中来。“尉迟飞羽?” 尉迟飞羽眉目清朗如星,低眸微微含恭顺笑意:“正是下臣……” 有个叫“尉迟飞羽”的年轻侍中,接了三公九卿都不敢接的大难题,三日之内修缮太皇太后陵,并追查事故原因。 这个消息、这个从未听过的名字,一日之内传遍后宫和朝野,令人震惊。 可在震惊之余,也有不少好事者在猜测,这名不见经传的尉迟飞羽何时死,死于童贵妃端亲王之手,还是皇后尚阳宫之手,抑或活不到被这两方收拾的时候。 三日之内找到大量木材修缮后陵就是桩不可能的事,市面上一时间根本找不到这么多木材。 修不好,皇帝就能要他命! 尉迟飞羽从宣室殿出来,来了尚阳宫外求见,锦月在承云殿光明正大的见了他。 “锦月妹妹,拿着这封书信我便能找到合适木材吗?要知道这可只有三日的时间,我虽答应了陛下,可是其实心中还是没有多少把握。”尉迟飞羽道,虽然他相信这个妹妹的聪慧,可毕竟只有三天而已啊! 锦月莞尔:“哥哥莫怕,从前我在萧府,外祖父是洛阳的大富商,与京师的富贾之家交情颇深。这贾府控制着京师所有木材行,你拿着真金白银和他买,他定然卖给你。” “可是修缮后陵可不是需要一点点木材,只怕市面上的木材不够啊!” “哥哥有所不知,除了明面儿上的白市,这暗里还有黑市,不知多少货堆集在仓库之中不被人知晓。” 锦月勾唇轻轻讽笑,“京师木材黑市的货十之**都从贾家过手,若是流通慢,恐怕弘实偷了卖出去的木材,还在贾府手中。我曾与贾府的千金贾珍交情颇深,贾府应当不会拒绝。” “难怪六皇子被扣了例银还能山珍海味纵情声色,没想到是偷梁换柱,谋得的钱财。这次,他定是栽了!” “哥哥若能将此事办好,三千户侯,便稳得到手,另外加官进爵也是必然,皇帝经此一事定对你刮目相看,打好这开头日后要做事就好办了。” 听锦月这样一说,尉迟飞羽才稍稍放心,马不停蹄,赶紧出宫去贾府商谈。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小团子应该就能母子相见啦!~(≧▽≦)/ ☆、第78章 1.0.5 细雪飘洒,整个长安在细雪中朦胧,安静,满城屋舍青瓦都盖上一层雪白。 昭珮殿的屋檐零星挂了几条冰棱子,秋棠和静树二人匆匆从昭珮殿大门进来,一路掠过正有几个侍女扫雪的庭院,朝锦月的寝殿走。 侍女进屋通禀后,片刻门开、又有人打了帘子,二人赶紧钻进去。 锦月正在看一卷古藏竹简,她一边看,一边听二人将尉迟飞羽修缮后陵进度通禀了一遍。 距离尉迟飞羽自请皇帝任命,挑起修缮后陵通道重任已过去两日,这是第三日,今夜子时一刻便有人检验,若完成自是加官进爵,完不成恐怕人头难保。 “这个计划虽已在我脑中演练了千百次,但计划总是难赶上变化,天气恶劣、劳工行动迟缓,又有尉迟正德缩减劳工口粮、造成工人抵触罢工。”锦月放下书卷起身,来到窗前呼吸了口新鲜空气,微微莞尔,“幸好飞羽兄长人才出众,智谋周全,都一一化解,否则真是我害了他,娘在天之灵定将我怪死了。” 周绿影是锦月生母当年的贴身侍女,尉迟飞羽崭露头角她十分高兴,笑道:“小姐多虑了,白夫人宽宏豁达,善解人意,知道小姐是为了给她和小黎公子报仇,为大公子前途,才铤而走险有此一招,不会怪罪小姐的。” “我娘,应该是个聪慧过人的千金吧?”每每抚摸着腹中的小生命,锦月便在想二十多年前她的娘亲是否也是如此每日为她而遭罪孕吐,受着苦,却又笑着期盼她的出世。 提起旧主,周绿影眼睛泛红,笑中带酸:“夫人出嫁前在几个千金中最受交州王宠爱,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真是心尖尖上宠的女儿。” 锦月一叹:“这样尊宠、聪明的女子,却嫁了个毁了她一生的男人,尉迟云山妻妾成群,娘千里迢迢嫁来京师所为哪般啊……” “小姐有所不知,彼时太尉还不是现在这模样。当年太尉还是个三品将军,英姿飒飒,对夫人千依百顺,为了见夫人一面,从京师只乘一匹单骑千里追来交州,一北一南奔波千里,夫人被他所感动才同意下嫁。” 锦月吃了一惊。千里追寻,必然是真的有感情,才能有这么大的勇气和毅力直追南下吧。可后来,才不过两三年,就蹉跎得所剩无几,所以这感情,当真容易啊。 交州在大周之极南,是开国皇帝封的异姓王白氏一族,由于太远,并不好管理,十多年前,也就任其独立成了小国。 也就是说,现在大周与交州已是两个国家了,国主正是锦月素未谋面的外祖父,白覆。 上官氏品貌、才情都不低,却只是作为陪嫁媵妾同她娘一起嫁往京师,当时锦月便赶紧生母的身份不一般。 “一个女人再美好,嫁错一个男人就足以毁了她。”周绿影有感而发道,而后一擦眼泪对锦月笑道,“幸好小姐嫁对了人,五皇子是心中有坚持的人,不会像尉迟大人那样随着时间、环境、官位的改变,就变了心。” 锦月微微沉吟后道:“是,五皇子是世间难得的好男儿,所以,他值得更好的女子与他白头偕老。不是我这样已经满心疮痍的女人。” 主仆几人正说着陈年往事,不想说曹操曹操就到,侍女便来说,尉迟云山在承云殿,向弘允求见皇子妃一面。 不管私下关系如何,尉迟云山名义上是尚阳宫的老丈人,这是事实,所以来见锦月是可以的。 先是东宫叛变而未带走尉迟家,而后,尉迟正阳刚被革职丢家里听后进一步发落,尉迟府中的日子定然是不好过,这不用锦月深想也知道。 锦月在承云殿见了尉迟云山。 才一个多月不见,他头发竟白了许多,眼下是彻夜难眠留下的青黑,凶煞的气息也弱了下去有些强撑,看来的目光亦显疲惫。 “锦月,正阳已经毁了,正德也牵扯在后陵的案子里正被调查,婉容都病了七日下不了床了,你,你何时才肯收手啊!” 锦月心中那丝血脉相连的触动、心软,在尉迟云山这句话脱口的时候,全数冷了下去。“一个多月没见,太尉第一句话不是聊表思念,而是为恶人求情而质问于我,太尉可真是位好父亲!” 尉迟云山连日来担惊受怕寝食难安,听锦月的讽刺立刻忍不住凌冽的脾气,家里上官氏等人对他无不是讨好,唯有这个女儿对他次次顶撞。 “你还知道我是你父亲!”他有些恶声道,眼睛熊熊烈火燃烧,“你可知你现在做的一切是在毁了我们的父女亲情,在毁尉迟家?” “什么父女亲情,尉迟太尉与本宫之间除了仇恨还有什么亲情!”锦月温柔的脸陡然一怒,直视尉迟云山,眼神的凌冽不亚于他的。 “在你包庇上官氏母女母子,纵容他们害小黎的时候,我们的父女亲情就已被你亲手烧成灰。你不配做我父亲!我的父亲,至始至终只有萧恭萧大人一人,也就是那个帮你养大女儿,却被你恩将仇报害了满门的萧大人。” 尉迟云山有些被震住,这张年轻的脸眉目间与自己有相似,尤其生气愤怒的时候的眼神,和自己仿佛如出一辙。这,确实是他的女儿。 尉迟云山语气不禁软了下去。“不论你承认不承认,秀秋是我的妻子,你身体里流着的都是我尉迟云山的血液——” 锦月忽然哈哈笑着打断,笑容具是讽刺:“妻子?你有什么资格提娘的名字?若不是你的纵容,你的昏聩,你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母亲怎会被上官氏陷害,被你一封休书赶出府去,害得我们母女颠沛流离,害得我活成今日的样子!” 尉迟云山语塞,看着锦月双眼充满愤怒的眼泪盯着他,有些心虚,更是背心发寒,仿佛什么反驳的话,都在这双明亮到能够洞悉所有的眼睛面前无力了。 锦月横袖一擦愤恨的泪水,别过脸冷道:“上官氏害了母亲,将母亲与尚未出世的我赶出尉迟府,而你,又亲手陷害萧家,再次毁了我的第二个家!你们狼狈为奸,当真是般配,现在你有求于我才来向我示弱……” 锦月口中缓缓吐出二字——“晚,了!” 尉迟云山腿颤了颤,不觉被锦月冷漠的眼神看得后退了一步,许久才回缓了血色:“你娘是我负了她,但我并非有意。” “我不信你二十年都没有怀疑过娘是被人陷害的,是你,睁只眼闭只眼,不愿多事为娘讨回清白!或者,呵,你根本是舍不得上官婉蓉母女吧。你的良心,当真是黑的!” 尉迟云山闭目,深深叹了口气,是,他是不想多事去翻那桩陈年旧案,更是,不敢去面对,自己负了秀秋这个事实,所以一直选择忽略。 “当真,不能和解吗?” 锦月冷脸道:“可以。除非娘白骨生肉、重新活过来,活着,上官氏血债血偿,我可以考虑。” 尉迟云山盯着锦月惊诧得倒吸了口凉气。 “好,好,好!”尉迟云山到底是数十年的大将,气势非同等闲,“这条路,这条路是你自己所选!今后,也非怪我这个做父亲的冷血无情!” 他说罢便大步走,锦月听出他话中有断绝父女亲情的意思,不过,也无所谓,本无亲情,说开了也好。 尉迟云山背影顿住没有回身:“正阳、正德几乎是被你给毁了。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谋划这场行动?” “从我决定复仇开始。” “出嫁前?” “这些你不需要知道。” 尉迟云山只觉后背一阵战栗,两个月的谋划,便将他两个得意的儿子,和一个皇子拉下了水。这个女儿,当真不可小觑,不,是可怕,和百年前把持朝政的陈太后一样可怕。 尉迟正德在升任太仓令之前便在将作大匠手下做事(将作大匠是负责修缮陵墓的官员),他虽不好色,却是好贪。 弘实偷卖木材也给了将作大匠一干人好处,尉迟正德虽不是主犯,却是从犯,哪怕不会有性命之忧,前途是毁定了。 夜晚,锦月直等到子时,得到消息说尉迟飞羽在三日之内修缮好了后陵通道,明日太皇太后可以出殡,才安心。 正要睡,周绿影喜滋滋捧着一封字迹工整的报喜信进来:“小姐,飞羽公子送信来给您报喜了。” 锦月一喜:“快,给我看看。” 尉迟飞羽三日来都没送信儿来,应当是一直绷着神经做事,这才松口气,第一时间来向她报好消息。 “兄长字迹略草,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奚官局检查的结果应当十分合意,这回高升应当没有问题。” “呀,这真是太好啦小姐,飞羽公子这下封了三千户侯,往后前途不可限量。小姐聪慧无双,当真是公子的军师伯乐啊!往后小姐在朝中有飞羽公子接应,也不至于做事束手束脚。” “嗯。” 锦月这才安心去睡,修缮后陵这事初步完成了,接下来就是看飞羽兄长如何查出揪出宣徽殿与尉迟正德一干人,继修缮后陵一大功劳后,再立一大功。 这一大功劳,才是最要紧的! 接下来尉迟飞羽进展顺利,按照锦月所说的,从贾府黑市仓库的木料入手来查,果然一查一个准。 太皇太后下葬后的两日,便将弘实为首的涉案人等名单送到圣前,尉迟正德之名字也在其中。 一众或为求自保、或有头无脑而推诿的官员当中,只有尉迟飞羽请缨,并完成得极好,皇帝大为赞赏尉迟飞羽的办事速度和能力。 “你能力出众,铁面无私,朕竟然才发现身边有这样的人才,当真是朕疏忽了。你且回去听候旨意,朕此番必定要好好地重赏于你!”姑姑秋棠将从大乾宫打听到的皇帝的原话,一字一句说给锦月听。 锦月大喜,从圈椅上站起来:“太好了!这事办妥,哥哥才是真的崭露头角,往后朝中任谁也要给他几分面子。” “瞧把你高兴得。”门口忽然传来弘允的声音,锦月循声望去,果然是弘允来了。 他站在门口微微含笑,身上的藏青色袍服换成了更加尊贵的玄黑金色纹袍,高冠玉带,英姿飒飒。黑狐毛披风和头发上落着几片薄雪,平添几分霜气,不过很快被室内的温暖融化,也或许,是被他冲锦月暖然的笑意而融化。 侍女姑姑们见他来,都知趣出去了。 锦月收敛了些刚才张牙舞爪,面对这样一个优雅的男人,任哪个女子也会不由自主娴静下来。 “你来了?怎么也不让人通禀一声,我这满脸阴谋的模样,只怕都落入你眼底了。” 弘允并不在意,自顾自宽披风,却怎么也解不开领口的束带,几扭几扯,竟拉成了死结…… 他微微尴尬,清了清嗓子,欲盖弥彰地解释:“天气好冷,手僵得有点儿不灵活了。” 锦月忍着笑,顾着他面子并不点破。弘允会诗书会箜篌会兵法,但老天是公平的,所以惯被人伺候大的嫡皇子弘允,生活自理能力真是相当低。 “是很冷,下次就让奴才帮你解了再放他们下去。”锦月说着上前几步。 弘允忽然心口一痒,低眸见领口一双素手灵活地将死结三两下就露出松开之势。这双素手干净雪白,指尖透着淡淡粉色亮光,灵巧地活动着,而他的心此刻仿佛化身为这个死结,被这双纤纤素手翻来覆去、任她摆布。 结打开了,锦月却见弘允在看着自己发呆,有些不解。 弘允忙回神,暗暗发恼,赶忙收敛好发痴的模样、恢复一惯的高贵自持,捉住锦月的素手,将她往门口拉: “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可爱的小东西来。” “什么……什么小东西?” 第105节 锦月刚脱口,便见外头雪白的庭院中,一个拿着纸伞的侍女正牵着个穿着带帽斗篷的小娃娃蹒跚走来。 至于为何小娃娃是“蹒跚”,看他身上裹成球儿的保暖厚棉衣,就知道了。那穿得鼓囊囊地小家伙像个球儿,慢慢滚近。 噗通,噗通!锦月心头猛地一阵跳,呼吸几乎凝结在心口。 小娃娃戴着斗篷帽子,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见他的小黑靴子在他屁股后留下一串小小的脚印,好像一串小馒头。 “小……小黎?”锦月声音止不住在颤。 作者有话要说:  嗷呜,今天作者君这儿大霾,心好累,哦不,肺好累。 大家的肺还好吗 tut ☆、第79章 1.0.5 【第七十八章】 弘允抬抬手,牵孩子的侍女立刻福了福身下去了。 小娃娃一双小胖手一揭斗篷帽子,立刻露出锦月日思夜想的那张小团子脸,他眼睛红红、哭出了鼻涕泡儿,嘴儿一瘪——“娘亲……” 举着一双小手就朝锦月扑来,求抱。 “小黎,真是我的小黎……”锦月泪流满面,将孩子死死抱紧怀中。 “让娘亲好好看看。瘦了,黑了,吃了好多苦头吧……” 小家伙呜呜点头如捣蒜,好像流浪的小猫儿小狗儿突然找到了家,窝在锦月怀里就不出来。“娘亲,儿子不光吃了苦头,连草皮草根都吃了……呜呜……我以为娘亲不要我了……” “娘亲怎么会不要你,娘亲一直都想你……” 弘允静静看着喜极而泣的母子俩,微微含了一丝恬淡的笑意。 落叶树丛之后,有个扫落叶的侍女躲在后头,鬼鬼祟祟露出半张脸来看了一会儿,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匆匆遁走。 她先去角落的房间换下了扫洒侍女的布衣,换了可行走的二等侍女的浅绿撒花丝缎裙,小心翼翼地摸出尚阳宫,径直去药藏局和个老御医说了什么。 那老御医若有所思,遣了药童出宫,直奔长安城外的清居寺。 初冬的凤凰山枯木丛丛,只有些许的四季常青树在枯黄中装点几片暗沉沉的苍翠。清居寺隐匿山顶,一匹单骑沿着管道径直上了半山,而后弃了大道,拴马悄悄从小路上山。 晨钟暮鼓,安宁的清居寺中几声钟声响彻山林间,渐渐起了僧人诵读经文的嗡嗡声。 禅院旁还有一座小观,观外有羽林卫重重严密把手。 姜雉推开窗户看通往山下可有人来,那疏林白雪间隐约可见小路,恰巧看见宫里老御医偷偷遣来的人。 她一喜,忙回身对梳妆镜前清瘦孱弱的白裙姑娘道:“二小姐,有人带消息来了。咱们也不必乱猜到底宫中发生何事了!” 映玉欣喜,忙到窗前一看,果然。 药童轻车熟路,和羽林卫的头子暗暗交接过,就被放了进来,向映玉和姜雉二人禀告了尉迟正阳丧期与宫女私通,以及后陵之事弘实与尉迟正德被查处之事。 主仆二人听得都心惊肉跳的。 最后药童说:“我师傅说,昭训夫人和姜姑姑若想安然,还是想想办法的好。” “多谢你跋山涉水来告诉我们这些,有劳了。”映玉扬了扬脸,姜雉送了几贯钱给药童。 映玉眉目之色谦恭和蔼,来清居寺几月,倒是把她性子磨出来了。 药童一走,主仆俩就心慌地商量起来。 “二小姐,尉迟锦月当真可怕,这才不到三个月,就将弘实和尉迟兄弟俩铲除了!” 映玉白瘦的手指紧紧绞着手帕我在心口,面色比之在东宫时更加憔悴,寺庙中软禁为东宫人质的日子并不好过。 “姐姐向来智慧,过于我,她定然知道孩子是我出的主意让尉迟和宣徽殿联合害的。下一步,恐怕就是我了……” “所以,张御医说得对,若我们想要自保必须想个法子了二小姐……” “是,是该想想法子了。这情况看来,姐姐她肯定是不会放过我的了。” 说起锦月,映玉有些难过,却也不仅仅是难过,还有羡慕、嫉恨、悔恨,可事到而今不容她后悔了。 她想活下去,凄惨苦了半辈子,要她下半辈子也凄凄惨惨她不甘心! 映玉望着窗外千山,又落向千山之外的更北方,目光渐收紧…… “姜姑姑,我想见见青枫。” “这不难,我立刻去让药童去送信。” 姜雉曾为女医,与御医局颇有些交情。 自锦月离开东宫之后,萧青枫便跟着映玉,同映玉一道被遣送来清居寺,也被一道软禁在不同院子。 姐弟虽有隔阂,可到底血浓于水。 “青枫,我知道你并不喜欢我这个二姐,恨我害了小黎,可是我也是没有办法啊,当时我的处境你也看见了,若我不作为只能凄惨老死冷宫中。”映玉含泪弱声说。 倔强的少年却只是哼了一声,不想看她。 “二姐知道你喜欢小黎,喜欢大姐更胜于我,但,看在我们好歹亲姐弟一场,二姐求求你,入宫去帮我向姐姐求求情,让她原谅我一回,饶了我一条命可好?”映玉轻轻拉青枫的袖子,“救救二姐,好吗?” 映玉盈盈落泪,青枫心中渐渐不忍。“好,我帮你这一次,但你以后决不能再做坏事,否则我就再不认你了!” 锦月不想软禁在清居寺的萧家弟弟青枫,突然混进宫来出现自己面前,并且是替映玉求情。 而今他们姓氏一个萧、一个尉迟,到底生了些隔阂。不过锦月看得出青枫对自己有亲情,只是碍于家仇而忍着不敢亲近。 是以锦月也不急于强求和他解开心结和好,免得适得其反。 “大姐,二姐已经知错了,既然小黎得老天眷顾无恙,你不若留二姐一条性命吧。” 锦月脸色看着殿外青澄与小黎坐在一处玩耍,那小姑娘怯怯的可怜样子,仿佛少时的映玉,沉声说: “如今小黎回到了我身边,要我放过她也可以,只要她安安分分在清居寺吃斋念佛,不再惹是生非,我便饶了她。” 青枫一听大喜,久违的纯真笑容让锦月十分亲切,恍惚想起萧府的快乐日子。 锦月留了青枫一道吃午膳,却不想这时,秋棠姑姑一道消息传到锦月跟前—— “娘娘,清居寺来消息,说一日前入夜时东侧小观失火,秋冬山林干燥,直烧了半片山。僧人和东宫姬妾被烧死烧伤难以统计,恐怕是事情有变!” 锦月从椅子上腾起来,凝眉一思,心中一思已有眉目。 青枫焦急道:“一日前,一日前岂不正是我离开之后。我二姐呢,她,她可受伤了!” “这个奴婢不敢确定,现在送入宫中的已确定的死者名单中倒还没有发现萧昭训的名字。” 锦月轻轻笑了声,眼中一片失望、冰凉。“自己放的火,怎会烧到自己。” 见萧青枫脸色白下去,锦月叹声安慰:“她到底还有些良心,将你送出来,免于丧命。” 青枫悲怒交加,红着眼打了桌子一拳狠狠道:“二姐!你当真……当真无可救药了!” 失望与冰冷只是一闪而过,锦月脸上已无波澜。这份姐妹亲情,终究走到了尽头再无可挽回。 * 清居寺的消息一道接一道传入宫中,东宫七八个姬妾的尸身找到了大半,却烧得难以辨认了,不知谁是谁,也不知是否都丧生,是否还有生还。 不过这些姬妾都非旧太子宠爱的妃嫔,活着用处不大,死了也就罢了,宫中没引起什么大动静。 秋棠告诉锦月说唯有太后宫的侍女说太后叹了一句“可惜了那个巧手弄汤药的昭训,哀家往后又得遭受咳嗽折磨了。” 现在皇宫和朝廷的注意力,还是在新秀尉迟飞羽身上,从前知道尉迟太尉有一双得意的宝贝公子,不知有个如此有胆识的嫡长子。是以都侧目、侧耳注意着皇帝除了封三千户侯,还会封什么。 又过了两日,锦月一早遣了秋棠去大乾宫外等候消息,看皇帝如何封的尉迟飞羽,这会儿还等着。 “娘亲,大舅舅今天要封侯吗?”小黎正在帮锦月和香璇理丝线,给他做小衣裳。 小家伙经过这一场历练,成熟了不少。 锦月捧着他小脸儿搓了搓,心中涌起满满的暖意。“是啊,等大舅舅封了侯,咱们就一起去看看大舅舅好不好?” 小黎重重点头,弘允将尚阳宫消息封锁得好,是以让小团子暂时先住在这儿,贸然送出宫一是锦月舍不得,二来也不安全。 “和妹妹一起?” “妹妹?” 小黎一指锦月的肚子,“妹妹。” “你怎么知道是妹妹,万一是个弟弟呢?”香璇插嘴问。 小黎脑袋朝一旁安静怯怯坐着的青澄看了看:“我想要个和青澄一样安安静静的妹妹,我就可以保护她了。” 锦月忍俊不禁,孩子找到了,她的心仿佛也跟着活了过来,揉揉小黎毛茸茸的头发,心头也软下去。 这时秋棠去急匆匆进来惶急道:“娘娘,大事不好!” 香璇和锦月看了一眼,拉了两个孩子出去,秋棠才道: “娘娘,您的娘家尉迟府生了变!今早皇上派了大太监杨桂安奉着封侯圣旨、印绶、钱银赏赐去太尉府宣旨封赏,却不想整个府邸人去楼空,举家消失了!” “消失?那么大的府邸怎会凭空消失!”锦月震住了。 “确是消失。杨公公赶回来复命说府里只有大公子飞羽在屋中熟睡,别的一个人都没有了,值钱的东西也全没了,马厩里的马匹一匹不剩,有风声说是连夜举家北上了。” “北,上!”几乎咬碎了牙齿,锦月死死握住手中的丝线。 数日前尉迟云山来找她放过尉迟兄弟未果,临走时说既然不能和解,就休怪他这个父亲心狠无情。 锦月当时只道这个生父是与她断绝父女恩情罢了,不想竟狠绝至此。“这个父亲,是要将我们兄妹二人逼入死路啊!” “娘娘此话何解,飞羽公子才立下大功,怎会呢。” “他作为三公之一,大周军师的最高名誉首领,怎会凭空消失,必是尉迟兄弟和上官母女吹耳边风,眼看儿子朝中当官无望,劝说北上投奔弘凌,既能免于我的报复,又说不定还能一展宏图。” 秋棠吸了口气:“娘娘的这继母可真是老谋深算,太尉大人他也当真听她的,对娘娘和飞羽公子如此狠心。” 锦月冷冷一笑。“我知道这个父亲心极狠,只是没想到,能狠到这个地步。” 整个长安城细雪飘飞,一队铁骑自长安城延平门出,一路北上直追。 “陛下有令,追到叛臣者加官进爵,赏钱万贯!不能捉活的,便就地斩杀!” “追!” 铿锵马蹄,溅飞冰雪。 第106节 洋洋洒洒的细雪到城外山野间,变成鹅毛大雪,铺天盖地,山林、官道一片雪白,淹没了路上马车轮子留下的辙痕。 此时尉迟府的三辆大马车已行到了长安与司渧城的交接地段,这里道路两旁是雪白的险峻山岭,风狂雪急,视野一片白蒙。 第一辆马车里是尉迟云山以及尉迟正阳、尉迟正德以及另外两个庶子,第二辆马车是上官氏母女和庶女三人,个个冷得瑟瑟发抖,颠簸得只剩半条命。第三辆装着用度物品。 入夜时分背后远处传来追赶士兵的马匹躁动声,你追我赶。 上官氏急道:“老爷,咱们必须兵分二路,不然恐怕都得死在这儿。最好让全福带着碧儿他们走,我们另外取道,这样才能有所保全啊!” 尉迟云山一想,是这个道理,狠了狠心,红着眼、忍着心中亏欠不舍,将庶子庶女们交给忠仆继续前行,自己带着上官氏母子母女四人从小路走。 走官道容易被发现,庶子庶女能否生还全看他们造化了。 寒风萧萧吹着茫茫大雪漂往北方,越往北,越寒冷。 长安之北紧挨着两座城池,司渧和原安,再往北就是弘凌盘踞的并州。 并州之北建兴郡,广袤的荒漠暴雪之下一片白茫,一座半草原匈奴风格的城池坐落其中。 一眼望去,城中唯一一处高阁府邸是中原建筑的风格,它琉璃青瓦在白雪下隐没,飞禽走兽纹的瓦当挂着小臂粗的冰棱,使得高阁仿若冰宫。 在这冰雪高阁中,雕花门开着溢出袅袅香烟。 “戚里跨啦”一阵铠甲片相撞声,一魁梧武将风风火火进屋去,屋中光线略幽暗。 “主子,尉迟太尉协同家眷来投诚了!” 光影明灭中,一身着玄黑、赤金纹的拖地长袍的高大男人坐在九尺长几后。门口透进来的光只照亮他胸口以下,面容看不清晰,只有玄黑的缎子和赤金的云纹被雪光照得十分分明。 “家眷?”弘凌声音沙哑,极低缓,有些变化了和之前不同,仿若深暗幽谷中传来的回响。 单膝跪地的冯廉捧着拳头眼睛一转,心想主子反问“家眷”二字,恐怕是在问锦月夫人。 “回禀主子,只有部分家眷,上官夫人母女母子四人,锦月夫人并不在投诚之列!” 长几侧的褐衣带刀侍卫听见锦月二字,抖了抖,正是李生路,他小心地看自家主子,却看不清他容颜,只见端到口边的三角酒樽只有轻微一顿,便无其它。 冯廉想了想,道:“对了,尉迟太尉还带了一对主仆,正是映玉夫人和姜女医,说是路上碰见的。映玉夫人一路风雪奔波,已经快去了半条命了……” 这样的场景仿佛六年前的重现。不过彼时,是锦月带着映玉来漠北,而这一回却不是。 弘凌站起身,他身形高大,又披着黑狐裘,立刻屋子仿佛更加逼仄。他走到门外,俯瞰风雪半城,一语不发许久。 直到兆秀、冯廉、李生路三人退都被北风吹硬了,弘凌才冷声无波澜地说:“修书一封与皇帝,正月初一,北军攻长安!” “诺!” 弘凌挥挥手,所有人都退下了。他手捏着冻若冰霜的雕栏也察觉不到寒冷,最近他才发现自己冷热触觉有些失灵。 弘凌远眺南方,城池叠影更远出唯有白茫。 白茫天地间仿佛有一张女子的笑脸冲他笑,弘凌浮了浮额头,脑子有些不清晰,最近时常出现幻觉,他只能闭目甩甩头,才能摒除。 果然是幻觉,虚空哪会有人脸呢? 弘凌眼波终于浮了浮,竟比冰天雪地还寒三分,毫无温存感了。 * 尉迟府举家消失,锦月跪在大乾宫立誓与尉迟割断关系,才得已保全自己和尉迟飞羽。弘允从中帷幄,尉迟飞羽的三千户侯,是终于安然受封。 十二月初,弘允被册封太子,并任南军大司马之职,与数位老将军共同商讨北伐旧太子之战。 他变得特别忙,已有半个月没来昭珮殿陪锦月吃早膳,事实上他应是忙得脚不沾地,可想而知弘凌那封以鲜血写的战书对朝廷的压力有多大! 整个皇宫少了宣徽殿的惹事,更加宁静,可这宁静之下却是一种深深的焦灼和惶恐。 十二月中旬,弘允穿上铠甲和锦月告别,要领军北上与叛军在原安迎战。 清晨的昭珮殿在雪中格外安静,屋门开着,锦月和弘允正一起吃早膳。一旁放着银头盔,弘允穿着铁甲衣,一举一动夹片都摩擦出声。 锦月知是临行前最后的片刻了,迟疑之后还是亲手舀了一碗热笋汤,递到弘允跟前:“战场刀剑无眼,你一切多加小心,别伤了自己。” 弘允接过,指尖不小心碰到了锦月的,锦月自小和他熟悉倒没有觉得什么,弘允却有些脸热,忙轻呷了一口汤掩饰过去,虽然外头冰天雪地,可心却如碗中的热汤一样滚烫发热。 “你亲手熬的?” “嗯。你养尊处优的玉口如此金贵,只能亲自熬给你喝。” 弘允不觉轻笑。 “你说得对,我自小养尊处优,虽看了不少兵法,但战场确实不是我所擅长,此去能不能安然回来我也不能保证。” 弘允放下白瓷碗如实道,见锦月有忧心的神色,他心中一暖,莞尔,“不过只要想着你和孩子在这儿,我便是拼了一条命也要凯旋啪回来的,只是到时候我真怕你已经不在宫中。” 弘允:“锦月,答应我,哪怕你要走,也请等我回来之后亲自送你走。宫中我嘱咐了李汤,他主事延尉惩处,有他和母后照拂你,我也能放心离开了。” 锦月点头。“我要走,但不会偷偷逃走,再说上官氏还未伏法,我还未为我娘洗雪冤屈,还不到走的时候。” 这一日,弘允翻身上马,领兵北上。 * 十二月,大周天地云动,原安城外数十里,两军相接,烽火连天、硝烟弥漫,难民一路南下,涌入司渧,走得快的已经涌入长安城边缘。 大漠之师常在苦寒之地操兵打仗,现在又是严冬,正是他们所擅长的作战环境,南军再勇猛机智,到了冰天雪拼耐力、体力的时候,个个都蔫儿了。 诸将再了得、弘允计谋再好,士兵体弱,一切都是徒劳。 是以,首战告捷之后,接下来连送三道战败消息入长安。 长安一片惶惶,朝廷亦然,有胆小的官员甚至因为害怕旧太子攻城而借机告老还乡。 宫中,也时而能在角落听到太子的传闻。弘凌明明在千里之外,可是,他的名字、他的故事,却总是围绕在锦月耳边,令她不听也不行。 下午雪刚停了,锦月带了些糕点意欲去栖凤台看皇后,路上便听到角落里侍女小声说话—— “要是旧太子攻破长安,咱们可怎么办才好啊?” “还能怎么办,咱们当奴才的命不值钱,你还能跑么?” “我好怕……” “怕什么,你长得这么俊,指不定旧太子还能将你看上,当个妃嫔伺候呢呵呵……” 两侍女正在小声打趣,不想回头就见新任太子妃的华撵队伍停在一旁,吓得忙跪在雪地里求饶。 锦月冷冷瞟了眼二人在雪中冻得通红的手。“秋棠,你留下告诉她们什么是宫规,影姑,我们继续走。” “诺。” “诺。” 背后传来秋棠教训二侍婢的“不得妄言提旧太子”的话,锦月望着雪下的红墙绿瓦,手不禁落在的隆起的小腹上。 弘凌,你要到何等地步,才能罢休?是否真要覆灭城池,不顾千秋万世的骂名,弑父杀君,踩着众多尸骨登上皇位。 纵然登上九五之尊,背个篡权夺位的骂名,被天下人唾骂,就能快乐吗。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为什么汉朝一直打匈奴打不过,真是天气太寒冷,而且北方吃羊肉民族体质太剽悍了。想想在零下二十几度的狂风中,南方的人别说打仗了,你就是站着都能冷挂了。┑( ̄Д  ̄)┍ ☆、第80章 1.0.5 【第七十九章】 锦月的华撵从大乾宫侧门大兴门转入,行了片刻便到了皇后的栖凤台。 宽敞的殿里光影明暗,左右各点着一盏黑漆金丝楠熏笼,熏烟朦胧绕殿,姜瑶兰正斜倚在榻上半眯眼沉思这什么。 自太皇太后薨逝她便开始精神不济,弘允领兵北上后,她思子孤寂,更是憔悴了,锦月走到殿中行礼问安她恍然发现有人来。 “锦月拜见皇后娘娘,福寿安康。” “起来吧,崔景怎么不通报本宫一声。” “娘娘,刚才奴婢通禀过……” 姜瑶兰哦了一声,揉了揉太阳穴。 崔景从周绿影手里接过食盒道:“还是嫡亲的儿媳妇好,比那些尽会做样子的庶出的贴心得多。” 她是指庶出皇子的妃子们。 “挂个名头的当然不能与亲的相比。”姜瑶兰稍显憔悴蜡黄的略弯了弯嘴角,对锦月说:“你有心了,怀着身孕还大冷天给我送热糕点,不枉我疼你一场。” 锦月微微颔首:“皇后娘娘视我如亲女,锦月不过送些饼饵来罢了,比起皇后娘娘的无微不至的关心还差太远。” 姜瑶兰面上薄薄的一层笑意,轻呷了口普洱,戴了长甲的手轻轻一抬,崔景便让侍女们都出去了。 锦月微微抬眼,只见水汽氤氲在姜瑶兰脸上,她面容略略模糊。 “听闻你在萧府的妹妹萧昭训,也一同北上投奔四皇子了?”她问。 “虽然她曾是我妹妹,但后来各处两宫不便亲密,锦月并不知她北上了。”映玉属于东宫,而今自己身份明暗,处理东宫的一切都应十分小心。 姜瑶兰绵长地嗯了声。 锦月感觉到皇后犀利的探究眼神,小心收敛好自己情绪。 今日的皇后仿佛冷厉了些。她知道皇后的致命秘密,若放在常人身上定然早没命站在这儿了。皇后留着她只是碍着婆媳关系,和弘允,这脆弱的和谐友好若是一不小心打破,后果不堪设想。 姜瑶兰打量了一顿,道:“你父亲姐妹都背叛朝廷北上,投靠旧太子,帮着打弘允和朝廷南军,若是倒时你死我活,你希望谁赢?” 锦月一凛,半点不敢说错:“自是五殿下,和朝廷,锦月嫁入了皇家就是皇家的人,只知尚阳宫,不知尉迟府。” 许久没听见姜瑶兰说话,锦月浑身开始冒冷汗,想起小黎被藏在昭珮殿中,若被发现后果不敢想象,心头七上八下。 姜瑶兰终于收回目光,放下茶杯。 “你能这样想当然是极好。尉迟云山丢下你与你兄长祁阳侯北上,也当真是狠绝无情,全然不顾你们性命,你们便也无需为他们心软难过。” 她换了口气,语气凉凉。“虽然你曾在东宫与旧太子有过段感情,甚至育过一子,但你要记清楚而今是什么身份,到底是谁的妻子,可知道?” 锦月把头又低了低,大气不敢出。“是,儿媳谨记。” 皇后精神奄奄,挥了挥手:“弘允离宫时特别嘱咐过本宫好好照拂你,我就看在儿子面儿上也会对你好的,你好好做好自己的本分,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只要不出错,本宫都会好好待你。” 只要不出错,这意味可就深长了,锦月思量,出去时,崔尚宫一路相送。 到栖凤台大门口,崔景解释了皇后的反常冷漠:“皇上昨天来了,和娘娘有些不快,所以心情不太好,皇子妃别往心里去。” “不快?”锦月故作惊讶,“皇后娘娘和皇上鹣鲽情深,怎会发生不快。” 第107节 崔尚宫叹了口气:“战争不顺,前线又传来不太好的消息,皇上昨夜喝了些闷酒,眼一花将娘娘认成了故去的瑶华皇后,娘娘所以才心情不悦。” “竟是如此……”锦月不动声色,说了两句套话应对,并让周绿影送上一对手镯给崔景:“方才母后面前我不好送与你,多谢崔尚宫多番照拂提点,否则我真不知如何周全自己了。” 崔景虽对皇后忠心,却也因着锦月不是外人而少防备,见翡翠手镯碧莹莹若春水泛波,高兴不已,格外小声嘱咐锦月道: “皇子妃若真想得皇后娘娘忠心,就将手下的那静树奴婢送来栖凤台吧,这样娘娘就能对皇子妃就能更加亲厚了。” 锦月浅浅一笑,不答,径直回了尚阳宫。 回宫后,锦月立刻令秋棠取来尚阳宫内的侍女内监官籍,全部过了一遍,剔除了经历复杂。 “把这些人找个理由全数送出尚阳宫,一个不能留。” 秋棠不解:“娘娘这是为何?入冬了,宫人少了恐怕伺候不周全。” “尚阳宫只有我一个女主人,其他也无姬妾,不需要那么多人伺候。人多口杂,难免不会泄密小黎之事。” 皇后突然的戒备让锦月警醒,必须好好将尚阳宫管理起来!卧榻之侧,必须是一座牢固不可破的坚固屋舍,才能安睡,否则只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屋中静树侍立在侧,锦月看着她打量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放弃了心中所想,而对秋棠道:“你想个法子将姚尚宫撤职,我立你为尚阳宫的尚宫,往后全权掌管尚阳宫中之事。” 秋棠很是意外,不觉瞄了一眼静树。“娘娘真要立奴婢?静树姑姑或许更合适。” 静树却淡淡一笑对秋棠说:“你更合适,我毕竟是伺候过瑶华皇后的人,出过风头,现在这个坎儿不适宜引人注意,会给娘娘带来麻烦。” 锦月不由赞赏静树的机敏。 待交代完事情之后,锦月单独留下静树说话。 “当年皇上和瑶华皇后的事,你还知道多少?” “娘娘,奴婢所知的都告诉您了。皇后和瑶华皇后起初感情还过得去,后来她们各自怀孕后便渐渐疏远,其他奴婢还未发现什么。” “各自怀孕……” “嗯,瑶华皇后先数月怀孕,皇后则晚几个月,另外同时怀孕的还有四皇子的生母莲才人。本以为是三喜临门,却不想中途发生了四皇子生母为抢先生下孩子而加害皇后之事。”静树说着往事眼睛泛红,提起莲才人还暗暗生恨。 屋中静寂,锦月思忖了一会儿,回想起在栖凤台皇后因为心情不好而问出的心中的郁结,字字句句犀利,实在令她不得不防。 可静树只是提及瑶华皇后便眼睛发红,她如此在乎瑶华皇后,若是知道瑶华皇后是姜瑶兰所害,再联系当年她所发现的端倪,指不定会冲动坏事。 几经犹豫,锦月还是决定暂且忍下,只告诉她好好帮助秋棠管理尚阳宫,一切消息的进出必须经过她这里的同意才能放出去。 “娘娘放心,奴婢定竭尽全力保护娘娘和小黎公子。” “嗯,尽心最好。” 静树退下,锦月思量着她的话不由一叹。三个女人一前一后的怀孕,最后怀孕的那个使了一招借刀杀人,便坐收了渔利。 这深宫,真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弘凌的生母,应当是最冤屈的那个吧。锦月抚摸着小腹幽幽一叹。 ** 纵使相隔一城的原安正烽火连天,但长安城除了偶尔涌来的些许难民,基本还算平静。 年节的红灯笼、鞭炮渣褪了色,又几场大雪、几阵北风一前一后盖过长安,稀薄苍白的太阳恢复了些血色和温暖,渐融去冰川霜雪。 百里长安城池楼台露出本色,春意,已在路边、枝头悄然藏匿。 一场春雨从夜幕时分淅淅沥沥浇下来,直下了一天一夜,昭珮殿锦月寝殿外光秃秃的花园,两日间便披上了一层斑驳浅绿。 细雨霏霏中,侍女、内监、御医匆忙奔跑,气氛既紧张又浮着着难得的一层喜悦。 周绿影推开门出来对青桐青娥二侍女道:“快去栖凤台禀告皇后娘娘,说咱们娘娘要生了。” 片刻皇后就匆匆赶来,连皇帝也遣了御医局的人来。 一声嘹亮的“哇”的哭声从槅扇内传出。 “是个俊俏的小公子!” 姜瑶兰欣喜不已,连皇后的母仪都顾不得端,忙去抱:“让本宫看看、让本宫看看!” 孩子粉粉的、皱巴巴的一团,实在称不上俊,可是看在姜瑶兰眼里,却柔波连连直红了眼睛:“是个小俊公子。噢噢不哭不哭,没事儿了没事儿了,你顺利来到这世上了。你是嫡系的长子,是上好的命数,该笑呢……” 崔景喜奉承道:“小皇孙虽早了两个月出世,但看模样没有亏着,娘娘不必担心了。” 姜瑶兰擦了眼泪,点头,将孩子交给崔景抱着,她去床前看锦月。 锦月精疲力竭,扯出丝勉强的笑要起身行礼,被她制止住。 “都虚弱成这样了还多礼做什么。躺好。” “谢皇后娘娘。” 锦月说罢双手便被姜瑶兰握住,姜瑶兰手心正冰凉转暖,仿佛刚才抱了孩子,而让她遍体生温,憔悴也消散了不少。 “是本宫要谢谢你,我的好儿媳。”她拿手帕擦了擦湿润的眼睛。 屋中闲杂人等都下去,姜瑶兰格外动容,说了几句掏心窝话:“你是个聪慧的女子,应当也看出来,本宫空有皇后之头衔却并不得宠。深宫寂寂,我一直觉得孤寂无依,总算你为本宫添了个孙儿,往后宫中冷清时本宫也多个念想。” 姜瑶兰从崔景怀中抱过孩子,锦月只望着孩子隐约可辨的眉眼,一语不发,心中思量百转千回—— 仿佛,像某个人…… * 皇帝大喜,当晚昭珮殿就来了一道册封孩子为嫡皇长孙的圣旨,赐名“桓”,小字等弘允回来再起。 夜深人静,锦月卧在榻上,周绿影在一旁照顾孩子,因为今日人多事杂怕被发现,锦月便托香璇带着小黎去另一处殿中暂住躲避。 “小姐何事惆怅?小桓公子已经安然出世,也没被人瞧出端倪,您可以安心了。” 轻轻一叹,锦月示意她把孩子抱过来。小小的一团小东西,在襁褓里呼呼睡着。“我总觉得孩子有些像她,不知是我心中有鬼心虚,还是真是如此。” 周绿影知锦月所指的“他”,是说现在正攻长安的旧太子弘凌,心中一跳赶忙来仔细看孩子的眉眼。“小姐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奴婢也觉得有些像。” 周绿影着急一叹。“这可如何是好!虽说咱们殿下和旧太子是兄弟,模样却全不相似。” “我惆怅倒不是担心孩子被认出来,至少现在是认不出来的。我只是……”锦月想起姜瑶兰动容、感激的样子,很难相信是这个可怜又温柔女人谋划了一出出血腥杀戮。“我只是觉得有些愧对他们母子。” “小姐当初是与弘允殿下说好的,他也是知道的,到时候小姐要走,也不耽误殿下娶妻生子,小姐就不要多愁善感了。” “当你发现你的恩人是个恶人,‘是非’与‘良知’互相博弈,当真难受。我明知弘凌母子是被冤枉,却不能说出来,明知皇后是恶人,却不能狠心伤害她。” 周绿影深感这种纠结,道:“知恩图报是人之常情,小姐没有做错。这大概就是人常说的,‘法不容情’,国法、大义、是非遇上了个人的恩情还报,任谁也会犹豫。” 周绿影掖了掖孩子的小棉袄:“不过小姐使尽浑身的解数,在宫中暗暗为弘凌殿下抚育了两个儿子,让他孤凄一世有了两个血脉至亲,亦算是对他补偿了。” 锦月凝眉摇了摇头。弘凌,这个二字仿佛就是毒,一旦沾染上就会浸入骨髓,管你是爱也好恨也罢,让你逃不开忘不了。 “罢了,是我多愁善感了。我不是皇天,以我自己的准则去将别人‘惩恶扬善’未免太自大。我与他过去的爱恨已各自扯平。你说得对,我欠他的‘公平’和‘真相’,便用这两条血脉偿还吧。” 怀中小家伙忽然伸了伸小手儿挠了挠锦月的手背,锦月才发现襁褓中的小东西竟然睁开了眼睛,黑溜溜地——是这世上最干净、纯粹的眼睛,那么美丽。 他动了动小嘴儿打了个泡泡,软若无骨的小手儿又碰了碰锦月,缓慢得些许笨拙地眨了眨眼睛。 惹得锦月扑哧一笑,心中阴霾乍散,轻轻亲吻他小手。 “娘亲!我来看妹妹了!”门吱嘎一声开,传来小黎糯声糯气的叫唤。 他将裹着小身子的黑斗篷一剥、一丢,扑过来就看要看小桓。 “不是妹妹,是弟弟。”锦月笑着说,揉了揉小团子的脑袋。 “啊,怎么是个弟弟呢……”小黎脸儿一垮,很是失望,嘀嘀咕咕。 锦月听不清他嘀咕什么,便问他,结果团子道:“他要是个弟弟岂不是就可以取代小黎了,我就不是娘亲唯一的儿子了。要是他个妹妹该多好啊……” 锦月:“……” 以至于很多年后锦月回想起这段话,都还想打这大儿子团子的屁股。 指不定就是小桓听懂了这段话,才越长越歪,长成个雪肤皓齿的娇羞“小姑娘”。 …… 新太子长孙出世带来的吉祥喜悦,并没能驱散盖在皇宫上空的惊惶乌云。 北方传来的隐约硝烟气味,如恶魔的血手扼着所有人喉咙。 “报!原安失守、原安失守,北军开攻司渧……” “新太子受伤病重,战争局势不容乐观……” 这消息一经传入京师,皇宫内外惶惶如热锅上的蚂蚁,惶急地商量起来如何应对。 眼看旧太子已是不在乎任何舆论,只轮拳头说话,这打仗是打不过了,朝廷若不智取只能死路一条。 锦月收到弘允送来的家书,说是伤势无碍,可是仅凭他颤抖的字迹就可看出,伤得不轻,连写字都困难, “秋棠,你暗暗去打探打探,朝廷预备如何处理。若是再如此僵持下去,只怕两败俱伤,真要你死我活了!”锦月忧心道。 “诺。” 入夜时分,秋棠才带回消息来。“奴婢的人不敢走近听,只说朦胧听见朝臣说,是打算‘招安’旧太子,以谋而杀之。”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弘凌和锦月的对手戏就会多起来了。大家冬至吃饺子了吗? ☆、第81章 1.0.5 “招安。”锦月思量着缓缓走了几步,“有没有打听到怎么招,令谁去招?” 秋棠歉疚道:“奴婢无能,只能打听到大概,至于详细内容还不确定,眼线告诉奴婢说,仿佛听见有人提了娘娘,然而皇上龙颜大怒直接驳斥了。” 锦月心中一颤。“我身份敏感,若令我去,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弘允么。皇帝心疼儿子,当然不可能这样做,我也不会这样做。”锦月抿唇拂袖,“出这下策的人,也真是被弘凌吓疯了。” “除了娘娘,仿佛还提了个人,是从前东宫的太子太傅,夏元清夏大人。” “他?” 锦月想起这个老儒生,他迂腐冥顽,却也当真是不怕死的主儿,向来特立独行是个怪僻。 弘凌少时在冷宫受辱,他兴起不怕死地当过弘凌一段日子的老师。弘凌归来,请他再为师,夏老儿却又不知为何,十分冷淡了。 六年前她与弘凌好的时候,见过夏元清两回。 “他曾是弘凌的老师,不怕死,脾气又硬,恐怕现在朝中,也只有他敢去司渧找弘凌了。” 锦月正与秋棠说这话,侍女便来门外通禀说,“娘娘,太傅夏元清来承云殿拜见娘娘了。” 第108节 他怎么来了? 眼下已是入夜时分,天色昏暗,宫门过不久便要落锁了。 锦月没有耽搁,略略收拾了仪容,去承云殿正殿中见了夏元清。 这老儿没有穿官服,一身泛旧的褐麻布衣裹着干瘦皱巴的身子,头发花白略蓬,横插着一根竹簪,光看一身打扮便是个举世混浊唯我独醒那类老头。 “臣,叩见太子妃娘娘,千岁千千岁。”他公式化的说,公式化的行礼。 “夏大人免礼。这么晚了,夏大人怎想着来见本宫?” 老儿起身却不抬头、不露脸,佝偻着脊背显得有些老谋深算:“臣被皇上委以重任,明日一早启程前往原安劝说旧太子放弃抵抗,归师长安。” 锦月敛了敛眉,拿捏不准怪老头子要做什么,不动声色道:“陛下慧眼识才,夏大人履历丰富、博学多才,当着和平使节绰绰有余。” 老儿硬声接过话:“老臣是能担当此重任,却不是因为老臣有才,而是因为四皇子他不忍心杀我。” 他一顿,缓缓抬起脸来,苍老的眼睛直望进锦月的眼中,公式化的声容被柔软、动容所取代,语重心长说:“四皇子是善良的孩子,太子妃应当最了解他的性子。” 锦月心中一悸,退步别开眼。“本宫不了解。夏大人说话请注意自己身份。” 夏元清老眼中略略失望,环顾了左右宫人。 锦月虽不想再听,可这老儿思想难猜,不知要说什么,就看了眼周绿影示意她们都下去。 殿中无旁人,夏元清也不再绕弯子,看着锦月倔强、强硬的背影,忍不住一叹:“太皇太后殒命四皇子之手,四皇子又领军率先挑起战争,现在天下人都在诅咒唾骂他。他现在就像一头爪牙锋利的老虎,可却被仇恨冲昏了理智,朝着一条毁灭别人也毁灭自己的路狂奔着。杀业这么重,他日如何能得救赎……” 锦月穿着宽大袖子的锦袍,袖口滚了黑金的飞鸟穿云纹,衬得一双紧握成拳的手,白皙若玉。 夏元清目光落在背对他的太子妃不觉紧握的手上,失望中又突然腾起一丝希望:“皇上此番令我去原安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招安太子,然而实际上是为何娘娘聪慧想必不会猜不到。这皇宫就是精心准备好要杀他命的刑场,若他归来,只怕难以逃生;可若他不归坚持征战,太子弘允与朝廷必定与他同归于尽,到时候生灵涂炭国力衰弱,正好给别国可趁之机。” 锦月一语不发地听着,夏元清见状再接再厉:“再者哪怕四皇子战争胜了,可作为他个人,他也输了,背负着暴力杀戮、弑亲叛君的千古骂名。他从一出生就受尽唾骂,若至死,以及至死后百年、千年还受后世唾骂,那就真是太令人心痛……” “所以夏大人究竟想说什么!你这些话若被本宫上禀陛下,恐怕九族的脑袋都要为你而掉下。”袖下双手握拳,锦月不耐道。 “老臣方才便说过,四皇子现在正在一条不归路上走着,那是一条死胡同看不见希望的。可是谁也叫不醒他,不,是他不愿意醒。” 他说着捏着麻布袖子擦了擦红眼睛,“皇上要百官想折子将他制服,却无人想出办法,殊不知要拯救一颗冷透的心,只有用温暖和爱,就能让他回头。娘娘——” 他突然双膝一屈,朝锦月行大礼。“老臣恳求太子妃娘娘一同北上,劝说旧太子。旧太子不会杀我,却也不会听我,唯有娘娘的话他才听得进去。” 锦月已面有愠怒,眯了眯眼。“听了半晌夏大人倒把我绕糊涂了,你究竟是站在哪一边,你将太子弄回宫中等于让他跳进圈套,就不怕他死在这里吗?” 夏元清抬头来:“只要太子肯及时停止战争,让百姓免受战争之苦,待他归来后你我再合力将他开导,令他放弃仇恨,回归从前谦恭温儒的四皇子弘凌,太子弘允心怀宽大,到时娘娘再劝说弘允殿下一二,他一定不会对四皇子赶尽杀绝。” 老狐狸铺陈了这么长段话,总算说出了心中的计谋,这计谋他显然是不敢说给皇帝听的,因为皇帝一早就想杀弘凌了,不会放过。 锦月笑了声:“所以,说了半天夏大人是想让时局回到六年前,回到什么都没发生的时候?弘允为太子,弘凌当他默默无闻、与世无争的四皇子?” 夏元清目光闪烁,坦诚:“对!老臣希望一切回归当年,现在的四皇子弘凌不是他真正的本性,他是善良可爱的孩子,不该变成这样。” 锦月呵呵笑了几声,戛然而止,“你凭什么认为本宫会陪你玩这个可笑荒唐的游戏?” 夏元清: “当年皇族宗室的人都忌惮、唾弃四皇子,但你是真心对他好,老儿看得真真切切,也相信那样的不为物质权力所左右的感情,不会轻易改变。所以临行前才来拜托娘娘……” “可惜我不会去!”锦月喘着粗气拂袖打断。“不可能回到从前了。现在窗外的叶子不是的当年的那片叶子,现在活在这世上的人,也不是当时的人们。哪怕弘凌愿意,这周遭的一切都会迫使他接受变化,夏大人博学多才怎么还如此天真!” 夏元清却不直接回答这问题,而是道:“我知道太子妃因为弘凌殿下有了姬妾了不愿原谅跟随他,以至于误会摩擦越来越大,走到而今的地步。” 锦月背脊站得笔直,心中却略有一虚。没错,确实是如此。“彼此想要的人生已经不同,分开是必然。少年的情爱不过浮羽飘尘,风过飘散不值得再提。” “娘娘,你可曾想过。真正爱一个人,是该守着他成长。只要他心中还有你,愿意为你而改变,你应当给予他时间,去改,去变,变得更好,而不是消磨他来满足自己的要求。” “四皇子是曾有个姬妾,可也非他所爱,娘娘就若是真的爱这个男人,就当给他机会等着他成长。”夏元清吸了口气道,“恕老儿直言,娘娘对四皇子的爱其实从未成熟过,你只是在追求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感情模式,而从未真正单纯地爱四皇子这个‘人’。” “够了!”锦月怒声斥道,“你这老儿好生不识时务,我见你、听你说,是给你面子,你却尽说些荒唐话污浊本宫视听。本宫是太子妃,是尚阳宫的女主人,你再说一句本宫便上禀宣室殿将你处死!” 夏元清从未见过锦月如此盛怒的样子,锦月身着太子妃袍服,几分威严,他一时被这样的气势所骇了骇语塞。心中一边惊叹此女他日绝非池中之物,一边叹息,弘凌与锦月生死相许却又无疾而终的感情。 默默然,他终于退下,殿中安静下来。 夏元清佝偻的背影消失在殿外,锦月如挽满的大弓骤然一松,浑身都没了力气,跌坐在椅子上。 四肢发凉,心口发慌,她想要喝口热茶水暖一暖,却发现自己双手颤得竟端不住茶盏。 茶盏应声抖落在黑漆桌上洒了一片水渍,滴滴答答流到地上。 锦月从水光中看见自己的倒影略有仓惶。夏元清最后说得或许是对的。 只是,一切都太晚了。 假若是在一年前,她愿意接受“不完美”的爱情,或许还能有机会与弘凌重来。可事到而今,一切都太迟。迟到不容多想是否自己当真愿意接受这样的感情。 锦月捧着被烫红的指尖阵阵出神。 门口鬼鬼祟祟摸来了个小团子,他左右看了看殿外有没有人,才悄悄摘下帽子,扑腾进殿来:“娘亲,那个怪爷爷来找你说爹爹的事吗?” 锦月正出神想着弘凌的事,蓦地这张缩小版弘凌的脸就撞入眼帘。 眨巴眨巴黑漆漆的眼睛,小黎任锦月捧着自己团团、滑滑的脸蛋儿,任锦月瞧。 锦月看着看着渐渐盈上眸中水光:“若是爹爹……也像小黎这样可爱好说话,就好了。” 小团子小手儿挠了挠脑袋,想了想。“娘亲不是说小黎和爹爹长得很像很像吗,那,那爹爹小时候肯定也和我一样可爱,一样好说话呀。” 锦月蓦地一愣,透过儿子,仿佛看见了许多前独自生活在冷宫的弘凌。 见锦月久久不说话,小黎拉拉锦月的大手:“娘亲,他们是不是都要杀爹爹,我不要爹爹死……” 小黎泪流满面,锦月耐心地拿手绢一颗一颗替他擦去。 “傻孩子。你要长大了,要学着接受不完美的人生,不可能什么都尽随你意,知道吗。”锦月红着眼睛道。 “娘亲,你是说……”小团子呜呜抽噎,“是说爹爹会死吗?不,我不要他死……呜呜呜……” 孩子呜呜哭得伤心,锦月拍着他小小的背,却不想再说假话来安慰他。 她那句话是对孩子说,也是对自己说。 当年自己是年少轻狂的贵女,要什么样的便能得到什么样的,包括感情也吹毛求疵,希望心中的男人是完美无瑕,感情能够绝对的纯洁美好,不要任何人插足破坏。 彼时的弘凌雪肤乌发,有接近完美的容貌,孤身一人片花不沾身。她便一眼折服,而后,他的与众不同、他的淡淡忧郁和聪慧睿智,深深将她吸引了,以为这就是自己追求的此生不渝的完美爱情。 然而时过经年,才懂得完满如圆月,也有阴晴圆缺。幻想的爱,总会遇到现实的钉子。 弘凌是一场梦,现在梦醒了,不可能回得去了。 锦月想着,周绿影抱了小桓来。那袖珍的小婴儿平时安安静静,只有饿了的时候才会咔咔哭起来,伤心得世界都要崩塌了似的。 奶娘染了风寒,锦月自己喂孩子吃奶。 “慢慢吃,少不了你的。” 锦月满心的阴霾被这小东西驱散,一旁团子眨巴着眼睛瞧着,认真地问:“娘亲,我小时候难道也这样丑巴巴的吗?” 锦月忍俊不禁。看着这两个孩子,心中满满的,渐渐湿了眼眶。 弘凌啊,弘凌。 ** 夏元清领了十数人的护卫队单枪匹马去了原安,不过一月内,旧太子弘凌竟答应解兵回宫,接受朝廷安抚,这消息让整个皇宫、朝廷都为之大喜! 而大喜还未过夜,这些天子朝臣就又多疑地忐忑起来! 旧太子未免答应得太容易了,难道,他有更深的阴谋吗? 招安,会不会是引狼入室? 一干猜测让之前紧绷、忐忑气氛,短暂一松之后愈加紧张起来。 不过,招安令已下,已不容后悔。 昭珮殿,锦月正在拍着小桓的背,哄孩子睡觉,小黎端了小板凳坐在一旁,捧着下巴酸酸地望着自己娘亲。 团子看了许久,扁嘴道:“娘亲,你好久没这样抱着我哄我睡觉了……” 锦月笑嗔了他一眼:“你都六岁了,青澄看了会笑话你的。” 小黎这才注意到,角落里还有安安静静坐着的小姑娘,青澄。她怯生生地看着他,小黎立时坐直了些,维护好自己男子汉的形象。 宣徽殿被封抄家,弘凌一干遭永禁冷宫,唯有青澄,锦月将她要了过来照顾。 殿外淅淅沥沥下着一场细雨。锦月望去,心中等得略有些迫切。弘允的家书说大约今日回宫,外头雨这样大,他又受了重伤,不知会不会影响身体。 锦月想着便有些坐立不安。 “娘娘,娘娘——” 朦胧雨霏中传来侍女青桐的声音,大门口一侍女顶着细雨跑来。 “娘娘,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回宫了,在承云殿。” 锦月忙将孩子交给周绿影和奶娘,跑出去后才发现身后跟着个小萝卜头儿—— 小黎见锦月停下,他也停下,睫毛沾着细雨珠儿瞧她。“娘亲……” “听娘亲的话,在这儿等着,你要是被人看见了,娘亲会有大麻烦,知道吗?” 小黎扭扯着衣服角角,不情愿地扁了扁嘴,却还是点了头答应。 锦月这才露出个诱哄安慰的笑容。“这才是娘亲的小男子汉,乖。” 和青桐和后赶来的秋棠一道奔赴承云殿。 周绿影出来将领小团子进屋:“小公子这么想见太子殿下吗?” 现在的太子是弘允。 小家伙嘟了嘟嘴:“我才不想见他呢。我是想去和他打听爹爹怎么样。”他一本正经地叹了口气,“娘亲去看这个新太子叔叔了,看爹爹回来了谁去看他呢,他好孤单,我想去陪他……” 周绿影一怔,瞧着小团子一片孝心,不由有些心发酸。只怪生在皇家,诸多事情便不能如民间百姓之家那样自由,简单。 对于孩子来说,那位只是父亲,可是对于别人来说,旧太子却是杀人夺命、能搅得天下大乱烽烟四起的魔头。 锦月一边朝承云殿走,一边问秋棠:“情况如何?弘凌回宫了吗?” “未曾回宫,娘娘。四皇子驻扎在城郊,并不进城。眼线打探到消息,说好像是皇上有一个条件没答应四皇子,所以他还没有答应回来……” 锦月一顿步子。“条件,他开的什么条件?” …… 大漠之师驻扎在原安与司渧相交之初,若弘凌在长安有任何事情,兆秀、韩硕二将便能迅速挥兵直攻京师长安。 长安的城郊,驻扎着一队千人轻骑,铠甲沉沉,大刀生锋,个个威风凛凛,十分不好惹。附近农户都关门闭户不敢出门,颇有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之感。 第109节 营地里,所有营帐如众星捧月,围绕着当中的华帐。 内里锦绣绒毯铺满地,长几、熏笼一应俱全,奢华若天家府邸。 “主子,皇帝真会答应将六皇子当做杀太皇太后的凶手而斩杀吗?六皇子贪污后陵缮款他都没有斩杀,可见心中对六皇子亲情深厚,不舍得杀。” 李生路问。 长几上除了一壶酒、一把酒樽,再无别物。 长几后,弘凌穿着宽大的拖地黑缎赤金云纹长袍,硬朗的质地衬得人更加高大,冷若冰霜的俊颜棱角分明,柔美之象淡了些,令人更望而生畏。 “他没有别的选择。”弘凌冷声说。 “主子,生路不是很明白。为何咱们要多此一举,不若直接攻入京师,成王败寇,自古历史都是胜者书写,到时候咱们直接让史官修改修改,不就完了?” 刀疤脸书生兆秀哗摇开纸扇,戏瞥了眼李生路:“斩皇帝的军队,只能令皇帝肉痛,是为‘诛身’;主子让他亲手杀了在乎的儿子,是为‘诛心’,诛身为下,诛心才是最痛。主子,不知属下可说对了?” “不错。”弘凌动作缓而有力,几分优雅,饮尽杯中酒,酒樽放在长几上。“这个心狠的父亲,他既能冤杀我,如何不能冤杀别人。我便是要他,一个一个,亲手将自己的儿子一一诛杀,一辈子,活在悔恨痛苦之中。” 他轻飘飘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如冰珠子渗人发凉。 这个男人,在平静地,用最狠烈的方式,报复这些仇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一枚 从小缺爱、长大报社的火药桶男主回归,大家注意避让,避让。~(≧▽≦)/~ ☆、第82章 1.0.5 一口气冲破雨雾跑到承云殿门口,锦月扶着门框气喘吁吁。 殿中侍女宫人恭敬垂首侍立两边,一行穿武将服佩刀的随扈跟在背对她的高大男人身侧。 这男人穿着玄色锦缎太子袍,以杏黄丝线刺绣着华丽的日月蛟龙九章纹,长发束作高冠,显得贵气、霸气逼人。 半年不见了,锦月看着弘允背影有一瞬的陌生和距离感,不知是否是他的太子装束使然。 弘允正将脱下的披风递给随扈小北,蓦地动作便一顿,感受到背后的目光立时浑身血液都燃了起来一般,猛地回首。 他黑了些,脸颊多了道浅浅的细长剑痕,在看来的瞬间清朗的眉目立时笑开。 “锦月!” 锦月来不及说话便被他死死抱进怀中。 “你瘦了,怎么不好好照顾自己?” 弘允声音低低的,压抑着动容以防过于喜怒形于色而人前失了“自持”。天知道他心中澎湃的思念和恋慕如大浪欲将他吞没了。 “你的伤可要紧?” 锦月着紧问。 “我曾想过很多次你第一句话会问我什么,战场,旧太子,或者其他,没想到是担心我。我很高兴,锦儿。” “传言说你腹部中了利箭,伤很重,有性命之危……” 弘允环看了随扈宫人,他们下去之后,才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碍事。” 她是想问那些事,可是哪些当问哪些不当问,她心里还是有数的。锦月看弘允坐卧自如,并不像伤重的样子,才略略放心。 两人坐聊了一会儿,去看了小桓,而后弘允才宣室殿。 锦月想问弘允,弘凌开出的条件是否与太皇太后之死的凶手有关,但几番犹豫,还是未敢直接问出,以免被认为是在关切他。 下午,锦月送信儿给尉迟飞羽,让他来后花园的凉亭一见。 尉迟飞羽虽封了祁阳侯,但并不影响他在宫中行走。侍中一职是散官,任何官员都可以兼任,所以现在他仍然随侍在皇帝左右。 锦月在亭子里等了没多会儿,便听尉迟飞羽一声“妹妹”,而后便见侯爵官服的尉迟飞羽大步走来,面带笑意。 “妹妹,好些日子不见,可还好?” 锦月起身,看见亲哥哥心中一暖。“我很好。倒是哥哥你,府邸被朝廷收回了,在新侯府住得可还习惯?” 尉迟云山叛变,府邸也被收回了,尉迟飞羽凑合了些银子另外购置了一座府邸,也是对天下人示意,祁阳侯与尉迟府不再有关系。 “习惯倒还说得过去,房子大点小点罢了,我不好奢侈也无所谓,只是……”尉迟飞羽语气沉了沉,“只是府邸中只有我一个人,略微冷清。” 尉迟飞羽不觉眼睛忘锦月身侧的两个侍女身上瞟,见不是想见的人,略有些失望。锦月微微含笑:“我将孩子托给香璇照管了,她没随我来。” 尉迟飞羽脸一红。“我,我不是在看她来没来。” 而后他看锦月笑容越发明显,自己这蹩脚的一掩饰简直欲盖弥彰,不由摇头呵呵而笑:“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这个机灵丫头!我是喜欢香璇那姑娘,柔柔弱弱,甚合我意。” “这不难,待我晚上回去探探她意愿。她虽不是我亲妹妹,却和亲姐妹没有分别,我断然不会强迫她,还得她点头才成。” 尉迟飞羽闻言一喜,连连点头说好。 锦月朝周绿影扬了扬下巴,周绿影忙将石凳铺了个绒垫子请尉迟飞羽坐下。 锦月亦落座,给了眼色给周绿影人,让她领二侍女去亭子外远处守着把风。 “兄长的事说妥了,锦月还有事请教兄长。” “妹妹只管说,你我血脉至亲,别说请教这么见外,就是哪怕赴汤蹈火哥哥我也在所不辞。” 锦月低了低声音:“我想知道,弘凌究竟和皇帝开了什么条件,是不是关于太皇太后之死?” 尉迟飞羽脸色凝重下来,微微点头。“旧太子同意回宫,但是必须让皇上给他个‘清白’,也就是说除去他谋害太皇太后的罪名,而落在六皇子弘实头上,让他抵命。” 锦月手心紧了紧:“弘实已被永禁冷宫,于皇室于朝廷都是个废弃的棋子了,不再有任何价值,也不会对弘凌造成任何威胁。他这么做……” “妹妹所思我也想过,我思来想去,总觉得旧太子不像是皇上和大臣所说的杀人解恨,而是旨在诛心。” “诛心?” “妹妹,我有种直觉,旧太子回宫绝不简单,他定然有自己的计划,恐怕朝廷很快会有大动荡。北军还在司渧边缘虎视眈眈,皇上冤杀六皇子是势在必行!”尉迟飞羽道。 锦月点点头,她也有这种直觉。“弘允为保长安和朝廷战场上负伤,在朝廷和民间呼声比从前更高了,此次‘招安’避免战火燃及长安,百姓纷纷赞颂新太子的宽仁,民心所向。弘凌若要夺回太子之位几乎不可能了。” 锦月说着,隐藏了后面版段话——所以,这次弘凌回来恐怕不是晶晶是夺位,而是带着烈火回来烧尽这一切。 姜瑶兰又和二十多年前瑶华皇后被害之案一样,成了藏在暗中的最大赢家。锦月想起姜瑶兰温和端庄的样子,便隐隐后背发寒。这个女人,才是真正的可怕权-谋家。 ** 四日后,在冷宫关着的六皇子弘实被再次打入刑部重犯死牢,皇帝亲下一道圣旨,称纵火谋害太皇太后之案有疑,令刑部彻查。 刑部查了半月,便找出证据——弘实才是真正谋害太皇太后的凶手,是嫁祸旧太子,并设计逼迫旧太子反的。 午时的法场,阳光炽热。这处法场是刑部内的私场,四处高墙围着,有高楼可供人观看。 “快走,快点儿!” 守卫凶煞煞推搡着蓬头垢面、囚衣破烂的弘实入围场中央,手脚铁链窸窸窣窣在地上摩挲,他脚踝手腕磨破渗着血 。 那儿,除了几匹马,还有一双主仆等着。主子是个头束着半尺长黑玉高冠的高大男人,虽然日头暖热,他却还披着北方贵族常穿的极地黑狐裘。可虽是如此,他浑身却依然透着一股阴戾、冷寒,看向弘实,眼神冷而平静,如视蝼蚁。 “快走,别啰嗦!”侍卫催促,推搡了把弘实的后背。 弘实一个踉跄,狼狈地恶狠狠道:“我是六皇子,你敢再对我不敬我要狗命!” 侍卫满面蔑视:“省着点儿力气,留到阎王殿为自己说几句好吧!快走!” 他又是一推,弘实猝不及防摔了个狗吃屎,栽倒在个高大的阴影下。 他知自己要死了,失了理智,也不管眼前的黑狐裘男人是谁,就是一顿狠狠的抓,却不想手刚碰到黑靴尖儿,便被一柄长剑穿过手背钉在地上。 他杀猪一样的惨叫。“啊——你,是你!” 他费力仰头,弘凌高高地俯视着他,刺目璀璨的日头在弘凌的头顶,明明那么明亮,却令弘实看不清这位兄长的脸,光影朦胧中只可见他阴冷冷的面容,慑人如鬼魅。 扎剑的,是弘凌之侧的随扈李生路。 “听闻六弟要上黄泉,我亲自来送你一程。” 弘凌浅浅说。 弘实目眦欲裂,又伸左手去抓弘凌,可同样,又一柄剑穿手而过,他双手都被钉在了地上。 “啊——啊!”“你,你这个魔鬼!是你逼父皇冤枉我,是你逼死我!” 弘实声嘶力竭,弘凌却淡然轻弯口唇,如冰雪山间划过了一丝风。 “圣旨是皇上亲拟,玉玺是他亲手所盖,杀你的人是你的父皇,可不是我这个兄长。” “啊!!我跟你拼了,我——我——”弘实不知道痛一般,拼命撕扯剑钉住的手,似恨不能立刻将弘凌撕碎,立时双手血流如注,挣扎片刻他竟生生将手掌从剑刃里撕扯出来,手掌列作两半。 “我掐死你,掐死……掐死你……我没有杀太皇太后,你逼父皇冤杀我,是你……” 弘凌淡声:“你说得对,可那又如何。” 弘凌只是轻轻退开一步,虽然只是一步,弘实费进力气血如泉涌却也无可奈何。 午时已至,弘实被拖走,留下一地血迹,四肢锁链解开,和头一起,分别以绳索套在五匹马身上…… 弘实大骇,咒骂、哭喊混杂——“我不要死,我不要……” 他喊着喊着,才发现围城楼上佝偻的皇帝竟然在,他如见救星:“父皇,父皇救我!父皇,我是被冤枉的,实儿冤枉、冤枉……” 城楼之上,病中的皇帝秦建璋眼泪纵横,被大太监杨桂安扶着依着栏杆看被自己下旨冤杀的六儿子,张了张口,可目光触及那抹颀长的玄黑背影,他立时浑身一寒再也说不出口半个字。 皇帝落泪,背过身。 弘实见被皇帝抛弃,愤怒狠骂,天地朝廷皇帝,所有人都被他骂了一遍。 行刑在即,弘实暴突遮眼珠子,盯着弘凌喊出最后一句话—— “我诅咒你永生永世不幸,所求不得,所爱反目,断子绝孙,一辈子当孤魂野鬼……秦弘凌,秦弘……” 弘实的话音戛然而止,几声马啸,鲜血遍洒,渗透土地…… “主子。”李生路担忧地喊了声。 弘凌略略回神。“我无事。” 他转身,直面城楼上泪流满面而怒目视他的皇帝,淡淡说:“收拾收拾,入宫!” ** 昭珮殿的寝殿,秋棠打探回来向锦月复命。 “娘娘,六皇子今日午时在法场处了车裂之刑,血流满地,惨不忍睹。”秋棠道。 画面在脑海中浮现,锦月心惊肉跳。“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皇后计杀太皇太后灭口嫁祸弘凌,却不想最后弘实成了替死鬼。真是一场血腥残忍的斗争……” 锦月扶住椅子扶手才让自己站稳,惊心于这样的结果,也担心自己的前路。她知道两代皇后恩怨生死,握着旧太子弘凌身世真相,总觉得……脖子发凉。 第110节 “这些人,人人都是把夺命的利剑。何时,会轮到我……” 秋棠宽慰:“娘娘莫担忧,您不是常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么,太子殿下会护着您的。就算退一万步讲,哪怕旧太子胜了,他再凶狠暴戾,您有大小公子,他也不会伤着您的。” 锦月凉凉一笑。“我因为孩子对他摇尾乞怜过一回,又怎会再重蹈覆辙第二回。”她顿了顿,“当年的秘密一定对静树姑姑保密,她对瑶华皇后感情深,恐怕知道要坏事。” 秋棠答诺。 “旧太子何时入宫?” “午时六皇子被处车裂之刑后不久,皇宫便派了华辇去宫门口迎接了四皇子,恐怕这会儿已经入宫了!” ☆、第83章 1.0.5 一入四月天气就转暖,从池畔看去水中,重重碧绿涟漪之下,隐约可见小荷蜷着细叶在水底轻摇。 锦月丢了一粒鱼食下去,水底立刻有三两条锦鲤冲去抢食,激起一小团淡淡泥浑,晕得荷叶也朦胧了。 “姐姐,我们小桓真喜欢看鱼看花儿,往后定是个文静儒雅的小公子。”香璇抱着孩子给锦月看。 今日天气晴朗,锦月便带孩子来花园走走,看看花鸟虫鱼。 “他这么喜欢花花草草,可不要长成个姑娘性。”锦月抚摸着襁褓中的小桓,孩子软软一团,安静可爱,可不像个姑娘么? 锦月想起小黎一直盼望有个妹妹的事,真想立刻打大儿子个屁股板子。 五日前弘凌入宫当日,他便趁夜将小黎送出了宫,入了尉迟飞羽的府邸,让他先照看着。放在宫中实在危险。 “唉,小黎不在,我这心里总空落落的,也不知他在哥哥侯府中可过得习惯。” “姐姐别忧心了,祁阳侯睿智,行事缜密,后陵那么大的事都能做得滴水不漏,定能将团子照顾好的。” 香璇说着发现锦月含笑看她,不由红了脸住了嘴。 锦月拉她手:“哥哥是个能干机敏的男子,但照顾孩子是个仔细的活儿,我还是不能放心。但若你能去祁阳侯府替我照顾好小黎,我便放心了。” 香璇脸红透了,埋得更低,不说话。 “不知香璇妹妹意下如何?”锦月问,“姐姐要听实话。你,可中意祁阳侯?” 香璇红着脸半晌,最后羞涩点了头。“侯爷英勇威武,香璇早在尉迟府遇见时便已芳心暗许,只是……只是怕身份低贱配不上侯爷。” “什么配得上配不上,你没有什么配不上的。那这事儿可就这样定,我明日便和太子和哥哥商议商议,定给你风风光光嫁过去。” 春阳绿树,又添了这桩喜事,主仆几人都是欢欣,快到午时了,锦月便令周绿影收拾了石桌上的杯盘瓜果,回尚阳宫。 这处中宫花园是皇宫中最大的花园,地处中央,各宫主子都可以来此赏玩。尤其到春季,姹紫嫣红的花朵开在碧枝绿叶中,如一匹巨大的绿锦缎上刺绣了万千繁花,美不胜收。 锦月抱着小桓,与周绿影一路走一路笑谈香璇的婚事,香璇脸红得赛过园中花儿,含羞带怯低埋着头向锦月求饶。 锦月淡笑说好,却不想抬脸正见曲折□□那头来了浩浩荡荡地一行主仆,为首的一对俊男靓女锦衣华服,相映成双。 桃红装美人十五六的年纪,如初春桃花,娇艳纯美,粉嫩得出水来,她依着一旁的高大黑衣男人。那男人仿若高山,沉稳不迫,高大伟岸,更别提一张容颜,刚毅英俊中带着冷厉的柔美,足以令任何女人生出倾心相依的小女儿姿态。 锦月生生顿住,盯着突然出现在弘凌,脚底似生了胶水站住了,突如其来的对面相遇简直让人措手不及。 直到,怀里的孩子不小心抓到了她的衣襟一扯,锦月猝然回神,忙将襁褓拢了拢,以免风吹着孩子小手儿,小桓却不依,锦月屏住气小声哄:“小桓乖,手儿放进去。” 就在这片刻间,弘凌与身侧的粉嫩美人已近至眼前。这美人灵气盈盈,应是才入宫不久,身上的纯真无邪惹人垂怜,隔着两步远锦月也能感受到那种年华散发的气息,不是她这样已二十出头、看尽风霜的女人能有的。 青葱美人含笑福身行礼:“桃华叩见太子妃娘娘,如意吉祥。” 锦月不敢抬眸看弘凌的容色,只勉强应付道:“不必多礼,起来吧。” 突然起来的偶遇,锦月自觉无话可说,稍回想往昔,与弘凌不是冷脸相对便是恩断义绝的血书,实在无话可说,便抱着孩子默默想走。 那美人起身间看见了孩子,立刻欣喜得灵动的眸子光彩熠熠,少女雪面白里透红,青春年华的女人处处散发着夺目。 “好可爱的孩子!”她赞叹,“太子妃娘娘,桃华想抱抱皇长孙,可好?” 她大胆请求。 锦月手臂不自觉紧了紧,潜意识抗拒。“你身子骨娇弱,恐怕累着你,还是不必了。” 桃华尴尬。 一直面无表情视锦月如空气的男人,终于动了动他仿佛目空一切的眼珠,锦月对上弘凌目光不觉后退一步。 “走。”他只说了一个字,对那美人。声音落在锦月耳中,只觉陌生。 美人小女儿娇嗔:“殿下,臣妾想……”可看弘凌脸色不好,也住了嘴跟在他身侧小鸟依人一般。 □□窄小,弘凌就这样从她身边擦肩而过,锦月觉得自己仿若灰尘,已不能入他眼中。 弘凌只是在肩膀相平时短暂一顿,侧眸看了眼襁褓中的孩子。 小桓不知是被太阳晒热着了还是什么,伸出穿得胖胖的两只小胳膊,朝弘凌挥舞,嘴里打着泡泡吚吚呜呜了一句。 锦月心中一紧,忙将襁褓捂好。 片刻间,身侧除了弘凌留下的些许寒凉气息,已经没了他影子。锦月心中一松,也潜意识似有些失落,他看着自己的儿子竟然一点感觉都没有,她真是该庆幸这些日子的担忧是多余的吧…… 思量间,锦月便听背后传来桃华美人的小声娇嗔。“殿下不许臣妾看,那臣妾让殿下生一个一样可爱的娃娃可好……”“皇长孙真是好可爱……” “姐姐。”香璇不觉扶住锦月的身子。 锦月扯出个笑容,说“没事”,眼睛却定定落在襁褓中的孩子脸上,心中对自己道:她生下这孩子,与弘凌无关,只是她想要这个生命罢了。 秋棠上前一步小声禀告:“娘娘,那个桃华美人仿佛是新上任的大司农的女儿,才跟随四皇子入宫的,除了她,上安宫中还有十来个美人,都是四皇子的属众上献的姊妹、女儿,四皇子一个都未拒绝,全数纳入宫中。” 香璇给了秋棠个眼色让她别再说下去,秋棠是锦月入了上阳宫才跟过来的,不是特别了解锦月在东宫与弘凌的过往,看眼色才疑惑的住了口。 锦月却淡淡道:“无碍,继续说。而今我与他各自安好,他目中无我,我目中,何尝有他。” 锦月说罢,抱着儿子一步步从□□间走远。 刚才那一瞬间,她几乎认不出那个遍身裹在黑色里的男人是弘凌,以前他只是冷漠让人觉得不好亲近罢了,现在却仿佛透着股阴冷和暴戾,让人害怕。 香璇和周绿影对视一眼,虽然看不出锦月是否真的不在意,但用常人的思维来想,换做任何人,哪怕再大度的女人,都不会无动于衷吧。 秋棠一行跟上锦月,锦月忽然问:“上官氏的女儿可也进宫了?” “仿佛是进宫了。连同上官氏都时常出入上安宫,仗着宫中忌惮太子,而尉迟心儿又住在上安宫为夫人,很是有脸面的样子。” 锦月冷冷一笑。“回来正好,正好……” 秋棠:“娘娘打算如何处置?” 锦月缓缓眨了眨眼,冷道:“自是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 六皇子弘实车裂行刑当日,皇帝派人接了四皇子弘凌入宫,现在太子是弘允,虽然未来得及移居东宫,但弘凌是断然不可能再住在东宫,是以暂住在上安宫。 上安宫本是一座荒了三十年的闲置宫殿,现在收拾了出来给弘凌一行。 宫殿不大,本来弘凌主仆一行宫中属官门客是够住了,但才入宫不到十日,上安宫中的夫人、美人日日渐多,弘凌不再如从前淡看声色,全然来者不拒,但凡要示好、献忠心成为他左膀右臂势力的,都纷纷供上亲属女眷。 尉迟心儿和映玉都在列,不过她们现在却如浩渺烟波中一滴河水,众花朵中的一二罢了,并不得太多恩宠。 皇帝、朝廷却随着弘凌后宫女子人数的增加,恐慌也愈增加。 夜晚,秦建璋卧在病中却也不忘招了弘允和一干忠心臣子说话。 “诸位爱卿都是朕倚重的忠臣,朕相信决然不会出尉迟云山那样背主弃信的叛臣。现在逆子回朝,你们说说,现在如何对付?”皇帝说罢便连着咳嗽了好几声,满脸食无味、夜难寝的憔悴病容。 “皇上,这几日来咱们鸩毒、暗杀都一一失败,上安宫被四皇子带入宫的高手环绕,确实难以攻破啊。” “是啊,上安宫防护滴水不漏,除非调配弓箭手加上火烧,才可能将四皇子及属众杀之。” 随即几声附和声,对苍蝇都难飞入的上安宫,老匹夫们都颇为头疼。 尉迟飞羽上前一步:“不可!现在四皇子的罪名已被洗去,我们这样无端大张旗鼓将他烧杀,恐怕引天下人非议。” “祁阳侯政见总与我们不同,我倒是想问问你,到底有什么好主意,若没有你就一味的否决,真让人怀疑你居心了。” 他是叛臣尉迟之后,哪怕断绝关系也难以撇清,那老臣话中威胁尉迟飞羽听得出,不过……他确实有些私心。 小黎在他府上住着,他很是喜爱这孩子,而上安宫那个又是小黎的生父。自己妹妹的两个孩子,都是上安宫那位的,他如何不能有些不同的居心。 再者,许是他也受尉迟云山的冷落和抛弃,明白那种被父亲抛弃薄待的感受,其实暗暗里,他是完全理解弘凌的,有些同情弘凌,更是钦佩他毅力,与能耐的。 尉迟飞羽自是不能说出心中所想,只道:“咱们多暗埋些眼线,总能揪住一二个陋处,届时再从那入手即可。” 皇帝本以为尉迟飞羽这颗新秀会说出不同的话来,却不想是这么个中庸的话,不耐叹气,挥手令他退一边。 杨丞相刚失了弘实这个女婿,女儿成了孀妇,对弘凌自是恨不能吃肉饮血。 他上前一步:“上安宫对鸩毒、杀手防得严密,唯独广纳美人夫人,几乎来者不拒,咱们可以假意让人投诚,而送细作入上安宫,潜伏而杀之!” 众君臣都是眼中一亮。 一直一语不发的弘允却道:“这计策虽目前最可行,但却实在卑鄙了些,儿臣不赞成。父皇不必太过担心,而今不在战场,这京师中便是儿臣最擅长的地方。战场上或许儿臣与他难分高下,但在这里,我一定比他更胜一筹。” 杨广坤满腔愤恨,朝端亲王递了个眼色。端亲王从前与童贵妃弘实母子很是亲近,自站在他那边,连声附和。 弘允也懒得与他们争辩了,这群人要发泄愤恨,便由得他们去吧。 “只是送入宫中的细作必须是上等人选,若是从前皇上赐去上安宫的那等,就不必了。”一大臣说。 杨广坤道:“定不是那等。陛下且放心交于臣去办就是。” 众人离去,皇帝单独留下了弘允说话。闲杂人散去,他越加满面伤痛。 “朕夜夜梦见弘实死时的惨状,他虽喜好骄奢淫逸,却没有大的坏心,也未做什么丧尽天良的事,却落得如此下场,受天下唾骂不说,还冤死不得全尸收场……” 皇帝的悔恨和心痛,全数转成了对弘凌的憎恨,此刻已是恨之入骨入心了。“因为那孽子瑶华母子才被那宫婢害了,现在又是太皇太后和弘实,朕怎就生下了这样个修罗灾星啊!” 弘允抬眸,见皇帝头发白了不少,孝心所动而心疼道:“父皇别太焦心,保重身体要紧。弘允竭尽所能,也不会再让六弟之事重演。” 皇帝眼睛泛泪光,望着弘允,又似透过弘允想象这瑶华皇后和她的儿子: “若是瑶华的儿子没有被这对灾星母子害死,他也同你一般大了。你母后和瑶华是孪生姐妹,模样相同,你和你那位来未来得及出世的兄长,应当也长得极其相似……” 弘允略略感慨,面对常年淡淡、气息奄奄无心旁人父亲突如其来的悲恸、宠溺目光,他突然有些不适…… 从大乾宫出来,弘允正想速速赶回尚阳宫见锦月。他问随扈小北昭珮殿锦月的生活可好,小北一一答话。 “本宫连日繁忙,今日总算在二更之前结束了一天的事务,现在赶过去也不知她睡下没有。” “殿下对娘娘真是贴心,只怕六宫皇子都莫能所及。” 弘允想着那张只有他巴掌大的小脸,盈盈含笑又不失倔强的模样,心中如有一淙暖泉,在心坎儿里咕咚咕咚冒着泡儿,方才皇帝对着他的脸追思瑶华母子的阴霾,也都尽数散去。 第111节 “我已经忙得三天来不及见她一面,愧疚难当,你如何也学会拍马屁了。” “殿下冤枉,小北只是实话实说啊殿下。殿下哪怕没去见娘娘,但那心里是时时刻刻都装着娘娘母子的。” 小北道。弘允英俊贵气的容颜一展,笑斜了他一眼,步子越快起来往家里赶。 想起要见着锦月,弘允只觉一路上的芳菲仿佛都馥郁了。他心情好起来。再多阴谋斗争,只要想起心中那弯日月,便心情舒畅;哪怕举世混浊,这这弯月光他也不会被污浊了心房。 累了的时候,一旦想起尚阳宫中还有盏灯、还有个人,他就满心都是欢欣。 弘允望了眼天上的月亮,弯了弯嘴角。 锦儿,我会要用这一世最好的东西,将你供着,保护你,爱护你,让你无忧无虑生活下去…… 弘允刚走出大乾宫,却不想遇到了栖凤台的内监。“太子殿下,皇后娘娘说想见见您,请您移步栖凤台吧。” 天已黑,姜瑶兰向来不会无事来请,弘允狐疑着,虽想即刻就见着锦月,却也只能压下心头迫切,快步随内监去栖凤台。 栖凤台地基稍高,天上月色融融,映在宫阙间仿若宫灯华彩,华美的宫殿化作重重剪影,依然秀美。 姜瑶兰却无心欣赏月色,在殿门口来回徘徊,等着弘允来。 等了好一会儿还不见人,她进殿去,却又坐立不安。 崔景劝道:“娘娘歇歇吧,太子估摸着已经在路上了,相见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不是?” 姜瑶兰双手冰凉,攥着手绢:“自那修罗灾星回宫,本宫就没有一日不忐忑。他已经在万寿殿和康寿殿查上了,看他此番回宫后的汹涌架势全然不似从前,指不定就要查到什么蛛丝马迹,发现……发现那是我所为……” 姜瑶兰不敢提“凶手”二字。 崔景也是着急,却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来为姜瑶兰分忧,只道:“娘娘不怕,咱们还有太子殿下呢,太子能耐出众,只要不是在战场上哪一样不比那灾星四皇子强,娘娘不若将所有事对太子和盘托出,母子同心一同对付敌人呐。再者,太子妃也是个机敏的人,指不定也能帮上忙。娘娘一家人同心协力还对付不了尚阳宫那个孤家寡人吗?” 姜瑶兰一眼瞪去:“弘允自小高贵自负,告诉他他的娘是这样一个满手血腥、卑鄙歹毒之人,岂不是给他心口狠狠捅一刀子么?如此,本宫还不如即刻就自刎殿中,留他一个清白金贵的出身。” 崔景吓得忙求恕罪。 姜瑶兰扬扬手,示意算了,叹气道:“我这些时日夜夜噩梦连连,梦见弘凌查到当年真相而吐露出来,我与弘允一夜之间恩断宠绝,被打入冷宫,弘允被车裂,本宫自缢,连同本宫的孙儿也不能幸免……那梦境活灵活现,仿佛真的一般。” “呸呸呸,娘娘不要说丧气话,皇天保佑,娘娘和太子殿下还有千秋万岁要活呢。”崔景道。 姜瑶兰勉强浮了个笑容,图吉利地说了个正是,这时弘允便来了。 姜瑶兰已经好几日不见儿子,她也不能常去尚阳宫走动,让别宫皇子看了不好。 看着儿子高大英俊,举手投足间具是从容睿智的气度,姜瑶兰既是满心安慰,又是歉疚—— 这样好的儿子,却有个她这样不堪的娘,若是她能同姜瑶华一样,受人爱戴、受人喜欢,而不是外强中干的、靠着死去的人留下的念想而受宠的妃嫔,该多好。 “今晚在宣室殿皇上都说了些什么,可采纳你的提议了?” 弘允喝了杯热茶,口味是他自小在母亲这儿喝惯了的。“说了些,不过父皇未听我的。丞相说的提议儿臣觉得过于卑鄙,我不想用那样下作的手段来赢,也不需要靠那些伎俩。” 弘允娓娓道,从容优雅依旧,大度道:“便让他们这些人先发泄了怒恨,儿子再来收拾他们留下的烂摊子吧。” 姜瑶兰欣慰:“也好,这样也免得丞相和端亲王一干人恼恨你,到时候他们奈何不得上安宫,只得求助于你。” 虽然姜瑶兰心中万千焦急,恨不能立刻除去上安宫弘凌,却也尊重儿子的选择,若没有她这些龌龊的秘密,这个决策是极好的。 母子俩有闲话了一阵,姜瑶兰看弘允如此优秀从容,也渐渐安了些心。 弘允想起在宣室殿之事,忽然有些沉默。“母后,儿子心中一直有些疑惑补得解。”他顿了顿,“有时候我觉得,父皇或许并不是在宠爱我,而是在宠爱那位胎死腹中的三皇兄。” 姜瑶兰手一抖,茶水险些洒出来。“怎、怎么这样说?皇上宠爱你这是后宫朝廷乃至天下人都知道的。” 弘允凝眉而思,想起皇帝悲恸的神态,缓缓摇头。“我总觉得,他是透过我在对死去的皇兄好,儿子有时会想,假若除去那层恩宠,父皇又会如何待我……” 姜瑶兰听得心头七上八下,心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却强装镇定。 “不会!这一层宠爱永远不会失去!弘允,你是高贵的嫡皇子、储君太子,将来的皇帝。你好好做好自己的事就好,背后,背后永远有母后支持着你。” 弘允何等敏锐的人,发现了姜瑶兰的异常,俊美的眉毛一挑,“母后可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么?”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情节应该会比较快,大家平安夜好好玩,出行注意安全哦。人多容易挤着自己,会把胸挤扁唷 ╭(╯^╰)╮ ☆、第84章 1.0.5 万寿殿的废墟一直落在那里,当时冬日本欲处理,却连连发生后陵和六皇子弘实之事,又是东宫□□,是以一直落在那儿没人动。 今早,却忽有内监十一二双,将灰烬残木一车车运走。搬运队路上碰见的各宫主子都一一回避,只怕沾染上那晦气。 二随扈从角落里看着搬运队运走,眼睛如鹰眼犀利。他们二人是生脸,并不是宫中熟人。 二人看罢,窸窸窣窣回到上安宫。 上安宫宫阙矮矮,并不广袤,亦不气派,却因着正殿中所坐的人而霜气凛凛。朝阳虽落在殿顶的青瓦上,却让人半分不觉温暖。 殿中弦乐阵阵,舞姬袖袂生香、翩翩而舞,殿中酒香、瓜果香和熏笼的沉水香混在一处,弘凌在宴请属众官员吃酒看歌舞。 两侧一字纵向排列的官员饮酒看舞,笑容满面互相攀谈,很是高兴,弘凌独坐在当中的长几后,面无表情地喝酒。 二随扈不敢打扰,悄悄从沉溺歌舞的官员背后绕到弘凌之侧,小声道—— “殿下,奴才二人装模作样地去万寿殿废墟转悠了两日,今日上午皇后向皇上提,令人收拾了残渣出宫。” “废墟中其实已经什么都不剩了,殿下料事如神,皇后是心虚了。” 弘凌缓缓放下酒。“酒宴罢去我偏殿,将证据一并拿过去,传兆秀、李生路。” 二人答“诺”,退去。 此时殿中歌舞美酒已至最酣处,两列官员大部分不觉笑声都大了不少,唯有少数两三人还未喝红脸。 弘凌站起来,端了内监送上的酒。“各位大人愿意跟随我弘凌,是我弘凌三生有幸。从长安到并州,又从并州再回到长安,你们跟随我千里奔波,本殿十分感动。” 众官员无一人敢不立刻站起来,都端了酒杯恭敬听弘凌说话。他们这主子现在虽然开窍了,对属众都格外亲厚结交,但脾性却比从前还难捉摸,可以说是喜怒无常。 弘凌将酒一饮而尽,众人亦跟随。 “诸位大人都是我弘凌的股肱之臣,今日我便亲自为你们舞一剑,以助兴!” 众人都十分意外,受宠若惊。 弘凌咻声拔-出内侍双手捧上的抱剑,剑柄镶着珠玉,剑刃磨砺得银光闪烁、锋利无比。 弘凌身材高大修长,又是宽袖的黑缎深衣,高冠玉带,他功夫俊,姿态矫健优美,宝剑挽动的银剑花装点着,不是莺莺燕燕的歌舞能比的气魄和瑰丽。 众官员虽赞叹,却无一人敢纯粹欣赏,弘凌袖袂、长剑扫来的凉风并不冷,却让他们都心中无比敬畏。 剑势走高,动作越快,也越美,众人正看得痴醉,忽然那剑刃先后迫近两人,只听啊的两声第二浅的惨叫,立刻鲜血洒落银刃,如红梅花瓣残落雪间,刺目鲜红! “啊——”“这——”“怎么回事啊这。”满座哗然惊退,抖着袍袖看那一身黑缎包裹的冷峻皇子,他握着血剑却滴血不沾身,目光落在倒地的两具官员尸体上无悲无喜,淡漠得毫不像方取了两条人命。 “我只舞给追随诸臣,细作虚假者,不配赏之!”刚劲地挽了个收尾剑花,弘凌长剑入鞘,咻一声如飞刀噔声没入另一官员跟前,入地三寸! 剑身嗡嗡作响,那官员噗通应声朝弘凌跪下,惊惶磕头:“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下臣、下臣真的投诚了,这次真投诚了,我什么都说,什么都说……” 至此,诸臣才知这三人竟是假意投诚的细作,但看一地鲜血,四皇子弘凌面不改色心不跳,有勇有谋,思维缜密,是成大事之人,都纷纷跪下,朗声齐道—— “臣等誓死追随四皇子,忠心不二,鞠躬尽瘁,死而方已……” 声音回荡在大殿上,震慑心魂,侍立边侧的宫人也都纷纷跪下,唯有高大的弘凌站着,在鲜血之侧俯视他们:“你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本殿十分欣赏。今日我弘凌就此立誓,追随我者,我弘凌必不相负。背叛我者,下场如同此二人,必不放过。” 他顿了顿,扫了一眼圈殿中诸臣:“不过诸位不少已送了亲眷如本殿后宫为姬妾,想必对本殿都是忠心不二之臣……” 无人不胆寒。只当送儿女入上安宫可攀附,而下想来,却也是个人质,何人还敢轻易背叛。 * 酒宴过,弘凌直接到了偏殿。二随扈跪地禀告,并上呈了几只信物,带来了两个花白头发的老妪。 “殿下,这就是当年伺候瑶华皇后跟前的侍女。”随扈道。 弘凌轻轻转动这大手指上的翡翠环,扫了眼二妇人,老妪忙低头发抖,只觉这个皇子十分俊美,却更是冷冽得超出常人。 “都说说吧。”弘凌道。 “奴、奴婢二人当年,当年因为偷偷换了瑶华的用品出宫变卖而被抓,在皇后意外薨逝当日清晨被发现,杖责二十丢出了宫。” “也正因为如此,奴婢二人才、才免于受皇后所迫害,得以在宫外安然存货。” 二人哆嗦禀告,对着这样一个令人生畏的主子,他们哪儿还敢隐瞒半分。 弘凌缓缓抬眸:“你们如何确定是皇后所为?” 二老妪一前一后道——“因、因为奴婢长期将瑶华皇后的金簪首饰换做赝品,偷偷拿出宫去变卖成钱。瑶华皇后盛安胎药的药罐子是前朝青瓷,掐了金丝琳琅的,真品值钱,所以、所以……” 李生路、兆秀、江广几人都在一侧听着,都不由眼睛越来越亮,江广性子急,道:“快说,所以什么!若半点隐瞒小心你们脑袋!”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奴婢二人不敢隐瞒,都、都都是实话。”“是啊皇子殿下,这、这些都是实话。” 李生路:“那就快点儿说,别吞吞吐吐,咱们殿下可没那闲工夫听你们废话。” 二老妪忙不迭点头,赶忙接着说道—— “所以奴婢二人一时财迷心窍就将那掐金丝琳琅的药罐子偷偷拿出了宫,换成了普通药罐子。当时是奴婢二人负责瑶华皇后娘娘” “我们是头一晚趁夜偷换,连夜拿出宫变卖的。可是,可是奇怪的是,我们回来的时候,药阁里那掐金丝琳琅的药罐子又出现了,里头装着汤药。奴婢二人当即吓傻了,变卖药罐子的钱还在兜儿里装着,药阁的罐子不可能是原来那只,是有人换过。” “奴婢二人以为是傅尚宫发现了咱们偷东西,令人新换的,胆战心惊,可后来相安无事,奴婢二人一边奇怪,一边肆无忌惮起来。” 兆秀摇着羽扇问道:“那你们是如何被赶出了宫?何时,因为什么。” “正是变卖了药罐子后的第二日清晨,奴婢二人见变卖掐金丝的物品都没被看出来,以为傅尚宫疏于管理,便胆子越大了,偷了皇后娘娘的金簪,结果被傅尚宫当场抓包了。” “奴婢二人本是要被杖毙的,可瑶华皇后娘娘彼时怀着皇子,格外开恩,就杖责了二十将我们丢出了皇宫。夜晚,皇后娘娘就薨逝了,奴婢二人才越想越不对劲,傅尚宫并没有提那药罐子之事,说明那药罐子不是傅尚宫所换,而另有其人。” 兆秀:“那你们如何确定是皇后所为?” 二老妪争相道:“大人有所不知,宫中,除了皇后便只有贵妃能领用掐金丝琳琅的瓷器,别宫的主子若用就是僭越。而且,而且瑶华皇后其实是当日早晨喝了药后便略略有些不适,训斥奴婢二人时都有些奄奄。” 兆秀羽扇轻轻扫了扫脸上的刀疤:“那如此说来,那只流落民间的瓷器,便是能够捉住凶手的重要证据。”他一顿,“当时惩戒除了你们二人,还有谁在场?” “瑶华皇后的殿中宫人都在,不过这些年恐怕也都不在了。” 小北小声禀告:“都死的死、失踪的失踪,唯有一人还在。就是锦月夫人身边的随侍宫娥,静树姑姑,从前叫傅怀青。” 弘凌缓缓低声重复了这三个字,那二老妪却忽然睁大眼—— “正是她,傅尚宫,傅尚宫可以作证,奴婢二人没有说假话。” 李生路小声问弘凌还需不需要继续审问,弘凌微微勾唇。 “真相已近在眼前,何须再问。出宫,找瓷器!” 第112节 弘凌唇角冷笑一展,渐渐蔓延开来。 原来天之骄子的母亲,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难怪太皇太后突然对自己亲近,定是发现了什么。而那一日,太皇太后不是想说皇储之事,而是告诉众人真凶。姜瑶兰必是害怕,才铤而走险待太皇太后拿出所有掌握的罪证时,一举烧毁。 李生路上前小声问:“殿下,锦月夫人将太皇太后当日遗留的先皇后金簪交换给了皇后,看来是早就知道了殿下母子是被冤枉,却选择了包庇他们。” 弘凌唇角的笑意一冷,而后消失不见,举起杯中酒一饮而尽,重重放在桌上,转身离去,只道: “随她吧。” 留下几个亲随在殿中面面相觑。李生路还有些不平:“锦月夫人怎能这样对咱们殿下呢,如何对得起咱们殿下这一番深情。” 兆秀若有所思,想起锦月抚育的两个孩子,道:“她,是对得起的。” 江广轻蔑呵了声笑:“坏人自有天收,待过两日皇后母子从云端落入地狱,锦月夫人也会荣耀尽失,辛苦度日,竹篮打水一场空!” ☆、第85章 蚕礼是每年开春农耕的重要祭祀,皇后领众皇室女眷祈求天官赐福,风调雨顺,让土地肥沃,桑叶茂盛,桑蚕吐丝结茧广织丝绸。 春三月时,皇后已经带领诸妃、诸公主事了蚕礼,现在四月本已不必,但南方养蚕城池的官员上报朝廷说桑叶、丝蚕长势都不好,虫害多,什么法子都想了,也不凑效,恐怕是天上诸神有不满。 是以,皇后姜瑶兰带领皇帝的诸位妃子和儿媳、公主们再次去祭天台行蚕礼。 今日天气正好,暖阳当空,巨大青石所筑造的祭天台高大宽阔。 锦月与别的皇子妃、妃嫔一同立在基座之下的广场,仰望一身凤纹鞠衣的皇后步步走上祭天台。 “皇天在上,大周百姓耐丝蚕而衣,蚕依桑而茧,今我周国风雨有郁,南方桑叶长势良莠不齐,子民愁苦,唯恐明年无衣可穿。,天恩浩荡,我周皇族众女眷在此请求诸神赐福,化解桑蚕之危,化解周国子民之危……” 姜瑶兰朗声说,美与威严在她身上完美的结合,加之华服金冠,“皇后”举世无双的地位、尊贵,在这一刻凸显得淋漓尽致。 典仪大人奉着祖宗古籍拉高嗓门宣声——“众人跪,随!” 众女子一同跪下,一同念着祈福词。 锦月微微侧眼看同跪的女人们,她们都望着皇后的背影,没有一个不眼中饱含渴望,嫉妒,歆羡。 曾经,姜瑶兰应该也同她们一样跪在这儿,渴望、嫉妒、羡慕地看着瑶华皇后吧,锦月想着。 又是哪一个瞬间,让姜瑶兰下定了决心将心中可怕的渴望变成了现实,杀了瑶华皇后呢。 祭天罢,姜瑶兰领着后宫诸女人亲自去农耕土地中,看桑叶,看蚕茧,虽不比皇帝指点江山的场面,却也是天下女人之首的无上尊贵。 白日蚕礼结束,晚上,姜瑶兰来了尚阳宫,同弘允和锦月吃饭。 侍女们上菜、布菜,伺候的人虽多却悄然无息,唯有三人说话的声音轻轻的,仿似各自都有些心事。 姜瑶兰朝侍女扬了扬下巴,侍女立刻将她所选的那道清蒸鳜鱼给弘允布了一些入碗中。 “弘允啊,陛下说了,你明日便可着手搬入东宫。自你成为储君也有好几月,可你一直不在宫中忙于战场,这好不容易回来了,别再耽误时间了。” 弘允轻轻放下碗。“母后说得是,明日儿子就令人将尚阳宫好好收拾收拾,搬过去。” 姜瑶兰又忧心道:“此次四皇子再回宫气势汹汹,前日在上安宫杀了三位大臣,陛下为此震怒,朝廷为此震惊,你是嫡皇子,又是太子东宫,这个时候更要好好稳住时局,稳住君民心。” “那三人都是杨丞相送去假意投诚的,儿子一早就知道是这个结果,是以也有后招,母后不必担心。” 姜瑶兰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思量一番又该饿了主意:“你忙于政事,这事儿还是……” 她目光就落在了锦月身上:“还是由锦月来做吧。锦月,你是太子妃,这事儿就交给你来处理,允儿向来疼你,本宫也对你十分爱重,你聪明细心,移宫之事交给你本宫也放心,好好给别宫的皇子妃做个榜样。” “诺。锦月定竭尽所能将此事做好。”锦月恭敬道。对于皇后,她可是不敢掉以轻心的。 姜瑶兰却轻轻一笑。“此事不需要你竭尽所能,你的能耐可不止这些。” 锦月咯噔一下,姜瑶兰却已经没在看他,亲自给弘允夹菜。弘允朝锦月看来,锦月才对他略略一笑。 饭后,姜瑶兰借口让弘允出去了,与锦月单独说话。 “你知道我来尚阳宫吃饭,所为何事吗?” 姜瑶兰道。 锦月低首:“锦月不知,还请皇后娘娘明示。” 看锦月滴水不漏的样子,姜瑶兰暗暗轻轻一叹,崔景收到她的眼色领了侍女去门外侍立守着。 姜瑶兰忽然一改母仪神色,一挑裙裾,朝锦月跪下去。 锦月吓了吓,忙扶住:“皇后娘娘您这是作何,要折煞锦月么,快请起来!” “你安静听本宫把话说完。”姜瑶兰坚持,锦月推脱不过,只得听她说。 “傅怀青这样的傲骨铮铮的奴才都被你所收服,本宫不信你对四皇子查太皇太后之案的事,毫不知情。” 锦月抿了抿唇。“我,确实知道一些……” “或许本宫很快就会失去现在的所有荣耀,我这一生并没有做太多恶事,唯有瑶华和太皇太后这两件,但这两件,却是足以令我粉身碎骨的罪恶。” 姜瑶兰想起亲蚕礼事众女子羡慕的眼神,冷笑道,“这些荣华富贵我早已看惯,没有半分不舍得,哪怕要我即刻为瑶华和太皇太后偿命,我也没有话说。”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神激动泛起了泪花,紧紧握住锦月的手:“可有一件事我万分不放心,那就是弘允。我什么都可以舍得,唯独这个孩子,若让他受牵连,我哪怕死都不会瞑目。所以请求你,若我一遭获罪,太子被我所牵连,本宫请求你,好好照顾他,好好对他,不要嫌弃他,不要抛弃他,好好陪他过下去,你可以答应我吗,嗯?” 白日祭天台上母仪天下、高贵只可仰视的女人,此刻却卑微地跪在自己跟前,满眼破碎可怜的祈盼望着她,锦月一时触动。 可是她不能答应姜瑶兰,因为她与弘允之间的婚姻,本就是一个约定和交易,并不是建立在真正的爱情之上。这个太子妃的位置,她终究是要还给真正该坐这个位置的女人的。 “你,不愿答应本宫?”姜瑶兰声音含了冷厉。 锦月目光触及她的阴冷,一凛。“并不是锦月不愿答应,而是……而是我另有苦衷。娘娘请起,总之这个秘密我不会告诉别人就是了,我与弘允哥哥从小相识,青梅竹马,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伤害他,我……会帮他!” “当真?” “当真。” “你可以对天起誓吗?” 锦月正要指天而誓—— “母后,您要墨宝儿子取来了。”门口传来弘允的声音。 姜瑶兰吓了一跳赶紧起来。 弘允进屋时正看见她起身的动作,狐疑看二女人。 姜瑶兰满面惊惶,锦月忙侧身挡住,笑盈盈道:“皇后娘娘不小心滑了脚,幸好被我扶住。” “正是,当真多谢锦月。太子长成了,母后越来越老了,腿脚都不好使了。” “母后您这话说得,您头发乌黑如墨,怎么就老了。”弘允笑道,递过皇后令他去找的字画。“母后怎么想着看儿臣少时的字画了?” 姜瑶兰眼中闪过几分几不可见的不舍和哀伤: “没什么,就是……就是想看看。” 顿了顿,她上前几步如母亲抚摸幼小的孩子脸颊一般,轻抚弘允的脸颊。 弘允比她高出不少,母子二人对站而视,深厚的亲情感如空气如水萦绕流入锦月心间,不由感触。 “弘允啊,母亲的日子真的不多了,过一天,少一天。母亲在栖凤台,是天下的皇后,不能总往你这里跑,那是耽误了你的前途,所以母亲便想用接下来所剩不多的时间,多看看你的字,你的画儿,用不多的时间,多想想你……” 姜瑶兰说着,已是泪流满面。弘允俊眉微微蹙了蹙,感动:“母亲将孩子抚育长大不易,而今儿子长大成人,您可以轻松度日了,不要再多操心。” 锦月别过脸不忍看,手绢轻轻擦了泛红的眼睛。如果,如果皇后做的恶事败露,弘允会落到什么地步?锦月不敢想象下去,但一回想弘凌回宫后的模样,她便觉后背生寒。 姜瑶兰取了墨宝又拿了些弘允少时的东西便离去,锦月同弘允一道栖凤台一行送到了大门口。 那一串灯笼如一队萤火渐渐飘远,隐入暮色,夜风吹来有些寒凉,锦月不觉抱了抱胳膊。 而后肩膀上多了件男人的宽大罩衣,将她整个儿罩住了,丝滑如缎,这件衣裳太过宽大,在她小腿后的地上拖了好长一段儿。 “冷了?”弘允问。 “有你的外袍罩着,现在不冷了。” 锦月捉住两边男式衣襟,宽大,且质地比女子的衣裳更坚硬。“你的衣裳好长,罩在我身上衬得我跟个小姑娘似的。 弘允从容莞尔,掌心轻轻落在锦月的脸颊处,替她顺了顺耳边的长发。“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小姑娘。需要我保护、爱护的小姑娘。” 夜晚光线幽暗,雕刻出弘允的轮廓和模糊地五官,明明是这样一片剪影,却仿佛比白日更加的好看了。 他是耐看型的男人,越看,越觉得他笑起来唇齿之间尽是风情,眉目流转、羽睫煽动间的神态,奕奕动人。 锦月被他痴看得略有些脸热,低眸:“你这口吻,怎么像个父亲似的……你也比我大不了几岁。” “你这样说起来,我觉得有些像你父亲。就是想……” 弘允顿了顿,锦月侧眼见他负手看了眼天上,月光落在他眼睛里亮灿灿地似星辰浩瀚,明明那么小的两片眸子,怎能装下这样宽广的夜空。 他忽然侧脸过来,装着两汪月色的眼睛微微一弯,笑。“就是想对你好,什么都给你,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放到你手心里。” 锦月惟有怔愣,缓缓低头没有说话。 “你不用急着愧疚,我付出是我愿意付出,如果我付出‘真心’是为了求得你的‘真心’,那我这便算不得真心了。”弘允道,双手握住锦月瘦削玲珑的双肩,又轻又柔。“爱你,是我的享受,你安然享用即可。” 锦月心中一片温暖,感动。 “从多小开始你对我好,我都快记不清了。谢谢你,弘允哥哥,谢谢……遇到你,是我三生有幸。” “亦是我之幸。”弘允笑道,而后携着锦月一同往回走。 夜风轻悄,吹拂来几许花香,侵在二人衣衫上,三分微凉、三分芬芳,剩下的都被宁谧恬淡所填满。 一双内监和侍女提着宫灯,隔着一段距离随着锦月和弘允身后,将两人的影子落在地上成了一双,一同进退。弘允看着,渐渐笑意更浓,闲聊道: “自小众兄弟姐妹都羡慕我有嫡皇子的出身,可是我并不觉得这有多让人羡慕的。因为这身份,我不能打,不能跳,因为会受伤,人人对我说话都小心翼翼,甚至为了前程、利益而对我假意奉承,我的努力别人看不见,别人只会觉得,这些都是爹娘给我的,是我生来的好命,而不是我的能力。” “你想多了,没有人这样想过你,弘允哥哥。” 弘允摇摇头。“只是你不这样想罢了,锦儿。就譬如说弘凌吧,他便一直借此看轻我,认为我是靠爹娘母族庇佑才得这些。” 他一顿,忽然笑出来,坦然大度道:“不过他说得对,这些荣耀确实是我生来就得,半点没冤枉我。” 他又说:“记得少时师傅称赞我文章写得好,别人只觉是他因着我的身份要给我面子而夸赞,并不是真的为我文采所折服。” 锦月替他不平:“你贵而不骄,有可以懒惰的资本,却从不自恃怠惰,成和弘实一样骄奢淫逸之人,这已是你超于常人的能力了。何况弘允哥哥你确实是能力出众,这是众所周知的,并不仅仅是因为你的出身。” 说话间,弘允已经将锦月送回了昭珮殿门口。“不过,我现在觉得这身份很是好。因为,有了这个身份,我可你给你更好的生活,让更多的人对你毕恭毕敬。锦儿,因为你,我第一次觉得嫡皇子的身份、太子的身份,真是好极了。我现在无比感激上苍,给了我尊贵的血统,比世间男人更有能力爱护你的身份。” 锦月微微一笑。“不要排斥自己的身份,人生来都是一样赤-身-裸-体,走时,也一样干干净净不带走任何一物。所以洒洒脱脱做自己,是最好的。弘允哥哥,我相信你会做得很好,很好!” 他一点锦月的鼻尖儿。“我听了二十几年的马屁,就你这句拍得最和我心意。” “你早些歇息,我要去书阁一趟。最近……”弘允笑容略收,“我总觉得母后有什么事情瞒着我。罢了,你好好休息,我回去还有事情要处理。” 第113节 锦月闻言心中一哽,手心渐渐发凉。“嗯,你也早点休息,弘允哥哥。” 弘允走了几步,却又回头来,锦月以为他要说什么,却不想他说:“做个好梦,最好……梦见我。” 锦月嗔了他一眼,目送弘允远去,而后心绪却如殿中飘出的沉水香一样缥缈,暗自焦灼。 皇后那么傲骨的女人,都向自己下跪了,可见弘凌真是查到什么要紧证据了,她必定已走投无路! “小姐,快二更了,还不休息吗?” 锦月进屋后就拿了墨青色的带帽大氅,出门。“准备一盏灯光暗些的灯笼,我要去一趟上安宫。” * 值夜的侍卫敲了二更。今岁的夏至是五月下旬,这才四月,蛙声还在水塘中酝酿,春虫正在浓黑的夜-色里轻声哨响。 锦月披着黑色大氅盖住身形,与周绿影一同贴着宫墙走。 上安宫与尚阳宫间相隔着三刻钟的路程,那处是宫中禁地,长街曲折,时有巡逻的队伍走过,主仆俩免不得闪闪躲躲,很是惊险。 终于,上安宫的大门近在眼前了。 李生路端了夜宵从上安宫正殿出来,脸色不太好,往汤膳往曹全手中一塞:“殿下什么都不吃,身子怎么受得了,难不成,殿下他现在连饥饿都感受不到了吗?” 兆秀万年不变的摇羽扇动作,若有所思不答话,奴才几人都是着急。这时,今晚值夜守上安宫大门的江广却急急来了,李兆二人问他何事匆忙,他说:“你们猜谁来了?” “谁?” “锦月夫人,哦不,是太子妃暗暗来访!” 锦月从上安宫大门而入,跟在一双提灯笼的内监身后往上安宫正殿去。 上安宫窄小,大殿亦不宽阔,在外就能隐约看见烛光印了个男人的影子落在槅扇上。 可内监却迟迟不让锦月进去,锦月和周绿影对视了一眼,周绿影问那人:“还不快打开殿门,让我们娘娘进去。” 内监:“我们殿下刚才突然改主意说不想见太子妃娘娘,娘娘还是请回吧。” 锦月凝眉,目光落在墙上的人影上:“我已经来了何必躲着不见。” 想起皇后和弘允母子情深,又对自己的恩遇,锦月鼓了鼓勇气,语气温和耐心了些: “弘凌,我有重要的话与你说,请你开门,不会耽误你太久的时间。” 屋中一片沉默。 “请你开开门,我……有事与你商量。只此一回,往后绝不叨扰你。” 内监看见了站在不远处明暗之中的兆秀的眼色,又进殿去请示了一回,这次时间用得旧,他还捧出了一方手帕。 “这是什么?” 周绿影接过来,给锦月看。 内监:“这是咱们殿下给娘娘的。” 锦月打开白绢来,里头包裹着一片血渍所写的血书,和一束头发。 双脚一软,锦月险些站立不住,幸好周绿影将她扶住。 血书上是恩断义绝四字,这束头发,更不用说是谁的,锦月如被雷轰在头顶,紧紧攥在手中。 当日她将这两个东西扔给他,恩断义绝,而今,他再给自己…… 锦月将手帕完全展开,才发现不只她那一束头发,另外还有一束,是新斩下的,长而丝滑浓密,是男人的。 是弘凌的。 内监:“娘娘请回吧。我们殿下说,不会再见娘娘了。” 锦月盯着墙上的影子,不觉紧紧咬住齿关,只觉这一趟来得大错特错。 周绿影总算看懂了这物品其中的含义,心疼不忿道:“四皇子,四皇子怎么能这样对小姐,小姐为他……” “别说了影姑,我们走吧。” “小姐。” “我说走。” 锦月决然转身。事到而今,他对自己已经没有半分情谊,说什么都是枉然。就算她跪下什么尊严都不要的求他,他难道就会放过弘允母子么。 还是另想办法吧。 锦月离去时,正好看见内侍送了尚阳宫的姬妾往弘凌寝殿去,心中更如刺扎。 夏元清那些话是对,真心爱一个人或许是要等待他的成长,包容他的缺点。 可是,若为了爱一个人,爱得毫无坚持,毫无自己的原则,这样的自己,她也会唾弃的,锦月心中道,不管那驾车的内监如何暧昧攀谈,步出上安宫。 “殿下,陈美人和赵美人来了。”内监道。 弘凌正盘腿而坐调息,闻言才睁开眼睛。 弘凌正要下地却不想双足猛地无力一软,险些没站稳。胸口气血一涌,就吐了一口黑血出来。 曹全忙熟练地拿了手帕替弘凌擦去,看血量道:“幸好,比昨日吐得少了,看来兆军师寻回来的新药方还是有些效果。” 说罢,李兆二人只是看了他一眼,弘凌更是理都没理,曹全略略尴,唉,他这谎是撒得生硬了一点…… “事情进展如何。”弘凌在圆桌边坐下,唇色发白,两颊具是凉凉冷汗。 李生路道:“那药罐子已经有眉目了,被长安的一家大户商贾家收了,哦对了,就是供应后陵木材的木材商,贾府的夫人。” “嗯。”弘凌低低的嗯了一声,扶着桌子便不觉出了神,仿佛耳朵里还是方才殿外的女子声音……沉凝的心绪,便有些烦乱起来。 “殿下,人已经在外头等了许久了,您看……” 弘凌才回神。 “让她们进来。” “诺。”小太监对门外道,“送进来。” 而后闲杂人等就退出去了,那二“美人”穿着带帽大氅,骨架略有些宽大,摘了帽子,却是两个胡须花白的大夫。 兆秀道:“殿下,这是我新从民间寻来的大夫,在沿海那片都十分有名望。是以才千里迢迢让他们来京师试一试。” 这些日子挂着美人头衔被送进上安宫的大夫已有五六双,都是各地名医,却没一个写出有用方子的,眼看弘凌病情越发恶化,连痛觉感知都弱了。 二人忙跪下行礼,用地方口音结结巴巴请求诊脉。 ☆、第86章 清早,天刚蒙蒙亮锦月便起身来,略略作了收拾,吃了早膳,便让秋棠去准备车马,在卯时之前出宫去。 昨夜上安宫求和不成,锦月打算去找尉迟飞羽商议商议。 尉迟飞羽虽还是兼任“侍中”,但到底是三千户的祁阳侯,不可能每日侍奉在皇帝之侧,便向皇帝请示了单日入宫,双日另行处理事务。 今日是四月二十四,是双日,尉迟飞羽在府中。 还是平时出行所用的黑铁木四方马车,锦月带了周绿影、香璇和静树,秋棠现在任尚阳宫的尚宫,要周全宫中,不被别宫所监视,还要保证小桓的安全,走不开。 至于浅荇和行魏两个武功高手,一人随马车出宫,充当车夫正在前驾车,一人留在宫里守着孩子。 马车沿着狭长的永巷飞驰,再转入长街,红墙青瓦飞快朝身后退,不多会儿就可见厚重的大宫门在宫墙尽头森严矗立,高阔得仿佛天庭入口,有神明依附在上。 锦月捂住心口略略压抑,外头的女人们都羡慕宫中生活,拼命想进来飞上枝头,而她,却恨不能立刻带着一双孩子离开这里。 待解决了弘允母子的危机,将母亲的仇报了,她就离开深宫,寻一处安静的地方生活。 “姐姐在想什么这样出神?”香璇拉了拉锦月的袖子,“不要太担心,总有办法解决的,姐姐机敏,加上祁阳侯思虑缜密,一定能想出对策救新太子的。” 锦月见香璇脸颊红润,显然是坠入情网的女人,朦胧间,仿佛看见了六年前的自己。 感慨:“看来我们家香璇是真想出嫁了。张口闭口都离不开祁阳侯三个字。” 香璇脸羞得通红,不敢说话了。 锦月握她手:“你和哥哥般配,会幸福的。” 香璇想了一秒:“姐姐,你说‘般配’是什么意思,如何才叫般配。” “般配。” 锦月不禁暗暗叹息,“所谓般配,我想应是在一起过日子没有太多摩擦,能够顺顺利利白头到老吧。有些情人相爱,在一起之后却矛盾重重,这就是不‘般配’。” 就如她和弘凌,在一起总是有各种各样的事,总有分歧。相爱容易,相守却难。 “如此说来,姐姐其实和如今的太子是最般配的,姐姐来尚阳宫也大半年了,我还从未见你和太子红过脸。” “我和弘允哥哥自小相识,有什么脾气小时候就已经磨合好了,彼此再了解不过,哪儿还有什么好争执的。” 锦月淡笑说。 她和弘允,看对方就像看自己一样熟悉,有什么值得吵的。也或许因为太过熟悉,太过了解,所以她当年才对他难以心动,哪怕弘允再高贵优秀帅气,她也都看习惯了。 姐妹俩说着话,赶马车的随扈行魏忽然小声禀告:“夫人请看。” 马车慢下来,锦月撩开马车窗帘。 而下已经行驶到西市。清晨的市区人潮熙攘,石板铺平的街道上南来北往的客商、百姓络绎不绝,小贩叫卖着早点,饭食的香味一阵阵飘入锦月的鼻腔。 锦月目光落在一旁大宅门口,上挂着“尉迟府”三个大字,门第不比从前太尉府那么气派,却也算大户府苑。 周绿影愤愤道:“小姐别看了,老爷对你和大少爷如此绝情绝义,不值得小姐半分思念。” 这是尉迟云山、上官氏一家子的新府邸,而今他虽不受朝廷所用,却在弘凌手下谋着举足轻重的官职。 “我没有思念,只是想看看这个父亲的眼睛,要瞎到何年何月才能看明了。” 说曹操曹操到,锦月话音刚落,那大门内尉迟云山穿着一身将领打扮就出来,身后三五个带刀随扈簇拥着,气派魁梧依旧,只是几许花白的头发从耳侧盔甲陋处,略显迟暮苍凉。 尉迟云山也看见了锦月,吃惊地停在门口,他以为锦月是来看望他,冷声:“为求自保便与生父断绝血缘关系,娘娘做得如此决绝,还来我府外徘徊做什么?” 他正说里头上官氏就拿了披风喊着“老爷”追出来,很是殷勤,她看见锦月也是大诧。 锦月冷笑回敬尉迟云山:“比起尉迟大人为求自保逃跑,让庶女庶子行驶官道而被追兵逼迫坠崖以拖延时间,我和兄长断绝个关系又算个什么呢?”她目光朝上官氏幽幽一荡,“你说是不是,尉迟夫人。” 尉迟云山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那主意是上官氏出的,他一直万分后悔,却也自认是没办法的事,若不然都得死在一起。 他被锦月堵得说不出话来。 “尉迟大人当真好权衡,比起统统赴死选择些感情淡的儿女当箭靶子,也是不错。我和兄长作为大人丢掉的感情淡的儿女,还能好好活着,也真是上天眷念了。虎毒不食子,大人比虎还了得呢。” 第114节 锦月丢下一串能气死人的话,扬长而去,尉迟云山捂着胸口顺不过起来。上官氏扶他却被重重丢开手。 “都是你出的馊主意!” “老爷你就听她胡说吗?白氏不贞不洁,她和尉迟飞羽指不定并不是老爷的骨肉,若不然怎能对老爷对尉迟家这样无情……” 锦月马车跑远,将那宅子抛诸脑后,很快,就到了祁阳侯府。 祁阳侯府在西市中间,锦月刚进去堂屋,就有一团圆滚滚的小东西从内间扑腾出来,一头扎进她怀里—— “娘亲娘亲,小黎想死你了。小黎要抱抱……” 尉迟飞羽笑吟吟紧随其后:“妹妹,你可不知道我被这小东西念得耳朵都起茧子了。整天说‘娘亲娘亲’,哥哥我都快变女人了。” 他说罢才见香璇也在,忙住口正色。要儒雅,不要痞气!而后端着架子,想看又不敢看香璇。 香璇更是不敢看飞羽。两人别扭着,看得人都辛苦。 锦月不觉想当年她追求弘凌的时候,炽热又狂妄,真是没什么娇羞之色的。也亏得弘凌竟然能对个如此野蛮的女人动心。 真是一物降一物。 这念头一闪过,今夜心中又有些烦乱,赶紧压下去,又让周绿影和香璇将小团子待下去,她好与尉迟飞羽商量。 “妹妹,现在朝廷颇为头疼,上安宫如个铁疙瘩,一丝风都吹不进去,杨丞相进谏选了三位大臣假意投诚,献上细作为美人伺候四皇子,却不想不过三四日,连大臣都一并被四皇子亲手所杀了。” 提起弘凌,尉迟飞羽语气中敬畏颇有些钦佩。 锦月吃了一惊。“他,他竟已敢在宫中斩杀三位大臣?那皇上如何反应?” “皇上从六皇子被车裂开始就身体愈弱,这两日更是连饭量都减半,恐怕也撑不了多久。四皇子应当是破釜沉舟不想再等了,我估摸着他很快就会有动作。” 尉迟飞羽声音小了些,四顾明纸窗外是否有人偷听,才说,“恐怕过不久,龙椅上的人就要换了。” 皇帝身体一直不好,这些本在锦月意料之中,只是在这个皇帝身体状况日下的节骨眼,却酝酿着弘允哥哥身世的危机,实在让人焦灼。 “哥哥,我今日来时有个秘密要告诉你。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对策,还请你帮帮我。” 锦月打算将姜瑶兰毒杀先皇后的秘密摊牌。 “妹妹请说,只要是你的事情,哥哥义不容辞。” …… 锦月一字不漏的细说,尉迟飞羽越听越心惊,听到姜瑶兰为守住秘密计杀太皇太后嫁祸弘凌之时,惊吓得连连倒抽凉气站起来。 “如此说来……如此说来四皇子根本是被冤枉的!” 锦月心中有歉疚,点头。“是,太皇太后之案他确实是被冤枉。当年瑶华皇后之死,他们母子也非凶手。” “可妹妹你将金簪交给皇后,他若知道了定会将你恨死的。” “都已恩断义绝,又何须在乎那‘恨’是多是少呢。我若不守住秘密,弘允和皇后母子就会万劫不复。在我危难狼狈之时是他们救了我,这忘恩负义之事……哥哥,我真做不出来。” 锦月望着非羽道,眼睛微微泛红,她如何会不知道隐藏真相是昧着良心、是对弘凌的不公平,可是她没有第二条选择。 “当时在东宫时,小黎失踪之时,我听闻他竟是与尉迟心儿花前月下,气急攻心,与他决裂,他来求我原谅我也无情拒绝,而后想来也是有些冲动。到我入尚阳宫前夕,我才发现,我竟然怀了身孕…… ” 尉迟飞羽起初还没听出问题,听到末尾才回味出不对。“妹妹你是说,小桓他……” 他跌坐在椅子上:“你说的秘密实在太庞大,容我缓缓,缓缓……” “而今我身边除了几个心腹随扈和香璇,也就只有哥哥能够完全信任了。还望哥哥帮我出出主意……” 尉迟飞羽道:“妹妹的纠结我能懂。一边是亦兄亦知己的恩人母子,一边是两个孩子的生身父亲,妹妹重情重义,才会两难。”他长长叹了一息,“你默默为四皇子抚育两个儿子,留得血脉,也算是对得住他了。” 他略作思量:“我们,便帮衬皇后母子暂度难关吧!待过了这个坎儿,妹妹大仇得报出宫远去,到时候他们兄弟要如何你死我活的拼杀,因果要如何报应,也不是我们能够掌控了。” 锦月忧中含喜:“飞羽哥哥懂我。” “血脉相连的亲兄妹,当然能懂。” 尉迟飞羽接手锦月交付的事立刻着手开查。秋棠认识的人大都是下层一些的、同为高级奴才的,而尉迟飞羽就不同了,他是个雅痞,从前又好吃喝玩乐,在京师的官宦间子弟间很有些兄弟、人脉。 不过三日,他就有了些眉目,送信儿入昭珮殿。 锦月打开密信,凝眉粗略读了一遍。 尉迟飞羽信中说,他从贾府的公子那儿得知,弘凌的随扈与贾府的夫人商定,要买卖一个掐金丝琳琅的药罐子,是个从宫廷流落出去的御用品,不知作何用。 “贾府。”锦月微微抿唇一笑。不管那药罐子什么用处,应当是个要紧物件…… ** 李生路入宫后,匆匆奔赴上安宫正殿,弘凌正在里头静养调息。 大夫一出来,他就急急奔进去抱拳跪下—— “奴才该死,殿下请降罪!” 弘凌遍身施针后留下的小血点子,口唇干白,冷冽的俊美容颜略略虚弱,可保护自己、隔绝旁人的那层隐形气势却一点没减少。 “说,搞砸了什么。” 李生路重重唉了一声:“奴才去贾府与贾夫人买卖那药罐子,怎知贾夫人临时变卦,说是她女儿要了去送人了。奴才问是谁,她并不说,出府奴才便发现是锦月夫,哦不,是太子妃,她和贾府的千金要走了药罐子。奴才办事不利,请殿下降罪……” 李生路抱着死的决心说。 弘凌无力半眯的眸子渐有焦距,凝拢眉头。 他却没发怒,也没责罚李生路,他穿着一层雪白的中衣坐了一会儿,不知在想什么,一旁侍立的宫人都小心翼翼,最近他们主子的思想越发难以捉摸…… …… 锦月将掐金丝琳琅的药罐子藏在昭珮殿的暗阁中,拿到手里她才认出这分明是瑶华皇后所用之物,底座上刻着栖凤台的印章和年岁。 罐子到手,她也可以稍稍放心,便带着小桓去中宫大花园走走。 今日薄薄有暖阳,气温不冷不热正正好。锦月抱着裹得厚厚实实的小桓,在凉亭边儿看牡丹花。 团团簇簇的牡丹映着阳光绚烂瑰丽。 小婴儿本睡着,却不想靠近牡丹花就立刻醒来,挥舞着短短的小胳膊要摘花。 锦月忍俊不禁:“你是男子汉,不能痴恋花花草草,知道吗?” 巴掌大的孩子当然不知道,哪儿管儿,非要摸摸,锦月只得让他抓残了几朵牡丹花,小爪子掐着肥沃的花瓣一个一个的小指甲印儿,小桓咯咯地笑个不停。 锦月心情也轻松起来:“幸好那冷冰冰的脾性没有遗传给咱们小桓,不然娘亲可有得受了,呵呵。咱们小桓是随娘亲,喜欢花儿是不是?” 锦月兀自沉醉在美景与儿子的可爱模样中,竟未发现身侧的侍女宫人都默然退远。 头顶阳光一翳,锦月头也不抬道:“影姑,你挡住太阳了。” 而后她才发现落在花草间的影子高高大大,是个身修体长的男人!蓦地回首—— “什么冷冰冰?”来人吐字如冰,站在她背后。 “啊……”锦月忙站起退后却忘记了脚边是鹅卵石立着圈出的花园栅栏,一绊,眼看就要和孩子一同摔倒。 弘凌手臂一抬,毫不费力地接住母子二人。 锦月忙退开,才见周围侍女宫人都被遣退了,向来是弘凌所为。她完全没有做好见他的准备,是以暗暗有些惊惶失措。 “你刚才说谁冷冰冰。” 弘凌又重复了一回。 锦月心中咯噔一声,忙将孩子往怀中紧了紧,背过身。 “随口说说罢了。” 说罢锦月就走,擦身而过至极却忽然被只大手握住手臂,紧紧地,她走不掉。 “四皇子这是做什么!” “谈谈。” “你我早已恩断义绝,还有什么好说的。” “有。” 他笃定吐出一个字,像一颗石子落在锦月心头的湖泊中,平静了许久的湖心不住激起了涟漪。 弘凌一身玄色缎子长袍,站在万紫千红的牡丹花间,锦月站在他身侧静静等待他开口。 等了许久都没等到,可他不说话,她也不想先开口。 已经分手的恋人,自是谁也不想先拉下面子来示弱的,锦月想大抵是这个原因吧,所以两人都久久没说话。 起了一丝风,锦月怕吹着熟睡的孩子,就将襁褓的小袄子拢了拢,遮住婴儿的小脸蛋儿,却哪知道这小祖宗自有主意。 小桓不乐意了,拼命地活动着裹得胖胖的小手臂推开小袄子。 孩子穿得厚实,手儿又软,硬是推不开,就哇哇委屈地哭起来。 锦月又紧张又尴尬,小声哄。“小桓乖,听话,别闹,乖……” 弘凌负手立在一侧,袖下的手指不禁动了动,虽然还是如方才一样站着,可是心却跟随那声声委屈的叫唤有了反应,和他的手指一样动来动去了。 他侧目看来,锦月正着急地哄着孩子。 “他怎么哭了?” 锦月浑身戒备。“可能有些饿了吧。” 俯视着襁褓中的小家伙因为费力的哭着,脸儿红扑扑,弘凌不觉走近把手指递过去。 “这样就不哭了。” 小桓咬住弘凌的小指头,满足的吸起来。 弘凌眸子暗了暗。小时候他在冷宫,没有娘,也时常没有乳母,他饿了,伺候他的奴才们就把指头给他吸。这些都是老奴才们后来告诉他的…… 锦月心头一阵紧张,能听见心跳声,快速道:“你有什么话快说吧,既然你我已发誓不再有任何联系,还是少站在一起的好。” “你拿走了药罐子。”弘凌笃定。 “你既然知道了,还来问我做什么。” “我不是来问你。”弘凌语气沉下去,“我是想告诉你,你做的这一切,都不过是徒劳罢了!皇后的秘密,你不保不住。” 锦月呼吸也重起来,却不想说话,弘凌看她如此,感觉得到锦月的怒气,或许是他不想破坏这个阳光的下午,也或许是近来他思维越发失常,喜怒难控而生出些超出逻辑的眷恋。 “孩子很可爱。” 弘凌轻轻掖了掖襁褓,动作间不小心就露出了手背上丑陋的伤痕,从前那道伤痕上又添了一道浅浅的新伤,应该是今年的战争冲突中受的。 第115节 锦月和孩子的目光都落在了那一处上,手的主人才意识到,忙缩回了手,袖子落下,将丑陋挡了去。 “小黎小时候和他应该很像吧。”弘凌道,“我错过了他的成长,一直很遗憾,对你们母子很愧疚。” 锦月并不理睬。 弘凌退后一步,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冷肃:“今日我主要是来看孩子的。他很可爱,往后将他作为养子我应当也可以接受。” 弘凌说罢,嘴边一笑,锦月闻出些许嗜血的味道。 锦月上前几步追问:“你什么意思!” 弘凌顿了顿步子,微微侧脸,柔美而几分刚毅的侧脸明明俊美如铸,锦月却看得浑身生寒。 “等他一死,你们母子就没了依靠,你当记得我说过这辈子会当你的‘依靠’,恩断义绝没关系,没有情谊一样可以做夫妻。” 锦月吸了口气,四肢发麻。“你!你是不甘心我嫁给了他,所以报复我么?” 弘凌没回头,可他的声音和神态,都令锦月无比的陌生。 “你说对了。” 锦月怒从中来:“弘凌,你是疯子吗!非要折磨我你才甘心?” 那男人一顿,“是,我就是疯子。你当年招惹我的时候,就该做好心理准备。” 而后他大步离开。 他说是来看孩子,他说她没办法阻挡他的行动,他说,等弘允死了,要把她掳过去。 锦月头皮发麻,抱着孩子已是浑身冷汗。 作者有话要说:  秘密会真相大白吗,明天见分晓啦。(⊙v⊙) ☆、第87章 弘凌走后,锦月再无心欣赏曼妙春-色,匆匆抱了孩子回到尚阳宫。 却不想皇后上午来了,此时正在承云殿中与弘允叙话,并让崔景派人来昭珮殿请她过去,特意嘱咐她把小桓也带上。 “皇后娘娘特别想念小皇孙,昨儿个半夜就梦见了小皇孙给思念醒了,所以清早就吩咐奴婢准备几匹保暖又透气不闷热的华缎,拿过来给小皇孙做几身好穿实用的夏衣。”崔景说。 “皇后娘娘体贴入微,我和小桓真是受宠若惊。” “太子妃客气了,皇后娘娘是真心疼爱你和小皇孙呢。有什么好的都赶着送来,自己都顾不上用。” 弘凌所说的要在弘允母子死后将她夺过去为姬妾的话,让锦月心头如刮着狂风的海面,骇浪难平,就与崔景勉强应付了几句,便抱着孩子去承云殿。 锦月走到殿外,朦胧听见里头弘允正对姜瑶兰说话—— “近来朝中倒还安静,四皇子除了斩杀了三个官职不高的大臣,在民间越发激起民愤之外,倒是出奇的安静,安静得让我让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弘允说着顿了顿,仿似在作略微思量后,而后语气含了分冷:“不知真安静了,还是在酝酿什么我不知道的阴谋……儿子总觉得这事不简单。” 便听皇后:“六皇子车裂之后,眼看你父皇的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你不能不准备着,总之……总之你小心为上,这个节骨眼万不能出一点岔子。一定防着上安宫。母亲的娘家那边你的舅舅们我都嘱咐过,会一心为你效劳的……” “儿子知晓。” 又听皇后默了一阵儿,晦涩说道:“你再坚持坚持,等到你父皇……就好了。等你登了基,谁也不能将你奈何。” 弘允不明就里皇后的语气,正要询问,锦月适时走入殿中,为皇后解了一围。“锦月参见皇后娘娘,见过太子殿下。” 皇后笑道:“你来得正好,我们正说明日移宫之事,本宫记得这事是我交予你办的。” 弘允不会在锦月跟前主动提弘凌的消息,自然也缄了口,俊朗的容颜立刻笑吟吟,如暖阳照来,顾盼举止间优雅尊贵之气浑然天成。 才貌双全的嫡皇子,当真是上天的宠儿。 锦月低眸向皇后告罪:“锦月疏漏了,该一早去栖凤台向您通禀的,还劳皇后娘娘亲自跑一趟。” 这几日一直焦心守住秘密的事,锦月确实将这事疏忽了。其实本来皇后也该派人来问,但显然,皇后心中的压力更不比锦月少,同样也疏忽了。 两个女人对视略略勉强一笑,都心知肚明,勉强的笑容下,都掩藏着一颗焦灼的心,同样默契地,没有在弘允面前表现出来。 “锦儿你莫自责,母后其实是来看咱们小桓的。”弘允亲自迎上前来,从锦月怀中抱过孩子,“小桓乖,可想念爹爹了?爹爹这几日忙于朝政,都没来得及陪你好好玩耍,可不许冷落爹爹,嗯?” 望着襁褓里的小家伙,弘允浓黑的眸子里闪动着暖暖星辉,越发温柔下来。小家伙手儿挥舞着,抓了抓弘允英俊的下巴、脸颊、眉毛,咯咯笑起来。 皇后亦上前来:“太子说得对,本宫只是来看看孩子,不是来兴师问罪,锦月啊你别紧张。”她最后那几个字说得别有深意,意思让锦月别显露紧张之色让弘允察觉。 锦月唯唯答应。 皇后抱了小桓,如心肝宝贝一样宠爱。 她还带来了松香糕,用松树花粉、麦芽糖和御供的小麦粉为主料制成面皮,加以甘蔗糖和春日新摘的花瓣炒成酱为馅料,芬芳阵阵,很是可口。 锦月和弘允口味相似,都爱吃这个。 “母后,儿子给你娶回来的媳妇让你省了不少事。瞧这礼物都只需备一份就可。”弘允打趣道。 皇后一边抱着孩子,一边笑拉过锦月的手:“如何不是。锦月与你青梅竹马,喜好相投,连喜欢吃的东西都差不多,倒让我偷得了懒。” 崔景适时接话道:“这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太子和太子妃是天生一对,天定的缘分。” 皇后拍拍锦月的手背,动容的微笑令她眼角纹路浅浅爬上几条,依稀可见往昔的娇美容颜。“确实是天定的缘分,让本宫有这么个好儿媳、好女儿。” 锦月低头微笑,回应了几句。 弘允看着二人融洽,心中一直的顾虑才得以疏解。他几月来就怕母亲因为锦月与弘凌的旧事,而不喜她,暗地里刁难。他出发上战场之前,更是担忧不已,只怕自己不再尚阳宫,让心爱的女子被人欺负了、暗吞苦水他还不知道。不过几次看母亲真心待她,他总算可以放心了。 弘允心中舒缓,见母慈子孝,虽不是自己亲生却一直视为亲生的儿子,渐渐有些自己人生更加成熟感慨,也深感肩上的责任,要让在乎的人快乐幸福。 姜瑶兰抱着孩子去殿外晒太阳,也正好留弘允和锦月说说话。 锦月担心孩子一直看着殿外,弘允上前来轻轻拢了拢她的衣襟:“锦儿,我想问你个问题。” “我们八|九岁相识,情谊深厚,说话做事从不见外,弘允哥哥怎么这样客气了。”锦月道。 弘允微微含笑,他的微笑和旁人不同,多一分少了尊贵,少一分显得高冷,配上他俊朗整齐的容貌就是刚刚好的气度。 “我想问你,嫁给我之后,你是否比从前幸福快乐些?” 他怎么无头无尾得突然问这个,锦月略有不解,但看弘允不像看玩笑,平心而论地想了想,“虽然我大仇还未完全得报,心中有思虑,但比起从前在暴室、在东宫朝不保夕,时常以泪洗面的日子,我快乐幸福许多。” 弘允展颜露齿莞尔。“那就好。”他握住锦月双肩,笑容渐渐化作认真,清俊的眸子望着锦月的眼睛:“若我娶个女人回来,不能给她安定快乐的日子,那还不如让她自由一个人,无拘无束。听到你这样说,我便放心了。” 锦月心中感动。这样好的男人,怎么让她给遇上了,可荒唐的是,她自小就遇上了,却好几次都选择抛弃了……硬是踏上了一条坎坷崎岖的情路。这样好的人,她是哪根筋不正常,不能深深爱上他,将他当做男人,当做丈夫,而不是知己和兄长…… “你对我这样好,我真不知该如何报答你。总觉得在你身边多呆一天,就欠你更多了。” 情到深处,弘允不觉满心口都是柔软,男儿刚硬的内心,竟然如如同温柔荡漾的波心,恨不能将心爱的人全部包容进去,事事都为她办妥帖。 “我从小要什么,得什么,哪怕储君太子之位,也是唾手可得。唯有你,是我亲手呵护,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守到你终于出现在我生命中。或许你嫁我,只是为了做成你想做的事,但我娶你,是为了让你更幸福更快乐。”他握住锦月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要继续亏欠我,便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锦月微微湿了眼眶,越发坚定了要帮助弘允母子渡过难关的决心。 皇后走时,特意让锦月送她出去,宫人远远随在后头,她正好借此与锦月说话。 姜瑶兰道:“我挑选来的缎子都是上好面料,楚国送来的,统共就只有两匹,给小桓做了衣裳应当还有多余,你自己也做一身穿。” 锦月:“皇后娘娘厚爱,锦月替小桓谢谢了。” “有什么好谢的,我不对你们好对谁好。你是我的儿媳,小桓又是我的孙儿。你们都是本宫值得用性命守护的人。” 锦月心下动容,皇后虽性格内向有时显得有些冰冷,计谋也阴狠,可是对自己她从未半点苛待。 皇后:“你知道为什么你曾和四皇子有个孩子,我还允许弘允娶你么?因为本宫知道,这世上没有女子是完美的,这宫中女人生活尤其不易。就比如我……” 她顿了顿,掩去话中苍凉,竭力轻松道:“我也身有缺憾,哪怕凤袍加身也难掩内里不堪,所以格外能懂你的处境和心情,才准许了弘允将你娶过尚阳宫来。我是想给你第二次机会……” 锦月并不知道皇后竟会对自己感同身受,惊诧,又感动。“皇后娘娘是锦月的贵人,也是恩人,在我身处泥沼中时,是你们拉我一把……” 皇后苦笑一声,双眼含泪:“我愿意给你第二次机会,是你的幸运,却也是你的不幸。因为……恐怕皇上不会给我第二次机会。”“上安宫一片静寂,按兵不动,四皇子已经掌握了我的罪证,只怕不日就要发难。到时我身败名裂,废入冷宫,只怕牵连你与弘允一家子,从富贵荣华跌入尘埃……” 锦月想起上午同弘凌相遇说的那几句话,更觉如魔咒,在脑海、耳畔挥之不去,心中焦灼。 “锦月,本宫不求其他,但求若一朝事发,恳求你千万不要离开弘允。他从小身份尊贵,只怕受不了那样的打击,如果你再离开他,自怕他会一蹶不振……” 这是皇后第二次请求了,锦月上次因着自己打算报完仇就离宫而去,而没有答应,可是这次事态又有变化…… “皇后放心,锦月断然不是那样忘恩负义、嫌贫爱富之人。” “你可发誓吗?” 皇后尤自不松口。 “可以。” 锦月对天起誓不会在弘允困苦时离开,皇后悬着的心才骤然落地,含泪点头,说好孩子。 姜瑶兰被宫人簇拥着离开。锦月看皇后走远,姜瑶兰依然是凤冠华服,尊贵不已,可是这一次锦月却留意到她鬓发间的白丝,如蛛网缠在她头上将她束缚住,好似一只飞虫落入了网中成了困兽,挣扎得精疲力竭,逃不了,只能眼看死亡步步逼近。 弘凌就是那只逼近她的夺命修罗…… “小姐,皇后已经走远了,咱们要不要回?”周绿影小声问。 锦月轻轻叹了口气。“影姑,虽然皇后做了那么多坏事,可我却觉得她人心并不坏。可她走到今天这个境地,是为什么呢?” “可能这就是常说的身不由己吧。” 锦月点点头,又摇摇头。“是这座宫城,催人心狠吧。” 锦月刚说罢,便见远远的姜瑶兰竟然回头来,朝她温和慈祥的一笑,像极了当年暴室中,萧家母亲临终前那个凄苦的笑容,满是对人世的依依不舍。 锦月心中一紧,似有不好预感。 回到昭珮殿,秋棠来禀告说,皇后这两日见,好似和母族联系亲密,不知在筹划什么…… ** 姜瑶兰回到栖凤台,精心梳洗打扮了,又命人照着皇帝的口味做了可口的菜肴和点心,派人去宣室殿邀请皇帝夜晚过来用膳。 这一晚显得格外不同,平时接待皇帝就很精心了,这次是精心中的精心。每一处姜瑶兰都亲自检查过问。 刚到酉时,一切就准备妥当,姜瑶兰兀自坐在妆镜台前从铜镜里细看自己爬了浅浅皱纹的容颜。 一旁站着的,是伺候了她二十多年的心腹侍女、而今的栖凤台尚宫崔景。 主仆二人相伴,一坐一立。 崔景笑赞:“太子都成家立业了,娘娘还风华依旧,瞧,真是和二十年前相差无几,一样风华绝代。” 皇后苦笑。“你能看见风华绝代,可皇上却看不见。” 第116节 她从首饰盒中拿出锦月交给她的金簪,就是那支皇帝刻字送给瑶华皇后表情的簪子。 “我和妹妹瑶华双生,自小她外向活泼,讨人喜欢,而我,虽为长姐却仿佛怎么做也不如她那么讨喜。爹娘长辈总是厚爱她多一些,我便如空气、木疙瘩一般立在一旁,可有可无。经过几十年岁月锤炼,我才稍微能改些,至少能够周全了。但相处久些的人,都知道我性格没那么圆滑讨喜,大概这也是皇上一直对我喜欢不起来的原因。” 姜瑶兰说着叹气。 崔景心疼,却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便安慰道:“娘娘耐心等待,总有一天皇上会发现娘娘的好的。瑶华皇后早就去了,一个死人怎么也争不过娘娘的。” 姜瑶兰厌弃地将金簪往盒子里一丢,苍凉笑道:“我是活人,却也没有那么多时间等了。今晚,便是最后一晚……” 崔景不明所以,直到姜瑶兰将早前准备好的砒-霜瓷瓶拿出来,她才骇了一跳。 姜瑶兰已起了玉石俱焚的决心。 “我已经将母族的人托付好,若皇上突然驾崩,竭力维持秩序,一力扶持弘允登基为帝。虽然铤而走险,可事到而今我也别无他法了……” “如果等到东窗事发,只怕不光弘允会失去皇族恩宠,连我母族也会将我们母子摒弃,到时候,真是众叛亲离了……” 崔景一听腿一软跪下:“娘、娘娘,您真要走这一步吗?这一步一但踏出,便再回不了头了啊!弑君,弑君啊……” 姜瑶兰紧紧攥着□□,眼睛充着血丝,含着泪滴。这个她爱了一辈子、等了一辈子的男人,她终是决定要亲手了解他了。 得不了他的爱,就得到他的命,一同入地狱吧。姜瑶兰红着眼,含满泪,悲痛怨恨凄苦五味陈杂,她不能看着自己这么优秀的儿子毁了。 作者有话要说:  嗷呜,今天后台老更换不了,六点就写完了。应该下章秘密就会出现了,嗯。 ☆、第88章 栖凤台之变 傍晚飘了几粒儿毛毛雨,又很快放晴,天上一轮朦朦胧胧的毛月亮。 锦月吃了晚膳后坐在明纸窗前对灯看了卷书。弘允专门让人在民间搜罗来的《山海经》手抄本,还请画师按照文字描述配了图画,生动有趣得多。 锦月眼睛发酸,从纸窗看了眼毛月亮更觉得有些困乏,可要说睡觉,却又满脑子思绪睡不着。 “娘娘要不休息休息吧,您生了皇孙后就有些畏寒,四月天的夜晚还是有些凉的,明日一早又要移宫,还有得忙呢。”秋棠说着,拿了张羊绒毯过来。 秋棠是尚宫,周绿影见状忙替她拿过给锦月盖在腿上,笑道:“小姐再忍耐一晚,秋尚宫说殿下在东宫新建暖阁,入秋就建好,到时候地龙烧起来不但暖和而且四壁生香。” “暖阁?”锦月倒是头一次听说。 周绿影才警觉自己说漏了嘴,咬住舌头,秋棠看了眼周绿影微微惊讶失措,她为人机敏反应迅速,如实禀告道:“殿下本让我们对娘娘保密的,说是到入秋后给娘娘一个惊喜,影姑姑不小心说漏了嘴,娘娘还是装作不知道吧,圆了殿下一番心意。” 锦月点点头了然,弘允整日和朝臣和上安宫就周旋不过来了,竟还想着这些玩意。 放下书卷,锦月想起皇后送来的几匹华缎,下午皇后离去时那个回首微笑让她心中略略不安。 “崔尚宫说那几匹缎子是楚王进贡,连皇后自己都舍不得用,影姑,你拿来我看看,到底有多好。”锦月道。 “诺。” 周绿影叫了青桐青娥二侍女一同去取来了那五匹华缎,又将屋中细白纱绷的宫灯多点了几盏,明若白昼。 五匹华缎花色各异,却都一样的油光水滑,光泽熠熠,是上好的布料。 周绿影与秋棠没有见过这样好的料子,都看痴了,锦月倒是曾见过,不过也有些讶异,女人哪个不爱美的,这应当是皇后珍藏的宝贝,可她竟然全数送来了给自己。 锦月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便一一打开来看,最后两匹布包裹得最好最紧实,她使了劲儿也打不开,心中隐隐有怀疑,便让青桐青娥二人出去了,屋中只留下秋棠和周绿影。 “娘娘,打开了。里头包着只锦盒。”秋棠道。 锦月一凛,急忙打开锦盒,里头躺着一封黄油纸信封以糯米浆封好的信,以及…… 秋棠骇然:“是十二只金树花钗!这……皇后怎么连这个也送给娘娘。” 锦月将整齐放置的十二只金累丝镶宝珠的花钗取出来。“花钗是后宫女子的地位象征,只有正宫皇后才能戴十二树。” 锦月一怔之后,赶忙拆开信,里头薄薄一张纸,只有一句话——记住誓言,望自珍重! 锦月跌坐在椅子上,手心具是绵密的冷汗。皇后怎会无端端将自己的位分花钗送来给自己?而且那“望自珍重”四字…… 锦月指甲拨弄着金树花钗,发生轻碎的声音,思量不透这时而温和慈爱,时而阴狠毒辣的女人究竟要做什么。 秋棠亦然不解,拿过信仔细翻看正面和背面是否还有玄机:“皇后无端端多此一举做什么呢,有话直接可以告诉娘娘,并不是见不着啊。” 锦月一凛,呢喃:“‘见不着’?” 秋棠道:“是啊娘娘,‘珍重’二字只有故友离别时才用得多,皇后怎么说这样一句话。” 锦月忽而想起姜瑶兰下午离去时在承云殿门口回望过来的神情,她不仅看了自己,还仔仔细细将尚阳宫看了一回…… 离别。 那是离别时才有的眷恋神情。 所以她究竟想干什么? “小姐你去哪儿?” 锦月头也不回:“影姑照顾好小桓,秋棠随我走!” …… 还是这弯朦胧而寂静的毛月亮,二更的天,四下静寂,栖凤台檐下的灯火比平日多点了几盏,灯纱换成了浅红色。 凤榻宽大,罗帐、床被今日下午才换的,华美精致。皇帝秦建璋侧躺着闭目养神,龙凤合鸣纹的缎被只盖到他腰上,姜瑶兰穿着一袭正红的睡衣正为他温柔捏肩。 “皇上,这个力道可以吗?”姜瑶兰温柔笑问。 秦建璋人到中年,却是一副殚精竭虑后的迟暮容颜,疲惫地哼哼了一声,看也没看姜瑶兰一眼。“今日你仿佛活泼许多,和你姐姐瑶华,越发相似了。”他顿了顿,“朕还是喜欢你活泼些的样子。” 姜瑶兰的手蓦地一僵,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笑,违背了内心,不笑,讨人嫌弃。但思及今晚是最后一晚活于世间,她决定遵从内心,任笑容冷下去。 “皇上当真挚爱瑶华,只是皇上记错了她的排行,她是妹妹,臣妾,才是姐姐。” 秦建璋眼睛倏尔一睁,几丝不悦:“你还在为当年朕弃你而娶她责怪朕?事情都过去二十几年了,你还耿耿于怀。” 当年旨意,赐婚给长女。 “臣妾不敢耿耿于怀,臣妾只叹上天不垂怜,偏爱瑶华。” “朕后来不是也娶你入宫了么。”秦建璋隐隐不悦。 入宫。姜瑶兰心中一阵冷笑,娶这么一个美好字,在她身上,却变成了一种敷衍,对姜家,和他自己的良心。 “陛下是娶了臣妾,不过却不是因为宠爱臣妾,而是因为臣妾的母族,和您的良心……” “放肆!”秦建璋喘着气坐起来含着愠怒看来。 姜瑶兰立刻如同二十多年前一样卑微地曲着双膝低着头,用小心翼翼和温顺回应皇帝的愤怒。 这反应几乎是本能、习惯,姜瑶兰低下头才不觉苦笑。自己这一辈子当真失败透了。 许是所谓的良心起了歉疚,也许是他自感日薄西山、命不长矣为积福而温和了态度,总之,秦建璋幽幽一叹,挥挥手表示算了,又侧躺下去。 “瑶华已经去了二十多年了,现在只剩我们俩还活着,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你性格没瑶华活泼讨喜,但做事缜密细心,比她更聪慧,你也有你自己的长处,也不必老是过不去当年那个坎儿。” 他在软枕上摩了摩脸,露出脖子。“继续吧,虽然宫中奴才众多,却只有你最懂朕那些地方酸痛。” 姜瑶兰听了夸赞却也并不开心,甚至隐隐冷笑。他将自己和奴才比。 他把瑶华当做星星、当做月亮,从不让她给他揉按肩膀,怕她累、怕她手粗了,而自己,而自己……顶多算是个伺候他吃饭□□生子的高等奴才吧。 姜瑶兰一阵自嘲,麻木而熟练地替皇帝按摩肩颈,不多会儿,皇帝就舒服地打起了轻微的鼾声,睡着了,临睡着前嘴里还朦胧的嘀咕了一句话什么,旁人是决然听不懂的,但姜瑶兰跟在皇帝身边二十几年,她听得懂。 他说“别按了,朕想睡了,你也睡吧。” 又是这一句枯燥寡淡的话。听了多少回、多少年,姜瑶兰忽然无比的厌烦。 “若是你说出一句情话来哄我展颜,我的心,恐怕也不至于现在这样冷硬。” 姜瑶兰低声冷道,从自己枕头的床单下翻出那瓶早就准备好的□□。 崔尚宫轻声进来,以木托盘端了一壶酒两只玉杯。 姜瑶兰轻轻摇了摇皇帝:“陛下,您睡前最爱臣妾泡的枸杞酒,说能暖身,还是喝了这一杯再睡吧。” 皇帝困意正浓,听见这话朦朦胧胧还是醒来,他是爱喝这酒,迷瞪着眼睛也没有细看,就喝了下去。 姜瑶兰亲自看着秦建璋将毒酒一饮而尽,心中狠狠一悸,说不上是痛苦还是畅快,还是解脱或是害怕,五味陈杂,让她浑身都止不住的颤,咬紧牙冠眼珠胀红。 秦建璋如同往常,放下酒杯也不理睬姜瑶兰,这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人,他早已习惯随意处之。 他刚要躺下却发现姜瑶兰端着酒杯满面苍白—— “你脸这样苍白,手,也凉冰冰的,也赶紧喝一杯暖和暖和身子吧。” 姜瑶兰嗯了一声,紧咬了牙冠之后,决然地一饮而尽,却呛着了。 皇帝扶住她手,才发现皇后的手不知何时瘦得吓人,而她的脸也满是憔悴。“朕平时对你关注不多。瑶华去得早,你为朕打理后宫二十多年,劳苦功高,辛苦了你……” 姜瑶兰麻木道:“都是臣妾该做的。” “你喜欢素净,从不爱穿红色,今晚怎么穿得这样娇艳。” 姜瑶兰凄然冷笑:“是啊,臣妾不爱穿娇艳的颜色。可是臣妾少女时听说,人若死时穿着红衣裳,就能解去生前犯下的罪孽,死后可免去地狱受罪……” 皇帝没有听完她的解释,捧住腹部,头上冒出几滴冷汗:“瑶兰,朕……朕忽觉腹中有些不适,快传御医来,瞧瞧……” “恐怕是刚才起来腹部受凉,陛下盖上被子捂一捂,暖和了,就好了……”姜瑶兰忍住腹中越来越明显的难受,哄道。 皇帝嗯声,乖顺躺下,任姜瑶兰盖上被子。一切仿佛只是家常老夫妻间经常发生的事,这样事过去二十几年也发生过不少。 过了片刻。 “朕实在难受,瑶兰,快、快传御医……” “御医在路上了,皇上再等等吧。” 姜瑶兰说罢,痛得满眼晕眩,只死死揪住被子睡在皇帝身侧,皇帝体弱,已经昏厥嘴角冒白沫,姜瑶兰也不住痛吟出声。 她快死了,可是想起一旦明日太阳升起,她与皇帝双双死在栖凤台,然后太子背负上弑君杀母之罪,朝廷震怒、姜家竭力辅佐弘允即位为皇帝。 弘允当了皇帝,任谁也将他奈何不了,也不会有人相信一个弑君杀母的孽子任何污蔑,那秘密就可以埋藏…… 思及此处,姜瑶兰身上的剧痛仿佛也轻快了起来。 “既然如此痛苦,皇后娘娘何必还喝下毒-药自讨苦吃呢?” 忽如其来的冷冽男声击碎了姜瑶兰脑海里弘允登基的幻影,她浑身随着这话寒了个彻骨! 一阵刀与鞘摩擦地窸窣声,一支羽林卫簇拥着为首的玄黑缎袍男子进来。 满殿空气凝滞如凝胶,姜瑶兰看见来人的一刹那,如临深渊。 “你……” 第117节 …… 锦月出来得匆忙,只在家常的薄长衫裙外罩了披风,急急赶到栖凤台,远远便见栖凤台亮若白昼,除了点满的所有宫灯,还有一支支手举火把、带长刀的羽林卫。 “不许进!”接替尉迟正阳的羽林卫尉拦住锦月。 秋棠怒斥:“放肆!这是太子妃千岁,陛下和皇后娘娘的嫡儿媳,你几颗脑袋不想要了敢阻拦?” 那人眯了眯眼打量冷目看他的锦月,转过思量后哼了一声:“皇后毒害皇上被抓了现形,奴才拦住娘娘可是为娘娘好,指不定进去后连你们主仆也一并抓了!” 闻言锦月脚下一软,险些站立不稳。 “你……你说什么?”锦月呼吸都在颤。 卫尉轻蔑道:“皇后以砒-霜毒害皇上,弑君图谋令太子及早即位,被刑部和四皇子抓了现行。幸好皇天保佑,四皇子赶来及时、陛下又是真龙天子有龙气护体,陛下性命才得周全,现御医正在里头为皇上诊治,只待醒来后发落栖凤台!” “娘娘,娘娘……”秋棠忙扶住锦月,锦月张口说不出话,凝眉心中一阵阵焦灼、绞痛。 那人又讽刺道:“太子妃还敢主动送上门来,莫不是太子也牵连其中,令你来看陛下是否归去吧……” 他忽心生一念,挥手让属下上前,“太子妃深夜到访行踪可疑,说不定与陛下中毒之案有关,来人,把太子妃拿下送到四皇子跟前!” 锦月满胸口气息横冲直撞,颤声斥道:“大胆奴才!本宫乃太子正妃,位比三公,你是什么走狗敢对本宫呼来喝去!” 那人不料看着温柔清秀的一个妃子竟有如此慑人气势,略略一骇,为了在属下面前维护面子又回了一句: “太子妃当真好架势,这后宫里有您这不怒自威气势的妃嫔当真不多。奴才忠心祝愿您明日还能这样威风,奴才告退……” 他言不由衷,暗含威胁讽刺,退下。 栖凤台被羽林卫重重封锁,锦月披荆斩棘好不容易才绕到姜瑶兰寝殿外,却被重兵阻拦进去不得。细细一看,这些人竟都从属弘凌,卫尉等人都听从兆秀和李生路。 “让开!本宫要进去!” 锦月斥李生路道。 “殿下说了,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进,太子妃请回吧!” 锦月想起姜瑶兰或许已死在殿中,心中焦灼而怒不可遏,一耳光打在李生路脸上,打得他一个趔趄: “什么狗东西!就是你们殿下没有权利管本宫!” “站住……”李生路还想拦住。 “让她进来。”冷冽的声音自门口传来,平静悠远,整个人潮嘈杂、刀光剑影的宫殿,仿佛应声冷肃、静寂下来。 锦月循声抬眸,就对上弘凌负手俯视而来的目光。他像石头雕刻的,从眼睛到嘴角,无一处不是冷漠与凌冽,仿佛谁也无法将他阻挡,谁不再入他眼中,仔细打量,才能看见他瞳孔中燃烧的烈烈火焰,仿佛能吞噬所有。 推开拦在跟前的利剑,锦月不顾手背不小心划伤的口子,冲进殿中…… 栖凤台的封锁随着分分秒秒过去而越加严密,弘允在尚阳宫得到消息时,已经接近四更天。 他顾不上乘轿撵,马不停蹄,从尚阳宫奔赴来栖凤台,可这时候栖凤台的封锁已经比锦月来时严密更多。不知哪里调来的重重弓箭手围着,又是一排排银枪雪亮的士兵,连丝风都吹不进去! 烈马一声长啸,弘允勒了马缰下马。一路策马奔腾,让他一向整洁高雅的衣冠有了丝凌乱。 他急问随扈小北:“到底怎么回事?太子妃怎会在里头?” “殿下,奴才也不十分清楚,刚才线人受了重伤逃来告诉奴才的,说皇后娘娘毒害皇上,被、被刑部和四皇子捉了现行,然后就失血过多断气了。至于太子妃为何早于我们得到消息前来,奴才不知。” 弘允心脏一顿乱跳,从出生开始到现在二十几年,从未如此不安过。 “进去看看!” ☆、第89章 自尊的裂痕 锦月入了皇后寝殿后,未能到榻前。只见屋中御医分作两拨人,一拨是在救皇帝,一拨是在诊治皇后。 角落里,带刀随扈恭敬侍立在弘凌身后,他对上锦月冷冷质问的目光,只平静地晃了晃睫毛,丝毫不为所动,根本未放心上自己在做一件能够对江山天下产生多么大改变的事。 “娘娘……”秋棠扶住锦月略有些颤抖的身子,锦月却抽-开身、目光直盯着弘凌不动,模样好似一只被瞄准的猎物全身戒备地盯着要吃自己的野兽。 自去年初秋离开东宫后,她便与弘凌鲜少有交集,可弘凌却阴云罩在头上从未三去过。这一刻,屋中人多繁杂,可弘凌身上那种特别的冷冽气息,却似有意识般,直往她身上缠、鼻腔里钻。 许久,弘凌轻轻扬高了些下巴、敛眉头睨了锦月一眼,便不再看她,仿佛失去了兴趣。 锦月也不想再理他,只顾在姜瑶兰所躺的榻前静候,等她苏醒。 她才坐下片刻,弘允就来了。 锦月见他鬓发间有一缕乌丝垂落,向来英俊从容的脸庞略带些焦灼,又在看见自己的时候掩藏去。 “锦儿,你怎会在这儿,为何不早些告诉我?”弘允眼中有怀疑,余光瞥见角落里稳操胜券般自顾自喝茶的弘凌。 锦月读懂了他的怀疑,这阵子她与姜瑶兰心照不宣,他定然有些警觉。 “我并不知是这样的状况,只是夜晚见皇后娘娘送来给小桓的缎子那样好,想过来表示谢意,不想遇到这样的事,也并不清楚原委。恐怕……是有人蓄意为之,殿下是太子,权力高于任何皇子,请赶紧查清楚稳住局势。” 锦月话音刚落,弘凌目光如利箭飞射过来。他的犀利和怒气,锦月感觉的一清二楚,只将他视若无睹。 弘允扫一眼屋中混乱的情况,乱作一团的御医、药童、侍女、内监,和林立的带刀羽林卫,聪明如他怎会想不透。 “锦儿,你先回去休息,这里交给我来处理。”弘允面上严肃,从容不迫道。 他的冷静让锦月稍稍安心,身上弘凌的目光越发灼人,锦月便点了点头。“好,一切小心,我在尚阳宫等你回来。” “别担心,好好睡一觉,照顾好小桓。” “嗯。” 弘凌亲眼看着锦月出去,手中握的茶杯生生捏出一道裂痕。好一个夫妻情深的场面,显得他这个恶人多坏呀,呵! 弘允目送锦月出门,才朝弘凌走来,他举手投足的气度依旧,纵然现在包围栖凤台的羽林卫都是弘凌的人,他也没有半分胆怯害怕。 “你以为用这些卑鄙伎俩陷害母后,能将我打倒么?” 弘允盯着弘凌,从齿缝里蹦出字来。 弘凌轻勾一边薄唇冷笑了声:“你就这样确定是陷害,而不是你母亲确实弑君?” “天下谁人不知帝后鹣鲽情深,母后绝不会做出半点不利父皇的事,你这圈套未免太过拙劣。你以为能将我弘允抹黑?不,这只会令你更加声名狼藉,天下唾弃。” “唾弃”二字让不动声色的弘凌有了怒意,弘弘允从弘凌脸上看见熟悉的愤怒不甘,只不屑冷笑,如看蝼蚁: “还记得小时候一入冬,你便捡我穿剩下的衣裳,如同乞儿。有一回冬日,我见你身着单衣冻得脸通红,便可怜你,令奴才将我刚做的狐裘服扔在泥地里,伪装做没人要的,故意让你捡了去穿,只为顾全你那点儿可怜的自尊心。弘凌,你自始至终对我来说,都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卑微可怜虫,时至今日依然如此,我看不起你,更看不起你这些卑鄙的陷害伎俩,我不会怕!” 弘允说罢大步朝姜瑶兰榻边去,将母亲抱着就走。 羽林卫和内监想阻拦,可弘允平日虽极少动怒,却是不怒自威的人,高贵气度不容侵犯。 他低说了个“滚”字,奴才们都颤抖匍匐在地上不敢宰拦。 毕竟他是嫡皇子,又是太子。 弘允大步走到门口,弘凌冷不丁开口道:“太子是聪慧高贵,才貌品德样样不差。但你可知道你致命的弱点是何处?” 弘凌道,“你太过自信。” 弘允俯瞰殿外黑暗天幕下丛丛燃烧着紧绷躁动的火把光亮。“那我也告诉你,你的致命弱点在哪里。”他讽刺而笑,“那便是自卑。自卑到不敢相信别人对自己的好,明明上天施舍了个好女人给你,你却亲手将她赶走。” 弘凌气息乱了乱,怒气在面满薄霜下几欲喷薄而出,嗜血而笑道:“好,请你记住这种看不起我感觉。因为明日,天下人都会用这种眼光来看你。我但愿你永远这样自信,不要如我自卑。” 弘允将姜瑶兰带去了偏殿诊治,自己亲自守着才放心。 黑夜间,消息已经通过各个明暗的小道悄悄传入皇宫,落入朝廷大臣们耳朵里。 姜瑶兰母族姜家的家长是位列三公的御史大夫,姜寅,弘允已派人传信儿过去。 天明时分,姜瑶兰在儿子的守护下苏醒过来,犹自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更不敢相信,自己精心准备的砒-霜,竟不知何时被人换成了吃了让人腹痛的草药粉末! “皇上,有没有驾崩?”这是她醒来的第一句话。 弘允闻言一怔,万分没有想到。“母后,你为何这样问……”他心中越凉,不禁吸了口凉气,“难道您……” 看弘允的神情姜瑶兰便知道皇帝没死,她昏过去之前弘凌进来了,她当时便该知道自己失败了,她立刻面如土色。 “母后对不住你,弘允,是母后连累了你……” 弘允如挨了晴天霹雳,太阳穴突突的绞痛,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母后你胡说什么,你这样说会让人误会是你所为。你清醒些,快告诉儿子到底怎么回事,儿子断然不会让任何人污蔑您!”他想起弘凌最后的那句话,“是不是四皇子偷偷在枸杞酒中下药,栽赃陷害?” 姜瑶兰满面灰败,只垂泪不语…… ** 这一夜的□□仿似闹剧,发生得毫无征兆,可细想来又仿佛应该如此。 四皇子回宫后便一直没有大动作,这一场□□,来得十分及时,解了众人的期盼。 朝野轰动,连皇帝醒后都不敢相信是皇后下毒谋害他,是以只是暂且将皇后收押冷宫软禁,令刑部、宗正府、延尉监三司会审,严查到底。 至此时,皇帝还在怀疑,是上安宫弘凌所为。 是以傍晚,皇帝刚能下床走路,便去冷宫看了皇后。姜瑶兰凤袍凤冠已被除去,独坐在殿中静寂如雕塑。 “瑶兰,你有什么冤屈尽管告诉朕,朕断然不会让那孽子陷害你和弘允。”皇帝颤巍巍说着,咳嗽了两声。 姜瑶兰心知弘凌已经掌握了她的铁证,她让弘凌母子凄惨一世那凶狠的皇子怎会放过自己,她心如死灰麻木道:“是他陷害我,请皇上一定立即将他处斩,以保护弘允声誉,还臣妾清白。” 皇帝气得发抖。“好,好!”他被内监扶着上前,“你在这儿等等,朕已派你父亲协办此案。明面儿上他是协办,实际上是主办,断然不会冤枉了你们母子。” 姜瑶兰渐渐眼睛蓄积了愤恨泪水,皇帝却以为她是愤怒被冤枉。 “皇上,你就半点儿没有怀疑臣妾吗?” “是怀疑过……但,朕虽然不宠爱你,但你对朕的心意朕是清楚的,就是朕再冷待你,你都不会伤朕半分。”皇帝笃定道。 姜瑶兰忽然很厌烦,这个让自己这一生沦为残次、替代品的男人,就这样笃定地认为她会一直围着他转一辈子、心甘情愿做牛做马?他怎么就没死呢! “瑶兰,你……怎么了?”皇帝觉察到姜瑶兰眼中的锐利。 姜瑶兰别开眼,冷冰冰道:“没什么。” 皇帝凝眉。 姜瑶兰想起儿子,刚生出的骨气又软了下去,朝皇帝匍匐跪下去:“太子德才兼备,心地善良,请皇上无论如何都不要迁怒于他。他是您从小宠大的嫡子,往后还要继承大周的江山,发扬祖宗基业。” 皇帝打量着面前卑微匍匐的姜瑶兰,她这样的姿态他再熟悉不过,冷声道:“这是当然,弘允从小聪慧缜密,深得朕心,朕怎会轻易就不相信他,冷待他。再说,你与瑶华是孪生姐妹、血脉相连,朕不光将弘允视作与你的孩子,更视同与瑶华的孩子,就凭这一点,朕也不会轻易放弃他。” 姜瑶兰闻言紧紧咬着牙,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恭顺谢恩的,眼看那条高而颀长的背影在殿门口的光亮中模糊瘦长,越来越远,她怒恨充斥眼球胀得通红。 “你怎么不去死……” 从未有一刻,她这样盼望这个曾经深爱的男人立刻消失,她恨他,恨死他了。 第118节 …… 锦月在昭珮殿左等右等,等不回来弘允,派了行魏和浅荇去找,传回消息说太子在与姜御使大夫商讨。 直到临近傍晚,锦月才在尚阳宫门口等回了弘允。 他还穿着昨夜的九章纹太子袍,金冠玉带,依旧是个风度翩翩、丰神俊朗的皇族贵胄,只是眼下两弯青黑,稍显疲惫。 天上正淅淅沥沥下着小雨,锦月撑着伞赶紧上前。 “弘允哥哥!” 锦月有千言万语想问,譬如事态发展如何,皇后如何,皇帝什么态度,有没有危险,有没有危及到他,等等。可是这些话到嘴边,她又一句都问不出来,更“不敢”问出来,只怕不留神就说漏了皇后千辛万苦隐瞒他的秘密,给弘允沉重的打击。 弘允或许是有些累了也或许是在想心事,反应略迟一拍。“锦儿,这么大雨你怎么在这儿站着。” 他脱下杏黄的外袍,披在锦月身上。“要是淋坏了身子,我又诸事缠身照顾不到你,怎么办。”他斥责身边的侍女,“怎么照顾太子妃的,下次再让我看见懈怠定不轻饶。” 锦月眼睛有些湿润,她在担心他,可弘允却还百忙中担心自己。如此一想,锦月更加不忍,沉默了,只低眸摇了摇头。 “我没事,没有这么脆弱,你别怪她们,是我自己坚持在这儿等你。” “嗯……下回,下回别这么任性了。你知道我心疼你的。” 弘允默了默,率先迈开步子。 “进去吧。你应当有许多话要告诉我。” “……” 锦月吸了口气,跟上去。终是,瞒不住他了。 锦月和弘允在承云殿坐下谈话,小北清了奴才们出殿去,他们出去后都各自间传递惶恐、不安眼色,被小北呵斥了一顿,才垂头当木偶。 皇后弑君的消息早朝时分便已传得朝野尽知,更别提皇宫里,连暴室的旮旯角落都传去了。平日尚阳宫的奴才走路都不看脚尖儿的,现在个个都蔫儿当当,忐忑和惶恐像魔鬼的爪子扼着尚阳宫每个人的喉咙。 殿中静寂,弘允不说话沉思着,锦月也不好率先开口,两人都看着那熏烟从黑漆玲珑的熏笼里丝丝缭绕、升腾,漫入鼻腔,静默不语。 最后弘允先开口:“我早该注意到母后这些日子的反常的,只怪我太粗心大意,没有深想。你早知道的,对不对?” “不,我并不知道皇后娘娘会出此下策。” 弘允及时捕捉到锦月话中漏洞:“所以母后到底遇到了什么麻烦?” 锦月才知道自己是被他给套了话,最后的那丝想瞒住秘密的挣扎,也被弘允剥去了。 心中叹了口气,锦月沉沉缓声道: “弘允哥哥,不是我想瞒住你,只是……这些事情对你极不利,所以皇后娘娘才会铤而走险,先计害太皇太后再以毒弑君,她都是为了你好。请你听完之后,不要责怪她,她或许,不是个好人,但……是个好母亲。” 弘允是猜到锦月有事瞒着他,可亲耳听见他还是彻底震惊了,张口结舌从椅子上站起来,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计害太皇太后,弑君?! 锦月见弘允如此,心疼的眼泪漫上眼眶,却也知道不应该再隐瞒下去了。 锦月从怀□□拿出昨夜皇后的信,以及从贾府拿回的那只掐金丝琳琅药罐。 “说来复杂,要从二十多年前皇后娘娘入宫说起。” 弘允拿过药罐:“我认得这罐子,是皇后和贵妃屋中的东西。”他翻转过来,就看见了底部的栖凤台印章,和年月。“是,瑶华皇后的物品?” “嗯。”锦月点头,头似有千斤重让脖子都僵了。“其实当年皇上要娶的人是你母后,可皇上却嫌弃皇后性子沉闷,娶了瑶华皇后,为了给姜家和你母亲个交代,便顺手将皇后娘娘纳入宫中为妃。” “这些我知道,可这些往事……这些往事与太皇太后和昨夜的事有什么关联?” 弘允看着锦月的眼睛,他的从容优雅让锦月愈加不忍。老天啊,为什么要她亲口说出这样残忍的真相,剥去这样一个高贵完美的男子的自尊。 锦月只觉心中绞痛,道:“弘允哥哥,你既然知道那些往事,应当知道瑶华皇后、四皇子的生母莲才人,和皇后娘娘是同时怀孕的吧……” 弘允一个警觉,结合刚才锦月的话心中有所猜想,被这猜想惊得浑身一凉。 “弘允哥哥……当年的凶手,不是莲才人。”锦月艰难吐出这句话。 弘允清俊的容颜刹那雪白,后退了一步,跌坐椅子上。“不要告诉我,杀害瑶华皇后母子的凶手……是我母后。” 锦月蠕了蠕唇,闭眼,点头。 弘允极艰难似的吸了口气,便再无声息。 良久。 他掩面,不再让锦月看见他的容颜,低声缓缓说:“我知道了。你先去休息,我……想静一静。” 锦月听出他话音有着从未出现过的颤抖。 “好。” 锦月带上门,望着那从小便是天上星辰、不容任何人玷污的天之骄子,第一次有些狼狈,心疼叹惋。 “弘允哥哥,不论事情如何转变你都要记得,我会永远在你身边,陪着你。” 弘允闻言略略睁开了条眼缝,这句话若是往常他听到一定会兴奋不已,感动得睡不着觉,可是现在……这是怜悯,还是同情,弘允心中苦味,想扯一个笑容,却发现无比艰难。 只是低“嗯”一声。 锦月没有收到他平日从容的目光,心中更没底,不知告知这些是对是错,只得关上门离去。 周绿影在殿外等候,见锦月红着眼出来赶紧迎上去。 “娘娘,太子殿下如何了。” 锦月叹了声,摇摇头不想说话,回望紧闭的殿门心中的决定越发坚定: 曾经我身处泥沼,是你用全部将我守护拉住来,而今,我也不会离你而去,哪怕前头是悬崖、是烈火地狱,我也陪你一同走到底! 上安宫里,奴才们眉目间皆是喜色。他们的主子带羽林卫救了皇帝,那可是一等一的功劳! 弘凌刚在前朝忙完回来,在正殿中休息,兆秀、李生路等人就立刻钻进殿中,汇报后宫消息。 李生路:“殿下,线人来说太子回到尚阳宫了,和锦月夫人,不,是和太子妃关门说了会儿话,太子妃失魂落魄地从里头出来,太子没有跟出来。恐怕是太子妃将皇后干过的歹毒事都一一告诉他了。这会儿,太子定正生不如死呢,呵。” 李生路快意笑道。 弘凌拿着只小瓷杯轻呷了口茶,可仔细看却发现他的唇并没有沾到水,看似平静,实则在走神沉思。他侧脸轮廓干净利落,和精致的瓷杯一样,坚硬与柔美结合一体,又是天然的冷冽无温度,需要借助心中盛满别人给予的温热,才能够将他身子温暖。 兆秀是军师,心眼儿极多,将弘凌走神看在眼中,笑吟吟道:“太子被最心爱的女人亲手剥去自尊,应当是万分痛苦。殿下这一招当真高明,如此一来,太子心绪大乱,一旦乱了阵脚,就不堪一击了。” 弘凌喝着才发现杯中的没有水,凝眉不耐放下杯子,冷冷说:“你说得不错,我是故意让他从锦月口中听到那些真相。” 李生路:“殿下过去二十五年所受之辱,下半辈子都会如影随形在太子身上。现在不过是他自己知道罢了,再过两日天下尽知,还有得他难受呢,嘿嘿,总算是老天开眼,让皇帝和天下人看看,到底谁才是十恶不赦的大恶人!” 兆秀见弘凌心不在焉,小心问道:“太子若身败名裂,迟早败在殿下手中。待他一死,殿下预备如何处置太子妃母子?” 弘凌刚张口没来得及说话,李生路兴起脱口道:“当然是大的夺过来,小的杀了!对于仇人,当然是要睡他女人打他儿子才解恨!” ☆、第90章 大的夺过来,小的杀了。李生路脱口说出来,立刻兆秀就暗翻了个白眼给他,李生路倒是毫未察觉,也没察觉弘凌目光的一凛,继续道: “主子您想啊,他太子两次趁火打劫趁机抢走了锦月夫人——六年前一次,今年一次,且不管主子还对锦月夫人有没有感情,只要是男子,都应当除了这口恶气,雪了这耻辱。” 兆秀听不下去:“你话倒是多,主子还没发话你就安排开了。” 弘允这个几近完美无缺的敌人头一回被重创,上安宫的属众无人不高兴,李生路虽平日还算稳妥,但到底和江广这样脑子直来直去的糙汉相处太久,也有些大漠汉子的躁动了。他只顾畅快的笑,直到感觉屋中空气骤然冷下来他才警觉不对劲—— 他口中的“主子”不知何时已放下了杯子,单手放在茶桌上只看着自己黑眸冷光幽幽…… 李生路骇得屈膝一跪:“奴才失言了,主子、主子请责罚。”他傻了,以为现在后宫纳了美人、弘凌不再总抱着一双孩子鞋子追思,就不再上心那女人了。 兆秀求情:“主子就饶了他这张臭嘴吧,小李应不是故意为之……” 李生路赶忙点头求饶:“是啊是啊,奴才只是一时昏头说错了话,不该妄自论断太子妃母子,请主子饶恕……” 弘凌一直不发话,李生路拿捏不准他是否生气、到底要干什么,自从他家主子与尉迟锦月决裂后,性格更内敛,病情也加重,脾气愈发喜怒难测了,责罚下人属众毫不手软,连一些犯了错但罪不至死的人,也都处死了! 从前是敌人害怕弘凌,现在不光敌人,连内部上自投诚的朝廷大臣、下至扫洒伺候的下人,都害怕弘凌。 弘凌只是气息冷冷不言,连兆秀都心中一咯噔,心说难道真要处置,便听弘凌突兀地鼻中一声笑,好看的唇竟划出个几分妖冶的笑容—— “你说得极好,我有什么好责罚你的,起来吧。” 弘凌又望着门口的虚空,笑容又含了分厉色,矛盾的两种表情在他脸上纠缠在一起,显然森森骇人,兆秀、李生路不觉都背心发寒,正要告退,忽听门外有侍从禀告—— “殿下,尉迟大人和甘大人来求见了。” “嗯,让他们进来。”弘凌宽阔的袖子随着他抬手的动作迤逦落地,男子的英俊中又略含柔美之气。 李兆二人应他手退到一边,四扇木门中间里片刻一前一后进来了尉迟云山和一个三十出头的干瘦男子,此人是新崭露头角的光禄郎,甘鑫。 因为卫尉一职总是出岔子,先是尉迟正阳,又是冯廉,朝廷便改革了卫尉的职责范围,只令卫尉掌管宫门门卫宵禁,宫廷禁军羽林卫交给光禄勋(九卿之一的部门)来掌管。 光禄勋的主事官员是光禄大夫,是位两朝忠臣,光禄郎虽只是光禄大夫手下的一员八百石小官,但甘鑫此人“不甘心”,脑子机灵手段狠,这次使了手段直接将上级光禄大夫给撇下了,应是带领了羽林卫包围栖凤台。 朝廷改革卫尉一职是为了防范弘凌,却不想出了这么个内贼。 弘凌并不看二人一眼,冷冷道:“事情进展如何,说吧。” 尉迟云山为长辈,甘鑫给了个“请”的眼色,尉迟云山不屑地看了他一眼,上前,之从前他对弘凌态度恭敬不少,一是被弘凌的手腕折服,二是现在朝廷将他革职查办,他手中权力动摇。 “殿下,刑部、宗正府与延尉已全力在查栖凤台弑君一案,皇上又任命了御使大夫姜寅为协办,延尉的李汤又是太子的人,宗正府有端亲王等人、是皇族贵戚,他们仇恨殿下,恐怕也偏向皇后与太子,这次皇上任命查案的人,于我们是大大的不利。” 弘凌瞥了眼甘鑫:“你说。” 甘鑫道:“下臣不以为然,尉迟大人,您忽略了一点,姜家的人得知真相后并不一定偏向皇后呢,毕竟皇后害死的也是姜家人,只待咱们将证据放明,真相大白天下,姜家人越多,太子母子处境越惨……” 弘凌低“嗯”了一声。 尉迟云山不甘,暗骂了甘鑫声呸,道:“瑶华皇后早已薨逝,为姜家挣得荣耀的是太子母子,或许姜家偏袒他们也未可知,甘大人未免太天真了……” 他话音未落,便觉被一道冷冽的目光笼罩,浑身一凉——弘凌冷冷睨着他一笑,虽俊美,却冷冽得毛骨悚然: “对尉迟大人来说父母对子女的爱确实是分轻重的,偏袒谁,抛弃谁……尉迟大人当真态度分明。” 弘凌盯着尉迟云山无声勾唇,尉迟云山越发不敢直视这个年纪轻轻却让人敬畏的主子。 他思量:四皇子是在指责自己对心儿和锦月的态度不同吗?可是心儿,不是已经入后宫得宠了,锦月是敌人,弘凌不应该为她说话才对…… 如此一想,尉迟云山的心才稍稍落地。 禀告终于完毕,弘凌略作了安排,甘鑫就做了个请的动作让尉迟云山先出门以示尊重,但他笑容虚情假意,尉迟云山很是不屑,出来后训斥道: “你以为依附了个小小昭训就能登天了?竟敢在殿下跟前说我不是!” 第119节 甘鑫还是一副小模样,道:“尉迟大人误会了,下臣怎敢说大人的不是。谁人不知,殿下最宠爱的还是心儿夫人,其余的姬妾都不过摆设罢了。萧昭训更是片儿孤女出身的浮萍,哪儿能跟心儿夫人相提并论,下臣不过见她可怜,敷衍她罢了。” 尉迟云山威胁地挑了挑眉盯甘鑫,低声警告:“老夫不管你认萧昭训为义妹是打的什么主意,你都给我收好!别在老夫面前耍鬼主意,若是老夫发现你有半点儿帮助萧昭训危害心儿的踪迹,定不饶你!” 甘鑫连说不敢,低垂的眸子却满掩着不屑,直到尉迟云山走远他才抬脸哼了声道:“老匹夫,殿下当真没说错你,都是亲女儿,一个当做隔夜饭丢弃,一个当做心肝儿宠着,心都偏到狗肚子里去了,呵……” 他哼着民间小调子走远。 ** 下午锦月将秘密对弘允和盘托出和盘托出后,弘允便一直关在屋中未开门。 锦月起先还在昭珮殿等消息,侍女青桐来说宫人晚膳也没能送进去、太子一直没开门,她才坐不住了,戴上披风先往小厨房吩咐做一道雪参汤作夜宵,才去承云殿。 她轻声叩门,却听里头弘允说“你不必管我,好好休息,别熬夜累身,我想静一会儿。” 说出这样秘密对弘允是何等打击,她哪儿有心情睡觉,但锦月也不敢再敲门打扰,只在殿外等候。 周绿影留守昭珮殿照顾孩子,身边锦月只带了秋棠。秋棠心疼锦月,让人烫了一袋暖石来,给她捧在手心暖手。 “娘娘你先捧着,不热了,奴婢再让内监去换一袋。” 值夜的侍卫打了三更的梆子,锦月瞧了眼夜色蒙蒙、乌月沉沉,心中说不出的担忧和焦灼。 弘允现在在干什么、想什么呢? 应当,极为难过、难以接受吧。锦月心道。 “三更了,弘允哥哥恐怕还未顾及喝上一口水吧,他昨晚便一夜没睡,今天又忙了一天。宫人说他为了早点回来看我,连午膳都没来得及吃,我该晚些等他吃了晚膳再告诉他的。” 锦月叹气懊悔。 秋棠道:“奴婢知道娘娘担心太子,更自责亲口告诉他那些重伤人的话。可是这人生在世什么都可以选择,唯独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身世,若投得不好,那不幸谁也替自己承受不去。娘娘宽心,你没有做错,这份痛苦太子殿下早晚要受的,咱们只能在外头守着他,尽可能给他温暖和鼓励度过难关。” 锦月点头:“你说得不错,而今我也只能守在这里,让他不至于独自愁闷无人可诉说。” 锦月捧着暖石锦袋,朝着乌沉沉的缺月走了两步,看那月亮仿佛在后退,半点不容得人靠近。 锦月回忆起与弘允少时在寺庙相识,她还是个骄纵任性的千金小姐,那时小年刚过,皇帝皇后引领皇族老小前往清居寺祈福,清居寺有一棵神树,供众皇子公主跪拜,以求学业有成、福禄双全。 她一时顽皮爬上去想看那树神在哪里,不想技术太差失足落下来,刚好砸到在树下祈福的弘允。 她本以为这金镶玉的皇子会狠狠骂她,没想到弘允第一句话却是:“幸好你砸在我身上,不然你小命就不保了。” 然后就一把将她往身边一拽,对赶来拿人的延尉侍从道:“这是我的贴身侍婢,是本殿令他上去取物的,都下去吧。” 弘允是得宠的嫡皇子,是天一般的存在,谁敢冒犯,是以轻易将锦月的杀头大罪给解了。 后来锦月问他为何匆匆第一面他就决定救她时,弘允抿唇轻笑说:“太久远记不得了,我想应当是见色起意,第一次有个那么柔软玲珑的身子砸在身上,嗯……感觉很好。” 弘允替她解了围,她也阴差阳错救了弘允一命。 她兴起拉弘允去大雄宝殿玩耍,不想他们刚溜走片刻,那儿就有人纵火,刺客冲进去刺杀嫡皇子,将七皇子当做弘允给误伤了。 那场刺杀,是当时后宫无子的宠妃所为,只为争权夺利。 少时她并不解,觉得世上怎会有人为了权力利益变得那样不折手段伤害别人,现在长大了,不想自己也卷入那样的旋涡,成为一样满腹阴沉心思的人…… 锦月回忆往昔,记忆里的弘允仿佛有魔力的天之骄子,总有各种办法给她想要的东西,满足她的愿望,若是,若是他失去天之骄子的光环,又会如何…… 秋棠替锦月拢了拢披风:“娘娘在想什么呢?御医说你身子畏寒是体虚的症状,不宜思虑过重。” 锦月摇摇头示意自己无碍:“其实人不怕卑贱,若出生就低在尘埃,那也不算痛苦。最苦的,是从高处跌落尘泥,那才是深入骨髓的痛。秋棠,在我入暴室之前曾是萧府的嫡女千金,万千宠爱于一身,可朝夕之间就成了人人得了诛之的叛臣逆女,暴室卑贱的私通女犯,那种落差其实比死更难受千万倍。若不是小黎……我定已经成了一具枯骨。” 秋棠彼时是掌膳御侍,后来两年才入的暴室。“娘娘别担心太子了,太子非寻常男儿,定能度过这难关的。” 夜宵煮好送来了,锦月却改变了主意没有端去敲门。这个时候弘允应该最想安静,她还是不要打扰了。 三更过了,四更梆子又响,接着是五更,五更末时漆黑的天幕开始泛起浅灰,渐渐转亮。 黎明前夜晚的尾声最寒,承云殿外的露台、花草都结了冰凉的露珠,水汽渗进衣裳更觉寒得骨子里都是游走的露气。 秋棠给锦月搬了把椅子,尽管铺着绒毯锦月还是冷得打了个寒颤。她在门外守了弘允一夜。 她精神恍惚间朦胧听见一丝门开的声音,也不敢十分确定,忍着疲乏困倦一瞧殿门——终于开了! 一夜沉思过,弘允容颜略显憔悴,他开门第一眼便看见锦月从椅子上站起来,看着他露出惊喜。 他吃了一惊。 虽然知道弘允是能抗住事的男人,但一夜不见人出来锦月心里总是担心的,而下见他安好,才骤然松了口气,忙迎上前。 “弘允哥哥,啊……”锦月双腿冻僵,一绊。 电光火石间,弘允几乎本能,三两步窜过去将她稳稳接住。 锦月也吓了一跳,她本就疲乏精神恍惚,这一转更是满目眩晕,只将弘允的衣襟紧紧抓住才稳住身形。 弘允缠满红血丝的眼睛忙检查她上下,着急地问:“有没有摔到?” 锦月闭目醒了醒神,摇头说没有。 弘允目光落在胸口紧紧抓着自己的雪白素手上,那么清瘦、惹人怜爱,仿佛抓着他的衣裳仿佛抓着救命稻草,全部支撑。 弘允心中蓦地一震,渐渐心中越发明了、坚定。 他握住锦月的双手,轻轻带入怀中:“你在外头等了我一夜?” “嗯。” 弘允歉疚心疼:“对不起,是我不好。”他收紧手臂,“别怕,我没事了,没事了……” “没事就好。”锦月道。 弘允深深埋在锦月颈窝,嗯了一声,心中的信念更加坚定。他是尚阳宫这个家的主人,肩上挑着这个家的责任,挑起他的女人和孩子…… 弘允领锦月进屋,一翻梳洗,而后一同吃了早膳。他神态振作如常,锦月提一边欣喜,一边隐隐担忧心疼。 弘允仿佛又精神抖擞,今天还有更多棘手的事等着他去处理,临走时他交代锦月: “锦儿,你在尚阳宫安心呆着,这里我布置了暗卫保护,谁也伤不了你和小桓。我今日恐怕也没有时间回来陪你和小桓用膳,你照顾好自己,我走了。” “弘允哥哥!”锦月叫住他,拉住他袖子,竭力扯出个笑容,“无论多忙都要记得吃饭,我……我在这儿等你回来。” 深黑的眼眸涌动暗波,弘允心中略有动容,也更坚定了决心。“嗯。” 然而,接下来的时局仿佛一匹脱缰地野马,一切朝着极不利尚阳宫的方向发展! 当晚弘允没有回来,接下来三天,锦月都没有见着他,弘允没有回尚阳宫,只派人传来消息说他在忙事,让她安心。 锦月在昭珮殿里,等啊等,第一天等来了皇后下毒的确凿证据被揭发,宗正府本来拥戴皇后太子的皇族叛变。第二天,等来了太皇太后之案被翻出线索,与皇后有关。第三天,皇后计杀太皇太后的罪证被刑部发现,上交皇帝跟前。 朝野再次大震,无人不吃惊,只觉仿佛在做梦! “母仪天下、仁慈良善的皇后,怎会毒杀长辈、又计杀太皇太后,太子已经是储君,又是嫡子,她这么做为何?” 皇帝也是如此疑问,若不解决这个疑问,恐怕谁也难以相信这些事是皇后所为。 所以,所有眼睛都在盯着皇后的动机,不断深挖。 接着是今日,这是第四日。 下午,锦月的二随扈行魏、浅荇从前朝带消息回来—— “娘娘,清晨上安宫四皇子供上了两个二十多年被瑶华皇后罚出宫的老宫娥,供诉皇后毒杀瑶华皇后之事。” “现在朝野、宫中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事态严峻极不利我们尚阳宫,真是越发不可收拾了!” 锦月手中紧握的佛像啪啦在地上摔得粉碎,从椅子上弹起来:“老宫娥?” 锦月回忆起那日在花园,弘凌说她截走药罐子是徒劳,原来他早已找到了别的更有力的证据。 “去,把那只掐金丝琳琅的药罐子拿来,必须赶紧毁了。”锦月道。 秋棠立刻取来,待打碎之后,锦月目瞪口呆。碎裂口露出质地粗糙。 秋棠吃惊:“娘娘,这,是假的!” 锦月紧咬牙冠,狠狠说了一个“弘,凌!”他竟然早已偷梁换柱,她拿回来的,是假的! 锦月竭力冷静心思,她不能再在昭珮殿坐等消息了,她不能旁观着弘允陷入危难。 “皇帝现在什么反应?” 行魏道:“皇帝直到昨日晚,都不信皇后做了这些事,认为是四皇子所为,直到今日见了二宫娥,他震怒不已,当即去了冷宫命人将皇后下毒之手斩去。” 锦月骇得倒抽凉气,不禁为姜瑶兰心凉:“那确实是下毒之手,可何尝不是关切爱护皇帝之手!自古君王,真薄情啊……” 锦月匆匆收拾,前往冷宫。 作者有话要说:  啊,作者君住在酒店,楼下电信营业厅大清早就开始几个巨型喇叭大吼,搞活动,什么开门儿红、山路十八弯轮番轰炸【笑哭】,吵翻了,于是出门找地方写文耽搁了一阵。因为是裸、奔党所以难免有时候突发状况来迟,抱歉小读酱们。 今天2016最后一天了,大家做好新年计划和愿望了吗? 作者君明年的愿望就是,每次更新都有存稿,每天都有存稿!嗷呜…… ☆、第91章 还是在乎你 四月间天气转热了,连雷雨都迅猛许多。 天上乌云攒动,闪电银光烁烁,片刻之后惊雷滚滚而至,这片破旧的冷宫宫阙在电闪雷鸣中似摇摇欲坠。 满宫内侍无人不胆战心惊、恨不能把头缩进肚子装着。 殿中传出声声凄怆惨叫,檐下侍立的奴才全数吓得应声跪下,害怕得呼吸摩擦喉咙,哼哼唧唧。 这是冷宫方艾宫,曾是弘凌出生、长大之所,现在是囚禁废后之处。 姜瑶兰倒在血泊中,双手自手腕处被斩断,手落在不远处,她趴在地上连呼痛都没了力气,许久才白着唇弱声问皇帝:“皇上是不是……还想把臣妾的脑袋也一并砍断了,给……给瑶华妹妹报仇呢……” 皇帝秦建璋握着滴血长剑不禁发颤,血红眼似阎罗,恨声:“瑶华可是你亲妹妹,你竟然也下得去手!” “呵……”姜瑶兰忍着痛得笑出来,“臣妾是陛下的妻子,你都下得去手,臣妾……有什么下不去手的……” “住口,你住口!” 皇帝气得连连发颤,几乎崩溃。 姜瑶兰将他气炸了,却也得意不起来,她看见门外随皇帝来的一干奴才,她的“狼狈”,“凄惨”,很快会传出去天下皆知。 她做人的尊严,如同她被废的双手,如垃圾一样散落在尘土中。往后再不可能抬头做人了。 思及此处,姜瑶兰又哭又笑又恨,曾对皇帝娇美婉转的容颜此刻变得狰狞陌生,她泪水在狰狞笑容中凄怆而下:“皇上只记得臣妾的手害死了瑶华,不记得……臣妾替你端茶送水,悉心照顾……” 第120节 “给朕住口,再不住口……”皇帝怒不可遏,他孱弱的身子几乎承受不住这样猛烈的怒火,他提起姜瑶兰的衣襟拎住她:“你信不信朕一剑斩了你!” 姜瑶兰又如麻袋一样被皇帝丢弃,她想说“信”,可剧痛令她再说不出个字,只听皇帝又怒声: “若不是你们母子,瑶华和三皇儿定然还安然陪在朕身边。也不至于令朕错杀了莲才人,错怪四皇子。你们这对假模假样的蛇蝎母子,朕,朕绝不会,轻饶了你们!” 姜瑶兰听见皇帝提到儿子弘允,在痛得昏死之际又清醒过来,想要爬过去求饶,却发现已经没有手可爬了,气若游丝地看那男人消失在殿门口,颤声哭求—— “皇、上……不关,不关弘允的事……皇上……都是臣妾,一人所为……一人……” 她昏死过去,等再醒来只见锦月抱着她,她的血沾得锦月浑身都是。 皇帝前脚一走,锦月后脚就赶来,冲破宫人阻拦才见到了姜瑶兰。 “皇后娘娘您再等等,侍医已经在路上了,您坚持住!”锦月含泪说,饶是曾在暴室中看惯了生死,可是姜瑶兰浑身鲜血、断去双手的样子还是将锦月吓了一跳。 “锦……锦月……”姜瑶兰脸、唇血色全无。 “皇后娘娘先别说话,保存体力要紧,一会儿侍医就到了!”锦月安慰道。 姜瑶兰此刻已不在乎自己生死,她失去双手,只能激动地盯着锦月:“本宫死不足惜,但允儿,是无辜的……锦月,你要记得答应我的誓言,不要,不要离开他,答应我,一定,答应我……” 她断断续续道,锦月点头应允,她才安了心,安慰一笑。“本宫没有,看错……错你……” 她目光转向虚空,血泪相和流,锦月头次见这内向隐忍的女人情绪崩溃,泣声道: “苍,天……我姜瑶兰并非,天生狠毒啊……求你,放过我的允儿……” 姜瑶兰昏死过去。 锦月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有一道影子投射在脚边,循着看去门口,只见弘允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惊愕,怔愣,浑身发颤,盯着她们。 “母后!” 弘允沉声喊道,三两步蹿过来将姜瑶兰抱起。 锦月从他看来的目光中看见了水光和复杂的沉重,心中一凛—— 弘允向来从容沉稳,她从未在弘允脸上看见过这样的眼神,那双有些恍惚的眸子让锦月心中一抽。 弘允抱起姜瑶兰,亲手捡起姜瑶兰断去的双手,奔出冷宫大殿。 锦月知道他是抱皇后去找御医诊治,宫中的太医院就在这附近。她虽遣了人去尚阳宫找侍医,可毕竟尚阳宫离这里还远,恐怕侍医到时已经为时已晚。 锦月忙跟上去。 冷宫的侍卫宫人阻拦弘允,发生了刀剑冲突,弘允带了随扈前来,混乱中弘允的衣裳被划破了两道,幸而没有受伤。 他们奔到太医院,可御医们个个老奸巨猾,无一人肯医治皇帝现在最痛恨的废后,只将他们畏如蛇蝎! 当值的四位御医齐齐跪在面前,任什么都不肯为姜瑶兰止血—— “太子殿下,不是臣等不想给废后诊治,是不敢给娘娘治啊!” “是啊殿下,您就饶了奴才四个吧。” 弘允隐含大怒,只从小到大养成的风度还让他维持着冷静,与他们周旋:“本宫要你们诊治我母后,不是要你们的命,你们求什么饶!” 御医四人互相看了看,都不说话,弘允双拳紧攥得发颤,从齿缝里迸出命令声音:“本宫令你们快治!” 四御医应声一抖,其中一人身子晃了晃有些动摇,可又给同僚看了眼缩回去。 “本宫让你们快治!聋了,还是哑了!” 四御医之一胆子稍大,为了保命是狠下了决心,不怕说话得罪弘允,硬声道: “太子殿下,废后计害太皇太后、瑶华皇后和三皇子,又嫁祸四皇子,这等滔天重罪,奴才们可不敢碰。只怕皇上龙颜大怒,我们四个都得跟着死。臣等都是皇家的奴才,但奴才的命也是命,太子未免太强人所难。” 他一开头,其余的人跟随,出言不逊—— “正是正是,太子不是不知废后重罪,怪不得我们不诊治啊……” “太子殿下请回吧,奴才们还等着收拾去宣室殿给陛下瞧身子呢……” 世态炎凉,朝人夕变。弘允咬牙道:“母后平日待你们不薄,你们却落井下石,冷眼旁观,你们良心过得去吗!” 四人大骇,忙擦冷汗撇清关系—— “臣等四人安分守己,皇上曾赞太医院高风亮节,奴才们与废后只是主仆平常往来,可半点别的交情都没有,太子话可别乱说啊……” “你们!” 就在这僵持的片刻,姜瑶兰鲜血滴红了地面,毫无知觉,甚至不知道到底是死是活。锦月照拂着她急红了眼睛,喊了弘允一声:“殿下,时间紧迫,不宜再拖了,皇后怕等不了……” 弘允紧攥双拳几乎捏碎骨头,而后骤然一松,语气温和下去:“就当本宫请你帮这一次,这番恩情,本宫会记得……” 锦月闻言心疼不已,高贵的天之骄子,何曾这样轻言细语请求人帮忙过。 四御医心生不忍,有了动摇,锦月刚燃起一丝希望,那四人又忽然朝门口看了一眼,大骇,连声拒绝弘允—— “太子请回吧,恕臣等不能从命!” 弘允呼吸一沉,拔出随扈的长剑就要斩杀几人,而后发现了门外来的人。 锦月也一同看去门口,只见宫人锦簇,为首高大颀长的男人穿着玄黑华服,玉冠高束,风姿绰绰、冷冽妖冶。 他走近一步,屋中御医就害怕一分、远离太子弘允一分,拜见道:“奴才拜见四皇子殿下,四皇子吉祥如意、福寿安康。” 和对弘允的态度,区别明显。 弘允紧攥着长剑,盯着弘凌走进来。 弘凌面色冷淡,将屋中一切视若无睹。 太医院的奴才们立刻前呼后拥、唯命是从,搬椅子倒茶热络殷勤,毫不含糊,唯独将弘允和昏死过去的废后姜瑶兰晾在一旁。 态度对比明显,锦月都能深刻感受到弘允此刻的受辱。 弘凌坐下,喝茶扫了眼屋中之人:“人命危在旦夕,为何不治?” 御医摸不准他脾气,面面相觑不敢动作,弘凌咔声放下茶杯:“治。” 四御医犹不敢动。 “听不懂本殿的话么?”弘凌冷声绵绵道,含了冷厉。 御医一骇,连滚带爬诊治姜瑶兰。姜瑶兰终于被抬上榻去。 弘允一动不动盯着弘凌,弘凌凉凉看了他一眼:“我帮了太子这次忙,这回的恩情不知太子是否记下了。” 弘凌轻勾唇,俊美的容颜寒气森然,屋中奴才们都是浑身冷汗直冒,只觉在他身边呆一刻都无比骇然——谁也不知道这个脾性莫测的冷酷皇子下一刻会做出什么,听说近来他的喜怒越发难以揣测了。 锦月心悬起,担忧地看弘允,却见弘允背脊笔直,从容和沉稳在他被刀剑划破的衣裳下,衬托得几分末路的凄然。 锦月熟知弘允的性格脾气,知他当是隐忍着巨大的急怒。 弘允冷回道:“本宫自是会记得,四皇兄的‘大恩大德’!只等他日,一一还报。” 弘允说罢大步朝里去看姜瑶兰,走了几步回头来看锦月。 他冷硬的目光触及锦月时微微闪烁、柔软,余光又将弘凌和锦月尽收眼底。 他眨眼间的迟疑后,终是没有叫她,自己进去了。 “不跟进去表达关怀?”弘凌自顾自喝茶,问道。 他话中的讽刺锦月怎会听不出,锦月面无表情地看他:“宫中斗争难免头破血流,各自立场不同,我不怪你心狠,可你为何一定要折磨他?从上安宫大老远跑来,故意给他难堪。” 弘凌握茶杯的手指因骤然用力而微微泛白,只是一瞬。“怎么,你心疼了?” “太子对我恩重如山,我心疼又如何。再说,我心疼谁并不关你的事!” “当然关我的事。”弘凌放下茶杯站起来,步步逼近锦月。 他高大,锦月只觉一片阴云笼罩过来,后退几步也逃不开他的压迫。 弘凌冷冷俯视她含了丝笑容,锦月看得毛骨悚然。 “作为你的旧情人和第一个男人,我还是十分在乎你的。” “你!”屋中奴才侍立,多少双耳朵听着,锦月深觉受辱,牙齿几乎咬破唇。 弘凌本想站定,可是这玲珑温暖的身子近在眼前,他又不觉逼近两步,想要靠近,再靠近一些,身体再渴望那份久违的温柔和暖热。 可,他嘴里吐出的话依然很难听。 “尉迟锦月,你就那么喜欢同情弱者?当年本殿深处冷宫,处境凄清,你便像只护短的母鸡深深爱着我。而今太子处境凄惨了,你又同情心泛滥要心疼保护他了。你忘了自己当初是怎么对我爱意绵绵,不离不弃的么?” “够了!” 锦月退无可退,斥,“算是我当年年少无知瞎了眼,你何必揪着过去的事来羞辱我!” 锦月怒视弘凌一眼,推开他夺门而去。 这份温热骤然消失了,弘凌才蓦地一愣,静站了一会儿才冷静了些理智,想起刚才那番话只觉幼稚愚蠢极了,略略心烦。 江广小声问询:“殿下,咱们不是来配药的吗?还是快请江大夫为您配药吧。” 这番相遇,确实是偶然。太医院药物齐全,上安宫一行是来抓药的。弘凌并不知锦月和弘允在此。 弘凌瞄了眼佳人消失的方向,眉目更冷。 你对弘允有多善良,对我,就有多无情。“恩断义绝”,恩再断义再绝,终是斩不断你我之间的关系。 小黎,他是要要回来的! 不错,他已然知晓小黎在祁阳侯府。 …… 救了一天一夜,姜瑶兰堪堪保住一条性命,奄奄一息躺在太医院偏院的小榻上,断掉的双手被白纱布包裹着渗着血迹。 青布碎花的老棉被盖住她残缺的身子,姜瑶兰头发蓬乱,面上病死之气凋零了美貌,仿佛一夕之间老了二十岁。 床前弘允一语不发守着,锦月照顾在侧,时而给他递上一杯茶,他也没有喝。 “弘允哥哥,你已经守了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了,吃点东西休息下吧。”锦月从秋棠手中拿过披风盖在弘允身上,弘允才有了反应。 他整齐的睫毛颤了颤,清俊的容颜略略憔悴,望来的目光疲惫,而有些陌生。 “你不需要同情我,留下来陪我受苦。”弘允彼时听见姜瑶兰和锦月的话,他声音沙哑,收回了目光,略有黯然,“若不能给你幸福,我宁愿放你走……一个人受苦,总比两个人受苦好。” 锦月打断:“你要我往哪里走,天大地大,我并没有第二个家了……” 弘允身形一颤,目光对上锦月的眼睛,动容之后紧紧将锦月揉进怀里:“给我了一些时间,锦儿,我需要重新站来……” 锦月哑声说:“好,我陪你、等你,站起来。” 弘允看着床上断手的母亲,羞愧、痛苦、愤怒,百感交集,这一刻他才发现,前半辈子都活得太美满,而不懂得那样的生活有多幸福。到今日,他才明白了什么叫生活,什么是苦,什么,是甜。 第121节 “‘苦难’让生活更有重量,但我不会被压垮,母后和你,都是我必须保护的人……” 太子抱着废后入太医院后,羽林卫就跟了过来将此处包围。此刻太医院外侍卫林立。 刚刚二更,皇帝竟徘徊在外。 皇帝的贴身太监杨桂安跟随皇帝身边数十载,了解皇帝的脾性,十分透彻,他小心道:“皇上既然心系废后,不如奴才去支开后门的侍卫,皇上可从后门入,悄悄看看废后可还活着。” 秦建璋心烦意乱,闻言怒斥:“朕是皇帝,怎可走后门。朕恨那贱人入骨,从未‘心系’!” 他虽然如此说,却还是没走。 杨桂安挨了一顿训斥,心说若不是心系,就不会在这儿徘徊了大半个时辰还不走了,人不是泥坯木偶,相伴二十多年的人,到底还是有些情分的,只是这点情分是否敌得过未曾得到手的佳人先皇后呢…… 杨桂安心叹,君王心啊。 皇帝徘徊了一会儿就体虚咳嗽了起来,他身子弱,不能熬夜受寒,想起昨日他决绝砍断姜瑶兰的双手,那曾经的花容月貌在他手中渐渐凋残,他心中不觉一阵紧缩。 最后皇帝还是听从杨桂安的提议,从后门入内看看。 却不想从窗户看见弘允在床前,他又重新火冒三丈。 杨桂安不明所以皇帝为何突然离去:“陛下怎么不进去看看?” “那贱人伙同太子虚情假意、装模作样,将朕骗得团团转,朕不能再上当!”“传令,今夜子时,封锁尚阳宫,软禁太子!” 曾经有多宠爱,现在他便有多愤恨恼怒。 杨桂安闻言浑身一凛,君心难测。太子宅心仁厚,并非装模作样,但这回却也难逃劫数了。 ** 尚阳宫被封锁,太子被囚禁承云殿,锦月作为太子妃,一并与孩子被软禁在昭珮殿中。 两殿分隔不远,却不能出户相见。 起先姜家还全力帮衬尚阳宫,可姜瑶兰计害姜瑶华母子之事触发后,便也畏缩了,应是内部出现了分歧。 现在的尚阳宫,孤立无援。缺衣缩食自是不可避免的,幸好现在正要入夏,并不寒冷。 昭珮殿外重兵把守,锦月屋中只有周绿影和侍女青桐伺候,静树、秋棠、浅荇等人都被下狱了,幸而香璇提早被锦月送去了祁阳侯府照顾小黎,并不在下狱之列。 夜晚,阴云沉沉,钩月缩在云层后晕出灰蒙蒙的光亮。 突然窗户缝窸窸窣窣,有人塞进来封信,周绿影忙拿了过来给锦月。 锦月拿着信,感叹:“这时候还能记着我的,也只有兄长了。” 打开信,确实是尉迟飞羽写来的。 周绿影:“小姐,飞羽少爷写的什么?可是事情有转机了?” 锦月摇头。“铁证如山,又有弘凌虎视眈眈,哪还能有什么转机。” 锦月将信折成条,点了烛火,跳跃的火光照亮她秀美的脸,仿佛涅槃的火焰燃烧在她脸上。 “哥哥说,案子已查处差不多了,判罪的圣旨不日就会下来。刑部查明了计害太皇太后和弑君之事都与太子无关,太子并不知情,所以让我宽心,尚阳宫不会被重处。” 周绿影骤然一舒:“那,那太好了。这样一来小姐和皇孙,还有太子,都可以保全了!” “保全。”锦月眼看信纸烧化成灰,苦笑摇头:“真正黑暗,这才刚刚开始……” “小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影姑你想,为何弘凌没有竭力以此将弘允哥哥一并杀了。他是在报复。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死,是生不如死。他要把曾经所受的屈辱全数还回来,他应是想把弘允哥哥傲骨一根根磨掉,折磨而死。” 周绿影倒吸一口凉气。“小姐这样一说奴婢才警觉。但看这宫中,皇上,六皇子,皇后,太子殿下,他们曾经都是关系亲密的,互相友好,现在却自伤残杀。”“先是皇帝被迫车裂六皇子,而后重病得起身都困难,皇后眼看也是活不成了,接下来,便是轮到尚阳宫了……” 周绿影越说越心惊,脸色发白。 锦月抱起小桓,襁褓中的婴儿还熟睡着,并不知道人世的艰险沧桑,小手在锦月触摸时轻轻反握住锦月的指头。 那么小,那么柔软。 “我的小桓……娘亲连累了你。” 锦月哑声呢喃,万千担心不能说出口,说出口孩子这样小也不会懂得。若尚阳宫前途暗淡,她一日跟随奔赴黄泉,小桓该何去何从。 周绿影泛泪光,心道:若是到时候小姐有危险,告诉四皇子这孩子是他的,应该能够放过他们母子一马吧。 ☆、第92章 如今处境 到底是亲兄妹,锦月担心什么、欲知什么,尉迟飞羽都想了周全,在信中写下了。 “哥哥真是老天给我的恩赐,小黎有他和香璇照顾着,我也能稍稍安心。”锦月一边哄小桓睡觉,一边叹气说。 周绿影想起来:“对了小姐,小黎公子暗藏在祁阳侯府,可找到师傅教读书了?” “哥哥信中说的正是此事,虽说现在行踪需要保密,但六七岁的孩子正是启蒙培养学习兴趣的时候。哥哥信中说给小黎暗找了个学富五車的老师,解惑授业。” 思及小黎暂时安全,锦月心中稍安,只是信中尉迟飞羽口吻惊喜,说那老师非一般人物,且是塞北的口音,不是京师中人。 等解禁令一解,她要去看看是个什么人物。 发落皇后和尚阳宫的圣旨下来时,正是五月底夏至那天。 包围尚阳宫一月的羽林卫总算退去,锦月吱嘎推开尘封数十日的门,由周绿影扶着踏出昭珮殿。 看见那青天白日、闻到那花草芳菲、听见那蝉鸣嘶嘶,恍若隔世。 锦月出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赶往承云殿,一个月没有出屋子走路、没有晒到日光,锦月走得急,竟如初学走路的孩子般,脚步有些趔趄狼狈。 “小姐慢着些,慢着些。”周绿影劝道。 锦月目不转睛看着矮树林后承云殿的宫阙犄角:“弘允哥哥从小众心捧月,多么高贵自傲的人,被囚禁一月是从没有过的,对他简直是奇耻大辱,想到这儿我就担心得一刻不敢停,只恨不能立刻飞过去一看究竟。” 承云殿还是如一个月前一样,但细看,又不一样了。 从前承云殿角落都一尘不染,而现在,回廊、小路落着尘埃和杂草,墙垣、檐下布了蛛网,连瓦当上的福寿图案都上了青苔。主子被囚禁,奴才们亦无心、无力打扫殿阁了。 锦月到来时宣读完皇帝圣旨的杨公公杨桂安,正带人撤离。 杨桂安带着一队内监自正殿出来,对面相逢杨桂安斜瞥了眼锦月,竟也没有问安行礼。 周绿影瞧着那倨傲的青袍高帽背影,咬着牙低声:“小姐说得是,这真是‘才开始’。瞧这眼高于顶的阉人,从前见小姐哪一回不是跪得下巴都要贴地上,这回眼睛全长头顶了。” 锦月扫了眼杨桂安一行,青袍黑高帽是太监的装束,此刻她忽觉这模样像足阎罗王身边的小鬼,宫里多少赐死的旨意、主子们腌臜的手段,都是他们来做。 “影姑,往后在外头这样的话你要少说,今时不同往日,必须极尽小心,不能为太子惹来麻烦。”锦月道。 周绿影才警觉,歉疚颔首,她随锦月嫁入尚阳宫,彼时弘允母子正权势如日中天,她习惯了那处事方式,一时疏忽了。 锦月急切地步步踏上承云殿的石阶,才不过十数个台阶竟爬得她气喘吁吁。 她从殿门见里头弘允正由贴身内监伺候着穿太子袍服,他清瘦了些,显得双眼更大、更黑了,仿佛浸润在冰水潭里的黑鹅卵石,从灵魂里闪烁出不屈、坚定的光华,人也显得更精神,清俊非常。 他和承云殿一样,乍看没变,细看却有些不同了。 仿佛,冷了一些,锦月心说。 “弘允哥哥!” 弘允循声抬头,目光触及锦月略略闪烁,只他的优雅和从容是二十多年从小养成,并非刻意为之,是以等内监将衣裳穿好才急切过来将锦月揉进怀里,哑声问:“受苦了吗?” 锦月摇头。“比起在暴室中所受的苦楚,这点根本算不得什么。” “我知道你在安慰我,被关一个月,日光也不得见,就是棉被都生霉了,何况活生生的人。”弘允低声道,“是我让你受了苦,对不起,锦儿。” “没有什么对不起的,你对我的好,我就是被关押一辈子,也偿还不完。” 弘允目光一闪,略略一沉。 “偿还”,他嘴边展了个无奈的笑,她是在偿还,是在同情自己。 弘允心中钝痛,面上却还从容平和着。 在尚阳宫禁令解除的此时,冷宫方艾宫中,内监也带去了一道旨意—— “废后失德,罪恶滔天,令诵经三月以赎罪孽,秋后自裁,以偿天道,钦此。废后请接旨吧。” 姜瑶兰月前被斩断双手,已去了半条命,现在蓬头垢发跪在地上,形同行尸走肉,她瞧了眼圣旨颤颤抬臂,才看见两条手臂如木桩断掉,一时猛烈的颤抖起来。 内监嫌恶地将圣旨朝她一丢:“接着吧。废物。” 姜瑶兰狠狠盯去,那内监吓了一跳,想起这女人可是弄死了几个厉害人物的,又后怕口快,绷起丝假笑道:“奴才是说‘废后’。” 他侧身,立刻有小内监递上递上个红木匣子。 “皇上念及你操劳后宫事务二十多年,赏你个全尸,好好收好吧,到时候死得体面些也算对得起你的功劳。” 人去楼空,姜瑶兰用断臂吃力地打开木匣子,里头赫然是两只白骨森森的人手—— 是她的手! “啊!”姜瑶兰泪痕满面,发疯似的推开木匣子,怒恨、悲恸交加,凄厉的哭声被冷宫空荡荡的宫阙吞没,任是她多么用力的痛哭,冷宫之外的地方依然听不见,荣华富贵、宠辱交替丝豪未受影响。 比如此时,太后让入宫两载却因童贵妃和皇后占着皇恩而未能得宠的侄女傅婕妤,伺候皇帝身边一解心忧,都在皇宫中,宠辱更替令人咂舌。 弘允自解禁之后这极日都很忙,从前支持尚阳宫的势力有的分崩离析,这一月之间的变数急需处理。 弘允不能如从前养尊处优,幸而锦月一点也不缠着他、耽误他,将尚阳宫打扫好、宫人梳理好,免了他的后顾之忧。 静树和秋棠等人也被放了出来,只这段日子敏感,都聚在昭珮殿里不敢乱走行动,免遭人话柄。 解禁令三日后的夜晚,锦月正吃过晚膳陪小桓玩耍。小家伙在榻上爬来爬去,很是活泼。 “小姐,奴婢怎么瞧着咱们小皇孙团团的小脸儿竟长出美人尖儿了?” 周绿影道。 秋棠忙上去瞧,也附和。锦月心头一抖,想起刚生小桓那天小黎对着二儿子叹气说“要是个妹妹就好了”的话。 “我看看。”锦月抱着小桓仔细瞧,孩子软绵绵的一小团,胳膊啊腿儿啊还在晃来晃去,黑眼珠转啊转,小嘴儿没牙齿不停的蠕动着,朝锦月咯咯笑,挥着手儿要拔锦月头上的金步摇。 “是,下巴是有点拔尖儿了。”锦月忧心道,“他又看花花草草,喜欢簪花花钿,偏偏是生个男儿身,往后可怎么了得。唉,还偏偏总爱温温和和地笑。” 秋棠忍俊不禁:“孩子还这样小,人说三岁可见大,娘娘别担心了,这不小皇孙才几个月,咱们悉心教导总能改掉的。” 理智告诉锦月是多虑了,可是作为母亲的直觉却告诉她:可恶的大儿子乌鸦嘴,肯定被小东西听懂了! 主仆嬉笑间,锦月瞟了眼静立在一旁的静树,或者该说是傅怀青。她并感染不了屋中的欢喜气氛,沉沉低着眸子冷淡旁观。 锦月心中一警觉。“静树姑姑,你是否还因着我是皇后的嫡儿媳身份,心存芥蒂,觉得对不起你从前的主子瑶华皇后?” 静树屈膝一跪,平静说“不敢”。 第122节 她神色平静自持,锦月见她刀枪不入自有想法,时机还不成熟,便不多说了。 此时早前吩咐去掖庭领布匹的行魏匆匆回来,小心谨慎地钻进殿来禀告,说是上安宫传出四皇子拒绝抚慰圣旨,将皇帝歉意补偿的金银赏赐全数退了回去。 皇帝令人去宫外寻找莲才人的尸骨,要移藏皇陵墓,也被弘凌阻止了,他斥皇上眼拙纵凶,不配为此事。 皇帝当场就气昏倒了,一日没醒。 “大漠军师还在原安城中驻扎,现在弘允哥哥这派势力分崩离析需重新整顿,皇帝如何也不敢得罪弘凌的。”锦月顿了顿,问,“四皇子不接受皇上示好,是否是皇上没有答应他的什么要求?” 行魏道:“娘娘好聪慧,奴才正要禀告。四皇子要皇上下告天下书,称颂莲才人贤良淑德,洗刷冤屈,并追封贵妃。” “这是应该,不算过分要求,皇帝不该不答应才是。” “并不止这一条,另外还有两条。其一是要皇上将废后罪行昭告、受万人唾骂,其二,四皇子还要皇上对天下人发罪己诏。” 锦月从椅子上弹起来。“什么!” 锦月心惊肉跳,可细想来,这确实是弘凌的做事风格,这样决绝、彻底,不留转圜余地。 “将皇后罪行昭告天下,受万人唾骂,这不是狠狠在太子的脸上打下耻辱烙印么,他是要弘允哥哥这辈子都摆脱不了这个耻辱。” 锦月说着,忽然懂得弘凌的意思:他是在将自己曾经所受的屈辱,全数转移到弘允的身上啊,一点,都不落下,那么相似。 诚如锦月所言,漠北大军驻扎京师不远,六皇子被车裂,童贵妃失宠,虽有端亲王支持却名不正言不顺没有名目争夺势力了,这一派算是没有指望。而经过废后这一招,太子弘允地位大动,东宫在母族和朝中官员的支持也分崩离析,不是弘凌的对手。 皇帝,是不得不从。 果然,半个月后,一封“告天下书”和“罪己诏”张贴全国各州各府各乡的大小张贴栏。 一时间,天下人心大震。 街头巷尾,唾骂声、叹惋声只怕比六月的雷鸣还要振聋发聩。 尚阳宫与太子越发陷入困境,本慕嫡皇子弘允美名来的能人志士,也望而却步了,转投他人门下。尚阳宫处境更困难。 尽管告天下书中写明,是皇后所为,太子未参与其中,但在子凭母贵的皇室,有个这样的母亲已足以毁掉前程。 好在弘允比锦月想象的要坚强、刚硬得多,他似浩瀚黑夜、广袤的海水,默默承受、包容一切,一得空就过来陪锦月母子用膳。 他振作了起来,比从前更加努力的看书学习、忙于政事,只是从前那样潇洒、轻快的笑容越发少见,锦月时而看见他一个人对着虚空沉思,眼神沉沉。 心里虽有担忧,锦月却不好太过密切过问,免得给他压力。 入了六月,夏日浓烈的席卷而来。 六月下旬那几日十分炎热,宫中镇压暑气的冰块都不够用了,尚阳宫地位不如从前,被奴才擅自克扣了不少,是以热沉沉的。 自太皇太后薨逝,皇后被废中宫缺失,太后,便成了皇宫中地位最高的女人。 明明烈日炎炎,身体孱弱的人都会气息奄奄不想动弹,可太后却仿佛精神越发好起来,不但梳理后宫、将各宫各局管理得有条不紊,还上调了各皇子、公主、妃嫔的月例钱。 后宫在发生不顺诸事的阴云笼罩后,众人终于迸发出一点儿喜悦,而这从前各种场合要么缺席、要么沉默不语的太后,也枯木逢春般抽出了蓬勃绿枝条。 这天下午,两个内监从太后的清宁殿到尚阳宫传消息——“太子妃准备准备,晚上酉时三刻甘露台听戏,太后娘娘吩咐了太子妃定要到场,您是她老人家的嫡孙媳,切莫缺席了。” 这一句话将锦月想托病的想法就给堵了。 推也推不掉。 锦月挑了件素净的衣裳,以免招眼。 甘露台的荷花在傍晚的夕晖中开得越发娇艳,白中透粉,花心浅绿并着鹅黄的蕊,点缀在挨挨挤挤、连天的碧色里。 花依旧,人不同。 从前太皇太后最爱招皇宫众人来此听戏,现在太皇太后早已化作白骨,不过,一想深居简出、身体孱弱的太后,却活跃了起来。 来的路上,锦月从叽叽喳喳的宫女窃窃私语中听见,说太皇太后从前和太后婆媳不和,太皇太后掌管后宫大权,太后一辈子都没怎么得意过。 而下想来,锦月倒是理解了太后从前的“病弱”“深居简出”,和而今的“枯木逢春”。 红霞褪成深灰铅色的时候,锦月见到了许久没有看见的映玉。 她不再穿一袭白纱裙,而是绯红花儿绣浅绿枝的拖地长裙,娇艳秀美胜过池中荷花,奕奕然扶着太后的手,被一大队锦衣宫人簇拥这,走来。 她对上锦月视线,略是一顿、脸色一白,而后血色回暖,唇角荡出个笑意。 “妾身拜见太子妃娘娘,千岁千千岁。”映玉乖觉行礼,矮身动作极慢,似有不臣服。 锦月刚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慈眉善目的太后对映玉道:“都是自家人行那么大礼做什么,你身子同哀家年轻时一样,都是娇弱的,就别多礼了,想太子妃宅心仁厚不会怪你的。” 太后说着冷冷一瞥锦月,而后将锦月忽略,与映玉径直跨过去。擦肩而过时,映玉悄悄瞟了眼锦月。 锦月将她小动作尽收眼底,瞧出她如今处境的得意和心中对自己的略略忌惮。 锦月脸上的绷着的笑容不改,只是那扯动的面部肌肉花了十分的力气,略略僵痛。 众皇子妃见太后都如此对待锦月,更是不将尚阳宫一行放在眼中。 秋棠轻轻扶了扶锦月的胳膊肘:“娘娘,咱们也落座吧。” ☆、第93章 湖心的戏台子响起乐声,叮叮咚咚、嘈嘈切切,穿着戏服的人开始唱跳。 还是这个水榭,这处歌台,甚至连天上的漫天星子都还是从前的星子。只是,坐在老祖宗位置上的那银发老人换成了另一个,只那左右宫娥、内监环绕伺候的热闹模样,还差不多。 锦月扫了眼席位上,部分是皇帝的妃嫔,然后就是众皇子的姬妾和公主们,并不见皇子的身影。锦月记得下午来通报的内监提过一句,邀请各宫主子们,而下看却只有女眷来了。 夜色凋零了水榭外的姹紫嫣红,这一片穿着各色绫罗的女子却越发如花儿似的娇艳。 虽娇艳,锦月心中却阵阵警觉,不敢丝毫放松。后宫女人们的明争暗斗,可不是闹着玩的过家家,指不定一个不小心,命就没了。 毕竟现在的尚阳宫今时不同往日,她不能出错,让弘允落人话柄。 秋棠趁着给锦月斟茶的时候凑近,轻声道:“娘娘,太后真跟换了个人儿似的,精神焕发了。” 锦月不动声色瞟了眼太后和左右与她巧笑嫣然的两个女子——一个是劫后余生、终于冒头的映玉,另一个是继姜瑶兰被废囚禁后,皇帝身边的新宠傅婕妤,也是太后的侄女。 太皇太后和皇后一倒,这后宫生杀大权便落入太后了手中,连带映玉也有升天之势。锦月低声轻叹了口气,心中了然,却并不说出口。 正此时,旁边长几后坐的七皇子妃忽而道:“我这眼拙得,看了这半晌才看出戏台上演的是‘代面’。” 她对太后嘻嘻一笑,又一眼朝锦月看来:“太子妃应当喜欢看这个戏。” 锦月不及说话,傅婕妤张口问:“七皇子妃为何说太子妃喜欢这出戏?” 七皇子妃奇怪地笑瞥了眼锦月后,卖弄道:“这宫中的戏啊分三种,一种是歌舞戏,还有就是参军戏、傀儡戏。婕妤娘娘有所不知,这一出‘代面儿’歌舞戏讲的是兰陵王上阵杀敌的故事。兰陵王容貌俊美,他觉得自己的美貌不能使敌人敬畏,所以上阵杀敌时都会带着面具。这出戏啊,描绘的是兰陵王大战金墉城时勇夺三冠的场景。” 又有好事的人问:“那关太子妃何事?” 锦月心中咯噔,盯向七皇子妃。 七皇子妃捏着手绢儿笑了声道:“我可不敢说,毕竟四皇子可比兰陵王厉害多了,长相也丝毫不逊色兰陵王。” 她说不提,却已经把弘凌抛了出来,宫中谁人不知锦月曾与弘凌有过一段,还有过生育,只是无疾而终罢了。 照此说锦月应当沉寂,再无人敢娶皇子曾经疼爱的女人,可偏偏命运眷顾,锦月不但没有走上惨淡命运,反而当上了太子妃、越发荣耀,凌驾在她们这些自诩纯洁高贵的女子之上。 叫人如何能平? 不少人掩唇窃窃而笑,锦月低头自顾自喝茶,只当没听见。 七皇子妃和八皇子妃相视一笑后瞟了眼锦月:“太子妃小心些手指,将茶杯捏那么紧若是碎了,只怕割伤了手太子要心疼呢。” 她越发话中带刺,锦月将茶杯往桌上不轻不重地一放,吭地一响。 “伶牙俐齿虽好,可管不住舌头咬到了是要出血的。”锦月回敬七皇子妃一个绵绵含冷的眼神,“你说是不是,七皇子妃?” 七皇子妃不服,想要再说,这时一直悠然听戏的太后适时打断:“好了。听个戏还不能安静。” 她略有不耐,扫了过来,她青丝梳得整整齐齐,间或几缕雪发,从前和蔼慈祥的容色现在含了些上位者的严厉,“七皇子妃,太子妃不但是皇上的嫡儿媳,也是你们唯一的长嫂,怎能这样对太子妃说话?” 七皇子妃暗暗撇了撇唇,不甘不愿却不得不低头,温温顺顺地应和告罪。 而后太后慈祥的目光落在锦月身上,锦月却从这目光上觉察出一些冷厉,落在脸上、脖子上、肩脊上,凉冰冰的刺骨。从前太皇太后的为人严厉,她也没有这样浑身透凉意的感觉。 “太子妃。”太后慢声道,“虽然七皇子妃语气有些恰当,但她说的话是对的,宫中闲言碎语本就不少,你就安分些吧,哀家不想再听见任何不好的传闻。” 锦月被训斥受辱,咬了咬唇,心知现在尚阳宫处境不比从前,为了不给弘允添事端还是忍下了这口气,诺诺答是。 戏台上的歌舞戏还在继续,扮演兰陵王的是个高大的男人,他戴着面具看不见脸,只间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衬这他颀长的身躯俊逸潇洒,是颇有两分弘凌的风采。 锦月紧攥着拳头盯着戏台,忍了许久才忍到曲终人散,太后率先退场,走时不忘亲亲热热地将手递给一侧的萧映玉,笑赞—— “真是个懂事乖巧的好孩子,哀家的咳嗽症若不是你一年来坚持不懈地为哀家调理,哀家可还有苦头要吃呢。四皇子得你这样巧手的好内助帮衬照顾,难怪这样优秀。” 映玉嫣然笑答。 在场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听了清楚,知道了两层意思,第一层是太后亲近上安宫了,第二层,便是这位地位还低微的昭训,恐怕要步步高升,那“内助”二字,是否映射萧昭训可能当上赤手可热的四皇子的正妃? 众人对映玉,这个曾经看都看不上眼的低等姬妾越发客气殷勤起来。当真风水轮流转。 锦月挨了这顿训斥、遭了太后当头一棒下马威,那些不甘的皇子妃们态度更加轻慢,一个个走在锦月前头,锦月反而落在了最后离席。 此时天已经黑下来,锦月心闷想走走,就没有坐辇,让秋棠打着灯笼扶着她走。 前头各殿主子的队伍一串一串,星星点点的红和黄,如地上的银河带子。 秋棠扶锦月走,低声不忿道:“个个狗眼看人低、见风使舵的,娘娘还没起身离席,哪里轮得到他们这些庶皇子的姬妾。” “今时不同往日,她们的夫君虽不如弘允哥哥优秀、也不是嫡子,虽无功却也无过,但在皇家,无过比什么都好。弘允哥哥再多功劳,也抵不过母亲的罪过,皇帝的介怀。” 锦月小声道,以免让侍立路旁的人听见。 秋棠见锦月容色淡淡,并没有怒气,自觉愧疚道:“娘娘宠辱不惊,胜她们千倍百倍,咱们只要咬牙熬着,太子总有再出头之日。” 秋棠最后一句话让锦月略略烦乱,下意识不愿去想未来上安宫与尚阳宫的你死我活。 夜色浓稠,两侧假山流水叮咚窸窣,小林在晚风里沙沙作响,吹来一阵夜来香和荷花的味道,舒缓了白日的燥热,白日吵杂的蝉鸣也安静。 锦月心情也好了一些,停在水塘旁歇息,却不想一盏灯笼靠近—— 是一双主仆走来。 距离渐近,光线昏暗,锦月和来人都没看清彼此的容貌,却都认出了彼此,因为太过熟悉。 萧映玉一愣,旋即道:“夜深了,姐姐竟还在此逗留。” “你不也在么。”锦月冷淡回道。 “我丢了一副翡翠如意镯子在水榭,想着夜色独好便散步回去取。” 第123节 映玉道,天太黑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只听她孱孱的嗓音如黄莺娇美,带着些许柔弱。 “去年是你令姜雉在此推小黎入水,是吧。”锦月看着池塘道,“却不想被李良娣撞破,唤人来救了小黎起来,可怜李良娣被姜雉一口咬定,满门被诛,生生背了这黑锅。” 去年夏季的宴席后,小黎在此失足落水,锦月后来想起,才猜测是姜雉所为。 映玉呼吸抖了抖,而后摸到自己手腕上太后赏赐的手钏、恩宠环绕,又不害怕了。 “确实如此,不过那次是姜姑姑自作主张,并不是我唆使的。不过确实是那回之后,我起了后来的‘心思’,因为只要孩子还在,殿下就会围绕在你之侧,你也不会离开东宫,我只能凄清老死灵犀殿,守一辈子的活寡。” 回忆往昔生活,映玉犹自舌根泛苦、厌恶,她摸摸脸颊:“老天既然给了我花容月貌,定然不是让我蹉跎浪费的。所以,姐姐可别怪我,我也是迫不得已的,毕竟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锦月更冷了冷,眼神的犀利之色划破昏暗盯着映玉的眼睛: “去年,你在清居寺,让青枫偷偷入宫来向我求情,我本欲放过你,可不想你却是假意。是那一把火,烧尽了你最后的退路!” 映玉忽笑了一声。“姐姐你还在唬弄我!”她上前两步,这一年来她似成熟了不少,架势也强硬了几分,“我不需要退路!退路有什么好?我熬了六七年,不,何止六七年,我从出生开始就没有一日好过过。直到今天,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什么是好日子!” 锦月盯着面前娇美的女子,她不在一身白纱,仿佛冰雪融化后开出了一树粉桃,嫩叶、桃粉,开始是散发张扬的美丽。陌生了,这个人彻底变了,再不是小时候唯唯诺诺跟在她身后求保护的小女孩。 “好日子,你以为你在过上好日子么?恩宠得失朝夕之间,你……” “姐姐别再用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来骗我了!我再也不会回到从前,更不想回到从前,做这些我虽愧对良心,却一点都不后悔!而今你与我各自侍奉不同的男人,也不必争宠,只可惜上安宫、尚阳宫不会共存,你我之间免不得一日你死我亡,只怪天意如此,让我们终究不能做一辈子好姐妹。” 她顿了顿:“姐姐若还是计较着我去年一时冲动,出主意让人害小黎,就尽管放马过来与我报仇吧,我而今也不是当年无依无靠的深宫女子,姐姐未必斗得过我!” 她冥顽不灵,锦月也早已对她失望,不欲多说,道:“真正强大的人,不需要说这么多无关紧要的话强调自己的能力。至于那笔账,我自是早晚要向你讨的。” 锦月的眼神冷淡如冰山融化的溪水,潺潺绕着她,冷得彻骨,映玉心中郁郁发虚,想起上安宫中弘凌喜怒难测、恩宠难判,她亦并不多得宠,咬了粉白的唇。 “青枫……他还好吧?虽然我们不是同母,却也流着一样的血,姐姐你……” “青枫虽与我没有血脉关系,但我不会欺骗他,也不会亏待他。” 萧青枫她交给了尉迟飞羽,在飞羽手下做事。 锦月淡道: “往后别再叫我‘姐姐’,你不配提‘姐妹’二字。” 映玉呼吸乱了乱,目光闪烁了闪烁,一丝淡淡的难过、动摇一现之后,很快消失在熏心利欲中。她冷笑了笑。 “姐姐嫌我绝情,你又何尝不绝情呢。” 她打算走,又想起什么:“但我还是想好心提醒姐姐一句。姐姐若是真心与殿下恩断义绝就不该在亲密约会,月前有人看见你和四皇子殿下卿卿我我,传得沸沸扬扬,太子若是知道了,恐怕不只感觉颜面尽失,还会影响与姐姐的感情吧。” 她说罢匆匆离去。 锦月左思右想,映玉说月前,只可能是两月前她在中宫花园带着小桓晒太阳,弘凌来找她谈话试探,告诉她做什么都徒劳的那次。 锦月攥着拳头,一路沉默地走,秋棠知道她心情不好,也不敢打扰。 快到尚阳宫的时候,锦月吩咐:“秋棠,你去打听打听,到底是些什么不堪的闲言碎语,又是从哪个宫哪个殿谁人口中最先嚼出来!” “诺。奴婢定将那长舌妇找出来,拔舌不可!” 弘允今晚得闲,锦月刚入尚阳宫小北就来请她去承云殿,说太子带了好礼物给她,让她赶紧去。 □□之后,弘允每天忙得脚不沾地,这样早有空的时候很少。锦月闻言一喜,忙去殿中。 殿中点了数十盏绷着白纱的宫灯,纱上绘着小鱼花鸟,照得殿中华彩流动。穿着杏黄太子袍服、东珠金玉冠的男人正在点一盏宫灯,华彩晕在他背影上,俊逸高雅不可描绘。 “弘允哥哥,我回来了。” 弘允闻声侧看来,莞尔一笑。“我为你带了几匹缎子回来,你看看可有喜欢的。” 锦月上前看了,都很好,道了谢。尚阳宫的赏赐和金银钱财自是不比从前,锦月为了省一些备用,也没有用新缎子做衣裳。这只是件小事,锦月却不想弘允那么忙的人,还能觉察到这些细节,记在心中,默默操心照顾她。 心中一暖。 两人一起吃了宵夜,聊了些家常话,却各自都有些心不在焉。 锦月走了一会儿神,才发现弘允竟然也目光缥缈,不知在想什么,思及映玉的话,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弘允哥哥心中有郁,是否是因为宫中关于我的流言蜚语?” 弘允目光闪了闪回神,略有怔愣。两人自小一起长大,很相熟了。锦月一看便知,弘允定然知道那些传闻。 “那些流言都不是真的,我从没想过离开尚阳宫转投上安宫,我若做出那样的事,连我自己都会唾弃自己……” 弘允打断,握住锦月的手:“锦儿,自始至终都没有怀疑过你,闲言碎语罢了,宫中最不缺这些东西。我只是……” 他低眸,让锦月看不清他眼睛。 “我只是觉得有些对不住你。你跟着我,我本该给你最好的生活,现在却让你受委屈。” 锦月尽力让笑容轻松。“我没有委屈,谁说我受了委屈?” 弘允怔了怔之后,受锦月笑容感染,略略莞尔玩笑道:“是,你若骄纵发怒起来,只怕天下人都制不住你,我可是曾见识过的,想想还有些后怕呢。” ☆、第94章 吃完夜宵,弘允说还要看些奏章。 锦月正好没有睡意,也就让人取了软垫来给弘允垫在椅子上,自己又拿了块松香在书案之侧墨锭细细研磨。 书案上左右各点着两盏绷白绢纱的桌灯,两边相映,弘允的影子左右各投了浅浅的一片,随着他提笔书写的动作而一同轻轻移动。 他侧脸英挺,举手投足的姿态极是优雅、从容。 弘允打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又是唯一的嫡皇子,教导他诗经礼仪的师父个个都是享誉数国的博学雅士,连伺候研磨的书童,也是天资学识非凡的少年。 便是这样的环境,才培养出这样言语神态都透着高贵的嫡皇子。 再想而今,只可叹,天意难以捉摸…… 锦月正想着,那行云流水般的毛笔尖忽而一顿,一团墨在雪白张纸上晕开,弘允忽抬头忍俊不禁:“你打算将我看到何时?” 锦月忙眨眼别开眼睛,又咀嚼出弘允话中的刻意活跃气氛、讨她欢喜的打趣,也配合说下去,以缓解这些日子紧绷在尚阳宫上下的沉凝。 “我不看你,这儿也没旁人了。” “这个理由,我倒真没法反驳你。” 太子有参与朝政、批阅部分奏章的权力,弘允又继续埋头书写批注,今时不同往日,一点疏漏都不允许。 锦月话在口中盘旋了盘旋,思及傍晚在甘露台她孤立无援的情形,终还是问出了口:“现在众皇子可是不安分了?” “富贵繁华尚且眯眼,何况是人人趋之若鹜的至高皇权。”弘允语气含了分冷,“我从小受帝后皇族宗亲宠爱,除了父皇几乎无人敢悖逆我,他们亦不敢,可虽不敢悖逆,心中暗妒却是不少的。” 锦月了然地点点头:“是七皇子和八皇子吧?” 弘允略略沉吟:“嗯。好在七皇子生母早亡,与母族联系并不紧密,至于八皇子……” 弘允说到此顿了顿,对上锦月担忧关切的目光,莞尔:“别担心我的处境,父皇忌惮着上安宫,虽因着母后之事迁怒我、冷落我,却不敢朝夕见撤掉我的权力,而让上安宫毫无顾忌,完全脱离掌控。四皇子越发冷血,父皇亦惧怕,所以暂时还离不开我。” “嗯。”提及上安宫,锦月略有些沉默,弘凌就像一片阴云,罩在他头顶,哪怕没有相见,他的名字也总是缠在她身边。 二人再无话,一个专心批阅,一个思绪沉沉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事情。 值夜的侍卫敲了三更的梆子,弘允便没再批阅,送锦月回昭珮殿休息,锦月心知他是担心自己睡太晚伤身,先送自己去睡了,再回去继续批阅,心中感动,也并不说破——弘允是连爬窗都要保持姿态优雅的人,一定不想让她看见他的辛苦和愁眉。 月影疏斜,从花林漏下,路上一片一片细碎的影子,风吹枝叶,地上的影如同皮影戏一样活动起来。 锦月一脚踩了两只皮影,无声无响,便听弘允道:“移宫之事一直耽搁了,明早我领你去向太后请了安,回来你便着手移宫。” “东西该收拾的早就收拾好,一日定移得完。”便是上次预定移宫的前一日晚,姜瑶兰出的事。 思及此,两人都有些沉默,气氛也更沉凝。锦月转移话题—— “说起来这么久倒还是头一次和你去太后处清早安,从前太后说身体乏,都令皇子皇孙免了礼仪奔波,突然这样有存在感了。” 弘允想了想,还是如实告诉锦月:“太后并非父皇生母,只是养母,她也从未当过皇后,从妃位直接升做太后的。从前太皇太后强势,她自然也就收敛了光彩。她能从最末等的御妻一步步爬上太后的位置,没有些手段是不可能,所以锦儿,千万别招惹她,相安无事最好。” 锦月虽暗暗吃惊,却平静地点了点头。为免弘允担忧,自是没有提白天在甘露台被太后训斥的话。她是不敢招惹太后,可是太后就…… 不多会儿就走到了昭珮殿外,两人心中都各自想着还有一个多月就是姜瑶兰自裁的日子,心中略沉,却都没说出来,不想破坏了这月色和难得的舒缓气氛。 作了别,锦月进屋洗漱睡觉。 周绿影早哄了孩子睡下,秋棠和青桐打水伺候锦月卸珠钗首饰洗脸。 秋棠抿了抿唇忧心道:“娘娘,太子殿下说不能招惹太后,可今天看太后的架势恐怕娘娘不招惹她,她也不会保持中立。那老人家有自己的心思。” 锦月对铜镜摘下妃红色的牡丹金累丝镶宝珠的花胜。 “太后宫人常年说她卧病,可今日我细看她发丝乌黑,只间或几许白发,显然不是久病孱弱之人。久病是假,韬光养晦是真,她蓄积了多年的力量只待发光发热,何止‘有心思’而已。” “那是否咱们要拉拢拉拢关系,趁现在。” 今夜摇摇头。“映玉与太后走得极近,而且还是‘微时情谊’,映玉示好的时候太后还没有大盛,这种关系岂是我能轻易介入的。”锦月站起来,青桐送上热帕子给她净了净手再洗脸。 “再者,太后亲近映玉我猜测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于弘凌。” 太后与皇帝关系不亲厚,否则也不会这么多年沉寂,被太皇太后和皇后完全架空。而今眼看东宫弘允这边也不是上乘选择,她恐怕是选了弘凌。太后若真起了助弘凌的意思,对尚阳宫、对弘允来说就是极大的不利了。 这些都是锦月的猜测,但看过往,她的猜测也都多数成真了。太后真是个大意外,可见这宫中,有几人是正软弱好欺的呢。 ** 第二天一早,锦月便和弘允乘着辇去清宁殿请安,入夏了太阳一晃就热得厉害,幸好现在还早,只漫天红霞,并不觉灼热。 眼看清宁殿就在前头了,却不想在这拐角处听见宫人窃窃私语。一旁是空置的修身殿,门口站着二侍女—— “你昨天看明白了吗?那太子妃到底长得如何,美不美,我昨日不适,我们八皇子妃没有让我去甘露台伺候。” “看清楚了,我家主子就在太子妃身侧的位置,我贴身伺候主子还看不清么?太子妃长得虽然美,但是浑身上下都透着股不端庄,一眉一眼都勾人极了,难怪四皇子和太子都趋之若鹜。太子妃也太没有女子该有的矜持检点,跟了一个又一个,现在又想吃四皇子这颗回头草。两个月前我亲眼看见她在花园里对四皇子投怀送抱,恐怕想回到四皇子身边了。幸而四皇子上过一次当,这回肯定不会再上当了。” 锦月这侧,随行的宫人都被那大胆奴婢吓了一跳,暗暗看撵上的一双主子。 秋棠眼神询问是否要过去惩治,锦月回了个不的眼神,而后轻声对弘允道:“殿下请先走,这后宫长舌的行径不值得你劳神,交给锦月来处理吧。” 弘允轻嗯声答应,他睫毛浓密整齐,盖住了眸光,锦月没能从他脸上看出蛛丝马迹,心说只能请安完了再回去澄清解释。不让这些长舌住口,她便有永远也解释不完的误会。 辇先行,锦月和秋棠、青桐下辇来,还跟着一双内监,徒步朝二侍女靠近。那二人还浑然不觉,继续道—— “唉,这样的事宫中还少见吗?那会儿太子还是五皇子,可是嫡亲的高贵血统,恩宠万千,四皇子算什么呀,太子妃那样现实的人当然会弃了四皇子选五皇子。现在眼看再过个把月废后就要自裁了,太子式微,她担心自己前途没了着落又后悔当初抉择错误,想回到四皇子身边了。”浅红衣侍女道。 水绿衫侍女的又问是真的吗,浅红衣侍女颇为自己知道这么多□□而自得,她扬扬下巴笑了声:“当然是真的,你想,太子妃那样的女人……” “你倒说说,本宫是怎样的女人,如何?” 锦月蓦地问话让两人如惊弓之鸟,二女诧然回头,险些魂飞魄散。“太、太子妃娘娘!” 秋棠只比锦月大几岁,二十几岁的年纪比周绿影和静树张扬得多,一肚子怒火上前就给那浅红衣裳两嘴巴子——“胡言乱语、乱嚼舌根,还不快跪下!” 她又指绿衣的。“还有你!” 第124节 绿衣跪了,红衣却还有些不甘,但触及锦月冷冽的眼神便不由自主腿一软,跪下去。 锦月穿着妃色华缎、飞鸾衔珠纹的太子妃服,裙摆极地,比一般的皇子妃服饰华贵精致,也迤逦气派得多。 她面色寒冷,二侍女从未被如此气势逼迫过,立时额头冷汗涔涔,滴滴答答地落。 “怎么,你不是伶牙俐齿么,继续说,本宫还想听听自己到底是怎样的人呢。”锦月道。 红衣结巴:“奴、奴婢不敢,奴婢、奴婢只是……只是听人说的罢了。” “听人说?你刚才不是说你‘亲眼所见’吗,怎么突然就改口了?”秋棠眼辣,岂容她蒙混,又对锦月道,“娘娘,您昨晚还让奴婢去查是谁在嚼舌根,没想到老天开着眼呢,今儿一早就将这人送上门了。按照宫规,乱嚼主子舌根、造谣生事的奴才应用金剪绞舌。” 二侍女几乎吓昏厥,哆哆嗦嗦什么狡猾主意都没了,只顾着求饶。 锦月看二人一眼,觉得浅红衣侍女有些眼熟。“你是哪宫,伺候谁的?又是谁准许你四处散播这些谣言,毁坏本宫和太子声誉?” “奴婢,奴婢……”浅红衣还想找借口。 秋棠厉声:“说!” “奴婢是广明殿七皇子妃的贴身侍女。”她吓得一股脑道,“太子妃娘娘,没有人授意奴婢散播谣言,奴婢是……” 她忽地一顿,像是看见了谁,而后大喜,改口道:“奴婢说的都是事实啊,并不是造谣生事!” 秋棠气得脸发红,锦月侧脸循着侍女刚才的目光,果然看见七皇子妃郑淑妍穿着鲜艳华丽衣裳,与一双婢女迤迤然从修身殿出来,一侧还跟着八皇子妃田秀玉。 侍女如见救星:“娘娘救我,救我……” 七皇子妃见锦月这边情形先是吃了一惊,而后起了怒气,快步逼近,不再如尚阳宫出事前的恭敬。 她也不行礼,倨傲道:“我道是谁大清早在太后的清宁殿外这样搅和,没想到是太子妃。” “确然是本宫。”锦月冷淡看郑淑妍,“不过我亦未曾想,这些谣言是你令侍女散播出去。” 锦月无多废话一针见血,郑淑妍一惊之后,怒看地上的侍女以为是她招供了:“没用的东西!” 那侍女委屈不堪,连连摇头,表示没有招供,郑淑妍一怔,才知着了锦月的道,不打自招了。 “你唬弄我!” 锦月冷勾了勾唇。“本宫如何唬弄你了,难得你毫不遮掩就承认。如此,也省得我一番力气审问你。” “审问我?”七皇子妃呵笑了声,“不错,论地位我是低你一等,可你以为你这太子妃还能坐多久?连你自个儿都想摆脱尚阳宫女主人的身份,吃回头草了,你做得出就别怕人说呀。” 锦月双手在袖子下掐成拳,秋棠替锦月气怒道:“七皇子妃眼里可还有宫规等级,咱们娘娘是太子妃千岁,而你……” 锦月拉住秋棠的袖子:“秋棠别说了,无需多费唇舌。” 郑淑妍闻言更眉飞色舞起来,只当锦月如昨日在甘露台,当缩头乌龟不敢发话,便听—— “唯有掌嘴,打乖了就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了。”锦月冷淡道,“不管太子妃这位子我能坐多久,总你现在还不是太子妃。秋棠,掌!” 秋棠一喜,撸袖子。 郑淑妍大诧,锦月向来和和气气,入尚阳宫后就从未仗势凌人过。“你,你干什么!放开我,我可是七皇子妃!” “掌的就是你!” 八皇子妃大急,但怯怯看了眼锦月,又看被一双太监按着跪地上的七皇子妃、鬓发散乱的七皇子妃,不敢说话了。 原来那绿衣侍女是她的奴婢,此刻忙过去靠着主子站,寻求庇护。 “太子妃你敢打我,就不怕给太子惹事吗?” “你既知道本宫是太子妃,就当知道本宫有权利管教宫中众皇子姬妾的权力,你触犯宫规、造谣生事,本宫若不罚你才是真对不住皇上和太子交与我的印绶。”锦月冷道,“掌嘴。” 秋棠啪啪几个嘴巴子下去,七皇子妃痛得花容失色,脂粉眼泪相和流,狼狈得很。不光痛,更是丢人。 那二侍女更吓得几乎魂飞魄散,原以为太子妃入宫数月也不见什么动静,是个好欺负的软脚虾,没想到发怒起来一点不含糊,比那些平日趾高气扬的主子更加属于行动派。 红、绿二侍女自然更该被掌嘴,一并拉了跪在七皇子妃之后,由内监狠狠打了几个嘴巴子。 “太子妃娘娘恕罪,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 “奴婢不敢了……” 郑淑妍怒斥:“没用的奴才,谁让你们求饶的!不许哭,不许求。” 长街上一顿聒噪。 早晨本就宁静,锦月听着这番动静又有些后悔,是否不该这样冲动就打了,但有想一味的忍让也不是办法,昨日她在甘露台忍让了,却让今日这些人的气焰更加嚣张。这宫里,你若软弱,就得受欺。 锦月挥挥手让正要让内监和秋棠收手,适可而止就好,却不想一队辇车队伍在侍女聒噪哭求声中已靠近过来。 正是上安宫弘凌的队伍。 那男子还是如同往日,一身裹在黑色中,穿着比别人厚实的、气派黑缎长袍,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热,锦月对上弘凌的视线,只觉浑身一冷。 他目光亦冷冷落在锦月脸上,冷漠仿佛看陌生人。 弘凌不是一个人,辇上华帐摇曳,还有新纳的侧妃,便是上次锦月所见的那个十五六岁,桃花似的鲜嫩美人。 侍女哭声越发凄惨,锦月立在那儿打招呼不是,不打招呼也尴尬。 桃花美人被一地眼泪哭声吓了一跳,朝弘凌身后躲了躲,害怕地看锦月,问侍女:“她们在做什么?” 侍女答:“是太子妃在掌掴七皇子妃和她的婢女,太子妃有权利管束庶皇子妃。” 桃花美人脸色白了白,想起这些日子宫中的传闻,若是太子妃真的来了上安宫…… 贴身宫娥含了丝轻蔑瞟了眼锦月,对美人小声道: “娘娘莫怕,太子妃再厉害,也不敢欺负您的。” ☆、第95章 太子妃再厉害,也不敢欺负您。 那侍女说得虽然小声,但恰好在那一刻侍女聒噪的哭声都静了,是以每一双耳朵都听了清楚。 那侍女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将锦月和尚阳宫的处境一语指明。 锦月听着七皇子妃和八皇子妃鼻子里哼出细细的嘲讽笑声,如老鼠吱吱笑声一样刺耳。 笼罩在身上的冷冽目光没有过多停留,上安宫一行很快从面前过去。 锦月庆幸自己方才没有打招呼,弘凌也全然将她视作空气,就这么任华辇车咕噜咕噜从她面前行过去。 “四皇子侧妃也没有行礼,藐视太子妃呢,太子妃怎么不将她揪下来掌嘴?”她笑,“十五六的年纪最是鲜嫩招人疼爱,唉,说到底,旧爱还是不如新欢,女人一旦过了二八年华,就不如从前了。” 八皇子妃见自己侍女被掌嘴,也面上无光,碍着平时与七皇子妃的情谊,不好完全袖手旁观,适时小心加入阵营:“七皇子妃说错了,美人再鲜嫩,也比不上为丈夫生育子嗣来得金贵。” 七皇子妃又与她一唱一和:“什么子嗣,皇室族谱里四皇子还有个孩子都没有呢。唉,太子妃,我可真为您感到难过啊……” 她暗指小黎之死。 她们越说越过了,锦月浑身一冷厉的寒颤,启开紧咬的齿关,硬生生扯了个极尽柔和、也极尽冷厉的笑: “你满面笑容,可没有难过之色。” 郑淑妍捂脸后怕,不敢再说。 “看你面如土色,应当是欣然接受了本宫的教诲,如此,本宫甚是欣慰!” 锦月说罢用力的转身,背脊挺得笔直。背后七皇子妃几人被甩远,却依然听得清她们暗暗的嘲笑声。她脚步愈快,不想听这些如鼠交头接耳的吱吱声,令人作呕。 秋棠担心喊了声“娘娘”。 锦月才发觉自己竟走了这老远,秋棠、青桐和一双内监跟在后头,走得气喘吁吁。 “抱歉,没想起你们也跟着。” 青桐平时沉默少言,她在宫中有些资历,不多言语,这会儿也是红了眼睛,对锦月既是钦佩又是心疼:“奴婢们只是奴才,娘娘不需和奴才们道歉。只那七皇子妃几人实在可恶,若是容她们胡来,只怕给娘娘惹麻烦。” 秋棠亦点头。 锦月瞄了眼远处花枝招展的七皇子妃一行,眉目冷下去。“若她们再惹是生非,我自断然不饶她们!” 锦月说罢,回身朝清宁殿的方向,不再看背后那些腌臜鼠蚁,深吸了口气,恢复自持与平静。 若这皇宫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她就算为了两个孩子,也不能倒下,不能成为弱者! 弘允等在清宁殿外的檐下。 一并在清宁殿外等候的还有七皇子弘建和八皇子弘执。兄弟夫妇二人结伴而来,不想在修身殿外七皇子妃内急,羞于说道,便怂恿了八皇子妃一道说去修身殿歇歇脚,让兄弟二人先走了。 弘建与弘执和弘允都立在檐下,二人从前处处对弘允恭恭敬敬、俯首帖耳,弘允也帮他们谋了一些权力和利益,帮了不少忙。 可二人都是皇家子嗣,哪能没点儿野心和嫉妒,而今尚阳宫出事,他们这会儿只皮笑肉不笑,不想、也不敢,和弘允套近乎,打过招呼后互相之间隔了一条鸿沟。 弘允心知他们所想,也并不为所动。 锦月主仆几个姗姗走来,弘允才莞尔露出微笑。刚才的事他知道涉及弘凌,锦月不想让他在场,那样只会让她尴尬,是以才在清宁殿外等着。 今日所有皇子都要来请安,太子为首带领。太后一如甘露台锦月所见的模样,精神焕发。 请安之后众人分列两旁坐下。 七皇子妃虽然暗恨锦月掌掴她,可是却不敢当众说出来,免得丢份儿,只刚才窸窸窣窣告知了弘建,夫妇二人正满心抑郁愤恨。 上座上,太后一边数着佛珠,一边慈眉善目一一问询各殿生活起居,嘘寒问暖。 她对谁都闻言细语,却偏偏忽略了弘允和锦月二人,对问弘凌时格外仔细。 “四皇子,你为国平定匈奴大患,乃是几百年来都没有的大功臣,本该大大的嘉尚的。唉,只叹命运弄人,叫你们母子蒙了这么大的冤屈,哀家真是心疼你。” 太后那手手绢按了按湿润的眼角。 “但哀家想着,而今你们母子沉冤昭雪,定是列祖列宗保佑,你别担心难过,好日子在后头呢。” 锦月只觉一屋子人的目光都朝她和弘允这处看来,弘允就在她身侧沉默,锦月侧脸看他—— 弘允当众受辱,可容色平静从容依旧,只有锦月隔得近才能看见,他好看的唇角抿得紧紧的,有些发白。 太后是故意说那一通话,捧弘凌的同时,也踩了弘允,令他难堪。 可太后示好,弘凌也并没什么感恩戴德的神色,他容色冷淡,甚至有些爱理不睬,太后略略失望。 太后似又不甘心,又慈祥拉过与弘凌同来的美人。“这手儿拉着真是又绵又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真跟花儿似的,弘凌是英雄,配你这样娇艳讨喜的美人正正好。” 桃华面上一红,几分娇羞衬托着下越发显得雪肤红唇,娇嫩清纯无比。 锦月不觉看怔,情不自禁抬抬手想摸脸颊,却无意对上桃华身侧那男人的目光。 第125节 弘凌冷冽看来,在对上锦月视线时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表情,锦月背后一渗,忙低手,埋下脸,混做空气,静听太后与单纯的四皇子侧妃言笑晏晏。 终于太后该说的都说完了,众人都觉请安应该进入尾声了,桃华也回到自己座位,只尚阳宫的太子和太子妃还一直未被提及,当做空气。 七皇子弘建、郑淑妍夫妇暗自讽笑,幸灾乐祸,八皇子也面色不善,锦月只觉这样的视线如一条又坚韧又细的丝弦,勒在脖子上,让人透不过气。 太后见火候差不多,才目光落在了尚阳宫这边,目光慈爱依旧,却没有半分暖意,开口对弘允的第一句关切却是:“再过一个月出头就是皇后自裁的日子了吧?” 所有耳朵都是一凛,锦月亦跟着呼吸一颤:这听似关切,却形同狠狠一巴掌。 弘允久久没有答话,他面色平静仿若没有听见。锦月担忧地悄悄握了握弘允的手,只觉他手一片冰凉。 弘允本不欲答话,可锦月忽然的触碰,让他想起了还有一个家他必须守护,他必须忍人所不能忍,泰然回答: “回皇祖母,是。废后下月十六自裁。” 太后绵长的嗯了一声。“废后虽然错大,但毕竟是你生母,而且她做那一切恐怕也都是为了你的前程……” 他扫了一眼弘允之后闭目数着佛珠,语重心长。锦月却不糊涂,正是这十分的慈爱模样,三言两语将矛头直对准了弘允,意指他现在所有都是废后造孽所得。 常人谁受得了这样侮辱,可……弘允平静承受,有一瞬间锦月都恍然觉得身边的弘允是尊石头雕像,也不是血肉之躯,因为他太过平静,好似众人说得即将被逼着自裁的人不是他母亲,而是个陌生人。 太后开了条眼缝睨来:“他毕竟是你母后,待你又不薄,去送送她,陪陪她吧。阿弥陀佛,都是冤孽,冤孽。” …… 从清宁殿出来,锦月都没有从弘允平静的脸上看见任何松动的表情,仿佛那是一张刻着端正五官的英俊面具,而不是会有喜怒哀乐的人脸。 太后留下了弘凌、桃华二人单独说话,锦月耳尖,又走在后头,在出殿门后的那一刹那听见里头太后道——“弘凌啊,你也老大不小了,妃位不能一直空缺。哀家已经向皇帝提议,为你求娶哀家母族的一位千金……” 锦月心中一咯噔,却很快抹了去那份惊。 宫中女人如花凋落,哪个男人不是旧爱未老,新欢已等不及冒头。也只有尚阳宫还只有她一人,只有弘允没有姬妾成群罢了,想来,她的生活能够安宁,也正因为此。 众皇子在清宁殿来上辇。 弘允离开了一会儿,锦月在辇侧等他归来。 七皇子妃瞟了眼锦月这边,与八皇子妃阴阳怪气道:“这样的太子妃,就是送给我当,我也不愿意。唉……”她摸摸脸,“脸上无光啊。” 她讽笑道,八皇子妃捏着手绢掩唇,没郑淑妍笑得夸张,却也不似她表面的温顺娴静。 秋棠扶了扶锦月的手臂:“娘娘,有句话叫大人不记小人过,咱们回吧。” “你说的正是我所想。”锦月由秋棠扶着上辇,轻轻撩开华帐,情真意切般叮嘱道:“七皇子妃和八皇子妃还是赶紧上辇回殿去吧,毕竟家里姬妾众多,离开久了恐生乱子。” 郑淑妍和田秀玉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却也不敢明着顶撞锦月,想要讽刺,可他们的辇车已经来了。 她们可不敢让弘建和弘执等候,诚如锦月所言,她们各自的殿中姬妾数双,她们并不最受宠爱。 临别前,七皇子妃郑淑妍狠狠瞟了眼锦月咬了咬唇,低声:“笑话我不得宠,也总有你哭的时候!残花败柳,太子总有醒悟的时候让你哭……” 郑淑妍恨恨低声说着,忽见太子走来,眼神冰冷,她一个寒颤,赶紧放下华帐,不敢让弘允发觉。虽是残花败柳,太子却跟宝贝一样捧着,真是眼瞎了,她暗啐了一口。 锦月正奇怪她怎么灰溜溜逃走了,手便被握住。 “锦儿,在我不在的时候,她们时常欺负你,是不是?” “没有。你不是不知道我的性子,若我较真起来,谁有那本事欺负得了我。轮嚣张跋扈,她们都要跪下叫我一声祖宗。”锦月故意打趣道,想要驱散弘允眉间的刻痕。 忆及往昔,弘允笑中掩藏着丝歉疚和无奈。“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不要说这些话,你我之间不需要说对不起。” 弘允清俊的眸子因为连日高压和高强度操劳,略显疲惫,闻言眸光荡漾起波光,略略动容。 回去的路上,锦月想起临走太后说的那句话,心中突然才想起一桩事来—— “弘允哥哥,自古后宫与前朝一脉相承。现在尚阳宫势力不同以往,你也应该纳些良媛良娣,再扶持些新的族群为己所用。我只有一个哥哥,尉迟府更是敌人,我帮衬不上你。” “别胡思乱想,现在还不到那个时候。” 弘允打断,想起日前弘凌对他所说的话,以及自己处境,心中略烦闷,对上锦月的担忧目光又强行展颜,安慰道: “别担心,情况没那么坏,总有办法的。再者……” 他郑重了些。 “再者我绝不会变成第二个弘凌,不想让你陷入争宠的纷争中。” 锦月感动,点点头,想说谢谢却又觉得谢谢太过于轻了,就没说话。 弘允听着轻缓的马蹄声,心情却轻缓不起来。其实他也有他的私心。若是他纳姬妾,想要和这个心爱的女子白头到老,就完全没可能了。锦月不喜欢那样的生活,他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走上那条路。 眼下,弘凌在将他过去所受之苦一一还报给自己,他是想逼着他与锦月决裂,正如当初弘凌不得不为巩固势力而接纳部属进献的妻妾一样。 他不会让他得逞!弘允心中暗暗咬牙道,见锦月的手落在一旁的软垫上,他迟疑之后,紧紧握在手心。 事到如今,弘凌竟还没对锦月死心,或者说,他从未死心过? ** 锦月那天在清宁殿所听见的太后说要给四皇子弘凌娶正妃的话很快应验。 这是尚阳宫一行搬入东宫的第七日,宫中就消息传开,圣旨赐婚太后母族傅家家长的嫡孙女为四皇子妃,下月完婚。 这不仅是一桩婚事,更是势力分割的风向标——傅家和太后,是确确实实站在了四皇子一侧了,太子东宫更不容乐观。 秋棠将消息带回来的时候,锦月正拍着小桓的背哄她睡觉。秋棠愤然,怕吵醒孩子,小声道: “娘娘当初离开四皇子是对的,但看这一两年四皇子身边妻妾如水流过,这已经是第二次娶正妃了,这样一个薄情的男子不值得娘娘的守护。” 对于弘凌与他身边的女人,锦月早已经麻木,轻轻哄着小桓,握住孩子小小的软软的手儿,淡淡道:“他娶谁冷落谁,与我半点干系都没有,由他去吧。” 秋棠点头,看小床上的小婴孩,可爱的动着小手,又破涕为笑:“也是奇怪了,那样冷酷寡情的爹爹,竟有这样可爱的孩子。小皇孙有太子这样大度包容的养父,定然是个多福的孩子。娘娘亦是好命的,老天爷开着眼呢,眷顾着娘娘和小皇孙。” 锦月微微莞尔,这时却听外头急急传来宫人通禀声——“娘娘,圣旨来了,快到凌霄殿接旨。” 锦月略略意外,虽不知是为何事,却也赶紧收拾了仪容,去正殿领旨。 浩浩荡荡一队青袍黑帽太监,袍子花色的青花不同而等级不同。宣旨的是皇帝身边的老公公杨桂安。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四皇子大婚在即,皇后缺位,太后年事已高不宜操劳。太子妃锦月贤良淑德,智慧能干,大婚之事便交与太子妃全权操办,不得有误,钦此。” 杨桂安将圣旨一合,弯腰递来。“太子妃领旨谢恩吧。” 锦月怔在原地,迟迟不想接圣旨。“为何,为何皇上要令我操办此事?” 杨公公:“圣旨上写得很明白,皇后位缺,太后年事已高,太子妃是嫡皇子妃,天家的嫡儿媳,操办婚事名正言顺。” 他见锦月还动,厉了些道:“陛下旨意不容置疑,太子妃你想忤逆吗?” 锦月只得低头谢恩,接过。杨桂安交接瞬间,极为小声道—— “是四皇子主动要求皇上让太子妃操办的。不过,皇上答应此事也自有皇上的‘深意’,太子妃若将陛下深意揣测出来,就是对东宫大大的有利!老奴言尽于此,太子妃好好想想吧。” 锦月眸光一闪看他,可杨桂安已经将眼眸掩藏在面具似的笑容下,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皇帝的,深意? ☆、第96章 皇帝的深意。 锦月捏着圣旨跪在原地许久,杨桂安一行已经走出东宫,她也没有起来。 秋棠、青桐见她跪着沉思,脸色阴云密布,也不敢打扰。 圣旨是用楚国御供的桑蚕丝密密织成的缎子,柔软丝滑,可锦月捏在手心却如攥着一把荆棘,刺得手心火辣辣的痛。 秋棠忍不住上前扶:“娘娘起来吧,虽然是六月天,但长跪在地上也伤膝盖。杨公公他们早走远了。让太子殿下回来看着您这样跪着,又该担心了。” 想起弘允,锦月才回神,收敛了满心的不甘愿起身来。一擦脸颊,才发现大热天,竟出了一层绵密的冷汗。 拿着圣旨,锦月愣愣沉思,想回昭珮殿。因为周绿影被锦月安排专门照顾小桓,随侍左右的是秋棠和青桐,她们跟在后头也不敢打扰。 锦月走了半晌,才猛然想起——这是东宫,不是尚阳宫,哪里有昭珮殿? 此时夕阳西斜,漫天晚霞色彩斑斓如一匹巨大的南地进贡的华缎,映在宫阙琉瓦上,更流光溢彩。 繁花怒放灿烂似锦,花林漏下夕晖,在她脚边的灰云石地上被雕刻各种各样的光影形状。 夜色蓄势待发,夜来香已等不及送出阵阵香气随风落入锦月的鼻腔,隐隐,还有玉兰的味道。 锦月仓惶地看了四下景色,才认出是念月殿,她和小黎被潘如梦从微尘院要到这儿给她当差。 她竟不由自主走到了这儿。 青桐循着锦月的视线落在玉兰上,小心翼翼着道:“奴婢记得娘娘很喜欢玉兰。虽然玉兰高雅,但在宫中玉兰并不多,尤其现在是六月底,玉兰是三四月开的,不想这个荒芜的殿阁不但有这么多玉兰,而且还花开二度。” 锦月望着阔叶间零星的雪白花瓣,木然道:“玉兰喜向阳湿润,土壤肥沃,根须水润而不积水。这底下有暗埋了水槽控水控温,所以才六月也开。” 青桐见锦月终于说话了,想循着这机会多说些话转移锦月的注意力,疏解圣旨带来的不悦。 “娘娘了解得可真详细,只是这底下暗埋的水槽……” 她说到此处忽见锦月眸光阴了阴,秋棠一个劲儿给她递眼色,她猛地住口,才想起层可能。 回到凌霄殿,锦月说想静想些事情,便闭门一个人呆着,秋棠和青桐留在殿外侍立,小声交谈—— “我一个劲给你递眼色你也不注意,这是东宫,从前四皇子所住的地方,玉兰花是谁所种,一目了然,你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秋棠训斥道。 青桐万分后悔:“尚宫大人恕罪,奴婢当时见娘娘一直看玉兰只想起娘娘喜爱玉兰,一时糊涂没有想起来可能是旧太子所种。” 见青桐悔意切切,秋棠才饶了她,只让她记住东宫里的一切事物不能乱提。 青桐恭敬答“诺”,而后又止不住疑道:“娘娘情不自禁走到那处,恐怕心底里还是伤怀过往的,这回圣上下旨娘娘操办旧太子婚事,当真是为难娘娘了。圣上不是站在我们这边么,怎么也这样过分我们娘娘呢。” 秋棠:“皇上自有皇上的深意,他虽不站在上安宫那边,却也未必然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天子最不缺的,就是子嗣……” 她话说了一半,青桐机敏,也领悟了:皇帝可能会另立皇子继位,光皇子就有十来个,最小的是十四皇子,历代幼年继位的皇帝也不是没有过…… 皇帝的深意为何,锦月直想到二更,才开了门。 此时夜色浓重,凌霄殿外灯火点得少,有些昏黑。 蓦地出现个人,将锦月吓了一跳—— “弘允哥哥?” “嗯,是我。”弘允听闻圣旨来了东宫,也顾不得手里的政事,赶忙回来看看。他从昏暗的廊下走到殿门口,与锦月一同进殿。 第126节 “这件事难为你了。父皇最近身子极差,时而神志不清,下的旨意也越发让人难以捉摸,他竟同意了弘凌的无耻要求。” 锦月顿了顿。“皇上身体如何?” “我暗问了御医,说恐怕熬不过今年冬天。” “若陛下驾崩,弘允哥哥难过吗?” 弘允眸子暗了暗,负手望向殿外,锦月从他背后看去,将他背影勾勒出些落寞和深沉。对于这个曾经关心宠溺自己,又骤然冷漠的父亲,弘允已是看得透彻。 “血浓于水,难过自是难过。不过……不会很多。说到底,他对我的宠爱也不过是将我视作瑶华皇后儿子的化身,而今发现母后害了瑶华皇后,也一并不想看我一眼。这不是真正的父子亲情。只是我不愿同父皇装巧卖乖,连累了你,你放心,明日我便去宣室殿请令,免了你这桩苦差事……” 弘允语气沉沉,锦月心中的想法越加坚定。皇帝的深意,恐怕是让她绞碎太后与母族傅家与弘凌的联盟,换而言之,不惜任何代价阻挠这场婚事。 “弘允哥哥你且放心,对于他我早已心如止水,这次的事不足挂齿,我能做好的,你便安心吧……” 锦月忽然懂得了废后姜瑶兰先前的苦心和嘱托。弘允一个从小生活在光明中的嫡皇子,是不会愿意搞那些阴暗下作事的。姜瑶兰是想让她来做。 弘允忽觉锦月用力握住他的手,侧脸才见锦月仰着脸,对他展颜露出个坚定的笑容。他反握过去:“我已抚慰好了姜家的臣子,只待过些时日,分崩的臣子会重新聚拢我旗下。” 锦月欣慰点头。 接下来第二日,太后在清宁殿召见了锦月,叮嘱联姻事宜。 殿中熏烟袅袅,太后保养得宜的手隐隐泛着雪白柔光,闭目,一粒儿一粒儿地数着青檀佛珠。佛珠常年在她指尖盘旋,一颗颗已经盘得油光水滑,仿佛它主子的心境,在常年的沉寂隐忍后,已坚硬圆滑,力量蓄势待发。 “你是太子妃,自当家以来做事缜密,从没出过错,皇帝既将此事交给你来办,哀家也没有多余的话可挑剔,只是……” 太后一顿,睁开眼睛。 “只是这回婚事的两方,一是的四皇子,另一个是重臣傅家的嫡女千金。傅家的女儿也就罢了,是哀家母族有事都可担待,但四皇子为我大周立下赫赫功劳,却蒙受冤屈多年,天下人都看着这回婚事,若是有差池恐让天下人说我皇室治家无道,薄待四皇子。所以这次婚事要声势浩大、要风风光光,算是给四皇子的抚慰,给天下百姓看看天子的恩泽。你要方方面面都顾及好,切不可将东宫那套节省的法子套在这事儿上,知道吗?” “锦月明了。”东宫的节省,哪是她想那样节省的,只是掖庭分发来的用品、月例全数减了大半,不省,无一度日。 “哀家说什么你都说‘明了’。”太后略有不满地拢了拢眉头,“但愿是真的‘明了’才好。” 锦月张张口,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上次请安太后就给了他们那样的难堪,这回没有旁人在,她又岂会温言细语。只怕自己说什么都是错的,是以干脆低脸闭口。 太后见锦月恭恭敬敬、温温顺顺不说话,也确实挑不出什么错来,便叹了口气道:“哀家在宫中看了多少女子的恩怨情仇,你那点儿心思如何逃得了哀家的眼睛?再善良大度的女子也是善妒的。” 太后目光如炬,锦月只觉脸颊一片灼烧。 “你既然已经嫁给了弘允,就不要再想着和四皇子那些有的没的过往了,上次花园密会的传言哀家不希望再听见第二次!更不见你因为任何心思,而敷衍行事,给四皇子婚事抹上污点……” 锦月心中一哽,更低了头恭顺道:“太后明察,关于花园密会传言纯属谣言,锦月一心系着太子,从未想过不该想的事。这次婚事是陛下圣旨,锦月呕心沥血也会让婚事顺利,让傅小姐风风光光嫁入皇宫,与四皇子,姻缘美满。” 太后绵长地“嗯”了一声,慈祥的目光交缠了犀利,一寸寸辗转过锦月的皮肤:“如你这般做事说话都滴水不漏的女子,哀家已许多年不曾遇见了。哀家,也相信你能将此事做好……” 太后之侧的姑姑云心道:“皇孙还小,太后娘娘恐太子妃要照顾孩子又要操心婚事□□乏术,便已传了懿旨入广明殿和广惠殿,让七皇子妃和八皇子妃协助太子妃操办此事。太后娘娘一片苦心,太子妃还不赶紧谢谢太后。” 锦月心中咯噔一声,心知太后是派那二人来监视自己。“谢太后体恤。” 片刻,七皇子妃郑淑妍和八皇子妃田秀玉就来了,二人打扮得格外细致,一个娇艳夺目,一个素净却不是精致,得了太后任命,二女眉目间透着喜色,更加光彩照人。 郑淑妍脸上被掌嘴的红印半点也寻不到了,她朝锦月笑中含着恨和快意,恐怕心中已转着什么不好的主意,准备在锦月身上应验。 几人从清宁殿出来,锦月是太子妃,位比三公,郑淑妍二人只是庶皇子妃,只相当列侯。二人应跟在锦月后头走,可一出殿郑淑妍却拉着田秀玉走到了锦月前头,待到无人处,她回头来阴测测对锦月笑道—— “啧啧,唉,我怎么听见有颗心在滴滴答答地滴血呢?” 锦月冷看她,不想多费唇舌。 郑淑妍戴玉长甲的手指捋了捋鬓发:“亲眼看着旧爱娶新欢不说,还要呕心沥血地为他们筑爱巢,换做是我,只怕夜来眼睛都哭肿了。” 田秀玉拉拉她袖子,装模作样道:“七皇子妃可要当心,太子妃要再掌你嘴,太后交代的事恐怕就耽搁了。” 郑淑妍顺口道:“我又没说明是什么事,更没指名道姓,太子妃若惩罚我那就是心虚了。我想太子妃是不会的,太子妃……太子妃……” 锦月已经丢下一唱一和的二人走远,郑淑妍气跺了跺脚:“就不信你真无动于衷。这次婚事咱们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就不信她半点都不嫉妒!” “七皇子妃说得是。” 走远些,锦月才觉察自己出了一头的冷汗。 秋棠忙掏出手绢替锦月擦了擦汗,锦月不想坐辇,由她扶着取了幽静的小路,徒步回东宫。 “从前只道太皇太后眉目严厉,已是可怕,可没想到,这个总温温孱孱的太后狠戾起来,更胜一筹。” 锦月道。 秋棠亦点头。 “娘娘,恐怕七皇子妃和八皇子妃要坏事。上次掌掴的事她们定记着仇呢。” 锦月冷笑了声:“我不怕她们生事,就怕她们□□分,我正好没想好主意何处下手。如何让这场婚事名正言顺地夭折,既让皇上满意,又能帮助弘允哥哥,还免去东宫受太后迁怒,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甬道越走越狭窄僻静,秋棠才警觉。 “娘娘,这条路正是通往掖庭宫后门甬道的,一旁就是废后所在的冷宫。” “我知道。这个路,这个地方,我只嗅着那气味就能认出。” 这条路锦月自是熟悉,掖庭宫后门处便是暴室,横死的女犯会通过这条甬道拉出宫门去,也是去冷宫必经之路,是以宫中各主都视为不吉,不敢走,自然也就清静少行人。 明渠潺潺从掖庭宫流过,隐约可听见管事嬷嬷教训女犯的声音和女犯的哭饶。 秋棠不觉一颤,锦月知道她想起过往而害怕,淡声道:“那样苦楚的日子你我都熬了过去,而今还有什么是熬不下去、迈不过去的!” 从暴室门外经过之后,另一侧就是冷宫的殿群。 废后姜瑶兰所在的方艾宫就在其中,隐隐传来女子呜呜咽咽的声音,如怨鬼哭诉。 锦月不知那是不是姜瑶兰的哭诉,心中突生感慨:是否一日,自己也会落到那地步,在冷宫辗转一朝。 婚前一月,男子一方要先送通婚书去女子家中。锦月张罗了两个眉清目秀的未婚青年男子前往傅家送通婚书。 一个是与弘允关系良好的九皇子弘皙,他还没成婚,又是个玩世不恭、喜好玩耍的人,正好合适。另一个是弘凌党-属之臣,太仆大人的公子。 七皇子妃和八皇子妃寸步不离锦月,将太后的旨意谨记心间,监视着锦月的一举一动,只恨不能挑出错来立刻上报太后闹大,让锦月受惩罚难堪。 然而锦月做事缜密,她们七日来跟得腰腿酸痛、眼睛发涩,也没能挑出问题来。 通婚书、答婚书定下,婚期也一并明确了,接下来便是着手安排张罗婚礼的宫人和物品。 幸而锦月有过成婚经验,知道该怎么安排,事事亲力亲为,免受人把柄。婚期前的半月,要入上安宫装点宫殿和新房,唯有这一点令锦月有些棘手—— 出入上安宫,就难免不碰上弘凌,不去问他的意见。 这日,锦月正在上安宫正殿指挥宫人布置婚堂,她不想问弘凌喜欢什么样的婚堂,也就按照自己的审美和想法布置了。 “喜花不能用京师的缎子,换下来。京师的缎子硬,不如楚地的红绸柔软丝滑。宫灯用玄黑框、红纱的,玄黑尊贵,红纱喜庆,里头放蛟龙飞凤花烛,记住,烛火要固定好,不能偏颇半分,一来影响美观,二来容易点燃灯纱。” 宫人唯唯答诺。 弘凌来时正见这场景,此时正是清晨红日东升,晨辉洒在殿中、落在那女子背影上,在她晕出一片温暖的光芒。 十几个侍女内监跑进跑出,本该乱糟糟,却在她伶俐清晰的指挥下,有条不紊,丝毫不乱。锦月的声音如流淌在清晨的泉水,叮叮咚咚撞在心口。 再看殿中布置,弘凌眼中微微惊讶,险些认不出这宽阔明亮的殿阁是上安宫破落狭小的正殿。 “原来你喜欢这样的婚堂。” 锦月一惊,忙回头。 太阳晃了眼睛,朦胧间一身形高大修长的男子从金辉从走来,恍惚可见他英俊的五官既刚硬又几分柔美,他步入殿中,连带自己的肌肤都感受到一阵微凉。 奴才行礼,弘凌并不理会,只俯瞰着晕着温暖光亮的玲珑人儿。 “正好,我也喜欢。” ☆、第97章 锦月看清是弘凌,忙后退别开眼睛,余光瞥见屋中有奴才悄悄瞟他们二人。 “怎么,见到我这么害怕?” 奴才们偷偷打量,不过是因着宫中关于“花园密会”的传闻,这传闻已经让锦月难堪了,她可不想再添一桩。 “四皇子真会说笑,怎会是害怕,本宫只是惊讶罢了。”锦月冷淡退后保持距离。 “惊讶我去而复返?”弘凌勾了勾唇,“我也想不到我前脚刚走,你后脚就来了上安宫。你把我行踪记得清清楚楚,倒真是上心。” “……只凑巧罢了。” 弘凌负手冷看锦月的疏远、防备,上前一步环顾四周布置,点头赞道: “很好。你布置得这样精细,看来宫中传言十有**是真的了。本殿还有半月成婚,你若后悔还来得及,现在离开东宫投入我怀抱,我半月后就娶你。” 锦月大诧亦大骇,盯着面前高阔修长的背影说不出话 回头对锦月惊怒的眼神,弘凌唇边的笑意越发大了,含了冷和戏谑。 “开个玩笑,别当真。本殿还有宏图伟业要做,娶你并没有丝毫益处。” 弘凌声音不大,可上安宫的正殿本来就狭小,此时屋中虽安静却站了十几个宫人,他们尽管垂首假装无动于衷,泥胎木偶做的人一般,可谁也不是聋子啊。 锦月当众受辱,狠狠盯弘凌。“满口污言,四皇子哪怕战功赫赫也不过尔尔。” 弘凌笑色一收。“是,在你心里,他永远是最尊贵的。” 弘凌容色更冷冽,刚才的温情感消散得无踪无影。 锦月后背发寒,只觉弘凌好像和之前相见时更有些不同了,眉宇眼神间时而有种怪怪的感觉,仿佛身体里还有个灵魂在操纵他,有些癫狂。这种癫狂让他喜怒难测,更加难以捉摸。更让人胆边生寒。 锦月不由想起许久以前,那当是去年了,兆秀求她去东宫陪弘凌一夜。那夜弘凌满身的针孔,还有古怪汤药的味道。 锦月回神来,弘凌已经背对了她,吩咐宫人去拿他的披风和先前准备好的锦盒。 锦月站在一旁当空气,弘凌取了东西便要离去,临走时深深、冷冷看了一眼过来,话却是对奴才们说:“好好布置,若是有半分怠慢,让未来皇子妃吃了委屈,本殿饶不了你们!” 宫人们忙跪下连声应“诺。” 为首的太监表道:“四皇子殿下请放心,奴才们定竭尽全力,在太子妃娘娘的指导下将大大小小每一处都办得精精细细,让未来的四皇子妃感受到殿下的一片爱护之心。” 锦月对上弘凌似笑非笑的讽笑目光。 “说得好,是‘一片爱护之心’!”弘凌道。 而后弘凌便大步离去,得了他夸奖的奴才喜不自禁,干事更卖力起来。 待弘凌走远,锦月才骤松了口气,空气缓缓升温流动,缓解了她胸口的窒闷,接着心头就是一阵烦乱,但看殿中满挂的红绸缎子,如结实的蛛网缠在胸口。 偏偏这个时候又进来两只聒噪的雀——弘凌刚走,七皇子妃、八皇子妃就跟进来,她们目光烁烁、洋溢着兴奋。 郑淑妍道:“太子妃可真是好胆识,众目睽睽之下还与人言语暧昧。 ” 第127节 田秀玉手绢掩唇轻笑。“七皇子妃可别胡说,太子妃可什么暧昧的话都没说。” “哦,你这一说好像真是这样呢,呵呵……”郑淑妍道,“说那些话的是四皇子,可惜,他说是玩笑话。四皇子也真是的,那样口直心快,说什么,什么‘娶你一点益处都没有’,多么伤人,真是半点都不怜香惜玉。” “七皇子妃这就说错了。”田秀玉眼眸流动,含笑扫过锦月,又将屋中布置看了一圈。“瞧这布置得多精细,四皇子临走还专门叮嘱要让咱们未来的四皇嫂感受到爱护之心,如何不怜香惜玉了。” 郑淑妍见锦月冷着脸不答话,以为她是答不上来,心头一阵畅快,清宁殿外当众掌她嘴的仇,她可都记着! 郑淑妍道:“是是是,四皇子是个会心疼人的,只是心疼的对象不同。哎,我都羡慕起未来的四皇嫂了,真是好福气……” 秋棠气愤,张口欲回敬,却被锦月拉了拉,她见锦月上前一半步,知道锦月要说话,就安静侧立。 “你是该羡慕。”锦月声音淡淡而笑,不似郑淑妍那般恶意与小人得志的快意溢于言表。“本宫听说七皇子三日前又纳了两个姬妾,连着几日都不曾来看过你。本宫甚是心疼听闻甚是心疼,若有七皇子妃有委屈记得找本宫倾诉,本宫若能帮定然帮你的。” 锦月说罢施施然出殿,留郑淑妍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你……” 八皇子妃田秀玉见她被锦月一句话就踩了痛脚,既是暗感叹郑淑妍脑子少聪慧,又不敢在她气头上说什么,便笑嘻嘻朝殿外招收道:“民儿,快过来,给七皇子妃娘娘拿颗桂花糖甜甜嘴。” 老嬷嬷牵着个三四岁的小皇孙进来,正是田秀玉唯一的宝贝儿子承民。 郑淑妍吃了颗桂花糖心情才稍解,哄了哄孩子,偏头对田秀玉道:“八皇子妃你可真有福气,民儿这样可爱,难怪八皇子每日都去你殿中。” 她思及自己处境叹气。“哪像我,膝下无子,殿中冷清。” 田秀玉听闻歆羡喜不自禁,却还不动声色,抱起儿子亲了亲脸蛋儿。 “七皇子妃得加把劲才是了,成婚的皇子妃都有了孩子,现在四皇子妃也快入宫了。我听闻傅家千金只有十五六,那十五六的姑娘身体比我们健康,更容易怀孕,若到时候四皇子妃先于你怀孕,那你的处境可真是尴尬了。” 郑淑妍听闻此言更心急起来,和田秀玉母子出了屋子没有旁人,又小声啐了口道:“八皇子妃说得是,我必须抓紧生个孩子下来。呵,说起来那狐媚子女人就是能生,都二十二岁了居然一入尚阳宫就生了个儿子,加上之前为四皇子生的,这都连生两个了。” 郑淑妍瞟了眼远处督促宫人撤换灯笼的锦月,低声道:“她六年前未婚就恬不知耻地跟四皇子发生关系,怀了孕,而后又在暴室暗中腌臜地方呆着,几年下来守没守身谁也说不准。四皇子归来她又跟四皇子,再又入尚阳宫跟太子,很快就生下了儿子。要我说,那儿子还不知道是谁的呢!” 田秀玉本不欲接郑淑妍这些恶意揣测,显得自己小家子气又愚蠢,但听到最后那句也给吓着了。 “七皇子妃慎言啊!这话可不敢乱说,太子妃的儿子是太子嫡长子,关乎家国社稷,干系重大,一个不小心说岔了可是要牵连自己的。” 郑淑妍听关系重大,不敢继续说这话题了,拉了田秀玉跟在锦月之侧监视。 二人也不做事,就盯着锦月一举一动。 锦月余光瞄了一眼二人,对上她们目光,十分沉得住气地柔缓而笑。“天气炎热,二位妹妹可不要晒黑了脸,黑得快,白得可就缓慢了。” 儿女一摸脸,都是心惊胆战,忙让侍女拿了伞来遮住,又拿了手绢将脸捂住。 “太子妃不怕晒黑?” 秋棠笑吟吟道:“我们太子妃皮肤与旁人不同,不易晒黑。” 二女打量锦月的脸颊和脖颈,果然,这晒了几天也不见她打个伞遮阳,半点儿没变化。不但没变化,反而感觉……好似更白了? 郑淑妍愤愤然,心里直骂老天不公。 六月二十八入头伏,荷花渐渐凋落在越来越翠绿的荷叶间,莲蓬摇曳更加肥硕,还为来得及摇晃多久,转眼,七月十八,便入中伏了。 天气更热起来。 蝉鸣嘶嘶,裹着烈日骄阳和阵阵滚烫的风,直往脸上扑,汗水湿粘缠着头发丝贴在额边、颈边,热乎乎地难受。 离婚期只有三日了。 上安宫的布置已进入尾声。杂草花坛全数清理过,屋瓦墙垣该修葺改善的也都全部改善了,四处红红火火扎着红绸,喜庆耀目。 院中,锦月指挥宫人做最后的检查。 骄阳烈烈,七皇子妃和八皇子妃如热得蔫儿当当地靠在树下乘凉。 内监侍女来回奔波,身上汗水难免渗出味儿来更惹二人心烦。 郑淑妍斥道:“走开走开,别在眼前晃,一身臭汗你想将我们熏死吗!” 抱着花盆的内监吓傻了,忙跪下告罪。 田秀玉本就难受,听郑淑妍尖声斥责更觉心如火烧,拉郑淑妍的袖子好言劝道:“七皇子妃稍安勿躁,这天气越是生怒越热呢。” 郑淑妍烧压住火,挥手让内监赶紧走开,奴才连滚带爬往锦月身边跑,将花盆放在锦月指定的地方。 十数个宫人围绕着锦月和秋棠主仆,按锦月吩咐有条不紊地很快将花坛摆好,十多种花,争相开放无比娇艳。 若琉瓦宫阙是缎,那这片花就是上好华缎上的刺绣。 郑淑妍不禁心叹这装点的妙用,又更烦躁于锦月的审美能力和执行力如此出众,远胜于自己。 她回头见田秀玉,田秀玉竟也看傻了眼睛,不,不仅田秀玉,那远处园门外还站着数个上安宫四皇子的姬妾,都叽叽喳喳地远远看着太子妃一行,像是赞叹不已。 郑淑妍气,朝园门扬了扬下巴:“瞧那一群没用的女人。别宫的狐媚子都到自家颐指气使了,还躲在角落里不敢出来。” 田秀玉瞟了眼上安宫的姬妾:“她们不过是庶皇子的姬妾,地位卑微,妾室连比皇子妃都差一大截,何况是位比三公的太子妃。虽说咱们都是女人,都是皇室贵公子们的女人,但位分尊卑却差之甚远的。” “上安宫焕然一新,昨日太后来看都亲自夸赞了太子妃。”郑淑妍心急,看上安宫宫阙靓丽,心头如有只猫儿在抓,“八皇子妃,你我姐妹二人一同入宫,感情深厚,你也比我聪明机敏,倒是与我想想办法!眼看后日就是婚期了,太子妃张罗婚事事无巨细都经过她手,我看得眼睛都酸了也没挑出点错来。难道咱们就眼看着太子妃立功吗?到时候咱们在她跟前恐怕更说不上话了。八皇子妃,八皇子妃,你走什么神呀,莫不是……不想报仇吧?” 田秀玉整理了整理浅绿蚕丝的素净水袖,安抚郑淑妍。 “太子妃将我贴身侍女掌掴,就是掌掴我,我脸上亦无光,这口气我当然要出。” 田秀玉看向锦月:“我总觉得太子妃应当不会真心促成这桩婚事。你想,若是傅家千金风风光光嫁入上安宫,傅家与太后娘娘就和上安宫站在了一条船上,这事儿对谁最不利?” “当然……当然是太子了!” 田秀玉点点头,又矛盾道:“不过也难说。太后的手腕可不一般,又有圣旨管着,或许太子妃不敢做小动作。但也无妨,她不敢,咱们可以推她一把不是?到时候出了问题,太子妃被责罚不说,四皇子与太子矛盾再加剧,不正是我们愿意看见的么……” 郑淑妍闻言一喜。“到时上安宫与东宫矛盾加剧……” 若能两败俱伤那就更好,郑淑妍心道,她要是为广明殿立着一功劳,七皇子定会重新重视她来,那些莺莺燕燕哪儿江山社稷重要呀。 郑淑妍不顾粘热,亲亲热热握住田秀玉的手:“我便知道八皇子妃心思聪慧,定然有主意,你快与我说说……” 花坛边,锦月将每一盆花都检查了一遍,秋棠也清点了一遍数量,过来禀:“娘娘,数量也对。” 秋棠说着,目光落在大树下:“这婚事折腾了快一个月,总算准备差不多了。接下来迎亲当天的‘事’,咱们也可以计议了。” 锦月也看去,郑、田二人对上锦月目光,有些惊窘,像是说人不好的话时被人捉了正着,锦月却淡淡回了个笑容。 “是可以计议了……” “娘娘,我看她们应当等不住,要翻幺蛾子了。” “就怕她们太沉得住气。秋棠,你将我交代的事,一一准备好。” “诺。” 白日宫殿布置完毕,锦月要交还上安宫各屋子大门的钥匙。 直到傍晚,弘凌才回宫来,锦月令人通禀之后,约在酉时二刻在正殿碰面。 虽然极是不想见弘凌,但不亲手交还钥匙,锦月还是不放心。 上次见面还是那个早晨,已经有一个月了,锦月掐着时间等弘凌刚走就来上安宫,弘凌也在没有去而复返。是以两人都没有再碰见。 “我以为你会交给奴才送还回来,而避免见到我。” 夕光给正殿镀上一层金,红绸更喜庆如火,那一簇玄黑坐在其中,仿若一颗寒潭捞出的黑玉落在火焰里,怎么也将他捂不暖。 弘凌坐在长几后,拿着杯子浅浅一酌,仰头间余光睨着锦月。“其实,你是想见我的?” 锦月进殿后隔着一丈远就停下来。“四皇子真会说笑。本宫只是担心钥匙失窃,丢失了物品不好交代。” “那便是操心我的财产了。”他似为这答案欢欣。 “四皇子听力当真欠佳,本宫说了,是‘不好交代’。” 弘凌蓦地张臂呵笑两声站起来,打断锦月道:“有什么不好交代?我最值钱的东西早就被人偷走,剩下这满宫的东西都不过廉价物,若谁愿拿走尽管拿去,省了我操心管着。” 锦月蠕蠕唇,懒得多说, “你向来好奇心重。怎么,便不好奇我丢失的最值钱的东西是什么吗?” 不知何时弘凌竟已至眼前,一片阴影笼罩下来,锦月蓦地一慌,忙后退,却脚下笨拙踩了拖地的裙摆。 “啊。” 弘凌轻车熟路展臂一接,俯身下来,清冷俊美的脸随着眼眸荡起的波光而勾唇一笑,不达眼底。 “你见我,总是站不稳脚。” 锦月羞愧、气愤难当,推他胸膛,亦不示弱冷冷瞧弘凌—— “你却也总爱自作多情地接。” 如锦月所想,弘凌被她一句堵着了,笑意散尽,可片刻又讽笑起来。“女人的身子温香软玉,我当然爱接!” 锦月想起上安宫中的众姬妾,心里对这个背影说了一百遍讨厌,却又不能把他活吞嚼碎了。她真是讨厌他脸上的轻佻笑意。 “你就非要和我过不去?就不能当彼此是陌生人吗。” “不能!” 弘凌猛地回首打断,目光阴戾将锦月吓了一跳。从前他眼神虽冷,却不是这样的暴戾。 弘凌紧攥着锦月的手腕。那段雪白纤细的手腕在他大掌心里,不盈一握。 “尉迟锦月,你这辈子都不可能与我脱离关系,你知道为什么吗?” 弘凌逼近,阴戾并没有影响他的俊美,反而更生出些神秘感和想要让人靠近温暖他的心情。曾经锦月有这份心情,可是,岁月变迁,早已磋磨殆尽。 “我不想知道……” 弘凌打断道:“因为我的儿子需要母亲,他需要母爱,我不会让我的儿子重蹈我的覆辙,过没有母亲的日子。” 锦月一凛。“你……你什么意思!” “你还打算瞒我多久?小黎分明还活着,就藏在祁阳侯府。”弘凌冷声吐出话来。“你现在有了和弘允的孩子,就不顾他了,不若我将他接过来照料,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要不要撒点糖呢。 ☆、第98章 提起孩子,锦月迎面对上弘凌的眼睛。 “你照料?”呵笑了声,锦月想起这月来在上安宫中无意碰见的姬妾。 “敢问你想交给谁照料,你那些居心叵测的姬妾吗?哦,对了,妾室之子将交与高位妃嫔抚育,你打算交给即将入主上安宫的傅家千金吧。” 锦月冷笑连连。弘凌清冷的瞳孔有微光闪烁,那内里仿佛酝酿滔天骇浪,可晕到表面只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轻轻颤动。 第128节 弘凌方才讽笑的嘴角抿紧发白,锦月才快意了些。凭什么,他姬妾成群、他背叛自己在先,却又一副看她而今随着东宫而落魄的看好戏脸。他来者不拒,映玉、尉迟心儿一干只要对他的“宏图”有帮助的都收纳囊中。那些人,是她仇恨的人呐,他却都不在乎。 许久,弘凌抿成线的唇才扯动,盯着锦月低道:“或许而今说来你不信。我虽有过妻妾,但至始至终,我也只将你当做过与我共度一生的女人。只将你当做我的妻子。” “呵。”锦月笑打断。“妻子?你给我三媒六聘了,还是给我像这般红红火火、风风光光的婚礼了……” 锦月环指殿中亲自让宫人布置的婚堂,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是她所喜欢的,可惜,不是给她自己的。 锦月不想再说下去,匆匆侧过身。 弘凌抬眸只见面前玲珑娇小的女子抬了抬袖子,不知是否在擦眼睛或者其它,只她声音还如平时一般冷淡平静。 “你为了哄我心软要回小黎,也真是什么话都能屈驾说出口了,但仅凭几句话你就想把小黎带走,未免太天真!” 锦月绝尘而去,殿中骤然冷清空旷。 满殿红绸落在眼中,弘凌却只觉刺目,心烦意乱。 锦月由秋棠扶着从上安宫出来,辇车也忘了坐,疾步一顿走。 秋棠也不知道锦月要去哪儿,这条路转那条路,去哪儿都不像。 “娘娘歇口气吧,虽然现在正日落,阳光没有下午毒辣,但地皮也正烫得厉害,瞧您满头的汗珠儿,若是一会儿被夜风一吹,免不了要挨一场风寒。” 锦月才注意到自己满面的汗珠,两鬓的发丝都走乱了。“幸而你提醒我,否则若让七皇子妃二人看见,定然狠狠奚落我报仇了。” 秋棠帮着锦月整理了仪容。“就算被她们看见,她们也没有资格和本事嘲笑娘娘。就光说七皇子,他姬妾成群,七皇子妃也就绷着面子,内里早已溃不成堤。” 天上云霞渐渐褪成铅灰色,斑斑片片,锦月双眼映着灰暗下去的苍穹,自嘲道:“我笑话她们失宠,其实想想,最可笑的不是我自己吗。口口声声说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一直坚持不为所动,可到最后呢,我无名无分为他生了两个孩子,时至今日,还稀里糊涂自以为是有骨气的女子,细想来我又何尝不是蒙着眼睛自欺欺人。” 秋棠想说几句话安慰,可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合适,说什么能够安慰到锦月。 “娘娘,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先度过眼下的难关咱们再想办法吧。秋棠、影姑和青桐是绝不会背叛您的,至于静树姑姑,奴婢相信她也不会,只是需要些时日想清楚罢了。待她想清楚,娘娘要办事就多了条有力的手臂,奴婢相信凭娘娘的智慧,没有什么能难道您的。” “但愿她早日放下对我的敌意吧。”锦月眼看着苍穹转暗,流云逐步被黑暗吞噬,“待大婚一过,就是废后自裁的日子了……” 锦月走后弘凌一阵烦闷,刚从正殿出来便听面前柔弱女声一响。 “映玉拜见殿下。” 弘凌才注意到是萧映玉盈盈跪在了面前。 映玉穿着一袭桃花粉的拖地长裙,是上好的桑蚕丝质地,薄如蝉翼,轻盈灵动,轻风起,她仿若一只灵动的蝶在以优美可人的姿态扇动翅膀。 “殿下这是要去往何处呢?快傍晚了,用了晚膳再去忙吧。” 映玉满腹紧张,自她再投靠弘凌之后弘凌就一直不理会他,若不是因为太后的关系她定然不能在上安宫立足。 可现在太后的侄女要来做皇子妃,她的地位实在堪忧,不能不争取。 弘凌却径直从她身边走了过去,视做了空气。 映玉慌忙匍匐道:“是太后赏赐过来的晚膳,殿下真的不吃一口吗?太后娘娘还说殿下一定会喜欢的。” 弘凌顿了顿,才扫了眼映玉。“太后吩咐的?” 映玉绽开唇,竭力堪堪扯出个讨喜的微笑。“是啊,是太后她老人家。映玉知道殿下正为姐姐的事烦扰,所以才斗胆请殿下去坐坐舒舒心。映玉是曾经犯了错,可是我一定改正,就像映玉毫不隐瞒坦诚了小黎还安然在世一般,他日映玉一定会为小黎与殿下父子团聚效犬马之劳的。殿下……” 映玉眼中渴望祈求,望着眼前俊美的天家皇子仿若看着生命的曙光,那是权力,是幸福,是无上的宠爱。 ** 上安宫大婚当日,长安十里红毯,从皇宫朱雀门一直铺到傅家,夹道羽林卫手持银枪,排排林立,管制着好奇张望新妇的百姓。 傅家高宅阔院,锦衣的主子和奴才忙前忙后,傅老爷夫妇和管家等管事主子都穿着喜庆的衣裳,忙成了陀螺,随着东升的日头将凤冠霞帔的掌上明珠送出门。 傅家外已有浩浩荡荡上百人的迎亲队伍等着迎新娘入皇宫。 傅母擦泪作别:“柔月啊,等入了宫要好好侍奉四皇子殿下。能入上安宫是你的好福气,要贤良淑德,知道吗?” 红盖头下飘出柔婉的抽泣应声:“柔月知道,娘。” 由太后亲自指派来负责迎亲是太极宫的信任詹事赵裘,待傅新妇与家人依依惜别片刻,他便催促着将傅家千金迎走。 夹道百姓人潮攒动,几个人正议论—— “这场大婚比之去年嫡皇子那场大婚丝毫不逊色呀!” “可不是么。你还不知道吧,这婚事正是嫡皇子妃而今的太子妃操办的。” “婚礼声势浩大,可见太子妃能力出众啊!只可惜她最后嫁了太子……” “你们说的太子妃是不是许多年前和四皇子生死恋的那个萧……萧锦月呀?” …… 几人声音低下去,迎亲辇正好路过,华帐被染了丹蔻的素手轻挑开一角,隔着红纱盖头的新妇望出来。 人潮挨挨挤挤,傅柔月看罢也没看出个名堂,便放下了帘子,问一侧陪同的丫鬟:“他们怎说太子妃和四皇子殿下相识?” 丫鬟摇头说不知。 锦月此时正与七皇子妃和八皇子妃陪同在太极宫太后身侧,等一会儿一同前往大乾宫,那处皇帝与皇室宗亲已经等着了。 殿中熏烟缭绕,两双侍女麻利地或捧珠钗首饰、或端披风锦衣,伺候太后穿衣梳洗。 锦月垂首侍立在一侧,同站听着训话的还有七皇子妃与八皇子妃。殿中伺候的人虽多,却只听穿衣走路衣料发出摩擦声,跟在太后身边谁也不敢出错。 从前太后深居简出,清宁殿平朴素宁静如同佛堂,而今,殿外花团锦簇,殿里物件摆设也添了不少,光熏笼都增设了一对,还是款式最时兴、考究的如意玲珑纹赤金成对熏笼。 太后扫了眼锦月:“哀家本还担心你会为着私心而有所怠慢,不想桩桩件件竟办得如此妥帖,比哀家预想得还要好,就是从前废后也不及你这般心细呢。连皇上,都对你赞不绝口。” 虽是夸赞,可太后末尾故意提了“废后”,令锦月一凛。 七皇子妃幸灾乐祸的表情已经按捺不住。 锦月:“有太后娘娘和皇上的督促和期望,锦月不敢不细心竭力。其实锦月能力平平,只是庸人之资,幸而有太后娘娘时时提点,锦月才能将婚事准备妥帖,这一切都是太后娘娘的功劳。” 锦月一席话说得滴水不漏,全全将功劳安在太后头上,太后听得心悦耳舒不觉溢出笑意。她刚掌管后宫大权,亟需做出事情来威震人心,用这婚事既在四皇子面前施了恩惠,又绷起自己的面子,正正好。 而后太后又见锦月恭敬垂首,礼仪姿态、行为举止任谁都挑不出毛病的周全,她又敛眉生了丝警戒和不悦——她不喜欢太聪明的人! “待今日大婚成了,便是你大功一件。太子妃,要什么赏赐你可想好了?” 七皇子妃郑淑妍一听要赏锦月,暗翻了个白眼,被八皇子妃田秀玉不着痕迹的安慰了一眼,她才想起什么,舒坦下来。 “锦月只是替太后娘娘跑跑腿,哪里有什么功劳,若真要说功劳,那也是太后娘娘将这功劳赐予锦月的。锦月若还要什么,就惭愧了。” 锦月这话本说得极好,可太后听了却并不高兴,脸上蒙着层阴翳没有理会。 锦月思量不透太后突然的不悦。对于这个能够隐忍这么多年的女人,她半点不敢掉以轻心。 太后收拾好后,乘了辇,浩浩荡荡、声势浩大的一行宫人簇拥着一道前往大乾宫。路上还碰着了正要来接太后的傅婕妤。 太后责问她怎么不陪着皇上,她撒娇道:“姑母偏心了。想着月儿要进宫,就不疼我了……” 一行人中锦月是太子妃,仅次于太后的地位,是以锦月的辇就跟在太后宫人之后,将前头动静听得清楚。 锦月略作沉吟,对秋棠小声道:“我想了一路,总算太后明白太后为何刚才突然冷脸。” 秋棠:“为何?” “太后等了大半辈子才等来了后宫大权,她不需要,甚至说是忌讳太聪明的人。我也是傻了,这次婚事我处处办得妥妥帖帖,周全详细,只怕已经成了太后头号忌讳的眼中钉。再者,我又是太子妃的身份……” 经锦月一说,秋棠惊吸了口气,也想了明白点头:“眼看陛下因着四皇子得势而心郁退让,身子一日不比一日了。若皇上……待那时太子继位,娘娘就是皇后、是后宫的主子。太后的权力又不得不交给娘娘你了。但看清宁殿的变化就知太后是一定不愿交出权力的。” “所以,她一定会竭力阻止,甚至除掉我。”锦月淡声说出足以让任何人惊心的内容,饶是秋棠见为人沉着,也吓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锦月用手上的长甲轻轻拨开华帐,远眺那一轮烈日将重重宫阙照得金光璀璨,犄角曲折、飞禽走兽活灵活现,朱漆玉砌的皇宫精美绝伦,随处可见大婚的喜庆颜色。 这应当是人间最美轮美奂的地狱了,锦月心叹道。 “这次是我疏忽,但愿今晚之事能够解救我一二。”锦月说罢,秋棠瞄了眼后头跟随的七皇子妃和八皇子妃的辇车。 “人已经安排妥当,应该没问题的。” 新人要先在大乾宫拜见帝后和太后等人,而后再前往皇宫东北角的祖庙祭拜祖宗,最后返回皇子宫殿,再接了皇帝正式的册封圣旨,就算礼成。 这是锦月第一次见弘凌穿着这样正红的颜色,他携着傅家千金款款走来。 十五六岁的姑娘正是初长成的年纪,娇嫩无比,锦月看不见傅柔月的脸,只见她恭敬有礼叠放在胸口下的白嫩柔夷,和隐约可见的雪白下巴——定是个娇俏温婉的美人。 郑淑妍瞟了眼锦月,和田秀玉小声话,故意让锦月听见:“十五六的小姑娘就是比二十多的女人鲜嫩,难怪男子都喜新厌旧,唉……” 阴阳怪气的话意有所指。殿中人多半都知道锦月与弘凌的过去,数道饱含异样玩味和讽笑的眼神,在锦月身上逡巡。 锦月只当没有听见、看见,看着殿中,或者准确说应是看着虚空,背脊挺得笔直,举止端庄优雅,不让任何人拿捏到她的话柄。 郑淑妍见锦月不为所动,有些烦躁无趣:“有些人啊,绷着端庄高贵,掩饰里子的狼狈不堪,真是可怜。” 说罢她失了兴致终于住了嘴。 锦月刚松口气,便突然对上了弘凌的目光。他没有直视过来,可锦月却能明显感觉到他看来的余光,不论站着还是跪拜,一直注意着她。 锦月不觉打了个寒颤,撇开眼睛混当看不见。 大乾宫拜见之后,便是去祖庙。皇帝本就对弘凌心存芥蒂忌惮,不愿促成这桩婚事,除此之外他身子已确实不足承受来回奔波,便不同去了。 锦月刚松了口气,打算回东宫,却不想皇帝孱弱的声音突然多了些力道:“太子妃全全操办这次婚事,当随行左右。朕不能去,你就代朕将心意一路护送去吧!” 皇帝虚弱的眼睛充着些隐隐的质问和怒气,显然是因为婚事如此顺遂而暗暗对锦月动怒。 锦月一凛,只得赶忙低头领命,自不敢解释还有后招。 锦月跟随折腾了一日,从太庙出来后,一路随行护送一对新人回上安宫。 因为皇帝命令得匆忙,也顾不得寻轿子,锦月只得靠双腿走,待走到中宫的大花园,已经累得只有喘气的份儿。 此时日头西斜,天上霞彩漫天,地上娇花似一匹巨大锦缎,他们这些浩浩荡荡的人在锦缎上走动。 三伏的天满身热粘,闷着脑袋,锦月有些中暑,忽眼前一黑,脚下就一软。 “娘娘!”幸而秋棠及时扶住:“娘娘您还好吧?” 锦月眼冒金花,只能看见弘凌与傅家千金红火喜庆的鸾凤喜辇,她竭力朝着那儿迈开腿,可双腿却不听使唤,又是一软。 整齐的迎亲队伍因此有了些乱子。透过华帐隐约可见撵内那一双人,其中男子似有回头。 锦月摇头呵气,头重脚轻说话也不利索了。“我没事,继续走,别耽误吉时。” 耽误了就是违抗圣旨。 锦月刚歇了口气,便见来了一尊华轿。 “娘娘,前头正好有多余的轿子,您请吧。”内监恭敬道。 锦月也是上了轿子才发现,门后标刻上安宫的字样。上安宫的奴才可不敢擅自做主的,难道……锦月抬眼看前头明白过来,又冷冷勾了勾唇:该说他心宽,新欢旧爱都齐齐顾着,还是说他为了得回小黎,下定决心屈尊纡贵呢? 第129节 中宫花园有湖,正是甘露台那一池蜿蜒过来的,暴室的明渠也连着这湖。队伍要从上一座拱桥穿过,才到上安宫。 传说结婚之所以叫结婚,正因为是黄昏的时候。 暮色渐渐落下,宫人打起灯笼,红的黄的如一串星河流淌上石桥。 正在湖心,却忽然传出一阵巨大的水响声,同时响起的还有奴才的尖叫——“啊天呀!辇车轮子裂了,四皇子妃被抖落水中了!”“四皇子妃落水了!”“救人啊……” 夜色里流淌的整齐星河骤然乱做一团!石桥狭窄,并不能多人同行,这混乱中一片拥挤,能靠近新人华撵的人不多。 锦月的轿子紧跟在华撵后,这事在她意料之中。 接下来,就等这一桩红事,变白事了。 “你可知,那顶轿子是傅柔月让我送给你的?你却想置她于死地。” 昏暗中,锦月为觉身侧站了人,定睛一瞧竟是视线冷冽的弘凌,他面含怒气,用陌生的眼神看她,语气能冷出冰渣子。 锦月呼吸紧了紧,余光瞟见方才坐的轿子,心中一阵烦闷。“四皇子说什么本宫不懂。”锦月顿了顿,“你的新妻子落入水中,你还不下去救么?” 弘凌冷笑了一声。“你的城府心计我不是不了解,你铁了心要她命,我如何救得回来,此刻下头只怕已经埋伏了人要她命了……” 弘凌话音未落,郑淑妍对随侍的内监大喊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下去将四皇子妃救上来!” 那数个内监像是早已准备好,个个身强体健,熟知水性,噗通就跳了下去。黑色昏黑,也看不十分清楚桥下情况,只听阵阵水响声。 虽然在事发时就知道事情难以挽回,但弘凌还是纵身跳下了去。 锦月见身边的男人朝水中跳去,心中更沉了沉,不禁自嘲,看啊,她多像个要拆散这对鸳鸯刽子手,心狠手辣,分明就是故事里的歹毒恶女人。 桥下水面一阵混乱。 郑淑妍满目喜色:她在华撵上做了手脚让四皇子妃落水,然后她竭力相救,太子妃办事不当是大过,而她救了新妇是大功,太后赏赐还会少么? 郑淑妍正欢欣,忽见锦月就近站在断裂的栏杆边,心中骤起报复之意。 秋棠正着紧的看底下安排的人是否顺利,而锦月正愧疚于一条如花的生命即将丧于她手,都未察觉背后情况。 锦月只觉忽背后被人一推,猝不及一声叫喊,她便摔了下去。 凉水铺面打得头一昏,接着呛得她头昏脑涨。 “救命……”短促的叫喊声很快被水淹没了。 秋棠大急,她不识水性:“娘娘!太子妃落水了,快救人呀!太子妃不会水……” “什、什么?你、你说太子妃不会游水?” 郑淑妍大诧问秋棠,秋棠急得连声点头。“太子妃什么都会,就是不会有游水啊!” 郑淑艳这才真着急了,冲水中大喊:“快救太子妃,救太子妃!” 可场面已经完全失控! 一听太子妃接着落水,宫人更是一团乱,扑通扑通跳进去数个人,却黑灯瞎火,越慌张越混乱。 弘凌刚从水下抱起满头鲜血却气息犹存的傅柔月,便听见岸上呼救的声音,他认得那是锦月的贴身奴婢秋棠。 这一刻,他听见自己一直平静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锦月被身上厚重的太子妃袍束缚着在水中上下沉浮了没多会儿,就落了下去,水下一阵窒息的缺氧,昏迷边际又忽然有人渡了口气过来,骤然疏解满胸口的难受。 那唇一触即离,她想要更多的气息,本能拼命缠上去,朦胧感觉自己的身子如破麻袋,被一双结实的手臂紧紧箍住…… 等再清醒过来,锦月已经在岸上,光线昏暗见自己死死挂在个**的男人脖子上,忙松开。 “还知道松开。我以为你要拉着我共赴黄泉,同归于尽呢。” 熟悉的声音含着冷冽,却又不似平素的那样的冷,说不清道不明的有些温软。 锦月虽还在混沌,但几乎出于本能,认出了紧密贴着的男人。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作者君的电脑崩了,应该是写作用的软件出了问题。吓死爹了……tot。这世上和丢钱包一样可怕的,就是丢存稿了!t0t尽管不过。 ☆、第99章 锦月猛地往后一缩,立即与弘凌拉开了距离。 不远处的湖心桥乱糟糟的灯火还在移动,有一队灯火正飞快地往他们这儿赶,像一簇飞扑的红色流萤。 锦月与弘凌同时从那收回视线来,不觉又对上彼此视线,锦月眼睛似挨了烫赶紧别开。 弘凌却不偏不躲,他浑身滴着水,有种性感的味道朝锦月一丝丝漫过来,可他声线冷冽,和柔美的男人性感很不和谐,吐出的话也并不好听。 “你心地纯良,从不做悖逆原则的事,可现在你却甘心为他手染鲜血?” 锦月只见弘凌眼睛如夜色里幽幽的兽眼,与黑暗融为一体,又闪烁着淡淡的光亮。近在咫尺,清晰犀利,看得她心中略略心虚,别开眼睛。 “你太高看我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没有什么‘原则’,只想更好地活下去罢了。” “你撒谎的时候从不敢看我的眼睛,就像现在这样……”他嘲。 锦月抿了抿唇,捏紧了拳头,浑身湿哒哒的衣裳紧紧裹着,晚风一吹凉得她发颤。 看锦月不说话油盐不进的模样,弘凌扯了扯唇角:“若你心无愧疚煎熬,就不会贴在那儿看以至于被人钻了空子推下水了。弘允而今竟要自己的女人为他做这些腌臜事,未免太没出息!我当初在冷宫也没有他这样窝囊。” “我做什么事都与你无关,太子也并不知道,你别冤枉他!” 内监迅速靠近,锦月已听见杂乱的脚步声和人语。“你既然看破我的阴谋,即刻便可捉我去向太后皇上邀功,让我一命抵一命,为你枉死的新婚妻子报仇。” 锦月眼神冷硬,仿若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弘凌沉默下来只看她不说话。 他沉默,锦月更不知他是否会捉住这把柄发作,心中没底。 宫人提着灯笼围过来的时候,弘凌只快速从赶来的随后手中拿了自己的披风,劈头盖脸扔过来将她整个盖住,从而宫人没有看见太子妃满身狼狈的模样。 便听江广的声音道:“殿下,幸而您有远见卓识随行带了大夫,皇子妃虽撞到了脑袋,但周大夫说一息尚存,经过抢救已无碍。” 什么,随行大夫?!锦月攥着披风仔惊诧,迎亲队伍是她一手安排,没有什么大夫! 而后锦月只听弘凌淡淡嗯了声,不紧不慢。锦月回想刚才傅柔月落水弘凌胸有成竹的样子,才意识到自己是落入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圈套。 湿衣贴身,锦月透心寒凉,披风带着弘凌独有的干净气味,却让她从头顶到脚尖齐齐打了寒颤。她跟这个男人比城府和阴谋,她如何玩得过他…… “四皇子好计策,本宫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锦月咬牙字字极重,闭上眼睛等着宣判,却不想弘凌什么也说,带了宫人离开,只留下了随侍锦月的宫人。 秋棠才得以围上前,轻轻拨开锦月身上的披风着急道:“娘娘怎么样?哪里不舒服,奴婢立刻扶您回东宫。” 锦月由在讶异,摇了摇头,看跟随那男子远去的一串流萤灯火,周围的空气随着弘凌走远而舒缓下来,锦月才得以顺利的呼吸。 “秋棠,我……到底没有犯下这无辜杀孽,是吗?” 秋棠闻言心疼得满目泪水,连连点头嗯声。逼迫着个好人犯罪孽,何尝不是一种煎熬。 “四皇子随行暗带了神医,硬是将傅家千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不过说来奇怪,咱们安排在水下的人明明撞到了四皇子,可四皇子却什么都没说。方才奴婢被人押在外围进不来,以为四皇子要发难了,心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 之后,锦月笑了声,艰难地站起来,扯掉了身上保护的披风,任夜风吹拂,她目视前方昏暗的道路一往无前,任是黑暗或是风雨飘摇也不退缩,坚定地走回东宫。 上安宫的大婚终究还是成了,只四皇子妃未入上安宫便走了一趟鬼门关,当晚开始便卧病在床。 锦月当晚回到东宫便染了风寒,也大病了一场,高烧不退,烧了一天一夜,朦胧感觉床边有人,她抓去果然捉到了一只粗粝的大手。 “冷……好冷……” 锦月四肢发寒,唯有手心这一簇温暖源源不断涌入,从手心到手臂,再涌入胸口。 这双眼睛定定看着她,带着熟悉而陌生的感觉,若即,若离。 等锦月清醒过来,已经是第二日黄昏的时候。浓郁的阳光从窗棂涌进来落在床前,秋棠和青桐守在屋里,见她醒来都是欣喜,一人端热粥,一人拿迎枕塞在锦月背后扶她坐起来。 青桐道:“娘娘可算醒了,太子守了您一天一夜,刚刚才走。” 秋棠吹了吹熬得稀而碎的热粥:“娘娘先喝一些暖暖,太子亲自吩咐人熬的,加了姜末,可以驱寒。” 锦月木然喝了一口,便推开。“现在宫中情况如何?” 秋棠看了眼青桐,青桐去门口守着,秋棠才小声道:“昨夜太后就得知了四皇子妃未入上安宫而落水,还磕了脑袋险些丧命,大怒了一场,令太极宫信任詹事赵裘彻查。下午行魏去探了消息回来,说是已经查到了七皇子妃头上,七皇子妃哭哭啼啼地被延尉的人从广明殿押出来,涕泪横流,求天告地,是狼狈极了。仿佛已经坦承,是因为嫉妒娘娘而想借此陷害。” 锦月想说话却嗓子干哑,秋棠忙倒上热水给她润了润嗓子。“光凭太后蛰伏半辈子等待时机就不是寻常厉害的女人,郑淑妍虽然心胸狭隘、诡计多端,却没有大聪明,有勇无谋,怎是太后的对手。” “是啊,在宫里有勇无谋比胆小怕事更能要人命。七皇子这会儿正跪在皇帝和太后跟前哭求呢。” “七皇子妃犯了如此大错,他也免不得受牵连失宠的命运。”说着锦月咳嗽了几声,心、肺随着咳嗽声一阵剧痛。“皇上,皇上那儿,可找我问罪了?圣意令我阻挠婚事,可傅家与上安宫最终还是成了。” “清早杨公公来看过了,什么都没说,带信儿说皇上很是关心娘娘,还说娘娘辛苦了,好生将养身体。” 锦月这才放了心,皇帝知道她尽力了,傅柔月能从鬼门关踏出并非她办事不利,而是弘凌早有后招准备着。皇帝没有责问自己,应当也是对弘凌感到挫败无力,力不从心懒得来责问了。 思及此处,锦月冷笑了声。 “没想到最后弘凌却成了最大的赢家,不费吹灰之力既铲除了七皇子这个虎视眈眈想坐收渔利的,又向傅家表明了舍身相救、对傅柔月的宠爱,傅家上下应当感恩戴德了吧。” 秋棠说出来怕锦月伤心,可是不说又怕漏报了信息。“午时傅家的老爷子老夫人由太后领着亲自去了上安宫,听说,‘很是融洽’。” “融,洽……”锦月勾唇,却笑不出来,只是那股子在背脊窜来窜去的寒意越发的浓烈,让她不住又打了个寒颤。 “娘娘,虽然没有达到我们拆散太后与上安宫联盟的目的,但能让七皇子妃受罪也算出了口气,再者,我们也保全了自己,只是奴婢很是惊奇,四皇子竟然对我们放了一马。” 锦月沉默,虽不想承认,但确实是弘凌放了她一马。他既然早知这个计谋可以及早杜绝的,防止傅柔月落水,可是那样,婚礼顺利成了,她便无法向皇帝交代。皇帝虽病弱,可手中权力却足以让她吃尽苦头。 一墙之隔的旁屋传来孩子一声啼哭,蓦地让锦月醒了神,那寒意也被这一声抑制了住。 “小桓?” 锦月唤了一声。 那啼哭越发响亮了,似在回应她,呜啦啦的吵着要见娘。 周绿影正在隔壁哄孩子,隔着明纸糊得槅扇边哄边喜道:“小姐终于醒了,小公子昨夜不见您就是不睡,哭个不停,奴婢没办法,就抱来了这儿等着小姐醒来,让小公子立刻就能听见小姐的声音。瞧这小娃娃,多激动,小公子真是牵挂着小姐呢……” 虽然风寒未愈,可锦月迫切地相见孩子,便起身来,远远看了一眼。 那小家伙无忧无虑的在襁褓里朝她挥舞着小胳膊小腿,看见锦月就破涕为笑,咯咯笑出来。纯真可爱,雪肤红唇,虽小却已透出一股子柔美的俊俏。 锦月心中骤然一暖,多少阴霾和思虑在一刻都消散了。生下小桓,其实她不是没有疑问、后悔过,可是这一刻,锦月再无一丝后悔踟躇。 有小黎和小桓在身边,她什么样的日子,都能过下去!再多风雨,也总有停的时候。 接下来的数日锦月在东宫安静养病,秋棠是东宫尚宫,搜罗了宫中消息每日向锦月禀告。 先是七皇子在太后清宁殿外跪求了一日,又去宣室殿跪求皇帝,才终于免了自己一罪。罪行虽免,但失宠与太后和皇帝已成定局,依附他的朝臣本就不多,而下更作鸟兽散。 第130节 而七皇子妃郑淑妍,德行有失,被褫夺皇子妃封号,贬黜为皇子昭训,禁足三月,诵经赎过。八皇子妃知情不报,虽保留了皇子妃的名位,也被罚了禁足三月和一年的例钱。 再是郑淑妍的娘家,郑家本有两个在朝为官的,现在也都夹着尾巴,被同僚疏远,江河日下不足以成气候。 七皇子势力不大,这桩惩戒仿佛只是四皇子大婚的小小插曲,更多的嘴,在传颂的是四皇子舍身为佳人、鹣鲽情深的佳话。 这日里烈日终于阴翳,大雨前的闷热一阵一阵滚在宫阙重楼间。 锦月身子已好得差不多,抱着小桓在庭院里走动,秋棠说了郑家人被傅家参了一本,贬谪了荒野之地为官。 锦月幽幽一叹道:“自古前朝后宫一脉相承,连对广明殿七皇子这样的小小庶皇子也不例外,更遑说弘允哥哥这样从小生活在万众瞩目中,任何动静都被关注放大的嫡皇子。” 头顶乌云攒动,连带空气里也滚着躁动、不安,随着呼吸传入锦月鼻腔。 “今夜子时便是废后自裁的时候,秋棠,我让你准备的衣物和膳食备好吗?” “已经备好了,娘娘。” 锦月忽想起自她落水高烧醒后,这几日都不曾见弘允来。 “太子这些天在忙什么?废后自裁,他们母子情深,应当最是难受。傅家与太后站在了上安宫那边,在这个敏感的时间,应当又有不少人动叛变东宫的心思,东宫处境更是不利,太子应正头疼吧。” 秋棠有些吞吐道:“娘娘,其实您落水的当夜四皇子来了一趟东宫,和太子殿下说了一阵话。之后太子就神情有些奄奄,像是受了些打击,来娘娘榻前时奴婢便见太子愧疚自责难当,说对不住您,想来是因为觉得没能护好娘娘,让娘娘涉入危险,而自责。” 锦月吃了一惊。“弘凌,他那时不该守在他的皇子妃身边么,怎会来东宫?” 锦月想起榻前守着握住她的那只手,不,应当是弘允,不会是弘凌。弘凌没有那样的温暖,他那么冰冷的人,不会有那样的温暖。 “四皇子只带了一个随从,当是暗暗出来的。”秋棠顿了顿,“娘娘,当夜娘娘落水,奴婢提着灯笼看得分明。四皇子听见奴婢的喊声,就立刻丢开了四皇子妃,扑过去将娘娘救了起来。奴婢想,四皇子对娘娘或许真的余情未了,不然不会那样着紧连四皇子妃的性命都不顾及了。” 锦月吸了口气,怔愣说不出话。 “余情未了”,对于这个她现在已经完全摸不透的男人,他眼中除了权力、皇位、仇恨,真的还有“情”之一字吗? 脑海中片刻的疑问,在锦月思及错综复杂的局面是,又觉毫无意义。“有情无情,而今都不重要了。” 姜瑶兰被赐死的这个夜晚风雨潇潇,入夜后雷声滚滚之下,大雨倾盆落下来,东宫巍峨的宫阙在雷雨中摇摇欲坠。 皇帝的贴身内大太监杨公公来传了口谕:“今夜子时废后自裁,太子为废后唯一骨肉,陛下特恩准太子前往送行,钦此。谢恩吧,太子。” 杨桂安居高临下俯瞰面前跪着的太子和太子妃,毫无恭敬之色。 锦月担忧,侧目看去,之间弘允面色沉沉,麻木地拜下去,声音凉凉听不出喜怒:“儿子,谢父皇隆恩。” 见弘允没有露出悲伤,锦月才放了心。若被旁人看出他的悲伤就难免惹祸上身。 杨桂安要走,又似回想起往西弘允的仁德待下,他亦受过恩惠,叹气提点道:“废后是废后,太子是太子,太子殿下若想保住东宫,想前途安然,还是不要去送行的好。陛下让老奴来传口谕,深意如何太子和太子妃应当知道……” 弘允清俊的脸消瘦了不少,如石刻的面具,没有一丝波动,他这样隐忍的神情,让锦月错然间想起了许多年前,她在弘凌脸上也看见过。 这是弘凌的报复,这就是弘凌的报复!锦月深刻意识到。弘凌所做的任何,包括救她上岸,都是在对弘允诛心。他要层层剥去弘允的高贵优雅和从容,让他狼狈,跌入尘埃啊…… 锦月紧紧攥住拳头,眼看着身侧守护了自己十多年的清俊男子,步步陷入弘凌的所设的困境,而无能为力。 弘允哥哥…… 弘允一字一句僵硬道:“废后德行有失,心思狠毒,犯下滔天大罪死不足惜,本宫唾弃不已,怎会是非不分,前去,送,行。” 杨桂安才点头,又摇头,扫了扫拂尘,恭敬道:“太子如此明断是非,陛下应当十分欣慰。老奴就跪安了,太子、太子妃也早些歇息吧。” 人去楼空,只剩满殿空寂和凝结。惊雷大雨滚在屋顶,老天爷似要摧毁所有人的意志和反抗,让人听天由命。 “弘允哥哥……” 弘允跪着久久不说话,锦月担心拉了拉他袖子,才见他坚毅的眼睛涌动着一层薄薄水光。 弘允闭目,落下一行热泪,对着门外磕了三个响头。 “母亲,恕孩儿不孝,不能来送您归去。他日,儿子定为您报仇雪恨,将您尸骨收拾,安葬皇陵!” 报仇雪恨四字令锦月浑身一凛。连这样完美的人,也终不得不沦为了仇恨的奴隶么。 老天,你就非要这样残忍,摧毁美好…… 弘允磕头罢,容色变得无比坚毅,坚定道: “锦儿,你连夜收拾收拾,我明早送你出宫。” 锦月吃了一惊。“出宫?” 弘允目光略有闪烁。“我未来的路会格外艰险,我现在已经不能给你无忧无虑的生活。我,不想耽误你,更不想让你陪我受苦。看你吃苦,比我自己受苦更让我难受。” 他侧开脸,声音低了低。“或者说,你也可以带着小桓认祖归宗,回到弘凌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人不太舒服脑子转得很慢,所以写得久了点。检查了两遍也不知道有没有漏掉的虫子(反应迟钝ing),大家要是发现就留言告诉作者君吧。么么扎! ☆、第100章 废后之死 弘允骤然说让锦月出宫,锦月怔了怔后敛眉:“有一天我会走,但不是你告诉我让我走,更不是现在。你若再这样赶我,我便真生气了。” 弘允有些动容,想回以感激的笑容,可扯了扯唇角只觉苍白。“谢谢你。” “我们少时便是挚友知己,你若还说谢谢,就是见外了。我一介女流,又是孤女,也不能为你做什么,只希望能做一些是一些,我们一切携手度过难关。”锦月诚恳道。 弘允不再多说什么,但看身侧的女子迤逦在屋中忙碌走动,像一只春日灿烂阳光下的蜜蜂,手足带花香,身上有暖暖的味道。 难怪高傲、冷冽如弘凌,也对她念念不忘,几番割舍也割舍不去。这个女子,一旦爱上,就再难割舍了。 弘允心中沉沉地想着。 弘凌从小没有受过什么关爱,难以敞开心扉来爱人,才与锦月波折重重,自己明白怎么来爱她,可是却越发无力关怀……这种无力,真若凌迟一般。大抵弘凌就是要让自己眼看着自己失去爱护心爱之人的能力,一点点将他折磨至死吧。 弘允深深看了锦月,看着在乎的人因为自己受苦,远比自己受苦,痛苦得多。 锦月收拾罢了,只见弘允背对着自己伫立,静看殿外风雨,他仿若烟雨青瓷,好看,干净,颜色分明。 从前,她只觉得他这种气质高贵出尘,现在,她却看出出尘后的一种脆弱——越是坚硬不折的东西,越是易碎啊。 锦月抬手,侍立一旁的秋棠及时递上个包袱。 “弘允哥哥,我知道你在牵挂皇后娘娘。你不能去送,但我可以偷偷去。就算皇上知道了,也不会怪罪在你身上。”锦月道,“这一趟,我代你去。” 弘允回头来,眼光烁烁,他刚才确实在担心废后,一个人自裁上路,那是如何的凄清。 “而今人人提起‘废后’避之如蛇蝎,锦儿,也唯有你不嫌弃忌讳了。” 弘允看着锦月走出殿去,双眸如黑曜石般深黑而闪烁起微光,渐渐转深,变成深刻的决心。 他一定要走出这泥沼,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了她。若他死了,这宫阙深深,谁来保护她。 雷鸣汹汹,大雨如瓢泼。冷宫的残破墙垣似要被暴雨冲垮,墙面斑驳,泥水横流,涓涓在方艾宫大殿外汇集成小溪。 皇帝的銮驾从未到过暴室外的僻静长巷,这条狭窄的、被视为不吉的甬道时而可见几片草叶。明黄尊贵的一队人停在方艾宫破陋的大门外,骤然有蓬荜生辉之感。 杨桂安小心躬身对明黄龙辇中的天子问道:“陛下,要不要奴才先进去让废后收拾收拾仪容?这是废后最后一次见皇上了,奴才思量,废后应当想走得体面些。” 斜风冷雨牵开华帐一角,露出皇帝病弱的脸。他眼窝青黑,脸色蜡黄,神态间具是孱弱病气,连起身都有些困难,只依稀可见年轻时的俊美容颜。 “去吧。” 杨桂安是大太监,负责传唤旨意的内谒者令,手下还有一名内谒者,是个年轻些的公公,叫李贵。 杨桂安提着拂尘窸窸窣窣进殿后,唯有李贵伺候在辇旁。 此时又是连连两个惊雷劈在方艾宫顶上,银红的闪电落在宫阙犄角的剑脊兽上,电闪雷鸣的场面让皇帝略略不安。 “废后的双手可给她送去了,朕说过,要给她个全尸……” 李贵道:“禀皇上,废后的手早在月前就给她送去了,不过她并不太领情。” 皇帝嗯了一声,但看宫门前泥水横流脏乱破败,和栖凤台的金碧辉煌不能相比,心中莫名不畅快,唇蠕了蠕又不知道说什么。 是啊,事到如今,什么都不必说、不能说了。 李贵小心观察了皇帝的神色,谄媚道:“皇上仁慈,废后毒杀瑶华皇后和太皇太后,犯下滔天大罪还能得全尸,已是陛下大大的恩赐了,何况陛下还没有动太子,废后已是愧对陛下。” 听闻此,皇帝敛眉冷下脸。“对,你说得是。” 是,是恩赐了,他不是“不必”、“不能”,而是他“不需要”说。 此时杨桂安出来,一行宫人簇拥着皇帝的銮驾入冷宫。 尘封的殿门骤然迎来了光亮和人影,皇帝入殿才见殿中地上怕这个人鬼莫辨的女人,蓬头垢面趴在地上。 李贵抢声斥道:“大胆废后,陛下圣旨令你收拾仪容,你却抗旨不遵陋面相对,欺君罔上,该当何罪!” 杨公公不悦的瞟了眼李贵,李贵才奄奄住口。 姜瑶兰恍恍惚惚抬起脸来,她已哭瞎了眼睛,狼狈却不低头求饶,冷冷笑了声:“臣妾身残,无手可梳妆。” 姜瑶兰眼睛明明不能视物,却似能看见皇帝一般,一下就找到了皇帝的方向。或许是对于深爱过的男人,早已不需要眼睛,凭着他呼吸和脚步的节拍,就能觉察他的所在。 毕竟,爱这个东西,一旦深了,便可入骨入髓。 皇帝抬了抬手,让闲杂人等都下去了。 小太监轻声问:“皇上,这金剪白绫和鸩酒……诺。”他依皇帝的眼色放在地上,屋中没有长几可放物品。 姜瑶兰听见剪子摩擦的清脆声,冷笑连连,却不知笑谁。 皇帝见她如此,又恨又有些莫名的纠葛。“你毒杀瑶华,又害死太皇太后,罪恶滔天万死不足惜。朕准你全尸而死,算是对你后宫操劳多年的恩赐。” “臣妾谢皇上恩宠眷顾!” 姜瑶兰言不由衷道,说话都有些懒懒不想理会。皇帝不知道自己还不走是为什么,只是,莫名就想多留一会儿,这辈子除了将眼前这个女人当做姜瑶华的时候,他从未想主动留下过。 “朕这些日子想了很多,其实,朕不恨你。毕竟你为朕和朕的子嗣付出了二十多年,朕知道你也有付出。” “陛下不恨,可是臣妾恨,臣妾对陛下,恨之入骨!” 姜瑶兰咬牙切齿道,可是没有双手可以钻紧拳头,也没有双眼可以怒瞪发泄,一腔恨、一辈子的怨,郁积在胸口发泄不出,比死更难受。 姜瑶兰话不多,向来温顺得逆来顺受,从未这样狰狞过,皇帝一时怔怔动容,他身体孱弱承受不住,猛烈咳嗽起来,连喘气都困难。 皇帝难受之余,却见地上爬着的那丑陋的残疾女人,眉目露出了担忧,那双柳叶似的细眉皱拢,有了皱纹,不再如年轻时那样美丽动人,却仿佛有一些东西从未改变,他却至这一刻,才看明了。 咳嗽声止,殿中凝结无声。皇帝与废后谁都没说话。 许久,皇帝道:“金剪,白绫,鸩酒,朕准你选一个上路。” 两行泪从眼角落下,姜瑶兰平静道:“自在姜府臣妾开始思慕陛下,便悄悄为陛下缝衣纳鞋,二十几年下来手上都磨了一层薄茧。今日,陛下就用金剪,剪断臣妾这条死不足惜的性命吧。” “……好。” 第131节 皇帝颤颤拿起剪子,走近姜瑶兰,剪尖对上她胸口。 “你死后,朕会命人将你葬在凤凰山下百丈之处。上路吧。” 姜瑶兰怔怔。原来他还记得,他还记得。 剧痛没入胸口的时候,姜瑶兰脑海里晃过多年前的回忆,那是一二十年前了。彼时弘允才几岁,她风华正茂。 皇族宗亲去凤凰山清居寺祭拜,浩荡的队伍气派非凡,一切都很美好的时候,龙凤合欢辇上她见凤凰山风光旖旎撒娇央求说:“陛下,臣妾死后想葬在这里。” 皇帝那日心情很好,难得道:“你的请求朕没有不许的,但后妃死后要如皇陵,朕不能应你。” 入皇陵是后妃的归宿,是荣耀,那时的她娇嗔而笑,心中却甜丝丝…… 回忆尽头,成了眼前执剪的模模糊糊的男人影子。 彼时戏言,不想,一语成谶。 姜瑶兰嘴角涌出鲜血,断断续续道:“谢主,隆恩……” 巨雷滚滚似要将方艾宫的宫阙击垮,闪电将漆黑的天地刹那间晃得明若白昼。 锦月与秋棠主仆二人撑着一把纸伞,躲在方艾宫外人高的宫灯石柱后。 宫门处停着皇帝的銮驾,灯笼攒攒,随风摇动,得似雨夜中的流萤上下沉浮。 片刻皇帝就被左右内监杨桂安和李贵扶着出来了,他精神恍惚不济,比之锦月上次看见更糟糕,仿似强弩之末。 那一行人匆匆离去,锦月赶紧钻进方艾宫去,只见殿中姜瑶兰已倒在血泊里,只存一息。 “娘娘,锦月来了,太子让锦月来送您了。” 锦月轻轻扶她,双手沾满姜瑶兰滚烫的鲜血。 姜瑶兰堪堪睁开条眼缝。“是你,是弘允让你,来的……” 锦月含泪点头嗯声。 姜瑶兰血泪和流。“本宫……没有白疼这个,孩子。” “太子一直牵挂着娘娘,只是皇宫中无数眼睛看着不能来送,锦月代太子一片孝心,来送娘娘。” 姜瑶兰脸上没有太多悲凉,反而有些许的笑容,手指松松握住锦月袖子,虚弱道: “曾经,我以为,我的爱早已在深宫争斗中被磨灭。自诩一颗心,如止水,可是……可是后来,我才发现。不是,不是的……” 锦月手心的鲜血越聚越多,怎么也堵不住姜瑶兰流血的胸口。“娘娘不要说话,保存体力要紧。” 姜瑶兰却仿佛感受不到身上的痛苦,她的眼睛从未有过的干净和清澈,没了因为性格内向不讨喜的自卑,抑或仇恨、阴暗,只有心满意足,和惋惜的泪痕。 这双眼睛让锦月怔住,终其一生都不能忘记。 姜瑶兰呢喃: “……原来宫阙再深,也磨不去……爱与痛,只要,还活……活着……” 姜瑶兰瞳孔猛地一阵阵紧缩,映着冷宫破陋的屋舍,风撩动纱帘如迎接鬼魅的大门,而后她眼睛骤然失了焦虑,灵魂似飘远。 气绝。 锦月望了眼不远处那卷等待裹尸的席子,忍不住落泪。 崔景早在一旁侍立,等待送完废后自裁一并归去,泪水涟涟上前对废后磕了几个头:“娘娘先行一步,奴婢随后就来。” 而后她对锦月道:“请太子妃转告太子,不要难过,娘娘是圆了心愿而去的。” “心愿?” 崔景拭泪答:“娘娘曾戏言想要葬在凤凰山,陛下刚刚恩准了,一二十年前的事陛下竟还记得,娘娘,娘娘是甘心而去的……” 锦月才想起了刚才姜瑶兰所说的那句没头没尾的话——宫阙再深,也磨不去爱与痛。 送别了废后主仆,锦月由秋棠扶着从方艾宫后门出来,走在暴室外狭长僻静的甬道上。 雨水湿了鞋子,寒凉从足起,浑身都冷冷的。锦月有些恍然。 “娘娘怎么突然停下了,可是风寒未愈,身子不适?”秋棠问。 锦月侧目看暴室那两扇破落的尖刺木门,那里头是土坯的茅屋。 “犹记从前在暴室,一到下暴雨的天茅屋便止不住漏雨,屋中也积满水坑,总有人染风寒,然后不堪沉重劳作而丢了性命,其中不乏曾经的后宫宠妃。” “后宫中飞上枝头的不在少数,一夜从云端跌入尘泥的,也不胜枚举。君王宠爱易改,哪个女子能专宠一生一世,失了宠,也就失了活下去的本事。” “你说得正是我所想。”锦月顿了顿,“只是我有些不懂,废后临终对我说的那句话,‘宫阙再深,也磨不去爱与痛。’我曾记得她说,争斗了一辈子什么爱恨都已麻木,只有权力和孩子才是她所在乎,我也深以为然,可是她临终这句话却让我想不透。” 冷风吹斜雨丝,秋棠执伞靠近了些,才发现锦月的身子冷得厉害,刚才那样的血腥,又是曾经荣宠万千的皇后在面前凄惨消逝,任谁 都会发寒吧。 “奴婢猜想,废后的意思是说,争斗了一辈子,以为自己对皇帝的爱恨已经麻木,却不想到头来那份感情一直掩藏在心底不曾忘却,哪怕宫阙深深、她和皇帝互相猜忌仇恨,也未能磨灭心底那份爱吧。他们彼此都还记得几十年前的戏言和美好,便是证明。” 锦月骤然一愣。 “是吗……” 秋棠才想起,提起四皇子是,锦月也曾说自己早已麻木不仁,只求生存和孩子周全,和曾经的皇后几分相似,才猛地低首改口道:“奴婢妄言了,娘娘不要多想,或许只是废后临终一时混乱,随口说的罢了。” 锦月摇摇头,不置可否,没再说话。 主仆二人穿过暴室外破落的长巷,又转入繁华的宫殿楼阁,回到东宫。 大雨一整个日夜之后,便放了晴。 废后之死并没有声息,随着那一只破席一卷一裹,仿佛世界上从未有过这个在后宫沉浮了半辈子的女人。 狂风暴雨、乌云雷滚消散无踪,接连数日天气比之前还明媚灿烂,世界依然如旧。 一晃就是半个月过去。 废后谁也不敢提,因为一提起必有牵连,近来皇帝突然愤怒,说太子对废后念念不舍,意图报仇,下令贬谪了弘允的得力手下数人。 弘允变得很忙。 昨日,弘允揭发了皇帝身边的那内谒者李贵,他被七皇子收买,借挑拨皇帝与太子之间。李贵为求保命,又供出了七皇子与八皇子关系密切,都参与了前些日子陷害太子妃的事,而并非只是知情不报而已。 一时,八皇子的广惠殿也人人自危。 锦月深处东宫后院,虽日日听前朝争斗,惊心动魄,却不能亲身参与帮助弘允,只能让哥哥尉迟飞羽多多照顾帮衬。 现在七月底了,桂花已在树上打起花骨朵。这日下午,锦月抱着小桓在花园中晒太阳,身后跟着周绿影、秋棠和青桐三人。 “废后离世也有大半月了,风声渐渐过去,娘娘和小公子出来走动走动也好,天天在殿中不见日光,对小公子身子不好。”秋棠道。 锦月摸了摸孩子滑嫩的脸蛋儿,没有经历风霜的肌肤细嫩柔白,眉目隐隐,有那个人的影子。“是啊,天天关着也不好,既然在这座宫墙里生活,好赖都要仔细活下去的。” 繁华娇艳,走过假山流水,又看见了那一望无际的深翠色荷叶,岸边杨柳密密,投下一弯柳荫。 小桓爱笑,锦月心情也难得的疏解,主仆几人正想往柳荫深处去歇歇脚,却不想听见那处传来三个侍女闲话的声音—— “听说四皇子妃昨日已经能下地了,身子大好。” “四皇子令了八个侍女照顾殿中,能不好么?” “唉你们说,是上安宫新来的四皇子妃权力大,还是太子妃权力大?” “我听说前朝四皇子已经力压太子,自古前朝后宫一脉相承,只怕后宫里太子妃也要为四皇子妃让路了,瞧那七皇子妃不就因为将四皇子妃推下水而被贬谪凄惨成那样了吗?” “是啊。四皇子了得,现在就是在他宫里做个低等的小小昭训,那也能在宫里横着走路了。” 二人声音小下去,另一侍女又道:“不过我听那晚迎亲的内监说,那晚上四皇子见太子妃落水,直接就将四皇子妃丢开去救太子妃了,你们说,四皇子会不会对太子妃还余情未了?” “余情未了又如何,总归不会让太子妃去上安宫做妾室吧……” 柳荫外,锦月脸色骤然阴沉下去,秋棠狠狠低声道:“到底是谁将那晚的事传出来的!娘娘,奴婢这就去让她们住口!” ☆、第101章 流言蜚语 秋棠要去教训,锦月略作犹疑。 “现在东宫在风口浪尖,不光太子,连我一言一行都有无数双眼睛看着,只等挑我错处。秋棠你别急,容我想想。” 就在这会儿,那三侍女还在吱吱的嚼舌根,越说越过分,把弘凌和锦月的旧事添油加醋在嘴里吐出来又吞进去,真真假假,很是不堪。 秋棠年纪本不大,气不过,低声劝锦月道:“娘娘,现在栖凤台皇后之位空缺,太后虽然暂为掌管后宫,但她老人家到底位高权重不会管这些下作的蝼蚁侍女,您若不保护自己,就没人能制止这些嘴巴了。” 锦月一想,确实是这道理。她若不管,而今谁还会来替她出头吗? 得锦月点头,秋棠立刻便拨开挡在面前如珠帘倒垂的柳条——“好大的胆子,竟在此处乱嚼太子妃舌根,舌头不想要了?!” 那三侍女猝不及防从背后被秋棠一喝,全数噗通跪地吓得面如土色,大呼饶命。 锦月看了眼青桐,青桐虽年纪不到双十,却很机灵,立刻拨开柳条让抱着孩子的锦月进去。 那三侍女再看妃色华服的太子妃赫然立于眼前,思及刚才的闲话已是个个抖若筛糠。 “太、太子妃娘娘……” “娘娘饶命……” “你们既知道害怕,为何还要造谣,你们是哪殿主子的奴婢?” 锦月冷声道,那三侍女哼哼唧唧说了主子,都是锦月不熟识的妃嫔或公主,并无恩怨的,她们又结结巴巴求饶。 “太子和太子妃宅心仁厚,饶了奴婢几个吧,奴婢也是听人说得,不是奴婢故意造谣的。” 秋棠冷脸斥:“听人说,我看你们是不想说实话,推诿责任!” 其中说得最多的那个侍女泪如雨下,求道:“秋尚宫大人,奴婢真的没有胡说,是、是宝弓殿的内监林公公告诉奴婢的……” 锦月与秋棠对视了一眼。 宝弓殿,那处是九皇子弘皙的居住之处。 锦月让秋棠对三侍女略施惩戒,以示警告。有这插曲,锦月哪里还有心思晒太阳,抱着孩子回东宫,路上问秋棠道:“上次在桥上落水之时,还有谁看清了桥下的情况?看见……看见弘凌丢开傅柔月救我。” “桥上人多,若是白日定然大家都看见了,可是当时夜色漆黑,应当没两人看见才是。奴婢也不敢确定,当时一心想着娘娘安危,也没注意周遭情况。” “嗯……”锦月略略沉吟,几只夏末的蝉鸣嘶嘶地用最后的力气卖力叫唤着,锦月有些烦闷,“你去打听打听,宝弓殿的林公公到底是何许人。” “诺。” 大半月不曾出东宫,今日一出东宫就听见倒胃口的流言,锦月想着,这段日子干脆暂且窝在东宫里,懒得出去走动了。 并不是胆怯害怕,只是碰见了掌了谁的嘴,又免不了得罪一些人。 第132节 现在废后重罪被赐死,弘允已隐隐有四面楚歌之势,她不能添乱。 夜晚,弘允来陪锦月用了晚膳。 自废后被迫自裁后,锦月觉得弘允更沉默了起来,仿佛咬着一口劲儿在拼命的达成心中的事,身心有多少疲累和创伤他都已经不在乎、不心疼自己。 锦月夹了一筷子菜给弘允:“弘允哥哥最近都瘦了,多吃一些,政事再要紧也不比身体要紧,养好精神做事才更得心应手。” 面前锦月筷子一晃,弘允才回神来堪堪莞尔,清俊的容颜虽然朝着锦月在微笑,眉宇间却几许阴沉和焦灼挥之不去。 “你说得是,身体最重要。” 他也给锦月夹了一筷子。“你也多吃些。母后不在了,我也忙前忙后难免疏忽了你,没有人照顾你,你别只顾着孩子和东宫杂事,也要关切好自己才是。” 锦月道:“都二十多岁的人了,我会照顾自己的,何况还有影姑和秋棠她们,事无巨细她们都照顾得妥帖。” 弘允赞赏地看了眼秋棠几人。“你们对太子妃忠心耿耿,本宫没有什么好挑剔的。日后好好照顾太子妃,想你们也知道东宫不似别处,在这里,主仆荣辱与共,伺候得好也有你们的好前途。” 秋棠几人受宠若惊,很是高兴,赶紧谢恩,应着锦月的眼色说了些好听的话。 锦月见气氛差不多了,让秋棠她们都去门外侍立着。弘允边吃饭边沉思着什么,还浑然未觉这动静。锦月看他眉间竭力在她面前掩藏的刻痕,心中淡淡心疼。 “弘允哥哥,我听说九皇子也纳了两个良娣?” “嗯,你消息倒是灵通,今日上午纳的。他也老大不小了,不能总沉溺在玩乐当中。”弘允说起弘皙,笑容才轻快了些,现在的诸皇子中也唯有弘皙与他走得近,真心相待了。 锦月话到嘴边,又顿了顿,替弘允斟了杯酒。 透明若清泉的琼浆叮叮铃铃落在青瓷玉杯中,在静寂的夜晚格外动听,平添几分宁谧。绷了虫鱼飞鸟纹白纱的宫灯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晕在缠枝宝相纹绒地毯上。 “弘允哥哥,自古前朝后宫一脉相承,连九皇子也纳了两个良娣以巩固地位,其余众皇子更不知姬妾多少,而……唯有东宫,只有我一个。” 锦月说到此处,便见弘允送到唇边的酒杯骤然一顿,她的心情也跟着一顿。但白日在花园中侍女所说的那番舌根,虽然真真假假没有营养,但有一句确实说对了的——后宫和前朝一脉相承,不可分割。 “东宫这么大,我一个人住也太浪费了些。” 弘允的目光随着烛影深下去,微微有波光闪烁,像夜空和星辰碎在了他眼中,声音也暗得仿佛夜至最深时,让锦月也听不出他此时的心情究竟如何。 “所以,锦儿你想让我也纳些朝臣进献的女子为良娣良媛,是吗?” 锦月点头。“嗯。虽然我而今姓尉迟,可尉迟一族除了一个哥哥支持我,能够为东宫贡献一二绵薄之力,其余的都视我为敌,归附上安宫,并不能帮上你。现在连姜家对你也有了二心,其余的恐怕也并不好到哪里去。弘允哥哥,现在情况……” “现在情况还不到那么糟糕。”弘允打断,放下酒杯看来,目光温和了些握住锦月双臂,“别怕,我还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不需要靠着纳女人来拉拢部族、为我所用。我既答应过你的话,就不一定会遵守,锦儿。” 锦月怔愣。 弘允见佳人睫毛颤颤、一头雾水地看着他,心中苦涩一笑,她竟都记不得了。 “傻姑娘,我说过,我的宫中只有你一个女主人,一生一世,一双人。” 听弘允如此说、看他如此认真的神色,更多劝说的话堵在锦月喉咙,再也说不出口。 弘允轻轻揽住锦月的肩头,哑声平静道:“而今我不能给你无上的荣耀和爱戴了,但……哪怕拼了我这条性命,也要护你一世周全。” 这是他所坚持。 锦月动容说不出话来。宫墙深深,能有一份这样的真心守护自己,真是她,这一辈子的恩赐。 “弘允哥哥,无论宫中多少流言蜚语,你要相信,我从未动过背叛你、去别处的心思。” “我从未怀疑过你……” 锦月知道,这份信任,在皇宫中格外难得。 晚膳还没吃完,弘允的随扈小北就急急来门外禀告说有事要商量,锦月没有多问,只让弘允不必顾忌她,政事要紧。 弘允满是歉意,抱了抱小桓,亲了一口,关切了几句才离开。 锦月以为不出东宫就能隐了踪迹,谁也不来烦扰,可那谣言好似阴暗沟渠里的老鼠,总在暗处交头接耳,和人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让人捉不到,又偏偏闻到它们散发出的恶心味道,听到他们的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从这个嘴里吐到那个嘴里,已经翻来覆去嚼烂了的话,真真假假添油加醋,只有越来越丰富的,没有漏掉一句的。 关于锦月和弘凌的旧事,以及那日四皇子大婚当日落水,四皇子先救太子妃的事传得沸沸扬扬,似人人都期待上安宫和东宫的矛盾激化,为茶余饭后再添谈资。 秋棠打听了宝弓殿九皇子处的那个林公公,林公公却也说是听奴才说的。这样一个个追究下去,要查出是谁造谣,恐怕要费一番大力气。 锦月想想,还是算了。宫中最不缺的就是流言蜚语,让它自己淡去吧。 这是十日后。 桂花已在茂密枝头显露踪迹,空气飘香。锦月在东宫树下小憩,让侍女把桂花摘下来放入蜜罐中,以做桂花糕用。 花朵含苞待放的时候花朵最干净,香气保留最纯正,用来食用将将好。前日尉迟飞羽才带消息来说,府里香璇和小黎两个都嘴馋着想吃锦月的桂花糕,天天盼望着院子里的桂花早点儿开,盼望着锦月得空出宫去看他们俩。 香璇嫁去祁阳侯府也有些日子了,锦月本还担心她不习惯,现在看来,她是真找着好归宿了。因为现在东宫处在风口浪尖,锦月也不敢贸然出宫去侯府看小团子,幸而有香璇照顾着,她也放心。 秋棠道:“娘娘让青桐去取针线,怎么那丫头还不回来。” 周绿影也道了声是呀。 青桐早上得锦月命令去掖庭领针线。 正此时,便见青桐急急赶回来,神态匆忙有急色,禀道—— “娘娘,刚才奴婢取了针线回来,在东宫外的看见浩浩荡荡一行十几个侍女内监簇拥着个女子,她们朝咱们宫里张张望望。” 锦月放下手中的桂花枝:“浩浩荡荡……” 秋棠道:“你倒是一口气说完,别说一半藏一半,让娘娘着急来猜么?” 青桐忙和盘托出:“娘娘和尚宫大人恕罪,奴婢也是惊着了。原来那一群人是上安宫的四皇子妃一行,那四皇子妃打扮得精细华美,服饰显然已经僭越了她的庶皇子妃身份。” 在听闻浩浩荡荡几字的时候,锦月已经隐隐有预感是上安宫的人。“而今四皇子势力如日中天,连上安宫的扫洒奴婢都走路都抬头挺胸长脸得很。何况四皇子妃还有个傅婕妤姑妈,和同族的太后撑腰,穿得华丽僭越,自也没人敢管束,罢了,不必管她。” 青桐缓了口气,继续道:“奴婢不想与她们撞见,就等了一等,哪知她们一直不走,还在外头说上了这些日子宫中流传的流言蜚语。四皇子妃身边的侍女还说……还说娘娘是‘做了亏心事’心虚,怕了四皇子妃,所以才日日躲在东宫里不敢出去。” “混账!”秋棠怒斥道。 青桐吓得噤声:“娘娘恕罪,这些是奴婢听她们说的。” 饶是锦月已见惯了宫中的腌臜事,听这话也心中动怒。惹不起,竟然连躲都要被人嚼成做亏心事心虚,未免的得寸进尺了。 “上安宫一行必然是听了流言蜚语,按捺不出来瞧瞧我这个觊觎他人丈夫的太子妃吧。” 青桐噤声,她刚才不敢说出口的,就是上安宫的侍女说锦月勾引、狐媚子等字眼。 锦月从石凳上站起来,将怀抱的桂花递给周绿影拿着,掸了掸袖子的叶片和薄尘,只剩两袖馨香。 “客至门前,不待而非礼。青桐,你与青娥煮好茶,秋棠,随我去迎客。” “诺。” “诺。” 东宫门外,傅柔月一行已经站了好一会儿了。今日秋阳高照,也是热黏黏的。 左右侍女劝说傅柔月先回去歇着,傅柔月却不甘心,执拗着非要等着看这些日子流言蜚语的女主角、和自己心爱夫君有过染的女人长什么样子。 “娘娘,快晌午了,还是回去歇息吧,太后娘娘交代了奴婢二人好好照顾娘娘,若是娘娘有个好歹咱们都不好交代啊。” “是啊。左右太子妃也只敢缩在宫中,不敢在娘娘跟前晃荡的,娘娘何必为个不值得的人伤身子呢。” 傅柔月听得隐隐含怒,娇嫩的手一提裙子柔声斥道:“你们别管我了,我自己知道!” 锦月出来时正好就看见了那穿着百花飞鹊锦绣长裙的妙龄女子,提着裙子使气斥侍女。傅柔月头上珠钗颤颤,胭脂、黛眉,连生气都都透着青春少女的娇美柔嫩。 那二侍女被傅柔月一斥,思及太后和傅婕妤的交代本是为难,抬眸但见一行几个主仆从东宫巍峨大门出来,为首的女子身着妃色与正红、赤金刺绣的飞鸾拖地长裙,颜色尊贵,黑发间凤凰步摇随着她步履而有节奏的轻轻摇曳。 她眉不画而墨、唇不点而朱,眸若墨玉含秋水,神态十分优雅,瓜子脸又平添几分娇媚,最独特的,是她顾盼间隐隐一股傲骨和冷静,任谁也不敢轻易挑衅和侵犯。 不光二侍女,连傅柔月,也看得痴住了。直到锦月近至眼前,傅柔月才蠕了蠕嘴,掩下心中怯怯问道:“你是谁?” 锦月勾唇淡淡而笑,不多一分,不少一分。“尉迟锦月,东宫的女主人。” ☆、第102章 一百零一章 惩戒 半个时辰后,傅柔月由左右侍女扶着自东宫大门出。 她面色痴痴行动迟缓,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样,险些被东宫的石雕门槛绊了一跤。 “呀娘娘小心啊!” 傅柔月抓住侍女的手,已忍不住红了眼睛。 “春秀,太子妃容貌国色天香,举止言谈优雅博学,更不是一般大家闺秀能比。你说,我跟她相较,是不是根本没有胜算?四皇子是喜欢她的对不对?” 侍女道:“娘娘别胡思乱想,太子妃也说了那些都是谣言,咱们上安宫现在和将来都只有娘娘一个女主子。再说……” 侍女顿了顿。“再说娘娘青春貌美,四皇子殿下不也夸赞娘娘青春可爱么?太子妃再漂亮迷人,那也比娘娘大上好几岁。” 另一个侍女帮着劝慰道:“正是,而且生育过的女子老得更快,太子妃二十多了,也就这几年的年轻了,娘娘却还不到十六,芳华正茂,所以要自信些才是啊……” 锦月由秋棠和青桐陪着在东宫门内看着上安宫那群人走远,陷入沉思。 秋棠小心问道:“太子妃何必跟她说那些话宽慰她呢,她们刚才在东宫外嚼的舌根可实在不礼貌极了,奴婢以为当给她们个教训,以免他日她们再欺上门来。” 锦月鼻子深呼吸了口气:“刚才我确认过,谣言非她们造出,傅柔月身后不仅是上安宫,更是太后,东宫虽然是储君之所,但现在情况不如从前,我们惹她们不得。” “那这件事娘娘就打算这样忍着了吗?” 目之所及,那行人已在长街尽头如移动的芝麻粒儿,渐渐消失,锦月幽幽冷道: “我虽没有为难傅柔月,却不是说‘算了’。谣言非她捏造,教训她并不能解决根本,既然要办,就要揪出罪魁祸首才能算完!若是我现在与傅柔月起了冲突,岂不是正好让宫里嚼舌根的人和那背后的祸首喜闻乐见么?” 秋棠恍然大悟:“幸而娘娘聪慧,一眼看破关键。奴婢想法太冲动,险些坏事。若刚才娘娘与四皇子妃发生冲突,只怕立刻宫中又要起一波闲言碎语、添油加醋,不把背后的舌头拔掉,谣言就不会停止。” 锦月一边往殿中回,一边道:“当夜桥上拥挤,一片混乱,我只当是有人不小心推到我罢了,而下结合这些流言蜚语,恐怕是推我那人,就是造谣的祸首。你所在的位置看得清,推我那人恐怕也看得清。当晚我落水时,你旁边站的是谁可还想得起来?” “这个,奴婢有些记不清了……”秋棠使劲回忆了回忆,猝然想起,“对了!当时娘娘落水,奴婢情急之下大喊救命,说娘娘不会游水,而后有人问我‘太子妃真不会游水吗?’然后我说……” 秋棠蓦地噤声一秒,脱口道:“七皇子妃,是七皇子妃问的!她当时问了我之后,就开始使唤奴才赶紧救娘娘你,模样有些古怪。” 锦月停下步子。“她?” 青桐想了想道:“娘娘,若真是七皇子妃散播的谣言,那宝弓殿林公公得知也就不足为奇了。七皇子的广明殿与九皇子的宝弓殿就隔着条甬道而已。” 郑淑妍因为嫉妒太子妃破坏婚礼,而被褫夺了皇子妃的身份,被贬斥为昭训,禁足在广明殿中。 锦月重拂了拂袖子,声音柔韧含冷:“本宫安静太久,是该有点儿动静了。准备笔墨。” 隔日下午。 锦月带了延尉监掌管宫人刑法和保管宫规之职责的延尉监“司刑女史”,以及延尉执刑随扈十来人,加上东宫锦月自己的随侍十来人,浩浩荡荡一队簇拥着,从东宫出来。 第133节 一路上遇到的侍女、内监无不退让,见太子妃被浩浩荡荡簇拥着前行,并抓了其中一些宫人,个个吓得跪在路边大气不敢出,胆小些的都哭了出来。 “你,还有你,有人听见你们造谣生事,过来跪下!” “抬起头来!对,就是你,昨日和人闲言碎语。” “……” “大人饶命,娘娘饶命,奴婢是无心的,饶了奴婢吧……” “呜呜,娘娘饶恕啊……” 延尉监的人掌管宫中刑法,司刑女官又是李汤的手下之一,办起事来雷厉风行,半点不含糊。 一时间花园、游廊、小巷,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被抓住的宫人哭求饶恕抑或喊冤,没有被抓的宫人大气不敢出满头冷汗,瞟着被东宫侍女随扈队伍簇拥的太子妃锦月发抖。 司刑女官共抓了十来个宫人,一并押到锦月面前跪下。 “太子妃娘娘,传播谣言最勤快的内监和侍女已经全数抓来了,奴婢留意好些天了,正是这些腌臜奴才没错!” 锦月围着这十来人打量着转了一圈。“很好,带上,去广明殿!” 郑淑妍被贬为昭训,被关在偏殿几间屋子中靠左的那间,勒令抄诵经书,不过后宫没有皇后,太后也懒得管这些小事,也就没人检查她的经书抄得念得如何。 锦月来时,郑淑妍正不受婢女劝阻,在拍门哭诉——“来人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不抄了、抄够了,人也快关得生霉了,七皇子殿下,快放我出去呀……” 锦月朝司刑女官看了一眼,女官恭敬点头应了,疾步上前窸窣开了门锁。 门开,光亮豁然涌入屋中。 “殿下你来放我……”郑淑妍大喜还没笑开,便看见立在门外的华服美人。“太、太子妃,你,你你怎么来了!” 锦月缓步走近屋中,郑淑妍随着锦月走近的步伐而步步后退,她身上穿着下等姬妾所穿的朴素裙子,鬓发珠钗早不见之前的珠光宝气。她眼中既是愤恨,又不敢表现出来,除此之外便是之前对着锦月没有过的忐忑与心虚。 锦月环视了一圈布置简陋的屋子,冷而柔道:“本宫想着许多日没来见你了,过来看看你过得如何,聊表关切。” 郑淑妍眯了眯眼睛反讽道:“你会那么好心?” 秋棠道:“大胆郑昭训,见了太子妃不但不下跪问安,反而出言不敬,该当何罪?” “哼。”郑淑妍瞟了眼秋棠哼了一声,不理睬。 “太子是诸皇子的表率,本宫身为太子妃也不能懒惰疏忽职责,照拂教诲诸皇子姬妾是应当的责任。秋棠,郑昭训初为昭训,行礼与之前作为皇子妃时的礼仪不同,你教教郑昭训如何行礼。” “奴婢领命!” 司刑女史道:“这种小事如何敢劳烦东宫的尚宫大人,还是奴婢来吧。” 司刑女官眉目就不比锦月秋棠主仆的慈眉善目了,长期手里摸刑具的,不动手已自带了三分煞气威慑,见她走近郑淑妍额头直冒冷汗,咬牙低头艰难地朝锦月屈膝一跪。 “妾、妾身拜见太子妃娘娘,娘娘万安。”郑淑妍屈辱不已,又无可奈何。 锦月绵绵“嗯”了一声。“免礼。近日宫中谣言四起,有宫人指证是从你此处传出,本宫除了来关切你之外,便是问询你是否牵涉其中。” 锦月抬手,立刻那一串碎嘴的宫人被拉上来,逼跪在门口,呜呜哭着求饶,嘴已经被打得肿得老高。 郑淑妍见状浑身如浸泡在冰水里,一抖,而后感受到锦月的目光非同往日的冷冽,立刻面色苍白嘴唇发颤。 秋棠见此,小声附耳锦月道:“娘娘,看她表情,恐怕真是她传出去的。” 司刑女史得锦月眼色,上前逼问:“郑昭训还是快说吧!是谁令你造谣诬陷太子妃,若说出来还能免了刑法,不然可别怪奴婢用这本宫规将你责罚,成了她们那模样,痛是小,伤了留疤就可怜了您这一张花容月貌了。” “你敢!这可是广明殿!”郑淑妍声嘶力竭怒道,“太子妃你别欺人太甚,这里是广明殿你敢动我,七皇子不会饶过你的!” 司刑女官:“七皇子再大也打不过宫规……” 锦月抬手柔声制止:“女史,你们先出去吧,本宫想与郑昭训说几句话,劝慰一二。免得见血让后宫不和气。” “娘娘仁德。”司刑女官恭敬答出去了,并还极知趣地关上了门。 郑淑妍见关门,大骇惊声:“太子妃要做什么,你,你……” 锦月轻步上前,立时有宫人将郑淑妍按在地上跪下捂住嘴,房门紧闭谁也不知里头发生的情况。 “郑昭训,今日本宫想教诲你的是什么叫认清自己、识时务为俊杰。” 锦月手指上的玳瑁长甲抬起郑淑妍下巴。 “是,东宫是大不如前了,可饶是如此,本宫身为太子妃想要捏死一个小小的你还是轻而易举的。是作为替死鬼死在我手里,还是说出背后告诉你主意的人,你选一个,本宫都尊重你的选择。” 锦月声音柔和,长甲在郑淑妍下巴上划出一道浅浅的痕迹,郑淑妍浑身冷汗,哼唧颤声道:“你,你不敢杀我的,七皇子就在殿中,他不会许的!” 锦月勾了勾唇。“我自不会如你一般蠢到在此亲自动手,要让一个人生不如死有的是法子不是?我只问你,可想成为第二个六皇子妃?” “六、六皇子妃……”郑淑妍略一回想家破人亡的宣徽殿,发疯而后无声无息自缢的六皇子妃,骇得面如土色,半晌,颤颤拉住锦月的裙裾: “我说,我说我都说。” 思及六皇子妃杨曼云的下场,郑淑妍骇得涕泪横流。“是,是八皇子妃她让我传的!她说是这样就能让四皇子妃去向太后和傅婕妤求助,让她们除去你,说这招、这招叫借刀杀人。到时候她再向太后求情,就,就能重新恢复我皇子妃的身份。太子妃、太子妃,我都说了,你放过我吧,我只想让你吃些苦头,没有想要害你性命的……” 锦月早已想到这事儿与阴柔的八皇子妃脱不开关系,这一趟是来求证,只是没想到闲言碎语背后还有这样一个“借刀杀人”的狠毒计策。 从广明殿出来,今日秋阳高照本是温暖,可锦月却背心、手心都浸透了冷汗。 “幸而我狠了这一口气来处理此事,若不然,真惊动太后和傅婕妤对我出手,我只怕不死也要褪一层皮。”锦月后怕道。 秋棠:“是啊娘娘。幸好娘娘昨日安抚了四皇子妃,没有当场教训她,否则她去太后和傅婕妤面前一哭诉,正中了八皇子妃的阴谋,娘娘就麻烦了。” “是啊。怪我久在东宫,在弘允哥哥的保护下生活,失了敏锐和自保的觉悟,在这宫墙里,闲言碎语本就可要人命。” “先前娘娘落水又重病半月,一时疏忽也是正常的,八皇子妃用心险恶,这人留不得。只是娘娘刚才为何要和七皇子妃提六皇子妃的事,就不怕她说出去吗?” 锦月抿了抿唇,先一步走近秋色中,秋棠痴看这自家主子窈窕、沉静的背影。 这一年来她的主子在变化,越来越成熟了,性子更沉着,智慧更周全,仿似一只鹰,不,是一只凤凰,从前只是她有凤凰的温柔美好,现在,已在渐渐长出华丽羽翼和利爪。 锦月背对着秋棠道:“对待聪明人才能讲理,对于不讲理又不聪明的人,采取简单粗暴的方法才更好,是为‘因材施计’。郑淑妍没有大聪明,成了不了事,不足为惧,一回吓唬怕了,就够她记住了。” 秋棠点点头,与青桐对视一眼,各自眼中都满是臣服与钦佩,赶紧跟上去。 到广明殿外,锦月对司刑女官客气道:“今日多谢女史,若不然这闲言碎语说下去,皇家体统可都要被这些人嚼碎了。” 女官恭敬笑道:“太子妃娘娘客气了,延尉有延尉正和监两位大人管着,都是男人们管大事说了算,奴婢也就掌管些保管宫规的闲余小事罢了,每日也不忙,娘娘若有吩咐随时可传唤我。” “那就劳烦女史将这些碎嘴宫人拉去掖庭宫当着所有宫人的面好好惩戒,以儆效尤。” 女官答诺。 锦月又柔柔笑着握住她手:“谁说你是闲余的,但看这回宫中闲言碎语男人们便粗心管不了,而你却一日间就捉住了这些人,可见平日对宫中诸事都十分上心。办得很好,女史他日前途不可限量啊。” 得锦月夸赞,司刑女官受宠若惊,眼睛熠熠生辉,躬身答诺,看锦月的眼神既是欣喜又是期盼,越发干劲十足了。 揭发八皇子妃的事自不需要锦月亲自动手。 司刑女史充满干劲,惩戒碎嘴宫人格外仔细,顺藤摸瓜审问出了其中一侍女,是为八皇子妃和七皇子妃沟通计谋的“信差”,牵一发而动全身,八皇子妃是闲言碎语事件和大婚当日之乱的幕后主使,这才水落石出。 太后下懿旨,八皇子妃被褫夺皇子妃位,连低等的昭训也未能保住,这些或许对她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她失去了抚养儿子的权力,交给了良娣抚养,才是最大打击。 秋棠回来说,远远路过广惠殿都能听见八皇子妃的凄楚哭声,间杂着诅咒。 诅咒谁自是不必说了。 “娘娘,八皇子妃诅咒听着实在难听,咱们放任她不管吗?” 秋棠问。 锦月正在揉摘下的桂花,为宫外的小团子做糖糕,这些日子母子相隔,她疏于照顾,也是心中有亏欠。 “凡事要适可而止,过犹不及。由她去吧,我要的是谣言停止,还我清白,不是要她的命。若我连这几声诅咒也不能承受,只怕要被人心胸狭窄。” 穷寇莫追,古人诚不欺人的。 而后,太后在清宁殿召见了锦月,同在的还有傅婕妤和四皇子妃傅柔月。三个傅家人,三个站在上安宫、敌对东宫的女人,锦月半点不敢掉以轻心。 太后说话不紧不慢,仿似一日比一日有精神、更威严:“这事是哀家疏忽了,才让闲言碎语在宫中传播了这么久。你身为太子妃,是皇家的嫡儿媳妇,是庶皇子妃们不能比的,有监管皇子姬妾的责任,你应当告诉哀家才是。” 说到后头她语气严厉了些,而后复又柔和下来,摸着傅柔月的手道:“若非前两日柔月来告知哀家,哀家恐怕还蒙在鼓里。” 锦月恭顺:“锦月知错了,下回定及时告知太后娘娘。” 傅婕妤眼睛灵转,瞟了眼锦月对太后道:“太后娘娘,恐怕太子妃也是怕劳烦您老人家才没有禀告,怪不得她。再者太子妃处事能力出众,流言蜚语最不好处理,可您瞧,这样一桩事太子妃处理得多妥帖呀,又快又准,惩罚也恰到其份,人人都服气,赞颂太子妃宅心仁厚、品德出众呢。” 或许旁人听了这番夸奖都会高兴,可锦月却觉得太后罩在身上打量的目光更加冷冽了。 太后瞧着锦月恭顺的模样,幽幽慢声道:“确实,能力出众……” 锦月走后,清宁殿中只剩太后几人。太后瞟了眼侧手座上痴痴然沮丧望着锦月远去的侄孙女傅柔月,叹了口气。 傅柔月恭敬拜别了,太后才和傅婕妤道:“看那样子,太子妃还对她什么都没做,就已经吓得没魂儿了。待四皇子‘成了大事’,太子妃有心回到他身边时,柔月哪里还是她对手?” “姑母担心正是我所忧。但看尉迟锦月处理七皇子妃和八皇子妃根本不需力气就知她非等闲之辈。眼看皇上身子是不济了,御医委婉意思也是熬不过今冬,四皇子得大统几乎铁板钉钉了。到时候尉迟锦月有心与四皇子旧情复燃、回到他身边,柔月就只能靠边站……” 太后盘着佛珠想了一阵,泰然道:“不怕,哀家身子骨硬朗,还得有好些年头可活。”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内容比较多,写久了一点。 ☆、第103章 一佰零二章 纳妾? 东宫这几日热闹了些,左右春坊里来了一批新的门客——都是奔着弘允来投靠的。 弘允苦心经营太子-党属,又争取了近一半姜家族人势力的支持。废后自裁已有好一段日子,风波渐平,朝中按兵不动的大臣观察了许久,见弘允不仅未曾为废后求过情,甚至连废后到死都未曾看过、送过废后,才有舆论说太子与废后绝无同流合污,表示归附。 东宫沉寂了整个夏季之后,在秋光中总算有了些气色。锦月见东宫大门出入的门客数量日益增多,也喜出望外,亲手做了弘允爱吃的晚膳,两人一同用膳罢,并对月小酌了一番。 锦月侧望着他。弘允清瘦了,月色溶溶落在他身上,幽静宁谧,他们已经许久不曾与他这样闲情看月色了。 “弘允哥哥,前朝的事现在稳定了吗,皇上对你的态度可有所转变?” 锦月问。 弘允声线如气氛一样宁谧,稍显疲惫地揉了揉眼睛。 “基本稳定了,不至于先前那般岌岌可危,至于皇上,他病得神情恍惚,也顾不上对我如何态度。” 他轻嘲道:“这皇宫里,父子兄弟之情,在权力与**跟前也无足轻重罢了,我竟是长这么大才深切体会到。” 锦月拉住他袖子:“弘允哥哥,不要因为别人的伤害就丧失对自己生活的热爱,生活是自己的,哪怕万劫不复也不能不快乐地活着,对不起这一世几十年的性命,何况现在不到万劫不复。再说,不是每个亲人都无情无义的,九皇子对你不一如既往吗?” “是。”弘允略略沉吟,目光落在锦月身上,“一如既往的,还有你,锦儿。当我觉得难受,觉得难以承受那些恶意的揣测和攻击,我便想着,家里还有你等着我,我便什么也不怕,什么也能撑下去,不管多难。” 锦月略作迟疑,最后轻轻低下头,有些不惯地温顺落在弘允肩膀上。弘允浑身一僵,意外与锦月的举动。 锦月道:“我一直会在。” 第134节 弘允似有些困倦,总是时不时揉眼睛,锦月以为他劳累了,便让他早点休息。 弘允也没有推诿停留。 “你早些休息,若明日得空我再来看你。你在宫里也许久没有出去过了,我想着提议秋狩,到时你一同前往,我再让祁阳侯一同随行,带上小黎,到时你们母子就可以相聚几日了。” 锦月喜不自禁。“好,好好,正好我做了些桂花糖糕,想着要带给他呢。” 弘允恍然间想起许久没有见过锦月这样开怀的笑容,自他生母落难,东宫摇摇欲坠,锦月总是鼓励着他、对他温柔而笑。而今他才明白,那些都是强颜欢笑,这样明媚动人的笑容,才是真的开怀啊…… 弘允思及此处心中沉沉,仿似有一只手掐着他喉咙,有一种焦灼和无奈在内心煎熬着他二十多年来引以为傲的骄傲和自尊,告别锦月后他一路去书房,都没有言语。 随扈小北提着灯笼在弘允身侧照亮一小片路,也将弘允清俊的轮廓在黑暗中晕的分明。 小北小心问道:“现在东宫已有起色,太子殿下应当开怀才是,何事如此闷闷不乐?” 弘允负手摇了摇头,没有说。 此愁此闷无以疏解,不能对谁说出口,那会会伤了自己颜面和自尊,所以只能闷在心里一遍遍折磨自己。 这是弘凌让他体会的,他当时的心境吧。曾经的弘凌对着锦月一定有这样的无奈和焦灼,想要给予她保护和幸福,可是却力不从心、事事逼迫眼前。 弘允不由回忆起了那次锦月在东宫时,萧家之女身份曝光,弘凌初初回朝朝中根基不稳,无奈之下带他们母子奔逃出宫,一定是他现在这样无奈、想要使力气又无法施展地困顿。如同困在牢笼里地兽,自身难保却还渴望着保护同样深陷黑暗地家人。 弘允忽觉眼睛有些疼痛,揉了揉道:“本宫没什么好闷闷地,只是旧疾发作了,你一会儿传侍医来瞧瞧,切记不能让太子妃知道,免得让她担心。” “诺。”小北答了之后,犹豫着小声问:“奴才本窃以为既然现在风波舆论渐渐有好转之事,有朝臣示好,不若太子殿下借此机会笼络为亲族党属,如别的皇子纳姬妾入后宫,结下姻亲。皇后娘娘去了,朝中支持东宫的姜家官员也所剩……” 小北说着忽觉面前的主子骤然冒出丝丝寒气,立刻噤声浑身冷汗。 弘允冷道:“若再提此事,饶是你在我身边跟了十年本宫也要狠狠的责罚你!” 小北哪儿敢再说,赶紧跪地求饶说不敢再犯了。心道太子对太子妃用情至深,是他低估了。 锦月听了弘允说过不久就可以见着小黎,而且还能相处好几日,兴奋得睡不着觉,连夜拿了桂花蜂蜜,揉了面粉。 秋棠、青桐两个都是年轻人,性子活跃,给锦月打下手,周绿影年长沉静,在一旁抱着熟睡的小桓看着。 一屋子主仆几个,半夜三更兴奋地做着糕点,难得地兴高采烈。 “还好太子没有听从娘娘的纳姬妾,娘娘您看,现在东宫不是有起色了吗?若是当时太子纳了姬妾入东宫,现在咱们做这些糕点只怕都被多少双眼睛看着,哪能如此自由。”青桐道。 “就你话最多,娘娘还一句都没说呢。”秋棠笑嗔道。 青桐无辜道:“奴婢、奴婢确实这样想嘛,秋尚宫别老吓唬我,我胆小。” 秋棠高深莫测状地笑,她就喜欢和青桐玩笑。 锦月心情好,也由她们俩嬉闹。青桐没说错,若是东宫入了姬妾那她的日子可就没这么好过了,当年在东宫时与彼时地太子妃金素棉和姬妾们,也是是非不断。 秋狩的日子定下来,在十五中秋之后的八月十六。 八月十五太后要在甘露台设戏宴,是以锦月早在八月十四就将糖糕都做好了,免得十五晚上突然状况来不及做。 锦月不光做了小团子的份,还做了尉迟飞羽和香璇的,连带府上教习小黎读书习字的老师和书童都有份。 十五这晚,甘露台的戏宴上戏乐声声、珍馐满场,张罗得很是热闹,仿佛是应了太后枯木逢春的新气象。 席上倒并什么不顺遂的,硬要说起,也就是锦月作为太子妃、嫡儿媳全程被冷落一旁,太后看也没看一眼,却拉着庶皇子妃傅柔月亲亲热热的同席而坐。 傅柔月十五六的年纪最是鲜嫩讨喜,又是捶肩捏腿,太后格外笑意连连,众人看了,在太子妃和四皇子妃之间轻重一比较,都心中有数。 锦月无意在太后跟前争宠献媚,倒是亦无所谓。 秋棠见锦月环视四下在看什么,小声问道:“娘娘在看什么呢?” 锦月看了一圈确实不见,才道:“映玉没有来。四皇子妃入宫前,太后每回宴席必会带着她,现在她却不在了,想来现在日子并不好过。” 秋棠:“萧昭训利用太后维持自己地位,太后又何尝不是利用她亲近东宫,现在四皇子妃入宫了,她于太后也就没什么用处了。她背叛娘娘,老天爷是容不下她欢快的。” 锦月沉吟。秋棠说得在理,太后现在已不那么需要她了。 映玉是孤女,和自己差不多,孤女在皇宫里就像无根之水,朝中没有家族势力支撑,就如没有源头续命,恩宠易衰,总易枯竭的。 不觉想起少时和而来的过往,锦月略略沉闷。“对于她,我既是是恨她行事狠毒,又是同情她命运坎坷。大抵这就是所谓的‘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吧。” “你们在说什么呢,锦儿?”弘允忽侧头轻声问来,给锦月夹了一筷子菜。 锦月摇摇头轻笑说没什么。 台上筝鸣和着磬乐声响起,唱戏的退了场,两列桃花水袖的长乐乐坊舞姬如流水潺潺在台上舞动起来,水葱绿的阔腿裤裙,和桃粉的桑蚕丝水袖,硬是将秋光映出了春日的锦绣盛景。 皇帝气息奄奄的,也不觉睁开眼皮多看了几眼,一侧是傅婕妤,一侧是侍寝次数仅次于傅婕妤的瑜妃。与傅婕妤的娇美不同,瑜妃胜在“慧”与“体贴”。 舞罢,瑜妃给皇帝斟了杯酒温柔和皇帝说:“皇上钟情瑶华皇后数十年执着不渝,臣妾心中既是羡慕又是感动。太子和皇上不愧是亲生父子,瞧那东宫的席位,只有太子妃一人,不似别的皇子,身侧总多那么一两个呢。” 皇帝本不欲看弘允,闻言才看了眼这个他由宠溺转变为憎恶的儿子,绵长的嗯了一声,中气不足道:“他这一点,是像足了朕。只是朕虽钟情瑶华却也不会不顾大局,后宫只有一个,未免太不顾时局安稳,任性了些!” 说到后头皇帝不觉含了些恨铁不成钢的怒气,眼看上安宫的四儿子势力如日中天,越来越不能管束住,他却还这样任性而为! 瑜妃不顾傅婕妤瞟来的不善目光,小声在皇帝耳边道:“太子还年轻,兴许需要皇上提点一二呢……” 锦月不知皇帝那边在说些什么,只见傅婕妤姣好的面庞嘴角含着丝冷冷嘲笑瞧着瑜妃,瑜妃殷勤卖力的和皇帝说着什么,时而目光切切地朝东宫席位看来,皇帝起初不悦,而后听了她的话渐渐舒缓了眉头,看弘允的目光多了几许温和。 锦月正思量他们在说什么,蓦地手便被一只大掌握住,锦月吓了一跳轻哼了声。 “弘允哥哥。” 原来是弘允。 弘允看皇帝那处的眼神有些冷漠,锦月不太明白他眼神中那抹坚定是为何,又怎么突然握住她的手。 “锦儿,你面色有些潮红,水榭里人多闷着了吧,不若让秋棠陪你出去走走,别闷坏了。” 锦月方才被太后直接忽视,现在席间时而有视线看来,确实也不想多呆。 “也好,那我便离开一会儿去旁边的柳荫下走走。弘允哥哥要是有什么事,便让小北来那里找我就是。” “嗯。” 起身时,锦月眼睛无意对上对面上安宫席位的弘凌的视线。 弘凌冷冽俊美的容颜衬着黑发和玄黑缎子、赤金云纹的长袍在众人中很是扎眼,任谁一眼看过去也难以将他忽略。 这男人就是这样存在感极强的人,太强了,以至于锦月曾经几番迫切想要和他斩断关系,他却也总是在不近不远地地方出现,难以避让。幸而时至今日,她也早已淡然,只求个安稳生存,何必还管那许多已经过去了的事。宫中的人,谁还没个被人挑剔的短处,仔细挑总能挑出不是。 锦月的眼神无意撞入自己眼帘,倒是令弘凌有些意外,仿佛打猎时一只兔子无意撞到面前被他截获。 弘凌端着杯酒慢悠悠地喝着,目光只是看着锦月,似如品酒一般慢慢品着锦月。 短暂的目光交流,已成了两人间许久不曾有的交集,无声无息,没有半点的痕迹留下,却又真真实实仿佛近在咫尺闻到了彼此地呼吸。 锦月蓦地想起那晚落水时无意的亲密,心中有一瞬间火石碰撞的灼烧感。 也只是眨眼之间,锦月便毫不停留斩断视线绝尘而去。 弘凌亦无异样,浓密如鸦翅的睫毛缓慢一翕,水榭上挂着的白纱宫灯落在他眼眸里,照亮了些许还未来得及散去的涟漪。 离开那道道或绵里藏针或落井下石或歆羡嫉妒的眼神,锦月骤然觉得舒畅不少,加之明日就能看见儿子,心中隐隐兴奋。 走在柳荫下,晚风温柔吹拂柳梢,天上一轮皓月,千里无云,如水的月光落在波心一片雪光璀璨。 锦月估摸时间差不多了,便和回席来,不想刚刚走到水榭门口,便听里头满座静寂,皇帝 中气不足的声音响起,如空洞的石穴中吹来一阵阴湿渗人的风,令人浑身一寒—— “太子,你也成婚有些日子了,后宫姬妾却还是稀薄,你当上心一些,政事固然重要,绵延皇家子孙更是重要。可知道?” “儿臣知道了。” “你这般放纵,未免太不顾大局,身为太子当以稳重为先。” 锦月真恨不能晚点儿回来,在这个当口出现在门口,众人一眼看见她,皇帝虽没再说,旁人也不敢提,可她却在数十双灼热地视线下尴尬得下不来台。 尤其是其中……弘凌那道,他似是玩味,冷艳旁观着她的窘境。 弘凌现在一定在狠狠嘲笑她吧,锦月咬着唇想到。难怪弘允刚才让她离开,他定是早已知道了瑜妃在和皇帝说什么了。 弘允忽地握住锦月的手,朗声对皇帝道:“太子妃深得儿臣心意,再者而今东宫也有了子嗣,儿臣以为此事不必着急,父皇的提议儿臣日后会好好考虑,但不是现在。” 锦月突得人维护颜面,心中对弘允甚是感动。 皇帝面色愠怒,瑜妃也闻言一僵,脸色就不好看起来。锦月看瑜妃脸色,便才想到,恐怕是她有心安排自己娘家的女子入东宫,如傅家依附上安宫一样的方式,和东宫结盟。 对上弘允宽慰袒护的视线,锦月既是动容,又是愧疚:若是得瑜妃在皇帝身边斡旋,又得瑜妃地母族势力支持,东宫形式必然会大有所长。这是个难得地机会! ☆、第104章 一百零三章 秋狩与瘟疫 所幸这一场突如起来的尴尬并没有持续太久,宫里的主子奴才都如人精一般,瑜妃为怕得罪锦月而不好再与太子相谋,三言两语就转移了话题。也幸而七皇子妃和八皇子妃都被贬斥,不在席上,也就没人挑锦月的事。 太后将瑜妃扫了一眼,暗含不悦。小门小户出来的妃子也妄想攀附东宫滋长野心…… 而太后侧脸又见傅柔月幽怨地看四皇子弘凌和锦月,沮丧又胆怯。 见傅柔月混不是锦月对手,太后略略心烦,中秋宴在谁也不敢乱说话地沉凝气氛中,到底不欢而散了。 回到东宫,锦月再检查了一遍给小团子做的桂花糖糕,正预备睡下,侍女青娥急匆匆跑进来,呈递来一封信和一只银铁尖、黑身的羽箭。 “娘娘,方才行魏在门外值守,忽听破空声,便是这只羽箭飞刺扎在地上,还附了封信。” 锦月心下一奇,打开来看见那苍劲有力的字迹略有有狷狂之风,心下一抖,看完一封信,已是面色微微苍白。 秋棠不解,赶紧问道:“娘娘怎么了?”她捡起落在地上的信纸,“这是……四皇子的字迹?” 锦月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淡道:“把信烧了。” 她便不再理睬,上榻睡去了。 第二日是个晴朗的天气,从皇宫出来到郊外狩猎的围场山林都是一碧的晴空,偶有几片雪白的云朵流过。 羽林卫夹道护卫着,声势浩大地宫人队伍簇拥着主子们的华撵走在秋色里。 青桐按捺不住出宫的喜悦,撩开华帐一角,立刻钻进来几丝夹杂着金桂芳香的柔风,锦月循着看去便见黄澄澄的秋色似迫切地想要从那一角挤进来,将每一个角落填满。 一年了,日子过得可真是快当。 锦月犹记去年的秋狩,映玉出主意给六皇子妃杨曼云,想要借宣徽殿与东宫的矛盾而除去小黎,让弘凌与她决裂,她便能有得宠地机会。却不想杨曼云不愿出手,而是将主意透露给了上官婉蓉和尉迟心儿母女。尉迟心儿央求着尉迟云山让皇帝带领众人来秋狩,将弘凌带离东宫,而后排两个女杀手将小黎带走,偷梁换柱留下个面目全非的孩子尸体。 当时她既没有名分也没有权利,身边没有秋棠、静树以及行魏、浅荇这样的得力随侍,前朝更没有尉迟飞羽这样的依靠,只得求助弘凌的属下搜宫寻找,却被一个要保东宫和太子的宏图伟业给无情拒绝了。 一怒之下,她便脱离了东宫,与弘凌决裂。 距离而今已整整一年了,在这一年,她与弘凌几乎没有什么交流。 “娘娘娘娘,奴婢看见祁阳侯的马车了,小黎公子应该就在那车里头。”青桐探头看了好一阵儿兴奋道。 “我看看。” 第135节 锦月忙不迭撩开华帐往后看。皇宫主子的队伍蜿蜒在羽林卫护卫地官道上,秋光明亮地折射在宫人的锦衣上,有些耀眼。 那尾巴处跟着随行臣子地家眷,其中一辆乌铁木大马车也正好撩开帘子,探出个女子的脑袋来。 虽隔得远,锦月还是认出那正是香璇,她笑吟吟朝自己看来。继而,又有个小脑袋从香璇下巴下探出来,鬼鬼祟祟的。 可不就是小黎么? 锦月心中万分迫切,但为免被人发现,只得暂时忍住,放下华帐。 秋棠将云雷纹红木小匣子从座椅底下拿出来:“娘娘别着急,奴婢都听见围场旁芙蓉河地水声了,应该马上就要到了。一会儿各主子的营帐安顿好,奴婢就悄悄去一趟祁阳侯夫人地营帐,约定好时间碰头。” “嗯,你一定要小心别被人跟踪,不能让别人发现小黎的行踪。” 锦月叮嘱。 “奴婢办事,娘娘且放心。” 华盖云云、声势浩大的一行队伍如一条人组成了河流,跨过横架在芙蓉河上的石桥,汇入搭建了近二十顶营帐地营地。 秋山空明,水声淙淙。 山还是这座山,河水还是这条河水,只是人事却变化颇多。 皇帝与随行大臣在营帐里,他身体经过这一阵舟车劳顿,很是虚弱,只能斜斜躺在榻上,去年他还能做着和臣子懒懒谈论,现在却是不能。 皇帝的虚弱给大臣心头蒙上一层阴影,面面相觑一阵,杨公公掸了掸拂尘,极小声道:“皇上乏了,大人们跪安吧,待皇上醒了老奴再通知各位大人来议事。” 锦月披着宫女才穿的麻葛布大氅,帽子半遮脸,走在路上不想听见前头两个刚从皇帝营帐出来的臣子说话—— “皇上身子怎么差成这样了?我刚才真担心一个不小心陛下就……” “嘘!甘大人,这话可不敢乱说。越是皇上身子有恙的节骨眼,有些事可就更敏感了。” “大人何意……” “皇上的康健,岂是我等能议论的,你忘了……” 锦月不小心踩到一条枯枝,那一中年、一青年的两个官员警觉极高,立刻闭口仿似什么都没说过,泰然自若飞快转入一顶营帐。 锦月无心停留,径直去了营帐之外的乌铁木马车处,远远便见香璇立在那儿。 “姐姐!”香璇激动地小声喊到。 锦月比了个噤声地手势,率先进了灌木丛。香璇会意,随后也进去。 “姐姐,数月不见,一切可好?我在宫外每日向侯爷打听东宫的消息,又是太后又是新四皇子妃,还有七皇子妃八皇子妃得,光听着,就已心惊胆战了。” 香璇目光灼灼道,她梳了妇人发髻,黑油油地满头青丝整齐盘着,点缀着几朵素净不失娇美的绢花。 “你身体向来虚弱,大夫早说过你不能思虑过重,你就不要担心我了,看我不是好好站在这里吗?”锦月宽慰道,抚平香璇眉心地刻痕,看着刻痕便知香璇在宫外也没有少替她操心。有人牵挂,锦月心中微微一暖。 “如何能不操心姐姐呢,姐姐对我来说,就跟性命一样重要。”香璇道。岂是她早早嫁入侯府,也是为了照顾小黎,免除锦月的担忧。 “可是我不好。”香璇的大披风下忽然钻出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可不是小黎吗?“娘亲我不好,我要想死你了。” 香璇纤瘦,小团子藏在大披风下也看不出异样。小黎圆圆的脑袋在披风里蹭来蹭去,头发如雷劈过似的,成了小鸡窝,惹得锦月和香璇忍俊不禁。 锦月揪住儿子滑嫩如鸡蛋地脸蛋儿:“哪里过得不好?脸都胖了,看来香姨姨把你喂得很好,虎头虎脑的,都快赶上小野猪了。” 香璇笑道:“每天早上两个鸡蛋,晚上一碗牛乳羹,小团子胃口是越来越好,我和侯爷在后院养了三只鸡,下蛋都不够他吃的。” 小黎从披风下钻出来,短短的胳膊紧紧抱住锦月双腿,努嘴道:“明明是那三只鸡太懒散,不想干活,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下蛋,还把鸡蛋都藏在肚子下,就想孵小鸡。娘亲,香姨姨冤枉我。” 锦月更被逗乐了,在宫里如履薄冰地谨慎小心烟消云散,揉了揉大儿子脑袋:“长高了,嘴巴也伶俐厉害了,看来鸡蛋是没少吃,只是肚子填饱了,脑子里的粮食可跟上了。” 小黎眨巴眨巴眼睛不说话,然后只顾抱着锦月双腿吮吸着母亲身上味道,沉醉依恋,嘻嘻笑。 香璇笑嗔了小黎一眼,有些愧疚地对锦月道:“侯爷在尚冠里请了大儒,不过也是管不住,小黎学一个时辰就坐不住了,幸而他比一般孩子都聪明,一个时辰倒也够用,该学的都学着,没有落下。” 小团子听着骄傲地扬起小下巴。 锦月这才放心,几个月来,她每日睡觉前都会想一回小黎是否过得好,眼下亲眼看见,才算放了心。 秋狩是男人们的事,锦月他们也就乐得在灌木丛慢慢叙话。香璇料想母子二人恐怕有些知心话要说,就留了单独地空间给锦月母子。 锦月剥了桂花糕外的油纸,塞进儿子那张小嫩口中。 那小脸蛋儿立刻左右各鼓了一包,吧唧吧唧吃起来,锦月瞧他吃得不拘小节,隐隐有男儿风范,颇为感慨。 她在暴室中生下这个孩子,几年来处境艰难,他到底还是长大了。这一点,倒是和弘凌很像,弘凌自小生活在冷宫,冷宫中也是十分艰难。当年热恋之时,她有了这个孩子,而今陈年往事早已冷却,这个孩子却像那场荒唐的感情的证据,看见一次便让她回忆一次,曾经荒唐不羁地少女青春。 锦月见小家伙吃了一个就不吃了,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张白手绢包好,他砸吧着嘴眼馋,却是不吃了。 “怎么不吃了?” “儿子要留着,一会儿见到爹爹,给他吃,老先生说,百善孝为先。” 锦月脸色一僵,急问:“弘凌他……爹爹他来找过你?” 小家伙嘘了一声,赶紧看四周没有人,才小声说:“爹爹不让我告诉别人他来看我,娘亲可不能告诉他,我告诉了你。” 锦月心中猛地一阵惶恐,弘凌竟然不知不觉接近了孩子她还浑然不知,想着,便手心冷汗涔涔。 “好孩子,爹爹来了。”蓦地一个男子声音从寂寂空山传来,冷冽中夹杂几许温柔。 锦月惊得忙站起身,循声看去——灌木丛摇曳,茂密地秋草骤然被马蹄踏弯,一匹深棕骏马驮高大地黑锦衣男人,从融融秋色里走来。 他一身黑缎金云纹皇子服,碧玉高冠,容貌纵然俊美,却冷淡凌厉,与温柔的秋光格格不入,似什么也不能将他本色改变半分。他一直是这样独特、鲜明的男人。 小黎立刻捧着桂花糕奔过去,亲亲热热、显然不是久未相见。“爹爹,爹爹……” 锦月对上弘凌的视线,浑身一凛,想起昨夜的信。“四皇子怎么来了!” 弘凌聪耳不闻,只当她是空气,直到小黎沉浸自己玩耍,弘凌才幽幽道:“我记得昨夜令人送信过与你。” …… 锦月回来时,不想弘允竟然早早在营帐里等着她一道去太后处请安。看样子已经等了一会儿了。 锦月心下一咯噔,有些心虚笑道:“秋色好,我便想着去走走,弘允哥哥怎不派人来寻我。” 弘允低着眸子,神色如常温和平静,只是声音听来锦月觉得有些不似平常的温暖,有些冷淡:“我猜你也是去走走,很快就回来。”他自顾自饮了一杯酒,“一定,会回来……” 弘允不再言语。 锦月暗觉有异,却也不打算再询问,免得说漏什么,让弘允知道她刚才见了小黎和弘凌,心中有膈应。 小北侍立一旁,欲言又止地看了锦月几眼,直到弘允现行出去,他趁着跟上去的时候小声对锦月道:“娘娘,太子方才是去寻过你的,而且昨夜的信……” 锦月闻言一凛。她本来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可是而下看来刚才的掩藏分明像是心虚,而且,还有昨晚的信,弘允定然认为自己是去赴约的吧。 弘允这样自傲的人,恐怕会很介怀。 第二日皇帝身子稍好,总算起了兴致,去看各皇子猎回的野物。 九皇子弘皙是个玩世不恭之徒,竟用了铁笼子,用鲶鱼引诱了一头熊进去,关着活生生带了回来。 皇帝兴致大起,不顾劝阻去看。 却不想,那铁笼不牢靠,黑熊受惊吓冲破了铁笼,直向皇帝扑来。众人吓得四散逃离,皇帝孱弱逃不开,孤立无援。 眼看黑熊一爪子拍来就要刺穿皇帝的喉咙,此时一人舍身挡在皇帝跟前。 皇帝大骇至极,却忽然得救,睁眼便见弘允护在他身前,大为动容:“弘允,你……你就不怕死吗?” 弘允捂着鲜血直流、皮翻肉烂地胳膊,紧咬着牙冠道:“怕死。可儿子更怕父皇有危险。” 一声“父皇”,让皇帝眼睛盈满了眼泪,什么话都没说,只紧紧握住弘允的手。 众目睽睽下,在场之人谁不精明,心下便知:皇帝对太子的芥蒂,恐怕要消去了。 当夜,锦月为弘允手上的胳膊换药,看那伤口便止不住含泪:“瞧着皮翻肉烂的,当是必定痛极了吧?好好地皮肤,要落疤了。” 弘允云淡风轻,只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锦月怕他还介怀看见她和弘凌见面的事,是以态度温和轻快很多,只希望他能明白自己的心意,绝没有离开背叛的意思。 “不过我偶听杨公公和大臣说话,皇上对弘允哥哥总算摒除了偏见。这一场苦肉计也不算白受,只是辛苦了你,瞧这金贵的胳膊,伤得都不能看了。” 见锦月满眼地诚心与欣喜,弘允才宛然笑出来,敛去心中因为而今处境落差产生的狼狈不安,叹道: “是啊,是不算白受。只辛苦了九弟,挨一顿训斥。他是为数不多,真心待我的亲人了。” “谁说不多,我不也真心待你么?”锦月道。 弘允眸子暗了暗,转过些许思量,又消失在唇角的笑痕里,努力将那些疑心都消散了去。 他俊美的眸子扬起优雅从容的光亮:“但愿自此,围绕东宫的偏见和流言蜚语,能够渐渐散去。分散的势力已经渐渐重聚我麾下,大位之争,就快开始……” 经过这一惊吓,皇帝骤然病情加重,不宜连日奔波,便在行宫别苑格外逗留得久一些,第四日皇帝总算能勉强下地行走了,太后传令各人收拾行囊启程回宫,不想这时宫中传来消息—— 皇宫中骤然有数个奴才遭了瘟疫,一时所有人都震惊、惶然。 太后令为皇帝龙体考虑,令暂留行宫中,大臣与皇子在前商量,后殿太后也召集了随行的妃子和皇子妃,商量如何对付此事。 傅柔月等人哪里有主意,这样大的事一个处理不好严峻了,就惹祸上身。另外,事关重大,她们也确然不知如何下手。 锦虽知太后一直忌惮她的能力,便也隐藏锋芒,垂头默然不语,只暗暗担心东宫中的小桓。但想着有周绿影和行魏、浅荇等人照顾着,他们个个都是机灵缜密的,应当不会有事。 “怎么个个都垂头不语?”太后不悦,“后宫是皇族的‘家’,是我们女人该管着、收拾着的地方,现在正该你们发挥用武之处,都说说吧。” 傅柔月怯怯小心道:“太后娘娘,不是我们不想出主意,只是瘟疫之事来得迅猛,怕出错主意,帮倒忙。柔月记得十多年前也有类似情况,十四皇子和四公主就在瘟疫中殁了……” 柔月所说正是在坐的妃子皇子妃所想,只她们怕太后而不敢言,思及那场瘟疫都是一凛。 太后扫了众人一眼,恨铁不成钢,最后落在锦月身上:“太子妃,她们尚可推辞,你作为嫡儿媳妇又是东宫之首,你说说该怎么办!” 锦月早料到太后定会问她,只作惶惶然跪下:“锦月驽钝智拙,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但请太后娘娘指点,锦月若有能做的必一力去做,竭尽全力。” “就一个应对法子也想不出?”太后挑了细长地丹凤眼瞟来,茶杯盖子缓缓磨着茶杯,推开上层浮着的几许茶叶碎末。 锦月心下几转,若是说一个都想不出那未免敷衍痕迹太明显,便说:“锦月见识浅薄,只听说将得了瘟疫的人暂且隔离,能够控制疫情蔓延。所以锦月认为,应当立即将有症状和这七日内接触过染病者的人分别隔离起来,染病的留待治疗,接触过病者的留待观察确认,这是最要紧的第一步。第二步是紧急召集药藏局御医研究病者,按症配药。另外,传旨看守大门的东西卫尉严查这十日内出入宫门、可能携带瘟疫入宫的人,查出源头。瘟疫不可能无端而起,若是被携带入宫,宫外京师必然已经有人染了瘟疫,需立即防范……” 锦月本还有话,但想着再说就太露锋芒,便住了口。 傅柔月几人已经听得目瞪口呆,太后眯了眯眼睛,似笑非笑:“不错,太子妃这几条提得很好。光凭你沉着冷静、逻辑清晰,便足以证明你的能干,他日若领导后宫,哀家亦可放心将印绶交与你了……” 虽是夸赞,锦月却听得冷汗直流。太后,疑心可不是一般地重啊,她说与不说,都不对。 “锦月只是曾听人说过罢了,锦月哪有这样的冷静智慧。后宫人多事杂,牵扯重大,锦月哪里能管得来,唯有太后娘娘才有此能耐啊……” 太后不置可否,眸光暗转,许久才道。“哀家夸你好,便是你真的好。太子妃聪慧能干,只是未免太过滴水不漏……” 闻言,锦月一句多的话也不敢再说,越说越让太后注意,只恭听吩咐。 见锦月乖乖诺诺,太后才略略缓了脸色,吩咐姑姑云心去传懿旨入宫。 虽然秋狩宫里去了不少人,但也只是九牛一毛,更多的人留在了宫里。 第136节 这些人,自然都是对于皇族、皇帝、太后等无足轻重、可有可无的人物,比如已经失宠的八皇子殿中的一众姬妾侍女。 太后的懿旨传入宫中,羽林卫领旨立刻冲去广惠殿。 广惠殿正是瘟疫爆发地源头处,昨夜已死了两个侍女,正是八皇子良娣屋中照顾小皇孙承民地两个侍女。 田秀月被贬斥为庶人,幽禁偏殿中,昨日听闻儿子染了瘟疫拼了死命地逃出来,照顾儿子,是以一并被羽林卫集中关押起来。 废弃的院子落了锁,里头还有数个染了瘟疫的宫人。田秀玉抱着儿子疯了似地拍门,哭喊着:“快开门啊,小皇孙病了,快放我出去,我要找御医!御医!” 外头守卫怕被传染,不想与她说话,但是听久了也烦了,呵斥道:“太子妃说了,染病的一个都不能放出来,免得传染旁人,你住口吧!” 田秀玉血红着眼睛从门缝看出去:“你说、你说是太子妃让把我们母子关起来的?!” 那侍卫不耐烦,不欲多解释,只道:“知道是太子妃就给我安静点!” 他又对同伴小声嗤道:“得罪了太子妃,我看她不如死在里头算了。我听说太后夸赞太子妃,说什么往后做了后宫之主定能把后宫料理好,看来未来的皇后必然是太子妃娘娘了……” “东宫储君之妻,那便是准皇后啊……” 隔着门田秀玉听了清楚,又哭喊了一夜,却无人来应,抱着越来越虚弱的儿子承民,眼看自己以为为傲、唯一的希望,渐渐在怀中死去,冷却。“民儿,我的民儿啊……” 黎明已至,田秀玉却觉世界的光亮已经一同死去,撕心裂肺一阵哭喊,眼里具是血泪,狠狠道:“太子妃……你非要对我赶尽杀绝啊……”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感冒了,白天去医院了一趟,所以耽搁了。虽然检查过两遍,但头疼脑子不清晰,可能有漏掉的虫子,大家看见留言告诉我吧,么么哒。 当然不会是弘凌和弘允争太子的无限循环,现在皇帝就要挂了,当然有人要当皇帝了,(⊙v⊙)嗯。 ☆、第105章 1.7.0 半月后,锦月回了宫才知道太后懿旨中并未写详细,竟将患病者全数关押,也未治疗,使得染病者都已在凄惨无助中死去。 八皇子回宫才知道自己唯一的儿子一并殁了,当即痛哭倒地。 不过八皇子弘执从小就并不十分得宠,加之先前纵容妃子胡来,更是失宠圣前,而下皇帝病着,太后站在弘凌那边,是以太后只对八皇子稍微安慰几句,也就作罢,毕竟那只是个庶子的儿子罢了。 锦月与弘允赶紧赶回东宫,东宫上前防守严密,凌霄殿外更是重重守卫,行魏、浅荇和周绿影、青娥几人死守着孩子地屋子,谁也不容靠近。所幸瘟疫并没有传进东宫。 皇宫各大宫门守卫重重,瘟疫源头还在查处,御医虽没有配出灵丹妙药,但太后懿旨将宫中受染者全数隔离至死,也就没有出现新的染病者。 回宫后的第二日,太后便再次召集了后宫的妃嫔和皇子妃们,商议善后。 清宁殿的一双如意纹熏笼在左右升腾着袅袅香烟,苏合香的气味幽香馥郁,闷在殿中众人胸口,明明人多,却安静得只有太后轻轻放下茶杯的声音。 太后扫了眼,启唇道:“太子妃说的那几条法子很好,宫中果然没再有人染病,皇上、朝臣和后宫宫官都交口称赞太子妃处事得当。既然如此,此事哀家就全权交给太子妃来处置吧,有什么困难再来找哀家商量。” 锦月眼波微转。“诺。” “你先说说,这善后如何处置吧。”太后道。 锦月被吩咐了这事,便不能再推脱,只能拿捏着轻重道: “锦月认为,宫中死难者的尸首应当立即清理,现在秋季正是容易传染的时候,免得再生一波病潮。其次是死去宫人家属的安抚……” …… 商议罢,秋棠扶着锦月从清宁殿出来。锦月主仆走在前,傅柔月等人远远跟在后头,一边打量一边窸窸窣窣说着话。 十皇子妃、和十一皇子妃小声与傅柔月道—— “太后竟然把疫症之事全权交给太子妃,这是什么意思啊?” “太子为皇上挡了恶熊受重伤,重拾皇恩,现在太子妃又出了这么大一桩风头,东宫可再不能小觑了……” 傅柔月被她们二人说得有些心烦,十皇子和十一皇子都不满双十,根基弱,依附于上安宫而生,傅柔月深知这层关系,也就放纵一些,不悦看了二人一眼。 “休得胡说,四皇子殿下岂是旁人能比的!” 二女心中有异却不敢说出来,唯唯诺诺笑着说是。 锦月听见她们的说话,也并不多理睬,傅柔月心情不悦,擦肩而过只是看了锦月一眼,就走了,情敌见面总是分外眼红的。 倒是十皇子妃和十一皇子妃恭恭敬敬向锦月行了礼。 待她们走远,秋棠才道:“四皇子妃自恃四皇子和太后,对娘娘可真是没有半分礼仪。倒是十皇子妃和十一皇子妃态度大为转变。” “十皇子和十一皇子根基薄弱,这宫里权力的大小,便看脸上的笑容几分真几分谄媚就能知道。” 锦月缓步走着,一路遇到的宫人、奴才都如十皇子妃和十一皇子妃那般,态度恭敬许多,隐隐敬畏。 可秋棠却见自家主子并不高兴,深似有沉思,问道:“现在东宫形势已现欣荣,太后更将瘟疫之事的大功交给娘娘来领受,必能正东宫之名,娘娘还有什么不开心的呢?” 锦月顿下步子。“你也觉得是大功?” 秋棠不解。“上次四皇子的婚事全权是娘娘呕心沥血而为之,最后娘娘却拱手主动让太后领受了这份功劳和爱戴。这回太后好不容易松了口,娘娘的付出能够得到回报了,为何还不高兴呢?” 锦月不以为然:“太后岂是等闲之辈,这份是大功,却也是大罪。她这是给我下马威,警告我呢……” 说话间,锦月已经走到了隔离院落之外,秋棠忙取来干净的面纱给锦月戴上,免得传染瘟疫。 院门打开,侍卫正在清理里头的尸首。 从前负责宫中羽林卫禁军的是东西卫尉二官员,自从尉迟正阳和弘凌的属下冯廉出不忠之事后,便交给了光禄勋的光禄大夫统管。光禄勋的二把手是光禄郎,此时光禄郎正督促着侍卫赶紧搬尸首。 锦月让光禄郎递上尸首名册来。 秋棠:“幸好,只有一二十人死去,也不算严重。” 锦月不置可否,直到那一具一具的可怖尸首不断从院子里被搬出来,整整半日! 秋棠渐渐变色,低声道:“娘娘,这,这尸首好说也有二百人啊!” 锦月冷静地翻开疑似患病者的隔离名册,里头,竟然有二百多人。 “我当时说的,是让患病者和接触过病者疑似患病的人分开隔离,可太后却一并下令关在了一起,并且不给医药,才让他们统统送命。分明是太后下令所为,可侍卫口口声声说是我地命令,这二百多条人命地冤孽,可算是都记在我头上了。” 锦月顿了顿。“二百多人来自何宫,依附何人,难以查证。宫中人脉,打断骨头连着筋,或许这会儿已有死者的挚友亲属或者主子在狠狠诅咒我的心狠手辣,只待他日报复于我。” 锦月淡然说罢,秋棠已满身冷汗。 “可太后此举有何意义?” “自是意在让我明白,她要让我荣便荣,要我受人唾骂便受人唾骂,后宫中,只有她的权力才是至高无上,令我安分听她吩咐。”锦月道。这是太后在惩罚她当日的“聪明”和“智慧”啊。 锦月正要离开,忽然光禄郎上前来,此人是个青年,神色含了分诡异的笑容: “太子妃娘娘,其实院中的人并没有全死了。还有一人活着。” 锦月凝眉,扫了眼名册:“那你为何刚才不上报?” 此人诡秘道:“因为这人死了,才对太子妃更好,所以臣自作主张,暂且保密了她还活着。您要不见见再定夺是否留她一条性命?” 锦月不想光禄郎所说的人是曾经的八皇子妃田秀玉。她衣衫破烂,浑身流着脓,只剩半条命了,可尽管如此,她嘴里却还不忘诅咒着什么,神志不清,双眼却迸着清晰的恨意,盯着锦月。 “是你,是你……害了民儿……是你……” 田秀玉浑身污臭,比之乞丐还不如。锦月只觉那浑身溃烂的惨烈,触目惊心。 “太子妃小心,别让这庶人脏污了衣裳。” 甘鑫道。 从里头出来,锦月心有余悸。 “承民皇孙殁了,她作为母亲也是可怜,招侍医来好好诊治吧。” 锦月想起秋狩才见过小黎,同样作为母亲,她懂丧子之痛。去年秋日她失去小黎,大概也如田秀玉现在这般双目迸着恨吧。 “太子妃宅心仁厚,定有好报地。”光禄郎道。 锦月走了回首来:“从前未见过大人,大人是?” “臣甘鑫,是光禄大夫手下的郎中令。”甘鑫恭恭敬敬道,神色天生有种谄媚和圆滑。 锦月颔首:“甘大人为本宫的这一场考虑,本宫会记得。甘大人机智聪敏,难怪年纪轻轻便成为光禄勋的要员。” 从院落出来,秋棠才小声道:“娘娘,您先前不是让我奴婢去查萧昭训的现状么,奴婢当时发现此人与萧昭训暗中来往甚密,恐怕他留着田秀玉也不见得是好意……” “映玉身为孤女,自是想要拉结势力巩固地位。罢了,东宫正在危难中,我也不能贸然惹是非,由她去吧……” 果然京师中也很快爆发了瘟疫,京兆伊为怕乌纱帽不保,一直隐瞒着疫情。 人数感染甚众了,才一夕间消息爆发,刹时长安人心惶惶,热闹的东西市、大街空无一人。 幸而锦月早已推测是宫外定有疫情,早早令人备着药。朝廷广施药物,举措得当,很快控制了住。 秋草从浅黄转入深黄,几场秋雨,几层寒。草叶枯尽,覆上了白霜。 转眼便是两月,秋深之时,京兆伊上报: 京师中瘟疫已全部清除干净,长安街道重新恢复繁华景象,百姓称颂、感激太子妃,三五成群自发来到朱雀门和承天门前跪拜感谢,场面十分震撼。 一时宫中也很震惊,无人谈起太子妃不心生敬畏。 清早,锦月领着众皇子妃去清宁殿请安,不想走到门外,听见里头太后正与皇帝的妃嫔们叙话,傅婕妤和瑜妃也在其中。 “皇上身子如何了?”太后问。 回答地是傅婕妤,她哭哭啼啼:“还是不大好,前日半夜皇上骤然发病,御医赶来都没了脉搏,幸而药藏局地御医奋力施救,才堪堪就过来。” 瑜妃就镇静得多,道:“皇上身子不容乐观,御医说今冬恐怕……是以,新君之事也要提早准备才好。” 傅婕妤:“也是奇怪,先前皇上身子还过得去,才不过一两个月,怎么突然就坏到这个地步了。” 傅婕妤说到此节,锦月已经领人走到门口停下,守在门口的侍女通禀,里头声音骤然而止住了。 而后,锦月便听太后说了声“天那么冷,都赶紧进来吧。” 众小辈跟随锦月一同请了安,太后让心腹姑姑云心领小辈皇子妃们也落座。 太后对瑜妃道:“现在深秋天气骤冷,赶紧让宣室殿的地龙烧起来,别让皇上再受冻,加重病情。” 妃嫔都唯唯答诺,太后的威严和在后宫中至高地权力越发显现得无人企及,只能仰望。 这沉寂了大半辈子的女人,养精蓄锐,迸发着过去半生憋着的力量,谁若胆敢触碰挑衅,都会被狠狠灼伤! 又说了一阵话,傅婕妤看锦月慢声道:“太后娘娘,嫔妾听说长安百姓自发到宫门口跪拜太子妃,将太子妃比作未卜先知的观世音菩萨呢。” 有人附和:“可不是呢?太子妃在别宫初闻瘟疫消息时,便推测出京师中恐已有疫情,早早备下了药,京兆伊上报之后立刻就有药物分发下去,这不是未卜先知、观音菩萨是什么?” 七嘴八舌都是夸赞,太后嗯声绵绵,一一听过,最后道:“你们说得不错,太子妃是立了大功啊。太子妃,你与太子伉俪情深,为朝为后宫贡献颇多,皇上定会好好褒奖你们的……” 这句话显得意味深长。 第137节 从清宁殿出来,妃嫔姬妾们对锦月越发热络,送摆件儿、邀请赏秋菊腊梅的更是不少。 一路回东宫的路上,随行的秋棠和青桐很是高兴。 “娘娘,这下子咱们东宫可真是蒸蒸日上了。瞧他们的态度,多么的恭敬,简直如同对待后宫未来的主子了。”秋棠道。 青桐:“是啊,是老天爷开眼,让咱们东宫终于走上好运气,短短几个月间,就逆转了局面。太子和娘娘夫妻同心,齐力可断金呢。” 止住瘟疫,锦月自是高兴,但总有些不安,又不知从何而起…… “虽说现在再无人将废后的罪孽加诸在东宫之上,形势也一片大好,可是,我总觉有些不踏实。” “娘娘就别多想了,太子在前朝的势力也在逐步恢复,娘娘在后宫也博得了名望地位,眼看陛下身子越来越差,指不定这个冬天之后,娘娘就要换个头衔了……” 秋棠委婉道。 锦月心下稍安,但看诸事情形,确实都是有利东宫的。 虽然弘允现在势力不能与弘凌相比,可终究现在皇上最后还是站在了弘允这边,弘允更是名正言顺的太子。 “这次太后是将我给上心了。可那么多人命,我既领受了拯救他们的权力,便不能为了自己安危而有所保留,任更多的生命离去,更多的家庭家破人亡。” “娘娘说得是,往后咱们更加小心太后就是了。” 夜里三更,锦月才等回来了弘允。往常他都不会回来这样晚的,是以锦月不住有些担心。 弘允满色有些阴沉悲伤,待入了承云殿中才露出喜色。 锦月张口还没来得及问话,便突然被弘允揉进怀中狠狠地抱住。“锦儿,今夜皇上下诏立我为继位储君了!圣旨在半个月后的下月初八早朝宣布,届时人心稳固,东宫翻身有望!” 册立新君的圣旨,那何止是翻身有望,分明是胜利在望。 锦月也欣喜含泪:“不枉你受了那样的重伤,总算熬到了今日啊。” 弘允紧紧咬着牙,身体有些激动得发颤。“若不是你一直在我身边鼓励我,我一定熬不下去那样的屈辱和打击。谢谢你,锦儿,这次疫症多亏了你在后宫运筹帷幄,表现极好,才让东宫的名誉蒸蒸日上,我在前朝,也不好插手后宫之事……” 锦月摇摇头。“东宫能有好转这一切都是你的能力,与我无关。后宫的事都是闲杂事罢了,我也只能略尽一些绵薄之力,只希望让你少些烦忧。” 接下来的半月,东宫愈加欣欣向荣,所有的事情都向着有利东宫的方向发展着,皇帝谁也不见,只见弘允,父子感情恢复如初。 宫中的奴才都已将太子和太子妃当做未来的皇帝和皇后恭敬对待。新皇、新后,已经不远。 十二月初八,前朝宣布圣旨这天早上。 天上已飘洒着细雪沫。入冬的第一场大雪在天上酝酿着,只待蓄积到兜不住了,就飞洒而下。 凌霄殿外的红梅开得红火似血染,雪白衬着鲜红,分外妖娆美丽。 锦月披了白狐大氅,由青桐青娥和秋棠陪同着,摘红梅。 一枝一枝,火红上沾着雪白,落在柔白的手指间很是相宜。 锦月看着手中红梅道:“又是一年冬了,日子可过得真快。” 秋棠瞧着锦月,只觉自家主子日渐散发出成熟优雅的魅力,越发从容聪慧,那是岁月风霜磨砺出的美和端庄,不是傅柔月那样十五六岁的嫩头小姑娘花枝招展能装出的美好。 这种美,好似连灵魂,都散发着馨香。 “太子殿下这会儿应该正在前朝受封,片刻就要回来了。”秋棠道。 锦月含笑,将红梅枝递给青桐。“弘允哥哥喜欢梅花,多摘些插-在玉瓶里,好让他回来就能看见。” “诺。” 梅林花枝摇曳,几个女子灵巧地穿梭其间,很快竹篾花篮就装了满。 锦月进殿时回望外头梅花林,雪花大片大片的飞起来,却怎么也掩盖不住如火如荼的红梅,仿似象征着新的希望,在这个冬季开起,谁也不能阻拦。 作者有话要说:  章节名字再次隐了。 ☆、第106章 1.7.0 将红梅花儿在碧莹莹的镶宝珠瓷瓶里插-好,立时,整个凌霄殿都散发起淡淡梅花香来,再加上这红似火的颜色,透着一股欣荣向上的喜庆气氛。 青桐抚摸着红梅花,不觉爱不释手:“太子妃娘娘,这红梅花儿可真好看呀。奴婢听说去岁东宫还没有红梅呢,是太后娘娘听闻咱们要搬入东宫,让人从梅园移栽过来的,没想到头一季就开花了。” 秋棠笑吟吟看了眼青桐,对锦月道:“定是娘娘和太子殿下福泽深厚,才佑及它物。不止红梅,瞧那瘟疫来势汹汹,却还是被娘娘给用法子止住了。” “奴婢听说京师中百姓已将娘娘视作能带来吉祥安康的观音娘娘了。”青桐喜滋滋,小声些乖巧道,“依奴婢看,这就是母仪天下之风……” 东宫情势渐好,阖宫上下的奴才都满是欢声笑语,不复废后东窗事发时那般的紧张、惶惶,朝不保夕,青桐、秋棠她们也活跃起来。 锦月由青娥以铜盆打了热水烫手,驱走刚才摘梅染上的寒气。 她看了两眼红梅花:“胜不骄,败不馁,才是成事者该有的风度。现在东宫只是稍微好转罢了,你们就高兴成这样子,指不定,正有人因为此次我出的风头,在背后谋划着怎样将我拖下水,置之死地。” 青桐才收了喜色,恭恭敬敬站在一旁,秋棠也不再多说,她们只微微含笑。 正说话间,行魏又递来一封书信和一支箭,和上回的字迹是一样的。 锦月不看,也知道是谁了。 东宫与尚阳宫只隔一条长街,长街尽头通往个不大不小地花园,而下花园里白雪茫茫飘舞,两丈见方的水池枯荷折腰倒在水面,片片飞花落入水中,乍然就不见。 池水中倒映着身穿黑狐毛大氅的男人,一身裹在黑色里,唯有领口缠绕着些许金色云纹,在雪白的天地里尤为显眼。 弘凌也不打伞,就任白雪一层一层积在肩膀和乌发丝上,叠了半指厚时,才有迤逦地脚步声踩雪而至。 枯荷池水面多了个撑着十二骨纸伞的宫装女子。 “你还是来了。” 弘凌也不看锦月,对着池水上空自顾自飘洒的雪花道。 “未免惹来闲言碎语,破坏我们彼此的生活,四皇子有什么话请尽快说吧。” “你为何来?” 锦月也淡勾了唇,却毫无笑意。“宫中之人无不以‘利’往来,我来见你,自然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你是怕不来,我一怒之下做出对弘允不利之事,我说得对么?” 弘凌目光落来,俊美的容颜含着比冰天雪地更冷的凌冽,锦月若是弱上一分,只怕就会被他眼中的冷冽刺伤。 所以,锦月收起所有属于女子的柔软脆弱,冷淡声道: “是。不然还会有其它么。” 弘凌目光莫测地眯了一眯。 他而今的气势非同往日,锦月已在他身上找不到半分柔软,他好似浑身穿着一层铠甲,已变得刀枪不入。 是呵,他屈辱地身世已经一雪,现在他是保家卫国、铲除匈奴之患的大英雄,没有弱点了。 “他正在宣室殿,由三公九卿陪着受皇帝的圣旨册封,若是顺利,过不了今冬,他就是新皇了。” 迎着弘凌冰凉的目光,锦月略略心头有些躁动不安,于是移开视线。“谁是皇帝谁是臣子,天意如此,谁也不能改变。” “难道你就没有想过,若弘允即位我便会被他处死么?” “为何要想?” “所以你从未想过。” 锦月抿了抿唇,她自然想过。但她自不会说出口。 “这并不重要。” 弘凌一双眸子随着锦月的话,渐渐比这一池雪水更冰寒,最后化成一抹笑容,在好看的唇边蔓延开。 “是,我的生死于你并不重要了。可你就不怕小黎知道我死了会恨你吗?现在他小,不懂,可有一天,他会明白你背弃了他的父亲,嫁给了另一个男人,生了别的孩子。” 锦月冷看他。“可是将我逼到这个地步的,不正是你么。你不能给我们母子一个只属于我们的家,你姬妾成群,往后会有更多的孩子,我只是不想做其中的一个,一份不平等的感情,不值得我用一辈子去跪着,等待夫君偶尔的宠幸。而小黎,我也不希望他往后走上你们兄弟这样相残相争地日子。” 弘凌淡道:“尉迟锦月,说到底,你还是爱的自己。当年,我恰好满足你所爱的条件,所以你爱我,后来,我不能达到你的条件,你便弃了我。” “如果四皇子是来与我扯这些陈年往事,那么抱歉,本宫告辞了!”锦月转身就走,却被弘凌闪电般地迅疾拉住了手腕。 “听我说完!” 锦月怎么也抽不回,只能恨恨作罢。 “我今日是来问你,假若弘允也不能给你想要的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生活,你会如何?” 锦月心中有些乱,经过这么多年的风霜磨砺,她的心境已经日渐沉寂平和,她已自诩心如止水,可……可现在对着这个男人,心头那一池水便不听使唤的动荡,让她心烦意乱。 或许女人对自己的第一个男人,初恋,总是有一些介怀的吧。锦月心中道,平静克制道: “我既嫁给他,自是要与他风雨同舟、不离不弃,还能如何!” 锦月抽开袖子,疾步离开。她与弘允的婚姻不过是一场约定,她在落难,即将被赶出皇宫流落之时,他给她一个身份,一个地位,能让她报仇。无关乎“一生一世一双人”,只不过是知己与青梅竹马的情谊,却也足够她拿一生来报答。 锦月刚走了没多远,便见路那头雪白的路中央立着四个华服美人,她们显然撞见了她与弘凌的说话,面色古怪。或含敌意、或是戏谑双眼发亮。 正是傅柔月、映玉、十皇子妃和曾经的七皇子妃现在的郑昭训郑淑妍。 十皇子妃和郑淑妍都有些敬畏锦月,往傅柔月身后缩了缩,假装没听见。映玉柔柔行了个礼。“映玉见过太子妃。” 而傅柔月又是委屈又是愤怒,盯着锦月胸口一起一落,仿佛将她捉了奸似的,很是不忿。 锦月微微颔首便算打了招呼,要走,却不想傅柔月左右闪身,阻拦她离开。“这么急着走,看来是做了亏心事了!上次我去东宫你还骗我说是旁人陷害你的、捏造谣言,现在我睁着眼睛看见你靠近我夫君,你还想抵赖!太子妃,你未免……” “住口。”蓦地冷冽的声音响起在锦月背后,锦月只觉背后一阵凉风碰来,带来几片雪花,不必说自是弘凌。 “太子妃身份高贵,月儿,还不快道歉。” 锦月以为弘凌会解释一句,不想这么没头没尾一句话,听着仿似他故意偏袒。这样,岂不是越描越黑? 锦月有些气愤:“道歉不必了,还请四皇子少往我跟前递消息,本宫没有闲暇时间与你闲聊。” 锦月一句话撇得干净,听来是弘凌自作多情了。 总之几女都有些目瞪口呆、不辨真相,大概只有低眉埋首作恭敬小心状的映玉心知肚明,弘凌与锦月是什么情况。 弘凌从花园出来,李生路正好寻来,他刚才也看见了锦月,便有些担心自家主子,却又不敢直接开口就问,便先递上纸伞将弘凌罩住。“主子怎么这般不爱惜自己身体,雪下得这样大,天寒地冻的,您穿得这样单薄,也不打把伞。” 弘凌顿了顿,敛眉认真问道:“现在很冷吗?” 李生路了略有些张口结舌,忍住被寒风吹得有些发颤的身子,嘿嘿干笑了声:“不冷,一点都不冷。” 然后他心里暗打自己嘴巴:哪壶不开提哪壶,主子的身子已是不能感知冷热了啊! 李生路见弘凌心情还算平静,不似喜怒难测暴躁地时候,便格外小心地问。“主子为何现在还来见太子妃?您对她不是早就死心了吗?” “等我接回小黎,小黎总是需要个娘的。我自小尝尽了没有母亲的日子,不会让我儿子重蹈覆辙。” 第138节 “主子说得是。只是,奴才看太子妃是个很有主意的女子,让她顺心甘情愿跟来上安宫只怕十分困难。” “剪断她在宫中所有的依靠,她陷入绝望,便只能随着儿子跟过来。”弘凌冷道。 李生路闻言不禁暗自打了个寒颤,而今主子性情越发冷血了。弘凌察觉,顿住。“怎么?” “没,没什么。”李生路自不敢说自家主子冷血,却也忍不住问:“奴才犹记得当初,殿下对锦月夫人可是真真心心的疼爱。所以奴才一直不太明白,为何殿下彼时那样爱护锦月夫人,却还是要娶妻纳妾?” 弘凌忽而停下脚步,望向漫天飞雪。“在这深宫中,权力、婚姻二者互为一体,但,却与爱情毫不相干。” 李生路不太明白,想了想,才渐渐有了些许了悟。 虽不知主子全部意思,但他算是听出来了:主子娶妻纳妾是为权力,不是因为爱,也不是为了美色和欲-望。 傅柔月气急败坏,十皇子妃和郑淑妍大气不敢出,映玉则平静垂眸跟着。 傅柔月小姐脾气地烦躁哼唧了两声,瞥着映玉愤愤道:“萧昭训也是,好端端你干嘛让我来花园走,现在不但坏了好心情,还惹了殿下生我气。算了,你自己转悠吧,你们都别跟着我了!” 傅柔月年轻,心眼不多,丢下几人由侍女牵着走了。 十皇子妃与郑淑妍才松了口气。 郑淑妍想了想:“萧昭训莫不是故意领咱们来这儿看的吧?” 映玉柔柔微笑:“郑昭训可不要胡言乱语,只是凑巧罢了。” 十皇子妃左右瞟了两人一眼,对映玉道:“听说光禄郎甘鑫大人十分青睐萧昭训,认了昭训为义妹可是?这次疫情能这么快处理好,除了太子妃的功劳,最大的就是甘鑫大人了。连京师疫情源头这样棘手的事,甘大人都一力承担去查,真是年轻有为。萧昭训有这样的义兄扶持,日后定会越来越好的。” 映玉笑着说哪里。 偶遇锦月,郑淑妍还心有余悸:“早知道太子妃在此,我便是死也不愿来花园里看雪!” 十皇子妃打趣:“那是,郑姐姐可被她给害惨了,最可怜还是八皇子妃,弄得家破人亡,连孩子都折了……对了,萧昭训,那疫情源头甘大人可查出头绪了?” 映玉依旧柔柔,眼皮半遮住眼眸,显得有些隐藏,和莫测。“疫情爆发来源仿佛是有些头绪了,约莫今日甘大人禀告了圣前,就能传到咱们耳朵里。这些前朝的事,咱们后宫女子,就不必操心了……” 锦月匆匆从花园回来,回到凌霄殿才气息顺了些,可但看东宫诸景,不觉脑海里又冒出两年前弘凌初初回来,将她从念月殿潘如梦手中救回来的场景。 那往事一幕一幕,抑或甜蜜抑或心酸,不停忙脑子里冒。 锦月在凌霄殿里,只觉一刻也呆不住了,只能出门看了看红梅林,这是彼时没有的东西,仿佛只有这些陌生物,才能让她心思重归平静。 她不需要那种的躁动不安,现在,她只想要随时随地都保持冷静清醒 ,在这皇宫里活下去,并且活得好。 正看桃林,锦月却见前头有个小太监跑过去,慌慌张张,拂乱了几枝红梅,积雪簌簌落地。 “咦,那太监不是小安子么,我记得他不是自请调离东宫了?” 锦月问。 秋棠道:“那狗奴才本是伺候太子屋中扫洒的,他见东宫式微,便想着调出去别宫谋生路。可上个月见东宫好转,他又想回来。奴婢本是不许的,可他弟弟也在东宫,他哭求了一夜,说想与弟弟重新团聚,好有照应,就在雨中跪了一夜,奴婢看他可怜,也就准许了。” “跪了一夜?”锦月略有些奇怪。 “怎么了娘娘?若是您不喜欢,奴婢一会儿将他遣了就是。” 锦月摇摇头。“他见东宫式微便想转投他主,这样意志不坚定的人,怎会有跪一夜相求地意志,还是说……他有所目的。罢了,或许是我多疑了。” 典膳局已准备好了午膳,可锦月左等右等却总是等不回弘允来。 “怎么太子还不回来,秋棠,你派人去看看消息,可是宣旨后遇到了什么麻烦。”锦月道。 秋棠刚答了声诺,青娥就疾步进殿来,面色有惶恐:“娘娘,娘娘 ,太后派人来传唤娘娘去宣室殿!” 秋棠嗔她沉不住气:“这么慌张做什么,还是让娘娘先吃一口饭再去吧,也是中午了。” “太后急召,太子妃还是赶紧的吧!”门口忽进来了太极宫的新任詹事大人,以及数个面含煞气地内监。 秋棠敛眉:“大人怎么擅闯凌霄殿,虽然大人是太后任命的詹事,可这儿可是储君之所!” 周詹事不为所动,甚至有些不屑,冷道:“太子妃,奴才让您赶紧过去可是为了您好,吃饭是小,保命是大。命若没了,还吃什么午膳不是?” “你……” 锦月拉住秋棠,迎着周詹事不礼貌地目光淡声道:“敢问大人,太后传唤本宫所为何事?” “太子妃去了自然就知道了。请吧!” 来人凶气煞煞,锦月心中腾起一阵莫名的不安,太后在清宁殿,此刻却让她去宣室殿。宣室殿是皇帝批阅奏折和安寝之处啊。 锦月临走前,看了眼凌霄殿外怒放枝头地红梅。 那梅海鲜红,仿似一把烈火燃烧着,能够东宫所有烧化成灰。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 ☆、第107章 1.7.0 大乾宫分数十殿阁,包括栖凤台在内,为皇帝后妃居住,宣室殿乃众殿之首,是皇帝起居与臣子议事之处。 大乾宫的地势并非平整的,宣室殿地处最高,风水上视为“龙首”。 此时白雪茫茫,远远看去,宣室殿琉瓦覆雪,犄角高阁在白茫中朦朦胧胧。 锦月被周詹事领着一路疾走。 周詹事只是个奴才,不能行走在锦月之前,平时周詹事谨慎小心从不犯这样的错,可此时,他却混不在意,反而回头来:“太子妃快些吧,要是再晚耽搁了时间,太后和皇上怪罪下来,不光奴才担待不起,太子妃恐怕也要受累呢。” 秋棠一路早看他不惯:“周詹事也是宫中老人了,怎么连奴才走在主子跟前就是僭越这点不知道么?” 周詹事只是斜斜瞄了一眼,根本不理睬。 “你——” 锦月拉住秋棠,轻轻摇头。 如秋棠所言,周詹事是宫中老人,寻常不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所以,必定有原因。 在没有弄清楚此去宣室殿状况时,还是别轻举妄动的好,若要治他,等上一日半日,也不着急。 秋棠读懂锦月的眼神,颔首示了然了。 “太子妃在这儿等着吧。” 到宣室殿外,周詹事就一溜烟钻进去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出来:“陛下传旨,立刻进去。” 殿中熏烟袅绕,刚才在殿外锦月一点声响都没听见,现在入殿来,却见屋子满满当当的全是人! 各殿皇子、宗室要员长辈、高位妃嫔以及太后全数都在,无一人缺席,这架势隐隐含着凶煞,仿似拷问犯人一般。弘允跪在殿中,旁人看他的眼神十分奇怪。 皇帝应着锦月的请安,猛地连连咳嗽了几声,激动地坐起身来,隔着重朦胧纱帘,锦月也能感受到皇帝炽烈愤怒的眼神。 “你——你们——” 皇帝猛烈地喘息起来,太后忙劝慰道:“皇帝你便歇着吧,这里交给哀家来处理就是。杨桂安,扶皇上躺下。” 杨桂安答诺,急忙上前。 锦月听太后声音含着一丝莫名刺骨寒意,对上弘允淡淡看来的阴沉眼神,心中更是咯噔一声,有不好预感。 今天不是宣旨昭告新皇人选么?皇帝不是与弘允哥哥重拾了父子之情么?为何…… 锦月一时心中千头万绪,却一个也理不出来。 太后重新落座,从前在手中盘得发亮的佛珠串子已换成了一对宝石玛瑙的华丽长指甲,在指间轻轻拨弄着,她目光慢悠悠,朝锦月看来。 “太子妃,有人向皇上和哀家禀告,说你协同太子诅咒皇帝与哀家,以谋夺大位,可有此事?” 锦月心中咯噔一声,立刻两颊冷汗,忙屈膝跪下去: “太后明鉴,锦月几次受太后点播提拔,铭感五内,太子对皇上和太后更是一片孝心,是以断然不会有诅咒之事啊!” 太后目光落在弘允身上:“太子,你说呢。” 弘允沉静低眸,嘴角含着隐忍:“儿臣刚才便说过,绝没有做过任何诅咒父皇之事,其他没有好说地,只这一句,绝没有质疑。” “哀家也不相信太子会做出这样忤逆罪恶之事。”太后慢声道,她眼尾似扫过某处。 七皇子出声:“太子皇兄与太子妃之意,是说旁人诬陷东宫了?” 弘允沉声:“自是!” 锦月见弘允话不多,隐隐感觉到他有一种看破什么而无力之感,心下有些着急,按捺住心中所思,辩解道: “太子为皇上以身挡恶熊,险些丢了性命,现在手臂上的伤口每到变天都会疼痛难忍。平日太子处理政事,也无一不尽心尽力,怎可能做出诅咒这样大逆不道之事。还请皇上和太后明察,锦月敢以性命担保,太子绝对……” “你住口!”弘允忽然怒声打断锦月,锦月吃了一惊,有些怔愣。 “圣前岂有妇人说长道短之初,还不赶紧退到一边!”弘允呵斥。 长这么大,认识这么多年,这是弘允第一次呵斥锦月,并且当众呵斥,放在平时,他对锦月可是捧在手心怕摔,含在嘴里怕化的。 皇帝听到此节,更觉是太子心虚才阻挠锦月发毒誓,喘着粗气怒道:“事到……而今,你们竟还想骗朕!全天下最希望朕死的,不就是太子么,只要朕一死,你就是皇帝了,所以……所以你一边诅咒朕,一边谋取朕的好感亲情,好歹毒的心,就跟你的毒妇母亲一样,骗了朕二十多年!她当日要杀朕未能成,你……你便接着害朕,替她报仇是不是,朕早该想到,不该对你心软!” 锦月清晰地听见弘允手在拳头下攥紧,咯咯作响。锦月不敢回想弘允曾经的风光、高贵,因为现实太残酷,屈辱得让人难以接受。 弘允声音从未有过的冷沉,父子亲情,此刻全然成了一场笑话,冰冷得要人命的笑话:“儿臣只能说,绝没有做过此事!” “好个没有做过此事,你的意思还是朕冤枉了你和你那歹毒至极的母亲了?好,朕今日就让你死个明白!来人,传人证,咳咳……传……” 内谒者令兼大太监杨桂安忙去殿外吼了一嗓子,立刻就有宫人带领着三个宫人上来,两男一女。 其中一个正是锦月先前看见的,那在梅花林中鬼祟逃走的小安子。 另一内监抖若筛糠道:“奴才是尚冠局的内监,两、两个月前太子派人来取皇上冠冕琉珠和帽檐布片,奴才问来人是取之为何,来人打死不说,奴才心知皇上冠冕代表龙气,龙气足则天子身体安康,有所损就会令天子身体不适,是以奴才拒绝了。” 侍女哭啼:“太子派来的人正是小安子公公,他遭奴婢二人拒绝,就夜里偷偷偷走了几颗琉珠,和一片为皇上制作冕冠的布匹……” 太后身侧的云心姑姑斥责道:“小安子,你取此布匹所为何用,还不快速速招来!” 小安子汗如雨下,瑟瑟发抖,可是却支支吾吾:“奴才,奴才从、从没有去过尚冠局,太、太后和皇上明鉴啊。而且,而且太子对、对皇上绝无任何不利之心啊……” 小安子说着,惊恐至极的模样朝弘允看去,弘允不理会,他又害怕地盯着锦月。 锦月又惊又怒,小安子那模样,仿佛是他们二人授意让他那样说的似的。 太后收在眼底,容色一厉:“事到而今你还要替谁隐瞒吗?看来不上刑你是不招了!云心,让延尉司刑女官上拶刑,先夹断他几根手指,看这狗奴才还说不说实话。” 云心配合道:“诺!司刑女官早已在殿外候着,立刻就能执刑,太后娘娘。” “好!” 小安子立时吓得魂飞魄散一般,磕头哭求:“太后饶命,太后饶命,奴才宫外上有老父母一双、下有七八个兄弟姐妹需要养活,都指望着奴才这一双手挣银子养家糊口,奴才要是断了手指,一家都得饿死啊,太后娘娘开恩啊。” 第139节 云心斥:“你为恶害皇上和太后,还想保全自己?赶紧从实招来,说不定还能将功折罪一二,留条性命报答你爹娘。” 而后锦月就见那小安子跪着转身过来,朝着自己和弘允没命似的磕头,脑门在地上撞得直响,没几下就满头鲜血触目惊心,殿中人无一不倒抽凉气。 “你朝太子与本宫磕头做什么,我们可没有叫你去尚冠局!” “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奴才自知受二位大恩大德,才足以挣口饭养家糊口,可是……可是皇上是大周的天子,一生勤恳为民,太后更是天子的长辈,数月来掌管后宫宽严并济无一人不赞叹的,纵然你们二位对奴才再好、给奴才再多银子,奴才也不能昧着良心再替你们干昧着良心的恶事了!太后娘娘,正是太子和太子妃让奴才去尚冠局取皇上冕冠上地琉珠和布片,以做人偶,行巫蛊诅咒,才让皇上的身子两月间骤然直下,到了今日这番田地。” 小安子一股脑说出来,声泪俱下,声情并茂,还招认太子和太子妃赏赐的银两就在他床底下藏着,没敢用。 锦月若不是知道自己没有做过,弘允也不可能做诅咒这样无稽之事,她都要相信这番说辞了。 “太子,你……你还有何借口,这可是贴身在你屋中伺候的奴才,别说又是别人冤枉你!”皇帝气急咳喘,杨桂安忙不跌上去安慰顺气。 弘允沉声:“确实是冤枉。儿子没有做过就是没有做过,他是掖庭拨给我伺候扫洒地内侍,却不一定只有我一个主子,父皇若是凭借几个奴才一面之词就断罪,未免过于草率!” 皇帝疑心早种,哪里能公正处之。 七皇子瞄准时机道:“太子皇兄,你已经贵为太子,为何还要诅咒父皇,你便这样等不及想要做皇帝么?” 此言一出,皇帝仅有的那点理智也昏聩了。 九皇子弘皙跪到殿中:“父皇,皇祖母,太子人品德行向来受宫中上下尊敬,这是不争的事实,此事或许是有人刻意诬陷啊!还是交给延尉监好好审讯此奴才。背主弃信、忘恩负义,这样的人口中吐出的东西也不可信啊!” 终于有人替东宫说话,锦月含了一丝希望,却又听小安子道:“九皇子殿下,事到如今您、您还要为太子作恶吗,恶熊之事你已经为太子受过一次责罚,奴才知道您与太子关系好,不惜帮着太子以熊设计令太子重拾皇上的宠爱。这样谋害皇上,你们心里就不会愧疚吗?奴才是身份卑贱如草芥,可是,可是还是有良心的……” “你——”弘皙气急,又隐隐心虚,硬声硬气道,“你再胡说我要了你的贱命!” 皇帝震怒:“那熊,果然是你们兄弟故意设计的!” 八皇子一膝盖跪到殿中央,余光冷瞟了眼锦月与弘允,那深沉的丧子之恨藏在隐忍之下,对太后道:“皇祖母,父皇,儿臣也相信太子和太子妃的人品,决然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不若搜一搜东宫,若是太子与太子妃做过亏心事,定会留下证据,若什么也搜不到,那便是清白的,届时还请太后与父皇将这些妖言惑众的奴才处死,以正宫规风气。” 锦月心中大骇,弘执的话听来公正,实际却是将他们置于不能反抗之地。 锦月不由呼吸大乱,急切看向弘允。弘允朝她暗暗凄凉一丝笑意,锦月才明白,他定然在这出戏开场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了。 太后:“八皇子提议甚为公正,哀家也相信太子不是这样的人,云心,传哀家懿旨,让光禄郎领着侍卫好好将东宫搜索一遍,看可有什么可疑之物,若是没有,将这三个奴才就地打死,悬挂于延尉门外以儆效尤。” 三奴才立刻抖如筛糠。 一个时辰之后,锦月跪得膝盖发麻的时候,光禄郎甘鑫抱着两个锦盒进来。“皇上,太后娘娘,臣在太子和太子妃寝宫分别找到两只古怪的锦盒,不敢擅自打开,请陛下太后亲自过目。” 锦月看见陌生的锦盒,心下便一凉。 第一只锦盒打开,里头赫然是两只布偶,一只作皇帝模样,浑身扎满针,另外一只作太后模样,还未来得及作法。 太后当即大惊,皇帝气得连吐了两口鲜血。 太后怒摔了锦盒,诅咒布偶散落地上,无人不色变。 “太子,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弘允冷冷一笑,环扫了众人一圈:“该说的弘允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没有做过,就是没有做过!” “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想抵赖!哀家和皇帝真是对你看走了眼,你竟然和你母亲一样狠毒,一边对皇帝使计谋、谋取好感,好让皇帝宣旨让你成为新君,一边又暗中诅咒皇帝性命,好狠的心肠!” 锦月知道弘允是百口莫辩,对着一群铁了心置你于死地的人,说什么话、什么理由,都是没人会听的。四肢百骸都一阵阵发凉。 “太后娘娘,这第二只锦盒不知是什么,奴婢替您打开吧。”云心说着,将盒子打开,立刻一股腥臭就弥漫开来,云心色变,立刻如抱着烫手火炭一般惊声丢在地上—— 那是一瓶化脓的液体,十分恶心。不辨何物。 光禄郎甘鑫上前一嗅,立刻色变掩住口鼻,惶恐道:“陛下、太后,臣奉命查办瘟疫之事,对疫情十分熟悉,这气味,这气味和患病死尸身上的脓疮散发的气味很是相似!不知怎会出现在太子妃宫中。” 锦月怒道:“甘大人怎胡言乱语!这东西本宫从未见过,不是本宫之物!” 众人一听是瘟疫,连连后退。 “云心,传御医来瞧瞧这到底是什么!”太后震怒,深深剜了一眼锦月。 御医数人来看,八人异口同声咬定:“这、这是瘟疫的毒头,毒性比患病者强烈数十倍!” 甘鑫:“难怪臣在宫外怎么也查不到毒头在何处,原来,原来竟一直在宫中太子妃殿中。太子妃,你为何要藏着毒头,还告诉微臣,毒源在京师城中?” 皇帝早气得不行,蓄积了半天的怒气磅礴得几乎冲破他单薄的身躯,咬牙道: “那还不简单?这场瘟疫,分明是他们夫妻二人联合谋划,意在谋得皇族、百姓对他们的感恩戴德,其心,其心可诛!” 傅婕妤一边替皇帝顺气一边道:“可怜城中百姓还将太子和太子妃视作活菩萨,在宫门口跪拜,简直比对陛下还要诚心、臣服,原来是被骗了。” 皇帝闻言浑身怒气横冲直撞,颤得厉害,断断续续道:“将太子打入……打入死牢……斩、斩……咳咳咳……” 话未说完,便昏死过去,人事不省,脉搏时有时无。 殿中众人一片混乱,只怕皇帝立时就要驾崩而去。 ☆、第108章 1.7.0 皇帝说罢昏了过去,太后等人又忙于看皇帝情况,对于皇帝说的那个“斩”字没了下文,光禄郎甘鑫不敢擅作主张,便看向一直不动声色的弘凌。 “四皇子殿下,这……” 这个男人,裹在玄黑的华缎里,眉睫、长发、瞳孔,都是一样的深黑,唯有交领的领口用暗金色丝线勾勒出些许云雷纹的图案,淡淡生辉。 别的皇子无一不是华服加身,飞禽走兽图案纹,唯有他一片简素。纵然简素,却任谁也不敢将他忽略了去,尤其是在这一锤定音似的节骨眼,所以甘鑫才问他意见。 锦月回想了一下,应当是她离开东宫之后。这个男人变化越来越大,从曾经的温润尔雅的书生,变成凶名赫赫的武帅,而今,他再次蜕变了,成了满腹阴谋、玩弄权术的天家贵胄,高深莫测、喜怒难以捉摸。 弘凌不疾不徐放下指间的白瓷茶杯,迎着锦月极度忌惮的目光,淡声道:“甘大人不必问我,既然是父皇的命令,就照着执行吧。” 弘凌朝弘允展露了个极淡的绵绵微笑,弘允满若沉着铅水、冷冷与弘凌对视,目光中的交流与对峙,只有他们二人能明白,旁的酒囊饭袋皇子岂能懂。 这一场殊死博弈,胜负已现端倪。 得了弘凌首肯,甘鑫嘴角勾起他惯有的一丝奸猾笑容,挥袖令侍卫道:“陛下有令,将太子拿下、押入死牢!” 而后锦月便见有侍卫鱼贯而入。 一切当真□□无缝,连准备将太子打入死牢的羽林卫都在殿外早已列好。当真一点缓和的余地和时间都不留给弘允,若是能等皇帝醒来,或许还能稍有转机。 八皇子忍不住快意和畅快,眉目有些狞笑:“太子皇兄从小含着金汤匙长大,身娇体贵,若是在牢狱中难以忍受苦楚可要让人及时通禀给皇弟,皇弟定然来看你的。” 七皇子一拍八皇子的手:“八弟,你去看的时候可要顺带叫上我,太子皇兄对咱们这样‘照顾’,咱们可要好好‘报答’。” 锦月气愤不已,却见弘允背脊笔直,这一种高贵,来自个人的品性、气度,无关乎身份和衣着,是他的天性。 “七弟和八弟既然对本宫如此兄弟情深,便进来和我一起住吧。”弘允冷嘲道。 七皇子、八皇子里立刻吓得色变,忙不迭驳斥—— “太子别胡说,我们可没有与你同流合污!” “就,就是……” 二人推诿说罢,又见弘允纵然被人押走,却依然挺拔如松、气质沉稳超然,侍卫对待太子也含敬畏,与他们这般惶恐急躁犹如云泥之别,不觉又羞耻又嫉恨—— 总有你不能翻身神气的时候! 弘允被押下去后太后才得空出来,太子虽被拘禁,但还有东宫没有发落。 锦月跪在殿中央,任太后凌冽的目光如霜刀割在身上。 “太子妃尉迟氏,为求大功,竟策划瘟疫,以至宫里宫外上千人死于非命,其心实在可诛,这等罪行哀家定不轻饶!”太后声音怒气磅礴,微微发颤,云心忙劝慰她不要动怒。 “人证物证俱在,看来我是难逃罪责。但纵然如此,锦月还是说,我是冤枉的,瘟疫非我策划,弑君谋逆更未曾想过,尉迟锦月没有做任何愧对良心之事。” “住口!事到如今你还在狡辩,云心,将太子妃的花钗全数收回,她不配再为天家的儿媳!” 太后从椅子上弹起怒道。 “诺!” 云心领命,上前就一把扯掉锦月鬓发上,象征太子妃权位地十一只金树花钗,锦月发丝被扯乱,金簪刮了脸颊,立刻一道血痕,十分狼狈。人群里隐隐有无声的嘲讽和落井下石看好戏的目光——其中不少的一些人,都在盼望不可企及的东宫陨落,从而,他们那样平庸的人才或许有一线机会发光发热。 秋棠拼死护在锦月身前,可她一介奴婢也没有保护锦月的能力,只能急红了眼睛隐隐含泪:“太后娘娘就饶了太子妃吧,求太后娘娘饶恕太子妃吧,太后娘娘……” 云心两个大耳刮子就打在秋棠脸上:“你一个为虎作伥的狗奴才也敢向太后求情,东宫的奴才越发没规矩了!” 秋棠被打得嘴角流血,头昏眼花。后宫的诸位尚宫中,栖凤台尚宫权力最高,其次便是太后和东宫的尚宫,太后掌后宫,秋棠只居云心之下。 “秋棠,你退下。”锦月麻木道,余光环视了一圈屋中之人。 这个精心布置了数月的局,如蛛网千丝万缕,滴水不漏,东宫,是难逃此劫了。 太后眯了眯眼,眼眸中神色光华莫辨: “将太子妃一并押入死牢!” 锦月闭目,任由侍卫押着她上囚车,直接奔赴刑部的牢狱。这次关押的不是延尉处的牢狱,巫蛊之术是宫中极为忌讳的禁术,可诛灭九族。 这一次,九死一生。 这入冬后的第一场雪,洋洋洒洒落了整整一天一夜。 大雪飘飞、天寒地冻中,东宫侍女宫人被涌入地羽林卫全数控制,抓的抓、入狱的入狱,有不少忠心东宫的反抗者,皆就地处死。 鲜血在回廊、台阶上斑驳流淌、结成寒冰,和庭院中的泣血红梅仿似相应。 待一切归于平静,鹅毛大雪掩住雪红,东宫一夜成空阁,唯有血腥气与红梅香混杂弥漫,久久不散。 刑部牢狱比延尉的牢狱情况更加糟糕,而下又是天寒地冻的季节,锦月与秋棠、青桐主仆三人依偎在一起,单薄的囚衣不能抵御寒冷,只有相互靠着的微温勉强支持度过寒夜。 傍晚时刑部地提审官就押了一批东宫奴才来,严刑拷打,已有受不住严刑地宫人招供太子与太子妃平日对皇帝不敬,早有动机云云。墙倒众人推,东宫陷入众叛亲离地局面。 “太后颁布懿旨,说只要招供有利线索的可以将功折罪。等到天明提审,你们二人就向提审官说未参与此事,或许还能保住一条性命。”锦月看得分明,对秋棠青桐道,“而今东宫陷落,人赃俱获,皇帝震怒,是已经没有转圜地余地了。” “不,娘娘,您待秋棠恩重如山,若非您解救奴婢出暴室,或许奴婢已经死在暴室里了。秋棠断然不会背叛东宫,背叛您和太子的!” 秋棠与青桐忙跪在地上。 “奴婢也是,奴婢也是,奴婢和秋尚宫是绝对不会离开娘娘的。” 秋棠拉青桐的手握住:“你年纪还小,还有大好的年华,你去招认了吧。” 锦月:“秋棠说得是,能少些牺牲总是好的,你也不必顾忌我,我不会生气。” 青桐死命摇头:“奴婢自从十二岁入宫,就在典膳局当烧火丫头,每日睡在柴房吃不饱穿不暖,后来又去田更衣屋里做扫洒丫头,低等侍婢没有做人的尊严,苏更衣不得宠就肆意打骂奴婢发泄。后来的年头奴婢又辗转了两宫,虽然不似从前那样辛苦却也没有真正地活得像个人,后来直到太子将我选走,来伺候娘娘,奴婢才找到了家。” 青桐紧紧拉住锦月的袖子磕头:“求娘娘留下奴婢吧。奴婢要和秋尚宫一起等待东宫沉冤昭雪,等着娘娘荣光如初,过上好日子呢。” 锦月动容,青娥与静树都已背叛了东宫,招认了莫须有的话,而今她身边留下的宫人,除了生死未卜地行魏、浅荇和影姑,也就只有这两人了。患难才见真情。 “好,你们留下,这一份情谊,我尉迟锦月不会忘记。” 忽然衣裙摩擦声和宝珠碰撞声自牢门外昏暗处响起,油灯应着阴寒的说话声而亮起。 “真是好一副主仆情深的画面啊,看得我都感动了,不若你们主仆三个一起下黄泉做个伴如何?” 第140节 这阴柔的声音,锦月立刻认出是田秀玉。 果然,昏暗中,田秀玉与一双端着毒酒的内侍立在牢门外,她染瘟疫脸上长的溃疮初初愈合,混着她快意的笑容,丑陋可怖。 秋棠拦在锦月身前:“你想做什么?!这可是刑部大牢,你一个庶人敢擅动太子妃,就是死罪!” 锦月轻轻拨开秋棠:“你想找我报仇?” 田秀玉狠狠笑了两声:“没错,算你聪明。识相的就自己喝了这毒酒,免得让我脏手来灌你!” 锦月扫了眼内侍手中的牢门钥匙,心中更是一凉。如非上头默许,她怎会如此容易得到钥匙。“蝼蚁尚且贪生,你想让我自裁,未免太天真。” 田秀玉见锦月看钥匙,笑容更加狰狞:“你也瞧见这串钥匙了吧?若非有人放水,我怎能拿到。看,这人人都盼着你死呢,你若畏罪自杀,太后只会欢欣,我这是为太后解决了个麻烦,又怎会有事!张贵,把门打开。” 牢门窸窣被打开来,二内侍身体强壮,力气奇大,秋棠和青桐根本反抗不得,被绑住双手。田秀玉令人抓住锦月,亲自端了毒酒,目眦欲裂:“尉迟锦月,是你让我丢了皇子妃位,这就罢了,更可恨的是你连民儿那样小的孩子都不放过!你的心肝真是魔鬼一样的黑啊!今日我便亲手为民儿报了仇,再去结果了你的儿子,如何?” “小桓,小桓也在牢中?”锦月急问。 田秀玉却不回答,看她模样,应当就是。锦月既是担忧,又是松了口气,在狱中,便说还活着,没有就地处决。 “放心,你们很快会母子团聚!” 她开始灌锦月毒酒,锦月拼死抵抗:“你以为凭借我一己之力,能够神不知鬼不觉操控宫中宫外上千人染病吗?我若有这能力,还置于被人陷入监牢不能自救?你杀了我不是报仇,而是让真正操纵你我结仇、害死你儿子的人在暗中笑你愚蠢!” “是你想重新赢回东宫名誉。除了你,还能有谁?” “除了太子妃,后宫女人谁的权力最大,你还看不透?”锦月道。 田秀玉有一分动摇,而后又迅速被恨意冲昏去:“胡说!太后德高望重,怎会跟你一般使下三滥手段,我可不会受你骗!” 毒酒入口,分外火辣,锦月反抗不过,眼看死路就在眼前,却忽来一粒石子打碎了酒杯,立时就洒了一地。 “一介庶人竟敢擅闯监牢,未免太不怕死!” 一袭雪白的纱裙从昏暗里走来,她身侧的婢女提着盏宫灯,竟是许久不见的映玉。幽暗中,她容颜如旧,脸颊比之从前更有了些血色和容光。 “动我姐姐性命者,我萧映玉绝不放过!” 田秀玉略略胆寒,萧映玉虽地位低微,却是上安宫和太后的人,太后掌管后宫,惹不得。 田秀玉匆匆找了借口逃走。 锦月冷冷看着映玉,时过境迁,她也不敢再相信这个女子。映玉也无多少温情之色,只道:“我只道太子妃恨我,不信我是来救你的。确实,我是受人之令才来此一趟。” “谁?”锦月问。 映玉眸中略有黯然:“除了四皇子殿下,这世上还有谁能有这个能力和心意,来解救姐姐么?” ☆、第109章 1.7.0 “解救?”锦月不知自己是怎样笑出来,应当是冷冽至极的笑吧。 “东宫遭逢血洗,众叛亲离,而我身陷囹吾、生路渺茫,这一切不正是他所策划么,‘解救’这两个字听起来未免可笑。” 映玉未在意锦月寒雪般的眼神,施施然走入肮脏的牢房,她的长裙是浅色的丝绡,在灯光下仿若上好的白玉流动着耀目的光芒。 映玉瞧着锦月,锦月的太子妃袍已经被剥去,穿着白布囚服,可纵然环境脏污,光线昏暗,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子腐烂的霉味,可仿若越是如此,眼前的女子,越是散发出一种不屈、不败的美丽,让若暗夜绽放的幽昙,宁静,洁白,夜色再黑也不能抵挡住她的芬芳。 映玉不禁有些自嘲,自己当初多么的傻,竟然想着几个小伎俩,就能居于她之上,而得宠。 “姐姐,你知道你为什么一直过得那么苦么?”映玉思量罢,悠然问道。 “若我没有记错,上次我便和你说了清楚,从今往后不要叫我姐姐。”锦月道。 映玉接着刚才的话题说下去:“因为姐姐你太倔强,总不愿向事实低头。彼时四皇子心中有你,若你不坚持那所谓的一双人理论,或许小黎与姐姐现在已经和四殿下幸福美满在一起,皇子妃的位置哪里还轮得到傅柔月呢?自古男子三妻四妾,普天之下都是如此,何况四殿下还是天家皇子,繁衍子嗣开枝散叶是也是他的责任。” 锦月眯了眯眼睛:“所以,你今天想告诉我什么?你当初处心积虑,不惜以小黎的性命来挑拨我和弘凌,逼我我离开,现在又来找我说这些话挽回我与他的关系,不是自己给自己下绊么?” 映玉眼睛闪过些许黯然和不如意,她想起了上安宫中诸多姬妾,和自己日渐摇摇欲坠的地位,映玉转脸入阴影:“我自然有我自己的苦衷。” 锦月只是浅浅一思量,便将映玉的神情了解了明白。“看来太后已将你利用干净打算抛弃,令你不得不另求出路,卖力讨好弘凌了。” 被锦月一句说中所想,映玉仓皇回眸对上锦月地眼睛,脸色骤然苍白,而后又臊得红一阵白一阵。 人人都道她是太后身边红人,又是上安宫姬妾,日子舒坦,唯有她自己知道自己时时走在刀剑上、深渊旁,她所拥有的一切不是因为别人爱她、喜欢她,而是她还有利用价值。 可现在,无论太后还是弘凌,她的依傍,随时随地都可能将她抛弃。或许是这种随时可能被抛弃的不安,所以她才想要来看看这个曾经给她安全感、视作天一样重要的人。 映玉蠕了蠕唇,最终也没说出个什么,待平静了些,冷下眉眼道:“姐姐将我看得透彻,也希望把自己看得透彻才好。你好自为之吧!宫中想要杀你的人或许可不止田秀玉一个,那些死于瘟疫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几百,若他们都来找姐姐报仇,恐怕姐姐再多的好运气也不够阻挡。映玉告退了!” 锦月没有看她,冷回道:“不送。” 映玉拂袖而去,刚走甘鑫就进来,他应当是跟着映玉来的,草草令人放下了一床棉被和一壶干净的开水。 “太子妃,臣当时就说过八皇子妃死了才对您有帮助。” 锦月不欲多理,甘鑫不以为意,还是一副奸猾笑眯眯面皮,又道: “太子妃真是好福气,虽然嫁入了东宫跟着遭了秧,可不但四皇子对太子妃念念不忘,还有个好妹妹,更深露重还想着来看娘娘安危,太子妃确是个有福之人。” “本宫有福无福自在上天,本宫不得而知,但甘大人福薄我却是知道。” 锦月冷道。 “太子妃此话何讲?” 甘鑫不解。 锦月瞟了他一眼:“因为言不由衷、虚情假意,这样的人多半不会有好下场。” 甘鑫奸猾的笑容骤然有了裂痕,怒气从裂缝里丝丝渗透出来,忍了一会儿生生忍下,咬牙笑道:“太子妃谬赞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甘某还想多说一句,太子妃确实冤枉甘某了,萧昭训的确是因为与娘娘姐妹情深才来看娘娘,并非受四皇子之命而来,太子妃有这样聪慧的妹妹,可要抓住机会啊。” 锦月略略一怔,而后又很快明白过来甘鑫的用意。 甘鑫走后,秋棠问:“娘娘,萧昭训伤害过小黎公子和您,不能信!” “这个我自然知道。我曾给过她许多次机会,她都没有回头,现在恐怕是日子不安稳,对我还有所眷恋罢了。” 第二日,周绿影和小桓被关入狱中。锦月见着小儿子安好,才安了心。 “娘娘,小黎公子还在祁阳侯府,巫蛊诅咒是要诛九族的,奴婢担心……” 锦月拍着小儿子后背,轻笑了声。“小黎应当没有危险,虎毒不食子,弘凌虽然现在变得喜怒无常、难以揣摩,但对于亲情的重视,是他的天性。我相信他就算再无情,也不会动自己的骨肉。” 锦月道。弘凌知道小黎还活着,锦月反而不必担心尉迟飞羽了,尽管因着这层关系,祁阳侯府应当不会有事。 秋棠听锦月说起弘凌的个性如此笃定,略微怔了怔,而后与周绿影略略对视了一眼:她们主子,对四皇子确实了解颇深啊。若非曾经心灵相交,怎会如此了解。 接下来牢狱中的日子,变得漫长且难熬。 刑部开始提审拷问,各种狱中能用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夹手指、溺水、鞭挞,不过却都是针对秋棠、青桐几人,对锦月态度虽然凶悍,但落到实处的只是在手指上夹了几道红痕,显然有意放水。 锦月关押在西,弘允关押在东,中间隔着长长的甬道。 那条细长昏暗的甬道,一眼可以看到那边墙壁上燃着的老油灯,锦月每日贴在牢门缝隙朝那边看、那边听,却一无所获。 唯有寒冬腊月的刺骨寒风,夹杂着铁锈和糜烂的味道一阵阵吹来,冻得人浑身一个激灵,其中隐约的血腥味,更让锦月浑身若落在冰水中,从头寒到了脚。 锦月试着喊过弘允,那头却越发静寂了,无人回应。 他不可能听不见的,可为什么他不回应?锦月一度怀疑,弘允是不是被人灭了口。 这一天她听到了那边有人痛哼了一声,极度的隐忍和坚持,锦月立时涌出了热泪——“弘允哥哥,是你对不对?” 那头骤然沉寂。 锦月心头一慌,生怕错过这等待了许久才听见的弘允的蛛丝马迹。 “你是不是说不出来话,如果你还安好,就敲一下锁链可好?我很担心你,弘允哥哥。” 许久,锦月才听见有铁链窸窣响了一声,胸口悬着不知多少日夜的心才落了地。拿起绑缚双脚的铁锁链,锦月也在地上敲了一声,回应。 长长的甬道回响着铁链的交流报平安,未免心酸。 这是锦月唯一一次听见弘允的声音,不知那边在发生什么事,这是牢中,那时而的血腥味,锦月其实不是想不到是什么。这是,弘允那样骨子里高傲自负的人,一定是不想让她知道他的狼狈的,所以,锦月就麻痹自己,不去想象弘允的样子。 腊月二十八那天是个细雪连天的日子,锦月记得很清楚。从墙上那个巴掌大的天窗,正好能看见那片苍白的天空细雪潇潇。 雪很碎,也很密,下得人心乱如麻。 正是这一天,皇帝驾崩,遗诏四皇子弘凌为新皇。 锦月已经关得快分不清昼夜。唯有那么一小片时而苍白、时而混黑的苍穹,还提醒着锦月,这是人间,不是阴暗的地狱。 那片天空中的细雪渐渐不见,变成春雨,空气中的阴冷逐步转暖。 阳光带着乍暖还寒的气息,从天窗投射进来,锦月抬头,就看见了那稀薄的阳光已带了春天的容颜。 这一天她的三餐也从两素的冷饭,变成了三荤三素一烫的热饭。狱卒头子送饭时嘿嘿笑了一声,带着言不由衷的谄媚: “废太子妃,今天新皇登基说是要大赦天下,你们夫妇二人虽为非作歹、天理不容,但新皇仁慈,也放你们二人一马,还恩赐恢复你们王族身份。这一顿算是小的额外送您的,出去后可要念着小的的好处,就别记恨小的了。” 秋棠几乎喜极欲泣,她受了拶刑,十指关节肿大,颤巍巍握住锦月的袖子:“娘娘,娘娘,我们等到了,我们等到了……” 周绿影抱着小桓拍着背,连声哽咽:“上天听到我们的祈求了,听到我们的冤屈了,所以才及时放我们出去啊。小公子,你看,咱们可以出去了。” 小桓仿佛听懂了,吚吚呜呜说了几句,咯咯笑了两声。 皇帝突然驾崩,让处斩东宫的日子延后了,七七过了,眼看半月后就是处斩的日子,弘凌却选择这个时候登基称帝。 锦月抱过儿子,那小小的一团,热乎乎的落在怀中,眉眼有弘凌的影子,只是弘凌从没有过这样暖人、可爱的微笑。 锦月心中一暖,又扫了眼热腾腾的饭菜,冷笑道:“看着我们的不是老天,是披上龙袍的那个人。” “娘娘是说四……皇上?” 秋棠问。 青桐不解:“自先皇驾崩,皇上从未涉足牢狱来看娘娘,怎会……” 锦月只是勾了勾唇,不想解释。 弘凌,他从未忽略过这些事,这个男人心思极细,恐怕连女子也比不上,也最知道怎么折磨人。 锦月亲手抱过小桓,脸上才浮现些许温暖。 周绿影微笑着掖了掖孩子的小棉袄:“再过几日,小桓公子就要一岁了,日子可过得真快当。”她笑容一僵,浮现些许惶恐,小声道:“小姐,现在四皇子称帝,咱们的小黎公子和小桓公子,身份就更了不得了。可千万不能让太皇太后知道,否则……” 秋棠、青桐闻言都是缩了缩脖子,太皇太后,一手策划了瘟疫和巫蛊之祸,多么可怕。 “傅皇后是太皇太后的侄孙女,若是让她知道娘娘有两条天子龙脉,还得了……” 锦月抱着孩子的怀抱紧了紧,唇咬出个白印。“她不会知道!若是知道,我也一定竭尽所能,护住小黎和小桓!” 第141节 拼尽她所有! 弘凌登基后的十日,改年号为元始,寓意重新开始,而后颁布诏令大赦天下,并减免农耕赋税一年,可谓普天同庆。京师长安爆竹声连绵,仿若新年。 锦月与侍女几人从牢中出来。三月春阳落在身上,却感受不到半点暖意,关了再浴天光,恍若隔世。 牢外已有一辆马车等着,那是一辆毫无装饰的陈旧马车,放在富庶些的百姓人家都会觉得寒酸,不过而今,也不是可以让他们来挑三拣四的时候了。 “娘娘,上马车吧。” 锦月回头望了眼刑部大牢,义无反顾上马车去。 锦月被车夫押送着来了一处驿宅,新皇登基,兄弟皆要被分封去中土之外的封地为王,在京师中只有驿宅落脚。现在虽然旨意没下来,但锦月和弘允的身份也不是皇子妃和皇子了。 甘鑫等在门口,现在他已经升任光禄大夫,只谄笑依旧,迎上来:“王后里头请,在陛下正式的册封圣旨下来之前,就劳烦您住在这处了。” 进了门,他又道:“外头就是甘某的属下,有什么知会一声,侍卫就会传消息给甘某以及皇上。衣食府中已备,但请王后不要出府一步,否则……” 他眼神如绵里藏针,锦月环视那层层包围驿宅的银枪守卫,显而易见是软禁。 “王上在何处?” “五王清晨入了宫,现在估摸着正和陛下叙话。” “那好,本宫现在就吩咐你,本宫要进宫!” “这可不行,没有皇上的旨意,谁也不能擅自入宫。娘娘,您现在可已经不是皇城里的人了,再说,您阖府能不能安然,还得看皇上的意思,我劝您还是安分在府上等着五王回来吧!” 甘鑫话中无甚尊重,他说罢就走。 锦月虽冷眉却也奈何他不得,青桐跛着脚上前扶住锦月的手:“王后娘娘无需与这走狗置气,他不过狗眼看人低,奴婢相信老天是开眼的,总有咱们沉冤得雪、翻身的时候……” 秋棠急忙捂住青桐的嘴:“嘘!” 青桐才猛地警觉四周守卫重重,具是耳目,她们几人如同笼中鸟,插翅难逃,不觉立时噤声,有些后怕。 锦月看了驿宅那副破旧的匾额,写着“代王驿宅”四字,道:“进去吧。” 左右也不会比现在的情形更坏多少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弘允是夜幕时回来的。锦月翘首在门口等待了许久,才见一双武夫随从,跟随着一个高而清瘦的男人从暮色中走来。 他发丝如墨,只用一根玉簪挽着,晚风微凉,吹得他衣袂摇曳,弘允步步走来,还是从前俊美、端正,只是暮色在他背后越来越浓,有一种沉重和哀凉裹在他俊美之上。 “弘允,弘允哥哥!”锦月叫了好几声,弘允才听见了,有些木然的抬头。 “你……”他才认出,“锦儿……你还在?” 这问话让锦月心头立刻一算,红着眼,点头,哽咽得说不出一句话。 驿宅中物资匮乏,从前东宫的物品更是一件也不可能留下,连衣裳都不剩,锦月好不容易才让秋棠找到了一袭披风,拿过给弘允披上。 “虽然春季了,可是天还冷着,披上披风,别伤了身子。” 滴水檐下,一双灯笼左右轻轻摇晃,弘允定定看着锦月,有波光和红血丝渐渐爬上他清俊的眼睛,只是表情依然平静。 “跟着我,让你受苦了。” 锦月含泪摇头:“不苦,我说过我从未后悔过。” “可是,我后悔了……” 弘允淡声说,已变得粗糙的手掌轻轻擦去锦月眼角的泪水,“我后悔,万分后悔,娶了你,害了你。当时我有很多种方式来帮你,可,我用了最不好的一种,不但没帮到你,反而连累你。” 锦月脸颊的肌肤感受到一阵粗粝摩擦,不由心底一慌,忙捉住弘允的大手。 檐下灯笼光晕照来,锦月看见那掌心一道道伤痕纵横交错,旧伤盖新伤,结的痂泛紫泛红,不由倒抽凉气。“这是……” 见吓着锦月,弘允羞愧不已,忙抽回手藏在背后袖子下。“不碍事,只是小伤而已。” 锦月眼尖,发现了他领口处蜿蜒出来的几角疤痕,又强行拉开弘允的袖子,小手臂上鞭伤、烙伤如荆棘密布,掌心那几道比起这些,根本是小巫见大巫! 锦月咬牙切齿,泪水如注:“他们……他们这样折磨你。你却一直都没吭一声?” 弘允侧开脸不看锦月,淡声:“为何一定要看我狼狈的样子,就保留一些美好的模样不好么?” 锦月懊恼又懊悔。 弘允强忍了几个月非人能忍的痛苦而不吭一声,为的便是他的骨气和尊严,不想让她知道,可自己这样清清楚楚地将他不堪展在眼前,岂不是让他的忍耐,都变得没有意义了。 锦月忍不住从背后抱住弘允,弘允还是那样宁和、从容的模样,只是体温很低,有一种冷,从话语和气息间传出,让人心疼。这种自卑,羞愧,不该出现在弘允这样的人身上啊。 “对不起,我……” “锦儿,你永远不必对我说这三个字。不论过去,还是未来。” 哪怕你一日离我而去,重新回到他身边。弘允心中说罢,便感受到背后那副柔软的身躯传递来一阵阵温暖,让他千疮百孔的心,仿佛有了些许活泛,也更产生了一些对温暖的眷恋,想要抓住这份唯一的温情。 “我不会再对不起你,弘允哥哥,不论过去,还是未来。” 沉寂许久,锦月说出这样一句话,弘允立时浑身一僵,他懂了,懂了其中的含义,默了许久,嗯了一声。 ☆、第110章 2.7.0 锦月这一夜在代王驿宅睡得并不好。 虽然现在已经开春了,城中雪也融去,可郊外的山岭沟壑中还有残血斑驳,夜来嗖嗖灌入城中,冷得如霜风割脸。 冷风从明纸窗呼噜灌进来,将睡得本就不太踏实的锦月惊醒了。青桐睡在小隔间,听锦月下床的声音忙起身来看。 “娘娘您快歇着吧,奴婢来关窗户就是。夜风寒,仔细别冻着身子。”青桐道。 小桓与锦月同榻睡着,锦月怕风凉着他,紧了紧被子。小家伙睡得很香,丝毫没有感知四周简陋至极的屋舍和东宫的华丽抑或牢狱的阴暗有何不同。 他睡得那样香,那样无忧无虑,锦月也生出几分羡慕,心里却想着大儿子:不知小黎在祁阳侯府过得可还好。 “呀!”正此时青桐低呼了一声,锦月惊,循声看去,竟是行魏立在窗前,肩膀上扛着个小身子。 “娘娘,祁阳侯让奴才把小公子送来了。” 锦月望着他肩膀上那一团罩在黑斗篷里的小东西一喜,忙至床前伸手去接,却发现不对:“怎么一动不动?” 行魏也吓着了:难不成是他一路飞檐走壁颠簸太狠,把小公子给颠坏了? 几人焦急起来。青桐连声轻喊:“小黎公子?” 然后行魏肩膀上那团小东西蠕了蠕,先露出一双白胖的小爪,接着这双小爪子利落地剥下帽子,露出可爱清秀的脸—— “娘亲,舅舅说没有确定绝对安全,不能动,会被人看见。” 锦月忍俊不禁,继而又热泪盈眶,伸手将久违的儿子揉进怀里。“娘亲的小黎高了,身子也硬朗了,只是瘦了一些。” “儿子没瘦,是长大了。”小团子懂事道。 小家伙这一年来看见锦月的次数少之又少,听闻亲娘入狱,还可能被抄斩,怎能不担惊受怕,好几次半夜哭闹着要翻墙进宫找爹爹理论,幸而都被尉迟飞羽拦住。 小黎只能呆一会儿。奴才们退下,锦月长话短说,抱着小黎胳膊郑重问:“这几个月爹爹来找过你吗?” 小黎有些沮丧,摇头:“自从娘亲入狱,爹爹就再没来找过我了。”又黑又长的眼睛侵染了眼泪,低下去,“娘亲,我怀疑爹爹他不喜欢我们了。” “为什么这么说?”锦月心中知晓这个答案,可是她一直不想让孩子面对这样的烦恼。她希望她的儿子是在温情和宠爱中长大的。 “因为爹爹当了皇上,他有皇后,还有好多小老婆,可是什么也没给娘亲,还任娘亲关在狱中不闻不问。小黎……不想要这个爹爹了。” 锦月目中含泪,将孩子揉进怀中。“乖,小黎,你只需要知道娘亲永远爱你就够了。爹爹有爹爹的人生,其实,爹爹和娘亲早就已经分手,所以你也别记恨他,我们只需要各自安好就是,明白吗……” 小黎横着袖子擦了漫出来的眼泪,应是扯出个笑容来,笑着点头,抱着锦月的腰:“小黎有娘亲就够了。” 儿子的成长和懂事让锦月又心疼又感动,他迟早要知道自己身世和其中关系厉害的。 其实,锦月听见弘凌这几个月都没来见小黎,心中反而是松了口气的。 若是他将他们母子二人,不,是三人,忘记了更好。 第二日卯时,皇宫来了一队车马,接锦月与弘允入宫。 今日要宣布分封圣旨。 马车得得地行着,锦月与弘允同车而坐,却没有说什么话。 自从废后出事,弘允的处境一日不如一日,他从容而明秀的性子就变得有些阴沉寡言,锦月自是懂得压在他肩膀上的压力。若是换做别的男子,只怕早已倒下,幸而他性格沉稳坚强…… 思及昨晚弘允面上那丝狼狈,锦月小心拿捏着话中的关心程度,不至于太多而显得刻意、像施舍,也不至于太少,让弘允觉得她有离开的心思: “咱们住的是代王驿宅,而下胶东代国正好无主,兴许弘允哥哥会被分封到胶东。等咱们远离京师,一切就可以重新再来了。” 佳人的声音温润清脆,如泉水叮铃,弘允自沉思中回神来,对上锦月眼睛勉力扯出个笑容来。 “弘凌不是简单的人,虽然他没有趁着巫蛊之案一并将我处死,但我只怕他不会这样轻易放过我……” 弘允说道此处觉得这话太过悲观,让锦月听了未免担心。“不过大赦天下的旨意已下,兴许我们能顺利去代国,远离长安便能重新安定下来。” 然而他心中却想得透彻:弘凌没有趁着巫蛊之案将他斩杀,不过是觉得让他这样干脆地死了,太过便宜了吧。 弘凌已是皇帝,有绝对自信胜过自己,接下来,他当会像猫捉老鼠一样,一点一点将他折磨至死。 路上骤然一粒石子,马车一跳,车轱辘声和马蹄声乱了乱。弘允听着乱声,眼中、心中蒙起一层哀凉。 他已是离死不远的人了。 弘允看锦月,锦月正担心瞧他,目光相接她对他安然一笑,而后从未有过地主动伸手过来握住他的,那样的温暖,让弘允眷恋。 “连死牢都走出来了,一定是上天庇佑着的,我们一起度过难关。” 他不舍说拒绝,也适时笑道:“好,一起度过难关。” 已经好几个月不见弘凌,锦月在弘允身侧后方一步立着,殿中央地龙椅还是空的。 他们已经到宣室殿站等了一个时辰了,还不见弘凌来。锦月站得双脚发麻,却又不能动。 伺候殿中的奴才个个将他们当空气,也无人搬椅子来给他们坐,有意旁观给他们难堪。 殿外有连绵击掌之声响起,宣声的宣声、下跪的下跪,那尊贵的人物浓墨重彩地登场。 杨桂安尖着嗓子道:“皇上驾到,五王和五王后还不快跪迎。” 不顾那抹玄黑与赤金的颜色,锦月担忧看了眼弘允僵持、笔直的背脊,直到,弘允僵硬地撩开袍裾,跪下去:“秦弘允,跪接吾皇,吾皇万岁、万万岁。” 锦月也一同跟随弘允跪下去。 那抹尊贵的颜色却没有回答,似是不屑于回答,从锦月跟前毫不停留地走过去。沉水香熏的味道随他走过时所带的风,飘入锦月鼻息间。 “皇上让你们起来吧,别跪着了。”杨桂安冷声,他从前对东宫何其热络,而今跟了弘凌仿佛为了表忠心而格外冷淡。 第142节 杨桂安又呵斥一侧的奴才:“眼睛怎么长的,没见着五王和五王后没椅子么,还不赶紧地搬椅子来。” 奴才却答,没有椅子。 偌大皇宫怎会没有椅子,不过是故意刁难罢了,锦月心中冷笑,抬眼才看清龙椅上那个男人——秦弘凌。 他似依旧,却又不同了,彰显着至高无上权力的龙袍衬托着他冷俊的容颜,垂珠冠冕轻轻摇曳,朦胧了他看来的眼神。 锦月躬身低头。 弘凌将殿中一双夫妇收入眼底,龙椅上垫着牦牛绒垫,可他却连脊椎骨都感觉到一股冷刺感!每每想起锦月嫁给了弘允,是他的王后,这事实仿佛耻辱的疤痕,只要弘允还在,他们还是夫妻,那耻辱就烙印在他脸上、骨血中,哪怕身处高位也不能解脱。 弘凌思及此处紧攥拳头,许久才松开。 “朕自登基以来,感念先皇仁德治世之心,并时时引以为戒。先皇宽仁,托梦于朕,嘱咐朕要宽待手足,尤其提到了五弟。朕醒来一思,铭感先皇之意,便赦了你迷信巫蛊之罪,并封为代王,赐代王驿宅为居,希望五弟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才是。”弘凌幽幽道。 弘允微垂着眸子,没回答。杨桂安:“皇上恩赐,还不快跪下谢恩?” “弘允哥哥……”锦月不禁小声提醒了一回。 弘允闻声微微侧脸,是了,他不是一个人,他还有责任需他承担、有人儿需要他的保护。弘允一咬牙,掀开袍裾跪下去,声沉如水:“皇弟,谢主隆恩!” 弘允见锦月担忧地轻声喊弘允,本是不悦,但见弘允那般低眉顺眼地谢恩,又勾唇预约地没有发作。他隐隐的笑意被锦月看见,目光相接,锦月的鄙夷让他一怔,又含了怒。 或许是她这个眼神,在册封宣旨完毕之后,弘凌留下了锦月。 弘允被太监“请”离,他深深看了眼锦月,“担心”和一种深层的、不能说不敢深思的“惶恐”在他心底荡着。 锦月回了他个安心的眼神,弘允思及昨夜锦月所说的永远不会对不起他的话,心中才稍安,出殿后又苦苦一笑,觉得自己竟如此窝囊,面对一个觊觎自己妻子的男人,他竟隐忍至此。 弘允啊,弘允…… “代王先出宫吧,陛下和王后本是旧识,想来有许多贴心贴肝儿的话要叙,等说完,陛下自会放王后归家的。” 杨桂安一说,不仅弘允狠狠看来,连杨桂安身侧的小太监也不禁悄声喊了声“公公。” “吠犬,往往没有好下场,杨公公久在后宫沉浮、机敏过人,却独独不懂这个道理。”弘允冷道。 杨桂安不畏弘允的警告,一掸拂尘敷衍道:“是,奴才谨记了。代王请吧,奴才就不远送了……” 杨桂安本该送至大乾宫外,现在才是宣室殿门口,如此是大不敬。 弘允冷睨了他一眼,如视蝼蚁,抬步走出宣室殿大门。朱门高阔,弘允走在其中,一身清贵,饶是穿着不似从前的华丽,气度也自非凡。 小太监擦了擦汗:“公公,您为何要多此一举地得罪代王呢?您说陛下与王后旧相识、许多贴心话要说,这不是给代王添堵、惹怒他么,昨天您不还告诉小的说咱们做奴才的要小心伺候,不得留把柄么?” 杨桂安瞥了他一眼:“难怪干-了这么多年还是个不长进的小太监。当奴才纵然要自保,但一味自保不进取,等旁人爬高了就得将你踩得死死的!” 小太监挠挠脑袋,不懂,眼轱辘一转从怀中掏出一个玉镯子递过去。 杨桂安掂了掂分量,满意,笑提点道:“你想想,现在这个皇宫、这个天下,谁最大?” “当、当然是皇上。” “那皇上最讨厌的是谁?” “最讨厌……代王?” “那不就对了。皇上喜欢的,咱们要爱屋及乌,皇上不喜欢的,咱们要恨屋及乌。明白吗? 小太监诺诺答应,说明白了,跟着杨公公往宣室殿走了几步,“开窍”道:“那,那咱们现将车马藏一藏,等陛下和王后说完话出来,王后无车马可坐,势必要多逗留一阵儿,如此令代王多煎熬阵子,公公您看……” 杨公公奸猾笑着嗔了声“小聪明东西”。 主仆二人刚走,一侧的回廊就转出几个先前藏在廊后的采女,她们还未受宠幸,偷偷溜来看皇帝容颜的—— “呀。内谒者令公公送的那个俊俏男子是谁?我还从没见过连走路都能如此潇洒俊逸的男人。” “是啊。我私以为皇上就是天下间最俊美的男人了,没想到还有这样清贵优雅的公子,瞧那眉眼多端正明秀。” 一知情的道:“我劝你们别胡思乱想,那可是代王。巫蛊之祸的那个!” 几女立时如烫了嘴,具吓得掩口噤声。 许久,才有娇美的少女瞟了眼宣室殿紧闭的门,诺诺问:“我听闻皇上和代王后曾经是眷侣,皇上留下代王后,难道是……想旧情复燃么?” …… 殿外窸窣的人声和各有所计较的人心,锦月自是不知道。 宣室殿中闲人退去,门紧闭着,气氛如凝胶凝结在胸口,又静又沉,让人透不过气。 弘凌从龙椅上下来,步履间的风声和缎子轻微摩擦也落入了耳中,锦月没由来心头一阵紧缩与慌张,把头垂得更低了,免得对上他目光。 弘凌行至锦月跟前,锦月便退了一步,他再进,她再退,就这样几个回合锦月被迅速逼到紧闭的门处。 弘凌笑了声。“你若想到殿外大庭广众之下与朕说贴心话,朕也可以满足你。” 他几乎贴上来,带着一阵沉水香的幽幽气息,和男性极具侵略性的味道将她包裹着。 锦月侧开脸,灵巧地闪躲开。“请皇上有什么话就说吧,说罢,臣妾便要回家了。” “回家?”弘凌挑眉道,“我在这儿,你还要回哪里?” “这是你的家,却不是我的家……” 锦月话音未落,手腕便被弘凌狠狠握住,迫她目光与他对视。锦月的眼神被他捉住,便似如何也避不开、移不开,只能看着他深邃的眸子。 “皇上请自重!” “你还要骗到什么时候?你跟弘允根本是假成亲,你要复仇,需要个身份留在宫中,所以入了尚阳宫!”弘凌用一种陈述的语气说出长久以来困扰在他心中的疑惑,他查明白了。“你不是爱他,才嫁给他。” 锦月吃惊之后,迅速冷静下来。 “是,我当时并非真心与他成亲,可是结果并没有什么差别,我是弘允的妻子,今生今世都不会改变。还有小黎,他是我的孩子,也仅仅是我的孩子,你已经如愿以偿得到了至高地权力,请你不要再干涉、折磨我们。从此天涯海角各不相见,算是看在曾经你与弘允是兄弟,看在我们也曾经美好过的份上。我也会……感念你的好的。” 锦月目光楚楚,弘凌怔愣险些动容,而后冷笑了声道:“朕只封了他为代王,可没有赐他封地,何来天涯海角?” 锦月如受雷击,半晌,才恍然明白过来弘凌的意图。 “你……你怎么变得这样狠毒?” “你同情他、心疼他,可曾想过,这一切的苦楚和折磨本就是他这个身份该受的?我只是将他该承受的命运交还给他罢了。” 弘凌道。“你心疼他,可又曾想过他曾经的所有荣耀都是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 作者有话要说:  【通知!必看!】 小读酱们,现在进入第三卷的内容了,也是最后一卷。接下来言情对手戏会很多,直到完结,大概还有十几万字的样子吧,一个月就能连载完。 不过在此要请两周的假,作者君来大北方出差数月了,明天要开车回家鸟~~ 诸多杂事缠身,可能不能按时按点儿按量的更新,也让你们看得断断续续懒得刷新,所以索性请两个星期的假,回来后日更到完结。 →_→请假时间1.21号——2.04日。 期间如果有时间,会更新部分章节,但时间不定,所以大家就当存两个周的文吧。 祝愿各位小读者新年快乐,鸡年大吉! 大年初八晚上会连着两天会发红包,50个红包,先到先得(按照往年经验仿佛都没多少人来抢,几乎来者有份) 所以大家表抛弃我啦,嘤嘤嘤。假期归来作者君会勤奋更新哒! 有老小读酱说这本文的风格和以往的不同,确实是如此的,今年作者君想尝试一些新的方向,会有很精彩的文章奉送给大家哦,吼吼吼。 不过应该不会是这样剧情虐文,初步计划是两本古言,两本现言。 大家有兴趣的话去专栏收藏作者君下一本古言《美人计拙》,应该是一本比较轻松些的恋爱剧情文,么么哒。 找作者君可微薄勾搭月满朝歌,爱你们(づ ̄ 3 ̄)づ ☆、第111章 2.7.0 弘允在宫门外等了许久, 也不见锦月出来,天上隐隐有春雷之声, 宫门和宫墙在雾气里有些苍白褪色。 负责看守车马的门郎瞟了眼弘允:“代王还是早点走吧, 王后和陛下得叙好久的话呢, 您走了奴才们也好去吃午食。” 另一门郎胆怯拉拉说话那个, 那人却毫不畏惧甚至下巴挑得更高了,任弘允看来也不管。 “拉我做什么, 我又没说错话, 这天底下陛下是至高无上,陛下要和王后说话, 谁还能将她带走吗……哎你干嘛……” 他说着就被乖觉的那个门郎拉到后面。 聒噪的声音才平息。 起了几丝凉风,弘允站在雨雾中, 觉得有一层寒凉从衣裳织锦棉布的缝隙一丝一丝钻进来,熨帖在背心和四肢,阵阵往心头渗。 锦月还没出来,唯有朱红的宫墙和青灰色花砖铺就的甬道在白雾中延伸, 直到看不见。 淅淅沥沥下起小雨, 弘允保持着观望地姿势岿然不动,濡湿的衣裳贴合在身上勾勒出他如旧地挺拔背影,只是现在他清瘦了,略显苍白手背和脖颈残留着狱中拷问留下的伤痕。 一个伞罩在弘允头顶。 “代王还是先回去吧,王后兴许是看下雨了,在宫中某处歇脚等雨停呢。代王不若回驿宅等待,免得寒雨伤身啊。” 是先前的门郎。 弘允有些失望,很快,这极少流露出的情绪如落入水中摔碎的雨滴,烟消云散了无痕了。 “这么多奴才,你却是唯一一个用真心对本王说话的人,你叫什么名字。”弘允道。 门郎受宠若惊,忙跪下。“小人贱名不值一提,只不过众多受过代王恩惠的奴才中最最不起眼的一个。他们不要良心、趋炎附势,小的虽没读过书却也能够给区分品性好坏。代王是好人……” “好了,别说了。”弘允淡道,“说多了恐会将你连累,起来吧。” 门郎颤颤起来,目送代王秦弘允走远,依稀还能记起曾经这位最尊贵、最优雅的皇子是如何的高不可攀。 雨势滂沱起来,驿府的马车在无人的石板甬道上得得艰难跑着,弘允闭目静坐其中,听着天地间一片哗啦声,许久,几不可闻叹了一息。 守了一辈子,他以为这个女人是上天一开始就注定给他的姻缘,他以为他一直都稳稳握在手心,他以为…… 罢了,只是他以为罢了。一开始,他就太过于相信自己,错过,就是错过了。 宣室殿里,弘凌并没有留锦月多久,他是皇帝了,自然有许多事轮到他来忙、来操心,光和锦月说话这一会儿时间,内谒者令杨公公就在宣室殿门外几次小声禀告,说有人来求见。 前头几次求见的弘凌都拒了,最后锦月被放出来那回是说御使大夫傅驰来求见。傅驰是傅家的长辈,太皇太后的兄长,皇后傅柔月的祖父。 御史大夫与丞相和掌管军马地大司马并列三公,为朝廷众官员之首,本已是显赫,现在宫中又有太皇太后、皇后以及先皇宠姬傅婕妤为太妃,傅家在朝廷的地位有如日中天之势。锦月听见是傅驰来求见,便知道弘凌一定会放她走。 出宫路上遇上大雨,不得不停留,等回到驿宅已天色向晚。 弘凌将他们封了代王和王后,却没有给予封地,锦月忧思着今后的处境,一进府就直奔弘允的书房想与他商议,却不想书房门紧闭,随扈小北将她拦住:“娘娘请回吧,代王殿下说想静静。” 才见过弘凌龙袍加身,居高临下,弘允难免心中难平吧,锦月想着便点头示了然,要离去又听小北上前来小声道:“代王殿下吩咐了人准备好了晚膳,都热了好几回了,娘娘还不回来,娘娘怎么在宫中流连那么久,让殿下一个人等在屋中。菜凉了还可以热一热,可心凉了,就难以捂热了。” 锦月惊讶,随行地秋棠低声斥道:“狗奴才胡言乱语什么,娘娘只不过是路上遇到大雨,耽搁了一阵,你再胡乱猜测、将这些舌根嚼到代王跟前,小心你的狗嘴。” 小北见秋棠严词厉色斥责,有些吃惊,难道他猜错了?于是他忙跪下磕头告罪。 第143节 锦月抬了抬手,目光掠过小北的头顶而落在明纸窗上模糊映着地影子上。 弘允哥哥,你也是这样想我的吗? 不,弘允自小最宠溺、信任她,应该不会,不会的。锦月心道。 梧桐细雨、芳草落花,春-色在偶尔的阳光和不尽的雨滴里消磨。 弘凌又单独召见了锦月两回,并没有说什么、聊什么,只是让她陪同在甘露台听戏。 他高高坐在上的龙椅上,穿戴尊贵,如同天神俯视众生,而她坐在诸侯王妃应该坐的席位,卑微无声,只想做空气不引起任何人注意。旁的还有他的一些妃嫔,无不是青春靓丽、美貌无双。 他与她隔着一道鸿沟,也没有说上两句话。 锦月以为是“相安无事”的,却不想春-色在雨滴中渐渐消磨的同时,流言蜚语却如阳光日渐灼热的温度,灼人肌肤。 到荷花开的时候,流言蜚语不光只在宫中,连代王驿宅里也流传不衰。 锦月抱着孩子在驿宅里唯一的小花园里走动,便听见墙根里有侍女和个老嬷嬷在小声说话—— “刚才入府的是宫里来请王后入宫的侍者吗?” “仿佛是,我看得也不真切,不过按照现在的情形十有**是了。陛下看上了咱们王后,王后入宫为妃不过是迟早的事。” “可怜了代王,日日被软禁府中,连自己的妻子也看不住……” “要出墙的红杏,如何也掰不回头的,王后生得又那样美貌智慧,可不是一般的平庸主儿,怎会甘心被软禁府中。嬷嬷与其可怜主子,还不若可怜可怜咱们自己吧,若是驿宅的主子有个什么变故,咱们也不知道能不能再调遣入宫……” 秋棠气愤想上前教训,锦月拉住了她,对她摇了摇头。 现在不比从前,这些奴才是朝廷分拨下来,干系牵扯颇深,也不是她能够随意惩罚的。 秋棠:“娘娘,那就这么饶了她们吗,她们那么样胡说冤枉您啊。” “就算上去教训了她们,也不过让人说是我被人说中,心虚怒起而堵她们的嘴。” 青桐:“那就让她们继续冤枉娘娘吗,什么红杏,简直气死人啊。” 锦月轻轻哄着怀中的小儿子,淡道:“我已不是上位者,不过一介诸侯王的王后,是封地和臣民都没有的虚衔,连这座驿宅都不属于我,除了任由她们说道还能做什么?暂且忍忍吧。” 秋棠与青桐想想,确然是这个道理,“王后”二字听来尊贵,可那只是在自己的封地和王宫里才是主子,在这天子的京师、朝廷分拨的驿宅,只不过是暂居之客。 锦月骤然停下步子,目光惊诧。弘允不知何时来了,站在面前,刚才侍女的话恐怕也听得清清楚楚。 锦月主仆几人都有些心慌,一道走了一段距离,弘允挥手让秋棠和青桐都下去了,独留锦月母子,一同在柳荫下散步。 “接你入宫听戏的辇车已在府外等候多时了。”弘允淡道。 锦月抿了抿唇。“随他们等吧,我不会去。” “为何不去,他既派人来请你,便是心中还想着你。” 锦月身子一顿,有些生气。“弘允哥哥?” 弘允亦停下来,侧脸:“我已经替你回了,说一会儿就入宫,你快回屋去收拾洗漱,穿那一条浅水红宝雀衔珠纹地凤尾裙去,你穿那件裙子最是活泼灵动,他应当喜欢。” “弘允哥哥你胡言乱语什么?我为何要穿那裙子,为何要去,我只想留在府里安安静静过日子。”锦月紧紧握住弘允的手,“我只想陪在你身边,你难道也……听信了流言蜚语,怀疑我吗?” 弘允目光看似平静,底下却涌着不想让任何人看穿的暗波,他竭力让自己声音平静,极有技巧地将锦月紧握他的手滑开,任谁也看不出他做这个决定有多艰难。 弘允轻轻顺了顺锦月耳侧的发髻,似有笑容。 “我们青梅竹马长大,我自是信你。不过你现在有更好的出路,我希望你……过得更好。”弘允道。 锦月惊得合不拢嘴吧,半晌:“你,什么意思?” “你想过安安静静的日子,可我却不能再给你,这座驿宅不过是寄人篱下的居所,你在这里屈就不会快乐,小桓也不能正常的成长,你们母子本不该被绑在我身边。而今他已经是九五之尊,天下间谁也难将他奈何,你为他育了两子,且是长子和次子,光凭这一点,你便能奔个不错的位分,前程光明。” 闻言锦月又是气又是心疼。“弘允哥哥你将我想成什么人了?富贵荣华虽好,可我却不稀罕。人只要还活着,总有希望和翻身的机会,咱们再隐忍隐忍,总有转机的,到时候我们去封国,天高皇帝远,他也不能将我们奈何了。” 弘允见锦月目光真切、坚持,不由有些动容,轻轻揽住锦月。 得你如此心意,就算无法与你有结果,我也无憾了。 弘凌时不时派人接锦月入宫,不是看戏就是赏小国进贡的杂耍玩意或是风景,可每次都不与她说话。 锦月跟在浩浩荡荡的奴才、妃嫔的队伍后,只当看不见、听不见,隐忍等待,只希望有转机到来。 然而,这样隐忍得来的平静,在盛夏的一日清晨被打破。 锦月将将梳洗起床,准备将这两日给弘允做好的靴子送过去。天气热了,要换薄一些的靴子了,现在的情况不必从前东宫侍女绣娘一堆,想要什么都有,锦月只得亲手做了两双给弘允。 “娘娘绣工越发精进了,代王殿下看了一定喜欢。”秋棠道。 锦月也越看越觉得靴子好看。“我做惯了小孩子的衣物,成年男子的靴子还是头一次做,但愿他穿得惯。” “娘娘不必担心,重要的是这份心意。殿下穿上,一定明白娘娘风雨同舟的一番真心,不会听信流言蜚语而动摇。” “嗯。”锦月握着靴子,心中也是如此祈祷。流言蜚语不是刀剑,却最是诛心,自己既然打定主意留下陪伴这个曾经给过自己最好的东西、最好的疼爱的男人,就要做出些改变让他明白、让他看见,也好让他安心。 锦月推开门,阳光明晃晃地照进来,却见一身形颀长的男子站在门外,一身青色缎衣在阳光下似微微散发着夜色未褪的光芒,有些沉静。 不是弘允是谁。 “锦儿,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他淡道,如响在清晨的幽静旋律。 锦月莞尔:“正好,我正想找你,快进来吧。” 弘允进来后,却让左右侍女都下去了,默了默道:“锦儿,有件事……我想与你商量商量。” “嗯,你说。” 锦月想着要给他靴子,有些迫切。 弘允显得古怪的沉默,他清澈俊逸的眼睛看了锦月良久,悠悠道:“我想……纳两个侧妃。” 锦月笑容一僵,眼中满是惊讶。 弘允没看锦月明亮的眼睛,看向门外那片被阳光照着的青花转地面,走兽纹斑驳着阳光,那么真实,提醒着他现在的处境是真的,不是做梦,他说出的话也是奏效的,不是假想的演练。 “为……为何?”锦月竭力轻松笑问,把靴子往背后藏了藏。 “你知道,我现在的处境在京师里没有一兵一卒可以自保,所以……” “对啊,我怎么早没想到,还要你亲口与我说,是我失职了。”锦月一口接下去道,不想让弘允继续说那些无奈而让他难受,“是哪家的女儿?” 弘允的手在袖子下紧紧握住,声音却还平稳着:“是车骑将军和淮阴侯家的女儿。” “将军和侯府的女儿……”锦月干干的笑了笑,“挺好,家室也算不错了,想来是知书达理地,性子应该也温顺。” “我看过了,性子都不错,应当与你相处得惯。” “只要弘允哥哥你喜欢就好,我没有什么意见。我长她们几岁,没有什么不能包容的,只要你喜欢,你喜欢就很好。” …… 送走弘允,锦月在门口站了许久,才回了神,看见方才藏在椅子上的靴子还没有送出去,悠悠一叹。 还是别送了,省得乱了彼此的心。 弘允出了锦月的住处,遇到秋棠从迎面走来。 “奴婢拜见代王殿下。” “起来吧。”秋棠是照顾锦月的忠仆,弘允也格外看重一些,嘱咐道,“往后好好照顾锦儿,别让她受苦,如果有什么委屈一定告诉我,她性格隐忍不爱多说,你要替她说出来,告诉本王。” 秋棠一听,以为是弘允因为靴子而高兴才说的,几番思量,大着胆子将盘旋胸口的话说出来: “奴婢谨记了。殿下应当知道,娘娘对殿下的心意更胜从前,是真心实意想要跟着殿下过日子的。殿下千万不要听信谗言,娘娘是断然没有背叛殿下的想法的,若不然也不会熬了那么多夜,只为夫君纳靴履了。” “靴履?”弘允意外。 “是啊,娘娘从未给哪个男子做过靴子,送给殿下的靴子是拆了缝缝了拆好多晚才做成的,殿下见了靴子就应当了解娘娘的心意……” 弘允思及方才锦月往背后藏了藏什么东西,心中如挨了一击,一阵钝痛,又接着是深重的无可奈何。 “本王知道了,回去伺候着吧。” “诺。” 是夜,锦月彻夜未眠,她忽然明白了弘凌几次召她入宫,却又不加理会的意图,他是在折磨弘允,是在离间他们二人。 弘凌,你何时心计如此深重,竟然连躲,都躲不起你。 锦月翻了个身,越发觉得,不能再坐以待毙。 作者有话要说:  开了两天半的车,从南到北,一路堵过来,总算是到了,简直累得狗带。今天开始正常更新,明天更新上午10点左右。 留评论的发红包,今天和明天都有。大家踊跃的来吧! 中奖名单会在作者有话说里公布,么么哒! ☆、第112章 2.7.0 因为是纳妾, 所以只是略略将府邸装扮了些红绸,锦月坐在楠木交椅上, 受两个穿着妃红色喜服的美人敬茶。 她们是妾, 不能穿正红。 “王后娘娘, 请用茶。” 其中一个长相温婉的礼貌说了一句。 “嗯, 不必多礼,你们都起来吧。” 锦月不由多看了此女一眼, 她下巴尖削、身材消瘦, 有些憔悴,唯有一双眼睛又黑又亮, 炯炯有神。 锦月前些日子就看过二女的画像,这女子是车骑将军庶出的三女儿, 郑燕若,另一个从进门就眼神傲慢的,是淮阴侯府地庶出四女,顾元儿。 尊敬也罢、藐视也罢, 锦月看在眼底却也不动声色, 准确来说是不在意,左右不过两个因为利益而被嫁入这破落院子的倒霉女子罢了,代王府都自身难保,往后的日子,还有她们坎坷的。 锦月让二女起来。郑燕若想起来,可看顾元儿对锦月的话置若罔闻、丝毫不动,她不懂王府规矩也不敢贸然起身了,可郑燕若也知道继续跪着是对王后不敬,是以不知所措。 锦月之侧坐着弘允,他今日脸色有些恹恹,并没有娶妻纳妾该有的喜气,他抬抬手:“王后让你们起来就起来吧,这府邸大小事情由王后做主,你们要敬重爱戴王后如同对待本王,尽心侍奉,可知?” 傲慢的侯府小姐竟痴痴笑着听完弘允训话,抢在郑燕若之前说:“妾身知道了,代王放心,妾身既然穿着这身红衣入了代王府,就是代王的人了,今生今世一定好好侍奉代王,和……王后。” 顾元儿眼中流动着希望与期待,仿若雏鸟对天空和美好的渴望,这眼神让锦月一怔,望去弘允,他亦然。二人对视一眼,都有些阴霾弥漫在眸子中——而下代王府的处境,不过是闭着眼睛过独木桥,朝不保夕,这种对美好生活的“希望”,已经过于奢侈。 姬妾入了府,弘允来看锦月的时间就少了,每次锦月问小北代王在做什么,小北起先支支吾吾,而后也泰然了,说殿下在顾良娣院子中,偶尔在郑良娣那处。 锦月做的那些衣裳、鞋履更加难以送出去了,也就任放在屋子里积灰尘。 第144节 弘允本只有个代王的虚衔,没有实权也没有事可忙,整日关在着府邸里软禁着,在纳妾之前锦月看着很是着急,弘允就像一只睿智勇猛、本该翱翔天际的雄鹰,可却被关在狭小的牢笼里,日日饱受煎熬地等待命运批判。 而今,这两个良娣入府,却如枯燥乏味的日子里冲进来两股新鲜的溪流,好似一下子将雄鹰的注意力和视线引去了。 他不再憧憬天空和无上的云霄,而是耽于享乐。 锦月与秋棠偷偷绕到顾良娣的院子外,远远就听见里头有箜篌铮铮的乐声,夹杂着女儿家娇羞的笑声。 殿门半开,锦月一眼便见殿中体态修长匀称的男人席地而坐弹着箜篌,他长发松松散散未挽,在锦月面前一向严谨整齐的衣领微敞着,露出一线锁骨,一副风流不羁的姿态。一旁顾元儿挥长袖而舞,言笑晏晏,媚眼如丝。殿中弥漫着酒香,满殿的颓靡声色。 锦月不由吃惊,弘允竟也有这样的时候?! 看见门口那一晃的纤细人影,弘允抬了抬眸子,对上锦月的目光,他眼神没有波动没有惊慌,淡然而对锦月,漂亮的手中拨动琴弦不停。 可若是距离再近一些,就能看见他的目光在闪烁,布着一层不想让任何人看见的惶恐与无奈。但太远了,锦月看不清那一层情绪。 “弘允哥哥。” 锦月无声喊了声,不可置信、不愿看见,这样的弘允。 “王后来了。”顾元儿收了袖子道,欠了欠身娇嗔道,“代王说妾身舞姿美丽赛过长乐乐坊的舞姬,妾身也斗胆请王后鉴赏,看代王可否哄骗妾身。” 顾元儿说到最后娇睨了弘允一眼,很是粘人娇俏的模样。 锦月自不想看到这样的场面,还未开口就见弘允一把揽住顾元儿的腰,也不看自己,道:“王后管理王府辛劳,还有许多事要忙,可没有功夫看你跳舞。”弘允对顾元儿含了一丝笑,又对锦月道,“王后先去休息吧。” 他在赶她走。 锦月蠕了蠕唇,终是什么也没有说,低了低眸子行了个礼,出去,掩上门,将满院子的颓靡关好,不让它泄出来,乱了自己的心,也不想让人看见,曾经意气风发、尊贵不可直视的嫡皇子,颓废到如此纵情声色的地步。 回去的路上,锦月麻木迈着双腿出神,秋棠也用了好一阵才从方才那一幕带来的惊诧中醒神来。 “娘娘,代王殿下他……他莫不是安于这样的软禁生活吧?他难道真的放弃了希望,纵情声色了吗?” 锦月紧捏着手帕,满耳朵都是夏蝉嘶嘶鸣叫,更惹得人心头烦躁。 “事到如今,我也越来越不了解弘允哥哥了,他想什么,我也弄不明白……他不该是这样的人啊。” “可这些日子,代王却每日都是如此,不来看娘娘也就罢了,连同书房也不去了,昨日奴婢去看,书案都积灰了,全然颓废。” 青桐鼓了鼓胆子道:“一个女人最怕的就是嫁给一个不能带给自己希望的男人,王后娘娘,若是代王真的放弃了抵抗、耽于短暂的声色享乐,那也不足以让娘娘依靠,娘娘或许真的可以想想另外的出路,左右当初娘娘嫁入尚阳宫也不过是一场约定,并不是真的要白头偕老的……” 锦月凝眉怒声打断:“这样的话莫要再说了!不论当初是何缘由,我嫁了弘允哥哥便是嫁了,不会离开,更何况在他如此困难的时候。” 锦月主仆从花园小径离开,一旁的朱漆回廊柱子后探出一只鬼鬼祟祟的脑袋,将她们主仆刚才的话回想了回想,窸窸窣窣跑到偏僻的院子,放飞了一只雪白的信鸽。 信鸽啪啪振翅翱翔,飞入宫阙重重的皇宫,最高的那处殿堂—— 宣室殿。 弘凌将信纸揉成一团,微微泛白的唇勾了丝笑容,他玄黑与赤金纹相交的龙袍,一针一线都无比整齐。 这个男人,与这处天下间最尊贵的殿阁一样,有着一种谁也不敢侵犯的威严,也一样地精致、好看,勾人魂魄。 李生路立在一侧,不禁好奇:“陛下,可是代王驿宅发生了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弘凌嘴边地笑容清粼粼好似一许碧波,刹那荡漾之后归于平静,眉宇间偶有霜色与笑意,看得李生路也不禁痴了一痴:他们家主子自登上九五之尊,那种男儿的气度越发鸿大非凡,只是……相貌还是有些柔美,这种刚柔并济的俊秀,偏生又是帝王,真是让人痴醉。 “朕便知道,他没有赢过朕。”弘凌说了这一句,李生路没听明白。 弘允没有赢过他,当初她嫁过去,并非出于爱情。 弘凌之前便有所怀疑,但这一次才真正的确定。说不上为什么,弘凌觉得浑身有些暖意在游走,连呼吸也轻快了起来。 原本以为连万里江山、至高权力都无法让他快乐,弘凌便想,天下间应再没有什么能够让他开怀,没想到……仅仅是这样一纸短信,奴才所书写的、关于她的只言片语。 弘凌又将那纸团捡起来,展开,又看了一遍。李生路见自家主子那唇角似笑非笑,竟如女儿家思春时的笑容,也不知是否他看错…… 弘凌正想说话,张口又觉胸口一阵剧烈痛痒,不觉连连咳嗽了几声,最近江山诸事操劳,身体更不如前,幸好他久经战场有些底子在,还能支撑。 “方才送信进来的内侍,赏一万钱!” “诺。”李生路欲离开去办,却又回身,“陛下,奴才刚才也捧了信……” 内侍送到门口,是李生路去接进来的。 弘凌睨了他一眼,这次竟是格外有耐心:“也赏。” 李生路喜笑颜开,半脸是牙,跪下抱拳谢恩,风风火火就去赏。 晚膳时,宣室殿伺候的奴才个个都受了皇帝赏赐,宣室殿难得一派喜气融融。 谁人都怕这个不苟言笑、喜怒难测的威严皇帝,唯有这一次,阖宫上下都感受到了皇帝的温柔。 伺候皇帝睡下后,除了看夜的公公,其余内侍三人提着灯笼回院子去睡,路上小声咬耳朵—— “小李公公,陛下今晚心情怎么这样好?自小的入宣室殿,都好几个月了,还头一次见皇上眉目这样舒展。” “圣意难测,我怎知晓,不过……仿佛是因为下午有人送来了一封信,皇上看了又揉揉了又看,应是舍不得扔,大约这会儿还放在案头呢……” “是为何事……” “不知,天家主子的事我等奴才还是莫要妄自揣测,小心脑袋不保!” 几人吓得噤声,赶紧提着灯笼没入黑暗。 这一夜,锦月在代王驿宅彻夜难眠,一闭眼,就回想起白日所见的弘允与姬妾纵情声色的颓靡模样,既是着急又不知如何使力,思来想去,也只有不离不弃能够报答弘允这么些年对她的扶持和保护。 而另一处,宣室殿的书房后的寝榻处,弘凌也成眠。入夜时分刚喝了几碗性烈的药,让他浑身有些疼痛感。而今他想要什么都有了,一闭上眼睛,却反而想起了曾经那些一无所有的岁月。 他现在得到了曾经渴望的所有,才明白哪些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哪些又只是镜花水月一场虚幻,并非自己真正的渴望。 他想要,是那个在他最穷困潦倒时,给予他温热地女人。 “锦月……” 华帐内,低沉的嗓音轻轻一句呢喃,太过于轻微了,仿佛自肺腑五脏传出来的轻微叹息,那么隐约,又那么真切…… 夜-色深沉,仿佛世间所有都暂停了,然而时间却不会怠惰,变故在黑暗中酝酿、推进,步步紧逼。 夏蝉嘶鸣之后,步入八月,荷花池的莲子饱满了,各宫宫女结伴采莲子,十分热闹。 这月来,弘凌三番两次来代王府接锦月入宫,很是频繁。锦月装病了数次,各种借口都用了,简直要抵挡不住。 甘露台的荷花池畔,弘凌好心情地游湖,实际上自收到信鸽的消息来的这一个月,他心情都不错。 一旁去代王府请人的侍者胆战心惊禀告了代王后托病未来,等待受处罚。 可弘凌竟大发慈悲只是哼笑了声,嘴角微微翘起:“这回她又托的什么病?风寒、腹痛、崴脚、水痘她都已经用过了,莫不是这次是瘟疫。” 弘凌轻嘲。 侍者有口难开,支支吾吾半晌,面如死灰地坦然禀告道:“代王后说:臣妾晨起就身上‘不利索’,这七日都不能见风受凉,不能前来,望陛下恕罪。” “‘不利索’,还七日?”弘凌凝眉。 一旁有经验丰富的杨公公上前轻声咕哝了几句,弘凌才乍然明了,那“不利索”是指什么,一时抽了抽嘴角,又是气、又是笑。 “看来代王后真是找不着别的借口了,七日便七日吧,七日后准时上门去请!” 弘凌拂袖而去,准备好采莲子工具的公公们又撤了行头,一道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还可以留评论抢红包哟,截止日期是明天新章节发布的时候 ☆、第113章 2.7.0 锦月托身子不利索, 七日不对付,暂且逃过一劫, 不曾想七日才过, 宫中来接的辇车和奴才又齐齐整整停在了代王驿宅外! 秋棠也觉十分厌烦, 替锦月不忿:“娘娘, 不若奴婢寻个借口将那群狗奴才打发了,这隔三差五他们就在府外站着, 牛皮糖一样扯都扯不掉, 府里多少双眼睛看着,都不知暗地里如何嚼娘娘的舌根呢!” 青桐刚伺候锦月洗漱完毕, 去放了水盆回来正好听见秋棠的话,亦是不平道: “秋棠姐姐说得对, 娘娘,奴婢适才去放盆,路上遇到两双侍女在叽叽喳喳说外头驻足的宫人,话语很是难听。” 秋棠皱眉:“就这怕这些话传到代王耳朵里, 眼看代王这些日子都流连在顾良娣那里, 顾良娣又是个目中无人的主,若代王再被她挑唆挑唆吹了耳边风,只怕代王会深信不疑。” 别说代王,就连她这样日日跟在锦月身边伺候的人看着这情况都要相信王后欲飞入皇宫了,更别说代王。 秋棠、青桐二人都年轻,脾气冲一些,你一句我一句,说得锦月颇有些烦闷,这些日子她也是能想到的招都想了,回头见影姑正在摇着儿子小桓的摇篮,倒是心平气和的。 “影姑,你觉得我该如何处之?” 周绿影闻言回头来,微微一笑。“娘娘,奴婢比起您实在没有什么大智慧可以传授,唯独虚长了些年岁、多过了些独木桥罢了。” 她不紧不慢地站起来,低身行礼。“但既然娘娘问奴婢,奴婢也应为娘娘分忧,只能说,人生苦短,在世不过短短数十年,娘娘若想不出更好地法子改变现状,就遵从自己本心,想去便去,不想去就不去,左右也就这么大一件事,而今,咱们也没有什么能够在失去的了。” 锦月略微沉默,而后释然一笑。“是啊,影姑一席话点醒梦中人,事到而今代王府与我还有什么好失去?畏首畏尾,也没有半点益处……” 她自问心无愧,没有做半点出格的亏心事。顾这顾那,什么都想保全,反而最后什么也保全不了,让自己活得累,不若如年少时,率性一些,或许更好。就此次入宫,与弘凌断个清楚,绝了他的念头。 锦月想通,又见周绿影平稳地摇晃着摇篮,赞赏道:“影姑关键时刻总能平稳泰然,不愧是娘当年亲自挑选的贴身侍女。从南到北,在尉迟府中辗转这些年,又陪我一同受苦,辛苦你了。” 锦月赏了她个镯子,周绿影受宠若惊,没有收。 这次出府,锦月遇到半月没见过面的弘允。他站在出府的必经之路处,那里较为隐蔽,他长身玉立,站在一树金桂下,似知道她要入宫而特意在这里等待。 微风摇曳桂枝,桂花窸窸窣窣如淡金色香雪落下,弘允的发冠、肩膀也停留了星星点点的芳踪,足下的青砖地面更是铺了密密的一层花瓣。 他站在幽静与芳香里,似黑夜遗忘在人间忘记撤去的青影,略显凄清孤寂。 “弘允哥哥,你等我?” 他闻声回头,清逸的眉目有憔悴的颜色:“嗯。” 锦月走近。有多久没这样单独聊天了,锦月回想了回想,自二女入府,她便没有和弘允独处过了,现在竟有些生疏感。 一双男子的手骤然伸过来整理了她不知何时凌乱的衣领。“带上伞,若是出宫再遇上大雨,也不至于逗留不得出。秋雨寒凉,伤身。” 弘允嗓音如微风,还是如旧的轻言细语,可锦月闻到了他身上那浅浅的宿醉味道,夹杂着颓靡。 弘允没说别的话,只让小北将伞拿给秋棠保管好,又拢了拢锦月的披风,就转入了秋风深处不见了。 锦月望着他背影消失,心中蓦地有一层可怕的假想:会不会有一日,弘允会就这样消失在她面前,永远的消失在她面前。 这想法让锦月一瞬间的不安。 “瞧代王多窝囊,自己女人要入宫和别的男人私会,他连气都不敢吭一声。” “那可是皇上,代王这命都是皇上的,女人自也是皇上的。娶嫂子的事也不是没有过……” 锦月离去时,听见暗处窸窣私语声,如阴暗中老鼠的吱吱叫。 秋棠咬牙道:“奴婢听那声音颇为耳熟,这些日子总能听见这人嚼舌根,实在可恶。娘娘,这回您莫拦奴婢了,奴婢定要让她们都住嘴,再这样说下去不知还有多少腌臜话。奴婢到要去看看,是哪个院子的奴婢这样大胆!” 锦月默许,秋棠转身就去了。是以这次入宫,锦月就只带了青桐。 第145节 宫苑深深,锦月打定了注意要一次与弘凌冷脸说清楚,让他别再莫名纠缠,是以一路催促太监走快些。 太监说皇帝在宣室殿旁的清凉殿中歇息,锦月直奔那处,哗啦推开门,一阵馥郁的沉水香气息扑面而来,以及一个小身影扑过来—— “娘亲,娘亲!” “小……小黎?”锦月先是一阵狂喜——她被软禁,已经许久见不到小黎,而后又一阵恐慌——小黎出现在皇宫,那…… 小家伙扑进娘亲的怀抱,扬起脸来,曾经的团子脸慢慢出落出形状,身量也高了。锦月眼睛含泪。 “娘亲,儿子可算见着您了,儿子想您。”小黎声音也成熟了些,脱去了些幼儿的稚气。他已经七岁多了。 “让娘亲好好看看,舅舅把你教得很好,娘亲也放心了。” 忽然一道巨大的暗影罩过来,将锦月团团包围住。是弘凌。他居高临下一般,俯看对上锦月猝然警戒的目光。 “自己的孩子要自己教养,朕预备将小黎昭告天下,立为皇太子,接入宫中抚育。” 锦月色变。“你、你不能这样!” 弘凌不为所动,抬手,贴身内侍双手呈递上一道圣旨,他也不看,交至锦月面前。 “朕不是在与你商量。” 锦月一展圣旨,一目十行,看到最后的玉玺红印连连抽气。先前预备好的让弘凌绝念头地话,都被突如其来的圣旨堵在喉咙,这是天家的圣旨,一旦宣告她根本反抗不得。 “你一定要这样违背着我的意愿强迫我吗?一定要我痛苦,你才甘心吗?” 锦月透过泪光看他。弘凌目光略有闪烁,却很坚定,与锦月目光交织,他眸中的微微寒凉,让锦月浑身一阵冷。 弘凌抬手,让内侍将孩子接下去,才说: “为何你便从不愿与朕在一起,从前旧事不提,光说今年来,朕三番两次派人接你入宫,朕意图为何你应该明了。” “我不明了、我一点都不明了!”从很久以前,她就不懂这个男人了,或者说,他所想,与她所想,已经没有默契,她不能理解、不能赞同他的所作所为,所以两人只能越走越远。 弘凌陡然钳住锦月双肩,用了几分力道,如将一朵柔嫩地花儿掐在手心捧着。“你不明了我来告诉你!我要你,就这么简单!” 锦月让他自重放开,他不听,挣脱,也挣脱不开,气急之下一耳光打过去。 弘凌不偏不倚,不躲不闪,生生受了她一耳光,含着些怒反而笑了。 “你以为一耳光,就能将朕的计划打消吗?尉迟锦月,你当知道我是多么有耐心等待的人,只要我想要,一定能得到,连江山都是如此,更别提小小一个你!” . “得到我?因为你的儿子需要一个娘,所以绑住我?”锦月想起曾经弘凌说的,他的儿子需要一个娘,所以饶她性命的话。 “你若非要这样想,也可以。”弘凌冷道,锦月狠狠看他,他默了默,补充了一句,“不过随你信不信,我还是想告诉你,我……” “不要说事到而今你还爱我,那样我会瞧不起你。”锦月打断。 弘凌被这句话顶撞上些怒气,锦月没听他说下去才松了口气。 见她暗暗松口气的神色,弘凌勾唇邪邪一笑。 “你这么着急打断,是不敢听我说,是怕听见会心动?”他是笃定的陈述口吻,“尉迟锦月,你喜欢什么类型的男人我最了解不过。你就是喜欢我这样的,捉摸不透,性子冷淡容貌好看的,让你时时都觉得新鲜。” “请你自重!”锦月气。 “自重,我们的孩子就在殿外,他是我们爱情的见证,是我们曾经亲密无间地见证,你对我说‘自重’,不觉无力吗?” 见她气急了,本是愤怒的弘凌忽然觉得好笑,想起了少年时所见的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女,那样的神态,和面前端庄的女人有一瞬间的重合。 他心情忽然好起来,说不上为什么,就是那么一幕回忆,让他心情好了起来。莫名其妙的就好了,可神态还是淡淡的,只语气平和了些。 “弘允暗地里在搞什么朕一清二楚,想要捏死他不过如踩死一只蚂蚁,随时随地,不费吹灰之力。”弘凌淡道,“若你能与他和离,入宫伴我一世,我就留他一条性命。” “若我不呢!” “那只有他死了,我再将你纳入宫中。” 锦月气得浑身发颤,只觉说什么、骂什么都多余,她一句话都不想与弘凌多说,转身就走。 “站住!” “……” 弘凌上前来,见女子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心中淡淡无奈。 “刚才我想说……我对你,还有情谊,你若入宫,我不会亏待你。你好好考虑,是要他生,还是要他死,左右我一定不会放你离开我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  刚刚数了数,留言不够50,笑cry,那就延长一天,明天新章节发布时截止吧,如果还有多的,就部分读者发双份吧。统一明天发了,么么扎 ☆、第114章 2.7.0 左右我一定不会放你离开我身边。 锦月听到这一句话几乎难以克制心中怒气, 加上弘凌的上一句话说要让弘允死了将她纳入宫中,锦月急怒攻心, 可瞪着这华服高冠、不可直视的天子, 又深深的无奈。 如何不无奈?而今面前的这个男人早已不是当年在冷宫任人摆布的失宠皇子, 他是九五至尊, 他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要谁生、要谁死, 只不过一句话的功夫。 就如现在, 她多么的渴望、多么的期盼自由,却也逃不脱他手掌心, 只能日日在代王驿府中被软禁,听着那些污言秽语的污蔑与猜测, 期盼着遥不可及的解脱。 “弘凌,你……你为何就不能放过我!你已经有后宫三千,江山,美人, 权力, 已经有你想要的一切了!为何就不能放过我和弘允这一双败寇,一定要将我们逼到绝境死路你才罢休吗?” 锦月直盯住这个高大的男人,他太高,她不得不仰视,这样的角度让她强硬的气势有些苍凉的无力。 受着锦月视线弘凌心绪如波涌,这女子纵然满眼噙着泪水,可对着他脸上却也寻不到半丝温柔,那双曾经亮堂堂的眼睛,仿似痛恨,仿似厌倦。 心像被千丝万缕的烦恼丝缠住,弘凌胸口一阵窒闷,有一股气在胸口横冲直撞让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理智如一叶扁舟迷失在烟霭迷雾中,越来越模糊。 “‘你们’,你现在已经和他合为一体了?!” “是!”锦月斩钉截铁。“我们是夫妻当然是一体,你若要杀他最好连我一同杀了,否则我一定会为他报仇……” “杀了我?” 弘凌打断反问,锦月牙齿紧咬住唇硬着目光与他对视。沉默,仿佛代表了答案。 弘凌怒极反笑,宽大的华缎双袖用力一拂,啪啦作响。 “好好好!你们夫妻当真鹣鲽情深,让朕好生感动。” 弘凌的声音低沉得让锦月有瞬间的害怕,他原本冷俊的容颜被怒气涨得通红,额头经脉鼓起,眼眸漆黑如墨点,死死盯来。 锦月吓得倒抽一口气连连后退两步,却还是反应慢了,脖颈一痛。 “朕先杀了你,再杀了他,成全你们如何!” 雪白的玉颈落入粗粝、有陈年疤痕的大手,锦月万万没想到弘凌会掐住她脖子。 “弘……弘凌……” 锦月咳嗽了两声便咳不出来了,几丝稀薄的空气在胸口打转,很快用光,深深的恐惧蔓延上来,锦月对弘凌头一次产生从未有过的惧怕。 这样陌生、可怖,他仿佛一头没有理智的怪物。 “后悔吗?告诉朕你后悔吗,你若后悔现在求朕还来得及,朕便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回到我身边,陪我一生一世如何!” 他嗓音依旧令女子痴醉,可却如黑夜寒风的呼啸让人浑身发寒。 锦月根本连咳嗽呼救都不能了,哪里还能回答他。锦月意识开始恍惚,模糊间想起三年前在念月殿她被潘如梦关在地下室企图灭口,九死一生之际,有一双手带着温暖将她从鬼门关拉回来……如何教她相信,这是,这是同一双手。 不,一定不是,不是…… 昏迷之前,锦月听到了小黎的哭声“不要,放开娘亲,放开娘亲……” 八月桂花飘香,整个长安都透在桂花气味里。甜腻沁人的桂香丝丝缕缕熨帖着鼻腔,渗透入心肺,浑身肌肤也顺之舒展了开。 锦月朦胧赶紧身体在浓郁的香气里舒了舒,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随之松了松。耳边马蹄声得得得,仿佛有人潮熙攘之声远远传入耳朵,而后就响起了女子的哭啼声。 青桐从马车座椅下拿出一床半旧的布毯,盖在锦月身上,盖到领口是看见那道可怖青肿掐痕,她又不住嘤嘤啼哭起来。 “娘娘,都怪奴婢不好,奴婢应该誓死陪在您身边、保护您的。若是您有个三长两短,奴婢如何对得起代王殿下当初调奴婢来伺候您时发的誓言。娘娘……” 青桐伤心垂泪。 皱了皱眉头,锦月颤着睫毛缓慢睁开了眼睛,人声和马蹄声随着意识的清醒骤然清晰起来,接着便是哭得眼发红的婢女映入眼帘。 青桐一喜。 “娘娘您可算醒了,脖子上的伤要紧吗?您再坚持坚持,马上就要家了,一会儿奴婢就禀明代王,求代王请最好的侍医来给娘娘看看……” 锦月醒了明白,哑着声音问:“我怎么出宫的,我晕倒后,咳咳,都发生了什么?” 青桐不住拭泪,带着浓重鼻音禀告道:“娘娘晕倒的时候是小黎公子冲了进去,而后皇后娘娘也来了,皇上一句话不说,是皇后说娘娘殿前失仪冲撞了皇上,所以才将皇上气急略施惩戒,而后下令不许侍医给娘娘瞧,直接将我们赶了出来。” 锦月听到皇后到场,心惊肉跳。“那小黎呢?她可为难了小黎?” 青桐怯怯摇头:“奴婢不知,不过……奴婢扶着娘娘出来时见皇后震惊地死死盯着小黎公子,只怕不会……不会很喜欢。” “皇后她当然不会喜欢,长子非嫡出那对她是奇耻大辱!小黎,我的小黎……”锦月满眼滚泪,攥着旧毯子浑身燃着焦灼,可摇晃的破马车、磨得边角发亮的布毯一遍遍提醒着她而今自己的处境。 “宫阙深沉,阴谋重重,小黎在里头不安全……不行,我们赶紧调头回宫去!快!” “娘娘别急,现在我们回不得啊!奴婢想,皇上思虑缜密,既然他将小公子接入宫中,就一定会好好保护的,娘娘不要太担心,不会有事的,咱们先别自乱阵脚,慢慢再想办法救出小黎公子吧。”青桐虽心中并非完全如此想,但未免锦月太担心,只能如是宽慰。 锦月贝齿咬唇,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我知道你是宽慰我,但你的话也有几分道理。哪怕弘凌而今变得恐怖而陌生,但他自小缺少关爱,骨肉亲情对他如同性命一般紧要,他是应当有所准备……” 见锦月冷静下来,目光恢复往日沉着,青桐才有了主心骨一般放下了心,点头。 “娘娘,您脖子上的上要紧吗,还疼吗?不,奴婢真傻,看这青肿泛紫,怎么不疼啊,代王看见一定会心疼的……” 锦月手指才触到脖颈就一阵疼痛,弘凌那一掐是真的想将她掐死吧,他恨她到这个地步么?从前虽然敌对,可他从未实质性的伤过她,可方才…… 锦月一回想弘凌方才盯着她的模样,浑身一个激灵。那个瞬间的弘凌完全让她捉摸不透,古怪可怕,全然失去了往日的性情,只剩暴戾…… 撩开马车窗帘,锦月见头顶铅云低垂,果然要下雨。 青桐见她看雨云,忙将雨伞拿出:“幸好出门前代王殿下特意叮嘱娘娘带上了伞,不怕挨雨了。奴婢就说,虽然代王殿下没有时时来看娘娘,但心思是一直放在娘娘身上的……” 锦月拢了拢领口,努力挡住那道可怖的青肿痕迹,声淡若扫过街道的秋风。 “回去后只字不许提。我受伤的事,更不能让代王知道。” 青桐略有些失望,却也只能答诺,她本想着王后受伤,正好借机让许久没有踏足王后院子的代王来看看。 打心眼里,她是希望代王和王后能亲密无间,也好让府里那些嚼舌根、轻视王后的奴才能消停一些。进来顾良娣得宠,越发傲慢了。 弘允竟在庭院里等她,锦月很是意外,她原本以为弘允会如同往常,在顾良娣那里厮混。 第146节 踏入院子时,锦月便见那一树青叶稀疏、微微泛黄的槐树旁,披着青色披风的男子侧身而立,望着簌簌落下的落叶归根,苍凉忧郁与无可奈何如一张网,将他高傲、尊贵的背脊缠绕包裹,似要将他挤碎,碾成灰。 听闻脚步声,弘允侧脸往来,还未来得及收好的深重心思泛着暗色波痕,见那依着门缓步优雅走近的女子,仿佛寒夜的星光,落入他眼帘,照亮了满眼的黑暗。 “你……回来了?” 弘允轻声问,似在不确定,似在求一个可以安心的答案。 一世相识,半生青梅竹马,锦月如何听不懂他竭力隐藏的情绪,弯了弯唇而笑。 “嗯,我回来了。” 弘允回了个笑,又清又浅,却是真心。 弘允进屋坐了一会,锦月思量了思量,将放在角落里的鞋履给了他。 弘允穿上试了试,明明有点儿小了,他却说很合适很喜欢,不让锦月再改。 送走弘允,锦月唤了扫洒院子的奴婢。 “我问你,代王在我不在时,可曾来院子里过?” 奴婢伶俐,道:“来过。几乎娘娘每次入宫,代王殿下都会在庭院的那颗槐树下等待,直到门童进来禀告说娘娘回来了,他才会走。今日门童请了病假,才被娘娘撞见了……” 她说罢又一心慌道:“求娘娘不要告诉代王殿下,代王不许奴婢说的。” 锦月惊讶,又是淡淡的心疼,挥手让奴婢下去。她走到窗前,看着那颗槐树,眼前仿佛看见弘允在槐树下等待的影子。 他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在那里等着啊…… 一头青丝,一身粗糙的青色披风,简单的一根鎏金簪子,腰间唯一的饰物,是一枚废后留下的羊脂玉红流苏玉佩…… 弘允已几近一无所有,若她再离开,他会是怎样的心情。 皇宫清凉殿里,弘凌彻夜未眠,地上被他摔碎的药碗无人来收,弥漫着浓烈呛鼻的味道。他已经习惯了这恶心的药味。适才他发了怒,不许任何人进来打扰收拾,现在殿外还哆哆嗦嗦跪着一地怕死的奴才。 夜色深沉下来,烛火未挑,幽暗。弘凌盯着自己虎口,死死咬住牙齿。 难以相信,不敢回想,他竟然怒起险些将她掐死。 作者有话要说:  小读酱们视金钱如粪土,作者君等了三天又延长半天,手里的几个小铜板也差点送不出去【笑cry】,好吧,以下是获得小铜板的读者酱们,重复几次就得几次红包,今晚和明天慢慢发(作者君手慢),如有漏掉的请留言告知。 红包大小不一,小小心意,迟来的新年祝福,本来该大年三十晚上发的 ,但作者君今年过年忙成狗,实在没顾上,就延后了。 名单如下: sherry 柔然 baicai 21921965 静儿灬 kristy 圆圈舞 顏如♀舜華 fionajl 圆滚滚 敏杉 尧舜禹 21966605 玲珑 敏杉 l 圆圈舞 20132730 sherry 20132730 玲珑 尧舜禹 圆滚滚 顏如♀舜華 玲珑 22010623 催更催更 尧舜禹 圆圈舞 糖葫芦包子 毛团 16739071 21007165 ☆、第115章 2.7.0 弘凌对着油灯和满地药渣、碎瓷片独坐了一夜, 门窗紧闭,药味不能散出, 屋里有股呛人的味道。 弘凌闭了闭眼, 轻声呢喃:“这阴冷恶臭的药味, 与我可真是合拍……” 回忆所作所为, 他于她,大约与这药味也差值不远了。 起身, 推开窗户。 已有稀薄的灰白在东方亮起。 天要亮了, 可他却满身疲倦。他想着:或许这会儿她也没睡着,一定是在憎恨他的。 清凉殿外, 李生路、江广二随扈焦急等了一夜,却碍于弘凌昨夜怒斥滚出去而不敢进去贸然打扰, 直到天明时分突然听见一声闷响,似人晕倒,才冲进去。 “快传侍医来。昨夜药洒了,皇上没有喝, 赶紧再备一些。” * 锦月想将前日在清凉殿与弘凌的冲突瞒住, 却不想那消息似有翅膀一般,飞入了府里。 王后“失宠”于皇帝的流言,如八月初起的秋风,在代王驿宅里穿梭。 清早,锦月刚起,青桐去取了早膳回来禀告说取早膳的路上就听到灶火房的奴才与姬妾院子里的扫洒奴婢在说道。 “娘娘,她们说得很是难听,并且旁若无人一般,奴婢看见了,是顾良娣院子里的扫洒奴婢。那奴婢和顾良娣的家生丫头很熟,估摸是从那儿传出来的没错了。”青桐道。 秋棠眼睛转了转:“前日娘娘入宫出府前不是听闻有人在碎嘴吗,奴婢去教训了,正是顾良娣的家生丫头绿环,奴婢训斥她她很是不甘,眉目全然没有恭敬之色。” 锦月捋了捋手绢,站起来。“这二女入府前我便答应过代王能包容得她们,这些日子才睁只眼闭只眼,而下她们越发得寸进尺了。” 代王驿府是临时供给藩王的临时驿宅,本就不大,除去代王的起居所和书房以及王后的院子,其余并无多大面积空闲了,但顾良娣却硬是央求着弘允合并了三个小隔院,合成了她寝院,还让弘允亲自题了个匾额——秀兰殿。 王府非宫,除了代王居所勉强能称“殿”,其余的建筑都称不上殿。 锦月来到秀兰殿外,扫了眼狭小的门楣,再看匾额上弘允苍劲俊逸的题字,比之前朝任何一个君王、大家也不逊色,偌大的匾额,狭窄的园门,两相对比,颇有些滑稽。 锦月出身高门,见识自不一般,秋棠跟随锦月不少日子,她学了几分,掩口笑道:“如此小家子气的院子,却非要称殿,顾良娣到底是小侯庶女,没有见过大场面,不知道皇宫里的‘殿’有多大,当真滑稽。” 锦月弯了弯唇却无笑色:“虽然滑稽,可表达的那份野心和期盼,却是不小。” 这是顾良娣的愿景,她是想有宫,有殿,这番愿景怎会小。 顾元儿没想到锦月会登门,她本以为锦月这会儿会因为失宠的流言蜚语而缩在屋子里惶惶度日,是以匆匆而精细地将自己收拾了一遍,来庭院里迎。 “妾身见过王后娘娘,王后娘娘突然造访,妾身茶水也未来得及准备,王后娘娘屈就了。” 她柔柔说道,抬手扶了扶鬓发间的珠钗,眉梢、眼角、唇齿流露出的笑色泄露出她内心的倨傲与自信——她才十六,有的是青春,而面前的王后虽貌美,却总归已经二十二有多了。 锦月扫了眼奉茶杯放下的绿环,绿环心虚埋眼,有些怕锦月的眼神,忙退后。 扫了眼冷开水,锦月轻轻莞尔。“良娣客气了。”锦月嗅了嗅茶杯,“本宫向来只喝加蜂蜜与桂花的过水清茶,别的茶也喝不惯。” 顾元儿这才看见那茶杯上竟然残留了一圈茶渍,应当是奴才偷懒没有洗涮干净,不由面红耳赤又羞又恼。 她爹只是个小小千户侯,她又是庶出,在府里就没喝过什么好茶,对茶一窍不通。 顾元儿瞪绿环,绿环缩了缩脖子。 锦月主仆将顾元儿主仆神色收在眼底,锦月无意与她争斗,扬了扬手,让秋棠直奔主题。 秋棠上前一步:“顾良娣,我们王后若无事也不会上门来,只是最近府里流言蜚语层出不穷,虽然现在不是王宫,但不论何处王后始终都是王后,管理家事是职责所在。还请顾良娣将绿环交给奴婢,回去好生审问审问,为何要嚼那些舌根……” 绿环立时脸色苍白如纸,惊恐地连连往顾良娣身边缩。顾良娣一个嫌弃没出息的眼神,警告她镇定。 “王后娘娘管理家事是应当的,可是怎么一来就要拿妾身的家生丫头?妾身一向克己守礼,对下人要求也是一样,王后这样做未免太冒昧了些。” 她又习惯性地扶了扶鬓发间那枚精美昂贵的红宝石石榴钗,很是心爱。 方才那一眼锦月没有注意,这一眼才见那石榴珠异常饱满,且……有些眼熟。 “还是说王后娘娘觉得妾身整日受独宠,令代王不能去王后院中,所以才觉得妾身最可疑,进门也不拿证据就直接将妾身的丫头拉去审,让满府人看着还不知道要怎么猜忌妾身呢。若是这胆小的丫头受不住审问胡乱承认了什么,那妾身就真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秋棠见她目中无人,对锦月这个王后毫无尊重之色,心生怒火,想代王对她们主子是何等的关心疼爱,怎是顾良娣这样的女人可以比拟一二。秋棠想要斥责,却被锦月忽然拉住了袖子。 锦月笑着上前一步。“顾良娣虽得宠,本宫却不妒忌,你多虑了。”她抬抬手,立刻行魏押上来灶火房的两个奴才,以及个布衣奴婢。 顾元儿一见那扫洒奴婢有些想不起来是谁,只觉得脸熟,而后见绿环脸色发白,也变了变脸色。 顾良娣:“王后将这些奴才押进来,押进来作甚?代王说过秀兰殿旁人不得扰乱。” 第147节 “代王也说过让你侍奉本宫如侍奉他一般。”锦月淡声回应顾良娣的激动。 …… 押进来的奴才正是清晨被青桐撞见的碎嘴的奴才。两相对质,统统押到堂屋外的庭院,锦月让秋棠吩咐下去满府奴才都来旁看。 庭院中顾良娣被迫坐在锦月一旁,面前跪着几双碎嘴的奴才,大半都是秀兰殿的。 “王后,你到底意欲何为?你将我强押着坐在这儿,就不怕代王知道了怪罪你吗?” 锦月扫了她一眼,并不理睬,对秋棠道:“开始吧。” 秋棠答诺,她连东宫尚宫都做过,一个小小驿府几个奴才怎在话下,拿了戒尺来,三两下子就给审得统统招认了。 “王后饶命,秋棠姑姑饶命,奴婢说,奴婢都说……是顾良娣的家生丫头绿环传出来的,她还说王后娘娘失宠于代王,让奴才们不必忌惮。前日晚上,绿环姑娘又传新的消息给奴婢说……说王后惹怒皇上,被皇上责罚,告诉奴婢说王后失宠于皇上,两头捞不着……” 秋棠气斥:“混账话!简直一派胡言!当真是不怕割舌头么?” 奴才吓得涕泪肆流忙求饶。 “奴才们一时昏头瞎眼,听信顾良娣院中奴才怂恿碎嘴,王后恕罪啊……” “……” 顾良娣弹簧般从椅子上弹起,指着一干奴才怒斥:“胡说!是谁让你们污蔑我们的!哦~我知道了,定时有人嫉妒我得代王宠幸,所以故意让你们污蔑我的。” 锦月轻飘飘打断:“本宫看是你得了宠幸不甘位分地位,想更进一阶将本宫取而代之,对吗?” 顾良娣冷不防被锦月轻飘飘一句戳中心底最深的渴望,一时惊讶语塞。 锦月目光幽幽如炬,定定瞧着她,顾元儿只觉得这样的眼神如上位者的警戒,霎时间浑身冒冷汗,脑海一片空白什么争辩也说不出,“我”了两声便无下文了。 锦月才温和悠然而笑,捏着手绢展了展顾元儿的衣袖上的褶皱。 “本宫方才是说笑,不想将顾良娣吓着了。”锦月轻拍她臂膀。“放心,你的人品本宫是信得过的。代王交与本宫处置院中姬妾的权力,但本宫并非严苛之人,顾良娣本宫不会责罚的,但……”锦月转身睨着绿环,将她看得一哆嗦,“这个绿环丫头背着主子嚼舌根,断然放过不得,连皇上都能编排进来还不知以后会闯下什么大祸。” 顾元儿还没反应过来,锦月便对连连哭求顾元儿的绿环下令:“秋棠,将这歹毒奴婢的舌头拉出来,掌戒尺三十,赶出王府,永不得入!” 顾元儿惶急顶撞:“她是我的家生丫头,谁敢动她!王后,你不能发落她!” 锦月:“看来顾良娣《女则》学得不好,在这个王府,唯有本宫才是女主人。” 换而言之,别人,都是奴才,哪怕是侍妾。 自顾元儿入府以来,锦月从未为难过她半分,处处由她想着来,她便以为王后是个一心想飞入皇宫攀高枝儿的软脾气女人,不想,竟能用这样温和波澜不惊的姿态语气,定夺一人命运。 惩戒得场面自是哭饶连连、涕泪横流,绿环起先还嘴硬,可将她舌头拉出口来时便吓得只有哭求的份儿。满嘴鲜血,场面触目惊心。 一圈奴才,看得无一人不满身冷汗、瑟瑟发抖地后怕:他们也碎嘴过,没碎嘴的也至少都听过,幸好没被拉出来挨打啊! 一翻人仰马翻的惩戒之后,锦月主仆回到自己院落。青桐有些不解,轻声问: “王后娘娘,前些日子您不还说府里奴才牵扯颇深不能乱动么?今日这样惩戒会不会引起麻烦?” 秋棠:“傻丫头,今天王后娘娘打的都是顾良娣的人。王后这是要杀顾良娣的人,警戒满府的奴才。那么多流言蜚语,那是今天那几人能说得过来的,更多的,站在一旁看着呢。” “秋棠知我。府里大部分奴才都是宫中拨来,不知真正的主子是谁,不能乱动,顾良娣从娘家带来的人却是可以动的。杀鸡儆猴,也倒好,只怪她不长眼睛,偏生在这节骨眼硬往枪口上撞。”锦月淡道。 她刚说完,便见小北匆匆进院子来,神色轻快含笑,已经许久不曾见他这样轻快的笑容。 “王后娘娘,小北拜见王后,千岁千千岁!”他行了大礼。 “起来吧。可是发生了什么好事,这样高兴。” 小北喜笑颜开,只说:“王殿下请娘娘去书斋外的凉亭小酌。” 路上,锦月不住好奇,自入驿府,似乎从未发生过什么好事。她刚刚才惩戒了他的宠姬,还是……有一些的不自在。 “到底何事?” “奴才不敢乱揣测,不过看殿下眉眼含笑,应当是大大的好消息。娘娘快去吧,去了就知道了。”小北忍不住凑近了些,小声道,“仿佛是有朝臣向殿下示归附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卡文,写得久了一点,抱歉抱歉。 ☆、第116章 2.7.0 行至凉亭外, 锦月远远就见亭中弘允背对她坐在圆木凳上,他穿着一袭深藏青色厚缎深衣, 质地丝滑硬朗泽泽有光, 两臂刺绣有圆团如意纹, 领口与袖口用浅色丝线滚着云纹, 模样极为端庄俊秀的贵公子。 锦月望着他背影不觉忆及往昔弘允何等恣意,而今…… 听见背后有轻微的脚步声, 弘允回头来, 见那抹秋水沉香般的女子,含笑盈盈过来。 “锦儿, 快来坐。” 他亲自给锦月倒了一杯茶水,锦月端了茶杯轻轻在鼻尖儿嗅了嗅, 放下杯子莞尔道:“弘允哥哥今日怎这样好兴致?” 锦月放杯子的动作牵动领口,露出一角细微的青肿伤痕,弘允目光触及如被火炭烫了眼睛,微微地闪烁。 锦月察觉, 不着痕迹颔首遮挡过去。 弘允收敛去被伤痕触发的心绪与心疼, 轻轻握住锦月的手。“锦儿,你说得对,只要活着就有希望。你再耐心等我两个月,到时候我们就能去代国封地了。” 锦月眸中骤然一亮。 “可是有转机了?” 方才小北不是说有朝臣归附之事么。 弘允眸光闪过一丝阴翳。 “当初东宫被陷害巫蛊之术诅咒先皇,才落得抄家入狱。我一直以为是弘凌所为,不想,竟另有他人。” 锦月惊讶:“竟……不是他么?” 弘允点头。 “皇帝迟迟不给我封地,借口便是虽天下大赦赦免了我的罪责,但巫蛊之术乃罪大恶极,不能予我封国,若我将真正陷害咱们的幕后凶手揪出来,洗雪冤屈,他便再无借口将我们软禁!” 弘允因久久渴盼的自由与清白而激动得胸口微微起伏。锦月也被感染,心跳得扑通扑通。 这么说,他们可以自由了,能够自由了,只要不是弘凌所为,那便有洗雪的可能。 “那巫蛊之术真正的祸首是谁?” …… 绿环被打了舌头,满嘴鲜血,丢出了府去。顾良娣在她狭小的秀兰殿里哭哭啼啼了一下午。 跟随她入府的除了绿环,还有个奶娘,赵翠娘。 赵翠娘安慰道:“夫人别难过了,若是觉得这些奴婢伺候不周,您可以求代王殿下准许,再从娘家拨一个家生丫头来伺候就是了。” 顾良娣还是啼哭不止。 “夫人,绿环虽然被打坏了舌头,但手脚全着,她出去了也不会饿着自己的,您仔细身子别伤心坏了啊。” 顾良娣捏了手绢怒擦了眼泪珠子。“本夫人怎会为个蠢丫头难过?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丢出去了也省得碍眼!我是恨,恨我自己是个庶出,嫁过来也只是个侍妾,处处还要看人脸色过日子,我好恨!呜呜……” 赵翠娘略有心寒,却不敢直言,毕竟多年主仆感情深厚,想来自己对比起绿环在主子心中的地位肯定高出许多,今日之事若换做是她挨罚,她家小姐定然会护她的。 “您恨自己是为哪般,要恨也该恨那尉迟王后,盯着宫里的皇上却还霸占府里的代王,您放心,代王殿下何其有骨气的男子,迟早也容不下她的。郑良娣不懂讨人欢心,纵观府里夫人可是最受宠的,待到那日,夫人指不定就能做正室。” 顾良娣听了一番安慰,心底才欢喜起来,眉梢眼角又爬上沾沾自喜的笑容,涂了红艳豆蔻的指甲习惯性地摸了摸鬓发间的累金丝串红宝石石榴宝钗。 “哼,本夫人虽然现在是个侍妾,可总有一天会拥有自己的宫殿,就像皇后那般,金银首饰应有尽有,奴仆前呼后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赵翠娘殷勤地拿了篦子替主子顺了顺发丝:“这宝钗是夫人出嫁前太皇太后亲自赏赐的,石榴多子,太皇太后是期望夫人早生贵子、多儿多女,太皇太后是夫人母亲的义母,往后一定会多多关照夫人的。” 顾良娣越发喜笑颜开,仿佛幸福的日子已经在望。 “哎呀,若不是出嫁前我无意听见爹爹说代王是被冤枉,很快就能沉冤昭雪前往封地,我可是死也不会嫁过来的。” 她又红了红脸,思春怀羞捧住双颊。“不过我没想到代王竟如此潇洒俊逸,虽是做侍妾,但能跟这样英俊出尘的男人,也是不枉此生了。” …… 锦月与弘允谈了一下午,谈完正事又说了些别的,煮茶谈天,他们已许久不曾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彼此都默契地淡淡含笑,没有再提关于皇宫、关于皇帝弘凌以及废后等等地扫兴之事。 弘允与锦月本是青梅竹马,从小相识、彼此了解,聊起来总有聊不完的共同话题,总能想到一处、说到一处,一下午都是轻松笑意。 锦月本担心因为今日责罚顾良娣家生丫头之事弄得满府躁动,弘允会因此问她脖子上的伤痕以及与前日进宫发生的事情。 好在,弘允只字未提,锦月也松了口气。到底,顾良娣也是府里最受宠的姬妾,她虽然没有责罚她,却重罚了她的陪嫁丫鬟…… 秋棠、青桐见锦月眉目轻展,似有轻松,也跟着主子高兴。二侍女跟随她祸福与共,锦月早已将她们视作心腹,并没有防着她们。 “娘娘,如此说来巫蛊之祸既非皇上所为,那咱们便翻身有望了!”青桐欣喜,“那娘娘当时被诬陷的制造瘟疫之事,是否也能雪去?” 锦月摇摇头,素袖一抖洒下几粒鱼饵,荷花池里几条瘦弱的锦鲤争相抢夺,激起一阵水花。驿府凋敝,连鱼儿都过不上好日子,瘦若柳条。 “瘟疫之案我虽是被冤枉,却翻不了身。而今皇宫中皇后年轻,太皇太后执掌印绶,便是皇宫乃至天下间权力最高的女人。当初废后离世中宫缺位,我为太子妃时操办帝后婚事惹她忌惮,被太皇太后视作最大的威胁,她为将我除去大费周章扣了这个大罪在我头上,又怎会容忍我洗雪冤屈?” 青桐愤愤不平可思及处境却又无奈得很,含泪气道:“如此说来,娘娘岂不是要被冤枉一辈子?奴婢真是不忿,这世上还有是非黑白吗!” 秋棠拉拉青桐袖子让她冷静些,她稍微年长些,到底稳重一点。“若是要细雪冤屈也不是不可能,只要娘娘的权力比太皇太后的更大,便可……” “这世上除了掌管印绶的皇后,谁能大过太皇太后……”青桐道。“就算不洗雪冤屈,咱们也该查查,到底是哪些人参与了此事,做太皇太后的帮凶,往后也好防着。” 锦月将手中剩下的鱼饵放回瓷盘中,抬眼见她们二人多少都有些不忿,道:“太皇太后何等本事,只怕我还没查到什么,她便先得知消息将我斩草除根,此事就不要再提了。眼下另有一桩事,秋棠,你想办法传递消息出去祁阳侯府,让哥哥帮我查一查。” “娘娘请说,奴婢这些日子在府里也疏通了一二,传递一两次消息应当问题不大。” 顾良娣鬓发间那柄光华璀璨的石榴宝钗,在锦月脑子里一晃。 “顾良娣的石榴宝钗我仿佛在太皇太后的清宁殿见过,你托哥哥查一查,太皇太后和顾府可有什么关系……” “诺。” 自将绿环重责逐出驿府,府里暂时安宁了一段日子,锦月托尉迟飞羽查顾家与太皇太后的关系之事很快有了眉目。 锦月读罢尉迟飞羽的亲笔信后折成一叠,烧成灰烬。 信中说,太皇太后与顾侯爷并没有直接关联,但与顾良娣的生母有一些联系,太皇太后为妃时曾收了个干女儿,正是顾良娣之母,多年未联系,近来联系倒频繁起来了。 不用说,“频繁”是因为什么。 锦月眉心紧锁:“难怪那日我回府当晚,皇上伤我的消息就传开,顾良娣竟与太皇太后的人有牵连。太皇太后竟至此还防着我、盯着我……” 秋棠不觉抽了口凉气,她正收拾灰烬,也不觉手一抖洒落了一些在地上,忙拿抹布擦了去。“若是让太皇太后知道小黎公子不光在世,且还在宫中……” 锦月紧紧攥住手心的绢子,几乎从牙齿缝隙里迸出的低沉声音:“她不能知道,一定不能……” 皇后傅柔月是太皇太后的亲侄女,她怎会允许皇长子非嫡出?且不说太皇太后,就是皇后傅柔月知道,也一定会想方设法除去小黎。 第148节 而今,太皇太后看似对她不闻不问了,暗中却安插了顾良娣这样一条线在府里,这样偶来发现,真叫人心惊后怕! 锦月在屋中焦心徘徊。弘凌要立小黎为太子,她不怀疑弘凌对小黎是真心疼爱,可是,在皇宫里这种疼爱便是最致命的! 她不求孩子飞黄腾达、位极至尊,她只希望小黎健康快乐的成长。 “娘娘不要过于忧心,既然皇上将小黎公子接入宫中,定然有作打算。皇上自小在宫中受尽苦楚,应当懂得防备那些阴谋诡计,小黎公子不会有事的。”秋棠道。 锦月顿下步子:“他再是九五至尊,也只有一双眼睛,可对太子储君之位虎视眈眈的,却有无数双眼睛。不行,我必须再入宫一趟!” 弘凌收到锦月投递来请求入宫的暗信,一点也不意外。彼时他正受御医施针诊治,满背、双臂都是银针,插-在陈年的伤痕上,有些狰狞可怖。 平素冷峻的眉眼看了纸条后突然荡漾起几许笑意,弘凌墨点黑眸波光流转:“收针!” 说罢他便要起来。 可吓坏了御医,现在正施到要紧关头,于是冒死劝谏。 兆秀也在一旁,劝了几句,弘凌才捏着纸条重新趴在榻上,抿着唇含着笑。兆秀在他脸上看见一种少年思慕情人时的急切,很是反常。 施针完,弘凌翻身下榻,穿衣动作流畅迅速,颇有几分潇洒之姿,因施针长发未束,如闪着黑玉光泽的瀑布流泻在软缎衣衫上,沉水香的气味随他动作带风而轻轻铺来。 “兆秀、李生路,朕欲往清凉殿,你们就不必跟随了,有杨桂安伺候一旁便是。” “诺。” 弘凌急切迈出宣室殿偏殿去,因想着才服了那药,恐身上有味道,忍着急切应是去暖香阁熏了熏衣裳,才去清凉殿。 兆秀待皇帝走远,才问御医皇帝现在的身子如何。 御医却连连摇头:“常人如此施针定痛得欲死了,陛下却泰然无感,可见陛下痛觉已经十分微弱,病情实在不容乐观。陛下仍然精神抖擞,不过是因为每日那毒-药吊着精神气儿,唉……” 李生路听了很是着急:“一边治疗一边继续吃那毒-药,跟往漏洞地瓦瓮倒水似的,这一天天拖下去,可怎生是好……” 御医:“要根治只有将药瘾戒掉,可要戒掉药瘾却比剔骨削肉更难啊,为今之计也只有拖一天是一天,只盼天子有神灵庇佑,奇迹发生……” 兆秀摇着羽扇,想着刚才奴才送来的纸条,若有所思。 皇帝近来情绪波动越来越大,喜怒难控,往常他可不会露出这样的少年姿态…… 若是那女人入宫,朝夕陪伴劝说,让皇帝重新扬起对生活的热爱期盼,会不会好些? 兆秀是万分不喜欢锦月的,因为从前只要她在,他家主子就一定会畏首畏尾、沉溺感情,可而今,他家主子得到了天下得到了所有,却越发没有人的生气了。 要告诉皇上王后的第二子也是他的骨肉吗?兆秀心中盘旋着这个决定,却始终下不了决心。 锦月坐立不安等了一上午,下午才有宫里的人来驿府,宣她入宫。 锦月迫不及待推开门,却见庭院槐树下,弘允静静站在那里。 “弘允哥哥,我……” “早去早回。”弘允轻声打断,朝锦月递上一把纸伞。 “嗯。”锦月接伞,却发现弘允握得太紧,指尖都泛着一层霜白。他浓长整齐的眉睫盖住眸中心绪,令锦月看不清,不由一阵不安。 “怎么了?” 弘允才警觉,笑了笑,松开手。 “快去吧,别与他硬碰硬,让自己吃苦头。” 锦月在院门处回头,弘允还站在树下看着她,见她回头还朝她挥挥手,让她快去快回。 锦月心中默道:待我入宫说清楚就赶回来。 而后锦月便头也不回出了院子。 秋风起,槐树细小的椭圆叶片窸窣飘落下来,弘允伸手,两片细枝相连的叶片落在他掌心。 “这片是你,另一片,会是我吗……” 弘允哑声呢喃,而下八月并不寒冷,可那秋风从领口、袖口钻进去缠在肌肤上,却让他如堕冰窖,连心窝都泛着一股凉。 他又站了一会儿,才缓步离去。 两片紧紧依偎的叶子才落在地上,只待几场秋雨,共同化作尘泥,长眠黄土。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已经按照名单发了一遍了,不知有没有漏的,有漏掉的留言告诉我吧。(⊙v⊙) 下本古言想写个貌美大长公主与冷漠小正太的言情文,姐弟恋,大家会喜欢吗?自我感觉是个很萌很心肝噗通的故事捏~~~吼吼吼 ☆、第117章 2.7.0 入清凉殿后锦月没有行礼, 弘凌挥手让杨桂安出去并掩上门,锦月看着他眼睛, 直奔主题道: “我只问你预备将小黎怎么办?宫中危机四伏, 你将他放在宫里时时刻刻都有危险, 你知道吗!” “我以为你并不关心小黎的安危。” 弘凌却丝毫不为锦月的着急感染, 慢悠悠道,“你将孩子丢在祁阳侯府不闻不问, 既然你不愿看见他、不愿照顾他, 就由朕这个生生父亲来照顾好了。正好也成全了你与代王的新生活,一家三口, 和和美美。” 锦月气得蠕了蠕唇,半晌。“事到而今我也不想与你说那些陈年旧事, 你只需回答我,到底要将小黎怎么办。” “朕之前便说过,小黎是朕的长子,自要封为太子的, 圣旨已经拟好, 只待好日子到了就行册封。” “你这是把小黎往火坑里推!太皇太后和皇后怎会愿意接受小黎成为储君,弘凌,我不信你想不到。你知不知道太皇太后已经在王府……” 锦月咬住唇,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弘凌似笑非笑的看着她,浑不在意的模样,好似她说什么都不能让他有丝毫的焦灼,他就那么玩味的瞧着她,像是在欣赏什么,仿佛她越激动越着急,他越是看得舒坦。 弘凌端了茶杯轻轻抿了一口。“朕这个太子立定了。你若真担心小黎,可在宫中亲自照看保护他,朕可准许你留在宫里……” “所以这就是你立太子的原因?逼我不得不留下,留在你身边,弘凌,你怎么变得如此无耻,虽然曾经你在冷宫一无所有,但我从未瞧不起你,而今,你有全天下,我却越发瞧不上你了。”锦月用自己能想到的恶言与他相向,不想看见他那样玩味的笑容。 弘凌目光陡然看去,一厉,方才的似笑非笑荡然无存,只是弘凌情绪波动之大,大到让锦月有些吃惊。吃惊之余,也更觉这个男人陌生。 锦月思及上次他骤然掐住她喉咙,锦月不觉浑身肌肤冒冷粒子。 “朕虽想重新得到你,却也不至于这样大费周章。儿子不是你一个人的,也是朕的,朕喜欢小黎,自会将他立为太子,无关乎你任何事。你要留下就留下,不愿留下……” 茶杯在他白净的长指间咔的一声裂了一道浅痕。“不愿留下,朕也自有手段让你心甘情愿留下……” 连连退后几步,锦月浑身一个激灵。他居高临下,他漫不经心盯着她,明明是无比熟悉的容颜,却越看越让她觉得陌生,陌生到她怀疑这一趟入宫的交涉,根本是徒劳。 这个男人已经身处世间最高的地位,他没有心,没有温情,不会再为她的任何话语所感动了。 “手段?”锦月竭力了,可声音还是有一丝颤抖。“你要用什么手段?” 弘凌却挑了一边唇角而笑,不语。 他背过身。 “朕自不会告诉你。你回去吧,朕的儿子在宫中会很好,不劳烦代王后操心,你且回去操心你与他儿子去吧!” 细微的脚步声那样独特,他几乎一听就能辨认出是她来,弘凌背对着大殿门口,听着那一声声走远,消失,再听不见。 他骤然如松懈的满弓,落座在鎏金大椅上。触手所及是帝王座椅的精致奢华,细腻的触感如此真实,满眼,是天子殿阁的富丽堂皇,这当是世人最向往的殿阁、是世人最渴盼的至尊之位,权力,名利,富贵,他都有了。 “明明,都是最好的啊……” 可为何将这所有握在手里,他也感受不到快乐? 因为逼迫御医快施针,而后赶来清凉殿又太急,弘凌有些晕眩,闭目歇息。 “你既如此不愿,我,可以给你选择……” 他无声呢喃。 ** 锦月不知道上次入宫见弘凌有没有效果,但好在这大半月来是没有册立太子的消息,她才稍微松了一口气,却也不能放心,太皇太后与皇后坐在宫里,她必须想法子把小黎弄出宫来。 尉迟飞羽来信说让她安心,他这些日子已经在宫中安插了不少线人,能够派上用场,照顾好小黎。 尉迟飞羽不是等闲之辈,锦月得他的准信儿也能稍微安心一些。 就在锦月为小黎在宫中安危而焦灼的二十日里,弘允这边的进展出奇的顺遂。 巫蛊之案的证据顺藤摸瓜,在刑部和车骑将军、淮阴侯的帮助下,很快水落石出。 今晨早朝,真相已经大白天下,锦月在王府里不知道情况,焦灼等待,夜幕时分弘允面含笑容直奔她院子来。 天上秋雨如银丝,晚风摇晃灯笼。 锦月见那穿着素净青缎披风的男子急切走来,连伞也没顾及撑,带着一身水雾凉气,可握上她双手的大掌却温暖如缠绵着一淙春水,将她双手紧紧包裹住,阵阵微温如此真实。 “锦儿我终于沉冤昭雪了,锦儿!” 弘允紧紧抱住锦月,仿佛抱着苦难洗礼之后他所仅有的全部。 富贵荣华、尊敬爱戴都在变故中付之一炬,他所仅有的只有怀中这个人儿了——这个他用整个生命去爱护等候的女人。 锦月亦浑身发颤,热泪盈眶。 “凶手入狱了吗,事情成定局了吗,会不会再生变故?” 她一连几问。 弘允如此从容的人,也止不住手轻轻发抖,点头。 “定了!赵王已入狱,我当时便怀疑过弘执,不过事情来得过于突然,父皇重病,东宫查出巫蛊后就骤然长逝,弘凌得权,根本容不得我半分喘息机会来查案,直到今年大赦被放出牢狱……” 弘执被封赵王,赐了赵国为封地,不过还未来得及启程去封地,要一个月之后才启程。 “真是他。”锦月思量了回往事,“是他也不足为奇,他儿子死于瘟疫,而我又被指证为制造瘟疫之人,他那么爱记仇的性子,杀子之仇岂会不报。” 说到底,八皇子夫妇也是被人操纵,借刀杀人。太皇太后当真可怕,能够蛰伏半辈子等待出头的女人,当真不能小觑。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最终还是没能逃脱,今日已被投入刑部大牢,秋末处斩,我们也算是出了口气。我总算可以摆脱弑君杀父的罪名!锦儿,我已经投递了奏折求封国,我总归是嫡子,得封国名正言顺,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封国可好?” 锦月一滞。 见她一滞弘允笑容淡下去,看着锦月迟疑的眼睛:“你不愿同我走?” 锦月摇头,退后了一步。“我怎会不愿走,我时时刻刻都想离开这座城,走得远远的,只要在这里你就有危险,我也不得自由。可是……”锦月从弘允双手中抽出掌心,背身对他,“可是小黎被皇上带进了宫,我决不能留下孩子自己一走了之。” “小黎竟在宫中。” 弘允眉头锁了锁,冷笑了声。弘凌竟一声不吭,给他下了个套子。 弘允握住锦月双肩让她正对自己。“别怕,我们到时候想个法子将孩子带出来就是,小黎、小桓、你还有我,我们一家四口去代国开始新的生活。” “新的生活”,真的有新的生活吗?锦月心中不禁担忧,可看弘允从容沉稳的容颜,心中稍稍定了定。或许,或许她可以相信这个男人的。若这个世界上,她连弘允都不能相信、不能依靠了,那恐怕再也没有可以依靠相信的人了。 第149节 弘允安慰锦月不要害怕,轻轻拥她入怀里。 天上弦月如钩,细,却明亮。 他们头顶,梧桐叶子沙沙作响,晚风吹来,贴着他们的肌肤摩挲,带来秋意寒凉,只有彼此的体温能够在寒夜里彼此慰藉、陪伴、扶持。 “锦儿,我想认真问你一句话,请你认真的回答我,我会认真的听,认真的记住,并且会当真。” “你说吧。” “你……”弘允顿了顿,捧住怀中女子小小的脸颊,在他双掌中那么娇小玲珑,他犹记得她还是十五六岁的少女模样,眼睛更明快、没有那么多思虑,虽缺少一些岁月沉淀的气质,却是他最期望的单纯幸福的模样,若可以,他真希望能够让她永远过十五六岁时那样洒脱恣意的日子。 “锦儿,我想问你,你可愿成为我真正的妻子?为我生儿育女,携手此生。” 短短一句话,弘允却觉得仿佛已经将他这辈子的勇气,都用上了。 锦月愣住了,不想弘允会突然问这个问题,他从不会这么直接的问抑或要求什么,大约,他太懂她,明白她的答案会差强人意,不会让她为难。就像现在,他知道她会答应,所以才问吧。 锦月在一瞬间心中划过万千感慨,扬眸看着清浅月色下的男人,轻轻在他脸颊落下一吻。 那么轻,弘允却如遭雷击,浑身僵住,心却在僵硬躯壳里猛跳了几下。 “我们一起走过风雨,这些相濡以沫、不离不弃已经胜过所有了,弘允哥哥,我早就是你的妻子……” 弘允内心几乎狂喜,可他是性格从容的男人,面上只是一直展颜微笑,拥着锦月不肯松手,声音激动得有点发颤。 “我知道自己给不了你惊心动魄与刻骨铭心的心动缠绵,但我保证,弘允哥哥会尽所能给你好的生活,让你快乐。往后我所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为你、为我们的家奋斗。” 他一出生就是高贵的嫡皇子,想要什么应有尽有,可现在不同了,他想要的一切,都要拼命去拼搏。但,拥抱着锦月,弘允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消沉的这近一年的岁月,他忽然找到了新的方向。 “锦儿,不论何时何地,我心依旧。我爱你。” 他高,锦月踮着脚尖、仰着下巴才能堪堪能放在他肩膀上,感受着弘允身体的轻颤与从未有过地紧拥。 没有那样惊心动魄、刻骨铭心的感觉,也能相爱的吧,锦月心中说着,或许过日子,就该是这样温情细长的,不是如和弘凌在一起那般,每一日、每一个眼神都惊心动魄荡气回肠,爱得热烈凶猛,灯蛾扑火,两败俱伤。 “夫君。” 锦月轻吐二字,弘允又是一怔,几乎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与锦月目光相接,清俊的眸子装着半弯月光不住闪烁。 顾良娣在自己的“秀兰殿”里暗暗气得发疯,在屋子里来来回回的走,摔了一地的瓷杯瓷碗犹不解恨,死命撕扯着手绢子重重坐下。 “可恨尉迟锦月,看宫里皇上对她没兴趣了,又想回来抓住代王了,代王也当真心胸大度,这样朝三暮四的女人还不将她下堂了去,这都四日了,每夜宿在她房中,半步也不踏入我地秀兰殿……” 顾良娣越说越委屈,说到后头趴在黑木茶桌上大哭起来。 奶娘赵翠娘也是着急:“按理说代王不应该连着四日不来的,是不是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有人在带往跟前说了夫人的坏话呀!”她一拍手,“若是如此,那可就不妙。” 顾良娣一把鼻涕一把泪抬起脸。 “一定是尉迟锦月,除了她还有谁?绿环被她当众赶走,这是狠狠给我一耳光啊,她先将我的左膀右臂卸了,现在开始折腾我了,好狠毒的心思!” 她说话成分有夸张,赵翠娘自不会在主子气头上时揭穿,顺着话道:“哪家的妻妾不是看着和睦,背地里斗得死去活来的,夫人不得不防着王后啊。现在代王沉冤得雪,许多地方也不一定非要用老侯爷了,夫人全靠得自己笼络住代王的心思了。” 顾良娣经此一提醒才止住了无厘头哭泣,抽抽搭搭想了想。 “奶娘说得是,爹爹毕竟只是个小小千户侯,只是恰好与替赵王做事的臣子交好能在洗雪冤情之事上使些力气,现在巫蛊之案已经尘埃落定,我是该仔细了。” 她手绢捏在心口徘徊,思及王后近来得宠很是心慌,精致妆容哭花了也顾不上。 “奶娘,我必须寻些靠得住的依靠,王后在朝中有个不得了的祁阳侯哥哥,我却只有个千户侯爹爹,爹爹只有个虚衔,不如祁阳侯在朝中有实打实的官职,况且我还只是个庶女……” 赵翠娘从桌上捧来首饰盒:“夫人不怕,您已经有个现成的了,只需您在努力些就可以收到更多眷顾……” 顾良娣打开锦盒,累金丝串红宝石石榴钗在红锦盒里熠熠生辉,在细纱灯下光华流转、璀璨夺目。 顾良娣立时转忧为喜,勾唇笑了声捧住宝钗: “还是宫廷御物好,瞧这光华,我那满箱子嫁妆首饰跟这一比,简直如破铜烂铁不值一提。太皇太后赐我如此宝物,我是该尽忠的!” 作者有话要说:  出去看了个灯会,回来堵在路上了,大家元宵节快乐! 南方仿佛不太看重元宵,不过作者君所在的城市在北方,今天从早上到这会儿烟花就没断过,整个空气都是火药味。 ☆、第118章 2.7.0 月室殿布局开阔, 无大树遮蔽,一到有月的夜晚, 月华遍洒庭院, 人在哪处都能看见月亮。 因无遮蔽, 在白日里却有些过于明亮了。锦月袖子遮额, 瞧了眼秋日太阳,几分薄热。 “娘亲, 荷池里的荷花都枯尽了, 小黎又长大一岁了。” 满池残荷凋敝,小少年站在塘边回首来。锦月一时恍惚, 小黎已经褪去了团团的小脸儿,轮廓日渐凸显出来。和弘凌越发相像。 “娘亲的小黎, 真的长大了。”锦月捧起儿子的脸儿,小黎仰着脸任她打量。 一个人被接入宫中,在陌生的环境、被陌生的奴才伺候着,时不时要面对一个喜怒难测、变得陌生的爹爹, 他怎会没有不安、害怕, 可锦月看得出,小黎都将这些胆怯忐忑藏了起来,只怕她担心。 “小黎要快快长大,这样才能保护娘亲。娘亲,二弟在府里可还好?儿子时常挂念二弟,二弟从小秀秀气气,日后长大了定然是个文静的小公子,小黎恐他会被欺负。”小黎咬字清晰,说话的逻辑也比从前成熟许多,透着一股老成。 锦月心疼他的老成,这个可怜的孩子跟着她吃了不少苦。 “弟弟很好,现在府里没有别的孩子,有娘亲照看着,不会有人欺负他。” 小黎突然张开小小双臂,抱住锦月,脸颊贴着母亲温暖的身躯。“娘亲总有一天会老的,儿子要赶紧长大,这样才能保护娘亲和弟弟,还有代王叔叔,他也是好人,从前在宫里教了儿子好多做人的道理。” 锦月心中微动,从前小黎开口就将“爹爹”挂在嘴边的,现在却只字不提。 “宫里住得若不习惯,娘亲过阵子就想法子将你接出去,小黎是男子汉,不能害怕知道吗?” 小黎仰起脸,镇静地摇摇头。“娘亲,小黎不怕,而且小黎……小黎也不想走。” 锦月惊讶。“不想,你不想跟娘亲走吗?” 小黎突然退后一步跪下。“小黎不想走,小黎想留下来,当太子。” 当太子。锦月吃惊得几乎说不出话,千算万算都没有想到,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会说出这样让她出乎意料的话。 “你……你说什么?” 他仰脸。“娘亲,或许爹爹现在变得很坏,可是,他再坏也是小黎的生身父亲。娘亲有小桓,有我,有代王叔叔,还有影姑和秋棠姑姑他们好多关心娘亲的人,可是……可是爹爹只有小黎了。”他不能再离爹爹而去了,小黎重新低头。“恕儿子不孝,儿子想留在皇宫。” “糊涂!”锦月从未有过怒斥,胸口起伏,不知是因为害怕失去宠爱的儿子,还是担心他的命运。 “你可知不用你坐上太子之位,只要你还活在世上的秘密暴露出来,就有许多人绞尽脑汁要害你性命!小黎,娘亲不会害你,只有离开皇宫,你才能过上正常人的幸福生活啊。” 锦月温柔地抱住儿子,抚摸他尚还稚嫩的肩和背。这样小的肩膀,怎堪重压? “娘亲很快就能离开京师,到时候接你一起,我们去东北方,去代国,你可以自由自在的生活,长大,娘亲会好好照顾你,再也不分离了。” 软软的一团小东西,却格外有主意,退后,重新跪下,磕头不起。“恕孩儿不孝。” “你……” …… 从月室殿出来,锦月还有些恍惚。 怎么会呢,小黎怎么会不跟她走呢。要她放他一个人在宫里,她做不到啊。 走着走着,一道阴影落在她身上,锦月才发现不知何时弘凌站在面前,淡淡看着她。他俊美一如往昔,只是岁月在他容颜上落下浅浅一层风霜,让他天铸的容颜有一些沉淀的稳重和深不可测,身在天子高位,他也更加生出令人高不可攀、不敢直视的压迫和寒冷。 弘凌在月室殿外已经站了好些时候,才等到锦月出来,只是不想这女子竟如此失魂落魄。 锦月缓慢地抬起眼睛,那份凉触在弘凌的眼底、心头。 “现在你可以高兴了,小黎不愿同我走,你可以满意了。” 弘凌淡锁眉头道:“满意?你要同他走,朕怎会满意。” 锦月无声轻笑,却毫无笑意,环顾四周,皇宫的宫阙楼宇金碧辉煌,无一处不极尽奢华。 “弘凌,你看这皇宫多富贵奢华,多美啊,与天宫相比也只差那一层仙雾。” 她语气骤然加重,几乎抑制不住情绪:“可是我深深、深深地厌恶这里!我讨厌这里的一切!我只恨不能永生永世都不要再踏入这座地狱你懂吗?弘凌,你懂我的厌恶吗?” 弘凌从未见锦月这样的含着泪、紧紧抓住他双臂摇晃的模样,好似对命运无可奈何的挣扎。 “你既不能改变命运,就接受它有何不可呢?你现在不喜欢这座城是因为你的身份使然,等朕给你换一个身份,你就会慢慢喜欢上这里的所有。” 弘凌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听着那么笃定,没有半点商量的语气。 “你便不能成全了我么,弘凌,我想走,我一直都想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长安,再也不和皇宫有半点牵扯……我很多年前就和你说过,我想离开啊……”锦月望天闭目,无力叹了一息。 沉默,在两个人之间逡巡。 弘凌的眼睛像深邃的夜晚,偶尔有一缕渺远的星光闪过,偶尔,有几许风吹皱他平静如止水的眸光,仿佛闪烁。 他的声音很冷,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冷。 “你想跟他远走?休,想!” 他拂袖背身走了几步停下来,一挥宽袖,疾风扫过花草低伏,如子民臣服。 “朕是帝王是天子,朕要如何,就如何!” 锦月怔然看那抹玄黑与明黄走远,不知站了多久,直到浑身僵冷,天色渐晚,直到确定那个人不会回来告诉她他改变主意了。 他变了,完完全全变了。 从前他为太子,只是变了一部分,她至少能够感知到些许他的内心。而现在,从前的秦弘凌彻底消失了。 在她面前的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天子、帝王,他高高在上,他一念之间决定所有人生死,他高不可攀,与她的心相隔十万八千里。 更别提相知。 出月室殿后,弘凌不知道自己要往哪处走,后宫三千,妃嫔众多,这一处是他的“家”,可是,秋风萧瑟,他竟感觉不到一丝冷意。 连“冷”都感知不到,他想,他真是这世上最麻木不仁之徒,活得最寡淡无味之徒。 弘凌怔然看着自己双手十指。 可是,明明他已经对疼痛感知微弱,为何,为何他此时心口的痛楚却感觉的如此清晰。 那么的清晰啊。 …… 宣室殿外,兆秀、李生路正在滴水檐下等候。 “陛下服毒续命,兆军师,你说陛下的病情还能熬到几时?” 兆秀一如平素,轻摇着黑羽扇摇摇头,表示不容乐观。 第150节 “眼下我最担心的不是陛下能熬到几时,而是咱们还能瞒到几时。若是让满朝文武甚至天下百姓知道他们的君王是个服毒的瘾君子,只怕……唉,纵然有咱们守着国本,陛下那样自尊强烈的人,也会容不下自己。” “是么?为何,为何我看陛下一点都不在乎的模样,每次发病陛下醒来都安静吃药,并没有什么异常啊。” 兆秀白了他一眼。“所以陛下是天子,而你。”扇子拍他脑门。“是奴才。” 他们主子多么内向的人,藏的多深,他兆秀自诩聪明无双,却也看不穿现在他到底要做什么,一手抓着儿子,一手抓着代王府的人不放,却又迟迟没有实质性的动作,是饶恕放过,还是据为己有。 他们主子,仿佛是在犹豫着什么决定。 二人正说着,忽听不远处传来一声闷响,一同循声看去,惊得忙飞跑过去—— “陛下!” “快传侍医。” 竟是弘凌不知不觉走来了宣室殿,晕倒了。 他口鼻流血,不省人事,被李兆二人扶入殿中,立时宣室殿内侍医奴才忙作一团。 兆秀带人在宣室殿外守住,防止消息传出去。 * 那日弘凌说的狠话很快得到印证,按照祖制,弘允作为代王,且是嫡出血脉,就算不为帝王,也应有一处沃野千里的封国。 而今弘允已经洗刷了弑君的冤屈罪名,没有理由再被软禁扣留,可赐封地的圣旨却迟迟不下。 眼下别的藩王已经在秋末启程前往封地,而独独代王府灯火通明,那一纸翘首期盼赐封圣旨迟迟不来。 等待渴盼的心情就如一锅滚油煎炸着每一颗心,平静之下四处都窸窸窣窣着窃窃私语,议论着、猜测着、期盼着。 锦月既是盼望离开长安,又是害怕圣旨下来就不得不立刻离开皇城,或许再等等,她那少年老成的小黎祖宗能回心转意与她一同走。 可,圣旨没下来,小黎也不回头,甚至她主动要求进宫去看他,那小祖宗也不见。 这让锦月寝食难安。 是真的小黎不见她,还是说,孩子在宫里发生了什么,不能见她。 比如,太皇太后,比如皇后,她们会不会已经发现了小黎,做了什么事伤害他?太皇太后是多么可怕的人啊…… 这种日夜的猜测与担心焦灼,终于在天光乍白后的霜晨被打破—— 皇宫来人了! 代王驿府外终于又来了那一队曾经三番两次接锦月入宫的人马。 来人说:“宫里有人想见您,王后娘娘。”只有这么不清不明的一句。 锦月临出府时回头,不见弘允。 小北上前来,递了一把伞,脸色有些复杂,道: “王后娘娘,代王殿下今晨偶感风寒,怕传染王后就说不来送了。殿下交代小北说,这把伞王后一定要带着,有太阳遮太阳,有雨雪遮雨雪,若是遮不住也不着急,殿下会亲自驾着车马入宫来接您的。” 锦月握着伞柄。 “殿下……还有别的话吗?” “没有了。哦,对了,殿下还说,王后早去早回,他在槐树下等您。” “嗯,本宫知道了。”锦月从青桐手里拿过一袭滚白羽的披风。“霜风冷寒,替我交给代王殿下。小北,你要照顾好殿下,仔细别让风寒加重。” “诺。” 锦月上了撵车,不知怎的总觉得这次突然入宫有些不安,撩开帘子时不时回头看代王驿府。 看那府邸越来越远,那个人所在的地方越来越远,心中的不安稳更重了。 因锦月时时回头,牵马的奴才也不敢行太快。 随行的公公看不下去,上前倾身行礼后小声道:“王后莫耽搁了,此番贸然请王后入宫是因为小黎公子病了,高烧七日不退,喊着要见娘亲,王后若是再这么耽搁下去,恐怕延误小公子病情。” “高烧七日不退……”锦月如当头挨了一棒,“你为何不早告诉我!” 由此,撵车骤然朝着皇宫狂奔起来。 什么高烧,能发七日不退! ☆、第119章 2.7.0 锦月一踏进月室殿寝屋, 就闻到满屋都是汤药味,因为小黎是秘密住在宫中, 为了保住秘密不被人知晓, 是以伺候的奴才只有三个。 秋深霜寒, 冷风自大开的窗棂钻进来, 满室的冷,床上有个弱小的声音在喊着“娘亲”、“好冷”。 锦月见此凄凉情景焦得眼泪立刻就涌下来, 怒斥奴才:“谁让你们将窗户开那么大!是存心让小公子病情严重吗!” 锦月平日温和不发火, 并不代表她没有上位者的气魄。 顿时满屋奴才都吓得一缩,为怕责罚一个也不敢动, 自也没有人去关窗。 锦月气咬牙,亲自关上窗户赶去床前, 却介于奴才在屋里不能过于亲密关心。这些奴才只知道小黎与皇上有关系,但并不知道小黎就是当年先皇让从皇家子嗣名册里除名的太子长子。 “都下去吧,这儿不需要你们伺候了。” 奴才走远了,锦月才抱起孩子紧贴着孩子的额头, 泪如雨下。 “小黎, 小黎,娘亲来看你了,娘亲来了。对不起,娘亲来晚了,让你受了这么多天的苦,对不起……” 小黎沙哑着小嗓子,紧紧抓着她衣袖,已经烧得稀里糊涂,却还不住喊着“娘”、“不要走”、“好冷”,依依不舍,深深眷恋母亲的怀抱。 锦月赶紧另外叫了曾经熟识的信得过的御医给小黎重新诊断。 御医来了,锦月主仆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将孩子抓住她衣袖的小手掰开。 “小黎不怕,娘亲就在外面守着你,乖。” 锦月在珠帘外焦急等待御医诊断,一想起刚才孩子抓着她不放手的样子锦月就心如刀绞。 秋棠轻声对锦月道:“王后,纵然上回小公子那样决绝的说要留下、想做太子,可他心里还是万分舍不得您的啊,瞧小公子刚才紧紧抓着您的手喊娘、喊不要走,奴婢的心,都揪起来了。” 锦月听闻这话更是立时就落下两行泪来。“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他的喜怒哀乐我怎会不知道。” 小黎,娘也舍不得你啊。 不,不是舍不得,是一定不会舍下你! 若是王后再遇到这样来势汹汹的病情,她又不在,她的小黎该怎么办? 珠帘碰撞叮铃轻响,御医出来,脸色古怪,说请锦月借一步说话。 “王后娘娘,小公子并非发高烧,而是有人对小公子下了药,此药症状便是呕吐、发高热,与发烧症状一致,寻常人难以区分。不过……” 锦月心中咯噔一声,这位御医是她在东宫时提拔上来的,是可靠的人。 “不过什么,章御医请一定直言!” “不过中毒与发烧症状虽然相似,但只要诊脉就能去别出中毒与发烧的差别。微臣是奇怪,为何两位御医看诊,却一个也未诊断出来……” 锦月连连后退两步,眸子里既是震惊又是愤怒。果真有人要害她的孩子,小黎的存在,已经成为他们威胁了…… “章御医大人,请求你快救救小黎,需要什么你尽管说,本宫一定尽力满足你……” “娘娘言重了,微臣若无娘娘相救提携,只怕去年便已经死于同僚诬陷,哪能得今日在药藏局的风光。娘娘宽心,这种毒药性不重,历朝来是后宫争宠、暗算子嗣的常用伎俩,令人晃眼一看孩子是重热不治而亡。只要及时发现,及时解读,倒不怕的。 ” 御医开了药,煮了给小黎服下,夜晚时热症渐渐消减,锦月才松了口气。 夜若黑幕,笼罩下来。 值夜的侍卫敲了二更的梆子,锦月闻声,轻轻替儿子掖了掖被子,才掩上门出来见那早就等在门外的人。 天上是一轮满月,银光璀璨。 月室殿被硕大如宫灯地月亮照亮,琉瓦犄角流光溢彩,仿若广寒天宫。 弘凌穿着以暗红和赤金丝线刺绣的金云腾龙纹深衣,负手站在檐下。 他的影,被拉长投在锦月脚下,印在她绣鞋上。 锦月定定看着他,眸光比霜白月色更冷,步步逼近。“你突然接我入宫,便是让我看到小黎过得不好让我心软、不舍,心甘情愿留在宫中,是吗?” 弘凌目光如流星划过,微有复杂的光华闪过。 “所以,你预备如何?” “你竟没有一点愧疚和心虚,他是你的亲骨肉啊,你也利用?!”锦月心寒阵阵。 弘凌负手转开脸。“若你留下照顾小黎,小黎会很开心。朕只要结果,过程并不重要,你可以告诉我你的答案。” 锦月深深看着那扇开着一条缝隙的窗户。她心疼的孩子才在鬼门关走了一遭,险些被那些精于算计、野心勃勃的人算计去了性命,虽然已度过了危险,但一想那日进屋所见的情况依然令锦月后怕不已。 “呵。”锦月哼了声笑,“你赢了弘凌,你将我算计赢了,我是舍不下小黎了,舍不下了……” 锦月说罢不在理会弘凌,径直回屋。 弘凌听见这个答案的瞬间是欣喜的,而后又觉得这份欣喜实在莫名其妙、滑稽可笑。 欣喜什么? 她只怕现在对自己都已经恨死了。弘凌心道。 弘凌本想进去看看儿子,可思及刚才锦月离去时最后看他的那个冷漠眼神,还是作罢了。 抖了抖袖上沾染的深夜寒气,他往外走,迈腿了才发现不知何时脚都已经冻僵住,行动不灵活。 他竟丝毫觉察不到双脚的不适,回看方才所站之初竟然是一地清霜。 弘凌修长的眉凝住,思及病因所在,便有一阵浓浓的自厌升腾起来。 他又借着月光检查了本就很整齐的衣袍,确保下午病发所触乱的衣褶全然不见,方才没有露出窘态被锦月看见,才安心。 李生路、江广早已在月室殿外守着,他们现在寸步不远离,而今他们主子随时都可能发病,一旦在众人前,那后果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陛下,您可算出来了。” “更深露重,您不宜长久受寒,赶紧回宣室殿吧。” 李兆二人忙劝说弘凌回去,弘凌也没有久留,主仆三人往宣室殿回。 李生路道:“陛下,小公子中毒的事已经有眉目了,竟然是皇后娘娘所为,她让贴身嬷嬷将毒注在小公子饮食所用的生姜里。奴才还查到,太皇太后的贴身宫官周詹事曾无意撞破过,想来太皇太后也是知道的,可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却只字未提……” 江广不忿道:“何止‘只字未提’。陛下,奴才一直听您吩咐注意着康寿殿情况,太皇太后可并非‘只字未提’这么简单,她还让太极宫詹事来恐吓月室殿的奴才,让他们怎么能将病拖严重怎么来,被子用潮湿的,大冷天还把窗户开得老大……” 第151节 弘凌猛的顿住,暗怒在胸腔穿梭。“竟还有此事!朕每次去那些奴才都乖觉得很,一手一脚伺候得无不精细,竟只是在朕面前装样子!是朕,低估了他们的歹毒……” 这么小的孩子,也起这么缜密的杀心。 李兆二人本还想说,却不想弘凌猛的散发出一阵浓烈的暴戾之气,俊美的眉目有些狰狞,情绪波动十分巨大,他们也不敢再说什么了,只怕会刺激他们主子干出些什么反常的举动,比如神志不清之下提剑刺死太皇太后之类的。 幸而,弘凌渐渐收敛了那戾气,冷笑了声道:“太皇太后的账,我自会算清楚,暂且容她活几日!” * 锦月第一日、第二日都没有回代王府,到第三日,小黎的病情才明显好转,烧退了,只是小家伙还虚弱着,好东西也吃不下,每顿只能喝点清粥下点儿酱菜,荤腥一沾就全吐了。 御医说,这是药性伤身的后遗症,调理上半月就会好。 锦月打定主意暂且住下,而今太皇太后是定然知晓小黎活着,她不能离开孩子身边半步。 锦月修书一封让青桐跑了一趟,送回王府,以免弘允担心。这几日降霜格外寒冷,临走时小北说弘允受了风寒,也不知他等在槐树下有没有加重病症。 锦月望着窗外寒枝,轻轻叹气。这三日心系着孩子,她都全然没有顾到弘允,也没有想起送信给他报平安。想来,他定然担心坏了。 就在锦月照顾孩子的这几日里,见到了许久没有见到的故人。 这天,锦月不放心小黎的膳食安全,亲自去小灶房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叫人惊吓。小灶房收拾得干净,一尘不染,可一打开菜柜子便是一股霉烂味道扑出来,里头蔬菜发黄蔫儿巴算好的,长毛霉的都有。 秋棠愤然拭泪道:“这些奴才哪里是伺候不尽心,分明是得了人授意,刻意让小黎公子难过的!这些东西怎么能吃啊!幸好娘娘入宫了,不然……不然小公子指不定还要多少罪要受的。” 锦月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丝绢在手里攥得生紧,半晌才从齿缝迸出话。 “将他们,都赶出去!” 思及太皇太后虽知道了小黎还活着,但终还是不宜宣扬,锦月便亲自料理了这些阳奉阴违的奴才,送还给李生路押去掖庭。至于接下来如何处置锦月没有叮嘱,想来弘凌早有授意、不会让他们乱说什么,她也不操心这些。 从掖庭宫返回的路上,锦月挑了僻静的长街。因为这里离妃嫔皇子公主们的居所较远,唯有冷宫离此较近,宫人也懒于打扫,黄叶成堆积在角落里。 秋风贴地刮过,夹起宫墙角落成堆的落叶打折卷儿,往长街旁一道矮门穿过去。那边就是冷宫宫阙。 寒风刺骨,锦月不觉缩了缩脖子。青桐留在月室殿了,秋棠与她同来的,忙替锦月紧了紧披风带子。 就在这个瞬间,锦月瞧见那密匝匝的秋叶寒风里似有团瑟缩的人影。 锦月按住秋棠的手示意她退开,她悄声朝矮门走近。秋风渐弱落叶坠地,那女子冷得发颤、蜷缩成团,消瘦的背脊似要将身上那层薄薄的单衣刺穿。 她太瘦了,后颈露出的一小片肌肤交错着几条青筋,时不时几声剧烈咳嗽,仿似牵动肺腑一同在抽动。 锦月呼吸窒了窒,不觉疾步上前。 “……映玉?” 那团瘦弱的女子似触电一哆嗦,及时止住回头的动作,一僵之后迅速要逃。锦月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手腕,那细瘦的腕子如落尽叶片的枝条,干瘦得似再用一些力就要折断。 “你为何……成了这个样子?”锦月绕到映玉跟前。 映玉穿着半旧的衣裳,头上也无一饰物,容颜憔悴,如苍老了十岁,只一双黑眼珠显得越发的大了,狠狠盯来。 “你问我为何变成这样?呵,这真是世上最好笑的问题了……” 她含恨干笑了几声,在萧瑟秋风里分外凄凉,“我变成这样不正是拜你所赐吗尉迟锦月?!” 她笑出了眼泪,张开双臂失魂落魄四顾:“瞧,我如你所愿被皇上打入冷宫了,我过得很惨,吃不好穿不暖。我输了,你赢了,尉迟锦月,你是不是很高兴呢嗯?” 锦月看见她磨得发毛的袖口,里头连一件贴身保暖的衣裳都没有。 映玉才说罢,就剧烈咳嗽起来,连远远站着的秋棠都能听出她每一声咳嗽牵动着肺,有多痛。 锦月越过矮门,看了眼里头的冷宫墙垣,清冷简陋,一股阴森潮冷缓慢地渗过来,让人渐渐连骨头心子都冷了。 “姜女医呢,怎不见她?” 映玉埋着眸子,脸上有分彻骨阴狠,语若冰珠:“死了!” 映玉将锦月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遭:“尉迟锦月,看你这身装扮过得也不是很好嘛,呵,看来老天爷还是开着眼,我没好日子过,你也休想过得好!” 映玉埋入冷宫小巷,飞快没入一道破败宫门,宫门被她砰地关上便再看不见了。 秋棠上来:“王后娘娘回吧,冷宫不吉,瞧这巷子阴冷得很,别冻伤了身子。月室殿只有青桐守着小黎公子,咱们还是快回的好,恐生变故来不及应对。” “嗯,回吧。” 锦月正要走出矮门顿了顿,又折返回去,解开披风带子。 紧闭的门后,映玉贴着门缝看见外面那叠在门前的一叠披风,呼吸剧烈地颤抖,待人走远后颤巍巍打开门,迫切地捧起锦月留下的披风。 披风内里夹了新棉花,似还残留着一些体温,一旁,还放着一袋子钱。 映玉捧起带着锦月味道和温度的披风紧贴着脸颊,泪水如注,疯狂地往矮门奔去,到了门口又骤然停下不敢再追上去。 “姐姐,姐姐!” 映玉呜呜哭起来,依着下半部已经腐坏的门框呜呜啼哭,紧紧捧着披风。 “我都说那样的狠话了,为什么……还要对我好……” 哭了一会儿,她又想起了什么忙擦干了眼泪,恢复平静往自己的冷宫屋子里回。 阴冷潮湿的屋子窗户破落用木板钉着,光线昏暗,隐约可见床边地上破棉絮上躺着个残疾人。 姜雉拖着齐小腿断的双腿,费力的翻了个身。“小姐,小姐,是不是尉迟锦月那个贱人来了?瞧她多歹毒的心,见你失宠了就来落井下石。这披风……哦,她可真会炫耀……” “够了你给我住口!”映玉猛地掐住姜雉苍老的脖子,姜雉体虚无力抵抗,只费力咳嗽。 映玉怒道: “都怪你!若不是你挑唆,我和姐姐怎会到今日这样反目成仇的地步!” ☆、第120章 2.7.0 映玉竟被弘凌打入冷宫过得如此凄惨, 其间发生了什么,锦月一时想不透彻。 锦月记得, 弘凌登基, 傅柔月封为皇后, 映玉从昭训封做了四品婉仪, 从那观之,映玉当不会无缘无故落到而今地步才是。 “秋棠。” “奴婢在, 王后娘娘可是有什么要吩咐?” 锦月站起身在屋中走了几步, 划过些许思量。 “我已有一年之久不在宫中,对宫中之事知之甚少, 而今就如敌在暗我在明,是在不妙。你趁此机会去打探些消息, 这一年来宫中动向如何、发生了那些要紧事。记住,切勿打草惊蛇,引起什么动静,尤其要放着太皇太后和皇后宫中的奴才发现。” “奴婢明了了。” 秋棠一直跟在锦月身边, 从前也是首屈一指的东宫尚宫, 在宫里也有些手段,当夜就探听了消息回来,将宫中这一年发生的大事都一一禀告了一遍: 秋棠说,最开始皇帝还入后宫看各宫妃嫔,后来皇帝渐渐越来越冷淡,发脾气的次数也多起来,胆小些的妃嫔都有些害怕,摸不准皇帝何时会发怒、会因何发怒,皇帝“喜怒难测”,都说是当了皇帝的人都会如此变化。 “娘娘,萧婉仪便是在一次午膳时说错了话,被皇上打入冷宫,已经三月余了。” “说错话。”锦月默了默,“说错了什么话?” “也不是什么要紧话,仿佛是谈论一道雪笋火腿汤时形容得不好听,让皇上没了胃口。王后是觉得奇怪是吗?奴婢也觉得不对劲,皇上此举倒更像是故意将萧婉仪打入冷宫的,‘说错话’不过是借口罢了。” 秋棠想起什么急道:“会不会是因为萧婉仪曾经犯下的错事,皇上才……娘娘最爱吃的就是雪笋火腿。” 锦月没有说话,心中转过万千思绪想要好好理一理,就让秋棠下去了。 小黎在床上安静的午睡,府里有周绿影照料着小桓,又有弘允在,锦月暂且能够放心,只是,总不能长久的,她得想个办法,将小黎带走才是。 可是,小黎长大了,有他自己的主意了,固执这一点他遗传了弘凌,断然不会跟她走的…… “小黎,你的神仙爹爹早已变了你可知道?”锦月轻轻抚摸着儿子的脸颊,无声呢喃。 “他是皇帝了,是九五至尊,他要做什么要决定谁的生死只有他知道,娘亲一点也看不透他了。让你跟着他,娘亲怎么放心啊……” 锦月俯下身额头贴住小家伙的额头。 * 半个月过去,小黎的病情已经痊愈,可月室殿周围把守严密,锦月根本无法如先前那般自由出入。 在小黎病情明显好转那日弘凌来看过,御医说罢刚走,后脚锦月还没来得及提离宫,弘凌便不声不响离去,一阵刀剑窸窣声将月室殿包围——是羽林卫,将她软禁了。 这数日过去,锦月尝试与弘凌交涉,可弘凌根本将她当做不存在一般,置若罔闻、毫不上心似的,只羽林卫的数量只增不减。 如此架势,任谁也插翅难逃! 清晨月室殿瓦楞、草叶上打的霜越来越厚,仿佛已经闻到雪花在阴暗苍穹酝酿的味道。锦月从阴霾苍穹收回焦灼的目光,扫了眼月室殿外可见的重重守卫: “秋棠,我们入宫多少日了?” 秋棠大致一想:“回王后娘娘,算起入宫那日已经逗留有二十一日了。” 锦月呼吸又焦灼了一分:“二十一日。” 弘允在宫外定已等得分外焦灼。王府如何了?弘允可因她和弘凌发生了冲突受惩罚?赐封地北上之事可有眉目?小黎中毒与弘凌借机将她困在这里究竟是巧合还是一切都是弘凌谋划的,若是弘凌谋划这所有,他便……歹毒太过了,虎毒尚不食子。 “天气越寒,远途迁徙便更不利。若是冬雪之前不能北上代国,待大雪连绵,北上路途就艰险重重,若再等到明年春,还有数月,期间变故难测……”锦月道。 “王后说得是啊,代王殿下在宫外定然也着急着娘娘和小黎公子。虽然皇上将消息封锁,咱们对外界一无所知,但奴婢猜想以代王殿下的责任和担当定然不是只顾自己安危不顾妻儿的人,这会儿定在想办法救娘娘出去呢。” 锦月望天。在月室殿被软禁这段日子,恍若与世隔绝,这里越是宁静,她心中焦灼便更甚,因为她知道,在这宫墙之外一定有个人在为她拼尽全力。 寒风吹起锦月的披风,秋棠替她挡了挡,劝说锦月别再看殿门了。 那关卡重重,仿似彰显着那个男人要将她禁锢在他眼皮底下的决心! 早朝在宣室殿进行。 此时,宣室殿内起了些争执,杨公公并着几个内监在殿外滴水檐下侍立,被殿中骚动惊得抬了眼皮悄悄扫了眼殿门口,又赶紧乖觉的低下脸,免得听到不该听到的事掉脑袋。 而下所说话题极为敏感,殿中群臣无一人不绷紧神经,只怕行差踏错惹怒帝王。 弘允已洗雪了冤屈,能得到正常诸侯王该有的待遇,比如早朝。 他穿着藏青诸侯王兽袍,经过风霜洗礼他高贵温润的气质中多了些锐气和凌厉,如一把青宝石利剑,笔直站立,他出列上前几步不卑不亢冷声道: “还请陛下放王后出宫,王后乃本王之妻,已经有二十余日未能归府。坊间盛传陛下将本王王后软禁,不知陛下究竟意欲何为?还请陛下速速将王后放出来,也好让我们夫妻团聚。” 殿中众臣间立时颤颤呼吸声此起彼伏,有不得宠于弘凌而归附于弘允的臣子,以及恪尽礼法的老臣上前一并劝阻—— “代王说得极是啊皇上,王后久久逗留后宫中太惹人猜忌,不利于天下安定,也会让多口多舌之人说道陛下……” “皇上,恕老臣直言,先前坊间便有流言蜚语说陛下三番几次召见王后有异样心思,虽然老臣并不苟同,但人言可畏,陛下虽是天子也不能不在乎百姓传说。现在陛下将王后困在后宫实在不合礼法……” “陛下……” 七嘴八舌的进谏,渐渐跪了一半的朝臣,都是劝说的。 弘凌只是单手依着龙椅,托着英挺的脸颊,懒懒看着地下跪倒的臣子,尽管他们说得唾沫横飞,却半点不能让他忌惮、动摇。他似睡眼惺忪的画中俊公子,冷言睥睨着匍匐在他脚下的蝼蚁世界。 第152节 臣子说累了,久没得到皇帝反应,都渐渐住了口。 弘凌悠然坐直身子,长腿一直,起身来。 “若无他事,就退朝吧。杨桂安。” 殿外立刻传来杨公公殷勤地答“诺”声——杨公公那语气是从未对任何人有过的恭敬,哪怕对待先皇,可见这些奴才对弘凌的惧怕比先皇更甚。 弘允见弘凌目下无尘到如此地步,不觉急怒攻心起身:“请陛下站住!” 满朝文武为这两字吓得倒抽凉气,这态度,是不要命了?! 弘凌侧脸睥睨俯视弘允:“站住?”他笑了声。“小小代王,无一兵一卒一民一土,竟也敢对朕说‘站住’。” 立时有打圆场的臣子说弘允是不小心说错话请不要在意云云,然而两个男人视线相触如雷电相击、相缠,谁也不会掉以轻心,旁的都入不了他们的耳。 “你若想活命须记住:朕是帝王,而你,是罪人之子,朕赏你一条命才让你活到今日。” 若非弘凌默许,巫蛊之案永远不可能沉冤昭雪,这是众所周知的,是以才有人误以为皇帝和代王兄弟间关系有所缓和。 弘允紧紧攥着拳头,咽下深深的屈辱,沉声:“请皇上,放本王妻子归府!” 代王寻妻名正言顺,皇帝扣留他人妻子自惹人非议!满朝文武中有终于礼法的老臣,力挺弘允,一同跪下。 立时宣室殿里劝谏声又高起来。 可这种压力于弘凌却仿似听不见一般,他聪耳不闻,甚至唇边那缕懒懒微笑一直未改过。 他负手走出大殿,在宣室殿高阔的大门下。 他展臂掸了掸宽阔及地的华丽袍袖,头上冕冠旒珠摇曳,衬得他若天降之神,不容任何人置喙。 内监躬身在他身侧,高声喊:“退朝!” 天子,那气度就是“天子”之所谓。众臣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处,心中敬畏更甚。可惜天子之“姿”也有天子之“资”,没有天子该有的“自持”,该赐代王封地不赐,是为违背祖制。掳劫旧情人扣押宫中,更是荒唐啊! 宣室殿外早已有一行人在回廊柱子后等待,是一群侍女簇拥着华服皇后。 傅柔月早两日就听闻了皇帝将代王后尉迟锦月软禁宫中,加上先前种种迹象和传闻,她简直一刻也不能等要找皇帝问清楚。 可这几日她多次求见,却一面也见不着弘凌,才出此下策等在这儿。 “娘娘娘娘,陛下出来了、出来了!” 侍女遥遥一指回廊那头,正是皇帝弘凌被贴身内监和随扈几人簇拥着走来。傅柔月终于见到心心念念的皇帝,又是想念又是渴盼又是委屈,红了眼睛。 “皇上,你为何将代王后软禁在月室殿?”傅柔月想弱弱抓住弘凌的手,可却只抓住了他袖子。“您不是不许任何人靠近月室殿吗,那里不是修建给月儿的吗,您怎么能让不相干的人住进去呢?” 傅柔月泪眼婆娑。 弘凌却看也不看她一眼,淡道:“月室殿是为月儿所建,却不是为你。” 傅柔月听到前一句还满腔欢喜,听到后一句却蒙了,而后反应过来如同挨了个晴天霹雳。尉迟锦月?怎会呢。 “不……不可能,月室殿、月室殿可是两年前就开始修建的,怎么可能是为她。” 傅柔月不依不饶,弘凌耐心用尽无情抽回袖子,他现在的脾气不如从前好,自没有那么多耐心。 傅柔月泪如雨下,到底年纪不大忍不了太多,不依不饶追上来拦住,任侍女怎么劝阻也不走开。“陛下,柔月才是您的妻子啊,您为何要去宠幸一个跟别的男人成过亲生过子的女人,柔月冰清玉洁……” “滚开。” 她未说罢便被弘凌这两字喝住,僵在那里,眼睁睁看着令她心醉神迷的神灵走远。 李生路自不似弘凌那样的冷酷,留下来劝说道:“皇后娘娘,您父亲将你嫁入陛下宫中陛下前便说过,只能给您皇后之位,别的再没有多,这您出嫁前是知道的。你既得到,就不该再要求陛下其他了。至于‘不该做的事’,更是不要做的好……” 傅柔月听到后面惊吓住。不该做的事,皇上难道知道她对那小孩子……不会啊,不会的啊,她做得很隐蔽。 况且,她才是皇后,皇上难道会为个不贞不洁的女人动她吗…… 李生路追上弘凌,小声道:“皇上,皇后娘娘脸色很不好看,万一她向御史大夫大人说道,只怕会让皇上麻烦。” 见弘凌没反应,李生路又道:“毕竟是皇后,皇上可以多顾及一些,多一些耐心的。” 弘凌停下步子,声音听不出喜怒。 “天下间那么多女人,后宫那么多女人,若朕一个个都要去顾忌,便顾不了她了。” 弘凌负手看回廊一侧的花园,牡丹花的叶子渐渐凋敝,萎缩成一团团矮在地上,煞是可怜。 再者,他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去给不相干的人耐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情人节,唔。 据说全世界范围内都会发生小级别地震。 大家注意躲避车辆和酒店…… ☆、第121章 2.7.0 皇帝一派你说你的我自岿然不动的架势下了早朝, 说得嘴巴发干的众臣子才起身,面面相觑, 极是憋屈尴尬。 “皇上虽治国资质颇高, 可这性子实在……”有嘴快的低声嘀咕了半句, 也不敢再往下说。 众臣子三三两两在后, 瞟着前头如青松宝剑的代王弘允,心思各异。 自己的女人被别的男人给扣了, 总不是什么光彩事。何况对于代王这样曾经是皇嗣中最高贵、得宠的男子来说, 心中煎熬自不一般。无奈与他争女人的是天子,谁能抵得过呢……众人腹诽。 弘允出了宣室殿的宫门, 随扈小北已在转角等候多时。天色阴霾仿似酝酿着大雪,冷风一丝一丝直往衣服缝里钻, 弘允也不觉打了个寒颤,而后骤然一暖——小北将黑羽披风罩在他身上。 小北:“王后娘娘走时留下的披风这些日子太实用了。王后让奴才时时提醒殿下,快入冬了,要常披披风小心风寒。” 弘允抚摸着滚边的黑羽绒毛, 又柔又暖, 是织心意在里头的。 见主子沉思,小北问:“殿下在想什么,这样出神。” 弘允略微沉吟。 “我在想,巫蛊之案皇帝为何要放我一马。虽然厌胜之术非他一手操作,但却是归附他的人所为,他明明可以不给我这个翻身机会……” 这是弘允一直想不透彻的,弘凌放他一马,究竟为何。 提起弘凌,小北轻蔑笑了声,虽然弘凌已经是帝王,可在他仍旧看他不起。 “或许他想向王后娘娘讨乖呢!” 弘允凝眉眯眼,小北忙缩了缩脖子退到后头。 弘允望了望锦月方才所望的那方天空。 弘凌,你若要我死,你大可不必如此费周折,还是说你想再一遍遍折磨我,让我割舍锦月,如多年前那样,拱手将她让给你? 呵。 休想! 你那样的人,根本不懂得疼惜……而今我好不容易等到锦儿的眷顾点头,决然不会再放开她。 锦月在月室殿等到傍晚,眼看又是一日要过去了,正是等得百感交集。 秋棠跑进来喜道:“王后娘娘,祁阳侯夫人来了!” 是香璇。锦月狂喜,让请她赶紧进来。 香璇主仆过了月室殿外重重羽林卫,才得以见到锦月。 香璇梳作妇人髻,嫁入侯府少了宫中许多压力,身子丰腴了一些。 “姐姐,我可算见到你了。”香璇热泪盈眶。 锦月亦拉她手分外动容,忙招呼她坐下。 “按辈分你该是我嫂子了,不该喊我姐姐。” 香璇紧握着锦月的手摇头:“姐姐永远是姐姐,香璇敬你爱你,一生一世都不会变。” 锦月一怔,莫名想起冷宫矮门下瑟瑟发抖的映玉,而后甩甩头甩开那些胡思乱想。 时间有限,姐妹二人稍叙了几句话便直奔主题。 “姐姐,侯爷已经安排好了后备计划,若是到时候陛下一意孤行、做出什么可怕的事,侯爷就暗中送代王和姐姐走。马车和盘缠都准备充足着,姐姐不必怕。” “让你们费心了。要走我必定要带小黎一起走的。” 香璇循着锦月的视线,看内屋小憩的孩子。自从高烧一回伤了身,孩子就有些嗜睡。 “姐姐,其实……其实你跟着皇上或许也是好的,毕竟你为他抚育了两个孩子,他而今对你无情或许只是因为误解小桓是代王的,皇上是那样自尊心强烈的人,会嫉妒会不能容忍也是正常。而今他是天子,若皇上真心护你,想来姐姐的日子不会太难过。” 锦月笑不达眼底。“千年来历朝历代后宫的女人数以万计,你看,有几个得了好下场的。我只是个平凡的女人罢了,比前人也闯不出更好的路来。” 顿了顿,锦月握住香璇的手,目光闪烁如星辰,香璇看得不觉怔愣心醉。“再者你知,我无心皇宫富贵,只想过能够自己掌控的生活,荣宠不在于讨好夫君、算计别人。” 香璇跟随锦月一路走来,自是了解锦月,也不再多劝。“姐姐,这一封信是代王殿下托我送来给你的。” 该交代的交代完,香璇又将带来的衣物用品交给秋棠,叮嘱她好好照顾锦月,才依依不舍的走出月室殿。 羽林卫将香璇检视了一番,确认没有带走什么或者做什么阴谋,才将她放走。 月室殿外有一圈腊梅林,而下腊梅正酝酿着细小的花苞,虬枝盘错,叶落后枝丫稀疏,露出一角竭力往浓密处缩的裙裾。 香璇走过梅林,那背后藏匿的人才出来——傅柔月与侍女主仆三人。 “皇后娘娘,咱们还是赶紧回吧,皇上不让旁人来此处逗留。上午您才惹了皇上不悦,现在若是……” 侍女啪地挨了雪白细手一耳光,傅柔月性子虽有些优柔寡断,但毕竟当了这数月的皇后,在傅太妃和太皇太后那里学了些架势。 “你们整日只知道劝我小心、小心,关键时候半点用途都派不上!你们可是本宫的家生丫鬟,竟还不如顾元儿的奶娘好使,这几日大大小小的消息尽往太皇祖母那儿递,显得我倒无用了。” 侍女捂着脸忍着痛楚委屈道:“皇后娘娘和那种低等侍妾比什么呢,她再勤快也不过是为皇后娘娘效力。” 傅柔月心情才好些,自今晨得知月室殿竟是皇上为尉迟锦月所建,她多日受冷落积压的委屈、酸楚都化作对锦月的妒火怒气。 但弘凌坐镇在宫里,月室殿重重守卫,她想做什么又十分艰难,只能在外头干瞪眼,看着奴才们好吃好喝往里头送,吃穿用度比她这个中宫皇后还要奢华。宫里风言风语,让她听着好生憋气! 傅柔月越想越憋屈得难受,心烦意乱将梅枝折了一地。 “本宫将她没有办法,太皇太后总归有办法的!绿儿柔儿,回宫准备车辇,本宫要去康寿殿给太皇太后请安。” 这对妖妇母子必须除了! 傅柔月去时,太皇太后刚听完心腹嬷嬷说上午早朝群臣进谏被拒,以及月室殿香璇探视。宫中的风吹草动,无一躲过康寿殿的监视。 “太皇祖母,您要为柔月做主啊。尉迟锦月虽然曾与皇上有过旧情,但毕竟她已经嫁作人妇,而今她携子住在宫里算个什么事啊。”傅柔月嘤嘤啼哭,“都怪柔月不争气,这个皇后做得实在丢人,傅家的脸面也被柔月丢光了,太皇祖母……” 第153节 太皇太后叹了一息。这个侄孙女尚还嫩着,许多地方需要她帮衬,她兄长拜托她,其实傅驰不说她也不能丢下傅柔月不管。 她们都是傅家人,是荣辱与共的利益共同体。 “傅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是哀家的亲侄孙女,哀家不会让你受委屈的。堂堂皇后,岂能容个朝三暮四的妇人摆布,你且安心回宫去,哀家自有安排。” 得太皇太后此言,傅柔月忍着喜出望外保持住端庄贤淑,含笑告退,心里已迫切地想看见锦月栽在太皇太后手里。 老嬷嬷谨慎问道:“太皇太后,您真要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动尉迟锦月母子吗?皇后前些日子才对那孩子下毒未遂,眼下月室殿守卫重重,此时动手是难上加难啊。皇后虽然是您的亲侄孙女,但您还是要多想着自己才是,若与皇上闹翻脸,看皇上脾性可不是吃素的啊。” 太皇太后正闭目盘佛珠,闻言停下,缓慢睁开一条眼缝,那一条缝隙之后露出的目光沉稳老辣。 “下等人才下毒杀人,上等人杀人,何须用毒。” 老嬷嬷不解。 太皇太后道:“你刚才不是说群臣力谏将代王后放出宫么,咱们添一把火,便足以。” 太皇太后说罢嘴角皱纹深了深,露出个稳操胜券的笑容。“尉迟锦月做太子妃时露那几手便让哀家十分忌惮,殚精竭虑筹谋了瘟疫之案才将她除了,若是再让她入宫得宠,哀家的权力地位,便岌岌可危了。” 还有更多的谋算,隐在太皇太后这个笑容里。 接下来怎么做,主仆二人心领神会。 * 秋棠终于买通了一个曾经熟识的羽林卫,每日传递零星的消息来。 据说这两次早朝,群臣情绪骤然激昂,进谏将她放出宫。 舆论压力已是非常大了,今日一早,弘凌当庭发怒,一袖子挥碎了殿上的金龙缠兽甜白釉瓷瓶。 “王后娘娘,真是太好了。这样一来,皇上迟早会顶不住压力,将咱们放出宫的。”秋棠喜道。 锦月也不禁欣喜,可脑海里蓦地想起那夜弘凌清冷孤寂的一道影子,投在她脚边…… 事到而今,她还胡思乱想什么,他可怜也罢孤寂也罢,自有后宫无数美人来抚慰他,关她什么事呢…… “按照此情形,恐怕也就是这两三日的光景了。秋棠,你收拾收拾东西,等殿外守卫稍微松懈,我们带着小黎走。” “诺!”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皇帝会顶不住压力,将人放走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或者对于一部分人来说是晴天霹雳之事,发生了。 若是常人的思维,一定会放了代王后,然而,他们都忘记了,而今龙椅上坐的,不是寻常的男子。那个男人,是从血雨腥风里走来,从卑微尘埃,一步步爬上而今地位的帝王。 所以,当那一道废后圣旨与册封太子圣旨分别炸响在栖凤台和月室殿,整个皇宫、朝野,都震惊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中宫皇后傅氏,心术不正、狭隘善妒,以毒谋害朕子嗣以求保住中宫之位,实属狠毒失德,又时常入康寿殿挑唆太皇太后,扰长辈清宁,挑起是非,实不可原谅。今,废去傅氏中宫皇后之位,收回印绶,迁入方艾宫,钦赐!” 方艾宫乃冷宫。 傅柔月整个人都懵了,跪在地上好一会儿才嚎啕大哭起来。 “陛下,陛下!臣妾没有下毒,臣妾没有下毒……” “废后接旨吧。” “本宫不接旨、本宫不接……” 杨桂安见她不接,将圣旨往她旁边一放:“废后娘娘,证据确凿,您还是认了吧,好歹您的性命还在呢……” 杨公公提到性命二字,傅柔月猛地一惊吓按住脖子,瑟瑟发抖不敢再哭喊了,只泪如雨下,而后被太监拖入冷宫。 而此时月室殿庭院,锦月听着册封小黎为太子的圣旨,同样震惊得合不拢嘴吧,眼看小黎有模有样的跪下接旨,高喊“谢父皇隆恩”,她的四肢百骸都麻木了。 内监走远,锦月还盯着儿子小手握着的那明黄丝缎圣旨,圣旨闪烁着天家的光华,预示着不可违抗的命令。 所有人都让弘凌放了他们母子,好好爱护中宫皇后,而他,废了皇后,册立太子。 这么猝不及防,果断狠绝、毫不犹豫。 这就是他给天下人的答案。 “弘凌,你……你是在逆天而为啊。”锦月无声呢喃。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心朝臣便是水,他一意孤行,是在逆流为之。 废后与册立太子,这不是小事!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把下本古言改了个名字,改成《春风十里柔情》,大家觉得怎么样,好听吗? 逼格会不会高一点捏 ☆、第122章 2.7.0 太皇太后的心腹姑姑云心从殿外匆匆赶来, 撩开昨日新挂在门口挡寒气的帘子,带进来一阵寒气。 侍女正在往一只半人高的景泰蓝掐丝琳琅瓷瓶里插早冬梅花, 听闻背后云心急匆匆道“太皇太后大事不好!”, 吓得手一抖将瓷瓶碰了个来回晃荡。 太皇太后正坐在软榻上闭目盘佛珠, 极是不满殿中突然而来的嘈杂, 睁开条眼缝见云心急匆匆立在跟前喘气,低斥:“什么事这样着紧着赶。” 她挥手让其他侍女下去。“哀家早已不是多年前的哀家, 需畏首畏尾若惊弓之鸟, 你跟在哀家身边数十年了怎还这样冒冒失失。” 太皇太后瞄了眼云心鬓发。“头发也跑乱了。” 云心一路从药藏局奔赶过来,跑得嗓子发干, 这才缓过劲儿来仔细道:“太皇太后训斥得是,奴婢一把年纪还如此沉不住气, 是奴婢修为不够。太皇太后,今日宫里发生了大事啊!皇后,皇后被……” 提到傅柔月太皇太后眼皮一跳,这侄孙女总不让她放心。 “她怎么了?唉, 可是她又忍不住气去找代王后母子寻不痛快了?” 云心姑姑重重摇头, 急道:“皇后,皇后被废黜了!” 太皇太后手指一抽-搐,佛珠断线噼噼啪啪散落一地,她一个大睁眼从踏上坐直身! “你,你说什么,再、再说一遍!” 云心急红了眼:“昨日傍晚皇上下了两道旨意,一道去栖凤台,废黜皇后,另一道去月室殿,册立那孩子为太子。咱们康寿殿被封锁了消息,奴婢、奴婢也是今晨去药藏局无意听见药童在说道,才想起来的。” 太皇太后如被惊雷劈在天灵盖,浑身都被突如其来的惊变震得僵住了,连舌头也发了麻,半晌说不出句话来。 “皇帝他……好,好个皇帝啊!” …… 傅柔月昨日傍晚圣旨下来后便被内监迫着迁来冷宫方艾宫。 秋末冬初,夜晚寒凉,近来又连日冷风萧萧。方艾宫的窗户破着洞,屋瓦久未翻修四处漏风,屋里屋外一样冷。 傅柔月缩在榻上紧紧揪着半旧的布毯发抖,仓皇的流着眼泪珠子四顾:“爹!娘!救救我,我不要在这儿,爹,娘……” 太皇太后才下软轿,就听见里头傅柔月凄惶的哭喊,心烦上又添一重心烦。 有脚步声传来,傅柔月一擦滚热的泪珠一喜,片刻就见云心姑姑扶着太皇太后进来。“太、太皇祖母,太皇祖母……” 她扑过去,泪若决堤。 “太皇祖母您可算来了,柔月以为太皇祖母也如皇上一样不要柔月了,柔月好怕、柔月好怕啊……” 她嚎啕大哭,太皇太后毕竟年岁大了,空旷殿中回音阵阵,吵得她脑仁发痛。 “好了,别哭了。”太皇太后压下不耐道,掏出手帕替傅柔月擦泪,也不着痕迹将她从怀中推出去,“你是天子的皇后,母仪天下、端庄沉稳是你应有的美德,才不过在这冷宫里住了一晚上你就哭成这样,往后傅家和哀家还能指望上你什么吗?” 傅柔月懵了懵。指望? 她一抹眼泪忍着抽噎:“太皇祖母、太皇祖母是说,柔月还能出去吗?” 太皇太后屏了一息缓缓吐出。“废后是大事,虽然圣旨下了,但宗正府的皇室宗亲却并未参与提案,哀家已传信给哥哥让他往宗正府那方多多使力,皇上虽然是天子,却也不得不顾忌宗正府。” 宗正府的成员是皇族之人,包括代王这类的诸侯王在内,以及一些长辈,足足有六十余人。历代天子也不得不惧宗正府的压力。 傅柔月捧着手绢儿擦眼泪,转哀为喜,给太皇太后乖巧行礼。 “多谢太皇祖母为柔月周全,柔月自入宫一直受您关照。此番若没有太皇祖母运筹帷幄,柔月恐怕要一辈子老死在这阴间地狱般的冷宫了。这里,这里根本不是人呆的地方啊……” 太皇太后凝眉:“你才住了一晚上,你可知,那代王后尉迟锦月连暴室都整整呆了五年?竟连这点苦头你都受不住……” 太皇太后恨铁不成钢。“若是你有那尉迟锦月半分隐忍和才干,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个地步,哀家能帮你一时,帮不了你一世!” 傅柔月被吓得噤声,低头不敢言。 太皇太后见她如此更不想与她多说,哼了声出了方艾宫。 云心见太皇太后脸色不好,坐进轿子也吩咐去哪宫哪处,想问,又不敢问。 此时,太皇太后隔着轿帘沉声问话,那声音如阴曹地府的阎罗震怒,从地下发出来的低而沙哑的可怕声响。 “云心,你觉得皇帝此举是若何?” 提起天子,云心骇得一凛。 “奴婢不知……” 太皇太后无声,似是不满她的答案。 云心压下对弘凌的惧怕,补充道:“不过上次皇后娘娘毒杀太子未遂,皇上恐怕是查到什么了,才发难废后,咱们明知而纵容,皇上恐怕心中也迁怒太皇太后。” “哼。”太皇太后低哼了声,“皇帝何止是迁怒,哀家看他分明是冲着傅家来的。” 云心倒抽一口凉气。傅家,冲着傅家…… “皇上、皇上竟然为那对母子能够孤注一掷做到这个地步,那对母子到底用了什么魔咒?是不是,用了什么咒术迷惑皇上……” 太皇太后不再说话,而是说了一句去宝华殿诵经。 轿子摇摇晃晃,轿帘遮挡了外面的光亮,轿子里很是阴暗,太皇太后化成一道幽影,神情莫辨只透着一股冷森。 许多年来,她心中没有转过这么多思量,动这么大的气。 她第一眼见到尉迟锦月,就知道这女人非同一般,而后种种印证她果然没有看错。 那女人,当真可怕。 就仿佛冥冥中有注定,只要她在皇宫里,便没有旁人能够做女主人的份儿!所以,她去年呕心沥血费了那么多功夫、用那么多人命造了瘟疫之案,可她竟也逃出升天,活到今日…… 不,不是冥冥中有注定,是尉迟锦月,一直在皇帝的心里,所以,皇帝虽看似无情,实则却处处留着她、护着她,哪怕他凶神恶煞把刀指在尉迟锦月喉咙上,关键时刻却也舍不得伤她分毫…… “不能留……不能留啊……” 太皇太后一行走远,方艾宫外的石柱子后才出来个女子。 映玉凝眉盯了太皇太后远去的方向又看了眼傅柔月所住的屋子,她住得近,适才听见动静就偷偷跟来看了。 第154节 他们说什么,一字不落入了她耳朵。 “呵。富贵荣华,果然不长久么……” 映玉捂着胸口咳嗽了几声。 “当初入宫,傅柔月何等的风光无限、荣华富贵,让我羡慕得眼睛都绿了,可转瞬间呢……竟比我这孤女还跌得重啊呵呵呵……” 姐姐,你当年所说,果真没有骗我,只可惜……我已然一辈子都废了没有退路。 映玉心道,而后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手绢掩口她扶着矮门咳得直不起腰,双颊涨得通红,最后好不容易才停下。 展开手绢,那白绢上一点红,如画儿上的红梅,艳丽夺目。 映玉惊得脸色煞白,丢开了手绢儿,如见鬼般跌跌撞撞跑回冷宫。 * 小黎成了太子,锦月茶不思饭不想守了孩子两日。月室殿依旧守卫重重,她出不去,也得不到外界的消息。 倒是儿子吃得下睡得好,丝毫没有被太子之位下着。 “娘亲,你最爱喝的雪笋火腿汤,酸酸的鲜鲜的,您喝一口吧。” 小黎亲自舀了半汤碗汤,挑了一片笋一片金红的火腿肉,捧到锦月跟前。“娘亲快喝吧,儿子能在您跟前尽孝的日子不多了,请求您不要拒绝儿子。” 锦月本想推开,闻言又心软摸着孩子的脸蛋儿。“小黎,你想清楚了吗,真的不和娘亲走吗?若是娘亲去了代国,恐怕……恐怕一辈子,也不会回长安来了。” 若能远走,她与弘允自是不会回长安来自投罗网的。 小家伙脸上闪过一抹哀伤不舍,很快又被笑容掩饰过去。 “娘亲,等小黎长大了就北上来看您和代王叔。” 锦月含泪,她更希望听到他说想和他们一起走。 “傻孩子,太子……不是这么好当的,娘亲只希望……” 儿子坚持不动摇,锦月莫可奈何,多的话她知儿子心意坚定听不进去,也便不多说了,只紧紧抱住小家伙揉在怀里。 “明明还这样小的身子,怎么就这么早熟、这么有主意……小黎,娘亲该拿你怎么才好。” “娘亲,您且放心和代王叔北上吧,儿子不会教您失望的,长大了就来看望您……” 小家伙忍住哽咽,欢欣道。 锦月摇摇头,叹了口气。她现在多希望,她的小黎还如当年的小团子一样,不要这么“老成”、“懂事”,像只毛茸茸的小动物一样跟在她身边,说娘亲去哪里,小黎就去哪里。 “你要娘亲……怎么舍得下你走啊……” “舍不得,便不舍就是。” 蓦地门口传来个清冷的声音,那分距离感不多不少,显然它的主人说话前有过刻意的深思熟虑、把握,考虑过听者的反应。 “朕过些日子就封你位分,让你留在宫中照顾小黎。” 锦月一个激灵,紧紧抱着孩子防备看着门口款款走入的玄衣男子。 他从光亮走来,如一片误入白昼的夜色,那么独特,醒目。 “弘凌,你何时变得如此荒唐胡言乱语?”锦月动了气,得胸口起伏明显,“我是弟弟的妻子,你怎能说出这样的话!” 弘凌走来,也不顾锦月是否愿意自顾自在桌边坐下,夹了一筷子鹿肉丝喂给小黎。 小家伙乖乖张口吃住,无奈嘴儿太小糊了嘴边一道油油的印子,惹得弘凌忍俊不禁。 那一笑,弘凌两颊如薄霜融化、乍现暖阳,外向爱笑的人笑容不足为奇,可不爱笑的漂亮人一笑,却如珍稀宝石的光华,让人痴看。 锦月满腔的怒气没有得到弘凌的回答,反而看见这笑容,有些发作不出来。 古语云,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弘凌亲自接过内监递上的手帕擦去小家伙嘴边的油渍,一下一下,那么认真仔细,而后又挑拣了些有营养又不肥腻的佳肴,亲手喂给小黎。 “谢谢父皇。”小家伙乖乖一口一口地吃。 “乖,多吃些。男子汉大丈夫,要顶天立地,必须有一副好体魄,才能保护所爱护的人。”弘凌语气没有过多的温柔,但却听出其中的疼爱和宠溺。 父子二人,一个高大冷峻、不多言笑,一个可爱懂事、几分像生父的老成,相似的模样,血浓于水的牵连,看着,竟是这样和谐。 锦月痴看怔愣。 虽然弘允对两个孩子也很不错,但到底不是生身父亲,到底……到底他还是有些介怀她与弘凌的过去的,所以从未有过这样亲密的举动。 弘凌,确是小黎的生父…… 喂完饭,将孩子交给周绿影带下去,弘凌边拿手帕擦手边转头来瞄着锦月:“你看了半晌也没吃一口,是也等着朕亲手喂你吗?” 锦月脸一热移开视线,筷子捅了捅饭碗。 “不必!” 而后锦月听见他拿筷子的轻响,长胳膊往菜桌子上一伸,姿态优雅地夹了一块胭脂鹅脯吃了两口,说:“味道不错。” 而后他又夹了一块落入她的饭碗里。“趁现在还热着快吃吧,凉了就不能吃了。虽然可以让奴才端去热,但热过总不如第一顿鲜。” 或许是现在他安安静静没有提别的,所以,她才不想剑拔弩张。 锦月咬了一口,却发现鹅肉已经凉得透透的了。 锦月凝眉瞟了一眼弘凌,却发现他浑然未觉般吃得很香,并不是刻意捉弄她的。 他,感觉不到这凉透了吗?锦月心疑。 饭罢,内监递上漱口茶水。锦月含了一口,只觉得滚烫,正要吐出来,却见弘凌如没事人一样漱了口,但距离近,她看得分明,他的唇已经烫得通红,好似伤了。 “好好照顾小黎,朕会安排好一切,旁的事你就不必操心了!”弘凌半关切、半警告,抽-身离去。 “等一下!”锦月刹那转过千百思量,还是追了上去,伸手往弘凌唇边探了探,那双绯红的唇还残留着茶水余温。 弘凌倏尔睁眼,被锦月突如其来的靠近惊得退了一步,呼吸亦乱了乱。 “你的唇……烫伤了。” 弘凌凝眉视身边内监,内监吓得跪地发抖,但弘凌终究忍住没说什么,只是嗯了一声,而后大步离去。 除了月室殿,弘凌停下步子挥袖那内监就被一个内刮子扇了个跟头,趴在地上捂脸,口鼻汩汩流血。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 弘凌幽冷睨了他一眼。“连端茶倒水都伺候不好,险些让人知晓朕的秘密,留你何用。” 李生路得弘凌余光一瞥,上前领命,单手拖了内监去角落,浅浅的血腥味飘散开,李生路出来时已不见弘凌的影子。 李生路按了按已擦干内监血迹的匕首手柄:皇上的性子,仿佛越来越暴戾了无常了。 这些日子死在这把匕首上的奴才,已不在少数。 “是否有一天,我也会如这内监一样被拖到阴暗角落……” 李生路嘀咕了一半,自打了脸暗骂自己胡思乱想,他怎能这样猜忌他家主子呢? 哪怕所有人都忌惮、唾骂他家主子,他也不能这样小人之心揣度陛下。 旁人不了解皇上,他们这些跟随多年的,还不知道皇上有多么不容易吗?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月之内本文会完结了。 嗷呜,大家喜欢新文的题材吗,姐弟恋什么的,虽然作者君在脑海里想想都觉得挺萌的,不过不知道大家会不会喜欢这种。会是新颖一点的姐弟恋,不是老套的套路(自我感觉是) 大家可去收藏,开文会提醒~(≧▽≦)/~ ☆、第123章 2.7.0 今晨的秋霜比前些日的都重, 宣室殿的瓦楞上白皑皑一道道。 杨桂安如往常早朝站在滴水檐下,弓着身子听着里头群臣激昂力劝皇帝恢复皇后位分, 以及小部分放代王后出宫的劝谏。 最近早朝的局势越来越剑拔弩张, 傅家长辈傅驰是位列三公之一的御使大夫, 以傅家为首的官员团结一致, 施压皇帝,虽无刀光剑影却弥漫着一股潜在的血腥。 杨桂安紧绷浑身肌肤听着, 却装作没听见的样子, 一抬头,见同为首领太监兼内谒者令的曹全, 躬身站在殿门另一侧。 哼。 杨桂安皮笑肉不笑勾了勾嘴角小声道:“曹公公这一趟回家省亲省得真久啊,足足四个月, 皇上对你可真是贴心的好。” 杨桂安与曹全本都是侍奉先皇跟前的,只因三年前弘凌回长安,先皇将曹全安插去弘凌身边,却不想最后成了弘凌的心腹内监。 如今弘凌为天子, 杨桂安心里总忌讳曹全。 曹全扯了扯唇。“杨公公时时侍奉圣前, 陛下对您也是十分爱重。” 杨桂安一掸拂尘,几分自得:“老奴恪尽职守处处为皇家着想,陛下对老奴自是宠爱的,可不是赏赐几碗残羹狗肉汤之人能比。” 他斜眼含笑,暗讽曹全。曹全有风湿,弘凌时而赐汤给他。 杨桂安没能从曹全脸上看见恼怒,颇有些无趣:“不知曹公公此番出宫省亲,省出个什么眉目了?” 曹全眉梢一紧,挑眼皮看去。“杨公公虽是两朝天子身边的老人,但有些事该问,有些事不该问,这道理您应当懂得。” 杨桂安觉被曹全训斥,不悦低哼了声,瞟了眼里头大殿的剑拔弩张,不再说话。 到辰时三刻,晨阳金光浓郁,照得秋霜融化从滴水檐颗颗坠落。 宣室殿众臣子散出,杨桂安忙后知后觉地喊了“退朝”,惹来曹全以及几个大臣别样眼光。他脸红退下,却找不到皇帝的影子——不知何时皇帝已经走了。 前头杨桂安匆忙去寻皇上,后脚众臣出殿。 “傅大人,皇后骤然被废黜实在让咱们都措手不及,您别担心,皇上当只是在气头上,等皇上气消了皇后就会复位的。皇后贤良淑德,怎会做毒害幼子之事,应当是误会一场。至于立太子之事皇上也是过于仓促,还需从长计议……” “对对,宗正府定会全力帮助皇后洗雪冤屈……” 两宗正追出来对须发花白的大臣傅驰道,傅驰拱手表示了谢意,一语不发凝重着脸走了。显然宗正府这点儿表忠和安慰并没有让他宽心,他对皇帝弘凌的忌惮要比旁人想象的深得多。 杨桂安去宣室殿外也没追上皇帝,又去清凉殿、月室殿转悠了一圈,也没找着。他一掸佛尘,挑眼扫了四下无人。 心一横,他干脆抬腿往太极宫的方向去了。 “太皇太后娘娘,今日早朝的情况就是这样。宗正府的几位长者和诸侯王亲使都站在皇后娘娘这边,对皇上施了不少压力,想来皇后娘娘复位指日可待。” 杨桂安跪在殿中殷勤笑着,太皇太后懒懒坐在金丝楠木雕如意纹交椅上,文言闭目点头说了句“很好”,而后又懒懒睁眼问:“那立太子之事进展如何?” 杨桂安吞吞吐吐,怕说出来让太皇太后生气而抹灭了他先前报喜的功劳说:“立太子兹事体大,与立后废后之事不同,皇上有权全权决定,所以……所以宗正府虽有微词,却也无能为力。” 第155节 果然太皇太后脸色便不好看起来,按下佛珠不耐烦将他挥退,杨桂安走到门口还是不甘,又折返回来。 “太皇太后。” “有什么事一并说了,吞吞吐吐你对哀家还有所隐瞒吗?” “奴才岂敢。有一事奴才不知当讲不当讲……” 云心姑姑斥:“你来康寿殿便是来‘讲’的,说这些虚头巴脑的话作甚?” 杨桂安忙点头称是,眼一转小声道:“太皇太后娘娘,陛下身边那个曹全曹公公您可还记得?他从陛下登基后不久,就回家省亲了,这可整整省了好几月。他在宫中也几十年了,从前不见他出宫省亲,偏生这几个月出宫省亲……” 云心的太皇太后的眼神,道:“杨公公是怀疑什么?” 杨桂安鬼祟道:“奴才怀疑,曹全是领了陛下的命令去办什么事了。至于到底是办什么,一定要背着众人耳目、欺瞒着太皇太后,就不得而知了……” 太皇太后悠然睁眼寒光一现,颗颗佛珠在指尖盘得油光水滑,冷光锃亮。 弘凌下了早朝来了甘露台。 曹全将弘凌交代的事进度一一禀告,而后退下侍立水榭外。 甘露台的水榭已重新打扫装点了一顿,又点了数个暖炉,水榭四周垂着锦帐,虽是秋末冬初,倒也温暖。 一方长几,一只小炉煮着茶酒。 弘凌单手托腮,懒懒饮了口酒,熏笼香烟缭绕眼前,他才动了动眼皮看了眼,问:“来了吗?” 李生路忙答:“王后还没来。估计……估计在路上了。” 出乎李生路的意料,而今已极缺少耐性的弘凌竟只嗯了声,继续等着,并且也丝毫没有被早朝的剑拔弩张、傅家势力攻击所影响。 看了眼水塘边半池枯荷,弘凌淡抿了个笑容。明明萧条,可落入眼中他竟然觉得恬淡,酒杯拿在手里他感受不到暖意,可心里却暖融融的。他头一次明白“等待”一个人,也可以这样的愉悦。 “王后里头请,陛下已在水榭等候多时了……” 弘凌听到水榭入口侍女窸窣的说话声,片刻轻柔的脚步声移近,应是看见了他陡然一滞。 她紧张?弘凌暗想。 锦月透过珠帘看见那托腮独坐的男子,一时有些无所适从。 她以为是什么事,没想到被领来甘露台,一副……煮酒谈天的架势。 但纵然他有,她可没这心情! “坐。”弘凌指一旁矮几。“陪朕说说话。” 锦月瞥了一眼矮几却不坐。“皇上想找人陪聊宫中人多得是,本宫并不负责取悦天子。” 她又臭又硬,像块石头,换做从前他一定生气,可现在…… 弘凌放下酒杯耐着性子看这炸着一身戒备的女子。 “朕若要你取悦朕,你早已不会安然站在这儿顶撞朕。” 他目光似初阳照霜,明净妍丽,锦月忙挪开视线。“好在朕,突然很喜欢你的‘顶撞’。” 弘凌莞尔倒了杯酒,放在锦月的矮几上。 等到生命终结时,便什么也听不见了。也是近日,弘凌才有这样浓烈的感触。连同对相见之人的“等待”,也觉得弥足珍贵。 锦月想想,咬牙坐下去一饮而尽。 “不知皇上想聊什么,只怕臣妾嘴里说出的话不会让皇上高兴。” 弘凌拿着杯子顿了顿。“那就说些能让朕高兴的。” 浓睫一扫,他朝她看去。“你知道我喜欢听什么。” “臣妾不知。” “譬如……”他抿唇,“说你喜欢留在宫中,说你喜欢我一如当初。” 锦月一个生气眼神看去,又见华帐之外的不远处,重重羽林卫把手着甘露台,立时她的气势又不得不弱了下去。 弘凌是天子了,她除了顺从和接受,根本没有能力反抗他的威严。 思及如此,锦月语气和缓了些:“弘凌,你究竟想做什么?你将我留在宫中只会让我尴尬难堪,我已经是代王后了,你与我早就已经结束,再这样纠缠,又有什么意义?” “朕要做什么朕早就说过,朕的太子不能没有亲娘照顾,你留下照顾小黎。你若想要名分朕可以给你名分,贵妃还是皇后,也不是不可。” 锦月无声一笑:“朝臣与傅家怎会同意让你强抢弟媳为妻妾,你这是逆天而行,后世也会诟病你今日所作所为。” “后世?待到‘后世’我早化作尘泥,还管那么多作甚。”弘凌起身背对锦月看半池枯荷。 “朕的前半辈子都活在人言之下,已经够了,还管死后那么多做什么。不过你能为我想那么远,我很欣慰。” 锦月语塞,抬眼见他的玄黑身影镶嵌在白茫的亮光里,像一道即将消失的影子。 锦月认真的语气说:“我不要名分,只想出宫,你放我走吧。” 弘凌负手立着,闻言侧脸,余光看来。“留在宫中陪朕两年,两年后朕派人亲自送你北上去代国。” 他执拗说不通,锦月咬牙生气:“陪你?你要我怎么陪你,我曾经多少次无名无分、不知羞耻的跟着你,弘凌,我也够了,不想再重蹈覆辙了。在你身上我已经栽过一次两次三次,你便非要天下人都骂我是朝三暮四的无耻之妇吗?” 说到最后锦月语含无奈,那点薄怒也消散了:“是,我们曾经深爱过,曾经深恨过,可而今我们彼此有妻妾、有丈夫,何必还要绑在一起?既然你明白我们不能走到最后,又何必再违背天下人再眷恋这短暂相处。终归,是要分开的……” 终归,是要分开的。 弘凌无声重复了这句话,看着外头便不说话了,站了许久,他才答:“朕是天子,朕要如何便如何!逆天又如何,违背天下人又如何,朕便是要如此做,你并不是不知我个性和决心,我要的人,就一定要得到!” 他执拗,语气暗含暴戾,锦月噤声,只觉浑身有些起鸡皮疙瘩,也不再多说、不敢再激怒弘凌。 两人对坐无话。弘凌晾锦月在一旁干坐着,只顾喝酒,锦月浑身紧绷在他身边就不能放松,可弘凌竟不觉得枯燥。 锦月见他一杯接一杯,最后竟然喊了华帐外侍立的曹公公进来“添茶”。 可他,明明喝的是酒啊…… 锦月纳闷儿。 最后,弘凌竟然破天荒把自己给喝醉了。 弘凌稀里糊涂才发现自己醉了,对内监发了一通小脾气,责怪他们让倒茶却错倒了酒。 曹全苦着一张脸朝锦月求救。“王后娘娘……” 锦月不忍才说:“皇上方才确实是让曹公公倒的酒。” 弘凌酡红着脸颊瞟了锦月一眼,便不吭声了,也不发脾气,闷闷地、踉踉跄跄地被内监扶走。 秋棠在甘露台外等了许久不见锦月出来,正在担心,此时便见皇帝醉醺醺的被扶出来,锦月安然跟在后头,她才放了心。 主仆二人被押回月室殿,秋棠关好门窗才小声禀告道:“娘娘,今日您和陛下在水榭说话的时候,尉迟贵嫔来找过皇上。哦,就是您尉迟家同父异母那个妹妹,尉迟心儿。” 尉迟家自家道衰微之后便一直隐忍低调,锦月倒是许久没有收到上官婉蓉母女母子四人的消息。 想起那段旧日恩怨和母亲的仇,锦月冷了声音:“她来做什么?” “奴婢也不清楚,不过奴婢躲在角落朦胧听见尉迟心儿与侍女说起了傅皇后和傅家,恐怕是表忠心和落井下石的……” 锦月冷笑了声。 “我这个后母心比天高,尉迟心儿只要还没坐上皇后之位,她那心里总觉得可以再往上爬爬的。而今傅家与皇上闹翻,他们怎肯落下这个好机会……” 锦月没有说错,弘凌回了清凉殿歇息,二更酒刚醒,曹全便说:“皇上,尉迟贵嫔已经在殿外等了两个时辰了。” “不见。”弘凌翻了个身欲睡。近日服那药更频繁,他时常觉得困倦,加上白日还要与朝臣纠缠废后立太子放代王后的事,宗正府群起攻击,确实伤神。 “陛下,尉迟贵嫔说她有办法能为陛下分忧。” 弘凌起了兴致,让放进来。 殿外尉迟心儿穿着一身妃红锦绣长裙,美如画、唇点朱,精心打扮过,若桃花夭夭、娇艳夺目。 她许久没有见到皇帝了,自从入宫后,她见到皇帝的次数甚是寥寥,以及,她也是害怕心虚。 那回她和兄长母亲谋划害了那小太子,她日夜害怕着皇上会知道真相…… “尉迟贵嫔,尉迟贵嫔?” 曹全喊了好几声,尉迟心儿才从出神中反应过来。 “进去吧,别让皇上等久了。” “嗯,多谢曹公公。”尉迟心儿欣喜,踏进清凉殿又有些心虚,可见珠帘后那俊美的天子光华照人、摄人心魄,她又丝毫不悔从前的所作所为。 为这样一个男人,值得! “陛下,心儿听闻陛下日夜为前朝之事伤神,很是心疼,心儿父兄也很是担忧陛下,所以特让心儿来转告陛下,若是陛下有用得上尉迟府的地方可尽量吩咐,就算赴汤蹈火父兄与心儿都在所不惜……” 尉迟心儿情真意切说到。 弘凌半眯着眼睛冷看着她:“赴汤,蹈火?” 尉迟心儿后背留下几滴冷汗,努力让笑容娇美动人,看起来真心实意。 弘凌而今为天子,目光太犀利、太具压迫性,尉迟心儿忍着颤抖说着话,却半点不敢起靠近天子的念头: “代王后与心儿是同父异母的姐妹,陛下心疼王后心儿看着也是欢喜的,若是王后能留在宫中与陛下为伴,心儿也能时常与姐姐叙姐妹情谊,可谓两全其美。陛下,心儿与父兄都愿助陛下一臂之力。” 弘凌勾唇冷冽而笑。“好,难得你们还记挂着王后……” * 朝中傅氏党羽为皇后复位而与皇帝争论不休,已经连着七日了。 今日一早,御史大夫傅驰所站立之位空无一人,不光傅驰,连傅驰的儿子也就是傅皇后的父亲,治粟内史,也不在。 朝臣不觉都“这”、“这”的面面相觑,低头不言。 天子高位上,弘凌穿着龙袍、戴着旒珠冠冕,睥睨底下一众臣子。 “御史大夫傅驰与治粟内史傅腾何在?” 静寂了好一阵,已升做光禄大夫的甘鑫出列来禀道:“回禀陛下,傅驰大人日夜为朝廷殚精竭虑,听说是昨日晚上病倒了。” 甘鑫,争储时靠着映玉爬入弘凌的阵营,而后见映玉不得宠,又转入了傅家旗下。他受傅驰赏识,已是傅家近臣。 “哦,那光禄卿呢?不会也病倒了吧。” 甘鑫道:“傅腾大人为人仁孝,父亲病倒卧榻,听说是照顾榻前,也不能前来早朝了。” 殿上有倒抽凉气之声。 此大臣是傅家的近臣,傅家出了太皇太后和皇后,又帮扶过天子继位,气焰自是非同凡响的大。 弘凌起身,拂袖衣袂烈烈作响:“好!一个为朝廷殚精竭虑,一个仁孝两全照顾榻前,都是朕的好臣子啊。” 第156节 弘凌声音洪亮,在宣室殿内回荡,震得众大臣浑身发麻。 “曹全,传朕令立刻招药藏局四位御医随朕前往傅府,为傅家两位爱卿诊治病情。众卿,随朕同去!” 啊?众人惶恐。 曹全高声答“诺!” 弘凌走出大殿,身后“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喊朝拜声从殿门、琉瓦飞溢出来,直冲九霄。 文武百官、浩浩荡荡一行跟随龙撵之后,朝傅府去。甘鑫尾随其中,不觉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哪里还有先前禀告时的理直气壮。 他想:皇帝这是要与傅家撕破脸了吗?傅家势力如日中天,皇帝更是天子……自己跟傅家这个决定,不会错了吧。要死,要命啊…… 卧病这借口,历朝历代并不少见。 你知我知、臣子知天子知,但谁也不会如弘凌这般去诊视。 因为经不住诊,一诊就戳破!一旦戳破,那可就是欺君罔上的杀头大罪! 傅家高门大院还一片平静,自弘凌登基,傅家出了个太皇太后又有个皇后,飞黄腾达自不在话下,门庭扩建,金碧辉煌。 此时傅驰与儿子傅腾正在堂屋里坐着喝茶谈论早朝缺了他们父子之事。 “爹,咱们确实是时候给皇帝些颜色看看了,若不然他还真将咱们看做软柿子。柔月说废黜就废黜,就为了那么个是谁的种都分不清的小杂种。”傅腾脾气冲,为着女儿被打入冷宫很是不忿。“你小杂种是代王后在宫中做罪奴时生的,且不论是谁的骨肉,就凭这低贱出生,怎配做太子,太子必须是咱们柔月的儿子!” 傅驰抿了口茶。“柔月一直不得宠,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啊。太皇太后让咱们酌情反击,咱们先联合宗正府皇族宗亲力劝,也算是给了皇帝机会、台阶,是他不下,今日也不怪你我父子给他这个威慑。” 傅腾颇有些自得,笑了声道:“爹说得是。只怕这会儿皇帝正愁着怎么给咱们台阶,求着咱们回去早朝呢。我已经知会了治粟局的属下,我不上朝就都给我歇着别干事,让皇帝着急两天,还不巴巴把柔月的位分复了……” 两人正说着,老管家就连滚带爬扑进来。“老、老爷,来了、来了!” 这声儿吓了傅驰一套,茶水洒了满手:“什么来了,说完!” “皇、皇上来了,还有文武百官!” 父子俩大叫了声“什么”,从椅子上弹起来,嘟嘟囔囔着“皇上来了?”犹自惊疑,又是摸衣襟又是摸鬓发。 父子二人容光焕发,哪里有病态,一时慌了手脚。 作者有话要说:  嗷呜,下章弘凌君要发威了。 ☆、第124章 2.7.0 傅驰与傅腾父子俩本欲去换身衣裳, 装一装病,可弘凌与百官已直逼堂屋门外, 脚步声眨眼迫近。 “老、老臣叩见皇上, 万岁, 万万岁……”傅驰仓皇跪下去。 傅腾跟随跪下。 弘凌扫了眼傅家的堂屋, 走了几步巡视了一翻。 “雕栏玉砌,富丽堂皇, 两位爱卿为朝廷为朕鞠躬尽瘁, 能住在这样奢华的屋舍朕也算安心了。” 尾随的官员惊看屋中摆设,傅家父子汗如雨下, 总觉得皇帝不是夸奖。 “寒舍破陋,恐招待不周, 腾儿,还不快让管家将最好的茶叶沏上……” 弘凌含笑,目光幽冷:“不必。早朝听闻两位爱卿染病,朕很是担忧, 所以亲率了御医来给傅大人诊视珍视。虽废后已入冷宫, 但傅腾爱卿却也是朕的国丈,可不能有半点儿闪失……” 他一挥手,御医赶忙上前至傅氏父子跟前。 父子二人见御医随行,立刻眼若铜铃面若白纸,满脸渗冷汗。 “陛、陛下,臣……” “诊!”不待傅驰说完弘凌只说了这一个字。 御医:“诺!” 天子之令,没有任何商量余地。满场大臣无一不冷汗涔涔,尤其是拥护傅家的近臣。 父子俩分别被御医珍视完。 弘凌满目森冷,沉声:“两位爱卿病情如何!” 父子俩如临深渊,他们那里有病,不过,可能快要吓病了。 “回禀陛下,傅驰大人积劳成疾,得的是极重的肺痨,须得静养,否则病入膏肓便药石罔效了。” 弘凌:“那傅腾爱卿呢!” “傅腾大人应当是照顾家父时也感染了,不过程度稍轻。” 傅家父子目瞪口呆。 “好!既然已快病入膏肓,傅爱卿就在家养病,颐养天年吧!朝廷之事不用你操心了!至于国丈,甘爱卿说你为人仁孝,老父重病你当在家照顾,朝廷之事你也不必再管!” 弘凌挥袖低沉冷哼,抬步朝门外去,杀伐果断,不容半点挽回。 不操心,不必管,这是革职呆家的意思?百官不敢言,唯唯诺诺跟随其后。 …… 皇帝不在宫中,总有一些漏洞可以钻。 弘允虽可早朝,但毕竟是诸侯王的身份,不适宜次次早朝,所以今日没有同行去傅府。 趁着弘凌不在,弘允与随扈小北化作侍卫潜入了大乾宫。 月室殿在大乾宫的东边,要经过大乾宫正门。主仆俩刚入大门,迎面便来了个行色匆匆的老太监。 小北眼尖,忙拉住竟没看见那内监的自家主子。“殿下!” 弘允至此才看见不远处有团模糊的影子在动,忙隐入廊柱之后。 “杨桂安?” 小北:“主子,这不是皇上身边的贴身太监杨公公吗,他不再宣室殿好好呆着,匆匆忙忙地要去哪儿?” 弘允也觉得杨桂安古怪,想看清楚一点,却眼目眩晕。 “殿下,可、可是眼睛又不舒服了?” 弘允摇摇头,虽视线模糊,但却清楚分辨清了月室殿的方向。“走!” 锦月不想弘允竟然能瞒过重重守卫,来看她。 算日子,他们也有一个月没有见面了。锦月见门口那轻松般挺拔的男人背光急赶来,看见她的瞬间如触电般停下。 “锦儿!” 弘允紧紧攥住锦月双手,锦月懵了懵,不敢相信。 秋棠一喜,忙对弘允行了礼,忙让青桐出去,让二人好好说话。 “弘允哥哥,你怎清瘦成这样?”锦月发现弘允的手腕瘦了两圈,眼下青黑,人很是憔悴。 弘允安慰一笑,握住掌中柔夷,这一份他从少年时就渴盼握在手中的温暖:“不碍事。男人累一点也不会有关系,倒是你,这些日子被软禁宫中,弘凌他……” 他自小有良好的修养,让他极力忍住了怒气,“他可有欺负你?” 摇了摇头,锦月眸光暗了暗。“他倒是没有对我做什么,只是隔三差五让我陪他坐一会儿。宫外的情况如何?” “你别担心,我已经安排了好,你安心在宫中等待,过几日,我便接你出宫。今日我入宫来一是不放心你,来看看你,二是来摸清路况。月室殿是新修的,我也没有来过……” 锦月问他计划如何,弘允却不说,想来是个危险的计划,所以,他才不告诉她吧。 时间仓促,弘允说了几句话便不得不走。 锦月见他身形瘦削得不成样子,心疼不已,这些日子她被困宫中,弘允在宫外定日夜不停歇的在谋划什么吧。 锦月正想着,便见那清瘦却挺拔的男子,猝然倒地。“弘允哥哥!” 弘允昏迷了过去,锦月在床边守着,又不敢去请侍医,满心焦急。好在小北在月室殿外守了许久不见认出来,摸了进来。 “小北,你给本宫说实话,殿下倒地怎么了?他清瘦得厉害,可是病了,我要听实话,你不用担心殿下醒来无法向他交差,本宫会替你隐瞒。” 小北为难了一阵,但终究还是心疼自家主子。 “王后娘娘,其实殿下一直有眼疾。八年前受刺杀又坠崖,眼睛受了伤,平时也还好,偶尔会视力模糊。可是……可是最近一年又是入狱又是酷刑折磨,殿下的眼睛……大夫说,若再这样操劳,恐怕会有失明危险。” “失……失明?”锦月一时懵了。 这个无论何时,都站在背后给予自己支持的男子,他的关心好像源源不绝的泉水,哪怕后来失意,也没有让自己受过什么苦头,不管什么绝境他总能从容不迫、总能有办法的。这种心安,让锦月从未想过,他会真的出问题…… 锦月紧紧握住弘允的手,闭目靠近自己的脸颊。“弘允哥哥,你再坚持坚持,等我们去了封国,就可以安泰了……” 秋棠慌忙进来。“娘娘不好,皇上来了!现在已经在月室殿门口。” 弘凌竟这样快回宫,让人措手不及。 锦月将屋子看了一圈,竟没个可以藏下这么大个手长腿长的男人的地方。 弘允哥哥啊弘允哥哥,你若是矮一点便好了!锦月本想将人藏在柜子里,和小北秋棠抬过去,却发现那么大个柜子也装不下。 门外击掌声响起,是皇帝到之前通知屋内人准备接驾的讯号。弘凌来了! 门口光亮一晃,一道长影落入殿中。 抬眼扫了眼屋中,弘凌凝眉:竟不见人,唯有珠帘叮叮玲玲撞得很是混乱。 “锦儿。”他喊了声,无人应答,正抬步想穿过珠帘,忽然一道影子撩开珠帘猝不及防撞入怀中。 锦月急着出来,不想撩开珠帘就撞上了来人。 “啊!” “小心。” 锦月浑身一颤,心虚。 弘凌稳稳将她接住,他结实的臂膀和胸膛硬邦邦的,清冽干净的气息立刻扑进锦月的鼻腔。 锦月如触电,忙后退将他推开。“陛下请自重!” 她慌不择言,脱口才觉不当。 弘凌挑了眉梢。“是你主动撞入朕怀里,你让朕如何‘自重’?” 锦月抿了抿唇低眸,余光往背后的寝榻扫了扫。 虽然这个角度看不见,但她想到弘允就在她榻上,她就如芒刺在背。 第157节 “这是我的寝屋,还请陛下有事出去谈。” 弘凌幽黑的目光扫了眼那轻摇着未来得及静止下来的帷帐,眯了眯眼睛。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心虚的时候会低眸看地?” 锦月暗抽一口凉气,却不敢表现出丝毫慌张,“陛下多想了,臣妾并没有……” 她话音未落便见弘凌大步朝床榻走去。 “弘凌你等一下!”锦月大恐。弘允决不能被发现! 弘凌不停,三两步蹿到床前。 锦月大急,拉他,可她一个小女子哪有能抵挡一个牛高马大男人的力气,弘凌执拗要看,不经意一甩手,竟将她径直推到。 “啊——”锦月撞开纱帐,跌落在榻上,头晕目眩也来不及管,忙抓被子想遮掩弘允。 却…… 弘凌眯眼扫了眼空无一人的床,床单和被子有些凌乱,仿似方才有人躺在此处过。 锦月见此,才得以呼吸,镇静道:“这便是陛下所说的‘自重’吗?若传出去让人知道你擅闯……” “朕还以为是代王在你榻上。”弘凌打断冷声道。“虽然朕对你是余情未了,却也不至于饥渴到如此地步。” 他睥睨而来,衣冠整齐,瞧着锦月头发衣裳凌乱,那冷冷的笑意让锦月有些动怒。 她干嘛要这样紧张,现在她要和谁亲密还需要他来管束吗?他凭什么身份来管束? 思及如此,锦月平静下来,也用同样的冷笑回答:“就算是他又如何,我们本就是夫妻,哪怕……唔嗯,你,放开,啊嗯……” 弘凌骤然眼睛一红,一把将锦月肩膀往床上一按,就他狠狠吻住她。 唇齿紧紧辗转、缠绵。他的舌,如缎子那般丝滑,滑入她口中先是愤怒,而后似静了下来享受她的唇齿,撩拨她的神经。锦月慌乱之下,一口咬下去。 弘凌闷哼一声,却也不退缩,只是骤然用力。 她似一只小小的飞虫,落入他密织的网里,逃不开,避不开,只有任他摆布。 不知过了多久,锦月只觉唇都麻木,满口血腥,才被放过。面前近近的是弘凌怒视她的血红眼睛。 “只有我们,才是夫妻!”他狠狠道,“从前是,现在是,以后——” 说到“以后”他骤然顿住,似想起了什么,怒气有一丝松动,别开眼睛。 弘凌仿佛失了兴致,丢开了她。 锦月粗粗的喘息,被这一绵长重重的亲吻抽走了力气,无力瘫在床上,根本没有精力去细思弘凌为何说到“以后”,便不说了。 弘凌没了兴致,也就没有久留,待他一走,锦月再去看床后,却不见弘允了,只地上留下弘允不小心掉落的青玉环佩,如他一般,清雅挺拔。 锦月深深松了口气。 “幸好。” 杨桂安刚得了傅家父子被革职的消息,就前往太极宫的康寿殿找太皇太后了。他想趁着皇帝没有回宫,去报信儿,却哪知太皇太后不在康寿殿,而是去宝华殿诵经求保佑了。 他又只得往宝华殿跑去。 太皇太后近来去宝华殿的次数多起来,从前她极少去宝华殿,应当是事事在掌握中没想求神拜佛,而今皇帝要收拾傅家,她日夜睡不好,总做噩梦梦见皇帝凶神恶煞的。 果然,仿佛应了她梦境一般。杨桂安跑得一声凌乱,跪在她跟前:“太皇太后不好了、不好了!皇上将老傅大人和傅大人革职了!” 第二次,太皇太后指尖的佛珠断线,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她容颜似瞬间苍老了十岁,眼瞪大如铜铃,颤巍巍险些摔倒,幸好有云心将她扶住。 “革职,怎会革职呢!” 太皇太后过了好一阵儿才从震惊与惊吓里缓过来,踱步走了几步:“柔月被废黜,我傅家两位大臣被革职,皇帝,这是下了决心要将傅家快刀斩乱麻呀!” 她恶狠狠道。 云心扶她手:“太皇太后,皇后被废,两位傅大人又被革职,现在只有太皇太后您了,皇上接下来该不会……” 太皇太后闻言骤然呼吸急促,惊怒交加,从齿缝里迸出句话来:“他敢!!” 太皇太后急怒之下,由云心及左右内侍浩浩荡荡一行,往弘凌所在的宣室殿去,自是一派兴师问罪的质问架势。 可到宣室殿外,一行人被宣室殿新增加的重重羽林卫给震慑了震慑。 太皇太后眯了眯眼。 “太皇太后,您怎么不走了?” 太皇太后摸着小指的长甲,瞟了眼月室殿的方向。“哀家改主意了,回康寿殿!” 老妇人披着华衣绣袍,虽已花发却走路生风,厚重高髻,分外威严的容颜。 硬碰硬讨不了好,她已想到更好的妙招。 是夜,一封飞鸽传书,从康寿殿,直奔代王府。 作者有话要说:  (⊙ ⊙) + (⊙ ⊙) =? ☆、第125章 2.7.0 小北递上卷成卷的信, 将鸽子放走,那鸽儿啪啪翅膀震响两声就不见了影子。 “殿下, 是何人来信?自从咱们东宫落难开始至今, 这些墙头草躲咱们还来不及, 哪怕现在有些大臣向咱们示好却也游移不定的, 竟是谁敢和咱们飞鸽传书?” 烛火摇曳,影幢幢, 屋中光线不甚明亮, 犹如这莫名飞来的鸽子般见不得人。 弘允扫了遍信,看得很快, 而后揉成一团。 “竟是康寿殿,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竟然飞鸽传书与他, 说愿意帮他将锦月送出宫来。 她有那么好心? 弘允深深的怀疑。 但一想白日去月室殿看了那遭,守卫重重,他出入尚且艰难,更遑说要将锦月和小黎一大一小两个活人弄出宫来。 小北接过弘允递给他的信看了一遍, 惊道:“殿下太皇太后不可信啊!别忘了当初就是她站在皇上那边, 将咱们置于用不可翻身之地,也是她陷害了王后,害得皇后背上丧尽天良的污名。” “我自知太皇太后不可信。”弘允看那烛火,赤红赤金相间,明明这样近的距离,他看在眼里却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他的眼睛……等不了那么许多时候了,必须赶紧将事情解决,北上代国,他好好静养治病。否则若他失明,就真的什么也做不了了。 弘允心头突突跳着,从未觉得时间这样紧迫,他这样迫切过。 “太皇太后不可信,却不能不信。她不想让锦月待在宫中,这一点是有动机助我们的。” * 第二天开始,锦月便心神不宁。 弘允说过几日就带她走,虽不知他在计划什么,但他是言出必行的,他说“过几日”便就是过几日,她需时刻准备好,以免到时候出状况。 昨夜她便粗略将要带走的东西收捡了好。 此番逃出宫的计划定然凶险,不能有半点差池。 秋棠在月室殿大门内踮着脚尖看了眼门外的羽林卫,一重重,竟然比前几日还多。 她回来将情况和锦月说了说,锦月心知是弘凌因昨日之事生疑,才加派的人手。 就在锦月全副准备的情况下,过了两天,一点动静都没有。小黎每日在月室殿偏殿里由大儒教习功课,到下午未时,曹全会领他去宣室殿陪伴弘凌。 等到未时,曹全如约而至,他远远便见月室殿偏殿外矗立着个穿淡水绿色锦缎裙的妃嫔,深秋中碧意盈盈,头上斜插两柄累金丝珠钗,素净不是高贵雅致。 那如瀑布一般的黑发流泻到她纨素细腰间,微风中灵动飘逸,衬着檐下阴影处未来得及融化的白霜,出尘,高贵。 这才是母仪天下之姿,是傅皇后和后宫诸妃嫔望尘莫及的那种气质,曹全心中叹道。 觉察到背后有人靠近,锦月蓦地回首,见是曹全。 曹全拍袖子掸了拂尘行了个礼。“奴才叩见王后千岁。” 锦月瞟了眼他花白的鬓发:“皇上又来找小黎过去吗?” “是的,王后娘娘。”曹全悄悄看了眼沉思的锦月,思及她与皇帝的坎坷感情,多了几句嘴,“陛下对小太子那是一百二十分的疼爱,每日哪怕再忙再累,也一定抽出下午的一个时辰来教导小太子识礼明理,如何批阅奏章,处理政事。” 弘凌教小黎批阅政事,这倒是出锦月所料。他真是铁了心要小黎继承大统吗?后宫佳丽三千,毫无疑问他往后还会有许多儿子…… 他们说话声,惊扰了殿中教学,大儒行了个礼退下,小黎欢快地扑腾出来抱住锦月的腿:“娘亲,父皇在宣室殿等着我,小黎去一个时辰就回来陪您。” 他格外懂事知礼,不复从前的活泼、无拘无束,只一双和弘凌十足相似的眼睛仍然亮堂堂、黑幽幽的。 锦月有些不舍,却也只得点头。 “早去早回。” “好的娘亲!” 小黎童声未脱,可走路已经有贵族少年的气质。 锦月叹了一声,秋棠小声安慰:“娘娘别担心,想来应该没事,代王殿下应不会白日入宫来接咱们走的。” “嗯。” 主仆二人正要回屋,不想曹全去而复返,朝锦月行了个礼道:“瞧老奴这狗记性,差点将陛下吩咐的要事忘了。陛下说,小太子不在王后娘娘定然寂寞,所以准许在小太子去宣室殿的一个时辰之内出殿走动走动,王后记得早些回来就是了……” “多谢公公传旨,本宫知道了。” 这一个时辰,小黎在弘凌手里,弘凌是料定她不会撇下孩子走,所以才准许她一个时辰的自由啊。 弘凌,你可当真将我算得透彻。 锦月自不会浪费这好不容易得来的一个时辰,她不在皇宫的这一年来宫中建筑和岗哨布置都有变化,她出去熟悉熟悉也好。 锦月便与秋棠在宫中转了转。主仆二人转到宝华殿外,忽见有一衣衫褴褛、头发蓬乱的疯子迎面跑来。 “娘娘小心!”秋棠忙将锦月护住。 两个穿着厚重裙装的女子哪里躲得及,锦月被那疯子撞了个趔趄。 “别抓我,别抓我!”疯子是个男人,他撞了锦月后惶恐地抱住头求饶,污垢将他长发凝成一股股半遮面。 “你……你是?”锦月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第158节 此人像足了七皇子弘建! 那疯子满脸脏污唯有一双眼睛还干净着,他对锦月目光闪过恨意和杀气,张牙舞爪。 对上他眼神,锦月一骇。 “在那儿!快,抓住他!” 适时追上来一队羽林卫,疯子丢魂儿般逃窜走。 锦月拦住羽林卫小队长:“此人是谁?” 小队长抱拳跪答:“回禀王后,只是个从掖庭跑出来的疯癫太监,咱们寻了他两日了才发现他踪迹。娘娘若无事还是赶紧回宫吧,恐这贱奴伤了您。” 锦月确实惊魂未定,不知那惊鸿一瞥是否是她看错。“秋棠,我回忆刚才疯奴的动作……”锦月摸了摸脖子有些发凉,“我总觉他张牙舞爪,像是要掐死我。” 秋棠握住锦月的手,才发现锦月的手有些冰凉。“奴婢倒是没看出来,大凡精神失常的人都是受了严重刺激,眼神都有些古怪吓人,娘娘若是害怕咱们赶紧回去就是,免得再遇上他。” “嗯,也好,该看的路都看得差不多了。”锦月顿了顿,“你觉不觉他容貌有些眼熟,像七皇子。” “七皇子不是在冷宫思过么?想来是您看错了,羽林卫不也说是太监吗。” 锦月点头,那太监蓬头垢面的,确实不容易辨认。 而今还没有封国的除了代王殿下就是七皇子了,他被软禁冷宫思过三年才放去陈国。 二人刚转身要走,宝华殿里就追出来个声音。 “王后既然来了宝华殿不若进去诵个经祈个福吧。” 锦月转头,见是云心。 云心在此,那太皇太后…… 锦月浑身一凛,具是戒备! “太皇太后在里头?” “王后年岁长了,怎么胆子却小了起来?太皇太后是在里头,她老人家听闻王后在宫中,一直想见您呢,可惜皇上总将月室殿包围得连丝风儿都吹不进去,太皇太后一直很挂念您呢……” 云心含笑,做了个请的动作。 锦月与秋棠对视了一眼。 几丝焚香的白烟从宝华殿内冉冉飘出来,锦月略作思量,还是抬腿跟随云心入了殿。 …… 日头西斜,秋末的夕辉如迟暮的老人,再是颜色浓烈如火却也无力再给予万物多少温暖。 夜幕逼近,温度又降下来,锦月从宝华殿出来后便感觉到浑身一个激灵,寒冷四袭。 长街两旁的朱红宫墙那么狭长,尽头光线暗淡只见是一片幽暗。 秋棠替锦月拢了拢披风,锦月也不觉得多一分温暖,反而紧紧握住秋棠的手,希望能汲取一些微弱的暖意。 “太皇太后,不可信。” 锦月自言自语道。 秋棠忙不迭点头:“对,太皇太后满腹阴谋,确实不可信。” 锦月又转而无奈:“可而今,信她与不信她,却也由不得我们选择。我想出宫,永远离开皇宫……” 那老谋深算的妇人说,可以帮他们出宫,前往代国封地。 锦月问她为何帮她,太皇太后睁开缠着皱纹的眼皮,眼睛幽深明亮,闪着岁月沉淀的狠辣。 “只要你还在宫中,还在长安,哀家便不能高枕无忧。既然你不想留在长安,哀家何不成全了你,毕竟哀家让你背下瘟疫之案的罪名并非想要你的命,只是要你不再威胁到哀家罢了……” 锦月反复琢磨着太皇太后这番话,里头又几分真、几分虚假,走着走着,就到了月室殿。 锦月正要进去,却不想月室殿里来了个锦月意想不到的人。 庭院里,尉迟心儿正笑嘻嘻和小黎道别:“太子,庶母这就走了,明日再来看你,给你带好多好玩的东西来。” 小黎倒不是从前那么凶巴巴,有礼貌的回“多谢贵嫔娘娘”。 尉迟心儿回身见锦月略惊慌,而后很快镇定下来热络地微笑走来:“心儿见过王后姐姐。” “你来做什么!”锦月冷道,并不领情尉迟心儿的殷勤。这个女人在她身份卑微的时候做过什么,一桩桩一件件她可没有忘记 尉迟心儿笑扫了眼庭院里的小黎,对锦月道:“姐姐这样冷漠做什么?尽管你不认爹爹和母亲,我们也是同父异母的姐妹,我而今是皇上的妃嫔,自然也就是太子的庶母。我来,当然是关心太子的。” “如此,那本宫郑重告诉你小黎不需要你的关心,往后你不必再出现在这儿。” 锦月冷道,而后从尉迟心儿身边擦身而过。 尉迟心儿被锦月冷冽的眼神惊了惊,有一瞬间,她以为是弘凌的魂儿附在了锦月身上。都是这样柔和平静而冷寒刺骨的语气。 不得不说,皇上和她这个姐姐当真是有那么一些夫妻相,要吓人的时候眼神都这么冰冷摄人。尉迟心儿勾了一边嘴唇展了个冷笑,莲步轻摇走远。 若非母亲相劝,让她讨好太子以博圣宠,她才不会来理会这破孩子!尉迟心儿心中暗啐了一口。 * 锦月焦灼的等待,终于在第三日晚上结束。弘允的线人终于联系上了月室殿外锦月买通的那守卫,送了信儿来。 天子生辰之日,动手。 弘凌生辰也就只有七日了,锦月思及如此,既是紧张又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烦乱。 弘凌如此执拗要扣下她和小黎,真会这么容易放手吗? 他那为达目的可以付出一切代价的性子,等他发现她悄悄逃走,会如何反应? 弘凌现在自是不知锦月的这些心思的,他躺在清凉殿的重重帷幔后的榻上,御医刚施针完毕退下。 兆秀正和李生路在外头等着自家主子醒过来。 李生路满面焦急责怪:“兆军师,您不是一向行事都极为稳妥、深思熟虑吗?怎么,怎么隐瞒了陛下这样重要的事,若是让陛下知道了,只怕我就是拿自己的性命也换不了你的命!” 书生模样的兆秀摇着羽扇也有些烦闷,从未有过的举棋不定:“兹事体大。代王后母子一旦出现,陛下就从未好过过,从前在东宫不顾大局保他们母子,而今好不容登上皇位又一意孤行要留下他们。陛下杀伐驰骋难有敌手,尉迟锦月却根本是他克星啊……” “可你也不能把代王府那小桓公子是陛下亲骨肉这样大的事隐瞒住啊!兆军师,那可是龙子啊!”李生路急得上火,“不行,我必须如实禀告皇上,等皇上一醒我就说!” 作者有话要说:  (⊙v⊙) - (⊙ ⊙) = ? ☆、第126章 2.7.0 天子生辰, 天下大赦,百姓减免赋税一年, 可谓普天同庆。 当晚, 弘凌在宣室殿内宴请众臣。 锦月带着儿子小黎在月室殿里忐忑等待着, 小黎并不知今夜即将发生的事, 还在背着一会儿去宣室殿要说的恭贺弘凌生辰的话。 “娘亲,你听我背一遍, 看我背得好不好。我是太子了, 不能让百官看爹爹的笑话。”小黎一字一句说得很清晰,有模有样。 锦月心绪有些复杂, 到底要不要将小黎带走…… 小黎正背着,忽然一个黑影闪进殿来, 一个劈手就将孩子敲晕了过去。 “你是谁!” 来人一拉蒙面的黑布:“王后,是奴才。” 竟是小北来了。 “王后快跟我走……” 锦月抱着孩子,秋棠、青桐跟随左右,随着小北一道出月室殿。 重重羽林卫竟然全数不见了。 锦月问小北为何一个守卫都没有, 小北道:“应当是太皇太后撤走的人, 若非太皇太后,奴才也不可能这么快这么顺利潜进大乾宫。” 锦月略有些怀疑,但现在时间紧迫也不能耽搁。 “王后放心,宣室殿皇上那儿有太皇太后拖着,咱们先去废殿躲躲,待接应咱们的一来,就能够逃出宫了。” “代王殿下呢?”锦月担心弘允的眼睛,总是不能放心。 “殿下在宣室殿上应付,暂时不能抽身,等殿下将皇帝灌醉,便来与我们会和,直接出宫北上。” 锦月容颜一滞,眉梢凝了凝。“虽然代国空着,但弘凌迟迟未颁圣旨,咱们去代国恐怕当不了主子……” 难怪弘允不告诉她计划,他是打算抛弃所有荣华富贵,带着她和孩子远走高飞。 他们来到名为芳菲殿的一座空殿,小北领他们进入一间密室。 “王后且安心在这儿等着,奴才去宣室殿外等着,以防殿下有危险。有奴才在,至少可以多一分力。” “快,你们处理那边的事就尽快过来,万莫耽搁。” “诺。” 小北说罢将剑交换了个手,关上密室门大步离开。 芳菲殿是冷宫,夜里没有掌灯,全靠天上半片月亮稀薄光华。 稀疏月光将屋顶上潜伏来的人照成一片剪影。 小北正走到芳菲殿大门,忽地一阵疾风从背后扫来。 “是谁?” 小北话音未落,那人就拔剑相向。 两人很快缠斗起来,小北是极少的绝世高手,弘允极为信任的心腹。 那人很快落了下风,小北一剑架在他喉咙,挑开杀手面纱,他却惊呆了:“殿、殿下?怎么是您?” 他话音未落,那模糊的“弘允”藏于袖下的暗器齐齐射出。 遭!小北未及抽身,刹那有一柄冰冷坚硬横穿胸腔,温热的鲜血,顺着他衣襟汩汩留下…… “你……你不是……” 他后半句话被淹没在喉咙涌上的鲜血里,一声闷响,身体如麻袋倒在地上。 那片剪影移到芳菲殿偏殿,书架后有个罗盘机关管控着密室的出入口。 那虎口有握剑粗茧的手,死死将机关拧了上。 第159节 · 薄月又向中空移了移,宴饮已进行了一个时辰,接近尾声。 方才弘凌让曹全去催促小太子,内监在殿门口跪下:“禀告陛下,小太子身体略有不适,在屋中歇息,说是不想来了。” 弘凌凝了凝眉,竟没有说什么,挥手让内监退下。众臣子面面相觑,有暗暗交流眼神意指小黎终归不是正正经经好环境里生长的皇子,上不得台面、不适宜做太子的。 他们当然只敢想,弘凌的性子喜怒无常,傅家父子还被革职在家,他们那里再公开顶撞半个字?是敢怒不敢言。 弘凌拂袖,扫了眼底下众臣子,饮酒过剩让他两颊酡红:“今日朕趁着生辰要告诉众爱卿个喜讯。” 他兴致高涨,哗啦一挥袖,猎猎作响。此等风姿,粗狂豪迈万丈,睥睨臣下,俨然盘踞九天的真龙天子。 “朕决定,将尉迟锦月封为婕妤,三月之后开春,晋封皇后,从此与朕携手坐看山河、守护这大周万里江山!” 封后之前必须先封为婕妤,这是祖制规矩。 弘凌声音震响,满殿燕语的饮酒作乐声戛然而止,无人不屏气凝神、瞠目结舌——皇帝,皇帝这是疯了吗?尉迟锦月,现在还是代王后啊,现在挑明了是明抢,毫不给自己弟兄留颜面了! 弘允几乎震怒,酒杯捏碎在手里割了道血口子,他也顾不上管:好你个弘凌,当真不要脸面至极了! 今夜,他便将锦月带走! “皇上不可啊!皇上,尉迟锦月是代王后,是您的弟媳,如此……如此是大乱礼数!”说话的是弘凌曾经的老师,东宫太子太傅夏元清。 夏元清固守陈礼,是个执拗老头儿。众臣子早积压了一腔敢怒不敢言的怨气,见夏元清牵头,都纷纷跪下大喊“皇上不可”。 弘凌怒拍了案几、杯盘碎裂,令众人一抖:“夏元清,朕念你伺候朕多年还算尽心三番几次对你忍让,你却如此不知好歹冲撞于朕。来人,将夏元清拖下去重责四十大板,关押刑部大牢!谁在附和,同罪!” 一瞬间殿上所有人都吓得屏气凝神,夏元清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他竟然要被打入天牢? “皇上,皇上!你就算杀了老臣,老臣也要说,尉迟锦月不能入宫,皇上这是乱礼不伦,乱礼不伦……” 老人被拖走,任他如何高喊弘凌岿然不动,怒气冲冠谁人敢再惹天子不悦? 夏元清见殿上臣子如此窝囊,滴泪横流道:“大周列位先皇,元清无能,辅佐了个昏君,元清这就来向你们请罪呀!” 夏元清一头撞在柱子上,鲜血四溅,顿时没了气。 众臣倒抽凉气。 弘凌亦惊,睁了睁眼,没有想到夏元清会冲动寻死。 “敢在朕生辰用死来诅咒朕,简直不可饶恕!来人,将夏元清尸首丢出皇宫,令他家人不许尸首下土,停尸三年尚可安葬!” 弘凌双目血红,满殿人无人不害怕。 弘允吃惊地盯着怒发冲冠的弘凌,从前的弘凌虽冷厉,却不至于如此残暴、喜怒无常! 太奇怪了,而今的弘凌,太奇怪…… 弘允无暇多想,在弘凌发了一顿怒火、身子有些不济去休息的时候告了退,秘密前往芳菲殿。 他在芳菲殿找了一圈,竟然没有发现半点踪迹。弘允颇有些着急,随同的还有两个心腹随扈。 “这个小北怎么回事,代王殿下不是让他在殿里等候么,怎么不见人?”随扈道。 弘允扬了扬手,“找!用最快速度找到王后和小黎公子!” 宫外接应的车马早已等候着,只差将人接上了。 就在弘允来之前的片刻。 锦月在密室里左等右等,始终没有动静,这间密室除了个两只巴掌合起来那么大的通道,什么缝隙都没有。外面发生什么,也听不见。 “娘娘,快来烤烤火吧,这儿竟然还有炉子呢。”秋棠道。 “炉子?”锦月走过去,才见几方大石头后放着个烧了火炭的炉子,经秋棠拿火钳一拨,炉火红光明亮,满满的一炉红炭。 锦月:“这是什么时候烧的?” 秋棠:“奴婢也不知道,看这炉灰,应当是我们进来前烧的。” 而下入冬天气严寒,地下室里更是阴冷得很。青桐在炉火上烤了烤手笑道:“王后娘娘,太皇太后心地也不算太坏,还给咱们准备了取暖的。若不然真得将咱们冻死了。” 秋棠有些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眼睛迷离:“是啊,烤着这炉火奴婢好犯困,也不知怎么了。” 锦月总觉得不对,四顾了密封的墙壁唯有一处黑暗凹洞,过去一探,一丝流动气息也无,密封的! 锦月一脚将炉子踹到,找不到水,只得搬石头来砸灭。 二婢女大恐。 “王后娘娘您这是做什么啊!仔细别烫伤了自己。” “是啊娘娘,您为何不能烧这炉火呢?”青桐道。 锦月冷笑一声:“她哪会这样好心,这炉火哪里是给我取暖,分明是要我命的!等到这密室里空气燃尽,咱们就只有死的份儿。” 秋棠和青桐吓了个激灵,这才注意到这地下室是密封的环境,哆哆嗦嗦忙砸火炭。 锦月去掰密室的入口石门,却发现小北说的那开门机关纹丝不动! 秋棠和青桐也过来帮忙,却半点用也没有,不但没用,竟还把机关给拽了下来! “遭了,这机关不顶用,定时从外面被锁住了!” “王后,这下我们可怎么办呀?” 锦月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重重扔掉木把手:“再找找看其他可还有备用机关!” 三人一番摸索,屋子里地毯墙壁饰物翻找了个遍,没有任何进展,倒是锦月见烛焰越燃越小,颜色也从明亮转蓝。 能够呼吸的空气不多了 !锦月忙让青桐将多余的烛火熄灭,只留一盏供她们找东西用。 青桐摩挲着两只巴掌合拢来那么大的凹洞,回头对锦月道:“娘娘,这个洞好生奇怪,会不会能够出去?” 秋棠摇头:“奴婢刚才还特意看了这洞口,是密封的,外头堵住了。” 锦月摸下巴寻思了寻思:“若是能将这洞打通,至少咱们能够暂时不会闷死,等到代王殿下来就能得救了。” 就在锦月与二婢女寻找长物打通那洞口的时候,那洞口忽然透来一丝风! 通了? 锦月惊诧,秋棠喜道:“有风,我们有救了娘娘!” 空气乍然涌进来,呼吸通畅起来,可这份喜悦还没延续下去,便见一团火焰从那乍开的洞穴滚进来。 源源不断的火炭,夹杂着木屑,滚落进密室来,立刻烧起了大片半人高的火! “是有人在外头欲将我们烧死呢!赶紧用石头将火砸灭。” 约莫是浓烟起了,小黎也被呛醒了过来,睁眼见火焰缭绕,当即吓蒙了。 小家伙大声喊叫起来。 弘允在芳菲殿里里外外找过了,都没有找到锦月和小北的踪迹,眼看时间一点点过去,弘凌随时可能发现追过来! 他在偏殿逗留,找了两遍还是没有锦月的影子。 “锦儿,小黎,你们在哪儿?” 眼睛不适,弘允靠着墙站了站,而一壁之隔的另一处,锦月怀抱着小黎靠着墙壁呼吸困难。 大火没有烧起来,因为可供燃烧的空气越来越少,而下已经全数熄灭成了黑黑红红的火炭,浓烟滚滚呛人。 没有大火之危,情势却丝毫没有缓解,甚至更危急了。 “娘亲,咳咳,小黎,好难受……” 锦月心中万分歉疚:“娘亲不好,不该将你强行带走,若是留在月室殿你便无事了……” 秋棠:“王后莫要自责,若是您将小公子一个人留在宫中,太皇太后那般歹毒,又岂会容小公子安然长大呢……” 锦月意识有些恍惚,没了说话力气,只本能的拿着木块凿墙壁。声音传不出去,凿墙或许还要一线生机。 咚。 咚咚。 弘允目眩,正扶墙休息,恍惚感到一阵震动,正想再仔细听是否感知错,便听见那书架后仿佛有人活动时衣物摩擦的声音! 是谁在那儿? 弘允正要一看究竟,此时随扈便进来:“殿下不好了,小北……小北被人杀害了!” “什么?!” 弘允震惊,当初东宫落难,大内高手包抄也都没能伤到小北半分,怎会有人能杀得了他? 弘允朝门口的脚步立时顿住,拔剑闪到书架后一看究竟,却空无一人,只地上的灰尘处有女人的脚印。 刚才此处定然站了人! “芳菲殿还有别人,仔细些!” 小北的尸首就掩藏芳菲殿外沟渠的枯叶堆里,身体只有微微温度,死了有一阵功夫了。 “锦儿母子,定然遭遇了危险!”弘允咬牙道,心中突突地担心得心惊肉跳,若是锦月母子有半分危险,他定饶不了伤他们的人! 弘允怒目四下,只有稀薄月光照着冷宫,暗影斑驳。 除了随带的这几个随扈,弘允另外还安插了一只二十人的高手队伍。这些高手武艺高强,一人顶十人,都是弘允的死士心腹,此时也收到野鸟啼嚎的暗号,从暗中聚集过来,一同寻找。 一队高手,如一匹匹狼影,在明暗中穿梭。 “代王殿下,奴才只怕小北是被皇上发现了,咱们现在最好找个安全的地方或者撤离,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殿下!我们已经逗留太久了……” “不行,锦儿一定就在附近,她既与我约定在此碰面,便不会私自离开。” “殿下,王后还有小太子身边,万一她心软想要留下来呢?您是知道,太皇太后会告密让皇上来抓咱们的啊……” “住口!找不到王后,本王就是死也要死在宫中。” 弘允喝令,奴才们再不敢多嘴,赶紧接着找。 太皇太后在密谋什么,他怎会不知道,太皇太后不过是想借着他与弘凌作对,然后再让弘凌将他们夫妇处死,借此她便能缓解傅家之危、坐收渔利。 可他需要太皇太后支开月室殿的重重守卫,那些禁卫军是他心头大患,营救中最大的阻碍。 他不是傻到自愿上钩,而是赌自己能在太皇太后向弘凌告发之前,带走锦月。 任何一环节都没有错,他只错估了小北武功如此之高,竟会被人不着痕迹的杀害! 杀他之人,武功应当是当世数一数二的高手吧。 第160节 就在弘允与随从刚说完没多会儿,就有一条蜿蜒的火龙迅速往芳菲殿延伸过来! “殿下不好,是羽林卫来了!” “看来真是皇上将小北杀了,是故意等着咱们上钩呢,王后和太子定然已经被皇帝藏起来了!” 随扈急道。 弘允看着那队蜿蜒的火龙逐渐靠近,按住剑柄,手背血管突得老高,哗啦怒拔出青鞘长剑。 剑刃折射月色银光,骤然划破黑夜。 远远那条火龙中,弘凌一眼捕捉到这道银光,眯了眯眼睛。 彼此是兄弟,也是这一世最大的敌人,弘允虽看不见弘凌所在,却能感应到他在何处。 “弘凌,看来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了!”弘允剑锋斜指,杀气腾腾。 手持刀剑的羽林卫朝芳菲殿迅速包围过来,领禁卫军的是甘鑫,火光将芳菲殿包围。 弘凌挥手让保护他的大内高手退开,从重重禁卫军里出来。 他冷厉的目光对上弘允,含着丝冷笑启唇:“将刺杀朕、掳劫太子的乱臣贼子,就地,诛,杀!” 作者有话要说:  (⊙v⊙) + /(ㄒoㄒ)/~~ = ?? ☆、第127章 2.7.0 “将刺杀朕、掳劫太子的乱臣贼子, 就地,诛, 杀!” 弘凌一字一句下了斩杀弘允的命令, 刹那间数百羽林卫一拥而上。 可弘允手持锋利青剑, 气迫凛凛, 他是皇子,那不容亵渎的气质与生俱来, 竟是谁也不敢贸然靠近。 弘凌挥袖, 凌空劈开数个围着弘允不敢攻击的羽林卫,虚空一握引了亲随手中的长剑, 亲自上前会弘允。 “皇上不可啊!”“皇上您万金之躯不可以身试险啊皇上!”“皇上让属下们来吧,您的龙体……” 弘凌一个厉眼看去, 将差点说漏嘴的江广瞪了一眼。 李生路、兆秀、江广几人受这一眼骇得脸煞白,谁也不敢再阻拦,不近不远地在弘凌身侧不远处与弘允的高手暗卫队缠斗。 两柄剑锋相碰,弘凌与弘允近身对峙。 “你将锦儿和小黎藏在了哪里?!”弘允双目缠着红血丝, 怒道。 “这句话当朕问你才是!还不速将朕的女人和儿子教出来, 朕还可留你个体面的死法。” 两人刀剑相击后一触即分,芳菲殿这沉寂多年的冷宫废殿,从未如此嘈杂热闹过。 弘允带来的人个个是精挑细选的高手,与羽林卫混乱厮杀,刹那间鲜血四溅,门窗、墙垣、屋瓦,无处不是鲜血,无处不是杀戮。 场面惊心,一般人都受不住。那暗藏在偏殿窗外光秃枝丫后的女人几番干呕,颤着消瘦病弱的身子,吃力地从窗户爬进去…… 锦月在密室中奄奄一息,秋棠、青桐靠着她左右两侧已经昏了过去不知生死。 她怀中是儿子小黎,还强撑着一口气嘀嘀咕咕着“娘亲”、“爹爹”之类的话。 浓烟弥漫,死亡已在头顶盘旋。 锦月提起最后一点神智想抱着小黎站起来,可动了动就无力瘫倒,而后,她似听见门动的声音,有个雪白的影子钻了进来。彻底失去了意识。 “……醒醒,尉迟锦月!”见锦月晕倒不省人事,来人语气才卸下故意的冷厉敌对,温和下来,“真昏了。” 等锦月再次醒来,四下一片漆黑,周身午夜的严寒包裹得令她一颤,远处有刀剑声传来。 “姐姐,你怎么样?” 是张消瘦憔悴的脸在眼前放大,锦月接着薄薄月光看清,竟是她万万没想到的人。 “映……咳咳咳……”她肺部痛疼,咳嗽得厉害。 “小黎,小黎……”锦月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找孩子。 “你孩子在这儿,尉迟锦月!”映玉揭开干燥枯叶堆上盖着的披风,小黎熟睡在上头。 锦月一把抱住孩子,见儿子生命体征明显才稍稍放心。 “是你救了我们?我的两个婢女呢?” “自己都要死了还管那些贱婢作甚,这些狗奴才除了会煽风点火、说坏话,还能吐出什么!” 映玉忽然咬牙切齿,昏暗的天光照得她瘦削得不成样子的脸颊如鬼魅一般狰狞可怕,她想起了姜雉,若不是这个心胸狭隘、歹毒刻薄的叼妇,她怎会落到今日众叛亲离的地步! 她真恨不得杀了她。 可她最恨的,不是她谗言,而是她数月前对她吐露的那番所为“真相”…… “快走吧,太皇太后要杀你!今夜可还长着,你能不能苟活下去可就看今晚运气了。”映玉冷道。 锦月虽心疑映玉为何突然出现相救,但眼下她被浓烟熏呛浑身无力,小黎也昏迷不醒,只得暂且依靠映玉扶着。 走了一会儿,锦月问:“姜雉真的死了?她如何死的。” 映玉的手抖一抖,呼吸有些急促。 映玉恶声:“死了!你自己都要死不活了,还管我的狗做什么?” 姜雉没死,映玉不是没想过亲手将她掐死,可是,她最后还是住了手…… 映玉似因生活困苦而精神有些无常,锦月看出来,便再多问。 她也来不及多问,他们刚走不远,便冲出一队暗影来,人影是黑的,手里拿的剑却银光锃亮。 “太皇太后有令,无论什么手段,一定不能让代王后活到日出!否则所有人人头落地!” 为首的杀手一喝,其余杀手朝锦月、映玉这边一涌而来,刀刀致命! “你别管我,快走吧,否则连累你也没命!”锦月甩开映玉搀扶的手。 杀手劈过来,锦月抱着小黎左躲右闪,没两下子就跌在地上跑不动了,哪里是这些武夫的对手。 映玉捡了块木板啊地叫着使尽力气朝锦月身前一挡,挡开利剑。 “我要做什么用不着你管,你以为你是我什么人,尉迟锦月!” 映玉将尉迟二字咬得很重。尉迟是她萧家的仇人。 大概人到底是动物,求生的本能被激发出来,也能连滚代爬得挣扎一阵。 锦月母子与映玉躲躲藏藏往方艾宫躲,他们身后不远处一匹匹折射着刀光剑影的影子路上、梁上、屋顶上全方位追击而来。 锦月手臂被划了一道,鲜血横流,她不敢哼痛,更不敢松手丢下小黎,任鲜血流淌如溪水。映玉瞟了眼,她熟悉冷宫,知道附近有口枯井。那边杀手追近,她们躲在枯井里。 “人呢?” “肯定躲在哪儿。” “搜!” 杀手低声交谈。 杀手在井外转悠了大半个时辰还不死心,锦月被浓烟所呛加之又失血,已是有些支撑不住。若现在被发现,她们可就真的…… “地上有血迹!顺着血迹找……” “找到了!她们在井里!” 杀手凶煞,两人飞下井来就将锦月母子和映玉捉了上去,丢麻袋一样扔在地上,痛得锦月与映玉七荤八素。 “以为躲着就不必死了吗?这样只会死得更惨,乖乖呆着受死,爷们还能给个痛快!” “放肆!本夫人是皇上的婉仪,你们敢伤我分毫就不怕陛下要你们脑袋吗!” 映玉斥,那杀手头子却呵呵冷笑了两声,他声音阴阳怪气,应是个会武的高手太监: “不知天高地厚的冷宫废妃,敢在云心姑姑手里偷密室钥匙,简直活腻了!” 偷钥匙?锦月一愣,看映玉。 杀手一剑下去就在映玉的胳膊上划了一道血红,痛得她一声痛呼。锦月要护她却也来不及。 锦月:“是你偷走了钥匙,特意来救我的?” 映玉别开脸:“本想将你放走让你滚得远远的,不想太皇太后要灭你口,早知道就不废这劲了!” 杀手—— “姐妹情深还是等你们去阎王爷那儿叙吧!” “等明日太阳升起宫人找到你们冰凉的尸体,你们可不是我们杀的,是代王有心谋反,将你们和太子误杀的!” 刀剑劈来,锦月躲闪了几回,再无力躲闪,眼看剑直至咽喉,刹那眼前一片白影一闪,接着便是腥热的鲜血溅了她满脸。 映玉挡在了锦月身前,她孱弱的身子,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快速敏捷的动作,那一瞬间一触即发,她没有丝毫犹豫。因为没有犹豫,所以才及时挡下这一剑。 杀手也怔了怔,未料到如此情况。 “映……映玉?” 锦月扶住身前身子越来越软的映玉,她虚弱矮地,白裙渐渐被胸口正中渐渐扩散开的血红染透。 “姐姐……我,是不是很勇敢,比你更……更勇敢……” 杀手抽剑,映玉一声痛呼,胸口血液涌得更疯狂,锦月怎么也堵不住那个红色泉水。 “映玉,映玉你怎么这样傻,你为什么要替我挡?”锦月眼泪弥漫上来。“你不是很恨我吗,为什么要救我?” “只要你还在宫里,皇上就不会再看我一眼,所以我……我要让你滚出皇宫……” 锦月摇头,泪落不止:“我知道你说的是假话,好了,我们不说了,你要坚持,马上就有御医来救你了!” 锦月怒红了眼睛扫了众杀手一眼,夜风吹得锦月黑发翻飞、杀气凛凛,震慑得杀手扑上来的动作顿了住,只觉这女子纤瘦的身躯仿似蓄积着毁天灭地的力量,要将他们生吞活剥。 “谁若再敢上前一步,我尉迟锦月必将你们扒皮抽筋,哪怕今夜我杀不死你们,他日你们的父母儿女也要为你们偿命!” 杀手听闻此言,无一不后背发冷。能让皇帝和代王都痴迷的女人,果然有她非同寻常女子的地方。 此时远处有火把与人声靠近,是羽林卫来搜找人了! 杀手:“不好,皇上找来了!别听她胡说,将她和太子杀了快撤!” 两柄剑直-插-至眼前,锦月双手接住两把剑刃,“啊”声冲二杀手怒吼,杀手亦大骇,背后羽林卫越来越近,杀手万分不愿却也不得不被迫撤离。 第161节 锦月血淋淋的手抱住映玉:“你醒醒,来救你人来了,我们得救,映玉,映玉!” 映玉在她怀里,脸苍白得像一片转瞬就要消失的薄雪,可她身上的白裙越来越红,如黄泉路上的引魂花那样鲜红娇艳。 映玉嘴里涌着鲜血:“姐……姐姐,若不是我当年冒名顶替你……欺骗殿下,又……又设计害小黎,你和皇上定然……定然已经结为夫妻,你不会受这么多苦,是我,是我害了你,也……也害了,自己……” 火光在靠近,在锦月泪水滚落的黑眼眸里映出火焰点子。 “别说话了,别说话了,你要认错就等好起来跪在我面前认,别以为你现在可怜兮兮我就会原谅你……” 听到“原谅”二字,映玉手指绞紧了锦月的手,“我知道姐姐恨我,要寻我报仇,我今天以死赎罪,姐姐……姐姐可能够原谅……原谅我……” 映玉气若游丝,锦月知她已是不成了。 恨过她吗?当然恨过,深深的恨过。 可是,亲情就是那样奇怪,平日多深的恨,一到生死关头那骨血里的亲情就会钻出来,让人心痛如绞。爱情可以说断就断,亲情却是融入骨子里的牵绊。 她们自小相伴,不是骨肉亲姐妹却丝毫不逊于亲姐妹…… “我原谅我都原谅,所有都原谅……所以你要撑住,往后我们姐妹还有好多好日子要过。听见没映玉?!”锦月泪水如珠落。 映玉满口满牙齿都沾满鲜血,她仰面,漆黑寂寥的夜空与半轮孤月落在她眼中,更显凄凉。映玉只觉这一瞬间,从未有过的轻松。 她终于要解脱了,不必在乎人言,不必再刻意讨好谁,不必在担心被谁嫌弃、抛弃,她被原谅了,可以解脱…… “姐……姐姐,我从没有穿过这样的红衣裳,今天映玉……美,美不美?” 正妻、正妃才能穿正红,她说从没有穿过,此时听在锦月耳中更是凄凉。 锦月点头哑声:“美……你在姐姐心里永远最美,从小到大都是,一直都是,以后也是!” “……” 映玉露出个笑容,纯真如少女,身子越来越瘫软无力,眼皮缓缓合上,盖住那半弯月亮和黑暗的天空。 弘凌的龙袍被刺破了几道血痕,他被羽林卫簇拥着赶来,见小黎躺在锦月腿边,锦月怀中抱着个鲜血染透衣裳的女人,哭得撕心裂肺。 锦月见他来,捡了身边的剑就朝他刺来。 弘凌震住了,忘了躲闪,眼见刀锋迫近。 可他是天子,身边从不缺护卫,锦月本就双手受伤,握不紧剑,护卫一剑劈开锦月的剑,将她震得摔在地上。 “有女刺客!” “护驾!” 弘凌抬手制止护卫刺死锦月的动作,他满目震惊:刚才这女人的剑尖直逼他眼前,她是真的,动了杀心? 锦月眼一黑,晕倒过去。 不,她应是神志不清将他错当杀手了,一定是的…… 弘凌心道。 …… 弘凌从未见过锦月如此失控,他等在芳心寝殿的外间坐立不安。隔着几重纱帘的床榻,锦月躺着。 弘凌看一眼窗棂,夜空破晓,东方亮起一片灰白。 “陛下,代王……反贼怎么处置?” 羽林卫统领与刑部尚书来问。 弘凌心烦意乱,前半夜厮杀后半夜思虑重重一夜未成眠,有些身心疲惫。 他挥了挥手沉声:“按弑君逆反之罪处决。再拟旨宣告天下,代王夜闯皇宫欲行刺杀天子,与其生母废后一般,十恶不赦,天理不容,是为替天行道诛杀之!” 二人答诺,刚转身又被沉思的弘凌叫住,二人又折返回来躬身等待命令,可等了许久又被皇帝挥挥手作罢似的让他们下去了。 他们皇上在犹豫什么? 这样举棋不定。 不是他的处事风格。 属下们虽疑惑却不敢问。 让殿中的随侍的奴才都出去了,弘凌坐在交椅上单手托着一侧下巴望着逐渐亮起来的天光。里头锦月的呼吸声隐隐约约传来,侍医诊了一晚上才锦月救了过来。 又是浓烟伤肺,又是浑身磕碰手臂剑伤,最糟糕的是她双手握剑,深深割伤了手指,御医说,可能落下残疾。 情况比弘凌计划之时预估的要严重得多。如果她落了残疾…… 门口晃来一道影子。 “禀告陛下——” “谁许你进来的!” 太监吓得一哆嗦,噗通跪下,膝盖磕青磕肿也是顾不上,只觉天子发怒比刀架在脖子上还可怕。 “罢了。何事?” “有、有个叼奴在殿外胡闹,说是要进来找代王后为她女儿报仇,统领让奴才来询问陛、陛下,如何处置?” “处死!” 弘凌两字结束对话,哪里是处死,分明是说再来叨扰他沉思的人一律处死。 太监战战兢兢退到门口又听天子的声音如同从九天之上的高寒处传来—— “那叼奴是谁?” 太监忙不跌跪下道:“回、回禀陛下,好像是昨夜死在芳菲殿的萧婉仪的贴身嬷嬷,叫姜雉。” 弘凌想起锦月抱着映玉尸首大哭的样子,映玉曾是她宝贝疼爱如命的妹妹…… “算了,将她赶走,令她不得再来。” 姜雉在芳心殿外哭着怒骂,疯了一般,太监在外围惊慌,怕她冲进去惊扰了皇上他们担待不起,羽林卫手拿长剑将她围住。 进去通禀的内监带着弘凌命令出来附耳统领,统领下令将姜雉捆绑起来丢回冷宫。 “放开我,我要找我们夫人,婉仪、萧婉仪……二小姐……我的女儿,你在哪儿啊……”她被捆绑住,仍凄声尖叫。 统领不耐,喝道:“萧婉仪不会再应声了,昨夜她已被代王逆党刺死芳菲殿,尸首在宝华殿停着,你要找她就化作鬼魂去找吧!” 先前姜雉一直喊着要找女儿,众人现在才知道原来她要找的是昨夜惨死的萧婉仪。 只是,萧婉仪和这卑贱叼奴的女儿有什么关联?众内监羽林卫疑惑。 锦月在一股血腥和浓烈的药味中有了些许意识,随着神志越来越清醒,她周身的痛感越发剧烈,尤其十指,如同被锋刀割断了般。 “小黎……小黎……弘凌,小黎有危险……弘凌……” “锦儿我在,不怕,小黎没有危险,就在隔壁的殿中睡着。” 这陡然而来的男人沉声,冰凉凉的又含着一丝深沉藏匿的柔软,撞入锦月耳朵,让她猛地就睁开了眼睛。 锦月在梦魇中不安的面容先是一丝喜,可那丝喜还没化开就在逐步清醒的理智操控下冷静下来。 弘凌看着她打着骨朵的喜悦,凋零成霜冷,心头也跟随一起凋零了凋零。他清晰看见她听见自己声音时的喜悦啊…… “你将代王如何了?”锦月忍着肺部的不适道,夹杂几声咳嗽。 床榻宽大,更显得这女子身材消瘦,面白如纸楚楚可怜。弘凌咬了咬牙:“你怎不问我如何,可有受伤?” 锦月鼻子笑了笑,可余光却也不住将弘凌扫了一眼,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这个潜意识的动作。 “你是天子,关心巴结你的人只怕排都排不过来,哪里轮得到我来关心?” 弘凌气得咬牙,刚才在心中涌动的温柔都被压了下去,他控制不住胸口横冲直撞的怒气,只恨不能杀人饮血。所以他一把揪住锦月的衣襟将她提起,凑到鼻尖下。 “你便不能说点好听的,取悦我么?朕的心也是肉长的!” “好听的?好,我当然可以说。”锦月轻飘飘一挑眉,“只要你即刻放了我和小黎,随代王北上封地,我此生都会感激你、记得你的恩情,你觉得好听吗?” 我此生都会感激你、记得你…… 弘凌一愣,一瞬间的心动动摇后,是理智带来的怒火。 “朕为何要放你们走?代王犯上作乱,弑君篡位!北上封地?他只有下落黄泉!” 弘凌只想杀人,连话语都煞气腾腾,锦月被他气势迫住,却也不只是因为弘凌模样的可怕,更是弘凌这句话包含的信息。 “放开我,代王不过是入宫见我,并没有弑君篡位,放开我,我要去见他!” 锦月跌跌撞撞挣扎,内监、侍卫进来阻拦,可又怕伤到锦月被皇帝杀头。 此时弘凌恰好病发,锦月便钻空子逃了出去,一直往朱雀门逃。 弘凌匆匆服了药,便骑了快马在宫门口先等着。宫中暗中伺机杀她的人不在少数,他不亲自来,不放心。 朱红宫墙那头瘦瘦一条纤影吃力沿着墙跑来,朱雀门边弘凌坐在马上,连夜劳累令他容颜有些憔悴。李生路随侍一侧见锦月靠近颇有些着急:“陛下,是将代王后……奴才嘴笨该死,是‘锦月夫人’,要将她制住带回芳心殿去吗?” 弘凌目光紧紧抓着那远远的人影,一眼也看不见别的。他的时间太有限了,没有那么多光阴浪费在别处,他要多看一刻,是一刻。 李生路见弘凌不说话,知道是默认的意思,便一挥手,羽林卫在朱雀门口一字排开准备拦截。 “让她出宫。” 弘凌道。 李生路颇有些意外,再挥手,众羽林卫又利索的收拢在天子身后如木偶一般站立不动。 天光日光,在眼前明晃晃交错,锦月精神恍惚,只能看见眼前的路如何延伸她便往哪里走,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去法场! 弑君篡位按律法当处分尸之刑,她必须要去,必须…… 她目空所有,看不见弘凌,出了宫门。弘凌骑马尾随在后,身后跟着李生路以及羽林卫保护。天子之威,当如是。 秋深风冷,锦月到了法场,喧嚣嘈杂和这刺骨寒风让她神志陡然清醒不少。 马匹壮实的烈马朝着五个不同方向,中间绑着一个鲜血淋漓的王袍男子。他清瘦俊秀,虽然头发蓬乱,亦然不能掩盖住他高贵的光华。 百姓窃窃私语,都是惋惜。 “弘允!弘允!”锦月竭力嘶吼。 弘允流血过多,已经有些混混沌沌,他手脚和脖子都缚着铁锁链,另一头绑在马身上。尽管锦月声音在人群中时那样微弱,但弘允听见了。 他混沌的目光骤然有了焦距,在泱泱人海头颅中准确找到了锦月所在,惊喜,而又窘迫,惶恐。 他背过身,背对锦月,不让锦月看清他此时的狼狈。 第162节 “弘允!” 锦月泪如雨下,拼命拨开人群,到弘允正对的另一方向,重新出现在弘允的视线了。 她那样虚弱,走得那样吃力,弘允看见她拔过的百姓肩膀上都是她的血手印子。她受伤? 锦月终于到了法场边缘,可有羽林卫把守她一步也无法靠近,更无法翻上刑场台子。“弘允……” “锦儿。”弘允忍不住红了眼眶,泪水在眼眶里蓄积。这是他此生,第一次在众人面前落泪,为一个女子落泪,不再那样从容。 弘凌告诉他锦月回心转意留在了他身边,他信以为真了,若不然怎会他怎么也找不到他们母子。 可现在,他确定自己被弘凌骗了。 “锦儿听话,回去,不要看着我……” 弘允的声音有丝颤抖,他侧开脸,想用长发掩住脸颊的血污。 “如果你还敬重我是你夫君,是你兄长,请不要让我狼狈地死在你面前,给我最后的尊严……” 锦月崩溃地摇头,无计可施,无可奈何:“不!不要!不要……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听闻这句质问,弘允落下清泪,望着哭成泪人的女子,颤抖了唇,再说不出话。 是啊,她该怎么办啊,他的锦儿没了他在身边给她一个家,她该何去何从啊…… 好在,他早已为她留了一队护卫,应足以在万险中保护她…… 行刑官看了眼日晷:“午时已至,行刑!” 马匹绷紧了铁链,马匹便的羽林卫高举锥刺只待扎向马臀,将犯人分尸。 “不!不要,弘允,弘允——”太远了,锦月已无法看清弘允,只仿佛见他嘴巴一张一翕,无声道:“闭上眼睛,听话。” 烈马痛嘶,狂奔起来。 天光乍阴下,秋天竟打起闷雷。 “天啊,苍天怒了!” “杀孽啊……” 百姓惊叫。 锦月在狂风中眼前一黑,待到眼睛再看清明,天上下起了冰雨,和冰水一样凉落在身上。 刑场台子很快被打湿,雨水汇聚成河,夹杂着鲜血丝,汩汩留下来。 百姓四散,锦月盯着那血丝睁大眼不敢眨眼睛,只泪水如雨水滚落,更不敢,往台子上看一眼。 弘允说了,让她不要看的,他那么高贵的人,不会喜欢她看他狼狈的模样。 锦月跪在泥泞里,颤颤伸手捧住一汪血水,附在脸颊侧,仿佛从小到大依偎弘允时的模样,好像全身每一寸都在痛在颤抖…… 终于,她勾着腰颤抖了一阵,骤然撕心裂肺嚎啕大哭。 “啊!” 远处,黄缎子华盖下弘凌在浩荡随从的陪伴下,看着雨中痛哭的锦月,沉重地凝眉沉思。 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计划进行,这个女人很快就能陪伴他左右,他们一家四口很快就能团聚了,可是……为何他会不安。 仿佛那雨中瑟瑟发抖的女人,如蝉蛹一样在变化,从后背展出了她的翅膀,却不是蝶翼,是羽翼刚硬如尖刺的鹰隼。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合一了。一章三千字一般,这一章七千多,因为检查费时间长了一点,大家久等了。 昨天电脑又崩了了! 用苹果笔记本却偏偏要装个windows……三天两头就出问题,我觉得我真是…… 打算切换用苹果系统算了,无法启动丢稿真是心碎啊…… 有没有小读酱是电脑高手的,给点建议? ☆、第128章 2.7.0 【第一百二十八章】 弘允死的那天, 大雨下了一整个白日,下午变成冰珠子, 到了夜晚成了鹅毛大雪。 整个长安淹没在雪白中, 仿佛所有的血腥与黑暗都一同平静了。 或许是因为映玉为锦月挡了一刀而死, 弘凌大发慈悲将她追封为慧昭仪令奚官局厚葬, 又将她遗物从冷宫迁出赐芳菲殿让人一直打扫空着,宗正府将她名录重新贴在后妃位列记录中, 算是正式承认了她身份, 而不是冷宫的孤魂野鬼。 弘允被处以极刑的当日,代王驿宅便被查封, 府中无关紧要的奴才尽数流放漠北修筑要塞,那地方、那差事是有去无回的。紧要点的属下自是一个也未能幸免全部腰斩, 不过朝中层向弘允示好的大臣却一个都无事。众人猜测,定是仁慈之臣进谏劝诫的残酷暴君放过这些人,否则按照新皇荒唐残暴的性子指不定要如何血流成河呢! 新皇如何不荒唐? 自己弟弟刚死,就已经将弟媳给名正言顺霸占着, 关在后宫里。 有风声说, 赐封代王后婕妤的圣旨已经摆在了皇帝的案头,只差盖个玺印宣告天下。而代王后的小儿子桓也被接入宫中奶娘乳母一堆伺候得好好的,一时间各种流言蜚语、揣测如这个早冬漫天挥洒的雪花,密密麻麻铺天盖地。 “她还是不吃饭也不见人?”宣室殿弘凌看了阵奏章,从头到尾翻来翻去却怎么也看不进,干脆让曹全招来了芳心殿负责总管饮食起居的内侍问锦月情况。 小太监:“回、回禀陛下,正是,代王后这五日来成日关在寝殿里,送去的饭菜也只偶尔吃一口,有时一整日也不喝一口水,代王后不说话也不许人进去,奴才在外头也瞧不见代王后的模样……” 曹全忍无可忍一耳刮子摔在内侍脸上,低斥道:“不长脑的东西,哪里来的‘代王后’,那是锦月夫人!” 小太监被打得个七荤八素,捂脸战战兢兢才见皇帝正不悦盯着他,他大骇如濒死,磕头如捣蒜地求饶。 弘凌最近身子更不如前,冷瞥了眼太监磕破的额头,丝丝血腥让他很是腻烦。皇帝挑下眉毛曹全就知什么意,对太监道了声“滚”,小太监连滚带爬退出去。 “皇上这是要去哪儿?还是待老奴先去备轿再出门吧,外头下着雪珠子呢,恐怕凉着您龙体。”曹全见弘凌要外出,急忙问。 弘凌瞟了眼天色。“你说,锦月现在待在屋里,也不许人进去,定然没有少炭炉,屋子冷若冰窖。”他声音有些淡,“朕最明白一个人待在屋中受冻是什么感觉,仿佛连心窝子都冷透了。” 哗啦,弘凌拉过棕狐毛大氅披在肩上就出了门。 曹全果然没有骗人,天气很冷。弘凌感官虽然麻木,但身体的不适来得更加明显。 寒凉的空气熨帖着肺,他猛烈的咳嗽了几声,惊得芳心殿锦月寝殿外围着焦急跺脚的侍女连连下跪,哆哆嗦嗦茶汤洒了一地。 “奴婢拜见万岁。” 弘凌恍若未闻,劲直三两步走到门外压着怒火。 “开门!” 骤然而来的声音让昏暗的寝殿骤然惊醒,连同殿中枯坐在墙角的女子也怵然惊醒!她惶惶然盯着整个黑暗里殿门泄露的那一丝唯一灰白亮光,随着来人的气息而有些晃动。 她本能惧怕,往后一缩。 门外,弘凌久久没得到回答,心中压抑不悦更甚。她竟能为弘允,伤心到绝食自裁的地步吗? “尉迟锦月,朕命令你开门!” 弘凌的话语有着让人不容反抗的敬畏,只要他说出口任何人都不得不照做,可,这一次他失败了。 门缝里静寂了许久,幽幽传来一个字。 “……滚……” 那个字仿佛从被雪掩埋的冻尸肺腑发出来的,冰凉彻骨,让耳朵、胸腔、四肢百骸也俱是一寒。弘凌明明失去了对寒冷的感知,可他在这一瞬感到了彻心彻肺的冷! 曹全远远跟在弘凌身后也听到了门中传来的那个“滚”字,吓得是满头大汗! 弘凌紧咬着牙槽,费了极大的自制力才克制住自己劈开门进去掐住那女子的冲动,重重道:“你要什么朕都可以给你!你何必耍这小孩子才耍的脾气,关在屋里不吃不喝!” 屋中过了一阵似乎有一声绵长而虚弱至极的冷笑。 “……我想要什么,你都给我?” “是,朕金口玉言,只要你想要的,朕无一不能满足你!” 屋中纤弱的影陡然侧脸,与弘凌隔着一扇门对视。 “好!那我要你即刻就死在我面前你做得到吗?!” 门扉猛地被内里一冲撞,啪地巨响门框摇晃,弘凌惊了惊后退一步,曹全几乎魂飞魄散挡在弘凌跟前,才喊了“护驾”的头一个字就被弘凌抬手止住。 曹全不得不让开,不放心地多嘴:“陛下、陛下,万万不可啊!” 弘凌冷冷站了一阵。里头传来极轻微、虚弱的一声冷笑,而后再无话了。 弘凌站了一会儿也转身,瞟了眼滴水檐下侍女端的膳食,都是大鱼大肉,那油腻都结块了,硬邦邦的结在汤菜表面。 弘凌凌空一挥袖,一道空气击中侍女手中食盘,刹那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将这些掌膳御侍重则五十,退出宫门!” 弘凌大走走远,先前贪看皇帝容颜的宫女都在满地油腻菜汤中瑟瑟发抖求饶,弘凌却已是聪耳不闻,渐渐消失在芳心殿的大门外。 曹全留下善后,瞟了眼那油腻得让人作呕的东西。 各宫膳食都有典膳局的掌膳御侍亲自拟好,并非胡乱临时做的。宫女朝曹全求饶,曹全有些心软掏了白手帕捂住鼻子闻:“谁许你们送这样油腻的东西来给锦月夫人的?这东西油腻得让人作呕,别说夫人这样的金贵身子,就是低等侍妾也吃不下,陛下留你们性命已是开恩了。” 宫女涕泪肆流,哭求:“公公,这真不关奴婢们的事啊,呜呜……是康寿殿新调来的掌膳御使吩咐,要给锦月夫人大补身子,才专做了这些大补的东西。掌膳御使是伺候太皇太后饮食的,奴婢们也不知道这不适合锦月夫人,以为夫人喜欢吃这些啊,公公,奴婢几人愿望啊……” 康寿殿?曹全眼睛一转,再看地上狼藉的食物,油腻且不说,有些食物……竟然,竟然是相克的。 他明白了过来。 “哎,这哪里是大补,分明是要锦月夫人更加没有胃口,饿坏身子啊。你们便祈求能熬过这五十杖责吧。”曹全叹惋一句走远。 雪花飒飒,宫女的哭声,寒风的呜呜,仿佛游魂野鬼从窗户缝、门缝里钻进来缠在锦月耳侧。她好像还听到了弘允行刑时刹那的痛吟,任她怎么捂住耳朵也阻挡不住。 如尖刀在刻骨、剜心,让她浑身都抽痛。 “不,不,不要……弘允……” 芳心殿自伺候膳食的几个宫女被杖毙,阖宫上下奴才无人不胆战心惊,日日如履薄冰。他们没见过屋中的女主子,便生了许多揣测和害怕,觉得这逆党孀妇定是被那数千冤魂附体了,总是阴森森的。 芳心殿的奴才都怕极了,谨言慎行,谁也不说话。 弘凌先是每日都来看一眼,而后隔日、隔两日才来,有时带着小黎来,有时抱着小儿子小桓来,可他来时,寝殿的门从未开启过。 后来,皇帝渐渐不来了。 这里彻底的寂静成了一座坟墓。 今日,已是几场雪之后的隆冬。距离弘允被处死,已是快一个月了。 曹全、李生路远远尾随着弘凌父子三人,走过芳心殿白雪皑皑的园子。父亲做一个大孩子右一个姗姗学步的小家伙,缓缓走到紧闭的门外。 弘凌将小桓的一团手儿交到小黎手中,叮嘱了句“好好拉着弟弟。”。 第163节 小黎长得很快,身量拔高,已显现手长脚长的端倪,他答“父皇放心,桓弟就交给小黎保护吧。”小黎摸摸弟弟黑黝黝毛茸茸的头,“桓弟乖,跟哥哥去偏殿烤火,爹爹和娘亲有悄悄话要说。” 兄弟俩徐徐走远,偏殿门口曹全正弓着腰笑呵呵等他们过去。 弘凌收回温暖的视线,面对紧闭的门眼神冷下去。 “我知道你听得见。为了他,你连孩子都不认了吗?!” 弘凌气得吸了口气,才重新将语气平静下来。 “开门吧,小黎和小桓都很想你,至少见见他们,见见我们的孩子。那些都过去了,以后的日子你会过得很好。” 弘凌觉得自己这辈子的低声下气、好言好语和耐心,都在这个女子身上用尽了,哪怕是石头,也该有所动静了吧! 可没有。 里面还是毫无声息。 “好,这是你逼朕的!” 弘凌再忍不了,挥袖劈开殿门,迎面一股阴冷和霉湿铺来。屋中骤然一亮,他第一眼并没看见有人站在殿中,这才慌了。 “尉迟锦月?” 无人应。 他三步跨做两步走,撩开珠帘、掀开床帏,锦月枯瘦如柴,躺在薄而潮的被子下已陷入昏迷。 弘凌的怒火刹那化作担忧,将锦月双肩捧起却觉得轻得、单薄得让他心惊肉跳。 “锦儿?锦儿你醒醒,锦儿!” 他如何咆哮,也喊不醒她。 弘凌慌了,将这具枯瘦、虚弱至极的身子揉在怀中,解开衣裳用自己胸膛温暖她冰凉的身子。 “曹全!传御医,御医!” “在,奴才在!诺诺诺,奴才立刻去!”曹全连滚带爬滚过来,见场景如此吓人,又连滚带爬奔出门去请御医。 死寂了一个月的芳心殿,仿佛一瞬之间苏醒了过来,御医匆匆赶来,药童、侍女、太监没有一人闲着,也没有一人敢在皇帝面前闲着。 方才皇帝不顾龙体解衣为夫人取暖、又发疯似的令御医治不好处死的场景如何震撼,他们毕生都不敢忘记。 其中一些“心虚”的奴才,不禁抖若筛糠,只觉将死。 锦月这次昏迷,总算打破了芳心殿长久的沉寂和门扉紧闭。 寝殿里用御供最好的耀州窑炉子烧着最好的红箩炭,温暖如春。 殿中的一对熏笼,是皇帝令人从宝库里赐来的,黄铜质地,镂空着双鹤衔灵芝纹,都是全新的,没有任何人用过,连皇后和太皇太后也未曾得过如此殊荣。 寝殿里所有新添置的上等物件,全都属于榻上昏睡的人儿了。 锦月昏迷着,并未感受到这等荣耀,只满后宫的女人下至婢女上至太皇太后、太妃,无数双眼睛都艳羡着小小的芳心殿。 弘凌让典药局的御医用了可以用的珍稀补药,又是日夜轮班倒得照看芳心殿,锦月终于在第二日傍晚苏醒,第四日已经能下地走路。 “陛下,您既然这样关心锦月夫人不如趁夜过去看看?锦月夫人这会让应该已经歇息了,不会知道您去过的。” 闻言弘凌有些心动,提笔的动作一滞,在奏折上滴下一团墨迹。 “还是不了,免得她见到朕情绪激动病情反复。曹全,你好好照管芳心殿情况,等锦儿大好通知朕。” 曹全答“诺”,想起前些日子皇帝让他出宫去办的事,忍不住有些喉头发酸。“陛下,你对锦月夫人是真心实意的好,从您回长安来奴才就跟在您身边,看得是一清二楚。您想过去就过去看吧,别再这样为难自己了,时间……时间它不等人呐!” 曹全说罢无言拭泪。 弘凌手一个不利索,毛笔落在纸上一团狼狈污黑,弘凌吃惊地看着自己的手指,曹全见如此更是没有老脸抬起眼皮露出他眼中的泪光。 弘凌越过窗台看疏林上哪半轮残月,孤影幢幢。“你说得是,时间,真不等人……” 他一直在想那天锦月对他说的要求:我要你即刻死在我面前,你做得到吗? 那天他其实想负气地说:你若能等,我过不了一年半载便会死在你面前,你可如意? 然后,这些日子他又想了很多,很多关于等到一年半载之时、之后,还有那些他永远到不了的遥远的未来的事。 等他死了,锦月会如同为弘允那般伤心绝望地为他伤心吗,她会伤心难过到和现在这般弃了生的希望吗? 弘凌目光闪烁了闪烁,灯光在他深黑的眼眸里碎成细细的亮点,随他情绪转暗。 她会吗? 他既是想知道,又害怕知道,怕那个答案不能如他意。 * 接下来芳心殿成为整个后宫最奢华舒适的宫殿,连带挑选来的奴才都比别宫的伶俐、乖巧,奴才们起先还觉得入此殿万分倒霉,而今却觉得或许是柳暗花明了。 这不,他们好奇、揣测了近两个月的女主人,两个皇子的母亲,今日终于自己推开了寝殿的门扉,来到了庭院里晒那一轮温柔的冬日暖阳。 锦月穿着夹棉的深衣长裙,披着狐毛披风,立在庭院里。她不要任何人搀扶,仰望灼灼天光,心脏在胸腔里一下、一下的跳动,清晰提醒着她还活着! 看了许久,直到眼眶被那轮太阳逼出了眼泪,锦月才肯罢休,闭目低下脸。 侍女们远远站着,悄悄打量着,只觉她们这身份特别的女主子仿佛在这一瞬间想了许多事情,那些,都是她们这样的粗下婢女不敢想、想不懂的。 “你们叫什么名字,说与我听听?”锦月走来,问。 侍女从未听过锦月温言细语,受宠若惊。 …… 弘凌在宣室殿每日通过曹全了解芳心殿的事。曹全每到黄昏晚膳后,就会把芳心殿关于锦月的所有事情无论大小都一一告诉天子。 “……陛下,今日情况大致如此。噢,对了,老奴险些忘了件重要事情,瞧我这不中用的记性!”曹全一拍脑门儿,喜滋滋说,“今日锦月夫人自己出殿了,在庭院里晒了好一会儿的太阳,还问了婢女叫什么名字,看来锦月夫人已经渐渐从代王府的阴影里走出来了,陛下若是想去看望,可以动身了。” 弘凌眉间暗暗一喜。 “她……她果真自己出来了?”弘凌展笑,左右看了案头又看自己衣袍,想去见,可又有些忌惮,“还是等她再好些,朕再去看她。” 他是弘凌,更是堂堂天子,却变得这样谨小慎微,曹全暗叹息爱情的力量真是让人匪夷所思。 弘凌仍自按兵不动,每日在宣室殿只顾日理万机,更不提宠幸后宫,妃嫔自是着急,无按捺不住心思的不在少数,却也只敢想不敢妄动,顶多,是去芳心殿外转悠,窥视窥视那不得了的“寡妇美人”尉迟锦月到底长了几头几臂。 宣室殿与芳心殿按兵不动,满宫急切的心肝们也只得跟着按捺住,直到一道消息破空炸响在后宫—— “你们听说了吗?那、那代王后,去宣室殿谢恩了!” “什么?!” 弘凌与后宫所有人一般震惊,他愣愣站在殿中,看着跟前跪着、平和谢恩的女子,她和静若微风下的兰花,幽香阵阵,端庄优雅,却有着一种……陌生的感觉。 一瞬间令他觉得……认不得了。 “……臣妾卧榻两月缠绵病中,实在无一日不感念陛下辛勤照顾之恩。陛下仁慈温柔,将臣妾从阎罗殿拉回来,此恩,臣妾无以为报。” 弘凌后退,凝眉:“你,可知道自己是谁?在说些什么?” 那半低着头只能看见鼻尖和小下巴的脸蛋勾唇展笑,冷艳又明媚。“知道,臣妾乃尉迟锦月,祁阳侯之妹,尉迟大司马的弃女,代王孀妇……” 弘凌凝眉,又展眉,满意这个答案,又觉仿佛不对。 可该死的,这对他绽开的明媚的笑容他期盼了太久,无法拒绝,无论这明媚后是什么原因。 弘凌握住锦月手腕扶起她。 “你只是祁阳侯之妹,尉迟大司马之女!” 锦月低垂的眸子有一瞬的彻骨冰冷,手腕被大掌触及的肌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可终,她还是继续淡然保持着端庄微笑,任这只大掌将她拉入怀中,爱抚她的背。 弘凌忍不住动容哑声:“锦儿,朕终于抱住你了,我终于抱住你了……” 拥抱再紧,疏离千里的心却无法靠近。 弘凌抚摸锦月的头发。“你的长发丝滑如缎,如流水之瀑,每次摸着你的长发朕便觉得什么烦心事都被这流水冲走了。这么多年过去,你这一点从未变过。” 他紧紧箍住锦月,埋在女子发间呢喃,“现在天下在朕手中,再也没有人能够欺负你了,朕要你快快乐乐的过日子……” 弘凌动情呢喃,锦月在他胸膛前半睁着眸。 “真的再也无人能够欺负我了么?” “嗯,若谁欺负你,朕便将他千刀万剐!” 锦月无声莞尔,淡声道:“那若是太皇太后欺负我,皇上也会将她千刀万剐吗?” 弘凌眸光一闪,低看下把下那发丝黝黑的女子,一瞬间明白了。 她,突然活过来,果然是有目的的。 …… 宫里没人知道代王后去宣室殿和皇帝说了什么,尽管所有人都想知道。 “太皇太后娘娘,奴婢的线人只探听到尉迟锦月打扮得精致端庄,去宣室殿和皇上闭门谈了整整一个时辰。期间殿中安安静静的,不像发生争执,她出来时衣装整齐,只是发丝有一些乱,二人关系水深火热,想来还是发生了冲突的。” 云心姑姑一边题太皇太后盖上厚厚的羊绒毯,一边禀告,见太皇太后脸色越听越差,才补了最后那一句。 太皇太后“摸”宝石长甲的动作变成了抠,咬紧了一口牙,拨下长甲拍在茶桌上,抖碎一地茶杯。 “冲突?哀家看,分明是她引-诱利用皇帝的计划成了!她是关了两月、死过一回给想明白了,想要争了!” 云心惶恐,忙将宝石长甲捡起双手捧给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您别急坏了身子。这副玳瑁长甲是先皇送您的,说您戴着最好看,您别为了不值得的妖女伤了自己心疼多年的宝物和身子啊。” 太皇太后后知后觉,懊悔心疼捧过来,但又丢在了桌上。“只怕尉迟锦月已经想着办法怎么将哀家碎尸万段报仇了,这些死物留在身边半分用都没有!若是先皇有灵庇佑着哀家,早该让尉迟锦月永远睡在芳心殿里醒不过来。” 太皇太后气坏了,云心不知如何安慰,只能默默在一旁垂泪。 太皇太后气得颤颤巍巍,站起来,她想竭力挺拔腰身,却发现年纪大了,挺不直了。 “现在傅家势力被削弱摇摇欲坠,柔月又被废幽居冷宫,所有希望都指望在哀家一人身上。若哀家胜,傅家重归荣耀,若哀家败,傅家将满门抄斩断子绝孙!” 她被自己最后那句话给吓找了,太皇太后呼吸急促簌簌作响,惶然地扶着桌椅想要些依靠撑住身子:“不,不,哀家决不能让这局面发生!尉迟锦月决不能得势,她,必,须,死!” 这句话太皇太后用尽她所有的力气和怒气,彰显着她的决心。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换成了苹果系统,真心用不惯,又换了写作软件(以前的软件这系统没有),所以写得很慢,大家久等了。 大半夜眼睛笨拙也不知又没哟错别字,大家发现留言告诉作者君吧,么么哒! 晚安。 ☆、第129章 2.7.0 第164节 【第一百二十九章】 黑铁木马车在朦胧暮色的街道上穿梭。今日很冷, 此时街上已几近无行人,况且这条巷子偏僻, 长安城中几处数得上名头的大户人家的侧门都设在这条僻静巷子中。 “提坑提坑”。马蹄儿踩在石板上, 打了个响鼻后停在傅府的后门。麻利儿地马车里出来个奴仆钻进门去。 又片刻, 里头出来傅驰、管家、奴才三五个, 惶惶恐恐来迎。 “太皇太后凤驾大驾光临,是草民疏忽了。竟让您老人家屈尊纡贵在侧门等候, 草民……” 马车里适时伸出一只养尊处优的手, 将傅驰的额头一抬不让他屈身。傅驰老眼皮一挑,边间眼前的的手腕上套着掐丝镂空的翡翠宝珠镯子, 指上戴着华彩琉璃的玳瑁长甲,贵气非凡! “傅大人是哀家兄长, 何必这样客气?哀家此番是微服出宫,不要声张。” 现在整个傅府愁云惨淡,都盼着太皇太后搭救一把,傅驰自是早盼着太皇太后的消息, 紧赶紧地将活菩萨请进去, 煮茶、倒水,不敢不尽心侍奉这个多年未见的妹妹。 兄妹二人坐定,傅驰的儿子,傅柔月的生父,傅腾也赶了来,见太皇太后来欣喜若狂地磕头拜见,如看见大救星,太皇太后居高临下瞟了他一眼,并不放眼里。 “柔月被废,你与腾儿又被皇帝罢免,现在傅家已处生死存亡边缘,咱们傅家将来是‘鼎盛春秋’,还是‘衰亡凋敝’也就这几个月的功夫见真章了。” 太皇太后肃声说罢,傅驰傅腾父子俩具是连连拿袖擦满头冷汗,连连说如此紧要关节傅家上下势必一条心,但听吩咐。 “今日哀家得信儿,那尉迟大司马的弃女、贼党代王之孀妇尉迟锦月在宣室殿与皇帝密谈一个多时辰,她变了心思开始讨好皇帝,你们可知她若得势,第一个要除去是谁?” 父子二人立刻变了脸色—— 傅驰:“此女数番波折她竟都化险为夷,实在不能留她。柔月曾对太子下毒,只怕这孀妇不会放过咱们,也会对太皇太后不利啊……” 傅腾脾气直而冲,接口:“一个乱党寡妇竟想当妃嫔、当皇后,也得问问朝中我们傅家的近臣答不答应!哪怕皇帝再□□熏心再荒唐,那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儿!” 太皇太后不悦瞟了眼傅腾,傅驰斥傅腾“闭口”,而后好言好语问太皇太后“可有对策”。 “对策,哀家倒是有的。”太皇太后道,“大哥与腾儿虽被罢免,但罪名却可说大可说小。当日皇帝被你们父子气上了头,才借着由头将你们罢了,而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大哥,你在家静养这么久,‘病’,也该好了……” 傅驰听这一席话如醍醐灌顶。 天色已黑得尽尽的了。 太皇太后从侧门出,傅腾追上来:“太皇太后娘娘,柔月何时能从冷宫出来?”他苦着脸,“冷宫那地方缺衣少食,根本不是人呆的地儿,柔月身娇体贵的哪里吃得了那苦头啊。” 太皇太后脸色不好看。 “她自入宫便惹事不断,哀家此节也是顾她不得了,何日出冷宫重归栖凤台且看她造化吧!” 太皇太后说罢便转身走,不愿再与傅腾多废话一句。这侄儿父女俩都是一路货色,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烂泥扶不上墙啊。 太皇太后甩袖而去,傅腾很是气恼,转头想对老父说说,却见老父亲板着脸盯他。 “你急什么?等傅家重拾荣耀,你还怕帮不了那不肖女吗?你好好盯紧手里的人!太皇太后说了,那夜变乱入宫行刺的人一个也不能留活口,走漏风声咱们傅家可就大难临头,” 傅腾一个机灵,想起此事他办得吊儿郎当有些胆颤,连连点头应允。 夜深人静,傅腾招来那夜入宫冒充代王弘允属下的死士头目,给了一瓶鹤顶红。 “拿着,将那夜入宫的死士通通处死,一个不能留!” 头目大骇,哽咽道:“主、主上,他们都是死士,忠心耿耿,拿命效忠您和老主子的人啊。” “既然‘拿命效忠’,那现在把命献给本主子,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主子——” “速去! 头目抖着手,接过鹤顶红。 死士平素化作普通人潜伏在长安,今夜正在家中与妻儿团聚,只是一两个时辰之后,便不得不尽数魂归。 这是最后一家。 “干爹,甘宝一向敬您如父,求求您放过我吧,翠翠和孩子不能没有我,翠翠眼睛失明,养不了孩子啊……” 头目几番要下手,却终是颤着胳膊没有下得去。 “……好,我饶你一命,但你必须保证刺杀皇帝、萧婉仪、代王后嫁祸给代王之事,不能泄露半个字!” 傅腾等了天明才等到头领口吐鲜血回来复命。 “主上,所有当晚潜入皇宫的死士均已被属下处决了!主上可以放心了,这秘密永远不会泄露出去……” “是吗?”傅腾不置可否,背后揣着把匕首走近,趁头目不注意一刀捅在头目腹部。 “主子、主子你……” “这下,本主子才真的放心了。”傅腾丢掉匕首,踹了头目一脚,见无没动静,才舒心笑了声。 这下,他可以向爹和太皇太后交差了。 “你们死了,就再没人证证明那夜“弑君作乱”的是咱们,代王那可怜虫就是百年千年,也休想洗雪冤屈。” 想到这儿,傅腾不得不钦佩他那在后宫摸爬滚打一辈子的姑姑,当真心思毒辣可怕! * 自锦月前几日去过了芳心殿,这些天又有内监成队成队的把皇帝赏赐的宝物搬来。 锦月在滴水檐下站着,披着狐毛披风、捧着暖石锦袋,左右侍女笑嘻嘻地给她指远处扛着腊梅树鱼贯而入的青袍太监们。 “夫人,皇上对您可真是体贴,这后宫里还没有谁得过皇上这样呵护呢。瞧,这什么好的陛下都往咱们芳心殿送来。” 另一侍女点了下巴道:“这算什么,夫人您不知道,皇上啊在咱们殿后面修了个花房,里面温暖如春,种了好多玉兰,繁花——” 她说着噤声,先前的侍女盯着责怪她,她才后怕的捂嘴。呀,她怎么说漏了! 锦月去殿后看了,有些惊讶。 暖室内确实一室锦绣、万紫千红如春,尤其玉兰丛丛,雪白的开了一片,蔚为壮观。 这些,都是弘凌让人种的么?看花朵繁盛,应当也种植了有几个月的了。 锦月抚摸着玉兰肥厚嫩白的花瓣,一时沉默。 “夫人,您可是喜欢玉兰花?若您不喜欢陛下可不会种这么多呢,奴婢听曹全曹公公说,夫人这两个月缠绵病榻,陛下不敢来看夫人、怕惹夫人生气,就每日来看玉兰花。” “夫人您瞧,这兰花旁边的地板都踩得格外亮堂。” 锦月垂眸寻了一眼,果然见那株开得最盛的玉兰旁的大理石小路,有一处光滑无尘。 一道影子从锦月背后投射来,一晃,落在缠枝挂朵儿的栅栏上。 锦月扶了朵花儿,语句清晰动容道:“不错,我最喜欢牡丹和玉兰。皇上静还记得我这微不足道的人的微末喜好,玉兰春末才开,而下冬日严寒,让它盛开如春定然费了不少功夫吧。” 侍女乖觉答:“夫人可不是微不足道的人,夫人是太子生母……” 二侍女话到一半骤然住口。 “你喜欢就好。” 弘凌走来道。他之后的曹全一眼给侍女左右,随他一道出去了。 锦月不急于转身,瞟了眼栅栏上的影子才低着头回身行礼,却被弘凌双手扶住。 “你我之间不必如此见外,你在朕心里从不需矮半分。” 他的手很大,冰凉而含着些许微温,锦月受那微温触碰一时愣了愣。 “玉兰尚且能在严冬盛开如春,锦儿,你的心何时才能重新向我绽放?”弘凌眼尖,位在天子,他看惯了众人的行迹眼色、猜透了无数个灵魂,子看见了锦月那一愣间的抵触。“朕知道你现在并非真的原谅接纳朕,但朕可以等你,等你重新绽开。” 他可以等她一年,若是一年之后她能爱他如初,他也不枉此生,若是……若是她一年之后还不爱他,如此,也好。至少她不会为他的死而伤心难过。 锦月闻言抬眸,见弘凌心情似是出奇的好,霜雪眉眼染着轻快明媚 ,映着香兰雪白丛丛,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十五六岁的少年时光。 那时候,她正热烈地追慕着他。 锦月拂去兰花上的露珠,眼中几番沉浮,万千思虑在这一瞬间百转千回。 最后,她做了个决定,温声道:“弘允已经死了。他是我夫君,更是我兄长、恩人,他的死,我很悲痛。” 听见弘允二字瞬间,弘凌眼中一戾,但思及要和锦月重修旧好,这些他都可以忍耐。 “这两个月,我日日关在寝殿里,不是没有恨过你,不是没有想过就此一死随他下落黄泉,也算对得起他此生对我的一番付出。” 锦月顿了顿,语气少了些沉重轻快了一些。 “可最后那一次一脚踏入鬼门关,我突然想明白了。我一直在追逐心中所理想的东西,从未珍惜过眼前人。映玉两年前便对我说过这句话,可直到今日,我这个做姐姐的才明白这个看似浅显却最难参透的道理。” 弘凌幽深的眸光映着如雪玉兰、映着娇美如旧的心上人的侧脸,不住闪烁,却也不忘探究与心疑。如何不心疑?锦月有多执拗多有原则,他是知道的。 “其实,有一句话,我想我从未告诉过你。”锦月转身来定定看入弘凌的眼睛,那双眉目冰雪融化成池,正看着她不住的荡漾微波。 “什么话?” 不知何时锦月手上多了朵雪白的玉兰花,她翻开男人大掌,将花放入弘凌掌心。 “我喜欢玉兰,是因为玉兰像足了你,一身白裳,如冰雪洁白,开在暖春,却独自清冷若霜……” 一怔之后,弘凌心中激荡起惊涛骇浪,在他平静的身躯横冲直撞。 这一瞬间,这一句话,太不真实! “你刚才说,你最喜欢玉兰,是吗?” 锦月只是淡淡一笑,不再说话。 弘凌心中跳了跳,旋即跟上去。 两人在花间漫步了一阵,虽然一句话都没说,但却意外的有一种恬淡宁和。 暖室不大,他们却足足走了大半个时辰。散完步离去,弘凌特意吩咐了曹全,再加派一百人手照管暖室。 锦月略略吃惊,再加派一百人手,不想这小小暖房,竟耗费如此大的人力。 是了,冬日开春花,这是逆天而为。 他为她而为。 “陛下,臣妾还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只要朕做得到,都满足你。” “虽然芳心殿奴才都是精挑细选,但臣妾与他们不熟,相处不惯。”锦月顿了顿,垂眸道:“就如过去两月,臣妾缠绵病榻,奴才却不禀告陛下臣妾因病不能起身,每日送来的饭食不止油腻,甚至有相克伤身的食材,而棉被,也更没有一日不是潮湿、阴冷的。” 弘凌诧异,而后怒看了眼曹全。曹全缩了缩脖子,不敢言。 “这些奴才竟如此不尽心,是朕没有将你照顾好!你想要谁来伺候?” 第165节 “臣妾曾经的左右侍女就很好,她们忠心护我,不会有一点伤害我之心。” 弘凌对锦月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锦月知他在猜疑自己的用心,是否想借助秋棠等做什么事。 锦月问心无愧的模样侧过脸:“若陛下为难便罢了。当臣妾没有说吧。” “几个奴才有什么为难。曹全,你立刻去延尉监牢狱领人。” “陛下这万万不可啊,那可是乱——” “快去!” 曹全再多的劝诫都被压在胸口,“诺”一声退下。 秋棠、周绿影、青铜三人和行魏、浅荇二随扈都被关在延尉的死狱中。 弘凌的命令雷厉风行,锦月与弘凌作别回到殿中,傍晚时便见曹全与左右内侍领着几个衣衫面容狼狈的男女走来。 正是秋棠、行魏五人。 “小姐,影姑总算见到您了,看您安好,就算即刻要我脑袋影姑也能瞑目了……” “娘娘,娘娘!奴婢以为、以为今生今世再也无法活着见到您了……” 周绿影和秋棠一开口,其余几个都一同抽泣着跪在锦月跟前,两月来大难不死、心有余悸抑或至今沉痛交加,百种悲欢离合在主仆几人心头绕。 “都起来吧,从今往后,你们便跟着我住这芳心殿。” 锦月亲手一个个将他们扶起。 住芳心殿? 三女一愣。二随扈则互看了一眼,有些抵触的情绪,看锦月的眼神中多少带了质问。 当晚,锦月召集了芳心殿众奴才,来拜见了五人。 “往后他们所执行的就是本夫人的命令,谁若对他们不敬便是对本夫人不敬,谁若阻挠他们做事便是跟本夫人对着干!跟本夫人对着干后果如何,想来不必我说。听明白了?!” 锦月站在滴水檐下喝问一声,庭院中众奴才站在夜色与寒风中具是应声一抖,不想他们温温儒儒的主子竟如此让人生畏。那些过去两月间“暗动手脚”之人,偷偷擦了擦两颊的冷汗。 话毕,五人随锦月进屋,关上门。 秋棠、影姑、青桐虽有滞滞却也还好,浅荇、行魏二男人脸上的不悦不服更是明显了。 锦月也早看出来,慢条斯理坐下喝了杯茶:“有什么不服气的,就说吧。” 行魏抢先一跪,挺直身说:“娘娘,从前奴才对您敬重万分,虽然从小奴才是跟着代王殿下,后来才跟来娘娘身边,但对娘娘其实比对代王殿下还忠诚。可是而今娘娘所作所为,实在令奴才……令奴才心寒!” “行魏说的也是奴才想说的,眼下代王殿下尸骨未寒,娘娘却委身于害死殿下的狗皇帝,娘娘您是代王后不是什么‘锦月夫人’,殿下在九泉之下会死不瞑……” 秋棠两个耳刮子就甩在二人脸上:“狗奴才胡言乱话,还说最忠于娘娘,你们也好意思说出口!这两巴掌是小小惩戒,若你们二人再敢口出狂言亵渎娘娘,我秋棠就先不饶你们!” 青桐亦上前:“就是,你们在胡说不必娘娘吩咐,咱们三个女人就先将你们赶出去!” 周绿影握住锦月的手:“小姐,不论您在哪里、在做什么,老奴都相信您。” 三女的维护情真意切,锦月不觉哽咽,她果真没有看错人。 “都别吵了,你们虽然名义上是我的奴才,但实际上我早已将你们当做家人看待。浅荇、行魏,你们也起来吧。” 二随扈虽不敢再说却还不服,甚至鄙夷更甚,锦月抬手说起来,他们也不起来。 “奴才们不敢劳烦锦月夫人,奴才们是代王府的奴才,不敢受您恩惠。” 锦月气得咬牙,敛眉斥:“愚忠,而且愚不可及!” “你们以为我住在这芳心殿是为什么?荣华富贵,还是金银绫罗?这些东西我打从出生就不知见了多少,还会为这些俗物动心吗?” “若你们还认为我为后妃权势动心,那么你们可以立刻就滚了!” 受这一顿训斥,二人犹自稀里糊涂。 秋棠算是明白了,道:“多少次太子妃之位摆在娘娘面前,娘娘连看都不看一眼,你们枉自跟随娘娘这么久!” 行魏:“那,那娘娘现在在放心殿与皇上和颜悦色是为?” 锦月推开窗,看天上皓月如洗,仿佛弘允的目光,那么清澈甘冽,高贵雍容。 “诬陷弘允哥哥弑君作乱的,并非皇帝。弘允哥哥这一生坦坦荡荡、高贵从容,我不能让他背负着这样的污名含冤九泉,你们懂了吗?” 她要为弘允、为代王府的冤魂,讨一个公道,报一份仇! 那些欠下她,欠下弘允的,太皇太后一干人,尉迟心儿母女一干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 严冬大雪飘飘,转眼喝过腊八,就到腊月下旬。年节的喜庆已悄悄在宫中蔓延,四处已张罗着挂红灯笼、扎彩结。 但这喜庆却没有感染入人的心里。 整个皇宫、朝廷,在一种诡异的安静中,蛰伏。 这样脆弱的平静,一刻也不容人放松警惕。谁也不知,那骤然的、对自己的致命一击,会何时到来! 打破宁静的,是腊月二十皇帝的册封圣旨——册封尉迟锦月为兰婕妤。 谁也不料皇帝毫无征兆,突然下旨册封,既没有知会宗正府,也没有告诉太皇太后一声。要知道,册立皇后之前的步骤,便是先封婕妤。 消息传开第二日的早朝,群臣反对,仿佛压抑了二十多日的怨声都齐齐爆发,宣室殿琉璃瓦楞上的积雪,也被震得簌簌掉落,檐下的太监扫也扫不及。 不过,天子既然有先斩后奏的打算,自然有力压众口的手段,当即将宗正府闹得最凶的宗正令拖出朱雀门斩首示众,而后再令人抄家,从宗正令府上搜查出贪污、瞒报的证据,人死后才定的罪。 按照流程该是先查证再入狱,最后处斩,天子的顺序却完全反了过来,虽杀鸡儆猴效果显著,谁也不敢再轻而易举反对立婕妤之事,却也谁都心中不服: 与其说宗正令是死于贪污,还不如说是死于后宫那乱党遗孀,尉迟锦月,这妖女! * 下午,曹全来芳心殿告诉锦月,晚上弘凌要来,让她先准备着。 锦月换了身妃红色锦裙,衣裳宝雀飞鸾、花枝缠绕,端庄不失娇美。头上别了这些日子弘凌赏赐的珠钗,却独独,没有碰那支十六岁时弘凌送给她的定情信物——桃花宝珠簪。 弘凌陪她用了晚膳,也不着急走,从前他还花不少精力在政事上,现在他仿佛更喜欢陪她,胜于处理政务,有流言蜚语暗指皇上为女人荒废朝政,但摄于天子威严如此可怕,谁也不敢明说出口。 夜晚装满雪的庭院旁,煮酒煮茶,赏梅赏月。 俊男靓女,自是风月无双。 锦月倾身靠近弘凌,替他倒了杯酒。 “听说,你为了我这个兰婕妤的身份,费了不少功夫?” 弘凌想起这些日子朝中的纷争,勾唇。“没费什么功夫,只不过多说了两三句话罢了。” 他说得轻巧,仿佛世间没有多少东西能够入他眼了。 伴君如伴虎,锦月而今对这个曾经熟悉的男人,也克尽小心,她抬眸见弘凌正抿着酒定定看着她脸上一举一动。 锦月叹息:“弘凌,你这样我很感动,可这样一来……只怕会让众臣子对你生怨气,我只怕久而久之,我会为你惹许多棘手麻烦。” 弘凌听到了想要的答案,心中一舒,展臂一揽,锦月就落入他臂弯。 “你是为我惹了很多麻烦,可朕偏偏爱这些麻烦得紧。” 他说话间将锦月从左臂抛到右臂弯,仿佛一只小猫儿被他爱怜在股掌之间,但他没有半分戏弄之色,他眼映着温酒的炉火灼灼,盯着怀中人儿。 锦月呼吸乱了乱,不料男人突然有此行动。 镇定,镇定! 她对自己喊了好多遍,才让自己鼓噪的内心安静下来,说出早已打好的腹稿。 “只怕太皇太后不会这样轻易放过我,且看此次封婕妤,宗正府和刑部的大臣便如此攻击我就知。我记得,他们也曾许多次要求你将我处死,放废后出冷宫,说是我拿小黎污蔑陷害废后。他们如此一条心,行动有条不紊,背后必有人操控出主意。背后之人干涉朝政至此,实在对你治理江山是一大威胁。” 弘凌知道怀中的女人要说什么、要说谁,她想利用他扳倒谁,可他现在意外的心情好,不想计较,只柔情地凑近锦月鼻尖,闭目在她额头轻啄了一口。 “你想说,太皇太后在背后操控?” 他一语中的,锦月反而有些不能适应弘凌的配合。“……正是。” 见锦月只有这么两个字,弘凌笑起来,捏锦月的下巴,看这张脸儿在自己手掌心中受惊。 “锦儿,为什么快十年了,我还是这样爱你?自古骚客曰,说红颜未老恩先断,君王多情易变。可为何我们已经生了两个儿子了,我看着你还是觉看不够?真想,一辈子都这样近近看着你,把你一眉一眼,都记得清清楚楚。” 锦月浑身紧绷,手缩了缩,犹豫之后才落在这一方结实厚重的胸膛上。“……你若想看,我便给你看个够就是。” 弘凌大掌将这只小手紧紧握住,呢喃:“不够,永远不会够……” 他倾身将她揉入怀中,锦月贴着这方厚实、微温的胸膛,呼吸急促,他抱着不放、也不动,她亦不敢妄动,只觉他胸膛越来越烫。 弘凌轻笑了一声。 “我感觉到了,我的锦儿脸红得能煮熟鸡蛋,我心窝都烫暖了。” 这如霜的漠然融化后乍现的温柔声线,让锦月恍然间以为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什么都还没变的时候。 他也曾这样温柔地抱着她,说情话。那会儿,她无忧无虑,只顾谈情说爱,想着怎么让他更爱她、非娶她不可,并且一辈子不三妻四妾,只爱她一人。 “你要我用什么身份,陪在你身边?”锦月问。 这句话是后宫妃嫔禁忌,她知道,可她偏偏问了。 “用最好的身份。”他抚摸着她如瀑布丝滑的长发。“皇后。” “若我为皇后,你会受到更多的反对和非议,朝中……” “我们管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做什么?”弘凌温声打断,“朕这前半辈子太在乎人言,活得压抑苦楚,而今,朕是什么也不想在乎……”他舒心叹气,潇洒道,“昏君也好,暴君也罢,朕都不在乎! ” 他勾起锦月的下巴,薄唇一张一翕,对她眼睛说:“朕,只在乎你。”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真是肥啊,二更合一的,所以明天大家再来看更新吧,摸摸大! ☆、第130章 2.7.0 芳心殿, 取“芳心暗许”之意。 这天的雪晨,弘凌亲自领人将亲笔题写的“芳心暗许”四字匾额, 挂在锦月寝殿上。 锦月站在弘凌之侧, 二人一同看着太监将匾额挂好。 “匾额的字是用四季鲜花佐之兰花粉, 再掺入九种熏香香料, 与墨混成墨汁,哪怕经年, 这香味也不会散尽。” 锦月还在为他此举而沉思, 闻言侧目对上弘凌的视线,刻意散去那份僵硬, 让笑容看起来真挚柔美。 第166节 “陛下是将自己的芳心揉入墨汁,许给了臣妾, 是么?” 弘凌微笑,一点锦月鼻尖儿。“懂得可真多!” 锦月复看匾额,雪积在瓦当上,而下雕花精美的檐下是这龙飞凤舞却写得极为认真的块匾。 锦月呢喃:“‘芳心暗许’……只是再多的香料, 历经风霜雨雪, 都有变淡、散尽的时候。” 说罢锦月觉太过感伤,恐天子听了不悦,莞尔道:“幸好你是天子,万岁万岁万万岁,能时常添香加墨,可我活不了一万年,这样一来,你这份芳心岂不是要缠我一辈子?” 知道锦月在有意说好话讨好,可弘凌却觉顺耳极了,也不顾周围有那么多奴才看着,他大喇喇将锦月拦腰一抱,清冷的眉眼和唇齿在埋入锦月脖颈瞬间含了些许笑容:“我有许多年不曾听见你这样的情话了,锦儿。记得上次你对我撒娇追慕,还是你我初识的时候。” 锦月控制着心中不由自主激荡的感情,告诫自己要做的事、要报的仇,虽然弘允不是被弘凌所陷害,却也是他下令处死,他不是主谋,也是刽子手。 哪怕她狠不下心杀了他,也不可能与他真正相守。 这是她曾对弘允的承诺…… 锦月心头冷静下来,语气仍如初:“记得那时候你很是讨厌我的厚脸皮,说我寡廉鲜耻至极,从未见过我这样的女子。” 弘允呢喃:“其实……我只是害羞罢了。” 冷酷残暴的天子像个坠入柔情的少年,包括曹全在内的奴才谁也不敢抬头乱瞄,恨不能将眼睛塞进鞋底、耳朵堵上泥巴,等匾额挂好,奴才们以最快速度退下。 “锦儿,我最近时常梦见我们年少时的事,你说为什么呢?” 他腻在她身后将她抱住,一刻也不松。 “我听人说,人老将死的时候,就会不断回忆过去,你说……我是不是也要死了……” 弘凌锦月后劲窝哑声呢喃,锦月心头惊了惊,不知为何他会突然说起这不吉利的话,可想看他神情又看不见。 “你才不到三十,我们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再说你要活一万岁,我才能永远住在你‘芳心暗许’的殿中。时常回忆从前,只是因为我们现在和好如初,让你时时想起过去罢了。” 怀抱收紧,弘凌哑声嗯了声。 行魏和浅荇早等在芳心殿外,他们办妥了锦月交代的事,回来复命却见曹全一干皇帝的随从慌慌张张逃出来,问询了才知“不是时候”。 现在锦月受独宠,他们出入各处、办事都很方便,谁也不敢阻拦,二人这才总算知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是为何意,主子得宠,他们才能够办事,能够为代王洗雪冤屈。 虽说如此,但他们心中看着自家“女主子”和别的男人出双入对,心中总是不对付……虽严格的说,里头那两人才是最初的一对。不不不,女主子是他们弘允殿下的,哪怕殿下不在了,也是! 里头弘凌和锦月小坐了一会儿,他便扶了扶额头说有些疲乏,想回宣室殿去,锦月早得青桐传信儿那两个倔驴随扈在外等候,就未多留弘凌。 浅荇、行魏从侧门入,提溜了个太监装扮的男子,入殿就丢在锦月跟前。 “王后娘娘您看看,那晚上追杀您和黎太子、萧婉仪的,是不是这个混账东西?” 锦月眼睛倏尔怒睁,拔-出行魏的长剑就指在此“太监”脖子上:“那夜本宫便说过,必将你们千刀万剐、碎尸万段,还我妹妹命来!” 锦月剑刺入此人肩胛,立刻鲜血流下来,这人虽吃痛却脾气硬。“要杀就杀,我甘宝既当了死士就没想过贪生怕死!生是主子的人,死是主子的鬼,你们休想从我这儿问到半句话!” “呵,可真有骨气。”锦月笑了声,一寸寸地看着滴血长剑,“为了个要将你们杀人灭口的主子,你连你妻儿都不要了,兄弟恩人的仇,都不报了?” 得锦月眼色,浅荇将死士头目的腰牌和一束头发扔到死士跟前。死士见腰牌和头发,痛哭喊了声“干爹,是我害了你”,哭天抢地。 行魏甩他一耳光 。“老子提你入宫可不是让主子听你哭的!” 死士被打了清醒,咬牙道: “我这辈子都靠干爹养育提携,才能成家立业。王后娘娘、王后娘娘,求您大人大量,暂且留草民一条狗命吧!您要我说什么,我都……都说……要我做什么我都照做……” “好。”锦月将剑一丢,拂袖落座。“那你告诉本宫,当夜究竟怎么回事,是谁主使你们刺杀皇帝,嫁祸代王,是谁指使你们杀害本宫和太子,杀害萧婉仪!” 行魏、浅荇:“说!” “是……是……”话在口边盘旋,死士对心中那主使者怕极了,虽恨极却没有勇气说出口。 行魏利剑朝死士抖得哗啦一响,就要逼问,被锦月一个眼神制止。 “你只有如实告诉本宫,本宫才能替你报仇,你的妻儿才能得救,你考虑清楚,否则下一回恐怕你与你妻儿都要统统被你心中掩藏的人踢下地狱去……” 锦月看一眼浅荇,浅荇扔过来一双女人和小孩儿用的香囊。 死士甘宝捧着香囊,惊恐得汗如雨下,跪在锦月跟前不敢死命磕头求饶,哪敢有半分犹豫不从,喘着气麻利儿一串: “是、是傅大人要我们刺杀皇上嫁祸代王,至于刺杀王后和太子,是太皇太后的命令,是太皇太后要我们非杀了娘娘不可,否则我们必死无疑。王后饶命,饶了我妻儿吧,王后娘娘……” “本宫还至于伤无辜之人,只要你忠心为本宫办事,便放心你的妻儿。”锦月一脚将他爬过来求饶的手踹开,拂袖转身,眼神具是寒冷,眯了眯。 太皇,太后。 这个贪恋权势的女人,她尉迟锦月从未想过与她争夺后宫,可这个女人,将她从太子妃位推至死地还不止,非要将她赶尽杀绝,可谓歹毒至极! “好,好得很!” …… 锦月成了正正经经的妃嫔,自是免不了去太皇太后处请安,前些日子因弘凌说她身子不适不适合出门便免了,而今快年关了,她既得了婕妤身份,便不能太失礼数。 而今后宫之首的皇后之位空缺,地位高些的,就属和锦月同时晋封的“淑妃”——尉迟心儿。 帝王晋封妃嫔,为了模糊视线焦点、免得显得过于偏爱谁,会拉别的妃嫔一同晋封,这是帝王家常见的手段。 是以锦月被封婕妤时,尉迟心儿也顺带晋升了妃位。 而今傅家有凋敝之势,尉迟云山在朝中几番沉浮,终是屹立不倒,最近越发得势,连映玉曾经结拜、而后背叛她的那“义兄”甘鑫,也弃了傅家,转投尉迟门下,而今宫中处处暗为尉迟心儿办事。 而上官氏的两个儿子却一直游手好闲,母子三人日日哭求着尉迟云山给他们谋个出路。 有尉迟云山在朝中得势,尉迟心儿在宫中自然也格外受些优待。 这天去康寿殿请安的清晨。 众姬妾在太极宫外路上碰头,昨夜细雪飒飒,今晨暖阳高照,化雪天格外冷。 众妃嫔穿着各色各样的刺绣锦缎带帽兽毛大氅,哈白气等着淑妃尉迟心儿。 尉迟心儿最后姗姗来迟,华服锦裙、满头珠翠,笑吟吟走来。 “各位姐妹久等,本宫路上有些耽搁、来迟了,你们可莫怪我。”尉迟心儿道。 淑妃地位高于众姬妾,谁敢怪她? “今日路滑,淑妃娘娘来得晚些也是应该的,娘娘昭云殿过来距离也远。” “就是就是,咱们姐姐妹妹等等淑妃娘娘是应该的。” “多亏了淑妃娘娘姗姗来迟,咱们还赏了一会儿雪景呢……” 尉迟心儿听了几句奉承,心中很受用,转头见锦月不咸不淡、对她视而不见,便扬了扬下巴上前问锦月:“兰姐姐好几日不见,最近黎太子可好?本宫近来甚是想念黎太子呢。” 锦月不喜这样乱糟糟一团莺莺燕燕,笑意无多:“小黎很好。” 说罢锦月便率先走出人群,独往太皇太后康寿殿去。 众女见锦月走在雪里,浅碧色的宫装、头上素雅珠钗点朱,确若幽兰婉约、清贵出尘,非同普通女子。 “哟,瞧那孤高的样子,连淑妃娘娘都不放在眼里了,待皇上将她看腻,到时且看她还孤高得起来?” “可不是么,像兰婕妤这样婚姻荒唐、往事不堪的女人,亏她这么厚脸皮还活在世上,早该随她亡夫去了了算!” “她哥哥也不过是个祁阳侯罢了。生了两个儿子又怎样,说到底她不过是庶母。咱们大周的祖训可规定了,地位低的妃嫔要将孩子交给高位妃嫔来抚养,她可是没资格养的,太子和二皇子迟早要给淑妃娘娘教养。淑妃娘娘,你以后可有福了……” 三个女人一台戏,何况同一个皇宫的姬妾有十多个之众,戏自是“精彩纷呈”。 闻言,尉迟心儿对锦月长久以来暗藏于心的嫉妒和仇恨,才得以纾解,领着众女往太皇太后居处去。 姬妾言笑,尉迟心儿却无心交谈,她边走边回忆锦月刚才的笑意,那眉目眼神如此刻环绕她的积雪一般寒烈刺骨,令她后背阵阵发寒! 她想:既然皇上将我封妃,照理说两年前在东宫我害太子之事便算翻篇了吧?不,或许皇上并不知道呢,只不过尉迟锦月是知道罢了。可她知道,迟早会告诉陛下。说到底,只要她活着,早晚是她致命威胁啊…… 思及此处,尉迟心儿便心底一狠。 自己现在在宫里形单影只的,左右也没有使得上主意的,须得将娘接入宫来才是! 白雪之下的康寿殿格外静雅,太皇太后礼佛,康寿殿布置上便有佛家的风格。 只是,锦月却从埋首奔走的奴才身上嗅到一种“紧绷”、“惶惶”,如滴水檐滴滴答答不断融化坠下的雪水,滴得人,心发慌。 康寿殿,远没有表面看起来那般与世无争、沉稳岿然! 在云心进殿禀告太皇太后的间隙,锦月抬眸看它似瓦楞,积雪在阳光下消融,就如此殿中如毒蛇盘踞的女人,她所作所为,见光便死无葬身之地! “夫人娘娘们都进来吧,太皇太后在殿中等着你们呢。”云心姑姑出来道。 “多谢姑姑通禀。”众女答。 太皇太后喜欢熏香,锦月记得从前她为太子妃时这殿中熏香从未断过,若有一点不对太皇太后必动怒责罚下人。而此时,殿中一对熏笼有一只已经烟灭烬冷,太皇太后却浑然未顾忌。 锦月不着痕迹弯了弯唇:这条毒蛇的心,该有多急多躁了,才连她最喜欢的东西缺了,也顾不上? 太皇太后盘着亮堂堂的佛珠,睁开眼:“大雪天儿天寒地冻的,你们有这份孝心就是了,大老远的还来看我这老婆子,辛苦你们了。云心,还不快给各位夫人倒茶水。” 云心和侍女一人托盘,一人倒茶,十多个妃嫔都倒了茶,唯独没给锦月倒。 尉迟心儿含着讽笑瞟了一眼锦月,对云心道:“云心姑姑怎不给兰妹妹倒茶?” 刚刚还喊兰姐姐,现在便是妹妹了,尉迟心儿是故意的。她便是要压在锦月头上,她先入帝王宫,自是“姐姐”。同时尉迟家血脉,让她认尉迟锦月姐姐,她心底是不服的! 云心假做惶恐歉然:“是奴婢见到众位娘娘高兴糊涂了。琴芳,赶紧把茶端来。”她双手将茶放在锦月身边的茶桌上,“奴婢愚钝,忘了娘娘已经不是代王后而是兰婕妤了,请您看在奴婢年纪大了不中用了的份上,原谅了奴婢的过失吧。” 尉迟心儿抢在锦月之前,尴尬道:“兰妹妹虽然从前是代王后,可现在和本宫一样都是陛下的女人,云心姑姑还是不要提妹妹那些‘从前’,免得扫了兰妹妹的兴致……” 云心掩口:“奴婢笨口拙舌,那些话、那些话是不该提,免得污婕妤的耳朵……” “没什么该不该、污不污的。”锦月冷声打断二人一唱一和,声线冷而犀利如刀锋,“陛下都不介意,你们更无需介意。再者陛下说过,后宫中谁也不许擅自提起代王之事,违者恐怕……” 违者重则一百杖! 那等于打死。 在云心与尉迟心儿噤声后悔最快说错时,锦月她端起茶抿了一口,吐出来凝眉道:“好烫!” 迅雷不及掩耳之间,秋棠一个耳刮子甩在云心脸上:“老叼奴,你是想将兰婕妤烫死吗?陛下可饶不了你!” “啊!” 云心被打了个趔趄,鬓发也乱,捂着脸怒视秋棠。 “你,你打我?!”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谁也没有反应过来。 云心哪里受过这等气,站起来就要朝秋棠打回来,却被只素手稳稳、紧紧地钳住手腕,掐得她手腕发青发红,再横不起来。 锦月将云心如丢垃圾般丢开,她动作行云流水,毫无狰狞感,眉目的斥责之意更令人生畏:“看来云心姑姑是真老了,不但连茶泡不好,连反应也不灵敏了。如此你还如何伺候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不若换些人来伺候吧?” 第167节 太皇太后本想放纵尉迟心儿和云心给锦月下马威,却不想突然发生这一幕,倏尔瞠目震怒大斥: “哀家要什么人伺候岂是你个小小婕妤能置喙?我康寿殿更不能不是任你撒泼撒野之处!来人,将他们给哀家拿下,狠狠、狠狠地掌嘴!” “诺!” 众女惊得屏气,云心不及上前,却见锦月悠然笑了,她站了起来直勾勾看着太皇太后,冷笑吟吟,丝毫不惧。 秋棠相护:“谁敢动兰婕妤,陛下非斩了你们脑袋不可!” 太皇太后与锦月对视,这女子,年轻,美丽,目光更瘆人,她双臂轻抬晃了晃,如皇后、太后一般的上位者整理袖子,那神态、气势,竟然比起她这个太皇太后来,也毫不逊色! 太皇太后一时震惊。 锦月挥袖转身,干净利落,走出康寿殿。秋棠、青桐跟随其后。 太皇太后浑身气血逆流,几乎气晕。 在众人的惊诧、惊惧的目光中,太皇太后过了好一会儿才从急怒与忌惮中瞬过气来,怒拍翻了一桌子茶具,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反了、真是反了!云心,你还不领人将那目无尊长的女人抓回来,抓回来重重、重重的打!” 云心哆哆嗦嗦一擦额头冷汗,答诺连连,叫人赶紧追出去。 “今日哀家若治不了你,这后宫了便无人将哀家放在眼里了!” 众妃嫔从惊惧中回神来,怯怯地安慰太皇太后,抑或落井下石,乐看好戏。 坐了半晌,众女竟是谁也不愿离去,只想看着那不堪传言缠身、让人又妒又恨又敬畏的新宠兰婕妤,被太皇太后狠狠的修理,最好她就此失宠。 然而,她们失望了。 片刻,云心领着出去的奴才近来,她慌慌张张、面白如纸,比方才被狼狈屈打时情绪更加激动。 众人生奇,太皇太后震怒站起:“不是让你去捉人吗,怎么空着手回来了!连你也敢不将哀家放眼里了吗?”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太皇太后,奴婢是……”云心跪下,满脸焦急盯着太皇太后却说不出所以然。 她是太皇太后身边老人,太皇太后自看明白云心是有话不能当面说出。 “你不说,哀家亲自去看!小小婕妤还能翻天不成,就算皇帝来,这次也救不得她!” 云心拦不住,太皇太后已亲自出殿去。 众姬妾只觉这出戏惊心动魄,自不会独坐殿中等候,浩浩荡荡一行人都跟出了门去看。 幸好,兰婕妤还没走远,她还在太极宫门口缓步,除了左右侍女秋棠和青桐,只带了一个亲随。 “尉迟锦月,哀家叫你——” 众女等着看太皇太后收拾人了,却见太皇太后在看见兰婕妤的瞬间,脸色大变,连她匆忙急怒的步子,也立刻停了下来。 锦月回头来,悠然含笑,却混当没看太皇太后一行,将手中暖石袋递给亲随。 “甘宝,太皇太后一直看着你呢,你从前可认识太皇太后?” 甘宝抬头飞快瞟了眼太皇太后,又惧又恨,低下脸回答锦月:“回禀夫人,奴才不曾见过。” “真不曾见过?若敢说错一字哄骗本夫人,本夫人可饶不了你!” “想来、想来不曾见过,不过有、有些面熟,或许在,在哪里见过……” 听到此节,太皇太后与云心已是面白如雪,心口的血液都要冰结了一般。在哪里见过,还能在哪里见过?代王入宫被擒、萧婉仪被误杀那一夜…… 太皇太后转身就往康寿殿回,一个字未吭,惶恐之色几乎难以掩藏。 云心赶紧让众姬妾散去:“各位、各位夫人都回去吧,太皇太后娘娘偶感不适,改日再来请安吧!” 说罢了云心也匆匆跑了,步履具是惊慌。 待康寿殿人走后,众女不解—— “这,这是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也怕了兰婕妤吗?” “是啊,太皇太后怎么说走就走了,而且刚才他见了兰婕妤连个字儿都不敢吭?” “完了完了,我们刚才还说了兰婕妤那么多坏话……” 众女都是后悔害怕,不觉离尉迟心儿也远了一步——听说淑妃和兰婕妤不睦。 尉迟心儿哼声瞪了她们一眼,领着侍女往自己寝殿走。 她虽然也是一头雾水,却也直觉情况不对。 在刚才那一瞬间,太皇太后与尉迟锦月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  她仔细一回想,仿佛,太皇太后变脸色那一瞬间看见的是……尉迟锦月身边那个亲随? 可太皇太后为什么看个奴才会变脸色? …… 婕妤冲撞太皇太后、大闹康寿殿,这是一件大事、大不敬之事,可作为受害人的太皇太后一方却毫无追究之意,接连两三日,太皇太后在殿中闭着,谁也不见。 宫中流言蜚语,猜测东西,虽没有一个准确无误的,但更没有一个好听的。 一众揣测将太皇太后说得极是难看。 云心托杨桂安,打听了宫中的流言蜚语回来,说给了太皇太后听。 “他们说是太皇太后您的把柄被尉迟锦月捏住了,所以现在任由尉迟锦月摆布,欺负到门面上了也不敢还击。还、还有……” 太皇太后听得脸色青白交加,心头急怒攻心,若有一把火在胸腔燃烧! “还有什么,都给哀家说出来!” “杨公公说,不知道是谁,将咱们从前做的那些事翻了出来,说是太皇太后娘娘在太太皇太后饮食中下慢性毒-药,以及、以及从前陷害太皇德妃、贤妃、谭贵嫔、秀婉仪的事被尉迟锦月知道了,所以才闭着门,不敢出去……” 太皇太后粗喘气说不出话,她不喊停,云心不敢隐瞒,继续道:“最可恶是尉迟锦月身边那个死士,他逢人便说、便说他害怕太皇太后灭他口,他不得不寻求兰婕妤庇护……” “荒唐!荒唐!”太皇太后拍桌子站起,目眦欲裂、气喘连连,只恨不能立刻将锦月吃肉饮血、千刀万剐。 “好你个尉迟锦月,好你个尉迟锦月,你竟敢,竟敢将哀家逼到如此头上!” 头发半百的妇人面目狰狞,紧咬着牙关在屋中来回踱步。  太皇太后盘佛珠的力道过猛,扯断了珠串,佛珠噼里啪啦落了一地她也不顾,任它们如石头泥巴躺在脚边、踩在脚下。 “哀家除去那几个女人的事都多少年了,怎会被人说出来?!德妃不是哀家杀的,是她失宠自缢的,这是冤枉哀家,都是胡说八道!” 云心和另一双心腹侍女吓住了,跪求:“娘娘息怒、娘娘息怒啊……” 康寿殿中一阵瓷器破碎声和喧嚣声后,骤然平静下来,殿外探着头的太监鬼鬼祟祟左右看了看,遁入雪枝后。 枝条摇晃,松雪簌簌。 芳心殿温暖如春,弘凌在小榻上休息,身上绒毯只盖了一半。 锦月正插着梅枝,熏香白烟绕着她袅袅散开,又飘去榻上的天子身侧,绕着弘凌盘旋,替清冷孤高的男子渡上一层仙气。 锦月一眼看去,见弘凌被子半盖不盖、只到胸口。 最近弘凌很是嗜睡,仿佛很疲倦。锦月问过他可是吃从前那个药,弘凌说病痊愈了,早已不服那药了。锦月才想,或许是前朝动荡,大臣对她颇有微词,所以让弘凌很头疼,才“疲倦”吧。 尉迟飞羽有传信儿和她说,现在朝中、城中对弘凌这个新皇的口碑越来越差,昏君、暴君之言也如风流窜,一来是他将弘允处了极刑,二来……是他强将她纳入了后宫为妃嫔。 弘凌睡得很安稳,浓密的睫毛沉沉,盖在白皙眼帘上,眉毛一根一根长得整齐分明,没有一根乱的。 他是皇嗣中最美最俊的,一点也不夸张。 以前锦月觉得身为天子,后宫女子、满殿奴才,谁不尽心讨好,可这些日子下来,她才感触: 虽然这么多人奴才伺候、照顾天子,却没有一人是真心出于爱来照顾他,不过是摄于敬畏,抑或为谋荣华富贵,总有别样复杂心思的。 聪明如弘凌,谁是真心、谁是假意,他看的清楚,他性子孤高,更不喜欢让不真心待自己的人来照顾他。 锦月替弘凌盖好绒毯,在他肩膀处好好掖了掖,免得漏风受凉。 可是,自己不也并非出于真心照顾他吗,自己同样也是别有目的啊…… 那聪明敏感如弘凌,他看出了吗? 思及此,锦月沉默了。 “夫人……” 秋棠在珠帘后小声喊,朝殿外瞄了一眼,得锦月点头,她才出去 。 锦月又掖了掖弘凌的被角,走到门外斥责、嘱咐了曹全几句。 “陛下被子未盖好你竟也不知,这是你失职。天子龙体贵重,岂能半点疏忽?陛下睡觉不安稳,你要多看看。” 曹全连连赔不是,最后叹服道:“论了解陛下,真没有人比兰婕妤更懂陛下了。奴才日后定当好好尽职,多谢兰婕妤提点。” 锦月欲走,曹全又在她背后道:“娘娘,先前老奴还觉得您到陛下身边是别有所图,会对陛下不利。”他跪下。“可这两个月来,陛下在娘娘时常展露笑容,脾气也温和许多,娘娘对陛下更是关爱有加。当初实在是老奴眼拙愚笨,小人之心了,望请娘娘恕罪。” 锦月侧着身,繁复华贵的长裙迤逦在刺绣着百花飞鸾图的地毯上,她不轻不重道:“你也不过是尽忠罢了,本宫没有什么好记恨你的,起来吧。” 锦月出殿,见天上阴沉沉,仿佛有阳光从浓云迷雾间渗透下来。 所有人都信她是真正关爱皇帝的,可她的初衷和目的并非如此啊。 可现在……她对弘凌的关心,又仅仅是为了得到地位、为了报仇而已吗? 锦月捂住胸口。 这里头有答案,可是她一点也不想看清楚。 有一些事,她该做、也必须去做,有一份承诺,她也必须遵守,哪怕弘允已经不在世了。 她不能给弘允一份完完全全的爱,至少,可以回报一些力所能及之事。 锦月收敛好胡思乱想,一挥袍袖,气势果决,往偏殿去。 “婕妤娘娘,奴才已经按照秋棠姑姑所说将消息放给了杨桂安公公。果然杨公公是太皇太后的人,云心姑姑朝杨公公打听了消息,一五一十都告诉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震怒,摔碎了不少瓷器。” 殿中跪着禀告的正是在康寿殿外鬼鬼祟祟的太监。 “嗯。”锦月眉目冷然含笑,挥手,青桐捧上赏赐过去。 那太监却是不要,讪笑道:“娘娘不记得奴才了,奴才是从前东宫念月殿小灶房的云贵啊,十年前跟过弘允殿下的内监。” 锦月倏尔睁眼,仔细看了太监。云贵翻开手心,里头一道疤痕。 锦月赫然想起来,一喜,忙将他扶起。“竟然是你,本宫差点没将你认出来,那年在念月殿幸而有你照顾本宫和小黎太子。快,快起来!” 云贵嘿嘿笑着道:“都是奴才应该的。代王殿下是好人,娘娘和太子也是,所以秋棠姑姑找着奴才奴才便义不容辞做这线人。” 说起弘允,锦月眼睛暗了暗,心中总觉现在她跟着弘凌有些对不住他,总有一种愧疚和心虚,就像她不敢轻易面对行魏和浅荇一样,现在对着云贵亦然。 云贵出去后。 第168节 “娘娘,奴婢不知道他竟然是您和代王的故人,是不是让您为难了?”秋棠道。 锦月挥挥手,表示无妨,她捡起桌上摆放的一串宝玉手串,冷冷一笑。 “太皇太后已经坐不住了,偌大后宫,这些消息岂是能随便乱传的,她已经开始渐乱阵脚。” “傅家父子被飞羽大人拖着,迟迟不能归朝,太皇太后当然着急,这边娘娘再给她些刺激挑衅,她便觉手中权力摇摇欲坠、哪里坐得住?”秋棠道,“只是娘娘,奴婢不太明白为何咱们要打草惊蛇?咱们暗自掌握证据,一举呈现众人面前,让太皇太后永不得翻身不是更好吗?” 锦月想起映玉挡在她跟前,惨死的场景,以及弘允在法场……那鲜红的雨水从法场边缘,渗透泥土三尺。 锦月不敢想下去,闭目之后再睁开,已是冰冷血红一片。 “人固有一死,我要她性命并不算惩罚了她!所以,我要这条狠毒的毒蛇极尽惊恐、害怕、愤怒,却不能自救,煎熬到最后一口气,不甘却不得不认命自裁!” “这,才是让它死得其所!”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合一,九千多字,不算二更合一,算三更合一了。 昨天没更,因为昨天下午作者君去雪地完了一阵,晚上直接给病倒了,躺在床上起不来,然后发了一夜的汗,被子都濡湿了。然后,今天一早居然就好了!! 不得不感叹自己糙汉一样的自愈能力啊! 如果想看塞外美丽雪景的,可上作者君微博哟!真是超美啊~~~︿( ̄︶ ̄)︿ ☆、第131章 2.7.0 【第一百三十章】 傅家父子的官位终于恢复如初, 不过也并不容太皇太后缓一口气来高兴。 最近康寿殿的日子变得很艰难,主子奴才一片惶然! 昨日清晨, 太皇太后起榻, 掀开被子便见一滩血浸在枕侧床单上, 鲜红扎眼, 仿若谁刚滴在这儿的。 “来、来人啊,来人!” 太皇太后吓昏了过去。 可待云心领人进来, 却又不见什么血迹, 那儿好好的,什么也没有。 当日上午康寿殿就关起门来彻查了, 可什么也查不到。 将闲杂人等使唤出去,云心悄声对惊魂未定的太皇太后道:“太皇太后, 会不会是您看错了?” “混账!”太皇太后暴躁,一个茶碗摔在云心脚边,“哀家还没老到老眼昏花的地步!” “可是奴婢已经令人彻查了,满殿没有一点可疑踪迹, 自从前些日子流言蜚语, 奴婢就照您吩咐将康寿殿和您的寝殿把守得万分严密,别说,只怕连苍蝇都飞不进来啊。” 太皇太后咬牙切齿,却忍不住手尖儿颤抖。秀婉仪被她下毒的时候,便是每日晨起枕边吐一口鲜血…… 不,不会,不会的!太皇太后掐手臂让自己从旧日恐怖回忆猜想中冷静。 “加派人手查!哀家可不信这个邪!记住,千万……千万不能走漏半点风声,让别人知道咱们殿里闹不对劲。” “奴婢这点还是知道的,已经令人不许走漏半点风声了。” 太皇太后刚松了口气,想歇息,却仿佛又看见枕边床单上的血迹,心头一阵乱跳,又晕了过去。 而后,康寿殿便不时发生些怪事。总有鸽子或鸡的血脚印,上下一片惶惶,不知哪里蹿来流言,说是“那些人”回来报仇了。 杨桂安照常来“请安”报信儿,也没有得见太皇太后,和云心姑姑说了一翻,白着脸从康寿殿出来,还在门口摔了一大跟头。 捡起帽子、踉踉跄跄走后,杨桂安便再没敢来康寿殿。 风言风语在后宫中蹿,如寒冬腊月的风,见缝就钻。 在这不合时宜的时候,团年宴来了。 后宫妃嫔与太皇太后都得出席。背后碎嘴的主角、配角们,总算在各宫寂寞窝够了,要凑在一块儿了。 太极殿是太极宫正殿,太极,取至尊无极之意。年宴设在此殿中。 这是新皇即位后第一个团年宴,宫中六局奴才无一敢偷懒怠慢,四下装点得极尽奢华、红火。 满殿妃嫔无一不打扮得花枝招展,想趁这难得的能见到皇帝的机会,好好表现。不过可惜,弘凌一手揽着锦月,一边喂吃的,根本无心看别人。 锦月余光扫那些美人,具是杏眸朱唇,最好的年华和皮相,痴痴地盯着弘凌。歆羡、嫉恨地盯着她这个“霸占”她们心上人的女人,眼看喜欢的男子亲近另一个女人,却毫无法子。 思及此,锦月心不觉一沉:是否自己也有一日会坐在下处,远远看着弘凌亲近新人? 自古帝王后宫,不都是如此吗,哪怕再痴情、品德高洁的皇帝,都免不了三宫六院、喜新厌旧。 “怎么,不爱吃?”弘凌用如意柄白瓷勺舀了片鲜笋,喂到锦月口旁。 锦月回神,莞尔。她微笑极美,在无数双歆羡嫉恨的眼神下,一口咬起弘凌喂过来的笋片。 尉迟心儿在锦月另一侧的下手方,脸色难堪,手中丝绢的绣花已撕扯得脱了线。 她满腔酸恨,锦月轻勾唇笑对,尉迟心儿咬碎了牙别过脸,心里用最难听的话咒骂了千百万遍。 殿中筝鸣乐浓,歌舞百戏,世间最好的宴席、最热闹的场景,也不过如此了。 不过太皇太后的席位一直空着,令想看热闹的人难免失望。 尉迟心儿几番欲与弘凌搭话,都未能成功,趁歌舞退去的瞬间她赶紧上前现了一首筝曲,曲艺还算过得去。众姬妾有心借尉迟心儿在圣前说上几句话,便一番夸赞,弘凌恹恹说了两句“很好,尉迟爱卿确然有个好女儿。”。 然而他却是对着锦月说的。 尉迟心儿见此更酸恨难当,心一横,跪下:“谢皇上赞誉。难得陛下今儿这样高兴,臣妾有个不情之请。” 弘凌眼睛不离锦月,笑揽美人根本不理会,锦月扫了眼尉迟心儿。“难得今日陛下雅兴,不如听淑妃说一说吧。” 弘凌一捏她小下巴,似看锦月要耍什么小花样的笑容。 “好,既然兰婕妤替你求情,朕便听一听。说吧。” 尉迟心儿忍辱温顺道:“陛下,臣妾这是头一年离家在宫中过年,甚是想念家中父母,是以……是以臣妾斗胆恳请皇上准许臣妾接家母入宫陪伴臣妾两日。” 她一个响头磕下去。 “锦儿,她想和父母团聚过年,你觉得如何?”弘凌的姿态是天生的冷冽,可现在他温柔连连,两种矛盾气质结合在他身上,不但不突兀,反倒更让人觉独特的吸引人。 锦月下巴多开他手指,嗔他一眼道:“淑妃也是一片思家孝心,陛下便准了她吧。” 躲开了下巴,弘凌又捉住锦月的手儿,她的手纤细,在他大掌里根本不盈一握。“可是锦儿的父母不能陪锦儿过年,朕也不想准许别人。” 尉迟心儿妒恨得发颤。 弘凌突又话锋一转:“但既然锦儿开口,朕一定会准的。” 尉迟心儿惶惶惑惑,还想听个准信儿,曹全便一旦拂尘走来不咸不淡道:“淑妃娘娘还跪着做什么?皇上已经应允你了,快退到一旁吧,您挡着歌舞了。” 尉迟心儿自是不甘退下,锦月也不管她眼神如何若刀如箭,轻瞟了眼太皇太后的位置:“皇上,宴席过半,太皇太后怎还不来?莫不是遇上什么耽误了,不若派人去看一看,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可是宫中辈分最高的长辈了,可缺不得。” 她的脸和弘凌的隔得近,弘凌眼睛,就像一对幽深不见底黑池,水面映着光点和她模糊的影子。 “好,锦儿说什么,就是什么。” 弘凌道,脸也不侧,就这么一直瞧着锦月,懒懒吩咐:“去看看。” 曹全躬身答“诺”。 “曹公公还是留下伺候陛下吧,杨公公身子健朗,还是劳他跑这一趟的好。”锦月道。 “好,就让杨桂安去!” 杨桂安立在一侧白着脸出神,不知在想什么,直到被弘凌不悦盯来,他被身后的小太监捅了捅背才慌张跪下,惶恐喊“陛下恕罪”,闹了好大个洋相。 锦月看杨桂安出去,眯了眯眼,直到耳侧温热的胸膛和强劲的心跳贴上来,她才收回视现。弘凌抱住了她,他的高大,衬托得自己像只寻求庇护的小鸟,可她自己知道,她不是鸟儿,而是一只谋人命、报血仇的利爪凶鹰。 “皇上,你说……都依我,就不怕我做出什么不好的事吗?”锦月用他们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 细小的声音在怀中,弘凌搂着怀中的女子,觉得那样小、那样轻。 “那又怎样……” 他的信任不论是真是假,至少这份纵容是真的。锦月心中如有一口井,井口狭窄,以至于长久以来她都可以将它忽视,可是一旦它得以入眼,她才看见那井那么深、那么深,深到心底、扎根在血液。 弘凌…… 锦月不觉用力,闭目依偎在这方厚实的胸膛,紧紧揪住弘凌衣裳。这一刻,只需要这一刻就好,让她忘记所有不愉快的过往,让她做一次少女时的萧锦月。 落在颈侧的吻隐蔽、轻悄,不仔细根本无法辨认那是一个吻! 弘凌疏懒的眉眼乍然一震,那羽毛般轻扫的吻,少女一样的柔情、羞涩,像电流让他肌肤都灼热酥麻。 弘凌收紧怀抱。 两人默默无言,整个太极殿都空了,彼此怀中只有彼此。 或许终究隔了太多年、太多事,不能言,不敢说。 此时无声,胜有声。 杨桂安从太极殿出来很是懊恼,一旁跟着他收的干儿子徒弟。 这小太监一直跟着他左右学宫中做人的本事,也非善类。 “公公、公公,您脸色怎么这样难看?小的见您这些日子都魂不守舍的,是不是曹公公那老东西在陛下面前邀功,让陛下冷落您了?” 杨桂安老眼睁了睁,很是惶惶:“你、你也看出皇上对我有不满了?” 小太监点头。 杨桂安脸色更不好看,喃喃往前走,走错了路。 等小太监发觉,却已是追不上:“公公、公公,您走错了那边不是去康寿殿的路啊,皇上不是让您去找太皇太后吗?那边是宝华殿公公……” 杨桂安恍然一个回神,见自己竟不知不觉走到了供奉神佛、超度亡灵的宝华殿外,他浑身一个冷颤抖得他引以为傲的大太监帽子都歪了。 一阵刺骨狂风刮落灯笼,四下骤然一黑,阴森森、影幢幢,如地狱似的。 杨桂安大骇,跪地大呼:“各、各位娘娘,那些都不关奴才的事啊,都是太皇太后逼迫奴才干的,奴才就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对你们下药啊,天灵灵地灵灵,菩萨保佑……” 他着魔似的求,骤然面前一个白影飘过,他惊呼“谁?”,待再看清,那一个白影已经变成两个,又变成三个,模样像极了亡故多年的德妃、秀婉仪几个。 “狗奴才!还我命来……” “纳命来……” 小林子终于追了上来宝华殿,他嘀咕:平时不见杨公公动,走起来竟这样快! 此时,杨桂安迎面从宝华殿疯跑出来,头发散乱、帽子也不知掉到了哪儿。“救命、救命……” 第169节 “公公、公公您怎么了?公公?” 哪知杨桂安被他一拦,疯了似的掐住他又骂又哭饶,已然疯癫。 “奴才都说了不关奴才的事,德妃娘娘饶命,不关我的事啊!”“放过我的吧,我不想死啊……” “公公你疯了?咳咳……公、公公……” 小林子纤细的脖子渐渐在杨桂安手下变作肿胀青紫,满脸青肿断了气息。 “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 杨桂安疯跑入夜色。 云心嘱咐左右侍女带了足了暖石锦袋,免得太皇太后路上双手受寒,又检查了软轿和随带的东西,没有错漏了才进去寝殿。 太皇太后正由一双侍女扶着,艰难下榻来,红烛的黄光照在她脸上更添一分病色。 “太皇太后,东西都已经备齐了,咱们可以出发了。” 太皇太后颤颤走了几步,甩开侍女搀扶的手,紧攥住那从她侄孙女傅柔月手中夺来的、象征后宫至高权力的凤字印绶。 “后宫的凤字印绶还在哀家掌中!哀家倒要看看、看看尉迟锦月要翻出个什么天来,哀家……咳咳……哀家,才是后宫之主,天下……天下权力至尊的女人!” “哀家拼了一辈子,耗了一辈子,才得到这印绶,谁也休想从哀家手中拿走它!咳咳……” 太皇太后剧烈咳嗽起来,连印绶也握不住了,掉在地上咔哒一声响,云心吓慌了神忙上前替太皇太后抚背顺气,宽慰她息怒。 近来流言四起,那些旧事、旧日死敌,仿佛随着流言蜚语凝聚了凶魂,日日夜夜、日日夜夜的,在她康寿殿外转! 总能听见瓦片上时不时就莫名响一声,窗户啪一声开了,令太皇太后噩梦缠身,寝食难安,到底年纪大了,日子多几日,精神也恍惚起来。 夜色里,康寿殿一行十来人,簇拥着太皇太后往太极殿去,路上的长街两侧是朱红的宫墙。 一行人正走到最暗处,骤然灯笼无风而灭! 四下昏暗。 “啊!” “灯笼飞起来了——” “鬼、鬼啊——” 康寿殿的人这些日子早已被吓得如惊弓之鸟,见此立刻抱头鼠窜,大呼救命、有鬼。 软轿哐当落地,太皇太后被摔得头昏眼花,心慌气短地斥:“站住……你们这些没用的奴才,哀家叫你们站住……” 她掀开轿帘,赫然迎上一颗长发鲜血包裹的女人头颅,与她面对面瞠目相视,污浊不堪的脸上一双眼睛漆黑无眼白,盯着她。 “啊!来、来人啊……来人啊,救命……快来人救哀家!” 奴才早逃了远,无人来救,太皇太后惊恐至极,反而怒扑过去—— “你们这些恶鬼!哀家、哀家不怕你们,活着的时候你们斗不过哀家,死了哀家还怕你们不成吗!” “你是谁,是德妃,还是赵秀婉?哀家、哀家不管你们是谁,哀家……哀家不怕!” 太皇太后终于从软轿里挣扎出来,可瞬间四下一片明亮,灯笼光闪闪,伴随着无数倒抽凉气之声。 弘凌与锦月站在众妃嫔与奴才的簇拥中间,所有人都吃惊看着眼前一幕吓呆了,一口气儿凝在胸口出不来。 锦月忐忑装吸了口气,对弘凌道:“皇上,太皇太后娘娘好像中邪了。” 弘凌看那满地狼藉,以及从未如此狼狈失措的太皇太后,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再看锦月,亦多了些探究和忌惮。 “来人,将太皇太后娘娘请回康寿殿好好歇息!” “且慢。”锦月出声,“皇上,既然太皇太后中邪,就该好好静养,凤凰印绶还请皇上收回吧,莫要让太皇太后娘娘劳累了。” 太皇太后咬牙,可她已无力站起,昏死过去。 弘凌眯眼看了锦月,终究展颜,锦月亦暗自送了一大口气。 “就依兰婕妤所言,收回印绶。来人,还不快将太皇太后送回去!” 弘凌咬牙,在这样年节的夜晚发生这样不吉的事情,任谁也没有好心情,何况是而今喜怒难测、性情焦躁易怒的残暴天子。 瞧那老妇人被人架起,送走,锦月冷淡勾了唇角,拂袖跟随弘凌之后走远。 经过这夜一闹,太皇太后毒杀太皇妃嫔的罪名虽未正是公开,却是坐实了,当时太皇太后那句话这么多耳朵听着,她亲口承认,是怎么也洗刷不去的。 加之与康寿殿走得极近的公公杨桂安疯了,每日疯疯癫癫求德妃、秀婉仪四人饶命,说都是太皇太后指使,不管他事云云,更是佐证了太皇太后害人的事实。 往昔熏香缭绕、精致奢华的康寿殿,与从前太皇太后落魄时所居住的清宁殿已一般无二。康寿殿已然成了冷宫禁殿,失去了印绶便是失去了权力,太皇太后被关在康寿殿中软禁,并出不来。 前朝后宫一脉相承,消息不胫而走在朝臣间也传了开,宗正府也不敢再公然为傅家为太皇太后说话。 太皇太后失权,又缠上这样不德的丑闻、骇事,众姬妾自谁也不敢上门来看。怕沾染晦气,怕被人说与太皇太后同流合污,怕被皇帝一同厌恶。 现在,只还有一个流言还未真相大白:芳心殿那见人就说太皇太后要灭他口的随扈,到底怎么回事? 正月十五,大年那日,康寿殿一片冷清,终于迎来了第一个新年间请安的妃嫔。 云心被太皇太后暴怒、疯癫的情绪折磨得憔悴惶恐,受了不少打骂,麻木憔悴地立在滴水檐下,远远看见那行衣饰鲜亮的华服美人,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现在的康寿殿,谁还会来呢? “才半月不见,云心姑姑怎憔悴成这番模样了?”锦月看了眼云心花白的头发。 云心没了从前的傲气,怯怯缩首。“兰婕妤造访,可有事要禀告太皇太后娘娘?” “并无要事,今日大年,我是来请安的,看看太皇太后罢了。”锦月扬手,青桐捧着个作礼的锦盒上前来。 云心忌惮那盒子。“夫人、夫人就不怕我们太皇太后动怒为难你吗?!” 锦月弯了弯朱唇。 “怕?” 锦月笑了声,越过云心身边朝里头去。这就是她的答案。 殿中空气冷得让人缩脖子,火炉里少得可怜的火炭如榻上的人在苟延残喘。 听到脚步声在死寂中响起,太皇太后动了眼皮一喜:只要有人来,便说明她还有一线生机。 “看见太皇太后这样精神,锦月就放心了。” 锦月柔美的声音,如一盆冰水将火苗噗声浇灭。 太皇太后直发颤,咬牙切齿,曾经保养得宜的手半个月间枯槁成了窗外枯枝。 “你……竟是你来了!你……你还敢出现哀家面前,不怕哀家,将你掐死吗!” 她气喘连连。 锦月不怕,反而拖着锦绣长裙走近。“对于一个垂死的人,你说我有什么好怕?” “什么闹鬼,都是……都是你装的……咳咳……是不是?” 锦月莞尔。“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鬼,一直就住在你心里。” 随着锦月一指她心口,太皇太后一个惊吓瑟缩,浑身发颤。她这些日子噩梦缠身,无数次梦见被德妃几个死在她手里的旧敌掐死。 “你休得、休得吓唬哀家!” 太皇太后单薄苍老的身躯已几近承受不住这样的怒气,她颤颤撑着身子想爬起来,又不得,重重跌下榻来。 “哀家……哀家不会死,就算死,也先要你的命!尉迟锦月,你那点伎俩……斗不过、斗不过哀家!” 她全然失了以往上位者的雍容肃然,仿若一条毒蛇垂死时的狰狞,只想以此吓退敌人,抑或想借此助长些力量,做最后的挣扎。 “是,太皇太后娘娘,轮心狠手辣我远不如你,可你可知你败在何处?”锦月平声道,“你败在‘眼拙’。并不是每一个能力智谋出众的人都是你的敌人,你更败在,不该将我惹怒、不该害死弘允和映玉,不该对我们母子赶尽杀绝!” 锦月揪住太皇太后的衣领扔麻袋一丢,太皇太后额头撞在床脚,破了一道口子,嘶嘶抽痛、鲜血流下满面狼狈。 “这就痛了?呵,呵呵!” 锦月掐住她下巴,清绝秀美的脸庞冷若冰霜,眉目间的气势压迫逼人。 “可这只是开始。你让我看着重要的人惨死,我自也要你体会一遍的。怎么,害了人一辈子,到头来被人害是不是很不好受?” 锦月呵呵笑着,展臂拂袖而去。“这,是你果报!” 太皇太后爬在床角,恍然盯着那华服背影走入殿门口耀眼的白亮光芒。锦绣的飞鸾牡丹袍从那背影身后迤逦,发上凤凰钗摇曳如凤凰展翅。 那不是后宫的娇艳桃华,不是香气悠然的幽兰,那是……吐火飞天的凤凰,烈烈火焰,灿烂,夺目,只能让人敬畏仰望。那一身美丽庄严的烈火毛羽,能将所有妄图靠近的人烧成灰烬! 太皇太后仿佛被人抽干了生气,干瘪无力倒在地上。 近来小黎功课突飞猛进,诗经倒背如流,已开始温习四书。 大年过,倒春寒。雪花儿悄悄在琉璃瓦楞上飘,腊梅在庭院里绽放,枝头压了白雪晃荡着卸下重负,自个儿颤得欢实。 锦月把玩着凤字印绶,宝玉为雕,绛紫、玄黑、赤金丝织作三色流苏,金贵不及珠宝,精致不及她身上这身御供丝缎的锦裙,却是后宫女人人人争相抢夺的东西! 终其一生,抢夺的荣华富贵,竟不过她手心这一饼小小印绶。 弘允的母亲姜瑶兰,太皇太后,都为这东西趋之若鹜,害人,也害了自己。 “小桓弟弟,你好好读书,不要去烦娘亲,娘亲在想事情呢!”小黎拉住往锦月这边爬来的小桓。 小桓快两岁了,冬天里穿成一个团,被小黎一拉滚在地上起不来。 惹得锦月笑。 “小团子”长成小“条子”了,现在又来了个小团子。 锦月抱起兄弟俩,左一个,又一个。小黎有眼色,在锦月脸颊上吧唧亲了一口,小桓也有样学样,跟着吧唧亲了一口特外响亮的湿吻。 锦月眼眶微湿。“你们两个,是娘亲心头最柔软的那块肉。” 小黎眼珠转了转,凑近锦月耳边。“那爹爹呢?爹爹是哪一块。” 锦月愣了愣,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爹爹不是。”看小家伙脸垮了垮,锦月笑道,“爹爹太大了,他是天子,天那么大,娘亲的心,装他不下。” 小黎眼睛亮闪闪。“小黎明白了,爹爹说男子汉要顶天立地,所以娘亲的心才装不下他是不是。” 锦月点头,摸摸小黎毛茸茸的脑袋,转头来,却见弘凌不知何时站在门口。 锦月一怵。 “朕让人又搬了几株腊梅来,去看看,可喜欢?” 弘凌平和说。 第170节 经过这些日子相处,若锦月还看不出他性格的奇怪,便是太迟钝了。 弘凌似乎在压抑着自己的情绪,那是一股……暴戾、焦躁的情绪,总在时不时间泄露,他又很快压下,就像刚才那一瞬间,她其实看见了他眼底滔天的愤怒,可思来想去,那愤怒的源头锦月也只能想到:是否是因为她刚才说的答案他不满呢? 梅花暗香环绕,沁人心扉。 锦月触摸着沾雪梅花。“我很喜欢。其实……你不需要这样大费周章讨好我,也不需要压抑自己情绪对我温柔。我现在不会离开。” 弘凌心中一抖,目光闪了闪。她,知道了什么?不,她不可能知道,不然,怎会还这样若无其事站在他身边呢。 他现在……已经算半个疯子了,和杨桂安,和关在牢中的八皇子弘执,差不多的疯子,发起疯来、为了找药,可以肆意杀戮,像个……像个畜生那样…… 弘凌沉默,锦月以为他在沉思犹豫,将腊梅放在他掌心。“没有做成我想要的事,我不会走,我相信你知道我想要做什么。” 弘凌沉声:“你现在与我说得这样清楚,是觉得利用我太久,良心不安,想告诉我一些真相弥补你内心利用我的亏欠吗?” 锦月眼睛浮了浮,不觉后退,却腰间被弘凌一手揽住,不容她躲闪。 “收起你自以为是的歉疚!我们各取所需罢了,你知道天子在高位的‘寂寞’,我不也不过拿你消遣度日。” “若我还不能辨出你的真心和‘逢场作戏’,那我弘凌,便枉曾与你相爱一场。” 他没有多说一分,简单明了说完,干净利落走入白雪与梅林。 在茫茫中,渐渐看不见那一道颀长的影。 锦月才突然得以喘息,捂着胸口,喃喃:“……逢场,做戏……” 是,都是逢场作戏。 哪怕看着再真,那也是“戏”啊。 * 年宴上,尉迟心儿请求将母亲上官氏接入工作共,而下半个月过去,大年也过了,却迟迟不见上官婉蓉收拾出宫。 昭云殿里还专门腾了上好房间给她住,安排了左右侍女,膳房每日送上好的膳食过去,绣娘连夜为她赶制新衣。 那架势,仿佛要在宫中久住。 天气稍微好些,便见母女二人结伴来游园。 太皇太后一倒台,锦月虽有凤字印绶却只是婕妤之位,尉迟心儿作为淑妃,宫中别的妃嫔自无人敢管。 母女俩在后宫肆无忌惮。 作者有话要说:  八千字,昨天承诺的大章。 开年事情略多,让大家看得不太规律。 突然想起了大姨妈不调,啊……作者君怎么是个这么恶趣味的人。 大家晚安吧,么么哒 ☆、第132章 2.7.0 【第一百三十一章】 桃树细枝酝酿了几许春意, 在还寒的傍晚,日落西山时, 染上些许暖红。最后的积雪在指头滴答缓慢落入土壤, 化作春雨滋润地下沉睡的草须。 弘凌在檐下负手而立, 直视落日, 那轮红刺得他眼发酸。冷热无法感知,触感愈加麻木, 每每这样直视阳光的刺目酸涩, 才让他感知到自己还真切活着。 曹全侍立在弘凌之侧,不知圣意, 不敢打扰。 “走。” “陛下这是去哪儿?” 弘凌一时愣了愣,他竟转瞬间忘记了自己要去哪儿, 脑力衰退得这样明显。 弘凌摇摇头醒醒神才道:“备撵,去延尉监。” 延尉监的李汤是弘允的心腹,也是代王谋反之案中,宫里唯一幸存的弘允的心腹。或许是念在李汤曾帮助过小黎, 与小黎至今关系都还融洽, 弘凌才放了他一马。 不过现在他只是延尉监里小小的狱卒,不是监正了,每日守着几个犯人,其中两个还是疯犯。 曹全对疏懒倚在监牢泥墙上的李汤道:“李汤,陛下来了还不接驾!” 他如旧的一身青衣,只是略显褴褛,自不复往日那般轩昂。 他只是懒懒看了眼弘凌,抱臂姿势不改:“奴才跪天跪地跪君王跪父母,唯独……”他瞟一眼弘凌,那不屑自肺腑而来,“唯独不跪昏君。” 曹全瞠目,拂尘怒指:“你、你大逆不道,陛下对你太仁慈了,陛下,他……” 曹全见弘凌目光如炬,便不敢多言,退到一侧。主子留他,自有主子深意,他不该多事。 弘凌冷看李汤,只道一个字:“滚!” 李汤以为自己会讨些苦头吃,没想到……竟被放过。 他走出监牢,犹自回头来看阴暗牢狱中那一抹一尘不染的天子华彩,有些犹疑在眉目间流转。不论皇帝是不是昏君暴君,至少……他不是个心胸狭隘的人吧,李汤心道。 这一番动静引得分别关在两间相连牢房中的疯犯又发起疯来。 二疯犯不是别人,正是杨桂安以及八皇子弘执。 “不、不、不关我的事啊,德妃是太皇太后杀的,是她逼死她的,不关、不关我的事啊……”杨桂安抱头痛哭跪在地上,风言风语全然没人的尊严骨气。 而隔壁那道鬼魅影子叱骂起他来—— “死疯子你吼什么?打扰了本殿教导皇孙,本殿下立刻杀你狗头!” 弘执蓬头垢发,将个霉湿稻草扎成的茅草球当做死去的儿子承民,他怒骂完转瞬对着草球又拍又笑,“民儿乖,今天爹爹教你的诗书,明早要背给爹爹听,好不好啊?” 弘执怀抱草球抚摸,滑稽,荒唐,丝毫不见当年。 “陛下别走近,疯子不懂天威怕伤着您啊!”曹全忙劝道。 弘凌走了几步在牢门外停下,目光落在一人一草的“父子俩”身上越来越沉,沉到……让他自己的心,都有些慌张。 他想起了自己教导小黎诗书的情形,是否有一日,他也会如弘执这样疯疯癫癫、沦为可怜的笑柄,浑浑噩噩、狼狈污臭,她若是看见…… “曹全,你说朕是否也会有一日变成这番不堪模样?” “陛下……”曹全心疼拖长话音,忍住老爷们儿的哽咽恭敬笑道,“陛下当然不会成为这番模样,陛下是天子,有皇天保佑,和他们不同。” “是,朕不会与他们相同!” 若真有那日,他一定会先自我了结,他的尊严,绝不允许自己变成这等笑话! “你们干什么!”弘执注意到门外的说话声,骤然对弘凌凶吼一声,将他当做敌人,捡起脚边自己的大便就扔过来。“滚开!谁也别想伤害我的民儿!” “陛下小心!” 曹全替他挡了去,糊了一胸膛,恶臭扑至跟前,弘凌瞠目,反身就有些干呕,将方才喝下去的、缓解病情的汤药都吐了出来,双目便有些晕眩。 曹全满身污臭不敢扶弘凌,赶紧喊了人来搀扶弘凌出去,临到黑暗巷道的三岔口,弘凌顿住,扫了眼那条禁止任何人入内的通道尽头——一道铁门,一扇巴掌大的小窗。 目光触及之时,仿佛有一双凶狠雪亮的眼睛对视而来。 只转瞬之间,弘凌出了监牢,撑着羊车往宣室殿回。奴才有意拐了条风景优美的路,他却也兴致缺缺。 夕阳还未完全没入宫阙,留了那么一线红。双眼映着这苟延残喘的血红,弘凌觉得莫名烦躁,想发泄,很想发泄! 他从小就是自制力极强的人,尤其是对自己,哪怕再强烈的情绪他也可以滴水不漏。可现在,他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喜怒。这让他更加烦躁。 就像个死循环,成日,成日的折磨他! 锦月在宣室殿外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弘凌回来,问太监他去了哪儿,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看看袖中的皇后凤字印绶,锦月叹了口气。罢了,改日再来给他吧。 虽说有这个印绶她更如鱼得水,可是,婕妤得赐印绶,那是册封皇后的第二步。现在太皇太后大势已去,傅家也不过砧板上的鱼,蹦跶不高了,再拿着此印绶意义也不大了。 她无心皇后之位,待该办的事做完,她便离开这里遁入佛门,永诀红尘。这两日拿着这个东西,锦月总有些不安心,想来还给他。 “夫人不再等等吗?兴许陛下就要回来了,陛下要是看见您来了一定会很高兴的。”小太监小步子追上锦月,毕恭毕敬道。 锦月回首,正见最后一丝夕晖从宣室殿高阔的重重琉瓦闪过、消失。 暮色浓下来。 “我还是明日再来吧。” 哪知锦月才打算走,弘凌的羊车和随侍队伍就迎面回来。 “何事!” 弘凌语气不算好,上次在梅花林两人是不欢而散。 一个为达目的逢场作戏、假意委身,一个填补寂寞来者不拒,在冬雪寒冷中,两个人相不拆穿、相互利用取暖。但,春天总会来,总有雪化的时候,要面对彼此。 锦月闪烁了闪烁眼睛,双手捧上凤字印绶,脸埋得低低的让他看不见。“尉迟锦月不过小小婕妤,亏受此印绶,还请皇上收回吧。” 凤字印绶的玉虽不是稀世之珍,但贵在色泽鲜亮,哪怕暮色沉沉,依然暖白耀目。弘凌看得刺目,从这双纤细的掌心拿起,指尖细细划过雕纹。 锦月与所有人一样朝撵上的男子恭顺,躬身着低头。弘凌没有说话,可他的沉默,就像半年前那次他扼住她喉咙的手,扼得她觉得呼吸都这样困难。 “哼。”弘凌鼻子轻笑一声,跟着便见那千百年来后宫所有姬妾梦想的印绶从他手上飞出,叮叮一声玉碎。凤字印绶在石阶上碎做三片! 随侍抽气哗然却无人敢开口,锦月亦不敢相信如此贵重之物…… “不要就滚!” 弘凌暴怒吼道,脸与脖颈通红,双目也红如夜色下的兽眼。 锦月不可自控的后退一步,呼吸也乱了。弘凌的模样,尤其吓人。 最后,她站得定定的没有“滚”,走的是弘凌。 他说罢就让人赶了撵车头也不回的走了,却不是入宣室殿,不知是去哪个姬妾的殿中。 他从来不属于她一个人,锦月知道。 “娘娘,娘娘您别怕,奴婢一直在您身边呢。”秋棠含泪上前扶住锦月,锦月惨白的面容让她很是担心。 锦月僵硬地回头来,弯腰捧起几片碎玉。 “娘娘您别难过,不论何时何地,不论您做什么决定,奴婢都支持您的。代王殿下不去也是去了,您这一辈子还有好几十年的岁月,若是皇上真心对您,您完全也可以考虑。你不要太在意浅荇行魏他们怎么看,那些人言和眼光在一生的‘幸福’面前算得了什么呢?” 或许局外人看得更分明,秋棠握住锦月的手,连同碎玉一同握住。 “娘娘,您要是想哭就哭出来的,别忍着……” 锦月愣愣看秋棠,却没流泪,反而眼睛干涩的厉害,仿佛不会眨眼睛了,呆呆发愣。“你也觉得,我爱他?” 第171节 秋棠抿唇犹豫,而后重重点头。 何止是爱,分明是爱入骨髓。若不然,怎会默默为皇上抚育两个孩子,第一个尚且可说是意外,第二个,明明是可以打掉的。在那样艰难、反目的情况下,她们主子都没有打掉,可见感情有多深。 当然,这些话秋棠不敢胡说出口,毕竟是主子的事。 “其实我明白。”锦月看苍蓝转墨的天空,渐渐视野有些模糊,喉咙哽咽,可声音却越来越冷静。 “每个人都有软肋,弘凌也许是我这辈子迈不过去的坎。可是,我既然当初决定与他分手,决定报弘允哥哥的恩,便不能朝三暮四。” 锦月叹了一息:“再者我就是那样的人,接受不了一点瑕疵的爱情,接受不来委曲求全,他是天子,我要的生活这辈子都不可能给得了我,与其两个人互相折磨,到最后一个厌恶、一个枯死冷宫,不如就此打住,各在一方,或许……或许还能偶尔念起曾经的美好。” 秋棠横着袖子一把一把擦眼泪,点头。 “娘娘忍着不落泪,便由奴婢替您哭吧。待咱们将傅家的贼人手刃,为代王殿下报了仇,奴婢就随您去清居寺吃斋念佛。总之不管哪里,奴婢都跟着您的……” 锦月动容,点头。 尉迟飞羽身边有香璇,成家立业,她不必担心他们二人,宫中太皇太后一除,再解决了尉迟心儿那些不安分的,以弘凌对亲情的重视、这些日子对他的观察,他定不会亏待小黎兄弟。他亏欠两个儿子父爱,就一定会补偿的。 如此,她也算了无牵挂。 锦月收拾好心情,回到芳心殿,草草吃了晚膳,又看了两个儿子的功课和饱暖。 夜色浓下来,她正洗漱了要睡下,却不想门外一阵吵闹。 “这么晚了,谁在外头吵闹?”锦月披了件衣服起身。 “是啊,都快二更了。奴婢去看看。” 青桐去看了回来,脸色古怪道:“娘娘,是个绣房的绣娘,满嘴是血趴在外头,哭求着要见您!” “绣娘?” 青桐凝眉点头,回忆方才绣娘满下巴血肉模糊的模样,她还心有余悸。 虽然庭院中积雪已化,但春寒还渗在地头,寝殿外的石阶一到夜里冷若坚冰。 绣娘跪在石阶下哭求、磕头。 自家主子今日才皇帝闹了不愉快,秋棠不想让人打扰锦月。“行魏浅荇,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将她拉走,别扰了娘娘休息。” “秋棠姑姑、秋棠姑姑求你通禀一声吧,奴婢能不能活到明日日出就全依仗兰婕妤了。秋棠姑姑开恩,秋棠姑姑……”绣娘凄怆哭求,“兰婕妤救命啊,兰婕妤……” 她大恸,秋棠一时慌张怕惊扰锦月,正要斥她明早早些来,锦月便披了披风让青桐开了殿门。 “你非要见我,为何事?” 朦胧夜色被檐下绷纱宫灯照得微微亮,门中的女子披着锦绣披风、长发未绾,气质超然不可描绘,竟比宫灯的银华,更耀目。 绣娘先是折服呆愣,而后如见救星,啜泣磕头求道:“兰婕妤救奴婢、兰婕妤救救奴婢啊……” “娘娘已经来了,有什么就快说吧。”秋棠道。 绣娘才敢将下巴抬高、撸起双小臂,把血淋淋的嘴巴和疤痕遍布的手臂展示出来,触目惊心! 她委屈道:“前日清晨淑妃和大司马夫人来了刺绣局,大司马夫人看见了奴婢为婕妤赶制的新衣,非要奴婢为她赶制一套样式相、用料更好的。婕妤的制衣料子便是顶好的了,实在没有更好缎子啊,奴婢就只能用婕妤娘娘用剩的给她赶制了一套,哪知今日下午大司马夫人来看说奴婢办事不利、敷衍于她,将奴婢当众大惩了一番。” 她说起还在颤抖,泪若雨下,泪水落在嘴边的伤口疼得嘶嘶抽气。 “大司马夫人还说,若明日一早还做不出她满意的衣裳,就要将奴婢打断双手双脚,丢出皇宫去。婕妤娘娘、婕妤娘娘救命,奴婢不能断手断脚,奴婢只靠这双手活着啊。婕妤娘娘您手握凤字印绶,便是掌管六宫的主人,您宅心仁厚,奴婢只好来求您了……” 一旁秋棠、青桐几人听得咬牙切齿。大司马夫人,上官婉蓉,她凭什么资格让宫里的绣娘为她制衣,打骂宫人? 但锦月不发言,她们也不敢开口。 锦月冷静听完,绣娘见如此,恐慌起来,生怕锦月袖手旁观。 “婕妤娘娘……” “你且回去吧,情况我知道了。” 锦月说罢回屋。 绣娘害怕,想得个准信儿,却被秋棠拦住,得知了缘由她语气自是温柔不少:“娘娘让你回去你就回去,放心吧,有兰婕妤在,后日的太阳你能见着。” 绣娘才松口气,拖着血淋淋的身子消失在夜色里。 昭云殿灯火通明,各式各样的宫灯密密麻麻挂在庭院,远看如灯海。盏盏极尽奢华。 “母亲你看,这一盏灯可是鎏金的骨框,若要估价,够咱们府里上等奴才十年的工钱了。”尉迟心儿随便提了盏灯笼给上官婉蓉看。 上官婉蓉最大的遗憾就是从未入过宫,这一回过年入宫来,看宫阙美轮美奂,自不想回家里的小院儿去。 “宫里的灯,就是比宫外的灯好看。再奢华的大户人家也比不了。” “母亲喜欢天天看就是,现在太皇太后不行了,那没用的皇后也被废黜囚禁冷宫,放眼宫中唯有您的女儿心儿位分是最高,所以啊,您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尉迟心儿笑嘻嘻,不由带了几分骄傲。 上官婉蓉笑盈盈,这个自小宠溺、疼如心肝儿的宝贝女儿可算是有出息了。 “我的心儿这是要熬出头了,只是……” 她眉头皱了皱。“太皇太后,皇后,以及偌大的傅家都被尉迟锦月阴谋算计凋敝,放眼宫中就你位分威胁最大,咱们与她之间还隔着那一大摞的旧仇,只怕……只怕她接下来会对你不利啊。” 尉迟心儿拉母亲的手撒娇:“所以心儿才千方百计将母亲接入宫里啊,您可要给心儿出谋划策,对付尉迟锦月那无耻妖女!” 尉迟心儿收了嫉恨怒色,又撒娇道:“不过咱们还得需要些帮手,最好母亲去求求爹爹,让爹爹给二哥三哥在宫里安插两个官职,什么卫尉、门郎令都可以,这样心儿要办事就方便多了!尉迟锦月仿佛在宫中安插了不少眼线,弄得女儿都不敢乱动。” “小丫头哪里是想娘,原来是算计着你娘做事呢。”上官婉蓉宠溺说罢,又十分头疼,“不过你爹他最近不知怎么了,老是伤怀说对不住尉迟锦月兄妹俩,我看他,八成听了尉迟飞羽和尉迟锦月的耳边风,才迟迟不肯帮着正德、正阳谋个官职!这可不行啊……” 母女俩商量了半天,也没商量出个法子来让两兄弟入宫。当年二儿子正德为太仓令,不想贪-污欠款被革职险些砍头,三儿子在先皇丧期淫-乱宫闱、强暴宫女,更被大斥丢出皇宫,要求再官职实在不容乐观,可上官氏只有这么两个儿子,思来想去还是不甘心。 是以,最后她拉住尉迟心儿的手镇重道:“只要你做了皇后,正德和正阳想做什么宫官还不是你一句话?心儿,你必须做皇后!” 皇后是有权任命宫官。 尉迟心儿听得热血蓬勃,野心与渴望如天边无限延伸的夜色滋长。“女儿自是要当皇后的,若不然也不会腆着脸去讨好那小野种太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打脸尉迟母女,大家会不会很期待呢。 ☆、第133章 2.7.0 滴水檐滴落的露珠折射了清晨第一丝光亮, 白昼的温暖终于补给了康寿殿,却驱散夜里凝结的彻骨阴寒。 “云心……咳、咳……云、云心……” 寒衾半盖, 太皇太后使了全力才推开。 云心冷缩着背进来, 见太皇太后口唇冷得发白:“娘娘, 您脸色这样苍白, 可是昨夜又冷着了?您染了风寒,不能再受凉啊, 得盖住被子。” “冷……哀家好冷, 罗衾……罗衾盖在身上也跟冰块一般!你去掖庭,找些火炭, 若是掖庭令不给,你就……就说‘你不在乎太皇太后的权势便罢, 难道连御史大夫傅驰也、也不怕吗?’。” “去,快去啊……” 说罢这一串话,太皇太后已再无力多说,瘫在冷榻上只一双憔悴的眼睛还含恨不肯罢休。 云心领命, 匆匆赶往掖庭。 这一趟去, 必是要受一顿气的。没想到年纪大了,还要这样难熬。云心暗暗哀叹,万分不愿地往掖庭去。 红日爬上宫阙的琉璃瓦,卯时已至。刺绣局在掖庭宫的西边儿,几丛矮院,庭中晒着布匹和各色丝线,旁边是专门织布的织室,再过去些就是暴室。 是以刺绣局和织室劳作的奴才总被别的奴才有色相看。 此时,尉迟心儿母子的彩锦软轿,就停在刺绣局门口。 “昨日不是让你赶制一套新衣给本宫母亲吗?你这奴婢竟敢躺这儿偷懒,一根指头都没动!你是根本不将本宫放眼里吗!” “不、不、不是的,淑妃娘娘,奴婢、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我不过是要一件料子好些的衣裳,这个奴婢便推三阻四,心儿,母亲看她言辞容色鬼祟,恐怕是歹人细作,扰乱后宫秩序的。”上官氏道。 “母亲说得是!本宫也见你有问题。来人,废了这贱婢手脚,丢出宫门去!” “诺!” “诺!”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啊,奴婢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太监拿着棍棒将绣娘捉住,她绝望哭喊,却挣脱不得,正在绝望,忽见披着火焰般的熹微晨光走来的女人,立刻如见救星。 “婕妤娘娘、婕妤娘娘!” “你胡喊什么?”尉迟心儿母女正在狐疑,便听背后的腊梅暗香袭来。 “放开她。” 锦月冷声。 尉迟心儿一个哆嗦,回身便见锦月,母女俩看绣娘爬到锦月身后,算是明白过来绣娘去找了帮手。尉迟心儿眼中既是愤恨又是忌惮。 “兰婕妤,你按照位分还得与本宫行礼,竟还敢管起本宫的闲事了!” 尉迟心儿对锦月早已不忿。 “把你上回做的衣裳拿来。”锦月不理会尉迟心儿,让绣娘拿来前日给上官氏做的衣裳,华彩夺目,用料已是极好,刺绣中镶嵌了三色宝珠,是皇后贵妃才能穿的华衣。 锦月凝眉:“这件衣裳是极不妥!大司马夫人不满意是应该的,你这奴婢做事不妥帖,该打。” 绣娘吓坏了。 上官氏和尉迟心儿吃惊对看了一眼,锦月会好心帮她们说话? “尉迟锦月,你到底要干什么?这闲事劝你不要多管。” 锦月将衣裳递给秋棠:“按照宫规,大司马夫人应当穿普通锦缎,不得镶珠宝、不得用金丝银线,不得绣九朵牡丹,不得颜色绚烂高于妃嫔。而这件华衣用料样样奢华至极,穿上就是僭越大罪!绣娘,你还不知错在何处?” 绣娘反应过来,跪着呼饶。 锦月侧身对母女二人:“淑妃,大司马夫人,本宫刚才所言可说错?” 上官氏并不知宫中规矩,一时不能借口,尉迟心儿憋得脸通红,咬牙道:“是、是又如何?说到僭越,你现在不僭越吗?尉迟锦月,你不过一个婕妤,竟敢对本宫大呼小叫,这才是僭越大罪!” 锦月从袖中拿出凤字印绶,尉迟心儿紧咬贝齿、见刺绣局的奴才个个对她们母女眼含敌意、站在锦月这边,重哼了声“算你了得,咱们走着瞧!”,后拉着上官氏走。 上官氏回头看了锦月一眼,目光凌冽,暗藏杀机。 云心在刺绣局外的甬道走过,正好听见淑妃母女恨声出来,迎面撞了个正着。 尉迟心儿怒火攻心,她身边的侍女扬手就是一耳刮子打来。“贱婢,走路不长眼吗?冲撞我家娘娘你担待……” “云心姑姑?”尉迟心儿眼睛一亮,被云心的狼狈落魄惊了惊。 云心自听见了刚才母女俩与锦月的争执,心中暗生伎俩,尉迟心儿也瞧云心眉目微眯了眯,见云心拿着装炭的空篓子心生计较。 第172节 尉迟心儿语气温和下来,含了分笑意:“才一月不见,云心姑姑怎憔悴至此?您可是太皇太后身边的一等姑姑,宫里举足轻重的老人,怎亲自来掖庭这种地方?” “唉,淑妃娘娘有所不知,康寿殿火炭早用完了,掖庭迟迟不送,太皇太后得了风寒,奴婢……咳咳……便想来取些火炭。” 她说着狼狈地缩了缩拿碳篓子的手,虎口指甲都是黑碳灰,有些赧颜。 上官氏将云心打量了一翻:“心儿,母亲常曾听你提起太皇太后娘娘和云心姑姑对你百般照料,你一直记在心头,可是?” 尉迟心儿会意,心疼地拉云心的手:“正是啊。掖庭既然不送去康寿殿,恐怕姑姑也讨不着。倒是本宫昭云殿火炭多得是,姑姑随我殿中取就是,何须去求他人。” 云心一喜,很是感激,随尉迟心儿、上官氏母女去了昭云殿,停了了许久,出来时已装了满满一筐火炭。 尉迟心儿另还派了软轿,亲自送云心回去。 那日傍晚在宣室殿外,弘凌将皇后印信摔碎,锦月捡回来找了宫外的最好的工匠才修复成圆。只是,虽外表如初,细看那心中却有裂痕丝丝、道道。 “母亲,怎么父皇最近都不来咱们芳心殿了,是不是父皇又和母亲闹小脾气了?”小黎放下书,爬过来问锦月。 锦月看着儿子与弘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一时语塞。 “小太子,偏殿的二皇子找您了。”秋棠解围道。 小黎一听弟弟有找,赶紧收了书卷跑,他极是喜爱这文静得跟个小姑娘似的弟弟,并一直想将小桓当做妹妹养,临出门他回头来,眉目皆是喜悦:“娘亲,小黎去看弟弟了,要是父皇过来记得叫我哦!” “好,定然叫你。” 小黎一撩太子袍的袍裾,风姿飒飒迈出门槛。颇有几分弘凌的姿态了。父子,终究是父子。 锦月对着玉佩发了会儿呆,行魏来求见,她允他进来。 “可是昭云殿又闹事了?” 行魏悄悄瞟了眼锦月,抱拳道:“这几日昭云殿母女俩与太皇太后走得亲近,并且奴才前夜和昨夜均发现昭云殿的太监时常出入宫禁,仿似在和谁密切联络。” “淑妃母女在宫中历来无所事事,没什么好与宫外密切通讯的。”锦月摩挲着印绶流苏分析,“倒是太皇太后被软禁,与傅家联系又数次都被我切断,她这是想了新办法了……” “娘娘,那接下来咱们怎么办,还是继续切断联系吗?” 锦月微微冷笑。“不,让她与尉迟心儿母女联系,你只需掌握他们每次消息的动向即可。” 鱼儿无水,过不久便要拼死一搏了。锦月摩挲着凤字印绶沉思着些事,许久发现行魏还在这儿。 “还有旁的事?” 行魏吞吞吐吐不敢说,锦月又问了一回,他才显露不满道:“娘娘,现在太皇太后大权已落,傅家在朝中也风声鹤唳不再左右逢源,正是咱们快刀斩乱麻一举击杀为殿下报仇的好机会,娘娘为何只是让奴才盯着他们?难道……难道娘娘不想快点为冤死的代王殿下报仇、一雪冤屈吗?” “你说清楚些!” 行魏硬着头皮:“奴才……奴才认为,娘娘是有意拖延,是舍不得现在的地位和皇帝恩宠,不想离开皇宫,所以迟迟不肯将太皇太后除去。娘娘,你难道忘了从前代王殿下是如何对您的了吗?您是代王后,不是什么兰婕妤啊……” 他见锦月瞪着他、气得胸口发颤,不敢再说下去。 “在你心里,本宫就是这样贪恋富贵荣华的人?”锦月气不打一处来,“我若不作为,太皇太后岂会饱受煎熬卧病在床?我若不等,太皇太后又怎会受不住煎熬自乱阵脚,接受上官氏母女?!” 行魏一时无言,自知说错话懊恼垂头,他刚张嘴想请罪便听锦月一声“出去!” 行魏懊悔出殿,正遇到秋棠在外面瞪着他。 “行护卫,你要时刻记住自己身份,你是奴才,是娘娘的奴才,你凭什么去管束娘娘的事?” 行魏理亏埋头,咕哝:“可代王殿下临终前交代我们好好照顾保护娘娘一生一世,我……” “那就更该闭嘴,若是娘娘在皇宫有更好的前途,你不该阻挠,更该高兴!” 锦月在殿中发了一天的呆,自弘允死后,她日夜殚精竭虑谋划着各种人各种事,还是头一回这样放空自己,只是发呆……攥着凤字印绶,发了一天的呆。 入睡前青桐问她印绶放在哪里,锦月丢给她让她找个锦盒好好锁起来、放起来,不在她眼前让她看见,免得乱心。 这一夜,锦月辗转难眠,但今夜辗转不眠的,并不只她一个。 清凉殿之旁是暖阁,弘凌最近都歇息在此。 傍晚他突然发了一阵病,比先前频率更紧了,他现在最怕的,是突然在人前发病……而今的脑力,已经不够支撑处理朝政,不知还能支持多久。 傍晚,他服了那让人戒不掉的毒“毕节”熬的汤药,脑子便有些昏沉,在榻上翻来覆去,却还是睡不着。 她睡了吗? 已经有三日没有去她那儿了。 不知…… 弘凌猛地一拍额头,制止脑海里无端的漫想。 过去两月朝夕相处,才不过三日不见,竟……快忍不住思念。 弘凌翻了个身,撩开床帏,看夜的小太监侍立在不远处的帷幔下打瞌睡,他轻声起来没有惊扰,推开门,出殿正见满庭月光。 曹全不放心,正立在檐下,见皇帝出来一个激灵,忙将早准备着的披风给弘凌披上。 “陛下。” 弘凌抬手,示意不必。 而今他感受不到冷,只有身体力乏时御医诊断说是风寒,他才知道自己染风寒。 “陛下睡不着,要不要去兰婕妤的芳心殿?若是去,奴才已经将撵车备好。”曹全早料到有这可能。 弘凌有刹那的心动,可看满庭银华若霜,也似锦月那日站在雪地梅林里看他的冷淡眼神,便又失了兴致,摆摆手。 “不必。” 或许留些思念,比相互靠近、用彼此身上的尖刺伤害对方来得好。 “陛下真不去?奴才刚才听小泉子说,兰婕妤的寝殿也还点着灯,仿佛也未成眠。” “她……也未成眠?”弘凌一时有些自觉“不可能”的猜想,她在想谁,是和他一样的原因无眠吗。 弘凌在檐下徘徊了几步,疏林细影落在他脚边和他的影子重叠,他竟为见与不见这等小事举棋不定,弘凌一边唾弃自己,又一边心中小小雀跃——这样的感觉,许多年前他还是情窦懵懂的少年,也曾体会过。 “好,去芳心殿吧!” 说出这句话,弘凌一下子觉得轻松许多,“理智”与“自尊”撇到一旁,他想任性一次,大概,老天爷也没有许多时间可以给他任性了。 弘凌正要走,忽而李生路快步来禀:“陛下,大事不好!延尉监暗牢里的囚犯被劫走了!” 弘凌倏尔瞠目,攥紧拳头将朱漆柱子砸了条裂缝。“捉回来!” 弘凌大步走了几步欲去看了情况,却不想忽然眼前一阵眩晕,神志就飘忽起来,神志飘忽,身体却处于失控状态…… 仿佛,仿佛听见李生路吃痛的闷哼,曹全惊惶地喊——“陛下”、“陛下您息怒啊”、“陛下您冷静一些”、“药,快拿药!” 耳边的祈求和惊惶那样清晰。 可是,他看不清眼前,身体更不听使唤…… 弘凌心底腾起一阵恐慌,想起牢中的杨桂安、弘执。 不,不,不要! “啊!!” 困兽般一声死后,弘凌一掌击在胸口,将自己击晕过去,制止了自己的发疯。 夜归于平静,吞噬一切,包括光明。 * 上官氏的新衣是制来二月二龙抬头穿的,也就是十来日后,很快到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 桃李枝头现花色,墙角地头冒绿意,本是个春意勃勃好时节,却在这一日宫廷歌舞上发生了刺杀! 是一波黑衣刺客,祁阳侯尉迟飞羽发觉,刀法、路数与先前代王谋逆那夜刺杀的刺客出自一路。 有人说:定是代王余孽回来弑君复仇来了! 也有一股新的传言——代王乃是被冤枉,他不过入宫看看妻子,时被真正的反贼所嫁祸。 新的传言一发不可收拾,傅家在朝中地位岌岌可危。 这是一桩烫手的案子,刑部避之唯恐不及,朝中大臣谁也不敢吭声。 在这个时候,祁阳侯尉迟飞羽一力担当,挑起了此案,刑部协办。 四月。 春满大地,祁阳侯尉迟飞羽参傅家造反弑君,要求立刻搜查,与刑部封府突击搜查,果然找出宫中行刺刺客的衣裳和刀剑。 傅家父子入狱,死士甘宝才敢作为人证,说出代王谋反之案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太皇太后勾结傅家父子,弑君栽赃代王,并刺杀代王后与太子,企图重新让废后复位,重拾辉煌,却误杀了妃嫔萧婉仪。 一时,举国皆惊! 代王,竟是被冤枉,而且死得如此凄惨! 弘凌并没有处死曾与弘允较好的大臣,大臣到底感念旧日情谊,纷纷感怀、赞颂代王秦弘允往日风采仁德,到六月炎夏,长安内外随处都可听缅怀、赞颂弘允仁德武功的童谣。 世人缅怀代王弘允,不仅仅是他冤死,也是因为而今这位君王性情冷漠、凶名赫赫,曾经那些传言太过深入人心,百姓内心渴望仁德温和的君主,而不是一位赐死兄弟,霸占弟媳的荒唐皇帝。 至于这种局面,到底是有一些朝臣多月来对弘凌我行我素积压怨气的的发泄,才纵容流言的传播。 * 芳心殿外新移了一方小池,是用一整块的巨型青石凿成的圆池,里头种着白花黄蕊的子午莲,幽香和着蝉鸣染做炎夏。 锦月刚听了秋棠说皇帝颁布诏令,赦弘允无罪,张贴赞颂告示,追封贤王,赐代国为封地,以旧时衣冠为尸首,风光大葬。 主仆几人在殿中喜极而泣。 “娘娘、娘娘我们是做梦吗?我们真的为代王殿下洗雪了冤屈,傅家就要伏诛了,娘娘……” “奴婢觉得的还好不真实啊!娘娘,您为代王殿下报仇,太皇太后和傅家两个,都不是您的对手,您好厉害啊……” 锦月倒是淡定得多,只是昌吉一来,眉头的刻痕散了,肩上的压力轻了。 三月来,她见到弘凌的次数屈指可数,前几日她去请求他颁发诏令,弘凌勃然大怒,将她赶出来。 事到而今,她已是不会在意他对她的态度,这两个月来,他便没有对她和颜悦色过。 大抵,大抵是他对她腻烦了。得到的女人,总归不如没有得到的那么新鲜。他在她身上耗费了十年的心,应该也差不多腻味了。 锦月一直担心弘凌会不愿颁发澄清诏令。 可…… 他最后还是照她所说的做了。 第173节 无论他脾气变得多暴躁无常,他的本性,还是善良的。 “沉冤得雪。如此,本宫也总算对得起代王了……” 锦月红着眼,目光越过小池看向更远的晴空。 正此时,奴才进来通禀:“婕妤娘娘,尉迟大司马递来书信,请求见娘娘一面。” 青桐一把抓过书信来愤然:“娘娘不见!大司马一心偏袒淑妃母女,现在她们母女犯下勾结乱党的大罪,入狱了才想到咱们娘娘。” 她偏头来,“娘娘,您可千万不能见他,大司马肯定是来让您给淑妃母女求情的!” 作者有话要说:  嗷呜,开年好多事,最近更新得好晚,大家有没有黑眼圈?給揉揉 ☆、第134章 尉迟云山在种满子午莲小圆池旁伫立,等待奴才进去和锦月通禀。尽管正午烈日如火灼,可也半分比不上他心中的的焦灼。 傅家陷害皇族、刺杀皇帝,那是大罪!不想妻女二人野心勃勃,为了得到皇后的位置不惜为太皇太后传信儿。 这不是找死吗? 尉迟云山很是着急,思来想去,当今皇帝冷漠无情,唯有锦月这儿或许还有一些希望。 “大司马大人,娘娘有请,进去吧!”青桐从殿里出来,脸色不善道。 尉迟云山难得地没有发火,点了个头就抬腿走。 他进来瞬间,锦月正托案小憩,不觉心中一跳,对上门口进来的苍老男子——这位父亲,许久未曾谋面、彼此当彼此不存在的父亲。 大抵血缘天性,锦月面对尉迟云山时会有一些莫名的触动,那是眉眼间的相似、在另一个人脸上看见自己的影子的触动。 只可惜,这种原始的、最紧密的亲情触动,已在这么多次他的偏心、偏袒中消磨几欲殆尽了。 “微臣,见过兰婕妤。娘娘万安。” 锦月悠悠从小几后起身,隔着距离冷静看去:“如果我没有记错,大司马还从未对本宫如此轻言细语过。” 锦月目光放远,殿外一地耀目阳光,晃得眼睛有些发酸:“看来上官氏母女在你心中当真重要得紧呐!” 尉迟云山听闻话中冷意不觉一凛,抬脸来双目无奈绵长音色道:“锦月,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父亲今日来……不是为了心儿母女。” “你莫不说是为了我?哈!”锦月冷笑打断,拂袖看去,“尉迟云山,时到今日你还能昧着良心说这样的话!你若不是为了这对歹毒的母女,为何早不来找我晚不来找我,偏她们入狱了,你就巴心巴肝装出这副慈父模样!” 尉迟云山张口语塞,更似心虚,锦月愈看愈是不喜,索性背过身不看:“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娘的在天之灵,也不想看见你!以后别再来找我,我看在哥哥的份上,不为难你。” “锦月你等等!”尉迟云山紧忙叫住锦月,颤声,“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好吗?往后我们一家人从新开始,别再闹矛盾了。这些日子,爹很想念你和飞羽,你们回家来,我们一家人从新开始好吗?” “从新开始?呵,从新开始也不是不可以。”锦月回身来含了丝尉迟云山看不懂的笑容,“可你说得不对!‘过去’是‘过去’了,但‘过去’却从未消失,也永不会消失,你负了的人不会活过来!母亲被上官婉蓉冤枉,身败名裂而死,我流落在外,半生坎坷,哥哥险些被养作纨绔糊涂一生。上官母女加害小黎、加害于我。新仇旧恨不算干净,怎么从新开始?” “可心儿……她毕竟也是你妹妹啊。” “你给我住口!”锦月怒指,“尉迟云山,你帮着你的宝贝女儿夺太子妃位、加害我的小黎、离间我和皇上的时候,怎没想起我是她姐姐、是你女儿?!” “……”尉迟云山抖唇无言,想起锦月的母亲白氏,他心中怎会没有懊悔和追忆,只是……更多的时候他不愿也不敢去回想、面对,自己曾经犯的错事。 尉迟云山朝锦月跪下,磕头贴地:“算父亲对不住你们母女,对不住小黎,你要怎么惩罚报复都可以,只是父亲不想再看见骨肉相残的局面。正阳、正德我都已管束在家里,待几日就送往南下,令他们自力更生,再不会回来长安叨扰你的生活。” 锦月后退几步,侧过身不理会。 尉迟云山:“至于心儿母女,婉容残害了白氏、离间我与萧恭,她罪大恶极不容辩驳,我自会将上官氏下堂,送她去道观为你娘亲和萧家冤魂恕罪。至于心儿……” 提到这个他宝贝了十多年的老来女,到底有些不舍得,尉迟云山吸了口气,可他的一举一动都在锦月的眼皮子底下,锦月刚起的些许动容又冷了下去。 “至于心儿,只要皇上准许,我会将她一并送出长安与正阳正德一同南下边塞,永远不回京师来,如此我保证他们再也威胁不到你们母子,你可以放心了。放她们一条生路吧锦月,父亲……父亲亦知错了,算父亲求你!” 锦月想冷笑一声,却喉咙干涩、笑不出来,冷眼看他。 “本宫还记得往日的尉迟大人何等的趾高气扬、威武不屈,现在却匍匐在曾经不齿的弃女脚跟前,言辞意切,真叫本宫感动。我这辈子,都还从未得过亲生父亲这般温声细语……” 尉迟云山闻言越发羞愧不能抬头。“锦月,是爹爹对不住你和你娘……” 他头发花白了,发量也稀疏,脖颈上的皱纹如梯田,一道道遍布,不忍让人细看。锦月撇开眼。 “只你这般可怜姿态,有几分是为了那对歹毒母女,又有多少,是真正的为我和母亲忏悔?” “……” 看老人在跟前颤抖,如寒风中萧索簌簌的老树,锦月心中纵然再恨,也不忍再看。母亲再恨他,也将自己生了下来,或许,母亲对他还是爱的……就像曾经,她为弘凌生下小桓,哪怕那样的相互敌对…… “你要我放她们二人一条命,也不是不可以,只若往后再让我看见她们一眼,便是她们死到临头之时!” …… “什么,老爷让我们南下去那蛮夷边境永不得回京师?!” 延尉牢狱中,尉迟心儿母女得了家丁的传信儿,如遭晴天霹雳。 尉迟心儿在牢中呆了几日已是蓬头垢面,现在一哭更满脸狼狈—— “娘,南蛮之境遍地荒野,又潮湿又多蛇虫鼠蚁,我不去,心儿死也不去那地方!” “肯定是尉迟锦月,是她让爹爹赶我们去那儿的,她心肠如此狠毒!” “她定然在路上埋伏了杀手,要害我们!不,不,我们决不能走……” 尉迟心儿大失分寸,骇住家丁,上官氏拉住尉迟心儿手让她安静,咬牙想了想告诉家丁:“你先回去告诉老爷,说我们愿意走。” “好的,夫人。老爷还让奴才告诉您,一定……一定不要动歪主意,否则……” “否则什么!”上官氏从牙缝里蹦出话来。 “否则他也保不住您。” 上官氏脸色如土,指尖掐破掌心。 尉迟心儿等家丁走后,拉着上官婉蓉哭求摇头:“娘,我们这次只是决策失误、不想太皇太后与傅家如此不堪一击,心儿还要等待机会东山再起做皇后呢,娘,我不南下!宫里锦衣玉食,我已经过习惯了,我受不了的!” 上官氏脸色难看,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当然,我们当然不能南下!” 送她们南下,尉迟云山不是明摆着要将她下堂吗?上官婉蓉环顾四下牢房破烂墙垣,仿佛多年前为白氏陪嫁时的卑贱身份重现眼前。眼前女儿的哭声,让她心中涌起当年下定决心除去白氏时的狠劲。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若不狠,便没有好日子了。 “幸好,正阳和正德没有被关进来,当初幸好没让他们入宫来!” ** 青桐说,去清居寺修行的包裹已经收拾好。 锦月看收拾后的寝殿,更显清冷。 现在弘允的冤屈已洗雪,在天下人心中重拾了“圣贤”美名,她也算对得住他的恩情了。而尉迟心儿母女之事她答应尉迟云山放她们一条生路,让她们南下,也算告一段落。 而今,除了两个孩子她尚不能完全放心,其他也算了无牵绊。 锦月坐在空旷殿中,心头莫名的怅惘。 秋棠拿来锦盒。“娘娘,这凤字印绶……咱们要走的话还是还回去的好,毕竟是掌管后宫的信物,若是丢了总怕引起麻烦。” 锦月接过。“……你说得是。” 她怎会不明白这道理,只是交还印绶的事一拖再拖,她一直没有还回去。 弘凌一直在躲自己,既然他不想看见自己,自己也潜意识不想去他眼前晃荡,徒惹他心烦。 现在弘凌的脾气……越发喜怒无常,不近人情了,宫中朝中,对他不满的人不在少数,只是不敢说罢了。锦月想要接近他,可总是失败告终,也就不去自讨没趣。 “既然要走了,是该道个别的。秋棠,备撵。” “诺。” 虽然弘凌态度恶劣,但他终究容忍了她在宫中肆意设局。 锦月撩开华撵的薄纱,看甬道的朱红宫墙。这两个月来弘凌为了避开她连这条道都不走,每次路过都绕远。 等再后日她一走,他便再也不用委屈自己了。锦月想着。 宣室殿在皇宫最高处,宫阙也是最高。天子高处不胜寒,睥睨天下,居处也是最高的。 平时匆匆走过不觉得,这一回本着离别之意来看这世间至尊至贵、不胜寒处。一眼一眼,从屋脊的剑脊兽,到整齐的片片琉瓦,雕花刻字瓦当,每一处都那么清晰。 锦月从未有这样的细腻的感觉,大概……大概因为她心心念念想了八年的离开,就在眼前了。 曹全通禀出来,对锦月毕恭毕敬道。“娘娘,陛下现在不太方便,您稍等片刻,一会儿再进去吧。” 锦月颔首,从曹全身上嗅到一股淡淡的药味,不觉侧目看一眼宣室殿。 何时,宣室殿变得这样阴冷、清寂?头顶烈日的灼热仿佛被隔绝在这重重宫阙外,半分也渗透不进去。 曾经檐下侍立的太监、婢女一个不见。 锦月莫名想起了老太皇太后曾经居住的宫阙。那是两年前了,太皇太后重病将死,整个康寿殿如清冷的坟墓。 现在冷冷清清的宣室殿,和那时的康寿殿如此相似。 这些日子,弘凌就一个人生活在这里? 锦月说不上为什么,心里总有些不安。 所幸没有等太久,弘凌没有刁难她,便让她进去了。 和往常一样,弘凌在书案前写着字,不知道是什么内容,她进来他也不看一眼。 曹全不敢叨扰,留在门外。 “有什么话,说罢。” 锦月见他如此不耐烦,虽直奔主题略显僵硬,也就不遮掩了。 “我要走了。” 笔尖一顿,墨汁染透了宣纸。 “走?” “皇宫里的事我已经做完,没有必要在留下来,而你正好也将我腻烦,我走了也不会再叨扰到你。离开,对于你我、对于后宫所有人,都是好的。” 弘凌一直没有异样,锦月舒了口气,或许……他真的腻烦她了。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得到过了,哪怕只有两个月的时间而已。 “你……要去何处?” 第174节 弘凌抬眸,隔着距离与桌案与锦月相视,只锦月与他目光相触的瞬间就如火花击打,立时垂下了眼帘。 她柔顺的站在那儿,可却不由他主宰摆布。弘凌掐着毛笔的手指尖白似雪,可他却一点痛感也感受不到,不由更觉挫败无力。 “我想去清居寺,削发为尼,皈依佛门。” “出家。” 锦月轻点头,不敢抬目。 “你想永诀红尘。” 她再点头。 “朕可以在宫里给你修一座佛堂,铸佛像金身,你一样可以皈依,不必去清居寺那等荒山野岭。” 弘凌冷淡说,仿佛并不在意,可却暗含一种坚持,那是一种被“隐忍”削弱之后不经意流露的情绪。 “皇宫富贵荣华,不适合修行,我不想留在这里。” “你不想留在这里不是因为富贵荣华,是因为朕吧!” 弘凌语气陡然加重,惊得锦月立刻抬眼,便与他深邃如黢黑寒潭的眼睛对上。 “皇上正好将我看厌,如此……不正好吗?” “……”弘凌含怒的眼光缠绵在锦月脸上,想将这张脸看穿、看透,每一丝每一豪都不放过!可,他终究不是神明。“朕若不许你走呢?” 锦月侧开脸。“弘凌,你知道,我想做的事便一定要做,我下的决定不会改变。” “我们的孩子,你也不管了吗?小黎和小桓……” “这也是我今天来找你的目的。”锦月竭力忍住心中不舍,“我为了孩子辜负了弘允很多年,虽然我是他妻子,却从未尽过一日为妻的义务、责任。而今孩子稍稍大了,你也身在高位能够护他们周全了,弘凌……” 锦月透过泪光看那闪烁着天子华彩的男人,他俊美如初,冷漠更甚,睥睨俯视她。 锦月望着弘凌屈膝跪下去:“今生我求过你一次,那是三年前我求你让我出宫,你没有应我。而今,我再次也是最后一次求你,照顾好小黎和小桓,放我……放我走吧。” 弘凌剧烈咳嗽起来,扶着桌案几乎不能自已。 锦月额头贴在地上,听那咳嗽,声声刺心,不觉攥紧了拳头。 不能抬头,不能心软。他是天子,有江山,有大好前程,还有偌大的后宫,可以有无数的女子为他前仆后继,不独缺自己一个。他已将自己腻烦,她还留在宫中做什么呢…… 弘凌终于停下来,喘息指着锦月:“说到底,你还是为了他!为了他你皈依佛门,是觉得他死状凄惨、怕他下地狱受苦,想用下半辈子为他诵经求福,是不是!” “……是。” 锦月忍住哽咽,让声音平静。占卜说,惨死的人怨气深重、难以安宁,她这一生欠弘允太多,诵经求福是她唯一能做的了。皈依佛门,是为此。为弘允,为映玉,让他们早些瞑目。 “是,好一个‘是’!”弘凌暴怒,挥袖满桌的笔墨纸砚洒了一地,极是骇人。“滚,你滚!” 弘凌踉踉跄跄,他又会武,挥臂带风四下噼里啪啦一阵碎裂声,锦月有些害怕,愣在哪里不知所措。 “朕让你滚!” 曹全在外听见动静,赶忙进来拉锦月走。“娘娘快走吧,别在这儿惹陛下生气了,快走吧……” 锦月被曹全拉出门,而后宣室殿的门砰声关上。锦月想使劲将门推开,手刚触及门扇便听门缝传来—— “尉迟锦月,朕永远……永远不想再见你!” 手,便再下不去了。 他再不想见她,何必再推门进去。锦月缓缓放下手,缓缓转身朝向宣室殿大门。 前面,是一片暖阳,背后的宫阙,却阴冷得仿佛永远走不出冬天、走不进温暖。 弘凌。 此生恩怨情仇,就此再见。 珍重。 锦月不再回头,徐徐走远。 曹全自门缝看见消失的女子,回头道:“陛下,锦月夫人走了。” 弘凌扶着桌子,略有些站不稳。“走了好……走了好!” 他想去书案边继续写,时间不多了,他还有好多话要记录下来,还有好多事要交代。 “陛下、陛下小心啊!” 曹全及时扶住跌倒的弘凌,弘凌怒而无奈地将曹全推开、不要他扶。现在,不光手指不灵活,连同双腿神经也开始麻木了。 “朕不必你扶,滚开!” 弘凌逞强想坐下,可不知眼睛看得不对,还是腿不听使唤,抑或是大脑,还是心脏,他分不清了,只一下从椅侧跌坐在地上,打翻了一沓奏章,让他更加狼狈,爬不起来。 “啊!”弘凌怒吼一拳打在地上,手被碎瓷划破汩汩流血,将曹全吓坏了。可他自己却一点也感受不到痛,只是手不听使唤,完全不停使唤,如同废了一般瘫在地上。 曹全捧着皇帝血淋淋的手慌张喊御医。 弘凌却浑然如抽-离现实,哭笑呢喃: “他惨死,你为他祈福。待他日我死,你又会如何……呵,呵呵呵……” 弘凌陷入重度昏迷,曹全与李生路、兆秀秘、冯廉密将他转移到偏殿密室由御医救治,才发现下午弘凌见锦月前喝了过度的毒,以求清醒。 几个男人流下眼泪。 “陛下为了保持风度见锦月夫人,连命都不要啊。可是锦月夫人,她根本一点都不知道……” “陛下不仅仅是为了风度,那是他的尊严。你们不是不知道陛下的自尊心有多强,若在锦月夫人面前失了尊严,那比要他性命更痛苦……” ** 隔日的清晨是个阴天,略有些闷热。 虽闷热,但比起骄阳来,出行自是舒爽得多。锦月没有带多的东西,只是带了几身衣裳和必备品,和秋棠、青桐上了马车。 行魏、浅荇、影姑留在芳心殿,照顾小黎和小桓。 离别,小桓哭闹不止,他话还说不清楚,只呜呜喊“娘亲”,喊“爹爹”,听得人一声声揪心。 小黎相比之下沉稳许多,一点不闹,拉着弟弟告诉他听话,悄悄擦了眼泪对锦月道:“娘亲,你还会回来吗?” 锦月心如刀割,许多个瞬间她想:不走了,就留下吧,留在这里照顾孩子,弘凌怎么对待她、给她什么名分又有什么关系,不走了…… 可是,弘允惨死那一日血流满地的场景,在她脑海一遍遍重演,她答应他坚守代王后这个身份的回报他恩情的诺言,在脑海里回荡。 她不能如此。 “小黎乖,娘亲会回来的。娘亲就在清居寺,每年你皇家祭祀你就能看到娘亲。要乖,听父皇的话,照顾好弟弟……”锦月哽咽说不下去,紧紧抱住孩子,“小黎,娘亲的小黎,你一定不会让娘亲失望的,对不对?” 小黎默默流泪,又擦去,坚强点头。“小黎一定不让娘亲失望!娘亲放心,小黎会照顾好弟弟,孝顺爹爹。” 依依惜别,苍白的一片日头从云间晃出来,越爬越高。 秋棠催促:“娘娘,再不走今日行程便赶不及了。” 锦月不得不上马车,放下车帘时,看了眼甬道那头…… 弘凌一直没来。 青桐眼睛发红,问:“娘娘,要不要再等等皇上?” 锦月:“不了。” 弘凌说永远不再见她,又怎会再来? 就算来……就算来又如何?他不可能好言留她,自己也不会因他好言引-诱就留下。 见面,也不过让彼此徒增烦恼罢了。 锦月深深看了一眼“芳心暗许”,缓缓放下帘子。 还胡思乱想什么。 马车从芳心殿转出,走过半个皇宫,行到朱雀门。往外,就是长安城的街道。 拐角处的撵车旁曹全小声问:“陛下,要不要再多派些人手保护娘娘?” 弘凌手攥得紧紧得,那辆马车丝毫没有停留的意思,径直除了宫门。 “不必。” 她既然不想与他有半分牵扯瓜葛,自己何必多此一举。弘凌有些烦躁,咳嗽了几声:“回宫。” …… 马车出了城,便是乡间官道,除了左右侍女秋棠青桐,便是尉迟飞羽精挑细选的八个随行侍卫,等她们到了清居寺,这八个人连同马车,都要回宫。 照马车的速度,行往清居寺需要两天的路程,头一夜只能宿在野店。 晚上粗略洗漱了,锦月便上床歇息。 “娘娘,奴婢还是头一次见您一点发饰也不戴、穿布衣,别说啊,还真是方便,也不用卸妆卸首饰,乐得轻松。”青桐道。 锦月有些闷闷,未答话。秋棠接着道:“是啊,宫外的仿佛连肩膀都轻松下来了,不比宫中那样时时刻刻提心吊胆活着。娘娘,等咱们到了清居寺,就可以潜心礼佛,为逝去的代王殿下求福报了。奴婢听说,只要诵经超度够了,冤死亡魂便能安心投胎,代王殿下下一世定能投个好胎呢……” 锦月心下稍安。“你们别叫我娘娘,以后再也没有什么娘娘,叫我夫人吧。” “是,夫人。”秋棠想起件事来,“夫人,有件事奴婢险些忘了告诉您了,大司马大人传信,说今早便让尉迟心儿兄妹三人南下,待出了长安就会派人来告诉您。” “嗯。” 提起尉迟一家,锦月颇有些不耐烦,不想听见关于那几人的只言片语。 让二侍女去歇下,锦月在简陋的床上辗转难眠,从包袱里拿出一柄簪子来。 看了一会儿,才昏昏沉沉睡过去。 月黑风高,平静的小镇,却并不平静。一队十来人的黑影悄悄潜伏进小客栈,侍立在廊上、守卫锦月房间的八个侍卫几乎眨眼的功夫,便被蹿来的黑人以针形暗器射中咽喉,一击毙命。 门有轻响,锦月一个警醒,翻身爬起来,赫然见门扇大开几条黑影蹿进来。 “尉迟锦月,纳命来!” “想将我们兄弟发配边疆处死,咱就先要你命!” 杀手涌上来。锦月认出二人声音。 “尉迟正阳,尉迟正德!” 兄弟二人拉下蒙面黑布,杀气腾腾。 第175节 “是我们如何,现在荒郊野外不怕你认出来,你以为你还是握着凤字印绶的夫人吗?!” “说那么多废话做什么,上,给我杀了她!” 锦月哪里敌得过这群穷凶极恶之徒,跌跌撞撞逃了一阵,便被逼入死角。 秋棠、青桐毫无动静,不知是否还活着,锦月想去看看却也有心无力,从楼梯一路滚落下去,摔了个七荤八素。 “二哥,就地杀了她!”尉迟正阳喝到,“若不是这女人,我们兄弟、心儿、娘亲怎会落到如此地步!若不是这女人,爹爹怎会如此嫌弃我们、怎会想休弃娘,杀了她,杀了她我们就不必南下了!” 尉迟正德抽出明晃晃的大刀,朝锦月劈来。“是你逼我们的,别怪我们不念同根之情!” “救命……来人啊!”锦月摔伤了腿,已是躲闪不开,抬臂护脸。 “住手!”刀入血肉,呲啦一声破开衣裳传出,直逼到锦月眼前一寸。 刀尖滴血,滴滴答答,如小溪。 “爹……爹!”尉迟正德惊讶,悲恸,大喊。尉迟正阳亦扑过来,却被尉迟云山反手一挥推开。 “孽子!”尉迟云山震怒一声,吐了口血就跪了下去,支撑不住。“不许动她,不许动……动锦儿!” 锦月才看清挡在眼前的人,温热的血液溅了她一脸,烫得她浑身发颤,眼前一切恍然如梦:“你,你……你为何要为我挡……你为何要为我挡?!” 尉迟云山鲜血满口,竭力扯出个笑容,苍老的手抚摸上锦月的脸颊:“爹……爹知道,那天的话,你不信爹……可爹是真的……真的想,和你和飞羽……从新、从新成为一家人,你相信……相信爹……” 锦月浑身冷颤,害怕抑或恍然,或者其他某种她分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让她浑身僵了,只眼泪热热的落下来。 “爹……对不住你,对不住……你娘,这条命,当爹爹补偿你的,锦儿……” 尉迟云山再不能说出话。锦月用手去赌他胸口的血流,可鲜血从她指缝流出来,半点不肯止住。 “不,我不原谅,你要我原谅就活着用余下的生命对我好、补偿我,听见了吗!我不原谅你……” “你滚开!爹,爹!孩儿不是故意的,孩儿不是故意伤您的,爹!”尉迟正德推开锦月,抱住老夫痛不欲生。 “爹啊!”兄弟俩跪在老夫跟前,大哭。 原来尉迟云山察觉南下车马有异样,便连夜带人赶了来,他率先骑马在前头,赶到野店便见此一幕。 随后尉迟云山心腹跟来,控制住了兄弟二人。 尉迟云山在野店屋中抢救,锦月守在一旁,这短短一刻竟无比漫长。大夫终究无力摇头:“姑娘,这位老爷已回天乏术,只是眨眼功夫了,有什么话你们快交代吧。” 锦月拉起苍老的手,这只手,从未与她如此亲近过。尉迟云山面白如纸,气若游丝:“锦儿……爹,爹心里头,还是爱你的……只是很多时候,忘了表达,也……也不敢表达……是我愧对你们母女……” 锦月闭目落下泪来,点头。 “事到而今还说这些有什么用。你好好撑着,等天亮城里的大夫就来了,你不会死……” 尉迟云山从未这般安详过,仿佛心头的重担、歉疚放下后的安详,他颤颤握住锦月:“叫我一声……一声爹,可好……” 在锦月犹豫的刹那,尉迟云山眼中若有无奈的笑意,渐渐涣散。 “等等,你别死,我还没喊你你怎么能死!”“大司马……”“爹……” 尉迟云山终究在安详中,断了气息,目光如慈父的温和。 秋棠替锦月拭泪:“夫人莫伤心,大司马大人眼含笑意,定然已经知道您的心意,他走得没有遗憾。” …… 第二日,尉迟正阳、尉迟正德兄弟被刑部以弑父杀人罪收押,尉迟心儿母女不知去向。 尉迟飞羽得知赶来,悲痛欲绝,懊悔挑选的八个随扈如此不济,更懊悔没有照拂好锦月以至于父亲丧命。 清居寺暂且是去不了了。 兄妹二人将尉迟云山尸体运送回尉迟府,入棺安葬。这一晃,又是半个月过去。 经过这一场变故,尉迟飞羽不许锦月去清居寺,只暂住祁阳侯府,让她诵经念佛。 必须抓到尉迟心儿母女,才能安心让锦月离去。 锦月心情沉痛,每日诵经超度亡魂,渐渐清减了不少。 “锦月夫人在祁阳侯府安危得以保全了,只是……” 宣室殿,李生路向弘凌禀告:“只是听说清减了不少,人也沉默了,每日诵经,不思饮食,长此以往只怕情况不太好。” 弘凌重重咳嗽了一阵,曹全替他抚背顺气也丝毫不顶用,左右侍从都不禁担忧悄悄看去。他们主子的病,越来越严重,现在已经……不知还有多少日子。 “朕知道了,都下去吧。兆秀留下。” “诺。” “诺。” “诺。” 旁人出去后,兆秀问:“陛下留微臣,可是有什么要事情要臣去办?” 弘凌好不容易忍住撕心裂肺的咳嗽,因为咳嗽,令他清瘦苍白的两颊多了些血色,眼下两带病态的青黑也不再那么明显。 他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那个病态苍白的弘凌。 “只恨朕低估了那几只苍蝇的狠心,朕念及他们是锦月血亲,才放了一马。你,速速将那余党彻底灭了,抓住那对母女,以绝后患!” 兆秀心下一叹,明明那么关注在乎锦月夫人的大小事情,为何每次见面却总一张不耐烦、漠不关心的脸,哪怕是再温顺的女子,也耐不住这样的驱赶啊。 “臣谨遵陛下吩咐。” 因为动怒,弘凌重重喘息,气血上脑,脑子有些混沌起来。“朕的时日,只怕也无多。你替我草拟一道圣旨,只你……只你一人知晓,待他日……朕与世长辞,你便将它拿出来!” 兆秀附耳,听完弘凌所言,七尺男儿已是双目泪红,跪下磕头:“微臣领命!” 弘凌舒展笑容。“有你操办,朕也可以……放心去了。” ☆、第135章 去年皇四子弘凌继位,除了五皇子弘允,以及七、八皇子未能顺利封王,其余皇子均有封国,并在深秋前往了封地。 其中九皇子弘皙在诸侯国“燕”,为燕王。 他与弘允兄弟关系极好,竟免于牵连、安然为王,众臣与百姓都说他真极是幸运。 弘皙默默在燕国“饮酒作乐”,所以,燕国起兵讨伐暴君、以正“仁纲王道”时,所有人都吃惊了。 没人认为小小燕国能赢,然而,战事一发不可收拾,朝廷大将连连失利,城池一座一座,自东南一路北上往长安延伸! 才不过短短四个月,燕兵就已打到长安之侧。 这怎么可能?皇帝可是攻打匈奴的战神,现在怎会……若真要解释,只能说是天要亡他吗? 百姓这样猜测着,恐战事牵连而逃窜,长安城中半数人家都已室空。 繁华长安,被笼罩在战乱阴影中惶惶。 这天晚膳后,香璇挺着肚子邀锦月在庭中看月。 听说尉迟心儿、上官婉蓉母女又入了皇宫,现在当了淑贵妃,很是荣耀,没少在后宫作威作福。尉迟飞羽更不许锦月孤身去佛寺,是以锦月只得在侯府清修。 这对母女作威作福,什么都干得出来,锦月听见弘凌重新接她们入宫去,心中到底对弘凌是有怨气的。 可又能说什么呢,毕竟尉迟心儿就是他的妃子,他喜欢,她是管不着。 “姐姐你看,天上的月亮好圆。” 锦月穿着清素,发间无一饰物,仰望浩淼夜空一轮空旷的圆月,一个星子也无,夜风吹拂寂寥,越发渗入心扉。 “今天十五了。只可惜今夜今夜城中的人家,只怕没有几户阖家团圆,有心情赏月。苍天,终究不懂人世疾苦。”锦月怅然道。 香璇抚摸着肚子凝眉叹息:“姐姐是在担心小黎和小桓吗?”“唉,燕兵已经攻到安隋了,我这心里也是害怕。若是长安城破,小黎小桓该怎么办,皇上也一定……” 尉迟飞羽说,朝中武将一个比一个不济,还不如文臣有胆气,偏生燕兵个个勇猛无比,势不可挡,城池几乎是一座座送给燕兵的。 她拉锦月袖子。“姐姐,我们白日出去布粥你可听见百姓如何议论你了?” 锦月正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心事,闻言摇摇头。 “我听见他们说,是上天不满皇上荒唐乱-伦,弑兄霸占弟媳,要代王的好兄弟来将他罢黜,以正皇室血脉延续,百姓似乎对燕王和故去的代王殿下呼声很高。” “交战制造声势舆论,寻常百姓逃命尚且自顾不暇不会有心传播,我看,是有人在背后操纵。” 锦月一说,香璇才明白。 但锦月其实也没有想明白:弘凌自即位以来从未压制过负面舆论,更未让朝臣歌颂他。从前弘凌读书做事极是勤奋,不应该是个无心朝政、贪图享乐的昏君。他即位后的一切都太反常。 所以……他发生了什么? 是吧,他应该发生了什么。 若燕兵攻入皇宫,弘凌他一定会死,可他仿佛并不怕,不然,他如此会领兵打仗为什么不亲自上战场。弘皙那点战术对付别人尚可,对付弘凌,根本不够看。 锦月越想越觉得不对,徘徊几步。 “姐姐你怎么了?那些谣言你不要放在心上。” “香璇,我想进宫一趟看看。” …… 皇宫中人心惶惶,太监侍女行走间尽是行色匆匆。锦月戴着披风帽子,遮住半张脸,偶被撞见,竟也无人管她是谁,可见宫人都自顾不暇了。 芳心殿如旧,只是入秋了,花草渐黄。 周绿影与二侍女正领着小桓在院子里晒太阳、认字。锦月叫她过来,脱下披风帽子,周绿影狐疑走来见是锦月,立时热泪盈眶。 “娘娘……” 锦月比了个噤声的动作,不要引起孩子注意。 若是小桓看见,定不许她走的,行踪只能曝光。锦月默默看了一阵孩子,才去暖阁。 周绿影说,这个时辰小黎太子在暖阁陪弘凌。 而下不过秋季,暖阁竟然烧起了炭炉。小太监端着炭篓匆匆进殿去,隐约听见里头交谈—— “小声点儿,陛下正睡着,吵醒了小心你脑袋!” “是是是……” 又有孩子读书声传来,锦月心中激荡,那是小黎的声音。 第176节 锦月在周绿影那儿拿了套宫女的衣裳,低头混了进去,到底在宫中呆了那么些年,倒并不难。 暖室殿里熏香缭绕,挥散不去几许腥臭药味——都是从珠帘后那张小榻传来。朦胧可见天子身影,锦月一凛,小心几分。 小长几摆满书卷,小黎穿着缩小版的太子服读着书。 “小黎。” 闻声,孩子一愣,抬眼使劲揉了揉、眨了眨。“娘——” 锦月及时捂住他嘴巴,拉着他绕到内里储物的耳房。 “娘亲,儿子好想您……”小黎拉着锦月袖子依依不舍。 锦月红着眼睛哄她:“娘亲说过会来看你的,这阵子在宫中可有人欺负你,过得可好?” 她揉他脸蛋儿,又摸孩子胳膊,小黎不再如从前那么软软肉肉一团,真是长大了。 “我的小黎变成真正的小男子汉了。” “娘亲,小黎过得很好,也没人欺负小黎,只是……”小家伙想着什么,不知该不该说而再三犹豫,“只是父皇他……” 骤然殿门口传来一阵斥责:“跪下!” 锦月立刻拉住小黎噤声,往暗处躲了躲,从耳房门缝窥视外头。 “陛下您看看,昨日行刺您的可是这个混账奴才?” 江广捆了个太监模样的人进来。 弘凌懒懒从榻上起来,看了一眼。锦月听见男人绵长嗯了一声,有些气弱摆摆手:“往后这种事不必请示朕。自己就地处置。” “诺。” 而后暖室殿里就没得空清净,锦月也没法儿脱身,江广刚走,曹全又来通禀,说是御史大夫等人求见。 “不见。”弘凌说了声便侧身去睡。 “可是……陛下,御使大夫大人几个已经跪两日了,若再不见他们,恐怕朝臣对陛下……” 浓长睫毛颤了颤,弘凌悠然睁眼坐起来。“让他们进来吧。” 弘凌扫了眼无人的小几,“太子呢?” 曹全惶急四顾:“这……老奴并未看见太子出去啊,黎太子殿下,黎太子殿下?” 弘凌看了一圈屋子,停在耳房不远处的地上,那儿落着一方手帕,想看清那花纹,可眼睛有些模糊。 耳房里,锦月瞧着不知何时掉落的手帕心说糟糕,但幸而御史大夫、大司马、丞相三大臣进来,及时缓解了紧张。 “陛下,燕兵已攻至安隋,他们耀武扬威,要我们交出代王后。可而今代王后失踪不知去向,恐怕决一死战在所难免,陛下,您不能再不上早朝了,军心……军心都涣散如沙了啊!” “陛下,燕王打的旗号便是解救长嫂、以正纲常,咱们只要将代王后交还给他们,燕兵就再无借口讨伐。” “眼下交出代王后迫在眉睫啊陛下!” 任群臣激昂,弘凌却懒懒睥睨殿中,不为所动。“说罢了?” “……” “说罢了就滚!” 众臣碰冷钉子,很是不忿,又不敢言。 弘凌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让曹全领人将三人轰了出去。 锦月虽在耳房,也能听见那几个大臣恨铁不成钢、失望之极的叹气。 这一场战争,竟与她有关联,可……尉迟飞羽一点风声都没有透露给她。 锦月一时内心无比激荡。燕国起兵需要由头,她正好是其中之一。可弘凌坚决不将她交出去……她不信弘凌不知道她在哪儿。 锦月先放小黎出去,自己躲到傍晚。期间在耳房,她总能听见弘凌咳嗽声。 一声比一声低沉、一声比一声深入肺腑。 入夜,只有一个看夜的太监守着,弘凌不喜欢旁人靠得太近,嫌他碍眼,也打发了走。 殿里更加清寂。 锦月悄悄摸出耳房,撩开珠帘,浓郁的熏香也掩盖不去浓重的药味——从榻上的男人身上传来。 他瘦了,显得双腿和手臂更长了,黑长的头发密密的一把,用一柄龙纹檀簪簪了一半。 弘凌背对她侧卧,床边放着一方手帕,是他刚才捂口咳嗽的。 锦月眼倏尔大睁,手帕鲜血点点如红梅。 非病入膏肓之人,不会吐血! “你……” 颀长的背影闻声一僵,缓慢回头。 锦月一骇,忙以袖子遮面,可手腕却被只大手紧紧握住、往榻上一拉。 印象中这只手力气很大,可是现在她却很容易就抽了出来。 锦月狼狈愣在榻边,难以置信。 “你病了?” 锦月对上弘凌的眼睛,他的脸苍白,不似回归长安时的强壮,这个男人现在轮廓清瘦,口唇病态潮红。 这个模样,让锦月一下想起了十年前那个弘凌。这一瞬,这一眼,仿佛斗转星移彼此回到了那一年。 微弱的光线映在锦月未脱眶的泪珠上,点点晶亮如星子,弘凌同样难以置信,全然没有做好准备,他长袖抚过将沾血的帕子掩住,坐起身时已全然冷漠。 “你来做什么!” 锦月盯着他冷漠的眼睛:“你究竟要做什么?为什么不抵抗,燕兵已经打到长安之侧了,一旦入城……” “我可以理解为你担心我吗?”弘凌打断。 锦月话噎在喉咙,侧开脸擦去未及落下的眼泪,冷淡道:“我只是担心小黎,他是太子,若是亡国……啊。” 腰间一紧,锦月被弘凌拖入怀抱。耳畔他带着药苦味呢喃:“锦儿,陪我一晚,只一晚……最后一晚。” 弘凌温和柔情的声音许久未曾听过,锦月立时愣了愣,而后反应过来话中内容,一耳光打过去。 “陪你一晚,你当我是什么?!” 弘凌硬生生挨了一耳光,脸也被打偏过去,脸上感知不到疼,可心里却如刺在扎。 他已经感受不到冷热疼痛,可这个女人却能清晰刺痛他的心。这份痛,让他感觉自己还活着…… “尉迟锦月,你从来都是我的女人!过去是,未来也……” “怎么,连自己都说不出口了?” 锦月都懒得和他在说,转身就走。 弘凌见她走,怒一把将锦月扯了个趔趄倒在床上。锦月啊了一声,倒下去。 “弘凌你干什么!” 弘凌本并没有别的打算,只是惩戒她的逃离,可这女人倒在他怀中,他便发现自己远没有想象的那么清高。 “弘凌,弘凌你清醒些!” 锦月有些慌。弘凌埋在她脖间,如野兽般啃吻,根本不听她反抗。 锦月想起小黎想起小桓,两个孩子都是在这样类似的情况下有的,一瞬间起了恐慌,拼命的反抗,摸到怀里的簪子就扎了过去。 弘凌吃痛,终于放开她,只如精疲力竭的野兽盯着猎物喘气。 他的眸子,深黑明亮,有冷漠破开后来不及收敛的柔情、渴盼,如阴云间隙透出的几许光明。浅,而明显。 两人近在咫尺,彼此呼吸着彼此的气息,感染彼此的气味。 数月分离,埋在深处不愿揭开、甚至自己都未发现的不尽思念,在这一刻如浪潮决堤。 锦月清晰感知到心头控制不住的感情,又气又恼,泪水簌簌落,狠劲擦了去。“弘凌,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我不喜欢这样……” 锦月气恼又委屈地说罢,捏紧敞开的衣领夺门而出。未婚生子是她、没有明媒正娶,是她一辈子的伤疤。她被人诟病了十年,或许这阴影还有一辈子那么长随着她,她不喜欢,不喜欢这样…… 人去楼空,冷风灌入,弘凌彻底清醒过来,在榻上独坐一阵,冷冷自嘲笑了几声。 “弘凌,你可真是个疯子。” 她想要的,是个一心一意、干干净净的丈夫,是一生一世不离不弃的纯真感情!弘凌,你早已给不了,以后…… 不,没有“以后”了。 弘凌剧烈咳嗽起来,鲜血从指缝漏出,明黄的寝衣染了红点…… 锦月从暖室殿跑出来,回看暖阁突然有了动静,竟骤然灯火通明、太监侍女匆匆奔进奔出,有的去药藏局找御医、有的去找兆秀等人。 锦月捧着沾血的桃花簪子。这一柄,成色极其普通的桃花簪,经过水泡、经过摔裂,饱经风霜而显破旧。锦月手不住颤抖。 “不,不会……” 她明明扎得不深,弘凌应该不会有事。 侯府的马车在宫门外等着,锦月终还是没有带走小黎和小桓。 秋棠见锦月空手而归,急道:“是失败了吗夫人,两位小公子呢?” “……还是不带走了,等再看看吧,或许……还有转机。” “娘娘,眼看燕兵都已经攻到安隋了,只怕朝廷已是回天乏力,虽说燕王与代王殿下和您都关系极好,但难免不会伤害两位公子啊……” “你所说的我何尝没有想到,只是……” 锦月想起弘凌病重一个人躺在榻上,形单影只,她便不忍心将两个孩子偷偷带走。 “小黎长大了,也有权利选择他的人生。我不能再强迫他跟我走……” 弘凌那个刚强后虚弱的背影,她总是想起十年前的他,大雪里走出长安,又从地狱般的战场带着一身伤痛杀回长安,一步步登上皇位……这十年,他走得不容易。 弘凌啊,弘凌。她终究,还是狠不下心。 ** 不过才隔数日,燕兵驻扎在长安之侧的安隋城,公然叫嚣交出代王后,否则就攻城,而朝廷却总是不肯。 一时两方对峙,时局紧绷。 第177节 终于战争在长达半月的对峙后爆发,燕兵一举攻入长安,包围皇宫。 兵临城下,朝臣忠烈者与皇帝同守最后一方土地,而那些早早投靠过弘允的已叛去了燕王阵营。 祁阳侯府属于前者。 尉迟飞羽在皇宫里守着,偌大的祁阳侯府已成空宅,香璇挺着大肚子跟着锦月主仆几个去佛寺躲避。 好在是内乱,不是国家间的践踏杀戮,燕兵不至于屠杀百姓,佛寺安然无恙。 锦月安置好香璇,便翻身上马。 “姐姐、姐姐你去哪里?” 香璇不顾安危挡住马头,锦月大骇。 “不要命了傻姑娘!我只是……回去看看。”锦月看了眼硝烟冲天的长安城方向,“我回去一趟。你在佛寺好好呆着便是,这儿都是大哥布下的人,会保护你,别怕。” 香璇摇头。“我不怕自己有危险,我怕的是姐姐有危险!姐姐你是放心不下皇上是不是?” “……”锦月侧开脸,“我只是去看看孩子。” “燕王都发了诏令,不许伤害太子和二皇子一根毫毛,姐姐别回去,我好怕……” “好妹妹,在这儿等着我回来。”锦月不由分说策马便走。她等不及了,一刻也等不及了。 香璇看锦月远去,泪如雨下,喃喃: “姐姐,我好怕……你会随他而去。” 那一柄桃花木簪子姐姐还随身带着,分明是旧情难忘。 可她也懂锦月。是啊,若是她爱上了皇帝那样的男子,也会一生一世忘不掉吧。 兵临皇城下,燕兵长矛利剑直逼,燕王弘皙身着战袍,一侧还有个身着银甲、骑着战马的男人。 皇城头,众士威风凛凛站着,但之敌众己寡只显萧瑟。映着杀伐喝声,天子盛装出现城头,睥睨城下万千兵马。 纵然只是一眼,燕兵却也不由战栗。那是天子,他们讨伐天子,便是逆天而行,面对天子威风赫赫于前,如何不战栗。 “弘凌!你束手就擒,本王看在五哥的面上尚且饶你一命!否则休怪我不念兄弟之情,将你赶尽杀绝!”弘皙怒喝。 他身侧的银甲将军摘下头盔,那张面容,隔着距离与弘凌怒目而视,是胜利的挑衅,是细雪冤屈的激愤。 将军拔出青剑将覆在脸上的青桐面具劈作两半,真容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 “弘凌,我赢了,你输了!”他字字咬得极为用力,长久掩藏的真容,终于暴露光明之下。“你决定不杀我的时候,就应想到今日!” 一时间众将士高喝“代王”,声音响彻天地。 弘凌岿然不动,睥睨城下,只是冷冷一笑。“朕一直想着。” 弘允读不懂弘凌这个笑,不,不只这个笑,其实他心里还有许多疑点。为什么,他能这么顺利攻入长安……这比他预想的,少花了许多年。 弘凌并不将弘允放在眼中,他目光放远,旌旗、士兵、城池、江山……都不在他眼中。 模糊视线里,只有一个疾驰靠近的女子,耳朵里,只有明明听不见却仿佛响在他胸口的马蹄声。 她来了。 终于来了。 可是,她是来找底下那个人,还是他呢…… 弘允之侧有士兵上前来簌簌说了几句,弘允眼眶微红,压抑着迫切:“快,快请王后!”“锦儿,锦儿来了。” 弘皙道:“嫂子定是听闻风声得知五哥还活着,迫不及待来找五哥了,哈哈。快去将代王后请来!今日总算阖家团圆,五哥,咱们的好日子来了!” 弘凌目光锁着那道纤细的影子,迫切与渴望在看见士兵将锦月截住往弘允那方引的时候,尽数熄灭了。 “既然是你的选择,那朕,便尊重你的选择……” 锦月被截住,在兵营中失去了方向,而后便见远远的皇城上,弘凌似乎有冷淡的一笑,寒彻心扉。 弘凌颤颤,拔出腰间长剑,朝天一挥。 立时,城头信号烟火燃及天际,立刻四方有杀声传来,却独独不见一个士兵。 人还远,可声音已经先行传来,可见士兵数量之多! 弘皙:“这,怎么回事!” 弘允也顾不及与锦月重逢,耳中杀声阵阵。这就是他心中的疑点,所以弘凌究竟谋划了什么?“别慌,我们已经攻入长安,不怕!” 燕兵立时慌了,他们不过数万人,难道,难道朝廷一直溃败退缩是在此设了埋伏? 定是埋伏,不是埋伏怎会如此大阵仗? 锦月被马颠簸得头晕眼花,先是耳朵里弘允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让她更不知情况,而下又是不知哪里传来的杀声,浑身神经的都绷紧了。 终于,看见一大片黑云密密麻麻靠近。 不,不是黑云,是身着黑甲的士兵,跑着整齐的队列、拿着盾牌三面包围而来。皇宫城头弘凌之侧的士兵也多了起来,立刻情势反转。 “该死!”弘皙慌了。 弘允尚且镇定,隔空与弘凌对视。所以弘凌,你究竟要做什么,在车裂之刑下偷偷将他换下关押牢狱,又放任他攻入长安,又突然出现这么多军队。 所有喧嚣,在天子挥袖之后,万籁俱寂。 “代王,朕已经等你很久了……” 锦月看清形势反转,城头弓箭手对准弘允的阵营,急道:“不要杀他!” 弘凌听见了锦月无意脱口的这句话。 他只冷冷看来,不住的冷笑,从未有过的冷。锦月浑身一颤,从未见过弘凌这样冷漠、杀戮的神情,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可他终究一句话没再说,众人正在奇怪,便见皇帝一口鲜血从嘴角汩汩溢出,猝不及防坠下数丈城头。如断线的风筝,撑到极致而断裂的琴弦。 “陛下!” “陛下!” 锦月心头猛一跳,失神坠下马来,由不敢确定那不远处落在血泊中的男人是谁…… “弘凌……”锦月不顾腿上,跌跌撞撞跑过去。 “弘凌!” …… 变故突如其来,不容让人弄明白缘由。 弘允亦然,看着锦月跪在弘凌身侧,一瞬间,他似乎有些明白了弘凌的用意,心头气血翻涌。 ** 这个冬天的雪花又大又饱满,皇帝驾崩的报丧钟是半月前敲响的。 让人恐慌的内战风波终于在七日前圣旨传召下来的时候,平静下来。 竟……竟都是误会! 长安迅速有恢复往日的热闹,因为没有硝烟战争,街道只是有些乱,建筑并未被破坏。 酒馆又重新繁荣,说书先生生意极好,说着最近的战事—— “原来竟是代王弘允秘密接受了先皇削藩的任务,假死以南下去燕国,先说服了燕王,领兵护卫长安,秘密帅兵各自去九位诸侯王封地,兵压城下,下旨削藩旨意。” “原来竟是如此?那么说什么战争,其实是假的了,难怪我听说这一路来朝廷军一直退让并未发生什么实质冲突。” 说书先生嫌他打岔,将他轰走。“去去去。”喝口水继续道:“代王和燕王这回可是大功臣,诸侯王战乱时不两年就要发生几回,这次削藩可永绝后患,先皇这一招声东击西可谓用得极妙啊。” “代王仁德,心怀天下,先皇遗诏封为晋阳侯,七日后便继位新皇,王后尉迟锦月为皇后。而且我听说,那遗诏中还写明,代王不得立后宫,只能一妻,否则群臣可废立,不知真假……” “说起来,先皇虽然行事有些荒唐*常,但剪出朝中几大家族势力、平衡各家,又削藩稳定朝纲,其实很是了得啊,扫除了所有障碍,新皇继位后便是一片坦途了……” “可惜了,重病不治啊……” …… 长安如旧,皇宫如旧,宝华殿焚香漫漫,迷了锦月的眼睛。 冬日雪大,锦月身上素白的丧服与脚底的雪融为一体。凤袍长而宽大,沉重的金丝银落,让行走也也极为缓慢,也或许不是金丝银落,而是“皇后”这两个字,让人沉重迈不开腿。 秋棠还了栖凤台尚宫的女官服,上前来:“皇后娘娘,奚官局的人来禀说出殡所用的物品都已准备妥当,皇陵那边也准备好,只是……” “只是什么?”锦月语速冷淡,目中映着白皑皑的世界,仿佛人也跟着苍白下去。 “只是先皇遗诏,让淑贵妃陪葬随侍地下,淑贵妃抵死不从,在昭云殿又哭又闹,宫人们也奈何不得。” 锦月眼中一狠:“不从?由不得她!他要的东西,本宫必为他准备好……” 锦月冷肃的眼眸泛了一层水光,又迅速凝结成薄冰,碎成眼中光点。 锦月走进雪里。 秋棠一怔,捡起伞催青桐赶紧跟上。她们不敢在锦月沉思时上前叨扰,就远远随着。 二女就在后头小声搓着手、哈着白气说话—— “先皇丧事,娘娘事事亲自操办,不容得一点疏漏,先皇喜欢的东西每一样都准备了,大大小小竟然装了几大间仓库。娘娘心里还是记挂先皇的。”青桐道。 “何止是记挂这样简单啊……” 秋棠说着、换位想着,立时便红了眼眶。 “娘娘与先皇本是一对,娘娘一直因为先皇有三妻四妾而不愿与他复合。不曾想,先皇竟病逝前立了遗诏让代王殿下继位,并只准许殿下有娘娘一妻……” 青桐不解:“秋棠姑姑,我一直不明白为何先皇要如此做?” 秋棠叹息:“一生一世一双人,是先皇一直想给却不能满足娘娘的。这样做大概是个偿还,给娘娘锦衣玉食、无忧无虑日子,不需要争宠,没有姬妾,夫妻平等,白头偕老。” “原来是这样……”青桐再也说不出话,感同身受,哭了出来。 “娘娘都没哭,你哭什么,让娘娘看见心里多难过?” “娘娘是皇后,不能人前落泪,我是替娘娘哭……” 不远处朱红宫墙转角,曹全立在新皇身侧,看着主仆几人一前一后往昭云殿去。 弘允眼中含了丝阴郁:“弘凌交代你转达的话,究竟是什么。先前朕未登基你誓死不说,现在朕已在祖庙接了印绶、受百官朝拜,你可以说了!” 曹全躬身如同寻常奴才对主子说话,自是不如对弘凌的恭敬、由衷的爱戴,却也恪尽礼仪,跪下道:“奴才斗胆,请陛下先恕奴才死罪。” “好,无论你说任何话,朕恕你无罪。” 第178节 曹全吸了口气,回想了弘凌所交代,道:“先皇要奴才转达陛下的原话是:弘允,你的性命、你的荣耀、你的太平江山,都是朕所施予。朕将所有都施给你,所以……” 曹全看了眼锦月消失的方向。“所以,用朕所给你的地位与荣耀,照顾好她。” 弘允大笑起来,愤怒、快意,又转苍凉。“他竟将我算计了,弘凌,你竟将所有人都算计了!我何时要你施舍?!” 可…… 这份施舍,他终究无法拒绝……弘允望着锦月留下那串脚印,心中钝钝的痛。 弘凌是死了,可他死的那一日却永远活在了锦儿的心里,而自己再也没有机会走进她心里。 弘允骤然明白了那日皇城上弘凌的笑容,那不止是个冷笑,更是个胜券在握的笑容,睥睨天下、睥睨他的笑容。 这个从小不爱说话的哥哥,到底把他算计赢了! 他竟输给了个靠服毒过日的疯子! 弘允仰望苍天白茫,雪花片片。这江山万里,他实在得之亦无味…… “呵。他拥有一切,却独独活不长,也是可悲。” 弘允自是知道了弘凌病入膏肓而死,心下既是藐视,又是苍凉,五味陈杂,终还是没有跟去锦月的方向,而去了宣室殿。 余生,他只怕都要孤老那处了。 ☆、第136章 【第一百三十五章】 雪大起来, 秋棠、青桐跟在锦月左右, 替锦月打了伞遮雪,片刻就到了昭云殿。 昭云殿把守严密,此时上官氏与侍卫拉扯, 乱作一团。 上官婉蓉闹着要进去见女儿, 侍卫不敢放行又不敢伤她。 “你们凭什么拉我,我是淑贵妃的母亲, 你们这些狗奴才这是以下犯上!” “尉迟夫人请自重,没有皇后娘娘的口谕谁也不许进出昭云殿。” 里头尉迟心儿又哭喊着救命,场面极为混乱。 凤袍映雪,白皑皑中分外庄丽、醒目。 侍卫头子见锦月正看着混乱场面, 立时一个哆嗦不敢再对上官氏手下留情,三两下将上官氏制服押在雪地里跪着。 一地残雪,散着脚印和衣物碎片,女人的簪环。 上官氏披头散发,一见是锦月来, 恨得直将牙龈咬出血来:“尉迟锦月你这妖妇毒女,害你娘的是我你要杀便杀,为何要害心儿?心儿可是你亲妹妹,你就不怕被天下人非议吗!” “杀你?”锦月冷眼扫她面,上官氏只觉如寒风刮过,不觉瑟缩。“本宫都不急,你倒是急了。” “你如此狠毒有什么资格脸面做皇后?!害死亲妹……你永世被后人唾骂!你以为你能善终?” 上官氏跪在雪地,锦月蹲下身长甲掐住她下巴:“令淑贵妃陪葬是先皇之意,可并非本宫的意思。‘狠毒’二字可从何说起?难不成,你这‘狠毒’是说先皇,你到底有多少脑袋才够砍?再说,先皇让淑贵妃陪葬,那是对她的恩宠。” “你,你!” 锦月嘴角蔓延的笑意如爬上人脊背的冰寒,上官氏不住发颤。 “放心,先皇遗诏令陪葬的是你女儿,不是你。你的两个乖儿子七日后斩首示众,本宫可不会让你死得这样早。” 锦月笑了声丢开上官氏的下巴,拿侍女递来的手绢擦了擦手嫌恶地丢在地上,朝昭云殿去。 “尉迟锦月,你、你不得好死!尉迟锦月……” 浅荇一脚踩住上官氏,刀柄抵在她咽喉:“皇后名讳岂是你能直呼?以下犯上,拖下去,收押延尉监!” 昭云殿中未烧炉子,冷如冰窖,殿中狼藉。 “我不穿!本宫是淑贵妃你们敢如此对我,滚开!” “娘娘请穿上吧,莫耽误了送葬时辰,那是大罪啊!” “滚,我不穿……” 尉迟心儿哭喊叫嚣如疯妇,抵死不从,金银玉饰摔碎了一地,奴才毫无办法。 跟随锦月进来的左右随扈乖觉,立刻领命上前就是几巴掌将尉迟心儿打得发懵,压制在地上。 奴才见皇后来,赶紧给尉迟心儿套上入葬衣饰,只怕再僵持下去落个办事不利的罪名挨板子。 “皇后娘娘,淑贵妃的衣饰都穿戴好了,只差一会儿梳个好看的发髻就可送上门外的白柳车。”侍女禀。 白柳车是送葬的,尉迟心儿听见“白柳车”如被当头泼了冰水抖作一团。身上衣裙华丽无比,是她最喜欢的缎子,可现在裹在身上她只觉如裹尸布般可怖,骇得她手脚发软。 尉迟心儿如蛆虫爬过来,拉住锦月的裙裾:“皇后、皇后娘娘您饶了我吧,我、我我知道错了!我千不该万不该,三番两次算计太子和您,以后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我洗心革面,绝不再也不犯……” 锦月冷冷俯视。 侍女吓坏了生怕尉迟心儿伤到锦月,忙将尉迟心儿拉过去摁住,尉迟心儿拼命挣扎。 “不、我不要被活埋!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我求求你……不要活埋我!” 她又爬过来,涕泪和着地上沾染的灰尘蹭花了脸。 锦月蹲下身,鎏金点三色宝石的长甲抬起尉迟心儿下巴:“瞧,你现在多凄惨、多可怜?本宫都动恻隐之心了。若是你早些这般悔悟,或许本宫真会心软就不计较了。” 尉迟心儿随她话起了希望,容色乖觉讨好。 长甲骤然缩回,尉迟心儿下巴上留下两道红痕,锦月收住袖子,“可惜,现在晚了!” 尉迟心儿脸色大变,急怒悲恸交加:“求你行行好,放过我一条贱命吧,就当看在爹的面上。你已经拥有一切了,放过我好不好……” “拥有一切?” 锦月扬眸止住蓄积在眼中的泪水,权力地位、荣华富贵、后宫独宠,她拥有天下女人梦寐以求的一切,可……独独失去了那一个人。 挥袖拂去泪痕,转瞬悲凉不复、只余满目阴冷: “先皇要你陪葬,你便是跪断双腿、磕破额头,本宫也断不许你活过明日午时!” 尉迟心儿大骇:“不!先皇他根本不爱我,他从不碰我,不会喜欢看见我的……皇后、皇后娘娘若是不信可以找人验我的身子。先皇只喜欢和你气息相似的人,他不会喜欢我陪葬的……” 锦月怔住。 心中的触动一瞬而逝,锦月旋即明白了陪葬的根由。 “既是他说的,你便必须入葬!” 锦月说罢拂袖而去,尉迟心儿被丢开,骇晕过去。 锦月急匆匆走出殿,胸口压抑得透不过气,仰望茫茫大雪,重重宫阙尽成水墨淡影。 锦月无声落泪,低泣间红唇吐出的气息遇冷凝成白雾,让她的脸也淡在雪中,褪了颜色。 锦月失魂落魄走了许久,奴才远远跟着不敢打扰。等回过神来,锦月才发现情不自禁来了祖庙之侧的灵堂。 那殿中白绫绸花似更大朵的雪花,也仿佛如从前那男子行走间飘动的洁白袍裾。 殿中隐约可见弘凌棺椁,棱棱角角,比重屋的脊梁更坚硬冰冷——他就躺在里头。 锦月颓然瘫坐雪中,掩面低声抽泣,渐渐放声大哭,守灵堂的奴才被吓住都悄悄退下。 “弘凌,你用所有铺就了这一切强加给我,甚至连报仇都替我省了杀亲妹的污名。你便是故意的,故意让我每一日都活在你编织的生活里,每一日地记住你,每一日折磨我……” “弘凌……弘凌!” 锦月不知哭了多久,只觉四肢百骸都与心头一样冰冷了,可眼泪偏偏热得滚烫,提着她一口气昏不过去、清醒地看着那口棺椁。 一柄伞遮在她头顶,明黄龙袍映雪,如初阳照在脚边,锦月立时一喜抬头。 见锦月眼中的喜悦冷却,弘允心中钝痛,勉强笑道:“锦儿,是我。”不是弘凌。 锦月忙收回目光,掩去那些“异样”。“你……你来了。” “为何不看我?” “……没有,我只是……”锦月编不出接口,一看就这一身同样的龙袍,同样的装束,她总会联想到弘凌,眼睛便开始发热。 “你不敢看我,是因为我现在很像他,是吗?”弘允眼睛映着苍白的天地,浅浅一笑,“我以为我赢了,却没想到……罢了,不说这些了。” 他拉起锦月的手,把伞递给锦月,看了眼灵堂。“你忙前忙后许多日了却没有进去看他一眼。明日就下葬了,进去看看吧……” 锦月怔愣,看着弘允。 弘允淡淡一笑,如少时抚摸她的头发。“自与你相识,你便总是让我头疼。其实当年我想过,娶你还是只将你当妹妹,而今想来……还是该将你当做妹妹。” 他轻轻吻在锦月发间,而后只身走入雪中,不停留,不回头,如旧的从容不迫,骨子里透出的高贵,骨子里透出的……寂寥。聪明如弘允,早已看了明了。 锦儿,我终于完全得到了你,也终于,完全失去了你。 锦月第一次踏入灵堂,弘凌遗诏吩咐不许太多人吵嚷,是以只有他的几个心腹手下在堂中烧纸钱。 小黎和小桓这会儿被领下去了,也并不在。 “皇后节哀,先皇若泉下有知,也不会希望看见您难过。”兆秀道。 空气中仿佛还能嗅到弘凌身上的清冽味道,锦月心中些许的抽痛。“他是什么时候病的,为何要瞒着我……” 兆秀瞟了眼李生路、江广、冯廉几人,意思让他来说。 “十年前,先皇初到大漠沙场,负伤累累为了止痛,便服了毕节粉末,经年累月也就越来越重,待回长安时已时常病发,情绪暴躁、神志不清,所以皇后娘娘请别记恨先皇,有些时候受了刺激他并不十分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锦月吃惊,弘凌竟病了这么久,她一点都不知道。 “神志不清?” “嗯。毕节会使人产生幻觉,先皇几次与娘娘发生争执后清醒,都十分痛苦。” 锦月想起许多往事,弘凌初回长安在昭兰殿与她缠绵那夜,而后在东宫愤怒侵占她那回,以及后来他的暴躁冷漠……他越来越反常,竟是因为他病得越来越重。 “你死了,却非要在你死后让我知道这些……”锦月脚步有些踉跄,踽踽走出殿门。“弘凌,你当真狠心。” 李生路、江广想上前扶锦月,被兆秀拉住,兆秀摇摇头。 曹全见锦月出来,行了礼,进灵堂。 “兆大人,待明日下葬之后,老奴便借告老还乡出宫去了。” “嗯,我等身在要职受人监视,不得自由,诸事就多劳烦公公了,有什么需要的拿着令牌去尚冠里的字画坊,有人助你。” “诸位大人请放心。”曹全躬身,“陛下待我恩重如山,老奴必不负所望!” 第179节 是夜,一队暗影从灵堂蹿出。 * 隔日的下葬很是艰险,大雪连绵,道路结冰极滑。抬棺椁的三百奴才不时有跌倒的,送丧的队伍在寒风大雪里行进艰难。 终于到了皇陵,开始下葬。 上万宫人分作无数小分队,整齐排列,捧着玉器、金银、陶器、绫罗入随葬坑,陪葬的尉迟心儿用玉如意封住嘴,鼓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惶恐求饶。锦月不为所动,挥袖,宫人开始掩土。 棺椁便要入地宫了,锦月叫住队伍,从怀中拿出一只锦盒,取出一柄桃花簪。 “比之随葬的金银饰物,这一柄簪子破旧不堪,你只怕在地下也会嫌弃。但,这终究是你给我的信物,伴随我了整个青春年华,今日你长眠黄土,便也将它一并带走吧。” 簪上以红线缠着束乌发。 小黎、小桓还年少,我不能随你而去,今日便将心埋在这里,与你长眠。 锦月望苍穹,大雪漫漫,迷了双目。 …… 于外,经过削藩,列国归一,在外三年两回的战争冲突得意解决。 于内,朝中诸如曾经的萧府、尉迟府、傅府此类显赫权贵被废黜,寒门清廉臣子得已发光发热,加之新皇弘允励精图治,有三月不入后宫的佳话。 不过七载,便已现百姓安居、天下大定的太平盛世之兆。长安城空前繁盛,南来北往商旅络绎不绝,茶馆生意自也火爆。 百姓富足,便多了时间来打发。说书先生成了香饽饽,哪家茶馆人都多。 看而今盛世,称颂当今皇上的不少,怀念先皇的却日渐流行起来,时而听见文人骚客煮酒议论—— “先皇那可是行动派,从不居功、从不让大人们写传歌功颂德,虽再为不到两年却解决了几十年都没有解决的问题。” “匈奴也是先皇收复的,盛世之功,先皇不可埋没。只可惜英年早逝,到底打仗耗费心力,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 “是可惜了,苍天捉弄。先皇病逝,尉迟皇后抑郁重病,听说泪尽眼也坏了,出家绝了红尘才保了命。而今算来也有四五年了。” “先皇后妃众多,可最钟爱的还是这弟媳啊。他们本也是一对,犹记得十七年前名动长安的抢亲,而今想来仍觉轰轰烈烈……” 骚客惋惜,不觉趁着酒醉以弘凌、锦月二人吟诗作对、书画写字,聊表惋惜。 五月长安,绿意正盛。鸽子听罢骚客的吟诗作对,振翅飞上苍穹,穿行云间,飞出城落在凤凰山。 凤凰山上清居寺,八年前一场大火半片佛寺付之一炬,至而今重新修葺一新,新增了几处经楼,增设了供女子修行的尼姑庵。 绿树环绕,山明水秀,极是清净。 庵里木鱼声声,清秀的诵经呢喃如山间鸟语传出来。 小尼碎步上前:“无心师傅,外面有个施主找你。” 锦月诵完经文才缓缓睁眼,放下木鱼。“我不问世事已久,让来人回去吧。” “师傅都不问问是谁吗?那施主很是器宇不凡。” 锦月拜了个阿弥陀佛,从蒲团上起身,清灰僧衣,头上是一顶僧帽,一身绝尘,禅意之下心若死灰,亦心如止水。 “不见。” 能让她想见的人,已经永远见不着,至于旁人,见与不见有什么区别。 锦月捧了佛经从门出,便被拦了去路,她不抬眼皮,道:“我说过,谁也不见,让来人走吧。” 挡住她的影子不但没有知趣退开,反而侵入了她的安全距离,在她抬眼未来得及看清之间便将她紧紧箍在怀中。 “是我。” 清风扫过竹林,沙沙作响,每一声入耳都那么清晰。锦月被这沉沉的声音、简短的两个字震傻了。 他说“是我”? 锦月四肢百骸,每一寸肌肤都僵硬了,脑海一片空白,只眼泪比身体灵敏,漫上来。 “你……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男人放开她,该用双手捧住她的脸,任她眼泪落在掌心。 “记起来了吗?” 这张英俊又漂亮的容颜,锦月口舌打结,浑身发颤,只一眼不肯眨地盯着男人落泪,捂唇哭泣,死命摇头。 “……” 小尼姑见锦月落泪,戒备问:“你究竟是谁,佛门重地竟敢放肆,放开无心师傅!否则我喊人了。” 漂亮的容颜含了淡笑,“我是秦公子。” 小尼呢喃着“秦公子”不明白,而后便见她们清心寡欲、一向清冷的无心师傅,一扯头上僧帽、长发如瀑散开,“不知耻”地扑进男人怀中。 小尼大骇:“无心师傅你,你你你为什么把帽子丢了?” 锦月紧抱窄腰,睫毛颤着泪珠。她的心,回来了…… 弘凌横抱起佳人,一跃飞入竹林。绿意芳菲满眼,过了八年,她的世界才开了芳菲。锦月透过泪珠与天光,紧紧搂住男人的脖子,闭目贴上暖热厚实的胸膛。 如果这是梦,请不要让她醒来,永远沉溺在这梦境里,哪怕丢了性命也好。 弘凌看着怀中的人儿,冷淡的眉眼尽化柔情,双臂更加用力拥住。 远远的竹林边,李生路、江广担心主子安危,欲跟上,被老辣的曹全一拂尘挡住—— “现在公子不会喜欢你们跟着。” 几人都已辞官经商,穿着便服。 俩汉子面红耳赤明白过来,挠挠头。 兆秀一收羽扇,潇洒大步:“主子大病初愈,不适宜剧烈活动。我得去看看。” “兆先生最坏。” “别管他!让公子将他打死。” 李生路、江广也想去看,可有贼心没贼胆儿,只敢呈口舌之快。 “主子当年横着一口醋意,看着锦月夫人为代王的死难过,一直不忿。便想看看自己死后锦月夫人会不会伤心,锦月夫人心灰意冷几番差点没了性命,若是让她知道了真相只怕主子得一顿好气了,哈哈……” “若不是得知锦月夫人郁郁寡欢、恐重病不治,主子也不会撑着一口气硬是活下来。说起来,也是主子用情至深,想着锦月夫人有危险连死都不能瞑目,才撑下来。” “这就是造化啊……” …… 竹海在身下飞驰,锦月任由男人抱着,如在梦境。 他们最终停在断崖畔。 日落西沉竹海,山岚雾气朦胧如仙境,漫天霞彩如嫁衣锦绣。 可两人无心美景,眼中只映着彼此,仿佛那里是自己的整个世界,只怕稍纵即逝,一刻也不肯分开目光。 “‘秦公子’是谁……”锦月颤声,“我还是不认识,你将我抱走算强抢,很是不好。” 弘凌淡笑,冰雪般眉眼柔情万千,从怀中拿出桃花簪,簪在锦月发间。 “草民秦棱,生于草莽,对无心师傅一见倾心,不知可否收下在下小小礼物……” 锦月摸着头上簪子,泪水涟涟,埋在他胸口的衣褶里。“如此大礼,贫尼身无长物,只能以身报答。” 秦公子嘴角弯起,漫天霞彩也失色。 “甚合我意。” --正、文、剧、终-- 作者有话要说:  修修改改写到二半夜,最近略忙抱歉大家久等了。 历时一百多天,本文剧终了。 下一本古言是《春风十里柔情》,应该会是个比较小心动的言情故事,少些宫廷斗争,多点恋爱。大家可先收藏文章,大概需要几周准备时间,然后就开坑,收藏后开坑有提醒。 以及可以收藏大月亮的专栏,开文也会有提醒哦! 么么哒,看到这里的一定都是真爱,爱你们,挨个儿飞吻(* ̄3 ̄)╭ 以下是新文的文案,大家可以瞄一眼看看。 【古言新文】《春风十里柔情》by月满朝歌 大长公主胸大腰细、才貌双绝,连皇帝都要躬身喊一声姑姑,样样都好唯独年纪二十了,还没找到个如意郎君。 没人敢娶。 愁。 直到一日长公主醒来,她突然发现自己怀孕了 然后,一个十五六的貌美嫩少年找上门要认儿子!公主大骇:“无知小儿你要作甚??” 少年答:负责! 本书由(凝涉)为您整理制作